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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江山多少年》作者:大風颳過 (上/中/下) (完結)

第十八章
      程適一段上不得檯面的激將話,倒小有作用。擂台再開後,頗有幾個年輕未娶的俠少上了擂台,其中兩三個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兒,氣宇軒昂,儀表堂堂。一個個都被玉鳳凰打下擂台。

      恆商吃了飯後擠兌了程適的位置,在顧況身後站著,程適只能站上個邊兒。程適可憐恆商其實是個情種,不與他計較,旁邊就旁邊。
      玉鳳凰將爬上擂台的小白臉們一個接一個地打下台,恆商見顧況和程適一樣伸長了脖子盯住玉鳳凰,禁不住問了一句:「景言,若你有武功會去打此擂麼?」
      此時恰有一位俠少被玉鳳凰一掌打飛下台,顧況惆悵地回過頭來:「佳人百年難求,但此般佳人,你敢娶回家做老婆麼?」
      恆商頓了頓,道:「不敢。」
      程適乾笑:「我也不敢,看看就好。」座上的幾位官員皆歎息。
      上擂台的俠少們卻越來越多,身手也一岔比一岔好。
      程適樂道:「難道那些大俠們對玉鳳凰越看越愛,忍下住出手了?」
      顧況道:「只恐怕真想娶玉鳳凰的人還未出手,先拿些人出來做墊頭。等玉鳳凰精力不支,才上台撿現成便宜。」眼向台下的江湖堆裡看去,有那麼幾個甚有派頭的人負手站著,冷眼看臺上,大有蓄勢待發之意。

      恆商道:「不以容貌論,玉鳳凰也是個極難得的女子,胸襟氣魄都不輸與男人,但不知哪枝梧桐,能請鳳凰來棲。」
      顧況道:「第一這枝頭要結實些。」
      青城派的掌門幼子下台後,又跳出一個點蒼派門生。程適摸著下巴冷眼看著,道:「看來顧況你沒猜錯,台下那幾個小子是想等玉鳳凰打累了再去撿便宜,那不是要凰凰落進草窩?」顧況看他抖擻精神提氣,就知道程適要現。果然,程適瞅準了點蒼門生滾下台去,唐門二少爺自報家門將要竄上擂台時,氣沉丹田,大聲道:「各位英雄,能不能聽在下再多嘴一句!?」

      江湖眾人都側過頭來,喧然道:「又是這個官府的小子出頭亂放狗屁!」恆商再皺眉頭,知府大人把袖子放在嘴邊拚命咳嗽,呂小面瓜倒面如沉水,眼光都沒偏半寸。
      程適晃著腦袋道:「不然,放屁需出尾,出不得頭。」人叢中冒出一兩聲轟笑。有人道:「這小子兩三次放屁都有些意思。」程適很得意,恰在此時聽見一個聲音道:「既然有些意思,不妨聽他說些什麼。」

      那聲音溫和柔緩,明明不大,隨風徐徐散開,卻都化進在場人的耳孔裡。
      程適覺得此聲甚為耳熟。江湖的眾人,顧況程適,呂先恆商,副將兵卒,知府諸官員,台上的玉鳳凰,連同台下遮遮掩掩藏著看了半天熱鬧的密禁衛都循聲向那人看去。人群外,司徒暮歸裹著一件惟恐不夠顯眼的貂裘,就那麼站著。

      恆商與呂先遙遙對望,暗自苦笑。
      程適與顧況大生欽佩之情,這位司徒大人道行真他娘的不是一般足,活生生把程適的風頭搶了去。
      密禁衛們的頭隱隱做痛,司徒大人如此在人前顯擺,皇上的口諭頂在腦袋上,抓還是不抓?
      司徒暮歸在縣衙睡了個回籠覺,此時剛上山來。眾人都看向他,正有縫隙可走,逕自到擂台下,在官兵與江湖眾人搭界的地方站了。
      江湖眾人都揣測,此人是什麼來頭。
      兵卒們也都揣測,那件貂裘明明是大將軍的,怎麼到了他身上。
      司徒暮歸只看程適:「不知道程掌書要說什麼?」
      風頭總算轉回程適身上,程適咳嗽一聲,大聲道:「在下是覺著打擂台的方法不公平。鳳凰寨主一個弱女子,一個接一個同人這麼打下去,武功再好也支持不住,豈不是便宜了那些後上台的?前面下場的英雄們也太委屈。」

      江湖客們一時寂靜,擂台上的玉鳳凰又凝起妙目向程適看來,程適十分得意。
      三當家在玉鳳凰身後低聲道:「這位程掌書屢次出言幫忙,聽說替我們解圍那次還被呂先打了棍子。分明只能招禍的話,他卻敢仗義執言,這人可惜委屈在官場裡頭,若身在江湖,真是條錚錚的漢子。」玉鳳凰唇邊染了一絲笑,未回話。

      二當家道:「不知道剛過來那人是什麼來路,武功看來不低,又沒在江湖上見過......」六當家洪五娘也是個不出雙十的少女,低聲接道:「只是他相貌真是好,從沒見過那麼俊的。原以為那個白臉將軍與知縣身後的哥兒都難得的標緻了,居然加起來都不如他。」頰上飛了紅暈,卻咬唇向玉鳳凰笑道,「若這人也是來打擂的,這副樣貌足配得上寨主了。」

      玉鳳凰眼波流轉在司徒暮歸身上一掃,淡淡道:「真正的英雄豈能看皮囊。此人連來路尚不知道,喜華飾且愛招搖,性必浮躁。皮相越好,心術越容易偏邪。」
      二當家即刻點頭:「寨主說的甚是,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怎麼能只看臉。」六當家低頭不再說話。
      江湖眾人嘈雜議論,熙熙紛紛。熊盟主適時起身,拱手道:「各位,剛才那位程掌書說的卻有道理。我等今日參與此事,一不能讓人笑話我們江湖人欺負女人,二不能讓人笑話我們算計女人。擂台的事,需調整調整。大家都拿個主意,再聽鳳凰寨主自己想怎麼選人,」又向官府席上一拱手,「各位大人有好計也不妨一說。」

      江湖堆裡即刻有人喊:「那就讓想娶玉鳳凰的都站出來,先相互比過,最後剩下的再和鳳凰寨主比試!」又有人高聲道:「不然讓娶玉鳳凰的站在台前,先讓鳳凰寨主相一相,相中的再切磋。」立刻有人道,「相一相,他娘的又不是相牲口。還是互相先比過好。」又有人喊道:「相一相好,武功強的差的都罷了,還是要鳳凰寨主中意!」又被人頂回去,「中意?比武招親自然是打得過的就得中意!」

      各廂爭成一團,叫嚷讓熊盟主裁定,熊盟主一句做不得主,朝廷既是公證,請朝廷做個裁定,將爛柿子推給呂先。呂先溫文起身,正要爾雅開口道此事還待鳳凰寨主自定,尚未出聲,忽然遠遠聽得人群外有人大聲道:「誰都不必裁定,也不消想什麼規矩,這場擂台根本不當開!」

