第一章
殷宋朝,京城的人都說,投生官宦世家,最好不過像穆停塵。
穆家顯赫,人盡皆知,穆韜敕貴為太師,位及宰相,長子早些年戰死沙場,封謚衛國大將軍;次子剽騎將軍,統領十萬大軍,駐守北疆,功勳彪炳;三子官拜中書侍郎,四子位居禮部尚書員外郎,五子是寶章閣學士,名滿天下的殿試狀元,個個皆位高權重。
「哎,還是穆停塵命好,是個清清閒閒的六少爺。」勾欄酒肆裡杯觥交錯,世家子弟的聚會,酒酣耳熱後總免不了這麼一句帶著酸味的羨妒。
「可不是,有這麼幾個哥哥在他頂上罩著。」
「姜公子,小紅敬您一杯。」坐在肥腿上的女人軟語勸慰,手執金盃,蛇腰貼在男人身上。
美滋滋的就著女人的手呷了一口酒,肥得像豬蹄的手搓揉起她高挺的乳房,女人笑聲如銀鈴清脆,四、五個錦衣公子哥們鼓噪著,一併狎弄起懷中的軟玉溫香,紅紫帷幕中,又是陣陣調笑嬉鬧聲。
「我要是穆停塵就好啦!下個月初也就省得娶啥勞子的參知政事二千金,麻臉黑膚厚嘴唇,就我這張臉也強過她。」手腳蠟黃的青年卻頂著一張大粉臉,本朝男子興粉妝紅唇,妝化的比女子還過火。
同伴們哄笑不斷,「你還是多吸點玉硝粉,免得洞房花燭夜力不從心,讓參知政事的二千金回門告狀斷了你李家仕途唄!」
青年垮下一張臉,仍是悶悶的嘀咕,「我要真是穆停塵該多好哇……」
「這個穆停塵當真這麼好?」小紅斟著酒,瓜子臉上滿是疑惑。
「這個穆停塵哪……」公子哥們嘖嘖嗤言,「今年十六歲,武藝功夫,比不得他大哥二哥;做人處事嘛,沒他三哥的圓滑內斂;容貌普通,不像他四哥風流倜儻;詩詞學問平平,也不似他五哥的行雲流水。」
小紅睜圓了眼睛,「統統都一般,那……是哪裡招了爺們的眼啦?」
「就是個一般般的人,才讓人見了眼紅哪!」
說話的公子爺忍不住拍股大歎,「穆相晚年得子,疼寵當然不在話下,把這六少爺像個閨女似的養在家裡,不讓他沾惹官場是非、人世冷暖,大小官員見過他的人屈指可數,就這麼個平平凡凡的庸才,也值這般捧在手心、細心呵護?」
你一言、我一句,嬉笑怒罵此起彼落,氣氛高漲,小紅媚眼舉杯,姐妹們也爭相勸酒,鶯聲燕語中,官宦子弟又是一夜的脂香酒濃。
月明星稀,怡紅院外,更夫打著銅鑼走過,吆喝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腳步突的一個跛躓,定睛一瞧,竟是路邊凍死骨。
「呸呸呸,真他娘的晦氣,都今晚第五次了!」更夫咒罵著踢開死人屍體,繼續扯著嗓子一路喊下去。
打更的聲音遠去了,妓院隔街的賭坊,擲骰推牌聲卻越發響亮,直到天方露白,賭客們的精神才蔫了。
清早,男人僅著中衣,瑟手縮腳步下台階,口中嘮叨不斷。
「他娘的!不押了官服不讓我走,老子難道會虧了他們這麼點錢嗎?不就欠一欠嘛,這回太后要修繕宮院,白花花的銀子還不落入老子口袋?哼!」
男人唧唧哼哼地走了幾條街,青薄天邊仍是濛濛的黑,路上只有幾許人煙,忽然,一雙手抱住了他的左腳,男人嚇得臉白哀叫。
「大爺,請您行行好,給點飯吃吧。」一張髒污的小臉仰望著,垂著雜草般的長髮,瘦得幾乎見骨的身子,看起來不過是七、八歲的年紀。
原來是個小叫化子!男人驚魂甫定,大腳使勁踹了下去,「快滾開,別礙了老子的路!」
小女孩痛叫一聲蜷曲起小小的身體,街角遠遠奔來一個少年,同樣瘦骨嶙峋,他低身抱住小女孩,緊張地喊:「萱兒?」
「我好痛……」小女孩抱著肚子哭嚷,「我好冷、好餓。」
「是個女孩兒啊……」男人邪邪笑了,露出一口黃牙,「餓了是吧?賣到怡紅院學著張開大腿就不會餓啦!」
