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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霜下香 上/下部(帝師) 作者:意忘言

  第18章

  「報……」

  李成恆一邊脫下鎧甲,一邊看向飛馳而來的探查兵:「情況如何?」

  「南門有一角被投石機擊塌了。」

  「什麼!」脫了一半的鎧甲又飛快地穿戴整齊,李成恆翻身上馬:「去州府把差役也全叫來。」

  「是。」

  一路疾馳到南門,情況卻沒有想像中壞,不僅周圍的將士依舊在拚死而戰,人牆後更是有許多平民裝束的百姓在幫忙修復被投石機擊中的地方。

  見局勢還能穩定,李成恆吩咐了一些事就自上了城頭,吳進凱一見他,幾乎額角抽搐:「王爺,快回去休息,您已經盯了快十個時辰了。」

  「哪裡睡得著,」李成恆一邊搭箭射倒城樓下一位小校裝扮的燕軍,一面答話:「箭還夠吧?」

  「夠,城裡這些天都在趕工造箭,很多人都來幫忙了。王爺你真不能再這麼著……」吳進凱邊說邊動手推他往回走:「您累倒了只會更麻煩。」

  「行了,哪那麼容易倒,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李成恆被他拉到一邊,只好出聲詢問:「燕軍那裡有什麼動作?」

  「這倒沒有,」吳進凱把他拉到射程以外,才開口道:「連續攻了八天七夜,攻勢也沒起先那麼強了。」

  李成恆笑了笑:「那就好,我就不信守不住。」

  「王爺,這靖平怎麼沒有動靜,蘇大人到底有何打算啊?」

  「你真問倒我了,」李成恆靠著城牆閉上了眼:「大概,有什麼出人意料的打算吧。」

  這不等於沒說麼,吳進凱很想這麼說,但看著他閉著眼微微笑著的樣子,還是忍住了,反正連王爺都猜不出的話,他還是別枉費心思了。

  「王爺……」疑惑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話,吳進凱一把扯過那人:「怎麼了?」

  「燕軍……」那人反被嚇了一跳,直直指著城下的燕軍。

  李成恆打起精神看去,也驚詫地睜大了眼,燕軍竟然慢慢停下了攻勢,收兵回營了。

  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吳進凱呆了一下,才緩緩轉過身看他,李成恆略一思索:「留下一千人巡查,其他人下去休息,三個時辰後輪替。」

  由於燕軍根本沒有停歇的攻擊,李成恆已經讓將士直接在城樓下安營,城中百姓對此並無不滿,對軍士也諸多照顧。

  退下來的將士大多疲極,李成恆自己依舊上了城樓,和吳進凱一起盯著燕軍的動向。任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下去。幾名守將大多還在城樓上,此刻也都聚了過來,一起商議著。

  「應該是靖平那邊有動作了,」李成恆沉思了一會兒,吩咐道:「去拿地形圖來。」

  「既然不是來救歸方,那應該是做了什麼使得燕軍為難了……」一旁的副將展開圖,分析道。

  「莫非……恐怕是這樣……」李成恆目不轉睛地盯住圖上的標示,反覆推敲著:「先生應該是去攻元雅了,燕軍大概是剛收到消息……」

  「可永寧只有兩萬兵力,」吳進凱擔憂道:「燕軍若是火速回防,恐怕大軍會有危險啊……」

  「雖然不知道先生用了什麼方法,不過肯定不止兩萬。」李成恆肯定地說道:「照日程算,從靖平到元雅,四、五日足夠了,之前二十多天先生肯定借到了兵。」他的先生,可不是會白白浪費一月時光的人……

  「果真如此的話。」吳進凱舒了口氣,:「燕軍應該兩日內就會退去了。」

  第二日傍晚,燕軍果然開始撤退,但直到大部全部撤走,竟還有包括傷員等近兩萬人留在城下,李成恆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開始隱隱擔心,燕軍只撤走了四萬多人,可見攻打元雅的軍隊並不如自己想像中的強大,關心則亂,無法得知靖平的狀況,更無法聯繫蘇寂言,李成恆的心也懸了起來。

  先生……千萬,要好好的啊……

  此刻的靖平城中,蘇寂言也喜憂參半,燕軍果然退去,卻留下了兩萬人馬圍實了歸方,消息不能傳入,只好等待齊聚和徐卓宇的戰報。

  大堯歷189年5月,衡州守軍攻元雅,大敗燕軍於天輝關口,徐卓宇、齊聚夾擊回援燕軍,完勝。後回師,解歸方之圍。

  親手扶起傳信的士兵,蘇寂言轉身吩咐郭川:「隨我去迎接王爺……」

  郭川也是喜不自禁,連聲應是:「王、王爺……」

  風塵僕僕的人尚未換下一身戎裝,英挺的臉龐也佈滿了疲倦,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眼中都是笑意:「先生……」

  「恆兒!」蘇寂言聽得這聲喚,已然模糊了視線,恆兒,你做到了,你回來了……

  「先生!」李成恆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人,扔下佩劍就大聲喚人:「快去請大夫!」

  一旁的郭川也嚇得不輕,若是蘇先生出了什麼事,王爺指不定會怎樣呢,連先站起身來都沒想到,竟是連滾帶爬地去找人了……

  蘇寂言不過是一時暈眩,這幾日接連著的事情讓他很難好好靜下來休息,如今總算是放下了心,看李成恆急得不知怎麼好,反倒有些好笑,稍稍推了他一下:「做什麼就這麼急,不過是有些累了。」

  李成恆不肯放手,扶著他在一旁的榻上躺了下來,先把一身鎧甲換去,才到塌邊抱緊了他:「先生,我回來了。」

  熱氣氤氳,瀰漫了視線,蘇寂言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了語不成句的時候:「回來就好……」

  「參見王爺……」一路被拖過來的大夫戰戰兢兢地在門口行禮,蘇寂言本欲讓他退下,看了一眼身邊人擔憂的樣子,還是伸出了手,這幾天的確總是很不濟,多一點事就感到力不從心……

  「王爺,是……」

  「怎麼了,說清楚……」大夫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李成恆的心都涼了半截,喝問道。

  「這……」

  「怎麼是雙……」蘇寂言看他不敢說,乾脆右手搭在左手腕上聽了一回,他原本並不以為意,只當這幾天有些勞累,也不曾有時間細想,現在一探之下卻連自己也呆住了。

  「先生,你快說啊……」李成恆此刻萬分懊惱當初不曾跟著他學些醫術,心急如焚地看著他。

  「大夫,可確實?」揮退了一干侍從,即使知道自己的醫術也不差,蘇寂言還是疑惑地看著一臉呆滯的大夫問道。

  「確、確實是雙、呃,雙脈……」錢大夫在靖平城裡開了半輩子的醫館,在衡州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醫術,可這話還是說的底氣不足。

  「您先在府中住下,此事不得告知他人。」蘇寂言壓住疑惑吩咐道,一邊要李成恆送他出去。

  「先生,到底怎麼了?」滿頭霧水的李成恆送了錢大夫一出房門,便折回來問到:「要緊麼?」

  「不是。」蘇寂言從起先的驚怔中回過神,看著伏在自己身邊的弟子,這,要他怎麼跟他說……何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啊……

  李成恆抓緊了他的手:「先生,無論如何……告訴恆兒,恆兒來想辦法……」

  第19章

  有力的手掌渡過來暖暖的溫度,蘇寂言抽出手撫著他的發,他的恆兒,已經是個有擔當的男子了,如果,真的能有他們的孩子,那也好……最初的迷濛漸漸消散,不管怎麼來的,既然是真的,倒不如讓他平平安安地出生……

  「想不想要個孩子?」

  忽而轉換的話題讓李成恆一時反應不來,啊,什麼孩子?抬頭卻見蘇寂言一臉認真的等著他的回答,細細想了想:「喜歡自是喜歡,可先生問這個做什麼?」

  話一出口自己就恍然想到了什麼,先生,該不會想勸自己納妃吧……忙盯住那雙喜憂參半的眼睛:「先生,如果沒有你,恆兒什麼都不喜歡!」

  因著弟子的敏感笑了笑,蘇寂言輕輕搖頭:「不是那個意思,若是……若是你我的孩子,你可喜歡?」一橫心說了出口,蘇寂言暗笑自己什麼時候如此扭捏了,乾脆把才纔的診斷告訴了他:「可能是有了孩子……」

  啊?李成恆這回真的是愣了,半晌才艱難地問道:「先生是說懷孕?」是這個意思吧,還是他想得太多……

  看他這個樣子,蘇寂言倒笑出了聲:「是,大概有一個多月了……」算來竟是他們分別前的那晚……

  來不及想為何會如此,狂喜的心情已經佔據了李成恆的思緒,飛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李成恆簡直開心地不知怎麼好,他們的孩子,牽繫著他和先生的血脈……

  「可是……」蘇寂言見他喜形於色的樣子也不忍心打擊,但情況還是要說明了才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孩子,也不知以後會怎樣……」

  果然,興奮的人一聽到這句話安靜了下來,認真地看著他,清晰地道:「會有危險嗎?那我不要……」

  蘇寂言驀然間就有些氣,可他的樣子讓他怎麼忍心苛責,只埋怨道:「你當他是什麼,一會兒要一會兒不要的……」

  「可是先生……」

  「大概是以前長期服那些治寒疾的藥……」蘇寂言歎了口氣:「先別說這麼多,快去安頓軍隊,回來再說……」

  李成恆卻不肯離開:「讓齊聚去就好……」

  「胡鬧,如今可不止衡州的軍隊,你快去……」蘇寂言見他竟開始耍賴,不由推了他一把:「那個徐卓宇帶兵頗有方法,你能留下他才好……」

  李成恆在回來的途中已經聽齊聚說了這些天的事,自然也見過了徐卓宇,聽得蘇寂言這麼看重他心裡卻不是滋味起來:「先生……」

  蘇寂言看他一臉不甘不願,安撫地握了握他的手:「我累得很,你快去吧。」

  「那先生好好休息。」留下了齊柯和兩萬人駐守歸方,如今靖平城內還有近四萬的人馬,自然要好好安排,何況其中還有三萬洵州軍。李成恆明白他的意思,抱著他安置在床上,低頭吻了吻:「我一會就回來。」

  側耳聽了聽窗外傳來的震天歡呼,蘇寂言微微勾起唇角,修長的手撫在平坦的腹上,模模糊糊地想著這麼大的動作,朝廷不可能不過問,局勢多變,這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出生……若是當真可以也就罷了,若不能,以恆兒對他的心意,可又該如何是好……想著這些便隱隱地擔憂起來,前路如何,豈是平凡若他們可以預料……

  外頭早已經是一片歡騰,見李成恆蟒袍玉帶地出來,歡呼聲更是一陣接著一陣,李成恆走到齊聚和徐卓宇身邊,示意週遭的士兵安靜下來:「燕軍受此重創,相信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動作,成恆多謝諸位拚死而戰,得保衡州平安。」

  「恆王!恆王!!」山呼海嘯的聲音讓李成恆也動容地一笑,轉頭對齊聚吩咐到:「好生安排軍隊在城郊下營,你也陪他們熱鬧熱鬧去。」

  齊聚笑著應是,看了一眼身邊略有所思的徐卓宇,領命去了,周圍的士兵,不管是衡州軍還是洵州軍,都已歡鬧成了一片,李成恆示意徐卓宇跟自己走了幾步:「你有什麼打算?」

  「王爺,」徐卓宇在他身後停下了步子:「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李成恆的步子也頓住了,聲音冷了許多:「將軍何意?」

  「無他,只是想確定一下自己會是犯上謀逆的罪臣呢,還是開國建功的將軍……」徐卓宇笑得有幾分狡黠:「王爺覺得呢?」

  「大概,是後者。」李成恆轉過身來看著比自己還年輕了一些的將領,語氣輕鬆,不見了方纔的冷冽。

  「如此,徐卓宇願效犬馬。」似乎絲毫沒有意外,徐卓宇對著坦蕩承認自己意圖的李成恆,屈膝跪下。

  此後大堯永恩一朝風雲際會,雖然永恩帝本身對於領兵作戰有極高的才能,然百年間,被奉為「第一將」的,仍是此時這個笑如狡狐的男子。

  不到一月,朝廷宣旨的人從宮中內侍換到欽差大臣,李曦連下三道詔書召李成恆回京,詔書中對他擅自從洵州調兵的事卻並未嚴加職責,只說事急從權,一筆揭了過去,京中人人猜測李曦是有傳位於恆王的意思了。

  遠在衡州的李成恆也聽到了許多風聲,類似今上病重,意在召他回京繼位這樣的消息每天都會聽人說起,連齊聚、周尚銘也按捺不住來詢問過他的意思,李成恆卻一律以「燕國之患尚未解決」為由,既不說不回京,也不奉召啟程。

  「王爺這兒倒是樂得清閒……」齊聚看著閒閒坐著和蘇寂言對弈的人,有些坐不住:「王爺,又有人來宣旨了……」

  「嗯,知道了。」李成恆看了看對面昏昏欲睡的人,這棋還下不下了?無奈地抓過身邊的袍子幫他披上:「先生,等我一會兒。」

  蘇寂言這些日子被他盯著休息,倒真是嗜睡非常,乾脆地揮揮手,懶得出聲回答,自顧自地躺回榻上。

  跟著李成恆出來的齊聚有些疑惑:「蘇先生最近精神不好,可是病了?」

  「你個烏鴉嘴,」李成恆白了他一眼:「當然不是,今兒又是誰來了?」

  「是個內監,看起來很不年輕了。」

  「高總管?」即使猜到了是李曦近身的人,但看到從來不會離開皇帝身邊的內廷總管高恩全,李成恆還是有點驚訝:「怎麼是您來宣旨?」

  高恩全跟在李曦身邊一輩子了,自然知道他對這個兒子其實是諸多愛護的,李成恆小的時候,他也照顧過一陣,李曦那裡把他都派了出來,對李成恆這個兒子的袒護之意已經十分明顯了。

  「陛下病得重了,也知道王爺怨他,」高恩全看著六年未見的皇子,離京時的青澀少年如今已是優秀出眾的磊落青年,不禁感慨時光催人老,當年強勢的陛下,也只是奄奄一息的彌留之人了:「王爺隨老奴回去吧……」

  「高總管……」一貫用著的理由忽然說不出口,李成恆看著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沉默了片刻:「我不怨他了,不過,我也不會回去……」

  「王爺……」

  「不必多說,」打斷了高恩全的話,不再看滿眼祈求的老人,李成恆吩咐人帶他下去安排歇息:「您明早就回去吧,聖旨也帶回去,我這二十多年接得夠多了,這次,不接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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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王爺……」高恩全無奈地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想起了主子最後的囑托,抹了把微濕的眼睛,對著身邊留下來的齊聚道:「我要見蘇寂言蘇大人。」

  「蘇大人近日身體不適,不處理公務。」齊聚見李成恆回絕地徹底,也就試圖擋下來,反正王爺也不會讓他見蘇先生。

  「御賜金牌在此,何人膽敢阻攔?」高恩全拿出一面小小的金牌,厲聲道:「陛下有口諭給蘇大人。」

  齊聚還在猶豫,那廂剛從軍營回來的徐卓宇見兩人僵持,問了原委,稍微一想,道:「我正好有事要回報王爺和蘇先生,我帶他過去吧。」

  高恩全收起了金牌,打量了他一眼,默默跟著他往裡走,果然轉過一片花園就看到李成恆和蘇寂言正在門口說著什麼,便要徐卓宇暫且留在原地。

  「高總管還有什麼事?」李成恆一見他,面上笑容一僵。一旁的蘇寂言似是想了一下才記起他是誰,倒是客氣道:「竟是高總管來宣旨的?」

  高恩全不再推搪,直接道出來意:「陛下有話要老奴帶給蘇大人。」

  蘇寂言有些吃驚,看了一眼同樣疑惑的李成恆,沖高恩全點點頭示意他說。高恩全遲疑再三,看了絲毫沒有離開意思的李成恆,開了口:「願先生善為良相。」

  那時,纏綿病榻的至尊想了又想,終於艱難地說了這一句,要在自己身邊侍奉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帶到千里之外的邊境:「願他善為良相吧……」輕歎著,那個人對恆兒的影響,大概,是他怎麼也不能準確算出的了,若恆兒當真黃袍加身,只望他能顧念蒼生……