      眾人皆驚,都轉目去望,卻見人群外一行人正翻身下馬,牽馬徑直到台前。熊盟主與幾位掌門立刻從席上起身,拱手向中心的人道:「竇幫主居然親自過來,實在幸會!」〔〕

      竇潛向幾位掌門一一拱手還禮,雙眼卻看著擂台上。
      眾人都詫異,竇幫主只有閨女沒兒子,漕幫怎麼來蹚這趟渾水?難道竇幫主膽敢在母老虎夫人眼皮底下想收玉鳳凰做小老婆?
      竇潛身前站著大女婿沈仲益,方纔那句話正是他喊的。沈仲益看了看擂台上,朗聲道:「鳳凰寨主自小就有婚約,這場擂開不得。鳳凰寨主其實是家岳的幼女,閨名天妤。」

      人群中炸開油鍋。
      沈仲益目光如冰河流水,卻看向呂先,緩緩朗朗道:「呂將軍,當年令尊呂相與家岳定下兒女婚約,雙方都未曾忘。為何呂將軍明知此情,卻出策讓天妤小姐擂台招婿,又在擂台下做見證監督?」

      冰河水澆進油鍋,油花爆濺。
      森森的矛頭,都指上了呂將軍的臉。人群中最先有人高叫道:「沒想到大將軍人模人樣,居然干負情毀約的勾當!他大爺的把兄弟們耍得團團轉!」附和聲迭起。
      諸將諸官與程適顧況都大驚,呂將軍幾時成了和玉鳳凰訂下娃娃親的未婚相公?程適恍然,原來呂小面瓜顛顛地從京城跑到山賊窩裡和稀泥,其實揣著見不得人的私心。玉鳳凰是個好女人麼,哪點配不上你小面瓜了。

      呂先面如靜水地站著,卻沒說什麼。江湖眾人看他這般氣定神閒的模樣義火頓起,玉鳳凰攪得武林大亂,這是江湖的家務事,但朝廷的人欺負到江湖美人的頭上來,還是欲毀婚棄約,端的是把整個江湖不放在眼裡,這口氣忍不得!

      人群中大喊道:「姓呂的,你的老底被揭出來,要如何對鳳凰姑娘交代!咱江湖的女子也不好被你們這些當官的欺負!」
      「假惺惺說什麼看不得欺負女人,全他大爺的放屁!當官的一慣滿嘴虛幌子,都他大爺的不是東西!」
      玉鳳凰冷眼看擂台下,竇幫主正向江湖眾人拱手,「各位英雄--且請莫動肝火,此是老夫的家務事,莫為了老夫的私事開罪官府,老夫看呂將軍在眾人面前一定會給小女一個交代。」口伐聲更甚,迭起中,驀然聽見有兩個人聲同時道。

      「慢著!」
      「且慢!」
      嘈雜聲暫寧,那兩聲的主兒,一個是台上的玉鳳凰,一個是顧況背後的恆商。眾人將眼神勻成兩半,兩廂看去。呂先回過頭來,面色微有擔憂。
      恆商搶先開口:「此事與呂先無干,當年呂太傅與竇幫主訂下婚約之事,我定給竇幫主一個交代。」緩步走出,竇潛和沈仲益都不再做聲。恆商到底是王爺,眾人面前威儀自生,話雖說得平常客氣,聽在耳裡還是隱約覺出高高在上的意味,何況他直呼呂先名諱,輕描淡寫。眾人心中嘖嘖,老竇當真能折騰,一個閨女藏了許多年,還早早攀上個高高的枝頭。

      顧況和程適知道其中的緣故,顧況忽然想起,一砸拳頭,「是了,那天在蓼山腳下,鳳凰寨主讓你我捎的話,竟然忘了捎!」
      程適道:「當時看見滿地六合教的死屍,差點連自己的姓都駭忘了,誰還記得那個。」顧況十分顧慮不安,若當時說了,是不是還不至於弄到這種局面?
      沈仲益在恆商面前尚有一兩分人情,大姑爺應酬靈便,滿臉堆笑拱手道:「閣下如此說,家岳與竇家皆甚欣也。」人前仍不點破恆商身份,算順手又買了個人情。
      竇潛摸著鬍子欣喜一笑,拱手低頭:「竇某心甚欣慰,小女想來也甚歡喜......」話未落音,擂台上的玉鳳凰朗朗道:「竇幫主,不知你幾時認了我做閨女,我卻不知道。」

      眾人愕然,四處寂靜。唯有竇幫主老淚縱橫,「天妤,這些年你與天賜在外面吃苦,全是爹爹不好。你若不認我這個爹,爹爹也無話可說,爹只想你有個好歸宿,便是下黃泉,也能含笑了。」

      顧況低聲道:「這個竇老頭說話,實在肉麻。」
      程適從牙縫中道:「我正要說,被你搶了。老小子唱得是哪一出?」
      玉鳳凰挑起秀眉嫣然笑了,「竇幫主說他是我爹,我給各位講個笑話。」眼光在台下掃過,道:「我玉鳳凰在江湖道上這些年,別的不敢說,但到今天各位道上的英雄俠士們都還給小女子三分薄面,卻是我自己一刀一劍掙下來的。能讓人聽名兒知道有我這個人,不是一天兩天了。卻從未有姓竇的人跑來說,我和他是一家子。近來江湖局面混亂,由頭在我身上。蓼山寨沒少被各位朋友會過,但來會寨子的與幫我擋客的,也從未有過姓竇的。玉鳳凰搭擂台招親,這是第二回。兩回天下人都知道,小寨與漕幫分舵算個鄰居,第一回卻沒見沈姑爺和竇幫主有空來喝個茶。前幾天諸位同道上蓼山寨,欲來小寨做客。是呂將軍帳前的程掌書仗義執言,諸位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寬宏大量。從始至終,沒見有姓竇的。這次擂台再開,由呂將軍代朝廷做見證,數天前天下皆知。到此時之前,姓竇的沒什麼動靜。偏偏在方纔那個不著調的時候,竇幫主帶著姑爺們從地上冒出來,張口說我是他女兒,又說許多年前的婚事,讓呂將軍下不了台。這不是個笑話麼?我說竇幫主啊,我生做你女兒的這許多年裡,你訂下親事後的許多年中,大氣沒見你出過一聲,為什麼專在此時冒出來?」

      台下寂寂無聲。幾位姑爺在竇潛身後默不言語。竇潛一張棠色的面皮漲做豬肝色,玉鳳凰清亮的雙眼只看著這幾個人。
      竇潛流下兩行熱淚:「天妤,爹爹也是才曉得你在此處,這些年都找你不著。你怎麼怨恨,都是爹爹應得。但那親事,實在是當年爹爹為你訂下,有一枚玉珮做憑證,一面刻著一個竇字。敢請呂將軍代問呂相,便知確有此事。」