少年倏地抬頭,一雙狼似的眼,墨中透綠地狠瞪住男人,眸中儘是冷恨。
「居然敢瞪我!」男人踹了男孩好幾腳,拾起路邊枯籐,隨手一陣亂揮。
「老子今晚手氣不佳,鐵定是你們這兩餓鬼帶衰的!狗娘養的!老子抽你,看你還敢不敢再來惹老子!」
少年躺倒路邊,閉眼咬牙,緊緊包護住嗚咽的小女孩,體衰氣弱的連逃跑的氣力都沒有。
枯籐刷地鞭鞭打在他臉上,皮綻肉開的痛令他睜開了眼,隔著街道,赤紅色的雙扇巨大木門映入眼簾,一叢叢大紅大紫的牡丹沿著高聳的屋牆而植。
整個世界都是灰澄澄的,只有血般的門緊閉著,只存在殺氣騰騰的花,巴掌大、碗口大,吸吮著他的鮮血,而門內的人狂笑著,啃蝕著他的骨肉。時屆立夏,他卻從心底發出惡寒,幾乎凍結了他渾身血液般的寒冷。
少年緩慢地閉上了眼。
直到日近當中,朱紅大門才悠悠地敞了一條縫,六、七名奴僕咿呀地推開大門,灑掃門廊。墨字描金的紅杉匾額高立,當朝天子親筆題下的斗大兩字「穆府」,一長串拜見的人從那匾下排了下去,個個頂著大太陽,汗流浹背。
「小哥,跟您請教一下。」皺著一張陪笑的老臉,列首位的華衣老人拱著手,細聲輕腳地靠到其中一個僕人身旁。
「懂不懂規矩哪!我家老爺剛起身呢,一個時辰後才見帖。」灑水的奴僕手沒停下,口氣不耐地打斷他,一個回身,水灑了老人一身。
老人忍氣的往後縮回腳,後頭排隊的人見狀一陣交頭接耳,沒人注意穆府後門也開了個小縫,閃出一道人影,躲在簷下陰影處。
「這個穆家啊,就連下人也高一等。」
「這用得著說嗎?聖上成天跟穆五爺關在寶章閣內顛鸞倒鳳,政事全由穆太師處置,還不一宅子上下全囂張了起來。」
「噓,您小聲點。」那人緊張的四處張望後才續問:「您老今日是為何而來啊?」
「唉,還不就是西北一帶旱災不斷,秦鳳、永興、利州的百姓都快死絕了。」
有人嗤哼了一聲,「您老難道還盼望穆太師開倉賑災嗎?老傢伙是主戰的,一心把穀倉留給他的將軍二兒子當軍糧,哪管百姓死活。」
「那……至少讓南方幾個都郡幫忙安置災民吧?」
聞者又是一陣冷笑,「您這不是說笑嗎?那位穆三爺頗有乃父之風,怎能捨得呢!南方各省的茶米絲綢是留給京城內的富商皇冑,輪不到窮苦難民的。」
「這樣講起來,穆四爺反算是穆家裡頭好伺候的,頂多不過是流連花街酒肆,胡天胡地、不務正業,倒也不妨礙了誰,諸位說是吧?」
帶著反諷意味的結論引發一陣陣笑。
躲在陰影處一雙黑白分明的靈透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半晌,才踮著輕若貓足的腳,消失在小巷弄內。
穆府大宅高聳的屋牆內,行過小橋流水,走入亭閣樓台內,便可聽見幾個丫鬟驚惶失措地來回奔著。
「六少爺呢?怎麼一個閃神人就不見了啊!夫子已經在書房裡等了哪,六少爺人呢?六少爺啊……」
穆停塵蹲在溪邊,挽起袖子,雙手捧起水往臉上潑。
帶著淡淡香味的白粉在臉上糊成一片,水珠沿著長長的黑睫毛滴落。他鬆下了衣袖權充毛巾,抹了抹臉,這才睜開眼。
眼下河水漣漪陣陣,一張模模糊糊的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子夜般深黝的眸底,青蔥似的挺鼻,櫻色唇瓣咧的開開地,穆停塵朝自己做了個鬼臉。
露出一顆顆整齊的白牙。
往後一仰,他深深地吸了口搓揉著泥土與雜草的香氣,頭枕鬆軟的青草,晴朗如洗的藍天中只有絲絲白雲飄過,陽光璀璨得刺眼,不自覺地閉上了眼。
「小六哥!」一大聲喊叫自遠而近的傳來,穆停塵無聲地彎起唇角。