  李成恆看著內侍遞上來的東西,洵州和其他相鄰三州的調兵令……聖命恆王統管邊境五州,防禦燕國入侵。

  沒有期限,也不再要求他回京,等於是將邊境五州全部交到了李成恆手中……

  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眼,李成恆終於伸手接過:「兒臣,領旨謝恩。」蘇寂言也看著他,半晌終於轉過身回道:「請皇上放心,寂言知道了。」

  年老的內侍抹了淚,終於拱了拱手:「陛下還在等老奴覆命,老奴這就告辭了。」

  送走高恩全,徐卓宇轉了進來:「王爺,蘇先生……」

  「事情如何了?」見李成恆依舊兀自出神,蘇寂言接口問道。

  「洵州,鄞州都沒有問題,另外臨州和溪州的下級軍士也都十分贊成,但守將尚在猶疑……」

  「拿這個去宣命吧,」蘇寂言把才纔高恩全留下的聖旨交給他,歎了一句,原本要徐卓宇負責勸服周邊四州,將守軍連成一氣,這一道旨,來得正是時候。邊境五州軍隊的戰力是大堯除了京城以外最出眾的,大堯十九州,有三成兵力都在此五州中。

  徐卓宇有些驚訝,皇上的旨意竟然是這樣的?然而還是伸手接了過來:「是。」

  就在齊聚和徐卓宇用了近一個月堪堪將五州軍隊收編,撤換了太子的一干親信後,大堯境內換了滿目素白,李曦駕崩……

  「恆兒……」

  庭院中神思飄忽的人聽到聲音回過身來,見蘇寂言臉色白得有些過分,忙忙上前扶他:「先生怎麼出來了,要著涼的。」

  蘇寂言拍了拍他扶著自己的手:「生死有命,別想太多……」

  「先生……」李成恆解開自己的披風圍在他身上:「我沒事……」

  蘇寂言點點頭,任他擁著,李成恆見他眉間微蹙,便撫著他的胸口順氣:「是不是難受?」

  「有點,」蘇寂言忍了忍,似乎好了一些,方走了一步卻臉色大變地推開他,扶著牆角連連嘔著。李成恆跟過去拍著他的背,讓脫力的人靠在身前:「先生……」

  「沒,沒事了……」

  「回去吧……」李成恆扶著他往屋裡走:「從明天起又要忙了。」新皇登基,可謂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必定是將衡州視為心頭大患的。

  「先生……」扶著臉色蒼白的人在床上躺下:「不管怎麼樣,先生不可以太累了。」

  「哪裡這麼弱呢……」蘇寂言回了一句,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心裡不知為何就多了份安定,眼前的人已經不是當初需要他看顧的孩子,他早已能獨當一面,比起自己也絲毫不會遜色,抬高了手撫過他的眼,淺淺的黛色在燈燭下隱約可見,微微的心疼在胸口糾纏不去:「上來躺著吧。」

  雖然王府之中並無外人,蘇寂言也不願太過隨意,何況這兩個月來自己精神也著實不比平常,平日並不肯讓李成恆留在自己房中。訝異過後才想起點頭的人飛快地除了外袍在他身邊躺下,暖暖的掌心貼著蘇寂言的後腰擁住他。

  面上一赧,蘇寂言本欲掙開,卻在聽到那人柔柔的歎息和放大的笑容後止住了動作,這樣就能這麼開心嗎……

  那,便這樣了吧……閉上眼,彎了唇……寵愛,不捨,是什麼心情都罷,他不願眼前的人失了這樣的笑顏。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縱然大堯王朝已經是顯而易見的處處危機,這樣的時候仍舊歌舞昇平,一派祥和,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解決。

  然而派赴京城朝賀的人尚未出衡州地界,京中的封賞已經源源不斷地送到,一併到達的還有當今皇帝陛下的殷殷垂詢,和對兄弟分離的惋惜,決定改封李成恆為賢王,擇日進京受封。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蘇寂言等人還未來得及編出借口,燕國竟糟了旱災,再次在邊境地區屢屢進犯,搶奪糧草。

  回京受封的事自然是擱下了,宣旨的欽差見戰火就在眼皮子低下燃著,更是不願多呆,匆匆表示要回京復旨,逕自去了,渾然沒有用心查探兩國戰況。

  邊地駐軍本就較為強悍,又經過了一個多月來的訓練,指揮起來倒也算得如使臂膀,幾番快速行軍,掃滅了幾股入侵的燕軍,衡州軍驍勇善戰的名聲便傳得有了幾分誇大,由於並入了其他四州的軍隊,漸漸便有人稱這支軍隊為「恆軍」。

  蘇寂言熬過了整日噁心欲嘔的時期,精神也慢慢好起來,對著身前一身戰甲,專注地看著他的人,終究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聲名太盛便是將自己過早地置到了風口浪尖……

  「燕軍都退了……」

  青年微笑著點頭:「先生陪我去吧……」

  些許驕傲的顏色讓整個人多了幾分張揚的霸氣,看著他的眼卻柔和依舊,蘇寂言遲疑了片刻,還是點了頭,風口浪尖……他也是要陪著他的……

  臨近夜晚,永寧城郊卻是熱鬧異常,剛剛下了營的軍士們正地聚在一起,支起大鍋煮著勞師的食物。

  李成恆的到來顯然點燃了眾人的情緒,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他與士兵同甘共苦的作風已經感染了這些整日出生入死的兵士,眾多士兵站起來給他騰出位置,李成恆笑著謝了他們,並沒有坐下:「你們坐吧,我還得找齊聚去。」

  一邊的小校立刻應聲,指著不遠處一堆篝火旁圍著的幾人:「齊將軍在那邊,徐將軍也在。」邊起身帶他們過去。

  李成恆看了看身邊的人,見他臉色尚佳,便放心地笑了笑。蘇寂言若有所覺地看向他,正好見他轉回頭去,也就暖暖一笑,稍稍放鬆了腰背,靠著他虛扶著自己的手臂。

  第21章

  那邊幾人裡已有眼力好的看到他們過來,徐卓宇拉著齊聚迎過來,回了正事,邊讓著他們坐了,說起民間對恆軍頗多讚譽,也漸興奮起來。

  「何止啊,我還聽說民間都在說王爺和蘇大人就像是劉邦、張良呢……」齊聚學舌了幾句,惹得眾人先是掩口捧腹,隨後卻有人插口了。

  「不對,王爺可沒有劉邦那等小人行徑。」雖說勝者為王敗者寇,「漢高祖」的形象卻似乎引起了爭端。

  「那你說像誰?」齊聚回了句,多少有些不服氣的意味在。

  「叫我說,像劉備和諸葛亮……」篝火邊慢慢聚攏了不少人,有陌生的聲音岔了進來。

  「才不是,劉備肯定沒有王爺這麼厲害……」

  「那……」

  漸漸地竟然變成了大討論,蘇寂言有些失笑地推了推身邊的人:「別鬧了,讓他們各自回去休息吧……」

  李成恆扶著他站了起來,示意眾人安靜下來,畢竟也不是真的爭吵,很快就停了下來,蘇寂言正要勸他們回去,右手卻被緊緊握住,李成恆慢慢舉高了交握的手,環顧了周圍的將士:「不必像誰,我們會是自己的……一代君臣……」

  會是自己的一代君臣……

  君臣……

  不知是從哪裡開始,靜默的人群中響起了應和:「恆王萬歲……」

  許多沉默著的人這才恍然,是一代君臣啊……

  漸漸的便成了異口同聲的呼喊,比起如今昏聵的世道,這個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面對強敵也從來身先士卒的人,已是他們的信仰。

  不知是否太過激昂,火光下的一張張面容,都有些泛紅,看著那些樸實的,映著火光的臉,蘇寂言一時恍惚,直到李成恆看向他才發現手上的力度已經攥疼了與自己交握的人。

  「恆兒……」

  百感交集,這些人,給了他們怎麼樣的信任……即使是多少年過去,即使對著最疼惜的那個人孤寂的容顏,永寧城下這些滿是期盼的眼睛,始終能讓他忍下所有不捨,做出抉擇。

  蘇寂言不高的聲音幾乎淹沒在歡呼之中,李成恆卻認真地側耳聽著。

  「不要辜負……」

  「嗯。」

  似乎只是一夕之間,「恆王反了」的消息飛快地傳遍了大堯朝上上下下,僅僅是在第三天,周尚銘就呈上的檄文,洋洋灑灑近千字,很是振奮人心。齊聚、徐卓宇也加緊了軍隊的操練整頓。

  近日裡秋風漸緊,李成恆看到屋裡還亮著燈就知道那人定是還在操勞,加快了步子往屋裡去,那人果然一襲寬袍在桌前坐了,一手提筆寫著什麼,一手像是無意識般覆在腹上。

  「先生怎麼還沒歇下?」

  低頭專心的人這才發現他的到來,抬起頭招呼他:「回來啦。」

  「他們又拿什麼來煩先生了?」李成恆湊過去看,素宣上力透紙背的小楷顯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體。

  「……古今之所以王者,必能外御夷狄,內定昇平。今恆王上承天意,下得民心,逐燕寇,立盛世,曰仁,曰義,曰智,曰勇。戰火若起,國將不國,生靈塗炭者,唯百姓而已。曷立心天地,安命生民,開萬世太平……且看明日域中,當是清明天下!」

  輕聲念著,李成恆漸漸睜大了眼:「這、這是……」

  「明日要發出去的勸降書,」蘇寂言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後背,坐了許久,腰背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李成恆幫他輕輕捶著:「先生……操心這個做什麼?讓周尚銘找個人來寫就好。」

  「你不是不喜歡今天那篇檄文麼……」想到他今日看著那篇文辭上佳的檄文卻不置可否的樣子,蘇寂言笑了笑:「莫非我寫的也不好?」

  「怎麼會……」立刻否認,李成恆扶他起來:「且看明日域中,當是清明天下……先生寫得真好……」

  蘇寂言藉著他的力站起身來,鬆了鬆腰背:「很晚了,快睡吧。」

  「先生……」大約是這兩日忙得腳不點地,李成恆的手臂依然溫暖,聲音卻有些低啞:「大軍明日就要開拔了……」

  一低眉,溫潤的氣息竟是貼著唇傳過來,李成恆小心地加深了這個吻,一手托著他的腰貼向自己,已然隆起了圓弧的小腹抵著他,隔著幾層布料也能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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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先生……」溫柔的吻變得細碎,李成恆埋在他頸間絮絮低語:「我不放心……」

  怎麼能放心啊,恨不能時時待在他身邊……

  蘇寂言只覺得所有的責任、抱負在這一刻也只能融成了柔情:「傻子,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去戰場的可是你……」

  李成恆只是靜靜地擁著他,暖暖的手掌在他腹上摩挲著,沉默地吻著他的頸,久久不出聲。

  蘇寂言也任由他擁著,放鬆了身體靠在他身前:「恆兒,我不會有事的……」

  「嗯。」

  「你也要小心,別貪速冒進。」

  「嗯……我知道。」

  ……

  (為嘛這倆只已經簡潔成這樣了?汗一個……太默契的老夫老夫也不好辦啊∼∼∼)

  大軍從永寧開拔,不到一月時間已經連克十五城,幾乎與朝廷軍隊分庭抗禮,隔江對峙。各地駐軍也從開始的觀望,漸漸發展成越來越多的將領,兵士欲投向恆軍。城中百姓更是大多存了希望李成恆奪城的心思,隔江的京畿地區幾乎成了孤城。

  恆軍雖是叛亂,然而李成恆身為先皇最寵愛的兒子,之前又有先皇希望傳位於他的流言,繼承皇位本也不算悖逆之事,一時之間,連京中許多官僚也有些搖擺不定,不知是否要堅守孤城,以全名節。

  徐卓宇建議緩下攻勢,暫且保持對峙之勢,讓朝臣主動投誠,也好積蓄實力。李成恆縱然千般希望早些結束,但看到將士們稍顯疲乏的臉,又想到蘇寂言的話,還是按捺下了。

  徐卓宇和齊聚仔細研究了京城的情況,除去五千御林軍外,主要的守軍無疑是京營駐軍,駐軍由各地的精銳之師中挑選而來,雖不及御林軍顯耀,卻是實實在在的虎狼之師。

  當兩人把需要留意的京營駐軍情況呈報給李成恆時,「魏揚」這個名字便引起了注意:「這個人是駐軍主將?」

  「不,魏揚是真州魏家的公子,去年剛升任副將,此人雖是世家公子,在中下層的軍士中卻很得擁護,最近的防禦決策都是出自他手中。」

  「他的官倒是升得不慢。」李成恆笑著道:「六年前還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閒散將軍,如今已經是副將了。」

  想到這個人當初送他們出城時的樣子,便忍不住掛念遠在衡州的人,不知先生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濟之,有沒有什麼好法子?」看向身邊稍感訝異的徐卓宇,李成恆有些期待地問著:「這麼耗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耗下去有耗下去的好處,王爺哪裡會不知道,」徐卓宇的回答帶了兩分促狹:「怕是擔心蘇先生急了吧……不過,辦法也不是沒有……」

  一旁的齊聚也來了興致,催著他快說。自從見識到這位同僚的謀略後,這個耿直的軍人便甘願與他共同擔任主帥的職務,很多時候還以他為先,打下手打得不亦樂乎。

  「擒賊先擒王,」徐卓宇制止了急著追問清楚的齊聚,停了停才又道:「當年有蔣干盜書,我們不妨學上一學。」

  「反間計……」齊聚脫口而出,雖然並不喜歡舞文弄墨,事涉軍事卻也頗有涉獵。

  「王爺,」徐卓宇看著不置一詞的人,對他遲疑的原因也猜到了幾分:「聽說王爺和蘇先生都識得此人,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王爺,」齊聚也知道當年魏揚護送兩人,不但沒有落井下石,還一路相護的事,這反間計畢竟……

  「讓我想想……」李成恆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來:「你們先回去吧。」

  「王爺,為天下,為蒼生,蘇先生也不會怪罪……」徐卓宇依言往外去,出主帳時還是低聲勸了:「王爺三思。」說罷也不再看他的反應,拉著齊聚快步出去巡營了。

  帳外雖還是黃昏,帳中卻已經要燃氣火燭了,李成恆在榻上坐了下來,隨著燭台中的燈燭慢慢暗了下去,也愈加心煩意亂:雖然先生交遊廣闊,但被先生引為知交卻很少,魏揚偏偏正是其中之一。若是當真這樣做了,先生是會難過的吧,即使……可以原諒……

  第23章

  兩人都知道李成恆的顧忌所在,也料到了他必不會就此答應,出了營帳後便相視一眼,避進了齊聚的營帳。

  「如何,齊兄以為可行否?」

  齊聚沉默了片刻,抬眼看他:「確可成功?」

  徐卓宇點頭:「那主將生性善疑,又嫉恨魏揚的聲望,巴不得除了這個眼中釘。」

  「那……王爺……」齊聚還是有些猶豫:「蘇先生……」

  「為了大軍少些傷亡,蘇先生也不會反對才是。」徐卓宇肯定地道:「倒是王爺這麼猶猶豫豫的,會誤了事……」

  「可是……」

  「如何?」

  齊聚咬牙,一手握拳,點了頭:「好,就照你說的辦。」

  說著拿出自己的調兵令,與徐卓宇寫好的信放到一起,招來手下的副將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去了。

  徐卓宇則收拾好自己的印信,交給他暫管,自己換上小卒的衣物,趁著夜色出了營地。

  第二日一直未見徐卓宇,李成恆原也不以為意,直到晚上齊聚來問他當晚的通行口令時才有些疑惑:「濟之呢?」

  「哦,他說有點頭痛,先睡下了。」齊聚飛快地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了出來,眼神卻有一瞬間的飄忽,巧的是李成恆一直想著昨天的事,也不曾注意到,隨口說了個口令就讓他下去了。