      程適恍然,原來當年把爺爺的牙硌得生疼的是你這老小子的玉!
      玉鳳凰道:「竇幫主,江湖規矩,身在江湖,頂什麼名頭做什麼事。今天此擂,招的是我玉鳳凰的相公。擂台正開,蓼山寨只能待幫主一杯送客茶。若幫主有閒情在台下坐坐,鳳凰正好有個假仁假義兩處討好趁火打劫的故事說給幫主解悶。依我看,幫主還是先回漕幫的好,假如有人因為這件事拿小人居心揣度幫主大義,恐怕有損竇大俠的盛名。」

      竇潛的額頭隱隱泛紫,長歎一聲,將老眼向玉鳳凰慈愛一望。玉鳳凰不等他轉身,回首向身後道:「開擂吧。」
      恆商從頭到尾,負手靜靜站著。二當家掄起鼓槌,再擊三下,恆商自人叢中緩步走到擂台下,抬手作禮,「在下欲請鳳凰寨主擂台賜教,望寨主允准。」
      玉鳳凰凝目望了望他,頷首道:「好,你上來吧。」
      恆商上了擂台,程適甚愕然,難道恆商就此迷上了玉鳳凰?早上剛和顧況在被窩裡滾過,這小子轉向轉得也太快了吧。忍不住看一眼顧況再看一眼顧況,唏噓。
      顧況拉著臉道:「你看我幹嗎?」
      程適心道,顧況雖然沒從了恆商那小子,到這個份上也算半個棄夫了,可見在這個上頭,爺們還是比不過娘們。
      顧況料到他心裡動的不是正經,自覺君子坦蕩蕩,不與此人計較。恆商上擂台時,他本也嚇了一跳,但他不知為何,像恆商的心思通進了自己的心思一般,瞬間便清楚明白恆商並不是想娶玉鳳凰,他這番上去,卻因為有別的不得不上的理由,於是只留神去看擂台。

      玉鳳凰與恆商在擂台上站著,卻是瑪瑙與暖玉,皎月與寒星。顧況心道,其實這兩個人實在是一對班配的璧人,在剛才的淡定外,又另浮動起某些莫名的不是滋味的情緒。江湖人叢寂寂,官府這廂也默然。正要轉身回府的竇家人都目光灼灼地站定,程適又去看呂先,小面瓜一張臉紋風不動,大家都凝神看擂台,只等那兩人的動靜。

      恆商在兵器架上選了一把長劍,在下首站定。玉鳳凰上下將他一看,「你是睿王恆商?」聲音恰好只恆商能聽見。恆商直言道:「是。」再拱手道了聲請賜教,玉鳳凰回禮,道:「小心。」手中的劍如疾風,破空刺去,恆商閃身避過,反手一格。

      顧況與程適不懂路數,只見台上劍如雪片來來去去,人若游蛟回走穿插。
      顧況道:「可惜打得太快,看不出上風下風。」
      程適道:「待我去問個懂行的。」晃到羅副將的椅子後,笑嘻嘻地悄聲道:「副將大人,你看上頭哪個勝算大些?」羅副將正看到嘴癢,低聲道:「玉鳳凰能做上十餘省山寨的總瓢把子,功夫自然了得。輕易勝不了她。不過......」賣了個關子,拖長音,卻不急著說。副將身旁的知府大人豎著耳朵正聽,立刻道:「羅副將有什麼高見?」羅副將道:「若有她看上的,興許就勝了。」望著台上,意味深長一笑。

      密禁衛們縮在人堆裡看臺上打得熱鬧,其中一個便低聲向趙禁衛長道:「大人,美人兒別是真看上那位了,萬一成了上頭一定震怒,小的們可要遭殃。」
      趙禁衛長歎道:「我也正想該怎的辦好。」
      禁衛就道:「不然一看風頭不好,大人您飛身上台,您武藝超群,一定能將那女子拿下。上面褒獎您忠心,這美人兒娶回家,大人也不虧。」
      台下的只管議論,台上的正對到淋漓,玉鳳凰在恆商擋招的當兒笑道:「我原當你是個繡花枕頭,沒想到卻還有兩下子,擋得住我幾招。只是你只守不攻,打的是什麼算盤?」

      恆商道:「鳳凰姑娘,其實婚約事我早知道,卻並不曉得竇家小姐就是寨主。今日若不上這擂台,實非君子。」
      程適已從羅副將的椅子後晃到了呂先的椅子後,離台近,看得分明,「這兩個人怎麼打著還聊上了?」
      言語間又交過數招,玉鳳凰轉目笑看恆商:「嘴上說得道義,心裡卻不情願。你已有了心上人?」
      恆商道:「是。」
      玉鳳凰道:「那你爬這一趟擂台,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麼。」
      程適特意從呂先座後晃回顧況身旁,才搖頭道:「看他們卻越聊越熱絡了。」
      話未落音,忽然間恆商的身影略頓了頓,電光火石間,玉鳳凰的劍架上他頸間。呂先的神色驀然凌厲,趙禁衛長正要挺身上台,玉鳳凰再一笑,劍從恆商頸間收回,道:「承讓。」

      恆商的神色卻有些驚訝,拱手道:「慚愧。」將劍放回兵器架。玉鳳凰道:「此擂的規矩,不勝便是無緣,公子請下台吧。」
      顧況鬆了一口氣,眼看著恆商下了擂台。恆商又走到他身後,對他笑了笑,而後站定,顧況壓低聲音道:「你......方才沒傷到哪裡吧?」恆商道:「沒有。」程適在一旁斜眼看他兩人竊竊私語,直覺得肉緊,撇了撇嘴,心道好歹人前也避忌點,唉唉。

      六當家在玉鳳凰身後道:「那人便是與寨主有婚約的人吧。他人物俊秀,能上擂台,是個君子,正與寨主匹配,寨主為何要故意搶他一式,讓他下擂?」
      玉鳳凰道:「你也看出來,他上這擂台,只出於君子之義,雖顧及他的名聲,更顧及我的名聲,若故意讓招留他,豈不是欺人道義的小人。怎能做那樣的事。況且他這樣的人,我也不愛。」回頭卻看向身後的幾位當家,「只是我是誰竇潛原本不知道,怎麼此時他卻曉得了?你們又怎麼曉得?」

      幾位當家都不做聲,六當家眼滴溜溜去看二當家。玉鳳凰皺眉道:「黃信,是你?」
      黃二當家額上青筋暴起,低頭吶吶道:「不錯,是我。」抬起頭道:「這個蓼山寨的大當家原本就是我帶著弟兄們求你做的。此時滿江湖的人來尋仇,兄弟們沒用,讓你自己去抵擋,還要靠你護著。你原本是千金小姐,本不該沾上江湖是非......」