五個模樣十三、四歲的男孩們奔向那一方被壓的凹出一個人形的草地。
「小六哥,你又躲在這裡睡懶覺!」一個膽大的男孩伸手去拉穆停塵的後領。
「哇——」穆停塵睜眼大笑,「別扯了,我都快沒氣了。」
殷晨曦老大不高興的嚷:「小六哥你又失約,上次說好隔日來教我們打拳的,這一隔就是七日,還躲在這裡睡懶覺!」
「是是是,是我不好,我該罰,罰什麼好呢?」穆停塵歪頭想了想,「就……罰呵癢!」說罷一雙手便去搔男孩的胳肢窩。
男孩笑呵呵地左支右倒,往一旁翻去,另一個男孩大翻白眼,罵道:「小六哥,你真是幼稚。」
穆停塵跳起,伸出魔爪,故作猙獰表情,「沒錯,我就是幼稚,我要大顯神威了,哪個最慢跑回土地廟的,就要呵他癢一刻鐘。」
男孩們大叫著往回跑,穆停塵追在後頭,不時故意鬼吼威脅,一群人喘咻咻地奔回京郊荒煙蔓草中的土地廟。
「又野到哪裡去了!」小鬼們一踏進土地廟,正蹲在前庭井邊洗衣的一個婦人虎地直起身,手叉腰地罵了起來,「還不進去用功練字,上次六少教的詩背熟了沒?哪個要是不用功辜負六少,看我一陣好打。」
挨了罵的小鬼頭們個個噤了聲,乖乖地魚貫往廟內走去。
「吳嫂。」最末進來的穆停塵憋著笑,禮貌地拱了拱手。
「哎唷,六少。」婦人迎上前,笑容滿面的招呼,「我這不長眼的沒見著您,快進來,我給您倒杯茶,日頭烈,把您曬暈了可就不好。」
「別理會我了,您忙您的。」穆停塵笑吟吟擺手。
「六少,您上回送來的藥忒管用的,阿光吃了幾帖就見效,真是感激您。」婦人濕淋淋的手胡亂地在衣擺上抹乾,又是彎腰又是道謝。
「見效就好。」穆停塵點點頭,低聲問:「食糧還夠嗎?」
「還夠!」婦人眉開眼笑,「我照您的吩咐,招呼這附近打西北來逃災的人三餐一起用,大家光聞到米飯香,都哭了,還當我是濟世菩薩娘娘般拜了起來,其實是六少您好心腸啊!」
穆停塵笑了笑,沒說什麼,脫下腕上的一串瑪瑙珠鏈,「給。」
婦人光瞧那在陽光下流轉的褐色光彩,便嚇得張大嘴直了眼,「這、這……」
穆停塵不由分說地塞到她慌亂推拒的雙手中,真心誠意地說:「吳嫂,這陣子逃災的人多了起來,這給您,您小心點一顆顆當去用,若還不足,儘管跟我說。」
吳嫂捏著那串手鏈,雙手顫抖,張嘴動了動唇,話還不及出口,淚水便簌簌而下,抽抽噎噎地說了起來。
「六少,您真是個好心人!要不是遇著您,我跟小虎子早餓死在冰天雪地裡了,您不但救了我們母子,還收容了這些無家可歸的孤兒,教他們唸書、練拳腳,現在還讓那些自西北來逃難的人有飯吃,您……」
「我要是真有能力,你們也就不用窩在這破落的土地廟了。」穆停塵溫柔地用衣袖去拭吳嫂的眼淚。
土地廟停了香火許久,早不見香客或僧侶,但吳嫂很是用心,內外皆打掃的整齊潔淨,也對待陸續收容的孤兒一如己出。
吳嫂趕緊收了淚。
「您快別這麼說,我們孤兒寡母,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行了。那些打西北來逃災的人才真是可憐,連個落腳處都沒有,又病又餓,可惜這土地廟太小了,光招待他們吃飯就幾乎坐滿地,哪來的餘地再住人呢?要是再多點像六少您這般做善事不求回報的人就好了,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叫我小六就成了。」穆停塵好脾氣地笑笑,對於吳嫂的叨絮沒有絲毫不耐。