  出了營帳的人抹了把冷汗,心下不禁惴惴,今晚之事可別出什麼岔子才好。

  可惜上天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禱告,就在遣去埋伏的三千精兵出了營地不久,李成恆竟然來找他了。

  「王爺,夜深了,您怎麼還沒休息?」

  「睡不著出來看看,對了,濟之怎麼樣了?」李成恆一邊坐下,隨口問道:「可曾讓軍醫看過?」

  「應該沒事了吧,」齊聚真是有說不出的彆扭,他在李成恆麾下五年了,也不曾有過今日這般窘迫,要一向正直的軍人做出此類欺騙的行徑,還是太過勉強了。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沒事,我沒……」話音未竟,臉色已然變了,榻上還有徐卓宇的印信……李成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先是疑惑,但很快就想明白過來,面色一沉:「你們做了什麼!」

  「王爺,我們……」齊聚還在遲疑,李成恆已經猜了八分,重重地朝桌上拍下:「快說!」

  齊聚不敢再作隱瞞,一五一十地把計劃說了,好壞軍隊都已經出去近小半個時辰,哪怕王爺不同意也是枉然了。

  「胡鬧!」李成恆聽得心驚,再得知軍隊恐怕已經到了埋伏處,更是氣怒交加,連盔甲都來不及換上,就大聲吩咐備馬。

  兩日來沒有答案的問題就在方才變得無比清晰。為了什麼原因都好,傷害就是傷害,不能彌合,不會消失,會時時刻刻,讓他痛,讓自己後悔。一如當年父皇對母親的作為,他成為恆王,擔負起很多人的生死,在經歷過這麼多以後,即使可以理解,可以原諒,卻始終不能釋懷,更不能,贊同。

  那麼,又怎麼可以讓先生再受這樣的累……

  要阻止,不論如何,不要他們之間,留下永久的傷痕……

  徐卓宇的計劃堪稱滴水不漏,先讓齊聚以李成恆的名義約見魏揚,再假意投靠京營主將,以魏揚與敵軍私會的消息換取信任,待到魏揚當真應約出城,便是坐實罪名,到時兩方夾擊,腹背受敵,斷無回天之術。

  然而當李成恆中箭倒地,恆軍的三千人馬一片混亂時,他才知道什麼叫「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出先斬後奏的「反間計」,全然成了一場鬧劇。

  迅速地按照原計劃脫身回到營地,就見到齊聚身邊的副將在清點人馬,統計傷亡。連忙拉過他問道:「王爺呢?傷的重嗎?」

  副將臉色不是很好,大約還沒有從昨晚的情況中回轉過來,沉默地搖了搖頭,指著主軍帳。

  徐卓宇心下一涼,登時拔腿朝軍帳跑去,昨晚在暗處見李成恆以驚人的速度衝進戰陣,喝令停止。陣中本就是流箭飛矢,李成恆竟然沒有穿盔甲,更是讓他心膽俱裂。見到他中箭倒下的一刻,幾乎要控制不住局面。幸而齊聚隨後趕到,把人救了回來,否則他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主軍帳前還是一派安靜的氛圍,守衛見是他,便放了行。徐卓宇定了定神,掀開簾子進去,空氣中還有未散去的血腥味,齊聚紅著眼在一旁站著,李成恆已經陷入昏迷,三個軍醫處理傷口,上藥包紮,都忙的無暇他顧。

  一顆心這才算放下了小半,徐卓宇低聲問著情況。

  「左肩,下腹各中了一箭,若是明早醒得來就算扛過去了。」縱然知道這件事不能全部怪罪徐卓宇,齊聚還是忍不住沉了口氣:「半個月裡是別想起身了。」

  「卓宇自會向王爺請罪,」徐卓宇看著不省人事的人,聲音很是疲憊,經歷了這一夜的事,他看懂了王爺的心思,代價卻是太過沉重,暗自握緊了拳:「而今之計,只能盡快通知蘇先生了。」

  「可王爺必不願讓蘇先生知道……」齊聚尚在猶豫,呈報早已在昨晚寫好了,卻不知該不該遣人送出。

  「不可能,昨晚那樣的情況,京營的人大概都知道王爺受了傷,不用多久就會傳的沸沸揚揚,還不如早些將情況告訴蘇先生。」徐卓宇冷靜下來,逐次分析道:「蘇先生來了對軍心也是一種穩定。」

  「再者,王爺……」話到這裡便遲疑了一下啊,躺著的人,何嘗不想見的蘇先生……「總之,還是先派人去傳信吧。」

  齊聚點頭,無奈道:「只是蘇先生身體本就不好,這一來怕是要累倒。」

  眼見幾個軍醫都停下了動作,兩人忙上前詢問。

  「王爺這些天本就操勞得太過,大約要躺上一段時間了。」軍醫歎了口氣:「不過王爺到底年輕,應該能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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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遠在京城的這場混亂還未波及邊境,蘇寂言連日來都忙於收編他們攻下的州郡,安置投誠的文武官員,幸好身邊還有周尚銘和齊柯可以分擔一些,當信使夜以繼日地趕回來時,一眾人正忙於中秋的晚宴,蘇寂言則在王府稍歇。

  說是歇息,其實也不過是在榻上靠著,桌上的一方小箋被壓在鎮紙下,蘇寂言按著日益酸沉的腰,彎了彎唇。

  雖然都是十萬火急的軍報,李成恆卻總愛順帶些可稱得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幾句家常的問候,一些調侃的笑話,甚至是信筆塗鴉的一些詩畫……

  「蘇大人,有急報。」

  齊柯的聲音隔著門傳來,門外守著的郭川還想攔下:「齊將軍,大人還在休息。」

  「讓他進來,」蘇寂言坐直了身子,稍稍整理了桌上的東西,開口喚道。

  齊柯急匆匆的樣子讓蘇寂言心下一緊,手中的書冊不由捏得死死地,齊柯不敢看他,伸手把軍報遞給他,方才來傳信的人已經將大體的情況告訴了他,想來這份軍報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暗暗朝門口站著的郭川使了個眼神,卻發現眼前的人拿著呈報沒有任何他想像中的狀況,只是呆呆地怔著,他準備好的說辭也不知該怎麼說出口,一時之間,也只好跟著沉默。

  幸而蘇寂言很快開了口。

  「去把周尚銘叫來,郭川,你去備車。」平穩如昔的聲音讓齊柯放心了一些,暗自揣測大概王爺傷的也不是太重,應了一聲去找人了。

  郭川卻沒有離開,他日日在兩人身邊伺候,即使他們什麼都沒說,可是蘇寂言的不適,李成恆的反映,看在眼裡,哪裡還會看不清楚。可這件事再怎麼匪夷所思,也比不過蘇寂言現下的狀況要緊。

  「蘇先生,您……」

  蘇寂言的眼睛緊緊閉著,聽到他的聲音才猛然睜開,阻止道:「什麼都別說了……」

  「可是您的身體……」

  「我沒事,」蘇寂言驀然拍在桌上,這才發現手中死死捏著的那卷書都已經被攥得變了形,不由抬高了聲音:「快去!」

  郭川不敢再勸,諾諾應了聲,吩咐下人去準備套車,回到書房見齊柯和周尚銘還沒到,猶疑了片刻還是開了口:「蘇先生,把錢大夫也叫上吧……」

  蘇寂言抬頭看他,那一瞬間的眼神竟是茫然的,看得郭川一陣心驚,把才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對面的人這才似想起了什麼,朝他默默點了頭,飛快地整理著桌上略有些凌亂的各類紙張。

  緊趕慢趕地把該處理的事交待了周尚銘和齊柯,蘇寂言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出了城,一路輕車簡從,車裡除了他,就只有一個錢大夫,郭川和車把式坐在外頭,一旁隨從護衛的小將雖是個謹慎性子的,到底不是知根貼心的,完全按著蘇寂言的命令一路急趕,連午餐的乾糧都是在馬上解決。

  馬車中的錢大夫看了看靠在榻上的人,終於忍不住開口:「大人,這樣可不行,孩子近六個月了雖然稍微穩定些,可這樣趕路到底勉強了……」

  蘇寂言「嗯」了一聲,卻沒有叫人緩下來的意思,錢大夫搖了搖頭,無奈地把車上軟一些的東西都堆到了他腰後,抽走他手上的圖,退而求其次地道:「大人至少休息一下……」

  做了幾個月的王府專屬醫官,也大概知道了民間稱道的這兩個人之間其實有著更深的羈絆,雖則不合倫常,可是,是這樣的兩個人,就讓人怎麼樣也生不出一些不敬,更遑論鄙薄。如今見蘇寂言這般情況,想到他也不過只是個不滿而立之年的孩子,倒生了幾分對小輩的心疼愛護之意。

  「麻煩您了,」蘇寂言沒有再反對,一手扶著腹,側過身來靠著。

  雖說是休息,哪裡有長時間的安寧,不一會就有人來回報沿途經過的州郡和當地的狀況,往往是蘇寂言剛闔眼,就又要忙開。

  「還要多久?」

  領隊的小將看了看溫和的大夫,還是回報到:「加急趕路的話,還有兩日路程。」

  「你們還支持地住吧?」蘇寂言把批復好的政務交給他送抵當地府衙:「可能在明晚前趕到?」

  那小將信心滿滿地應諾:「卑職領命。」

  錢大夫恨不得打碎他的自信,不贊同地道:「大人,不能再這樣趕路了。」

  蘇寂言擺擺手示意無事,遣退了那名小將:「已經六日了,不能再拖。」

  伸手在他隆起的腹上輕輕一按,果不其然,蘇寂言吃痛不住地彎了腰護著腹部,卻強忍著沒有出聲。慈和的大夫嚴肅了面容:「非要趕就別再亂動,我替您扎幾針。」

  「多謝。」

  等到終於能下車,蘇寂言已經是一頭細密的汗了,腹中不住的墜痛和腰背的酸沉和在一處,讓他的腳步有些踉蹌。

  徐卓宇和齊聚都在帳外等著,一見到他就連忙上前:「蘇先生……王爺已經醒了,軍醫說只要細心調養就沒有大礙。」

  「嗯,我去看看。」

  他平日就畏寒,雖然批了厚厚的披風,兩人倒也不曾起疑,帶著他往主軍帳去。

  李成恆自從第二日醒來知道兩人已經送出了消息,就不曾給過他們好臉色看,徐卓宇更是愧於那一出「反間計」,不敢多言,今日總算是等到了救星,一路上也輕快了些,與齊聚一左一右引著他進了帳子,李成恆剛吃了藥睡下,軍醫也在一旁看著。見竟是蘇寂言到了,連忙起身讓他坐到床邊:「蘇大人,王爺身體強健,已無大礙了。」

  第25章

  「下去吧……」蘇寂言看著床上的人,朝幾人點頭。

  「是。」齊聚和徐卓宇帶著人出了帳子:「蘇先生,臣等在議事帳等候。」聽得他「嗯」了一聲,就挑起簾子出去了。

  蘇寂言定定地看著眼前毫無血色的臉,撫上他消瘦憔悴的頰,已是控制不住的顫抖,恆兒……恆兒……

  手指抖抖地解開他的衣襟,乾淨的繃帶一圈圈纏著,怎麼會……

  「先生……」

  細碎的呢喃漸漸變得清晰,李成恆只覺得昏沉中有一陣涼意覆在自己額上,這幾日來混在思緒裡的迷濛就消散在清涼中……像是在那人身邊……

  「恆兒,」蘇寂言俯下身貼近他耳邊,聽得破碎的聲音,只覺得心也跟著揪著:「是我……」

  太過真實了……李成恆勉強自己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落在那張滿是痛惜的臉上:「先生怎麼……先生!」

  躺著的人一急之下就要起身,卻扯動了傷處,悶哼一聲倒回床上。蘇寂言小心的按住他:「不,別動……疼嗎……」

  他看著自己的弟子,蒼白,虛弱,不復往日的英挺俊朗,眼神溫柔若斯,直直的看著他不肯移開視線。問出口的,竟是一句傻傻的話。

  李成恆握緊他的手,搖了搖頭,似乎想要坐起來。

  「不行……唉……你……」輕輕地歎了聲,還是扶著他靠著坐了起來。

  「先生,」李成恆緊緊牽著他的手,這才能好好看他,不一會兒就皺緊了眉:「先生太累了。」

  溫暖的手貼上沉重的腰,李成恆驀然變了神色:「他在動……」

  「嗯,」蘇寂言怕他再牽動傷口,扶著腰往他身邊靠了些,孩子一路上動的厲害,此刻靜了下來,只偶爾踢上一腳。

  李成恆臉頰貼在他的腹上,安靜地用單臂環著他的腰:「對不起……」

  「傻話……」順著他長髮的手指停頓了,隔了片刻才繼續:「傻孩子,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做這種傻事……」

  動作依舊溫柔,靠著他的人卻能感到微微的顫抖。貼近了,就可以聽到心跳……

  「知不知道,我有多……」有多擔心,有多害怕,那一剎那,恨不得拋下所有,管什麼責任,什麼道義,甚至,對那個自小護著自己,亦兄亦友的人有了怨恨。

  「我不會有事的,」李成恆抬起頭與他對視,堅定也溫柔:「先生放不下恆兒,恆兒也放不下先生……」那一年,蘇寂言曾說「我放心不下」,如今,他怎麼能丟下他……

  撫著那人肩,蘇寂言輕輕頷首:「躺下吧,不是剛服了藥麼?」

  「陪我。」

  不該答應的,可他笑了,出去吩咐幾句,小心的在他身邊和衣躺下:「好了?」

  看著身邊人滿意的睡去,臉上不由浮起笑容,溫和沉靜,溢了幾分憐惜,許多寵愛。

  李成恆受傷的消息在這幾日裡已經傳得十分離譜,京城中甚至有消息說恆王已死,恆軍不足為懼。

  幸而徐卓宇和齊聚嚴守營地,一切照舊,京中也不敢妄動,兩方倒也相安無事的僵持了這麼些日子。

  對於行兵佈陣,蘇寂言雖不如長期在戰場的徐卓宇等人精通,但到底也研究了許多時日,聽他們講了兩軍狀況,自然明白強攻並非上策,何況如今李成恆臥床,對己方的士氣也是很大的打擊。

  由於上次的「反間計」功虧一簣,京營的主將也因險些釀成大禍被問罪,已經革職查辦。京營的指揮權暫時移交魏揚。

  魏揚連日來命主力堅守不出,時不時派遣小隊人馬前來襲營,多數時候卻是虛驚一場,弄得營中整日嚴陣以待,全軍上下都疲憊不堪。

  蘇寂言點頭,魏揚不因成法,不拘小節,的確可能使出這樣的手段,但以他的性子和對下屬的態度,斷不會放任小隊人馬白白葬送性命。

  「徐將軍,如敵軍再來襲營,只管出擊,務必將對方全員俘獲。」

  徐卓宇不明所以,即使俘獲了小隊的敵軍也沒有什麼用處,是以這幾日他都命令將士堅守營地,怎麼……

  「去做便是,」蘇寂言笑了笑:「我自有辦法讓魏揚出戰。」

  儘管心存疑惑,在晚上幾乎例行公事般的偷襲中,齊聚和徐卓宇還是按照他的吩咐全力出擊,俘獲了前來偷襲的兩百多兵士。

  蘇寂言囑咐好生看守,就回了營帳,李成恆已經醒了,一雙眼緊緊盯著他看,半晌都不肯出聲。

  「怎麼了?」

  腰間的沉墜讓他不得不坐了下來,轉頭就見方才不言不語的人眼裡儘是擔心,再顧不得彆扭地問:「是不是不舒服?」一邊就想要起身。

  哭笑不得地按住他,蘇寂言溫言:「好好顧著自己,我沒事。」

  想起自己的傷還遠沒恢復到行動自如的程度,李成恆也只好心疼地勸著:「先生該休息了。」

  心中一暖,笑意便融了開來:「知道了。」

  「軍中的事由著齊聚和徐卓宇就好,我也沒什麼事了,先生別操心這些……」李成恆見他側身躺下,忙將被子蓋過去,一手輕輕揉著他的腰。

  暖意透過帶著體溫的被子,滲進了身體,腰上覆著的手更是恰到好處的讓他舒服了許多,蘇寂言往他身邊靠了些,身體不自覺的放鬆下來,軟軟的嗯了聲。

  一個吻落在眉梢,那人側了頭,親暱的在他鬢邊細吻:「喜歡……先生……」

  彎了唇,柔了心,十指相扣,烏髮交纏,他的恆兒,已是獨當一面的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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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朝陽升起的時候,京營中也有了動靜,對於那些依照自己命令去襲營的將士全部被俘的事,魏揚毫不遲疑地承擔了責任,對營中人心惶惶的下層兵士保證不會放棄他們。