      玉鳳凰道:「進不進江湖,當不當這個寨主與開不開這個擂台一樣,全是我自己的意思。」黃二當家再低下頭,不言語。玉鳳凰道:「敲擂鼓吧。」
      二當家握緊鼓槌,卻像舉起千斤重鼎,還未落下,台下有人道:「我原以為玉鳳凰是個徒有些姿色的女子,未想到卻真是位難得的佳人,不知道鳳凰寨主有沒有興致,與在下切磋一二?」

      那人自眾人中出來,顧況與程適都禁不住讚歎,確是英挺的好相貌,好模樣,正似那書裡說的翩翩俠士形容。蓼山寨與江湖諸人卻變了顏色,二當家愕然抬頭:「是--段雁行?」

      段雁行、段雁行,江湖客的念叨綿綿飄過來。程適疑惑道:「那人什麼來頭?」他這一說沒指望顧況接話,只因為顧況和恆商仍然在竊竊私語中。
      恆商對顧況低歎道:「景言,我今天,卻不得不上擂台。」
      顧況十分明白,道:「雖然此事我不好多做議論,但只為君子之義,擂台便不可不上。」
      程適覺得牙很酸。
      段雁行是個什麼人物?玉鳳凰與段雁行相望一笑拱手開打,趁台上打得正熱鬧,程適從官府堆裡晃到與江湖客們搭界的邊緣,挑幾個看起來還算順眼的江湖兄弟,套近乎搭訕,問這個姓段的來歷。靠著官府邊上站的全是名門大派的小弟子們,穿著各門派的一色衣裳,規規矩矩。程適同五、六個人搭話,只曉得段雁行在江湖中是個人物。無門派,師承不詳,算是邪道上的人。

      幸虧半路從人堆中閃出一個人繞到程適身邊,甕聲甕氣道:「玉鳳凰雖然厲害,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唉,他居然也瞧上了。」一柄折扇在烈烈寒風中搧了兩下,卻是那位蝴蝶公子藍戀花。

      戀花公子也是個好與人搭訕說話的,苦於平時能和他說話的人不多,看見程適來與人套近乎,立刻繞過來,兩人套上幾句,惺惺相惜。
      台上的玉鳳凰此時只有對式卻無去招,段雁行還雲淡風和,連程適都看得出玉鳳凰將要抵擋不住,道:「果真和兄台說的一樣,不是段雁行的對手。」
      藍戀花道:「當然,段雁行能與我一樣被稱做江湖三大公子之一,豈是玉鳳凰贏得了的尋常角色。」
      戀花公子方纔的倒栽大蔥式頓現程適眼前,程適不言語。藍戀花歎道:「段雁行怎會像在下這般憐香惜玉,一定不會讓著她。」輕易給他被打下擂台時的倒栽大蔥姿勢找了個理由。

      程適便問:「江湖三大公子都是哪三位?兄弟對江湖事一竅不通,請戀花兄指點指點,別見笑才好。」
      藍戀花正等著他問,道:「洞庭山莊的段雁行,六合教少主姬雲輕,還有不才在下,可惜姬雲輕已死,這三大公子要重找一人補上。」
      程適看著擂台上的段雁行,忍不住道:「排出這三大公子的......不知道是哪位高人。」
      藍戀花輕搖折扇,翩翩一笑:「便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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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雪亮的長劍,在半空劃出個銀白的弧,跌落在地。眾人嘩然一片,劍是玉鳳凰的劍,被段雁行一劍挑飛,劍尖在玉鳳凰身子半寸前收住,反手而回。
      玉鳳凰輸了。
      程適掂腳向台上看,乖乖,姓段的那手夠拽,哪天爺爺也學劍耍耍。
      劍落地的一響,呂先與官府諸人心中的一塊石頭都落了地。
      玉鳳凰道:「是我輸了。」段雁行看著她一笑,卻向台下道:「若有人還想娶鳳凰寨主,卻要贏了在下了。可還有人願上台麼?」
      台下卻無動靜,半晌有人喊道:「鳳凰寨主,夫婿既然已經招到,趕緊拜堂進洞房去吧!」附和聲一片。
      二當家領著蓼山寨的當家們恭恭敬敬向段雁行道:「請段公子先入小寨內堂。」
      玉鳳凰望著段雁行的雙眼道:「你既然贏了擂台,我一定不違諾言與你成親。」
      段雁行懶懶笑道:「鳳凰寨主話說得不像要嫁與段某為妻,倒像要與我訂日子比試。我因看上了你才上這擂台,不知道你心中,可也看上了我?」
      玉鳳凰道:「段莊主是個愛說笑的人,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這些話說起來有些臉紅。」
      段雁行道:「鳳凰寨主言而有信,但不知心裡當是你情我願呢,還是強買強賣。」
      玉鳳凰蹙起秀眉,卻也笑:「你情我願如何,強買強賣又如何?」
      段雁行低聲笑道:「在下有個脾氣,強買強賣的也要讓它變做你情我願。」轉身向台下道:「還有一件事向諸位同道一說,段某既已要娶玉鳳凰為妻,從今後諸位有什麼欲與鳳凰和蓼山寨計較,盡可以來洞庭山莊找段某。」

      顧況忍不住感歎此人好大口氣,卻覺得十分羨慕。
      夫婿已定便收擂準備拜堂。正道的名門大派不與邪道來往,整頓門徒自下山去。剩下一堆閒散人等嚷著吃喜酒鬧洞房,二當家來請呂將軍等人進山寨大堂觀禮吃喜酒,呂先道事務已完便不久留,推了,命大軍回蓼山腳下紮營。

      一場轟轟烈烈的擂台就這麼散了,顧況心中莫名空虛。
      恆商低聲在他身邊道:「吹了快一天涼風,等回去喝些暖酒暖暖身子。」顧況見竇家的人臨走前猶不死心地看恆商,道:「你今天上擂台,別被江湖人猜出了身份,縣衙裡沒中用的守衛,你不然這幾日到呂將軍的大營住,能周全些。」

      恆商道:「我只和你住在一處,不周全也沒什麼。」
      程適要遵令回營,正和藍戀花道別,遠遠看恆商和顧況說話都快貼到一處,覺得十分肉麻,嘖了一聲。
      藍戀花早見他和顧況走動一處,極其親密,與他說話時候看他頻頻向顧況處望,又看顧況與恆商的形容,再看程適的神態,蝴蝶公子慣看秋月春風,頓然了悟。因不便說破,只道:「兄台此一向,卻比尋常人更多苦楚。」