「唉呀,瞧我這記性!」吳嫂一拍自己後腦,隨即低聲謹慎地說:「今晨,那群小鬼頭打路邊撿回一對兄妹,當哥哥的排外得很,近都不讓人近身,您要不要去看看?我瞅他們兩兄妹渾身是傷,令人怪擔心的。」
吳嫂眼角瞄了瞄土地廟最西側的一間小茅棚,那是她隨意搭起養雞的地方。
「他倆啊,寧可躲在那兒也不肯進廟裡,這……」吳嫂憂心忡忡地嘮叨。
穆停塵負手在後,慢慢地踱步過去。棚架搭在廟簷下,這個時刻陽光不進,顯得陰陰幽幽,他足尖才踩上乾草邊,便飛跳出幾隻咯咯亂叫的雞。
穆停塵怔了怔,目光停在竹架下,隱約可見將身體縮成一團的小小人形,下一刻,肩頭便傳來一陣劇痛,隨即天旋地轉,腦袋撞上冷硬的泥土地。
「噢……」下意識地呻吟出聲,不知是痛,還是極力想看清壓在他身上的人影,穆停塵瞇起了眼,朦朦朧朧的,一雙深幽中透著異樣光彩的眸子冷冷地瞪著他。
像是一方上等的翡翠墨台。
「嗨……」被壓的痛極了,穆停塵卻不急著掙脫,彷彿此刻沒有比打招呼更適宜的舉動。
「你是誰?要幹嘛?」一把極低極沉的嗓子,宛如被侵犯領土的野獸般咆哮著。
「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特別嗎?」穆停塵彎起了唇角,幽暗中,緊緊地凝住那雙陰鷙的眼瞳。
「住口!」倏地,冰冷的手指攫住他咽喉,將他頸部以上稍微舉起,又重重壓下,後腦勺再次撞擊,穆停塵感到頭暈目眩。
「你……你想殺了我嗎?」穆停塵趕緊抓住他手腕,吃痛嗚咽地問。
「哼……」他從鼻腔內發出輕蔑的冷嘲,「你擦粉……你該死……」
漆黑裡,穆停塵睜大了眼,忽地咧嘴笑了,可以感覺到自己後腦應該是撞出口子冒了血,肩膀搞不好也淤青,但他忍不住朗聲大笑。
在這麼糟糕的時刻,他居然笑了,擒住他脖子的手指似乎放鬆了些,這個襲擊他的傢伙也同樣感到荒謬吧。
「要是擦粉的人都該死,這殷宋朝所有的達官顯要、富貴人家恐怕都該死絕吧?」穆停塵笑到喘氣,語帶戲謔。
「那些人是該死。」低沉的嗓音壓抑著一股深濃的憤恨。
「我不喜歡擦粉。」突兀地,穆停塵沉緩了聲,與方才爽朗大笑截然不同的空洞語調,「事實上我也覺得那真是一件愚蠢該死的事。」
頸上的施壓又鬆了幾分,好像也很疑惑如此錦衣華冠的人居然會說出如此離奇的話,但轉瞬,穆停塵又回復淘氣的笑臉,一雙眼閃亮亮地看著想置他於死地的另一雙眼。
「不過,我很好奇,你的眼力怎麼這麼好,我都洗過臉了,這兒又這麼暗,你是怎麼曉得我擦過粉的?」
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穆停塵挑了挑眉,看來對方並不想透露自己的獨門絕學。
「好,就算我該死,也先讓我救了你妹妹再死吧?她生病了,你一直把她放在那裡,她會比我更快去見閻王。」
壓迫著他的手指更鬆了,但那雙眼眸仍閃爍著兇猛,像是護衛巢穴的鷹。
「我不會對你們怎麼樣的。」穆停塵斂了笑,彷彿知道他的顧慮害怕,一本正經地保證:「我不會把你妹妹賣掉,讓我治好她,然後隨便你們想留下或者離開。」
好半晌,抵住他身體的重量才退去,穆停塵緩慢地爬起,感覺有些暈眩,他甩甩頭,定睛一瞧,眼前站定一個略高於他的身影。
「把你妹妹抱進廟中好嗎?我讓吳嫂去請大夫。」他緩慢溫煦的說。
對方仍是沉默著,但卻彎身抱起小女孩,一語不發地越過穆停塵身旁往外走,穆停塵微仰起頭,冷峻的半邊面容掠過眼底。
感覺到他一刻不離的注視,少年略微停頓步伐,回過頭,冷漠的迎視他。
幾縷日光落在少年雜亂的髮梢,折射出如深壑中水流一般幽碧的色澤,消瘦的兩頰,蒼白的臉色,卻無損那刀鑿似銳利立體的眉、眼、唇。