  「將軍,此時出戰豈不是正中恆軍下懷?」忠心耿耿的家將提出反駁:「恆王既受了傷,我們只需堅守不出,恆軍自會亂了陣腳……」

  「不會了,」魏揚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照恆軍前幾日的情況來推斷,他們根本不會花大代價將小隊人馬全部俘獲,昨晚既出了這種狀況,必是恆軍內部有了變化。」

  「那我們也可以以不變應萬變……」

  「不必多言,點齊兵馬隨我出戰。」魏揚看了一眼城外連綿的營地,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可能,轉身道:「我自有分寸。」

  「報……」

  主將營顯然已成了臨時的中軍帳,不斷有各類呈報遞來。

  「魏揚在營外叫陣。」

  「來得好,」徐卓宇擊了一下掌,請令:「讓末將去會他一會。」

  「不,我去。」

  「不行!」

  徐卓宇還不及反對就被李成恆搶了話頭:「先生不能去。」

  蘇寂言看著他,嘴角便泛起熟悉的笑,前一刻還強勢的人便只能點頭,如同從前千百次那樣,他的決定,他總是不能拒絕。那麼,就只能接受。

  「我也去……」

  「來人,為王爺備車……」他由他,他便也不阻他。只是從來橫槍躍馬的人怕是不會願意坐在車中上陣的……

  李成恆看了看帳前的車,咬咬牙,雖然不甘不願,卻還是讓齊聚扶著坐了進去,幸而蘇寂言隨後也上了車,他才不致惱羞成怒。

  一旁馬上的徐卓宇幾乎失笑,王爺此時還真像個鬧彆扭卻礙於外人在場不敢表露的孩子。

  蘇寂言見他臉色不好,輕輕在他發上揉了揉,十足哄孩子的架勢,怎麼才說他長大了,就跟個孩子一般……

  「你啊……」

  「先生……」李成恆看著車上的軟靠,頗有些抵死不受辱的氣勢。

  「行了,過來陪我靠著可以吧……」說著就要來扶他,李成恆不敢讓他費力,只好眼一閉靠過去。

  「乖……」好心情地笑著,蘇寂言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這一句就有些無奈的意思在了。

  「恆王殿下,陛下不曾錯待於你,殿下身為臣屬怎可如此欺君。」魏揚雖是武將,卻也是文辭極佳的貴介公子,此刻立馬停在陣前,話音未落,氣勢自成。

  這些話已不知聽過多少回,剛開始還有過氣憤委屈,想要辯駁的衝動,如今聽來不過如過耳清風,李成恆握住身邊人的手,暖暖一笑。

  「魏將軍,是非功過自有人評。」

  車簾掀起,蘇寂言的聲音便遙遙傳了過來,魏揚心下一歎,果然是你……

  君寒……

  「子易兄,別來無恙……」端坐的人微微拱手,臉上的笑容倒有七分真摯,畢竟是多年未見的友人,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下相遇,也免不了有一些久別重逢的感慨。

  熟悉的稱呼,那時的少年,也曾微笑點頭,喚一句「子易」,偶爾笑鬧,便似真還假地撒賴,如今的他,在千軍萬馬的敵陣,相似的容顏,卻已是不可折服的強大……

  「君寒……」禁不住,就有了當年柔和的口氣:「你……便是做了亂臣賊子也不肯反悔了?」

  身邊的人不自覺地縮了縮,自然而然地,修長的手指便握住他略冷的手。交覆的寬大袖袍下,體溫交融,不願他難受的心情,這樣明顯地傳遞著。李成恆回握著他的手,幾分堅定與驕傲。

  蘇寂言放下心來,聲音也帶了一些笑意:「自然不悔……」

  是的,他總是不悔的,他認識的蘇寂言,從來不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選擇了,便會一直走下去。六年前他走得義無反顧,如今又怎麼會後悔。

  那日李成恆戰場突然出現在戰場上,英挺不凡,舉手投足已是號令天下的氣勢,他才恍然驚覺,六年匆匆而過的時光,帶走了許多,那時脆弱的孩子,已成了多少文臣武將願意拋棄聲名追隨的人……

  再看向車上明顯臉色不佳的人,魏揚不禁疑惑他為何要救下自己,甚至受傷也在所不惜。總不成是為了當年的一路護送吧。

  「魏某謝過恆王相救之恩,」魏揚朗聲道:「既然恆王不願勝之不武,魏某自當堂堂正正與王爺一戰以決勝負。」

  「魏將軍,」不知何時,靠坐著的人已經直起身子,蘇寂言看著一臉嚴肅的弟子,默默扶住了他。

  「魏將軍可知為何恆軍所到之處軍民皆願歸順?」

  「世人皆言恆王仁德,」魏揚勾起了嘴角:「自是不忍萬千蒼生捲入戰火的。」

  這話裡已有了七分譏嘲,李成恆仁德英明,幾乎為全天下所稱道,魏揚此言卻暗指他為一己私利燃起戰火,枉對「仁義」之名。

  此話一出,恆軍中已有人憤憤不平,李成恆卻並無不悅之意,反而笑了:「不破不立,將軍何不拭目以待,假以時日,成恆定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第27章

  沒有為自己辯駁,沒有與他爭論「仁義道德」,李成恆的話很直白,他就是反了,可是,他許了一個未來,也許還很遠,卻真真正正可以觸摸……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話,魏揚沉默了片刻,不再冷嘲熱諷,轉而提起被俘的兵士:「還望王爺不要多造殺孽。」

  蘇寂言招來身邊的侍衛,讓他對徐卓宇說了幾句,不一會兒就見一隊士兵押著被俘的一百多人出來。

  「魏將軍,」不再是兒時親暱的稱呼,此時的蘇寂言,是千萬恆軍的統帥,指點江山,不遜於任何當世名將:「既然魏將軍信得過王爺,蘇某托大,想與將軍定個君子之約。」

  魏揚似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喚的是自己,頓了頓才應聲:「不知恆王爺的條件是什麼?」

  「休戰半月,」握了握李成恆的手,示意他不要反對:「王爺將全部戰俘交還,不知魏將軍意下如何?」

  「一言為定。」思索了一番,看了看被縛成一條直線的子弟兵們一臉期待,還是點頭答應了,看著往己方陣營走過來的士兵,向後揮手:「退兵!」說著便似毫不留戀地撥轉了馬頭準備回城。

  「子易……」

  身後的聲音恢復了溫和沉靜:「定要如此麼?」

  「我是軍人。」

  魏揚沒有回頭,只是淡淡應了句。隨即疾馳而去。

  蘇寂言輕輕歎了聲,對上身邊人盛著擔憂的眼睛,也就暖暖笑了:「回去吧。」

  「恆兒,」

  李成恆稍感訝異地抬頭,蘇寂言闔著眼許久不曾開口,他原還以為他倦了。

  「魏揚既應了休戰,你隨我去瀾州養上一段時間吧……」

  「可是,這裡的狀況……」李成恆有些猶豫。

  瀾州離京城只有不到兩日路程,如今已在他們的控制之下,若去了那裡,便能讓先生好好休息。可京城的局勢瞬息萬變,何況半個月後的戰況尚未可知。他身為主帥,總不好輕易離開。

  「營裡的事我交待過他們了,等你回來自有分曉。」蘇寂言示意他看車外,竟然不是回軍營的方向。而車外相隨的,則是自己的一隊親兵。

  「啊……」這一回是真的驚了,先生向來從容,何曾有過這般「劫人」的舉動。

  向來淡泊的容顏添了些許戲謔的笑意:「還有什麼『可是』麼?」

  愣愣地搖頭,既然先生安排下了,自是不必多慮的。他這一驚之下,竟是到了瀾州的暫住地才想起來問蘇寂言的安排。

  蘇寂言看著郭川帶著侍從收拾好退了出去,方在他身邊坐下:「那些士兵……」

  無需多言,李成恆已明白他說的是那些被放回去的士兵。可正是因為明白,他反而說不出話來。

  「先、先生是說……」

  「是。」蘇寂言沒有等他說完便應承了:「那些人裡,我動了手腳。」

  魏揚相信他是個君子,用半個月的休戰換回自己的士兵,可蘇寂言給他的,除了士兵,大概還有一個危機。一個隱藏著的,不知何時便會讓京營禍起蕭牆的危機。

  李成恆攥緊了手,蘇寂言雖然不以世家子弟自居,可是從來都用著世家的禮儀規範來要求自己。他的先生,是重信重義的如玉君子。

  一身高潔的先生,卻因為他放下一貫堅持的東西,染上塵埃……

  「先生……」

  「恆兒,這不是你的錯,」雖然神色裡掩不住倦怠,蘇寂言的語氣依然認真:「一起選的路,當然要一起走。有些事,你不能永遠為我擔待……」

  不能勸降,便是你死我活的敵人……我們要走的路,本已艱辛,阻在前面的東西那麼多,又怎麼能放你一人披荊斬棘……

  「先生……」

  顧不得傷口的疼痛,李成恆抬起手緊緊擁著他。聲音裡,滿滿都是不捨。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兩個父親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不輕不重地動了動,蘇寂言靜靜地半靠在他身邊,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身邊的青年,已經為他擔待了太多,多到讓他心疼,也讓他害怕……

  廊外風過木樨,桂香便混合著夜色瀰散開來,熏人欲醉。屋中的人柔軟了神色,宛若春風。

  四下烽火迭起的戰亂裡,這樣的寧謐便更形彌足珍貴,兩人對坐,即使是一局棋一本書,甚或清茶一杯,也有微笑相對的心情,等李成恆的傷口基本癒合,十五日的期限也匆匆走過大半,該是歸期。

  蘇寂言縱然有心陪他回去,身體卻是不能支持了,這些日子來的勞心勞力,混著情緒的起伏,已經造成了太大的負擔。隨行而來的錢大夫遲疑許久,還是老實回了李成恆。

  「蘇大人憂勞過度,理當清心靜養……」

  「先生……」李成恆喚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只看著他。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蘇寂言卻妥協了:「我留在瀾州。」

  李成恆低頭,看著他為自己繫上披風:「不會讓先生失望的。」

  蘇寂言聞言抬了頭,撫著眼前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的弟子,一手按著他的肩:「恆兒,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劍眉朗目的青年像是有了一刻的羞澀,卻很快對他微笑,一如很多次出征之前的樣子:「等我回來。」

  極輕的笑聲傳到耳邊,李成恆飛快地在他鬢邊輕吻,轉了身大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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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瀾州已是恆軍的領地,雖然每日也有一些事務,但當地都各有人員負責,怎麼也比不得在衡州時的忙碌。除了前線軍務不斷傳來外,連續幾日如此,蘇寂言才愕然發現自己竟然很空閒。

  初到衡州的那兩三年裡,他明著是恆王的幕僚,大小事務卻基本由他一手打理,等恆兒足當大任,又忙著擴大實力,改善衡州的狀況。待到用了那麼些年將衡州變成富庶之地,就迎來了燕國的叛亂,四處南征北戰至今。算來倒真是不曾有過清閒的時刻。

  若有所思地翻過一頁書,頓了頓,眉眼之間還是忍不住蔓開笑意,竟是在烽火中得了閒暇,也算得別有趣味。

  「蘇先生很開心?」跟在一旁的郭川見他笑了,也輕鬆地問道。

  「偷得浮生半日閒,豈非樂事……」

  雖說不懂這有什麼值得樂的,郭川還是很安慰,一旁的大夫也由衷地笑了笑:「蘇大人心境明朗,這幾日調理也頗見成效。」

  這位大夫對他與恆兒的事雖是心知肚明,卻並無厭憎之情,對他的身體也是盡心盡責地照顧著:「勞煩錢大夫了。」

  「蘇大人何出此言,衡州和天下的百姓,都在勞煩著大人呢……」老大夫誠心勸著:「大人可要好好保重。」

  蘇寂言想要微笑,卻被突如其來的心悸打斷,原本放鬆的脊背也挺直了。

  「蘇大人?」

  心中一閃而過的失落,隨著輕歎消散在午後的清風裡,蘇寂言一刻靜默,旋即展眉輕笑:「沒什麼,今日的軍報到了嗎?」

  「方纔到的。」郭川把密封好的呈報遞給他,一邊勸著:「起風了,先生回屋裡去吧……」

  晚秋的風已帶了涼意,蘇寂言撫了撫日見沉隆的腹,點頭應了,順手打開軍報,這十幾日來恆軍步步為營,如今已是收官的時機了,大堯王朝,在下一個春日到來之前,恐怕就將易主了……

  ……

  「蘇先生,王爺還送來了一個人……」郭川隨在身後,見他看了軍報久久不語,小心地稟了:「蘇先生要見見麼?」

  「蘇大人?」身前的人停了步子,這一回,連錢大夫都察覺出異樣了,跟上前詢問地看著他。

  「沒事……」一手把軍報交還給郭川,蘇寂言快步往屋裡走:「交給瀾州的駐將吧……」

  簡簡單單的呈報,郭川一目十行地看過,才在底下看到一行字。

  「魏揚戰死,破城指日可待。」

  ……

  「蘇先生……」

  院中秋風蕭瑟,屋裡那人微微一笑,卻是掩不住的惋惜傷痛,不見平日的融融之意,手扶書案,半晌才道:「罷了,將那人帶來見我吧……」

  不愧是魏子易,身為軍人就當忠君衛國,馬革裹屍方是男兒本色……魏家子弟,生而不折。罷了罷了,你終究得其所……蘇寂言唯有敬你如昔……

  「少爺……」

  「蘇樂?」雖然知道李成恆打發來的定是自己熟悉之人,驀然看到從小相伴的人卻還是吃了一驚,怔愣道:「你怎麼……」

  「大少爺,」蘇樂看起來很是激動,卻不知為何沒有上前,蘇寂言看了看自己很難掩飾的身形,也大約猜到了李成恆定是已經告知於他,不由稍覺尷尬地退了一步。

  蘇樂卻哭出了聲,上前一步跪下道:「大少爺,這麼些年了,老爺夫人還有三少爺他們都很想念你……」

  「蘇樂,你先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蘇寂言伸手扶起他來:「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上個月回鄉,前天正想回城的時候被恆王爺看到了,他說京城太危險,又說大少爺在瀾州,讓我到這裡來……」

  「這……蘇樂,那你就暫且住下,等京城安全了,自然就可以回去。」心下明白李成恆的用心,可自己現下的狀況,並不願身邊再多出什麼人來,便是自小服侍自己的貼身侍從也不例外。

  第29章

  「不……」一轉身,蘇樂卻又跪下了:「大少爺,讓我留在您身邊吧……」

  見蘇寂言仍在猶豫,連忙搬出李成恆的話來助陣:「恆王爺也答應了的……」

  蘇樂從小便是由蘇寂言救回府裡的,當年那種境地,蘇寂言不能把他帶走,心下終也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是相伴走過少年時代的侍從,李成恆大約也是存了這個心才會把他送來的吧……

  「快起來……」

  「少爺……」

  揉了揉額角,蘇寂言微微彎了腰,將人扶起來:「好,那就留下來吧……」

  蘇樂這才肯站起來,一見蘇寂言帶笑的臉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大少爺……」

  「蘇先生,」一旁站著的郭川怕他又勾出蘇寂言不高興的事,連忙插口道:「瞧這一路風塵的,奴才先帶他下去休整一番吧……」

  「去吧,」蘇寂言點頭,不著痕跡地揉了揉酸脹的腰,在一旁坐了下來,吩咐道:「讓來人等等,我有回信給王爺。」

  身邊的人都各自做事去了,四周倒一時安靜下來,他也不召人來侍候,自己動手備了紙墨,提了筆,才驀然發現不知該寫些什麼,恆兒的擔心,他自然明白,他的心情,恆兒又豈會不懂?