      程適棒瘡剛愈,又要再被呂先用軍法整治,豪情頓生:「苦便苦了,誰叫咱忍不住就這樣了,干了就不怕他!」
      藍戀花讚歎:「我雖不好此道,但程兄這句話甚得我心!我與程兄甚是投緣,竟可以稱做兄弟。有樣東西送與程兄,適當時候有些小用。」
      在袖子裡摸了兩摸,又在懷裡掏了幾掏,掏出個扁平的乳白色小玉石瓶兒,程適歡歡喜喜接過來,藍戀花面目猥瑣,其實卻是個地道人,還送我棒瘡藥,算個朋友!玉石瓶兒通身雕著雙龍相纏相繞的花紋,十分精緻,程適在手中把玩,藍戀花有錢,傷藥瓶子都如此闊綽。「一看便是珍品,多謝藍兄!」沒忘記問一聲:「外敷內用?」

      藍戀花覺得程適言語坦蕩豪爽,越發欣賞,道:「此藥內用。」將扇子一搖,再笑,「功效極妙,程兄用了便知道。」
      程適喜孜孜道了聲多謝,與藍戀花道別,閃回官府人叢。密禁衛們眼睜睜看著司徒暮歸施施然轉身下山,道:「大人,拿不拿他?」
      趙禁衛長道:「放屁!聽說欽拿的要犯司徒暮歸初一到過蓼山擂台,我等擂台當日正在蓼山縣城內暗訪,可曾到山頂來過?」
      密禁衛們都搖頭,「大人,小的們與大人初一在蓼山縣城內暗訪,哪有工夫上山頂。」
      程適和眾人下山,卻還在顧況身邊走著。
      顧況道:「程知會,怎麼不回軍中走?」
      程適笑嘻嘻道:「大將軍命我在顧知縣衙門裡做知會,還沒下令讓我回營。」
      顧況道:「反正棍子挨定了,先備好棒瘡藥等著。方才看你與那位倒栽大蔥公子相談甚歡。」
      程適道:「正是聊得投緣,還承他的情送了樣東西。」摸了摸懷中硬硬的瓶子,斜眼等著顧況來問。顧況偏偏只哦了一聲,正好恆商插話進來,噓寒問暖,一來一往,又開始肉麻,程適緊了緊皮,接著走。

      果然,還沒進城,有傳令兵來傳大將軍令,命知會程適回營。
      顧況回衙門吩咐廚房拿砂鍋牛肉燉湯,天剛黑透,牛肉湯滾爛時,軍營的小兵抬著個擔架再進了衙門,道大將軍令,還要在蓼山腳下駐紮五日,掌書程適暫時仍做知會文書。將擔架擱在大廳,告辭而去。

      恆商站在顧況身後苦笑,「你忙了一下午,卻是值得了。」
      顧況看了一眼趴在擔架上死豬一樣的程適,向小廝道:「先抬到臥房把預備的傷藥上上,請大夫過來吧。」
      伸手探了探,這次打得夠狠,雙手冰涼,氣若游絲。
      再向地上望了一眼,這次連棒瘡藥跟牛肉都沒了。
      程適被兩個門房輕車熟路抬進臥房,顧況在後面跟著。小丫鬟已將床褥鋪好,顧況看著門房將程適抬上床,嘴裡道:「輕些兒。」程適被一挪動,醒了,掙扎著半抬頭忍痛哼道:「脫衣裳的時候小心點,別弄壞了我懷裡的......」話沒落音,顧況伸手掀開他衣裳,動了傷處,程適頓時倒抽涼氣,哎呦哎呦叫娘。

      顧況道:「顯擺的時候就該料到有這個下場,英雄些,叫個什麼。」
      程適呲著牙正要回嘴,小廝已經領了大夫過來。顧況從床前讓開,大夫一把掀開程適的衣裳,抖著鬍子道:「這鞭傷不輕啊。」
      顧況驚訝道:「這次挨的不是軍棍是鞭子?」看程適脊背上橫七豎八,儘是紫嫣紅的鞭痕。
      程適吸著涼氣道:「他娘的小面瓜夠狠,天寒地凍把爺爺脫光了膀子上鞭子,他娘的抽了我二十鞭,末了還賞爺爺一桶冰渣子水。」
      站在顧況背後的恆商與大夫小嘶丫鬟都聽出來程知會一口一個小面瓜喊的是呂大將軍,嘴裡還把自己封做了呂大將軍的爺爺,都默不做聲。
      顧況向大夫道:「有勞先生先給他上藥,我出去看看。」去廚房吩咐將牛肉湯備上。再到廂房時程適卻又睡了過去,大夫道只是暫且昏睡,因為有傷又受了寒,過幾個時辰自然就醒。鞭傷雖重只傷了皮肉,未動筋骨。程適的身子根基扎實,養一養就好,比棍傷好調理。開下藥方,顧況遞上謝銀,「大過年的還請先生過來,實在過意不去。請吃杯水酒再走。」

      張大夫能為縣太爺效力正巴不得,再聽了顧況言語如此客氣,臉比大門上掛的紅燈籠還喜慶,「大人太給小人面子,小人實在擔不起,家裡還等著吃年飯,不耽誤大人,再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小人。」揣著謝銀歡天喜地的走了。

      張大夫走得歡喜,留下顧況肉疼。這些日子招待恆商,又跑來一位司徒大人,再加上程適的藥錢,積年攢下的壓箱銀子眼看要見底,顧況想到自己當年從牙縫裡刮下錢是多麼的不容易,望著程適的房門忍不住就長歎:「其實呂將軍這一回已經做人情罰得輕了,他舊傷還沒好全,要再打上三十棍子,恐怕半個月都下不得地,須吃上一個月的藥,萬幸萬幸!」

      恆商自程適被抬進門,在顧況身邊陪他進進出出,將顧況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此時只道:「你也折騰了這些時候,洗漱去睡吧。」恆商一向不大會說關切的體己話,心中的鬱結也只能存著。看著顧況前前後後的為了個程適忙碌,一絲苦意泛在嘴裡說不得,只泛泛道:「你與程適一向言語不合,這時候卻如此照應他,其實從小一起到大的情誼,別人還是比不上。」

      這句話越發讓顧況憐惜銀子之痛痛到了十分,顧況覺得自己如此待程適實在義薄雲天感天動地,對自己胸襟十分欽佩,嘴上輕描淡寫一笑道:「情誼?只是看從小一起長大與兩位師傅的面子上照應他,況且這時候我不管他誰管他?我這人一向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

      恆商愣了愣,片刻後道:「我先回房了,你早些歇著。」顧況道:「好,」看恆商轉身又添了一句,「晚上關好門窗蓋嚴被子,別受涼。」
      恆商向自己住的廂房走去,心頭的苦澀卻越來越重。在迴廊上看見司徒暮歸的房門半掩著,抬腳走了進去,在火盆旁坐下。司徒暮歸笑道:「方纔聽說程適被少師打得不輕,又抬到衙門來了。顧知縣前前後後忙得緊。少師也有趣,每次打完了,都往這裡扔。」