「我剛剛是在讚美你。」站在他身後,穆停塵輕輕地說,「你有一雙很美很特別的眼睛。」
少年面不改色,眸光陰沉,無動於衷,就當穆停塵以為他會撲過來殺了自己的時候,少年抱緊妹妹,冷冷地開口。
「別靠近我,你身上有股噁心的味道。」說完,他別過臉走人。
穆停塵下意識地嗅了嗅了自己,卻聞不出個所以然。所以,他是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才發現脂粉的痕跡嗎?穆停塵苦笑。
大夫把脈後開了方子,說小女孩是餓昏了,腹部有瘀傷,幸好無傷筋骨,只需多休養,吃點營養的食物補身。
吳嫂趕緊支使兒子去抓藥,自己則忙不迭的生火煮飯,還忍痛宰了只肥雞燉湯。廟裡收容的都是些臭小子,難得來了一個小女娃,小鬼頭一個個又是讓出枕頭、又是捐出棉被,圍在她病榻四周,呵護得不得了。
「你以後就跟著我混吧!」殷晨曦擺出老大哥姿態,對著高了他快兩個頭的少年發號司令。
穆停塵方踏出破廟,聽見這句,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小六哥!」殷晨曦氣得跺腳,「在我新收的小弟跟前給點臉面嘛!」
「晨曦呀,不是我不給臉,但你這個新收的小弟手腳可比你厲害多了,他可是把小六哥壓在地上一陣好打呢!」穆停塵笑嘻嘻地說。
「真的?」殷晨曦眼睛發亮地看著少年,「那我拜你為師,你教教我該怎樣才能打倒小六哥吧!」
少年看也不看兩人,逕自關注榻上睡躺著的妹妹。
「殷、晨、曦!」吳嫂吆喝,「你還在那兒打混,快過來劈柴!」
殷晨曦搔了搔短短的頭髮,心不甘情不願劈柴去也。
穆停塵不言語,站在少年身旁好一會,久到足以讓少年確認整座廟裡的人別無惡意,吳嫂是個多話的胖大嬸,小鬼群內帶頭的殷晨曦也不過是個調皮淘氣的十四歲男孩。
「可以跟我過來一下嗎?」穆停塵一瞬不瞬地注視少年的側臉。
少年冷硬地睨著他,彷彿無聲地問,做什麼?
「你不是覺得我該死嗎?給你一個好機會,還不過來?」穆停塵笑吟吟地逕自往草棚走去。
玩笑般的答話讓少年擰起了眉,正是舉棋不定的時候,耳邊卻聽見廟外殷晨曦的低呼。
「嬤嬤!」他扔了斧頭,指著吳嫂袖口垂出的半截珠鏈,「這是什麼石頭,怎麼閃得這麼亮?」
「小兔崽子,你給我小聲點!」吳嫂慌張地將珠鏈收進袖底的暗袋中,「這是六少給的,用來買米買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們三餐還要接濟西北逃來的災民,這點飯菜哪夠,六少要不多給點,我哪來的錢哪!」
「喔……」殷晨曦似懂非懂地低下頭。
「柴劈完了,就趕緊去外頭把人找齊,再一下就能開飯了。」
「哼,那些人會自己找上門來的好唄,哪用得著我去叫!」殷晨曦小聲嘟囔。
少年聽著,當他回過神,已經不自覺來到小茅棚前,穆停塵倚著竹架,嘴角叼了根稻草,懶洋洋地揚了揚眼角。
「當真想來殺了我啊?」
少年陰沉沉地瞪他一眼,「……不是。」
沒想到少年竟會回答,穆停塵愣了愣,稻草從嘴邊掉下。
「其實……」穆停塵歪著臉打量他彆扭的表情,笑了笑,「你還滿老實的嘛。」
少年轉開眼看向它處,生硬的從口中擠出聲音,「到底什麼事?」
忽地,臉頰一抹冰涼的感覺,少年訝然回頭,穆停塵笑容可掬,指梢上沾著透明的膏狀物。
「就是這個事。」穆停塵笑的很無辜,「你受了不少傷吧?塗點藥會好受點。」
「不用你多事!」