  不經意間,便淡淡笑了。

  安好,勿念。

  ……

  大堯歷189年冬,恆軍攻破京城,清遠帝自絕於宮中,恆王率軍入城,軍紀嚴明,秋毫無犯。

  蘇寂言看著手中的呈報,呈報中一片祥和,然而破城的混亂是可想而知的,隨著軍報而來的,還有一直不曾離開李成恆身邊的那隊親兵。

  「少爺,我們可以回京城了嗎?」蘇樂雖然想留在他身邊,對京城卻還是有一種類似「故鄉」的情結,見到這個陣仗,便開心起來。

  「嗯。」

  多少年積聚,多少年謀劃,他們的目的地似乎近在眼前,蘇寂言卻難有那樣單純的好心情,如果現今京中的局勢已經複雜到李成恆抽不開身回來,那麼,登基後要面臨的事更是只會比如今更沉重,更艱難。

  「收拾一下,立刻啟程吧。」

  「是。」

  雖然李成恆再三吩咐壓緩行程,兩日的路程依舊是不小的負擔,然而即使是這樣,似乎老天也沒有讓他們一路安寧的意思。

  連日的陰雨造成的不僅是嚴寒的提前降臨,還有始料未及的狀況。

  ……

  「大少爺,我不走...」花園的角門旁,下人打扮的兩人正在爭執,說爭執也不太貼切,似乎只是其中一個在堅持著什麼,另一個則是一言不發地站著

  「少爺,您...」

  「不要讓我說第三次,回京找恆兒,只能告訴他一個人。快走!」細看之下,被稱為「少爺」的人竟是一副僕婦打扮,而小廝打扮的另一人再三遲疑,終是一咬牙走出門去,躬身一揖至地,關上門飛快地離去了。

  蘇寂言見他走得遠了才鬆了口氣,關上門便腳下一軟差點摔倒在地,扶著牆勉強止住下滑之勢,慢慢走回供僕役住的下房,避開幾個俏麗的丫鬟,進了最角落的小隔間才撐著腰在地上鋪著的褥子裡坐下,抖著手解開衣帶,撩起衣襟在肚腹之上緩緩揉著。那腹部圓潤高隆,還可見皮膚下輕微的蠕動收縮,已是十分明顯的懷胎之象。

  「李嫂,我進來了。」用來隔出簡易單間的木板上傳來輕敲,蘇寂言忙掩好衣物,道了聲請進。

  「李家嫂子啊,最近天涼了,你一個有身子的人,總睡地上也不好,還是和我們睡一屋吧。」廚娘王大嬸看了看他身下的褥子,快到臘月了,這隔間也沒張床,也是難為這麼一個懷著孩子的人了。年紀輕輕的怕是會落下寒病。

  「多謝大嬸,不過我這樣實在不方便,這地上鋪了褥子也還可以支持...」蘇寂言笑了笑回道,何況他的狀況若是讓人知道還不知該惹出多大的麻煩...

  「唉,你也是個可憐人,身子重了還被賣進來做事,瞧你斯斯文文的,以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吧..我跟週二嬸說了,以後你就幫著她洗洗衣服被子的,也別進廚房幫忙了。」

  「蘇言謝過嬸子,實在是麻煩您了...」蘇寂言笑了笑,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付出的溫暖關懷卻讓他說不出文辭華麗的感謝,只有最簡單的話語。

  「好了,你歇著吧,明早就去後院,二嬸會給你安排的,只是千萬別招惹那些個夫人小姐和她們的丫頭,你壓著性子忍耐些。」王大嬸交代完便歎著氣出去了,年景不好,李家嫂子這樣懷著七個來月的身子,都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事。這幾天看她在廚房裡吐得一塌糊塗也真是可憐...

  關上門,蘇寂言花了些工夫才讓自己稍稍舒服一點,他懷下這個孩子至今雖也是十分艱辛,可以往再如何畢竟身邊都有人良醫良藥,小心照料,誰能料他們一路風浪地走過來,竟在這樣的時候出了意外,剛出了瀾州境,便遭了泥石崩塌,堵了山路,不但李成恆的親兵大多失散,還遇到慣匪,竟是被當做婦人賣進康州的縣丞家中,一時之間逃脫不得,現今的狀況,更不能隨意暴露身份,何況,哪怕說了也沒有人會信吧,大腹便便的婦人與傳聞裡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哪裡有半分相似...

  唯一慶幸的是蘇樂竟也在再三轉手後被賣到這家,兩人裝作不識混過幾日,終於讓他找到機會助他逃走,拿了他的佩玉回去送信。好在恆兒前幾日曾見過蘇樂,不至於會不信。

  略顯蒼白的手按著錢大夫的指導一圈圈在腹底輕揉,平復著腹中孩子的躁動。從康州到京城,雖然不過兩日路程,可蘇樂能不能立刻見到恆兒還是未知...孩子,要乖乖的堅持一下啊...

  「喂,說你呢...」趾高氣昂的聲音傳過來:「你,替我打盆水進來。那個老女人弄得我一身髒...」

  「是,夫人。」聰明地省去代表地位的那個「三」字,免得被另外找茬,正在洗衣服的蘇寂言躬身回應,轉身到井邊使力絞了桶水上來,送到艷麗的女人屋中,待她不耐煩地要他走遠點才吁了口氣,捂緊隱隱作痛的肚子靠在井邊喘氣,嘴角儘是苦澀的笑意,這讓人哭笑不得的亂子,但願不會傷到腹中的孩子……

  算來蘇樂離開已有三日,仗著以往諸多靈藥調理出的身子還能勉強支撐,孩子的動作帶來的痛楚漸漸擴散開來,蘇寂言把一旁洗完的衣物晾好,算是完成了這一日的工作,擦了擦手回到自己的隔間。他雖出身大家卻並不慣縱,初到衡州之時許多事也是親力親為,這些許家事還不至處理不來,但方纔提了許久的水似乎是岔了氣息,自己也能察覺到有些不妥。

  不過一刻,原本隱隱的痛更強烈了些,讓他幾乎撐不住地屈起了膝,極力安撫著孩子。不得不扶著牆慢慢放低身子,好一會兒才能托著肚子在褥子上坐穩。冰冷的觸感讓向來覺得自己與嬌生慣養打不上邊的蘇寂言也忍不住歎氣,再看向雙手,十指上已經凍出了斑斑紅紫,他生性畏寒,往日李成恆一到初冬便如臨大敵似地炭爐,暖包,錦裘齊齊上陣,恨不能將他整個裹住,而今想要一床暖被倒成了奢望,世事無常不過如此...

  腹中的孩子似有靈犀般動了動,彷彿在鼓勁,蘇寂言頗為安慰地彎了彎眼,好孩子,爹爹不會讓你出事的...

  把衣物被子都蓋在身上,還是不得一絲暖意,在這樣下去勢必會著涼,蘇寂言有些挫敗地縮了縮身子,腦海裡飄忽地懷念起李成恆一邊笑著打趣「先生你把我當暖爐呢」一邊擁緊他壓實被角的樣子。迷迷糊糊地盤算著日程睡了過去。

  清早醒來卻發現褥子上染上了一些血跡,低頭一探,驚見白色褻褲上的血色已經暈開一片,蘇寂言心下一涼,氣息不勻地咳了起來,臉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果真是寒氣入體,強忍著懼意探了探脈,孩子...似乎有滑胎的跡象...

  將隨身帶著的最後兩粒藥一起服下,必須另作打算了,不論如何要伺機逃出去,或可保孩子一線生機。

  「李家嫂子...李家嫂子..」

  「咳咳,抱歉,您、咳您說什麼?」正綜合考慮著時機和地形,蘇寂言被週二嬸拍了拍才回過神道歉。

  「唉,你這是受涼了吧?要實在不行就把孩子落了吧,你家裡人也不知道在哪裡...何苦這樣折騰?」

  「不...」望著水裡裂開了口子的手,不自覺地笑了笑:「我們很想要、咳...要這個孩子。」雖然恆兒總愛抱怨這個孩子害他身體差了很多,但也是期待它的到來的...

  週二嬸見狀也不多說什麼,看他咳得辛苦,把他面前的衣服移到了自己盆裡:「你歇一歇,這幾件我來洗。」

  「這...咳咳,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蘇寂言著實難受得緊,孩子又蠢蠢欲動,便撐著腰直起身在牆壁上靠著:「多謝您了。」

  「別客氣,我也有孩子。你很喜歡你家裡人吧,可惜這世道不好啊...」連年的征戰,多少是有些民不聊生的感覺了。

  蘇寂言知道戰爭中苦的永遠是這些百姓,但不破不立,要打破死氣沉沉、利益關係千枝萬蔓的朝堂,唯有徹底重組,注入生氣,這也就是恆兒和他的決定,雖然幾年裡難免要經歷剜瘡之痛,但痛過後才會有新生:「會好起來的。」

  「是啊,聽說新皇帝是個好人呢..」週二嬸怔了怔,不知為什麼,這句會好起來很輕,卻讓她忍不住覺得是可以相信的,彷彿他那麼說了,就真的會好起來。

  蘇寂言回以微笑,雖然恆兒還未登基,民間卻大多已經以「新皇帝」來代替「恆王爺」的稱呼了。

  「喂,你們幹什麼,想偷懶啊?」來取回乾淨衣物的俏麗婢女白了他們一眼:「也不知哪裡的野種...」

  蘇寂言默默低下頭,依舊端過自己的那盆衣服洗著,卻被隨後來到的二夫人摑了一掌:「你什麼樣子,這是瞧不起我的丫鬟?」

  「不敢。」蘇寂言忍著腹中一層層蔓上來的鈍痛,扶著腰半蹲下來去撿掉在地上的衣服,起身時被一陣暈眩弄得搖晃了一下,伸手想要扶住什麼東西卻抓了個空,只好盡力護住腹部...

  「先生!!」

  呵,這下連幻聽都出現了...

  預想中的劇痛並沒有降臨,隨即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先生,先生!...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恆兒...」睜開眼就看到往日神采飛揚的臉上儘是焦急憂慮:「咳咳...」

  「該死!誰幹的!」蘇寂言臉上明顯的指印和身上單薄的衣裳讓李成恆差點氣結,一腳踹翻地上的水桶,觸手摸到他冰涼的皮膚,又怨起自己的不分輕重緩急,連忙脫下錦袍將他裹牢,打橫抱進懷裡:「全部給我拿下。」

  「咳咳...恆兒!不許咳...胡亂傷人。」

  蘊著怒意的眼神低垂下來,對上懷裡的人又是一派暖意,只有緊緊抿著的唇顯示出不樂意,卻也在下一個片刻便敗下陣來:「知道了,先生好好休息,恆兒絕不亂來就是。」

  說話間已抱著他到了上房,李成恆此刻萬分慶幸自己從宮中出來尋他時留意帶上了信得過的太醫,並對他說過蘇寂言的情況:「太醫,快來看看先生...」一邊去握蘇寂言的手。

  「啊...」溫暖的掌心握住的手彷彿被刺痛似的縮了縮,李成恆一看之下更是難過,呵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暖著:「先生...」

  太醫已經在一旁跪下請脈,又探了探隆起的腹部,磕頭稟道:「王爺,有輕微的滑胎跡象,且太傅這幾日受寒操勞,暫時不宜奔波勞碌。」

  「那就在這裡住幾日。」李成恆毫不猶豫地決定:「要什麼藥就派人快馬回宮去拿,先生若有閃失,你提頭來見。」

  「臣遵旨。」

  「下去開藥。」李成恆的語氣裡已有一分急躁。蘇寂言額上過熱的溫度焦灼著他的思緒。

  「這...用藥若是對小世子...」周太醫也是進退兩難,不知該不該開發汗退熱的藥,乾脆明確說了出來。

  「周大人下去吧,」一直合著眼休息的蘇寂言不待李成恆說話就做了決定:「開些安胎的藥來就好。」

  「先生...」李成恆不肯依他:「你還在發燒!」

  「恆兒,」眼前目光灼灼盯著他不肯退讓的人,那樣彷彿糅雜了委屈和堅定的眼神,從許多年前開始,多少年來一直不曾改變,每每讓他自以為淡漠的心軟成一片,不忍駁斥苛責,也不忍拒絕:「好了,多加一味柴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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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老臣告退,請大人好生休息。」周太醫開了方子交給一旁等候的侍衛,向兩人行禮後退了出去。

  「先生...」

  「恆兒...」

  片刻的靜默後,兩個聲音幾乎同時出口,蘇寂言微微有了笑意,蒼白的臉上也添了一分血色:「想說什麼?」

  李成恆也一愣,想說什麼呢,很擔心,很憤怒,可是知道他安然的這一刻都已不再重要,如果說還有什麼,大約是怎麼樣也揮不去的心疼吧...

  「沒什麼...」李成恆抱著他安置在內侍新打理好的床榻上,知他厭極熏香之氣,體貼地換下了暖爐裡帶著檀香氣息的香片,在床邊握住他的手摩挲:「冷嗎?要不要多生幾個爐子來?」

  「不用了...」蘇寂言往被子裡縮了縮:「你怎麼會在康州的?」從蘇樂離開至今不過死日,怎麼算也不可能來得及。

  「我...」李成恆似乎有些尷尬地幫他壓實了被子:「齊聚的人說跟你失了聯繫,我放心不下出來找你...正巧撞上蘇樂,就直接過來了...」

  「直接?」

  這種情況下,京中什麼事都要找他,他竟然什麼都沒安排就來了?

  蘇寂言一急之下就要起身,卻引得腹中孩子也不安分起來,不得不藉著李成恆握著他的手保持身體的平衡。

  「先生!」連忙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溫暖的手掌安撫著躁動不休的孩子:「別擔心,我知道你的消息後已經讓徐卓宇回去了,周尚銘也已經從衡州趕來,暫時不會有事的。」

  「你...以後你就是一國之君,再不可如此行事。」事實既成,多說無益,蘇寂言由著他輕柔地替自己揉著,隔著衣物傳來的暖暖溫度是多少年不曾改變的,靠在李成恆的身子終究放鬆下來...罷了,等到了朝堂之上,恐怕再沒有這樣的時光。

  「知道了...先生休息一會兒吧。」李成恆不願讓他再多廢神思,乾脆拿了方才周太醫留下治療凍傷的藥泥在他身邊跪坐在地,執了他的一隻手小心地擦藥:「先上藥吧?」

  隱約能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蘇寂言略一遲疑,還是抵不過倦怠地點了點頭,恍惚中看了一眼門外徘徊的人影,半清醒地勸:「齊聚好像有事,你去看看吧。」

  「好,我一會兒就去。」李成恆壓低了聲音回著,細心地在凍出青紫的地方都上好了藥,細細察看了一番沒有不妥,撫平了那人散亂的髮絲,攏到耳邊,躺著的人不復以往的一絲不亂,憔悴的臉色,眼下淺淺的陰影,闔著的眼睫隨著稍顯急促的呼吸輕顫,讓他剛平復些許的怒氣急劇上揚,而門外越來越吵嚷的聲音似乎也影響了睡著的人,極不安穩地側了側頭。

  李成恆抬手招來貼身侍衛和府中遣來的丫鬟,輕聲吩咐自己的侍衛:「不許任何人打擾,有情況讓人通報於本王。」

  「是。」

  屋外空地上已經跪了一地的人,連身著官袍尚未換下的縣丞也在其中。李成恆見他厚絨官袍加身猶自抖抖索索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將人踢翻在地:「來人,扒了袍子扔到後院去。」

  竟然讓先生數九寒冬只著一件單衣,竟然讓先生日日提水漿衣,竟然讓他不知怎樣才能顧得更周全些的人受這樣的苦,竟然讓他全副身心珍視著的人滿手凍傷地病倒...該死的人,該死的天氣,該死的...自己...