      恆商坐著看通紅的炭火,半晌才道:「只十來年,就像隔了去不了的萬重山。那以前從未見過面的,卻又如何?」
      司徒暮歸沒答話。
      恆商苦苦一笑,「他忙前忙後只想著給程適熬湯,其實我和他連晚飯尚未用過,他全忘了。」
      程適當天晚上還是沒喝上顧況備下的牛肉湯。顧況在他房裡候到半夜,也沒等到他睜眼,實在不耐煩,打著哈欠回房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再過來,程適已經醒了,但背上鞭傷疼痛,只能趴著罵娘解悶。顧況沒能奚落他幾句,呂先的軍營就派人傳話,有事請顧知縣到大營商議。

      商議的不是大事,呂先請了知府大人和顧況,只道還要在蓼山腳下暫駐幾日,等到江湖人物們都確實散盡,蓼山縣確實太平無事方才能回京城覆命。顧況自然樂意,知府大人更巴不得,都說贊同後又商議了些雞毛蒜皮事,呂先留了一飯,下午趕回蓼山縣。

      臨行前呂先說另有他事拜託,將顧況單獨請進大帳,方才道:「有勞顧知縣替本將轉稟十五殿下,明日與司徒大人一同來大營,漕幫竇家臨行前需得再拜會一趟。」顧況明,應過,趕回縣衙。

      恆商今日沒同他去呂先大營,在房裡和司徒暮歸下棋,顧況找他轉了話,恆商沉吟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沒了下文。顧況見他神色與平常不同有些奇怪,忽然想到,是了,到底他也曾和竇家的小姐訂過親,還要為了給竇家個面子上門一趟,難免不自在。於是很體貼地道:「這兩天年都沒好生過,今天晚上讓廚房做得豐盛些,你還有司徒大人有什麼想吃的菜,我吩咐廚房準備。」看了一眼掂著棋子望自己的司徒大人,又添了一句,「只是我這小縣衙整治不出山珍海味,只好吃家常小菜。」

      恆商沒說什麼,卻是司徒大人很和氣地道:「正要吃家常小菜才算過年。我沒什麼忌口,顧知縣隨便準備吧。」
      顧況應了正要出門,恆商忽然道:「你只忙著替我們整治晚上的飯,不去看看程適的傷勢?」
      顧況張口道:「剛進衙門時才問過,說吃了飯又喝過藥才睡了,湯藥裡加了安神的藥材,估計晚上醒不了,養到明天才有精神。」恆商哦了一聲又不再說話,顧況也找不出什麼來說,出門去了。

      這一下午加晚上,十分無趣。
      程適天黑後醒過一回,顧況正在和恆商、司徒暮歸吃晚飯,等飯吃完,程適已經要了東西吃飽,又灌了藥進肚,立刻又睡了。顧況親自替他擦傷口換新傷藥,他也沒醒。

      第二天一大早,恆商和司徒暮歸去呂先大營,預備同去竇家拜會。這天是年初三,顧況大清早便去到城裡向一些百姓人家拜年,又有鄉紳來衙門給知縣大人拜年,來往應付了一上午。

      中午程適還在睡,顧況一個人吃飯,覺得有些冷清。吃完回房睡了一覺,起來後到程適房裡再看了看,百無聊賴又去看卷宗,到了黃昏,程適醒了。
      程適的鞭傷全在背上,本來就不妨礙行走起坐,被安神藥催著睡了兩天,傷處的疼痛也能忍得住了,精神分外足。滿屋子轉了一圈,又滿縣衙轉了一圈,吃了頓豐盛的晚飯,罵了罵小面瓜,又稱讚自己英雄。顧況兌個耳朵,只管聽著,偶爾潑點涼水。

      程適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剔牙,今晚上沒恆商在眼前礙手礙腳,越發完滿。程適預備再回顧一下自己的英雄事,顧況道:「程賢弟,你鞭傷正重,還是回房裡換一換藥好。」

      程適於是竄回房去,看顧況關上房門去拿藥瓶,坐在床沿上翹起二郎腿,道:「這點小傷,過他兩天就好,沒什麼。」
      顧況就癟嘴,忍不住要去風涼他,程適忽然一砸大腿,「是了,怎麼忘了還有好東西!」在懷中摸來摸去,又竄起身滿床亂翻,「怪了,那個瓶兒呢?明明在懷兜裡揣著,我挨打的時候脫衣裳,還特意留神別掉了。」

      顧況詫異:「什麼瓶兒,你的衣裳不是那天抬來就幫你換了麼,還在牆角擱著。」走到一個櫃角處拎出團布,卻是程適的破棉袍,抖一抖掏一掏,果然摸到一件涼且硬的物事,拿出來一看,卻是個十分精緻的玉石瓶子。

      程適大喜,「就是它!差點給忘了,藍戀花送給我的好東西,早喝了我也不受這兩天的罪。」
      顧況聽見一個喝字就拔開瓶塞,放在鼻子前一嗅,一股沁人的桂花酒香直入心脾,忍不住讚道:「好酒。」
      程適看他嗅,皺了眉毛,「你鼻子不好,什麼好酒,分明是內用的傷藥,拿來我喝。」
      顧況在鼻子前嗅著,分明是極上等的桂花酒味。他從出娘胎,還沒聞見過如此好的酒,聽著程適的說辭不禁冷笑:「還沒聽說有用酒做內用的傷藥的。你傷的不輕,正要忌酒,這個喝不得。」

      程適抽了抽嘴角道:「我喝不得難道你喝得?」心道顧小么做官真做糊塗了,一瓶內用的傷藥,認定了是酒,沒見識。
      顧況拿著瓶子在眼前看了看,程適的表情看在他眼裡,卻是十分捨不得讓他碰這瓶好酒,於是道:「你兩回被呂將軍打好歹都是我照應你,拿這瓶酒做謝禮還我也就罷了。」

      程適斜眼看他,歎了口氣,「好啊,你當它是酒,要喝,我不讓你喝卻是小家子氣。你願意就喝一口兒。」
      顧況毫不客氣,將瓶口湊到嘴邊,仰頭灌了一大口。程適斜著眼,坐在床上晃腿,拿傷藥當酒喝,看能不能把你個沒毛病的喝出毛病來。
      顧況抽了一口,將瓶子塞上塞子,放到桌上,「我還給你留了一半,別給你留下話柄,說我趁火打劫,連個底都不給你剩。」
      程適此時卻不忙著喝藥了,晃腿等著看顧況什麼反應。
      顧況喝了那一口桂花酒進肚,只覺得入口酒味不甚重,滿口都是桂花香,沿著喉嚨直入腹中,桂花香氣從唇齒和鼻息間滲出來,卻越來越濃。兩句話說完後,腹中的那口酒卻變成了一團火,向他的四肢百穴湧去,程適此時已看出他雙眼神色異樣,臉上泛起潮紅,開始不對勁。