少年伸手要抹去穆停塵塗在他臉上的膏藥,卻被穆停塵扣住了手腕,往後擒拿,動彈不得,這才發現,穆停塵剛剛是故意讓著自己。
「誰讓你不吃飯。」穆停塵一臉戲謔,「吳嫂說,早、中餐都準備了你們兄妹倆的份,但你全拒絕了,你不吃,當然沒力氣,還連累自己的妹妹也沒得吃。」
少年恨恨地瞪著他。
「想再打倒我,就多吃點!」穆停塵一手扣押住他,一手將塗上他臉頰傷痕的膏藥仔細抹勻。
口中說著彷彿瞧不起人的話,動作卻出乎少年意料的溫柔,少年心中憋著一股悶氣,發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不想被這麼押著吧?」穆停塵挑起了一道眉,「答應我,不亂動,我就鬆手,怎樣?」
少年勉強地點了點頭,穆停塵便放了他,接著細細的在他身上看得到的傷痕抹上冰涼涼的膏藥,甚至還蹲了下來塗抹他腳上的瘡。
當穆停塵屈膝蹲下,嫩嫩的指頭敷著藥膏貼上他腳上的爛瘡時,少年幾乎震驚的不能呼吸,他幾乎下意識的要縮回腳,想遮掩住那醜陋骯髒的傷口。
「會痛?」穆停塵誤以為他的顫抖是因為疼痛,於是低下頭,在那流血的創口上輕輕呼氣。
少年的心口瞬間泛起燒灼的窒息感,他不懂為何胸腔激動翻滾,只能死死地盯著穆停塵頭頂的發旋。穆停塵後腦幾綹糾結的髮絲,沾著乾涸的褐漬,是血,是因為他粗暴舉動撞出的血漬。
他收緊了手指成拳,厘不清心中那股奇異的感受。
「我叫小六,今年十六歲,你呢?」穆停塵抬起頭,笑彎了雙眸仰望他。
「……嚴,十七歲。」
「嚴什麼?哪個嚴?」穆停塵疑惑地歪了歪頭。
「就是嚴而已。」少年伸出一指,笨拙地在半空中一比一劃寫出嚴字。
「噢……」穆停塵恍然大悟,然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他的注視令少年無端的心生惱怒。他一定是發現了,自己不識字、沒有名字。少年整張臉漲紅,只想馬上離開這裡。
「颯,好不好?」穆停塵忽然說,手指用力在泥土上寫出「颯」字,「颯,翔風也,就是很大很大的風。嚴颯,就叫嚴颯,好嗎?」
少年呆住了,一語不發,穆停塵很苦惱地垮下了臉。
「你不喜歡?那……讓我再想想吧。」穆停塵苦笑,「但我真的覺得颯很適合你,對我來說,你真像一陣颶風。」
穆停塵起身,站直了身體,將一隻青色小瓷瓶塞進他手裡。
「其他的地方你自己擦吧,我是很想幫忙,但怕又惹惱了你。」視線轉而望向天際,斜陽下,晚霞渲染,穆停塵皺了皺眉,「糟,我得回去了……」
發現少年一愣一愣地望住自己,穆停塵有些驚訝,但隨即笑嘻嘻地轉身面向他,墊高腳,直直地注視他。
「要記得擦藥跟吃飯喔,否則,我就扒光你的衣服,在那群小鬼頭面前親自幫你擦!」
淘氣的威脅完他,穆停塵蹦蹦跳跳地翻牆而出,身手不算矯健,但看得出有功夫底子。
少年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那抹殘陽彷彿也被他帶走了似,天方飛快的降黑,收回的視線卻落到泥地上那個颯字,少年默默地看著,直到殷晨曦跑來。
「新來的,開飯囉,快過來吃!你妹妹清醒了,吳嬤嬤正在餵她喝雞湯,真好咧,我也想喝。」殷晨曦親熱的拉住他手臂,「吃飽後,介紹我那幫兄弟給你認識,葉向陽、石潛光跟我最要好,不過我最喜歡捉弄顧旭黎,他特好玩的,還有小虎,是我們最小的弟弟。我叫殷晨曦,你叫什麼呢?」
「……嚴颯。」少年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