  「該死!」再也忍不住地咒罵出口,方才被他的忽然出現怔得戰戰兢兢的人群才有了反映,哀哀哭號起來。

  「滾!全滾到院子裡跪著去!」李成恆說著就要轉身回去,卻被一直跟在身邊的內宮侍從總管郭川扯了扯袖子,硬著頭皮指了指跪著最後方的人。

  瞇著眼看了一眼,李成恆才認出那是方才在蘇寂言邊上的洗衣婦,手一揮讓押著她的侍衛放行:「讓她跟朕進來。」

  週二嬸被帶到主屋邊上的房間,早已經嚇得手腳不知該怎麼放,一見李成恆就要下跪。

  李成恆示意左右把她扶起,盡量和顏悅色地放輕了口氣:「你不用怕,朕只是要問你一些事。」

  「是、是...」週二嬸尚自不能理解為何他們方說道新皇帝,轉眼皇帝就到了眼前,還一身煞氣,但見他對蘇寂言十分緊張的樣子也知道那個「李家嫂子」恐怕身份不凡,結結巴巴地把與蘇寂言有關的事一一說了,也不在乎語言顛三倒四,仍是不敢抬頭。是以沒有看到李成恆在聽到蘇寂言自稱夫家姓李後喜形於色的樣子,只知道新皇帝似乎不再一副要殺人的口氣。

  「帶本王去他住的地方。」李成恆想著把蘇寂言的行李整理過來,順口吩咐了人把她口中的「王大嬸」帶出來。

  但隨著小隔間裡的一切出現在他眼前,漸漸消融的暴虐之色又盤踞在眉宇之間,只是強自壓抑怒氣一點點收拾著蘇寂言的衣物和一些散亂的物品,不許旁人插手。整理完了便坐在褥子上怔怔地,侍從不敢多言,只好默默站著,直到匆匆跑來的一個小丫鬟打破了沉默:「那個大人醒了,叫王爺去...」

  郭川正要呵斥她的無禮,卻見到一直呆坐著的主子一躍而起衝了出去,也只好瞪她一眼,抱著李成恆理出的東西追過去。

  李成恆衝進房間,卻是一言不發地擁住蘇寂言,埋在他肩上不肯抬頭,蘇寂言掃了一眼跟進來的人,縱然許久不管事,一瞥之下威懾仍在,郭川恭敬地放下手裡捧著的東西,帶著眾人退了出去。

  蘇寂言這才拍了拍這唯一一個弟子的肩:「怎麼了?」語氣裡也帶出了三分寵溺。

  「先生...」李成恆悶悶的聲音裡似有千般委屈:「都是恆兒不好...」

  「胡說什麼,」蘇寂言看到桌上的包裹也猜了七八,抬起李成恆一直埋著的頭斥了一句:「怎麼如此...」

  未竟的話在看到弟子微紅的眼眶時化了一聲輕歎,瘦削的手慢慢撫著對方繃直的背:「跟個孩子似的...沒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嗎...等一會兒謝過二嬸她們,我就隨你回去...」

  明顯感到手掌下的背一僵,蘇寂言按捺下歎息的衝動:「說吧,你又做了什麼?」

  「沒,她們都在隔壁,我沒為難她們...」李成恆飛快地答,快得讓人忍不住起疑。

  「其他人呢?」準確地抓住重點,蘇寂言太瞭解這個相處十多年的弟子了。

  「在後面院子裡。」依舊是迅速的回答,只是在對上蘇寂言瞭然的眼神時不甘不願地添完了後半句:「跪著...」

  「幹什麼較這個勁,去讓人家起來吧...」蘇寂言說著就要下榻,李成恆立刻讓步:「我讓郭川去,先生好好躺著...」揚聲吩咐郭川放人,更是動作確實地在床沿坐下,攔住蘇寂言的去路。

  不一會兒侍衛就將縣丞一府眾人帶到了面前,嚇得七葷八素的縣丞驚見傳聞中即將成為萬乘之尊的人半是恭敬半是寵愛地遞出手中削地工整平滑的水梨給榻上之人,口稱「先生」時,恨不能早些暈過去。

  世人皆知當得起這人「先生」二字的,天下之大也不過蘇寂言一人。當年以方過弱冠之齡叛出家門,跟隨被貶到封地的恆王,四年積聚,兩載征戰,平定流寇,擊退關外虎狼之師,挽狂瀾於即倒。如今更是一路兵不血刃直抵京城,儘管有逼宮奪位之舉,民間卻多以二人仁厚親民,戰無不勝而諸多景仰。

  想到如此人物竟被賣到自己府中,雖是飛來橫禍,天子盛怒之下,恐怕難逃一死:「微臣該死,王爺饒命...」

  「恆王饒命...」

  ......

  「蘇大人饒命...」一片「恆王」、「王爺」甚至「萬歲」的呼聲中夾雜的清冷之聲讓蘇寂言接過梨的手勢頓了頓,李成恆也頗有些意外地問了句:「為何求之于先生?」

  抬頭的少年有幾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神氣:「王爺是因蘇大人受錯待而怒,草民自然應該向蘇大人求告,大人也自會答應。」

  最後一句讓蘇寂言也起了好奇之心:「哦,那麼為何我一定會應?」

  「大人以僕役之姿入府,所謂不知者無罪,家父並不知大人身份,縱使對大人多有得罪,至多不過苛待僕役之失,何曾有刀劍加頸之過?而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則大人輔佐王爺,自然希望王爺成為仁德之君,而非留下暴虐之名,草民向大人告饒,大人焉有不應之理?」

  「你叫什麼名字?」蘇寂言藉著李成恆的手起身,在他的扶持下靠在床頭,淡淡的語氣裡多了一分興味。

  「草民方慕遠。」

  李成恆也在他身邊坐著,看向跪著地上的少年,卻見他對口中的「家父」並無親厚之意:「方卿倒有福氣,令郎年有幾何?」

  「犬子十、十五有餘...」縣丞不敢抬頭,他家中幾房妻妾,這個兒子向來不受寵,怎麼今日倒有這般造化。

  「草民已過十六。」少年依舊是清冷的語氣,冷冷打斷父親的話。

  蘇寂言側過頭看李成恆,在對方的眼中也看到同樣的讚賞:「可願隨我進京?」

  「謝過大人知遇之恩,然草民不才,願曳尾於塗。」

  「咳咳...」蘇寂言不知是該惋惜還是該慶幸,看向一旁不置可否的李成恆,釋然道:「人各有志...」

  「那麼,你今日這番舉動,所求為何?」既打定主意不必強求,蘇寂言的問話中便多了一些好奇的探尋。這個孩子明知道他不會任恆兒亂來,卻說了那一番出彩的話,一不為求功名,二不為博父親的好感,想要的是什麼呢?

  「求亡母靈位在祖祠的一席之地,求方慕遠從此孑然一身,與方家再不相干。」少年的眼中決絕之色滿溢,迅速地回答,彷彿已經考慮了千萬遍般熟練,不帶一絲猶豫。

  「本王答應你。」不等蘇寂言開口承諾,李成恆已經點頭,看向依舊跪著的方縣丞,地上的人磕頭如搗蒜:「臣遵旨。」

  「本王與先生在此停留兩日,方慕遠,你明早過來聽旨吧。」李成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算是逃過一劫,立刻謝恩退了出來。

  「先生...」

  「孩子動得難受,你跟它說說話吧...」

  李成恆一聽,早把想說的事忘到腦後,扶起他擁著,一手在腹底小心地托著,另一手輕柔地一遍遍隨著孩子的動作安撫打圈:「痛嗎,要不要叫太醫來?」

  蘇寂言微搖了搖頭,就著他動作靠在他身前:「清官難斷家務事,那個孩子的事到此為止吧...」

  「先生是在擔心我...?」李成恆頓了一下就明白過來他的意味,當年他的母妃被廢去名號,從宗室玉牒上抹去,他也被貶到堪稱荒蠻之地的洵州,與這個孩子的情況倒是有三分相似,可是...

  喜悅的笑意從眼睛裡溢出來,照亮了整張臉龐,低下頭,輕輕地吻那人淺緋的唇:「不一樣的...」

  怎麼能一樣呢,那個孩子了無牽掛,才可以說出「孑然一身」的話,可我身邊一直有你。最尊敬的先生,最重要的親人,最親密的...愛人...

  我的身上,繫著你很多的愛,所以再艱難,也絕不放棄自己。

  被突如其來的吻打斷思緒,蘇寂言的臉上也泛起一絲赧意,輕輕推了他一下:「誰說要住下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不要。」李成恆卻固執起來,不但沒鬆開,反而收緊了手臂,貼著蘇寂言的背輕吻他的後頸:「先生要和我一樣...」

  沒頭沒腦的話,可是蘇寂言懂得...

  要一樣地...因為掌心裡放著的,是彼此一輩子的期待和重量。不能倒下,不能讓那個人的一輩子從此灰暗。要一樣地,珍惜自己...

  「恆、恆兒...別...」頸上酥麻的感覺瞬時擴散到全身,蘇寂言幾乎是有些顫抖地說著,不自知地動了動身子,卻感覺到身後的軀體倏地繃緊,灼人的□抵著他,呼吸為之一窒:「你...小心些孩子..」

  「先生……」李成恆的濕熱的氣息還在耳畔,蘇寂言稍微轉過了身子,卻被連著被子擁進懷抱,向來體貼的弟子竟似蘊了薄薄的慍怒:「剛剛說好了,不是嗎……」

  蘇寂言微微一怔,睫翼顫了顫,終是彎了眉眼:「好……」學著不辜負彼此的情意。學著將自己擺在和對方同樣重要的位置來保護和珍重,為的,是兩個人的完滿。

  即使懷裡的人背對著他,也能輕易辨別出情緒,李成恆在他鬢角輕啄,直到身前的人已有了勻長的呼吸也不曾有過動作。

  先生,恆兒不是那個處處任意妄為的孩子了,是不是也可以依賴著我,哪怕只是偶爾,縱然只有片刻,累了倦了的時候,也容許自己有一時的軟弱任性……

  由於李成恆的堅持,竟是當真浩浩蕩蕩一行人在縣丞府中住了兩天才啟程返京,若不是蘇寂言再三要求正常速度趕路,還不知他要把五日的歸程拖成幾天。

  「臣等恭迎恆王,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山呼般的聲音隔著簾子也震得蘇寂言有了難抑的激動,多少年籌謀,一朝成了現實反倒令人難以適從,他們為了這一天付出了多少,也許只有彼此能夠明白。下意識握緊了手,卻在下一刻觸及暖暖的手掌,李成恆朝他笑著,一手挑起車簾微微抬了抬:「平身吧。本王與丞相先行回宮,各位可各自回府,不必拘禮。」

  「恆兒……」清冷卻帶著些許倦怠的聲音從寬大的馬車中傳了出來,京中官員大多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即使有見過蘇寂言的也在印象中留了那個謙遜溫雅的蘇大公子,如今雖然至尊在旁,也難掩好奇之心,大多微微抬了頭想看看這位能讓未來的天子言聽計從的帝師。

  蘇寂言卻不肯露面,一則他不願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再者方才李成恆稱他為「丞相」已經打破了某種平衡,諸多大臣只是礙著即將登基的新皇鐵血的手段才不曾反駁,這次斷斷不能從了他的意思。因此只是掙了掙被他握住的手。

  李成恆回頭看他,執拗倔強卻掩飾不去渴盼……一如當年:那個位置高絕孤寂,如果你都不在,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那樣的眼神,屬於那個失去了母親在他身邊痛哭的孩子,也屬於那個信誓旦旦要許他一片清明天下的青年,蘇寂言的心漸漸酸疼,終於柔軟如春風下波瀾不驚的湖水。

  緩緩鬆開糾緊的手指,蘇寂言任由他牢牢握住自己再不肯放,單手理平了寬大厚重的冬衣,順著李成恆的攙扶向車外眾多臣子微笑致意,依稀是當年氣質如玉的公子……

  「下不為例。」放下車簾,放鬆了身體,蘇寂言發現自己似乎是越來越不能拒絕他的要求,總想要盡量依著他的意思,這句話聽起來怎麼也有些縱容的意味。

  「先生,今天住在宮裡吧?」李成恆不答反問,環過他的身子替他輕輕捶著腰。

  蘇寂言沉默了片刻,暗暗歎了口氣,點頭同意:「由你吧...」

  李成恆慢慢地幫他按著,聲音低了許多:「如果先生想回家……我陪先生去好嗎?」

  他雖然嚴令治下的軍隊不得擾民,對前朝舊臣也不許傷害,卻擔心有人會趁亂作為,已經派了一隊精兵守住蘇府,看似軟禁,實為回護。這兩日朝中已有許多人遞了蘇家和各大世家的參本,也都叫他一一壓下了。

  「不用了。」他的家,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放下一切選擇追隨他時,就再不是蘇家的長子:「不必特別關照他們,權勢太重,哪怕他們沒有貳心也容易叫人鑽了空子」

  「不會的,前幾天我尋了些事把和他們牽扯的人事都處理了,不會出亂子的。」李成恆執起他的手暖著,細細摩挲著滿是青紫的手背,彷彿是覺得方纔的話不夠清楚,加重了口氣承諾著:「我保證。」

  蘇寂言的身體一僵,抽回了被捂著的手,不復方纔的縱容,眼中添了絲決絕:「恆兒。」

  李成恆應了一聲,卻見蘇寂言只是看著他,過了許久也不再接口,直到李成恆幾乎以為他不打算再說什麼的時候,一直任由他動作的蘇寂言卻慢慢坐直了身體:「你許過我什麼?」

  那片荒涼無序的土地在他們手上成為大堯最富庶的天府,他承諾過的,是要大堯境內,朝廷治下。他們觸目可及的地方,都成為如今的衡州。

  許過清明天下……李成恆默然,是的,我許過你,許過自己,一片清明天下,可海晏河清不該是以先生的傷痛為代價……

  「我明白了……」

  蘇寂言頷首,暖了些許的手心覆上李成恆略帶著不甘和委屈的眼:「恆兒,無論將來如何,記得你許過我的東西……」蒼生何辜,既是你我一手奪下,那天下的責任,就已在肩頭。無論代價是什麼,都要擔負起……

  隨著車轆轉動減緩的聲音,宮門已近在咫尺,李成恆終於點頭:「是,恆兒記得。」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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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下部

  大堯歷189年臘月,恆王臨朝視政,190年春登基,改元永恩。史稱永恩帝。

  「王爺請回吧,」巍峨的宮殿前站著的侍從戰戰兢兢,卻不肯讓開身子,只不斷地重複著單一的句子。

  玉冠白袍的青年靜靜的站著,並不反駁,卻也不肯移開一步,堂下正是風口,尚稱得上嚴寒的風吹動了衣袍,銀線繡就的盤龍便隱隱像是要飛揚起來。

  「王爺,夜裡風大,還是……」跟在身邊的郭川不免擔憂:「明日還有典禮……」

  偌大的宮裡陸陸續續亮起了溫暖的顏色,既然有了新一任的主人,前任的命運似乎也就不再重要,到了明日,這裡便將是新皇的屬地。

  「王爺……」

  晚來風急,青年卻站得筆直,絲毫不為所動。

  窗紙上漸漸暈出橘色的光亮來,一片光亮裡,顯得沉重的身影步子有些不穩,彷彿是遲疑了許久,終究推開門來:「進來……」

  方纔還是一動不動的人瞬間便有了欣悅的顏色,迅速揮退了身邊的隨從,小心地扶住門口的人慢慢走回去。

  「恆兒……」

  「嗯,」青年輕輕地應著,卻不曾抬頭看他,似是有十分的委屈。

  「你啊,」在榻上坐了下來,由著他圈著日漸粗重的腰,蘇寂言低低歎著:「難道還會不懂嗎?」

  埋頭沉默的人許久不語,末了還是不肯抬頭,卻是應聲了:「懂……」

  曾經是他牽著他,教會他許多,護著他成長;然後是他陪著他,漫長的時光,他們攜手並肩,一路辛苦,卻也一路喜悅;可是如今,他們走到這裡,他卻要放開手,為的,是讓他走去更遠的地方……