      顧況想向前走,天地卻有些搖晃,身上的氣像一瞬間被那團火燒乾了,伸手去扶桌子,程適看他站立不穩左搖右晃,洋洋得意地奚落道:「怎麼樣,知道喝錯藥的味兒了吧。」

      顧況張了張嘴,卻回不出話來,心中忽然像被一點點掏空,越來越空蕩,越來越難受,丹田下腹卻有股熱流游蛇般竄動,蠢蠢欲出,又找不到出路。其他的地方卻越來越空。

      程適得意洋洋地溜到顧況身邊,「顧賢弟啊,我看你難受得很,要不要為兄扶你一把兒。」伸手搭上顧況的肩,顧況卻呻吟了一聲,抓著他的衣裳,身子全靠了上來。
      程適也覺得顧況不對勁得有些不對勁了,喝錯了個傷藥,不至於搞成這個模樣吧。伸胳膊將顧況扶正些,顧況皺眉閉著雙眼,臉潮紅得有點嚇人,程適用胳膊穩著他,「喂,真感覺不好的話,我就去喊大夫吧。」

      顧況再呻吟了一聲,抓著程適,卻將整個人都貼了上來。
      程適緊貼著他正面,終於曉得哪裡不對勁了,眼直直地愣了愣,抖了抖臉皮,「娘噯,不至於吧。」
      顧況......眼下......那個......狀況......怎麼跟喝了春藥似的......
      程適一把將顧況推開兩寸,扳著他的臉看了看,顧況的雙眼半閉,卻散著一絲迷亂的光,平時一張算白的臉上潮紅蕩漾,竟有幾分風情,唇齒半閉,那靡靡的小樣兒,不是中了春藥是什麼!?

      只怕還是極品的春藥。程適手鬆了松,顧況再倒進懷裡,緊緊地貼著,程適僵硬地抽著臉,那個......強烈地,體察到了......
      程適不知道,蝴蝶公子藍戀花餬口的營生就是配春藥方兒,秘製的春藥放眼天下堪稱極品所以才被江湖人不齒,算他是邪門歪道。送程適的這一瓶,乃是戀花公子某天興致忽至,偶配的龍陽床趣水,戀花公子曾吹噓說,就算是江湖上最爺們的漢子鐵南山,喝了這瓶水也能媚過館子裡最妖冶的小倌。

      顧況哪招架得住這個,從頭髮梢到腳底早被那水兒順過一遍,但與床第之事不熟,只緊緊扒住程適,呼吸漸重。他這樣,程適又疑惑了,老爺們喝了春藥,不都是亂壓亂摸亂啃,找那能溫存的寶地麼?但顧況扒著他,只是貼得緊些再緊些,倒像引自己向他身上摸。程適恍然,爺爺呀,顧小么喝得不會是兔兒水吧!

      正想的時候,顧況從喉嚨裡唔了一聲,身子與程適的身子廝磨。程適的血不禁熱了熱,居然有些澎湃之意,丹田之處有熱流竄動,程適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拉回了半絲神,心道這不是個事兒!一把拉開顧況,半推半拖拖到床上,顧況渾身發顫,從牙關裡呻吟,程適手忙腳亂將被子捲了個筒塞進他懷裡:「來來顧況,你先抱著這個蹭著,等我出去給你找個能敗火的!」顧況伸手扯自己的衣衫,呻吟著用牙咬住被子,程適踉蹌拉開房門,一頭衝了出去,大喘了一口氣,在料峭的寒風中心道,顧況這模樣怎麼消解?去窯子找幾個姐兒?不好,顧況八成喝的是兔兒水。程適心中閃過兩個字,恆商。

      顧況此時的模樣,正是合了恆商的意。只消將情形與他一說,那小子一定踩著風火輪奔過來,一臉大仁大義毫不猶豫睡了顧況,然後這鍋湯燉熟了,顧況成他碗裡的鴨子。

      程適利落回頭,再推開自己房門,插嚴實了,鬼使著一般回到床邊。顧況頭髮凌亂滿臉靡靡之色緊咬著被子呻吟,身上的衣裳被他扯得不剩什麼,程適在床頭蹲下,嚥了口唾沫:「顧況啊,你喝了這個東西,看來是要跟人睡睡才能好。我先問你一聲兒,你先忍著,我去給你找恆商。只是找了恆商啊,大概你壓他就要變成他壓你了。」

      顧況這時候當然聽不得他在說什麼。程適繼續道:「愚兄我,從小和你一起長大,眼睜睜看著你從壓人的,變成被壓的,十分不忍,但......」伸手將被子從顧況嘴裡拉出來,「但誰讓你不聽我的勸,非喝那水不可。唉,還好你替我喝了,要是喝的人是我,事情可就大了。這個人情我一定替你記著,因此你今天和恆商的事情,我一定不說,我這就替你去找他,你看我夠意思不?」

      顧況此時全身正煎熬,覺著程適碰他,一把握住他的手,半撐起身。程適俯身過去,被他一把抱住,緊緊貼著。程適道:「你你你你先別亂抱,等我去給你找人啊。」伸手想替顧況將衣裳拉嚴實點。

      他的手還未觸著顧況的衣裳,匡地一聲門響,寒風驟然入房,程適嚇了一跳,吸著冷氣定神一望,竟然是恆商。他本以為今天夜已如此深沉,恆商定然歇在呂先的大營,沒想到他竟然回來了。

      恆商的臉在燈光裡半絲神情都無,就這麼看著程適和顧況,程適低頭看了看正將臉埋在自己懷中的顧況,此刻他和顧況的模樣,看起來姦情無限。乖乖,恆商那小子,不會因此真以為有什麼姦情啊。

      顧況的藥力上漲,忍不住又抓住程適掙扎了一下,看在恆商眼中,卻是顧況與程適正要歡好時被自己撞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藏身於程適懷中隱而不見。
      門外北風正緊,天寒地凍,正是朔九寒冬時,恆商覺得自己從內到外,從頭到腳,也冰冷一片。
      他一直都知道,顧況與程適從小一起長大,這份情誼任誰都比不上,自己與顧況不過是少年時一年的相伴,就算當時形影不離,就算當時同吃同睡,在自己心中,顧況已是無可替代,但在顧況心中,恐怕對程適的情誼遠在自己之上。他一向覺得,顧況與程適之間,總與他和顧況之間不同,乃至今日今時,看到此情此景......