  「快回……」

  未竟的話留在了相抵的唇間,李成恆的吻纏綿卻也霸道,逼得彼此的氣息漸漸交融,蘇寂言闔了眼,慢慢環住了略略急切的青年。

  「先生,先生……」

  十指相扣,不住地細細吻著再熟悉不過的眉眼,一聲聲的呢喃裡逐漸多了情動的意味,指尖拂過那人的身體,竟也帶起他微微的顫抖。

  看進那雙向來清朗,此刻卻帶了迷醉的眸,再有多少不甘也放下了,這是他的先生……如果他能開懷,又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何況,他還在這裡……

  一遍遍吻著,溫暖的手掌下已是微燙的肌膚,扶著他沉重的腰,竟連挑弄也是小心翼翼,不肯有絲毫傷了他的可能。

  「恆、恆兒……」幾乎是止不住顫抖地軟倒在他懷裡,蘇寂言只覺得連自己呼吸也變得粗重而斷斷續續,敏感的身體近乎戰慄,不一會兒就發洩在他手中。

  李成恆輾轉地吻著身下的人赧紅了的容顏,一手不厭其煩地在腹上一圈圈揉著,卻久久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恆兒……」迷離的眼中已經蒙著淡淡的霧氣,圈在他腰間的手一緊,李成恆暗自咬牙,抱著他躺下。

  「你……我……沒事的……」

  「先生……」聲音裡是壓不住的低啞,李成恆讓他側了身躺好,才小心地扶起他的腿試著探入,身前的人微微哼了一聲,慢慢容納了他。

  李成恆護著他緩緩動了動,一連串的細吻讓向來克制的人也忍不住逸出呻吟,微蒙著眼由著他動作。

  ……

  擁著的身體溫暖柔軟,離得那麼近,連呼吸也逐漸趨於一致,李成恆將頭埋在他頸間,傳出的聲音便有些發悶:「先生,我會做個好皇帝……」

  「嗯。」輕輕地應著,蘇寂言一下一下撫著他的髮絲。

  「所以先生會一直都在麼?」

  「……嗯。」

  天色漸亮,莊重的鐘聲漸漸響起,遠遠近近的,將相擁的兩人密密包圍,李成恆扶著他吻了一下,又一下,揚起了熟悉的笑容。

  散了發的那人淡淡笑著,定定點頭,支起身子拿起明黃的衣袍,仔仔細細為他穿上,身前的人已經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端得是氣宇軒昂,窗格裡的晨光透進來,將兩人週身都打上了光暈。

  李成恆靜靜地站著,並沒有動手幫忙,只在他最後為自己扣上玉帶時握住了那雙手:「我愛你。」

  這一句話,如果可以,他想要全天下都聽得到,學生也好,帝王也好,他愛著他,李成恆,愛著蘇寂言……

  微微一頓,蘇寂言認真地點頭,撫平了他衣袖上的褶子,送他走到門口,門外已是影影綽綽,可以想見有多少人再為這一場典禮忙碌,李成恆背著光朝他微笑,大步走開去。

  第32章

  儀仗隨之而去,辰輝殿中便漸漸安靜下來,蘇寂言扶牆而立,緩緩下拜,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遠處似乎也傳來「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山呼之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

  ……

  「眾卿平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右邊當先而立的,是徐卓宇和齊聚,跟隨其後的則是一眾恆軍的將領。殿外率領著親兵守衛的則是齊柯,昔時年輕的小將如今已是一萬羽林兒郎的統領。

  李成恆微微笑著,環顧的目光漸漸聚集在左首的空缺上,那裡,本該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溫潤如玉,犀利若劍,溫暖如春……

  前朝舊臣大多不瞭解新皇的作風,對這位九五之尊的印象,便只有他在初入城時就以迅速鐵血的手段拘禁了大部分重臣,卻又在兩日後登門造訪,請出若干文武,或升或貶地恢復了官職。然而環顧四周就會發現,有些人,並沒有出現在行列裡,也永遠不會再次出現。

  這似乎也並不是十分的出乎意料之外,即使是再仁德的君主,也不會容納前朝的全部舊臣,何況這位新皇改變大士族掌控朝堂勢力的決心早已是天下皆知。

  然而蘇家竟然沒有一人出現在朝堂上不得不讓他們重新估量局勢,蘇家上下與蘇寂言的終究是有著怎麼也不可能隔斷的血緣羈絆,然而,新皇登基,蘇家卻沒有得到照顧,反而至今被變相軟禁在府中,而蘇寂言雖然名義上是丞相,李成恆卻在其下設了出身寒門周尚銘為副相,以蘇寂言身體不佳為名,由他暫代一切事務。更為甚者,蘇寂言今日竟不曾出現在大典之上。李成恆徹底剷除士族勢力的決心之強烈由此可見一斑。

  摸不透李成恆的意思,在新朝第一日,被當做第一件大的奏請提出的,便是不但不會惹禍上身,還能借此討好新皇的立後事宜。在李成恆開口前,已經有七八名女子進入了候選人的隊伍。

  瓊王之女,宏侯爺的小孫女,喬閣老的孫女,也有人提及了新上任的左將軍齊聚的么妹。甚至,有人提議新皇登基,理應廣選天下秀女。

  唯獨徐卓宇家中並無女子親屬,倒是始終不曾加入這個話題,低著頭不知在想寫什麼,聽到李成恆一聲輕咳,才抬了頭。

  「眾位卿家,戰亂方平,國立尚且不足,若為此勞民傷財,朕心不忍,此事且容後再議吧。」

  「皇上體恤民情,臣等敢不從命。」徐卓宇見機極快地跪倒,似笑非笑地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人鬆了口氣露出感激的表情,束手退了一步站回了隊列中,並不理會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

  「先生呢?」匆匆忙忙進門的人隨手摘下披肩扔給一旁跟進來的郭川,轉頭問著辰輝殿中的內侍總管。

  看起來年紀頗小的人卻是十分老練明確地回了話:「蘇大人剛過午就去了梁大人府上拜訪。」

  李成恆稍感訝異地頓了頓,下意識問道:「哪個梁大人?」話出了口才想起剛從底層選拔上來的內侍又怎會知曉這些事,不由暗笑自己關心則亂。

  「是宏淵閣梁旭老大人。」

  躬著身子的內侍卻當真答了,李成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蘇樂呢?」

  蘇樂原本是不能進內宮的,但蘇寂言的身體這般狀況,身邊也離不開貼身伺候的人,李成恆便特別准了他留在辰輝殿。

  「蘇樂隨蘇大人一道去了。」

  「起來吧,你隨我去一趟梁府。」李成恆稍微放下了心,但還是旋身出了門,一旁的郭川和內侍連忙跟上。

  「叫什麼名字?」

  「奴才文勤」

  將眼前低眉順目的人打量了一番,李成恆的聲音裡添了一些冷冽:「你以前如何,做過什麼,朕都沒有心思計較。但從今往後,你若有絲毫異心,就休怪朕無情。」

  「奴才不敢。」

  李成恆移開視線,緊走了幾步,跳上一旁準備好的馬車:「走吧。」

  「陛下,」郭川到底在他身旁跟隨多年,對他的意圖已經能摸到幾分,到了梁府也不要人聲張,只讓人悄悄引了進去。

  他也曾請過梁旭,但他執意不肯為官,便也不曾勉強,是以梁府周圍已經沒有禁衛軍,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皇上!」面對正門坐著的梁旭首先看到了他,站起身來相迎,這位老大人雖然不願兩朝為官,卻並沒有像一些酸腐文人那樣對他橫加指責。也不愧是一代名士的風範。

  李成恆上前幾步,堪堪扶起正要拜下的蘇寂言,餘光看去,那小內侍竟也反應極快地扶起了梁旭。

  「朕微服而來,兩位又何必拘禮。」李成恆笑著說道:「先生和梁閣老在聊些什麼?兩位說來都曾是朕的恩師呢。」

  蘇寂言放開他的手,在末座坐下了,他穿了厚重的外衣,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身子也不十分明顯。

  「皇上,梁大人桃李滿天下,是天下學子共所仰望的名士。」溫和的話裡也隱約解釋了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蘇寂言不是看不出端坐的那人眼中的不贊同,卻還是開了口:「梁大人的掌珠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呢。」

  「哪裡,蘇大人過獎了,老夫老來得女,知硯這孩子自小在府中縱慣了,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梁旭話雖如此說著,眼中的神色卻是頗為自得,看來的確是將這個女兒視如掌上明珠的。

  「先生!」

  李成恆驀然站了起來,臉上雖還在笑著,卻是掩不住的僵硬:「先生,錢大夫和周太醫還在宮中等著,我們早些回去吧。」

  說著就逕自走下來,向梁旭道:「梁閣老也請保重身體,就不必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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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托在臂上的手溫暖有力,蘇寂言微微一歎,還是順勢站了起來,任他扶著自己上了車。

  「恆兒……」

  李成恆沒有應聲,蘇寂言也就不再開口。一時之間,除了車轆轉動的聲音,寬大的車內便只餘呼吸的聲音。

  「先生就不曾想過我嗎?」沉默許久的人終究是忍不住,在這個人面前,他似乎永遠也只是沉不住氣的孩子。

  早上,這個人還曾親手為他整裝,還笑著聽他說愛,轉眼間,竟為他張羅著大婚的對象,那句「我愛你」,他當做了什麼……

  抬眼看著眼帶不甘卻仍是死死看著他不肯移開視線的弟子,蘇寂言張了張口,卻還是放棄了,我難道,不會痛麼?

  腹中的孩子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似是怯怯地動了動,並不劇烈,但即使是這樣的疼痛,在被衣物層層裹住的狹小空間裡,還是難以忍受的沉墜悶痛,竟讓他在下車時一陣暈眩地晃了一下。

  甩手走在前面的人腳步一頓,再動時已緩了下來,兩人便一前一後地進了內殿。

  蘇寂言解下外氅,要去解裡衣外層層束著的腰帶,孩子的動作持續帶來一陣陣的抽痛,輕輕吸了一口氣,試圖鬆開帶子,輕顫的指尖讓他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

  覆過來的手掌溫暖如昔,迅速地解了寬寬的帶子,幾乎是嫌惡地扔到一旁,李成恆半跪在地上,抬起頭看他,微微泛紅的眼圈,散去了怒氣,餘下的,滿滿都是心疼和懊悔。

  大雨中摟著自己的先生,病床上說「辛苦你了」的先生,千里奔波趕到戰場的先生……為了他叛出家門,為了他廢寢忘食,為了他殺伐決斷……全都是先生……怎麼會不曾想到他,怎麼會不在乎,又怎麼會不痛……

  「對不起……」低頭貼著高隆的腹,輕輕蹭了蹭,連呼吸都有些發澀,艱難地開口:「先生,我知道了……」

  酸楚的情感在這一句「先生」裡浸開來,襲入心間,蘇寂言撫著他的眉眼,安靜地搖了搖頭。

  一個吻,便落在發間。

  「不說了,嗯?」

  「嗯。」李成恆扶著他躺下,幫他輕輕揉著:「孩子,可不能像我這樣惹爹爹生氣……」

  彎了彎唇,蘇寂言淡淡笑了,這樣就好,恆兒……

  ……

  永恩元年二月,梁氏知硯以才德名冊後,入主桐耀宮。同月,冊封瓊王幼女為德妃,左將軍齊聚之妹為淑妃。

  一後兩妃,前朝舊臣,異性王侯,親信新貴,看起來不偏不倚,平和中正,然而朝堂上下暗自咋舌,梁旭雖是重臣,卻難得沒有枝蔓橫生的牽連關係,在天下學子中更是德高望重,一呼百應。

  李成恆全然沒有被他們左右,而梁知硯也的確是名滿京華的才女,於情於理,這個後位都不算虛得。

  而僅存的兩位異姓王侯中,瓊王的封地與衡州相鄰。衡州如今已是王朝最為富庶安泰的地方,吳進凱鎮守衡州,更是不會讓瓊王有絲毫異動。

  宏老侯爺在他登基前已經上表請求告老,將黎州的全部職權交還朝廷,一心做閒散侯爺了。

  於是最受矚目的,反而是齊怡,齊聚家中唯一的女孩兒,齊家兄弟兩人最寶貝的小妹。

  「皇上……」

  大個子的軍人跪在地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李成恆成為皇帝,他自然是信服的,否則當初也不會一意相隨。只是他在李成恆身邊多年,這樣的時間,長到足以讓心思並不細膩的軍人體味到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

  「齊聚啊,怎麼,有事?」李成恆迅速地翻看著桌上的折子,心下暗歎恐怕趕不及回辰輝閣去陪那人用餐了,隨手招了郭川近身,吩咐了幾句。

  郭川點點頭,退了出去,順手為兩人闔上門。

  「皇上,」齊聚一咬牙,還是衝口而出:「怡兒不適合進宮,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若是尋常臣子,定是千恩萬謝的,即使是心裡再苦,也不會在他面前說出這般話來。何況,縱然是有膽量說了,也必定是一邊把自家女孩兒說得資質鄙陋,難堪聖望,一邊口稱「萬死」。

  李成恆就有些想笑,到底是齊聚……

  聽得隱隱的笑聲,齊聚驚訝地抬起頭來,就見一身明黃的人難掩笑意。一顆心也立時放下了一半。

  「齊聚,朕也不瞞你。」李成恆斂了笑意,語氣鄭重,目光坦坦蕩蕩地環顧了四周:「在朕心裡,有些東西雖則重要,卻都比不得他。」

  甫抬起頭的人忙又低了下去,心裡明白是一回事,可親耳聽聞便是全然不同。他知道李成恆從來不矯作,可……

  「齊怡的事,不是朕決定的。」李成恆不知何時放下了筆,轉到下面親自扶了他起來:「是齊怡自己去和先生說的。」

  「怡兒她?」

  齊聚雖說疼愛這個么妹,可畢竟是差了不少年歲,並不是十分親近的,何況,他們雖然也與大哥一家住在一起,但他長年帶兵在外,大哥也有自己的事,又哪裡能想到齊怡竟然自己做了這麼大的決定。

  說起來齊怡見過蘇寂言的次數也不算多,也還只是在衡州的時候,燕軍二度犯境,他領兵征戰,齊怡曾經在王府住過幾日。

  「齊聚,」拍了拍他的肩,李成恆還是平靜的口吻:「先生說她既然這麼決定了,也未嘗不是好事,就答應了下來。」

  已經貴為左將軍的男子有些迷惑,這個妹妹,是在什麼時候,成熟如斯了呢?

  「皇上,我……」

  「好了,朕明白你擔心她,」李成恆想了想,還是說了:「朕也不是什麼豺狼虎豹,會好好待她的。」

  話雖是調侃,卻也帶了一些承諾的味道。齊聚怔怔地謝了恩,還是有些恍惚,但終是撓了撓頭退了出去。

  冊後大典如期而行,百年的宮殿繼新主之後,又迎來了後宮的主宰。閒置十多年的桐耀宮開始人聲鼎沸,浩浩蕩蕩地,竟連處於奉光殿偏後一些的辰輝閣都不復往日的清幽。

  李成恆下了朝回來,見榻上午憩的人隱隱皺著的眉,不由大怒,拂了袖就要出去。

  「做什麼去?」

  溫潤的聲音略帶了初醒的暗啞,成功地阻了步子匆忙的人,李成恆轉回來,半扶半抱著讓他坐了起來:「太鬧了些,吵到先生了?」

  「嗯?」不知是不是由於方才醒來的關係,蘇寂言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說什麼,拉了他坐下:「喜慶些才是該當的,你別多事。」

  李成恆這些年來手段也漸漸老練成熟,他連日來有些心悸,也就放心地把大部分事都拋了,安心養著。

  「今兒初幾了?」

  李成恆在他這裡磨了一個下午,還是熬不過郭川的三催四請,看他倚著榻上看書看得入神,也就去了書房接見禮部的來人。

  蘇樂正在一旁整理書冊,聽他發問,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隔了片刻才想起回答:「十四了。」

  蘇寂言也沒怪責,淡淡「嗯」了一聲,注意力又回到了書中。

  心裡卻是一時靜不下來,原來明日就是大婚了……

  翻了一會兒書,也就覺得無趣起來,李成恆日日依舊除了上朝的時間都陪在他這裡,倒叫他連多想的時間都找不著了。如今聽著外頭的熱熱鬧鬧,說全然不在意卻是假話。終究,是再難從容。

  「蘇樂,把窗合了,我睡一會兒。」說著也不要人扶,自起了身躺回床上。

  蘇樂放下了書冊,躡手躡腳地關好了門窗,自己在簾外守著,忽然就想起了許多年前,那時少爺也曾要他關好門窗,只是,那時的少爺還會嫌吵,抱怨吵得心煩,而如今,他只會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悄悄,便濕了眼眶,等到醒覺,才發現已經流了滿面的淚。少爺……

  第34章

  靜靜地過了十五,彷彿又恢復了原本的日子,李成恆依舊忙忙碌碌,在奉光殿和辰輝閣中來回,蘇寂言自覺身上一日重過一日,並不願意多動,每日只做些太醫規定的活動。

  「蘇大人,淑妃娘娘來了。」一旁的蘇樂隨了御醫去端藥,文勤挑了簾進來回稟,蘇寂言正被孩子的動作頂的難受,聞言也只好勉強直了身子,示意讓她進來。

  他的情況雖說知道的人不多,齊怡卻是其中一個,還在衡州時,她就看出了端倪,卻並沒有說破,而後接觸漸多,齊怡的細膩和聰慧他看在眼裡,也就沒有瞞她。她也的確沒有洩露一點,連齊聚和徐卓宇也只道他是身體不好才不再理政。認真算來,她能入宮,於他和李成恆,都是莫大的方便。

  然而她自請入宮時,蘇寂言實是不同意的,他家中並無姐妹,便有一些把這個女孩當妹妹看待的意味,自然不願她將來後悔。

  齊怡已經換了宮妃的打扮,不再是鄰家女孩的模樣,留下了侍女,獨自一個人走了進來。

  「蘇先生……」

  「齊怡,怎麼有空過來?」

  「蘇先生,」妃色衣裙的的女子淡雅地笑著:「這就是在怪責齊怡不曾早些來拜見先生了?」

  蘇寂言笑著搖頭,招呼道:「坐啊。」

  齊怡在他身邊坐了,像是考慮了一下,才道:「齊怡有件事要告訴蘇先生……」

  「哦,什麼事?」近來腹中的孩子佔去了他大多的精力,早就把政務擱下了,宮中的其他事項更是不會插手。

  文勤極知進退地帶上了門出去,房中一時也就只有齊怡稍顯躊躇的聲音。

  「其實皇上……」

  聽到事情涉及李成恆,蘇寂言也稍稍提起了精神,耐心地等著她往下說。

  秀雅的女子頓了又頓,臉上浮起了赧紅,還是一咬牙說了:「皇上並沒有碰過我們……」

  雖說是身份最為尊貴的女子,卻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並沒有太多勾心鬥角的手段。再者偌大的後宮算起來只有三位主子,也就少了是非。偶爾遇到了,也還能和善往來,相談甚歡。

  沒有被召幸這樣的事固然不足為外人道,可有了同病相憐的人,就不再難以啟齒。

  「蘇先生……」齊怡飛快地說著:「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先生能不要介懷……」

  留在她宮中的那一日,明黃衣袍的天子擺了一局棋,也不要人陪,獨自安靜地擺著。齊怡曾想勸他早些休息,卻見光可鑒人的棋盤上映著那人的眼,滿滿的,都是擔憂寂寥。

  哪怕是至尊,也終究有太多無奈。比如在那樣的夜裡,不能守著掛心的人,看他安枕好夢。

  她也只能暗自歎息,帶著所有侍婢退了出去。

  這於她算不得羞愧,如果說出來能讓眼前的人多一些真心的笑,未嘗不是一件划得來的事。

  而這一點,當她看到原本淡雅的人耳邊浮起淡淡的緋紅時,便更能確信。

  「齊怡……」蘇寂言有些遲疑,他臉色微紅,大腹便便,問著這樣的話難免像是施捨憐憫,卻還是開了口:「你真的不後悔麼?」

  端坐著的女孩正是好年齡,聽了這話,卻顯出全然與年齡不符的落寞,雖還在笑著,眼裡的神色卻是掩不住的黯淡。

  「嗯,就這樣吧。」

  「唔……」

  壓抑的悶哼讓齊怡正了臉色,連忙扶著他躺下:「我去叫太醫。」

  「不用了,」蘇寂言止住她,輕輕按著推揉了幾下:「沒什麼大事,何況我自己不也是大夫麼……」

  齊怡停了一會兒,見他的確沒有什麼異樣,才放心告辭。

  蘇寂言安撫下了腹中孩子的動作,累得不想動彈,只是看著雪白的帳頂,有些失神。竟連外頭吵吵鬧鬧的聲音也沒注意,直等李成恆到了近前才省起已經是夜幕沉沉了。

  見他撐著手臂要起來,李成恆忙大步過去扶,護著他坐好了才道:「聽說齊怡來過,有什麼事嗎?」

  「沒事,今天怎麼這麼晚?」

  李成恆有些驚訝,從十五以來是每到晚間蘇寂言就要人稱已經睡下了,不肯放他進來。他心裡自然明白,雖然在三人宮裡各留了一日,之後的時間,卻都是宿在奉光殿。

  誰知今日竟沒有人攔他,欣喜之下更添了擔心,怕那人身體出了狀況,直到此時聽得這句問,才知道這個人每日也都用特別的方式陪著自己,等他來,等他離開……

  「先生……」止不住地,就有些發酸……

  「以後早些回來吧。」

  「嗯。」

  雖然沒有胃口,蘇寂言還是讓他扶著自己,陪他用了一些晚膳,又讓太醫看過一趟,才回了內殿。

  李成恆心情顯是極好,連朝政上的事都搬出來說給他聽,蘇寂言溫溫笑著,也不去管額角鬢邊那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啄,由得他從身後摟著自己,淺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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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朝上的事越來越多,許多積壓了月餘的工作都提了上來,各類折子常常讓李成恆忙到深夜,卻似乎約好了一般,沒有一份提及仍舊處於半軟禁狀態的蘇家。

  蘇寂言即使想幫忙接手一些也是有心無力。腹中孩子的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當真是不急不緩,直到太醫說的產期快到了,還是毫無動靜,只每日不停歇地在他腹中左右踢打,讓他日夜都不得安生,坐不住也躺不住,怎樣都覺身子難受地不像自己的。不過幾天時間,竟是生生瘦了一大圈,李成恆看著他好不容易才養好一些的身體急速差下去,心裡的不捨實在無法克制,除了對著蘇寂言,每日裡臉色都不太好看,朝上因為些許小事被訓斥的也越來越多。

  外臣不知出了何事,郭川卻清楚,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告到他這裡,可看著上下實在是過得戰戰兢兢,也就趁著李成恆去上朝時隱晦地向他提起一些。

  蘇寂言原本不以為意,可三天以來日日如此,也不禁有些擔心朝政局勢,終於吩咐道:「怎麼鬧得這樣,去書房看看。」說著就有些困難地動了動,要從軟榻上起身。

  郭川連忙去扶,他身子沉重,即使郭川正當壯年也費了些氣力才將他從椅子上攙起來,蘇寂言起了身就有些吃不住,以往李成恆幫他起坐總是半扶半抱,郭川自是不敢的,只用力攙著他,他還要頗使一些力才能起來,靠著門稍歇了歇,蘇寂言想著既是起了,走走也好,才繼續向前走去,郭川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書房離兩人住的地方其實只一小段距離,蘇寂言走了大半卻有些發軟,看到側門出現在眼前時禁不住鬆了口氣,打起精神進了門,聽得前面還有朝臣在,本不欲讓李成恆知道,一旁郭川卻忙忙地去通報了,不一會兒就見李成恆三步並作兩步地往這邊趕,見他還撐著腰站著幾乎是衝到身邊,把蘇寂言扶了個結實,送到一旁椅上坐了,連聲吩咐人去拿靠墊,自己也急著在他身邊蹲下,雙手環過去輕輕敲著他的腰背:「有事讓郭川來叫我就好,先生怎麼來了。」

  正跟進門的郭川聽到這話頭皮一陣發麻,果然下一刻李成恆就轉頭斥他:「呆站著幹什麼,去告訴前面今兒先散了。」忙一溜煙兒地去了。

  蘇寂言拍下他的手:「說你這幾日脾氣大得很,怎麼了?」

  李成恆見他額上都有了細汗,知道他走得辛苦,一手繞過去托了托他的腰,接過下人遞來的軟枕塞在他身後,揮手讓他們退了下去,才小心地環著他擦了汗:「沒事,這起子人煩先生去了?」

  「找我訴苦呢……」蘇寂言看著他努力地在腹上輕揉試圖讓孩子安靜下來的動作,不由柔了心緒,撫著他的肩:「我沒事……」

  誰知這句話竟引得專心動作的人微微紅了眼眶,默默低下頭貼著他隆起的肚腹:「它鬧得先生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有些討厭它……」

  蘇寂言先有些想笑,見他一臉認真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恆兒……」

  許是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語氣,李成恆稍感訝異地抬頭,正對上蘇寂言柔和的眼:「恆兒,我沒事,真的。」

  「先生,先生……」

  絮絮的低喚帶來的熱氣和震動帶動了腹部的一陣輕顫,酥麻的感覺順著敏感的肌膚傳遍全身,蘇寂言氣息有些不穩:「你……起來……」

  見他喘得急,原本趴著不動的人立刻跪直了身子,一手擁著他替他順氣。蘇寂言好一會兒才平復下去,對自己過分敏感的身體也有些羞惱,輕輕推了他一把:「做什麼呢,扶我起來轉轉……」

  李成恆點點頭,穩穩地托住他的腰將人扶抱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大腹垂在身前,蘇寂言勉強保持著平衡,靠著他走了幾步,可肚腹動得厲害,還沒繞上書房一圈,倦怠的感覺就夾雜著下腹的隱隱墜痛席捲而來。

  身邊的人最先察覺到不對,乾脆打橫抱起他安置在榻上,輕輕揉著不時顫動的肚腹,不厭其煩地一圈圈打摩,這幾天蘇寂言也已經習慣他這樣的動作,雖然不能減輕多少痛楚,卻也喜歡柔柔軟軟的感覺,並不阻攔地仰靠在榻上,微微合上眼。

  李成恆本希望他可以像前幾日那樣半睡半醒地小憩片刻,也好過醒著難受,蘇寂言的反應卻不像往日,隱約的痛楚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漸漸加劇了,痛得蘇寂言指尖都開始發顫,李成恆慌得連忙要喊太醫。

  「別……唔……」蘇寂言扯住他的手,自己隨之悶哼了一聲,摀住沉沉墜痛的腹部。

  李成恆擁著他不敢再動:「先生,讓人叫太醫來吧,說不定孩子要……。」

  「不用……」蘇寂言喘著道:「起碼還得有兩三日……」孩子這幾天正往下走,這樣的墜痛也持續了兩日……

  「什麼?」李成恆急了,聲音竟都拔高了許多:「難道要這麼痛兩三日?」

  「你喊什麼……」忽而拔高的聲音讓蘇寂言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別這個樣子……」

  「我……」李成恆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手托著他作動的大腹輕撫,反反覆覆地輕喃:「寶寶,別動了,乖一點……」

  第36章

  36

  說來也奇怪,這個一直磨磨蹭蹭的孩子,大約是聽到了另一個父親的心聲,或者,被絮絮叨叨的父皇煩的怕了,從午間到晚上,竟是越來越激烈地動作著,幾乎讓他承受不住。

  直到躺了下來,才稍微消停了一會兒,李成恆不敢放鬆,從身後把他擁住,不時起身幫他活動僵直的身子。過了子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身下一陣異樣的感覺,蘇寂言甚至有些呆滯地想要起身往身下看,奈何足月的孩子讓腹部高高隆起,他即使側著身也看不到自己的狀況,何況他如今起臥都要人幫扶,這一動只覺身下墜痛更烈,一股熱流順著自己的腿緩緩流下,腦海中有個聲音清晰地告訴自己孩子就要出生了,可全身竟全然無法動作,只能跟著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幾乎連開口呼喚的力氣也沒有。

  幸好一旁的李成恆睡得警醒,很快就察覺出身邊人的異樣,就著微弱的燭火看到他臉色慘白,立時驚醒過來,忙迭迭地抱住他坐起來:「先生,先生怎麼了……」

  這樣的移動雖然輕柔,卻還是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覺得身下更快地湧出了一陣暖流。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著:「孩子……呃啊!孩子……」

  比先前更劇烈的疼痛揪得蘇寂言皺緊了眉,細微的呻吟終於出了口:「孩子要出……啊……出來了……」

  「太醫!!」

  帝王難得的驚惶驚起了眾人,不過片刻功夫,錢大夫和太醫都從偏殿匆匆趕來,迅速地檢查了蘇寂言的狀況,就跪下磕頭請他迴避。

  「你……你出去……」已經痛極的人幾乎是咬牙說出這句話,手指蜷曲著揪緊了身下的被褥,極為掙扎地抬了眼看他。

  「不,先生……」急忙抱住全身都在微微顫著的人,李成恆急的眼圈都有些發紅,狠狠瞪了跪著的人:「摩蹭什麼?都給朕過來!」

  就在一來一去間,蘇寂言覺得自己幾乎要熬不過這樣的疼痛,比起前幾日的反反覆覆,現在的疼痛來得猛烈而持續。彷彿是剛剛停下,就又再開始。

  在那樣微小的間隙裡,他只能盡力讓自己用力呼吸,再也無力顧及其他。

  還是一路隨著他們進京的錢大夫先起了身,彎了腰仔細地檢查著孩子下來的狀況。周太醫見狀也不敢再勸,恭恭敬敬地在床邊跪了,指導李成恆把痛得意識模糊地人抱起來,形成了相對容易使力的姿勢。

  孩子在這兩天裡已經調整到了正常的位置,雖然羊水破的過於早了一些,好在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兩人擦了汗,開始要求蘇寂言用力。

  李成恆在身後緊緊抱著他,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原本柔順的髮絲已經被汗水浸濕,貼在額前,而往日清亮的眼,已經因為難以承受的疼痛而變得有些迷茫。

  「啊……恆、恆兒……」

  嘶啞的聲音發自那人口中,李成恆的心頓時無法自已地揪緊,靠在胸前的,那麼淡雅從容的先生,他怎麼可以……讓他受了這樣的苦楚……

  「我在,我在這裡……」

  「你出去……出去!」蘇寂言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卻十分堅定地重複著:「你……出去……」

  「可是,先生……」

  下一刻,懷裡的人竟艱難地掙了掙,雖然依舊沒掙開他的懷抱,卻讓他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堅持。但這樣程度的移動已經讓他痛得死死閉上了眼,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成恆原本攥緊了他的手,狠狠一咬牙,才鬆了開來。蘇寂言有著怎樣的堅持,他再清楚不過,就是因為清楚,因為懂得,才不敢更不忍違逆他的意思。

  「好,我出去……」

  放開了手,讓他靠在疊起的被褥上,眼看著蘇樂被叫進去死命按住了他的手,李成恆用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轉身,出門,看著那扇門在自己面前闔上,隔斷了他的視線,隱藏了那個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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