      恆商寒透骨髓,忽然苦笑數聲,自己於顧況和程適,不過是一段笑話吧,可憐不顧身份連從良記都用了,更是一場笑話,天大的笑話。
      恆商苦笑數聲,僵著身子拂袖離去,寒風如刀,割在面上,程適急忙甩開顧況,追出門去扯著喉嚨大吼道:「喂喂,這是誤會!顧況他......」門外寂靜一片,迴廊上,院子中,卻沒了恆商的身影。

      程適摸了摸鼻子:「跑這麼快,這下完了。」
      回到房中,顧況猶在床上掙扎,程適望著他,歎息道:「顧賢弟,你如此這般,為兄只好用一招不得已的下策了。」
      走到院中,打起一桶浮著冰碴子的井水,將顧況從床上拉到地下,拎起水桶呼啦一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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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顧況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竟是在自己房裡躺著,一睜眼,映入眼中的,居然是程適。程適蹲在他床頭,神情很憔悴,面容很憂愁,看見他睜眼,長歎數聲低聲道:「顧賢弟,你醒了?你昨天喝的那水是春藥,愚兄我用一桶冰碴子水澆醒了你。但你發作的時候扯著我,被恆商看見了,他當你我有姦情,而後到現在還不見蹤影,你看怎好?」

      話如巨石,匡的一聲砸上顧況的天靈蓋。
      恆商卻在當晚回來了,顧況昨晚被澆了一桶冰水,從早上起便有些頭重鼻塞,而後開始頭暈腦脹,恐怕有起燒的跡象。
      程適昨晚被當成了顧況的姦夫,覺得很頭疼,預備等恆商回來立刻將此事挑明,偏偏呂小面瓜專門撿這個要命的時候派人傳令讓他去軍營一趟,程適只得騎馬趕過去,臨行前吩咐顧況,一定要讓恆商等他回來再解釋。

      恆商一回來,就到了顧況房中,顧況張口想向他解釋,恆商卻先開口,說了一句話:「我明日就回京城,此歸去後山長水遠,景言你......多保重。」
      顧況呆了一呆,想說昨天晚上自己誤喝春藥和程適的事情純粹是誤會,但恆商根本未提此事,他做這個解釋又覺得有些牽強。他和恆商雖有那天晚上的一夜,但可能並未有什麼,而且事後也未挑明過什麼,貿貿然說了昨日的解釋,是否有些尷尬,更有些不倫不類。

      顧況是個多慮又謹小慎微的人,他如此的猶豫,口中唔了一聲,看在恆商眼中,卻是另外一種意思,恆商心中的寒瑟之意更重了幾分,又道:「我這些時日,讓景言你十分勉強,亦讓你委屈為難了不少,實是......抱歉。從今後再不會了,你放心......」

      顧況急忙道:「我並沒有......」
      恆商截住他話頭:「我明日一早便走,但現在就算在此別過,景言你......你......日後多保重。」立刻轉身大步離去,顧況想趕上去,卻另有一個念頭閃過,如果真的將錯就錯,恆商這樣離去,反倒好些,從此他安心做他的小縣令,恆商自在做王爺,山長水遠,這樣才是本來應該的情形。否則......否則又能怎樣......

      顧況縮回了手,望著門外的深深夜色,歎了口氣。
      趙禁衛長領著手下的幾個密禁衛,蹲在蓼山縣衙的屋脊上。
      北風獵獵,吹得密禁衛們瑟瑟縮縮,下牙嗑嗑打著上牙。趙禁衛長此番,是來縣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頂上那一場只當從未發生過。但在蓼山縣城裡打探了幾天,若半點功績都沒做出來,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

      聽說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縣衙,知縣衙門守衛稀鬆,帶兄弟們去暗中保護保護,順道將睿王殿下的言行報與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過。因此趙禁衛長特意選在兩更的梆子一響時,帶手下潛上縣衙房頂,看看可有異常,護衛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對聖上盡忠。

      縣衙風平浪靜,一無刺客,二無宵小。只有呂將軍派的幾十名武功高強的兵士藏在暗處,險些將趙禁衛長一行當作宵小,火拚起來,幸虧趙禁衛長臨在動手前亮出御賜令牌,方才順利登上屋頂。

      居高臨下望進內院,燈籠明亮,能將內院情形看得仔細。有幾間廂房的燈亮著,恍惚有人影。睿王殿下與另一人在那廂房中對峙,片刻,睿王殿下閃出廂房,留下那人在廂房內一動不動。

      密禁衛之一道:「大人,殿下這是怎的?莫不是那人對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們下去將那兩個人拿了!」
      趙禁衛長道:「且慢,皇上有聖訓,凡事切莫急躁。暫且候一候再說。」
      睿王殿下出了廂房後。密禁衛們看殿下走得極慢,且是一條直線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氣,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見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還是身形挺硬如松,不折不彎,皇家氣度,實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個彎,進了拐角,瞧不見了。趙禁衛長打探四處後,帶手下換到另一側屋頂。此時北風凜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來。睿王殿下不曉得拐進了哪間房去,卻看見廂房中那人也踉踉蹌蹌出門,卻是顧知縣,顧知縣徑直撲向院中一間矮房內,片刻後摟著一個物事跌跌撞撞出來,走兩步將那物事送到臉前仰起頭,依稀是個酒罈。

      密禁衛們快凍成了冰雕,巴不得現在有壺熱酒可喝,嚥了嚥唾沫道:「這小知縣長得斯文,原來也是個貪杯的。」
      說話間顧知縣和酒罈跌跌撞撞回到了方纔的廂房前,一頭撞了進去,闔上房門。密禁衛們搓了搓手,再伸長了脖子瞧,卻看見睿王殿下從迴廊處的另一側月門裡出來,但與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的也不是條直線,步履微有踉蹌,手裡也拿著一樣物事,卻與方才顧知縣手中的相同,是個酒罈。蹣跚走到一扇門前,敲了敲。門開了半扇,睿王殿下進得房去,房門合攏。趙禁衛長低聲道:「下去看看。」

      殿下半夜入房,那房中人是誰?
      雪落無聲,人落也無聲。密禁衛跟在趙謹身後潛身到了那間房前,拿唾沫潤濕窗紙,戳了個洞。定睛望去,睿王殿下在凳上坐著,對面一人散著頭髮半披著衣裳站著,扶住殿下雙肩,燈下眉如煙墨眼似湖光,卻是司徒大人。睿王殿下低聲道:「慕遠、慕遠......」埋首在司徒大人懷中。

      密禁衛們在心底倒抽了口冷氣,趙謹面無表情轉身,密禁衛們跟著大人上了房頂,其中一個才膽敢大聲道:「大人......」趙謹默不做聲,帶手下徑直回客棧。密禁衛們跟大人進了客棧的房內,趙謹插上房門,密禁衛之一道:「大人,今天晚上......」

      趙謹道:「今天晚上可有什麼麼?」
      密禁衛都噤聲不動。
      趙禁衛長左右環視,沉聲道:「今天晚上什麼都沒有,可都知道了。」
      第二日,年初五。清晨開門,放眼望去,遍是銀妝。
      顧況到近中午時才起,昨晚上喝多了酒,頭陣陣疼痛。開門一片銀白,刺得有些眼花。鵝毛般大的雪片仍密密地落。
      門房在院中鏟雪,小廝來跟顧況報告:「竇公子和穆公子早上走了,讓小的代向大人道個別,去哪裡卻沒有說。」顧況回了句知道了。
      踱下迴廊,看門房正在攏雪,隨手拿了把鏟子去鏟碎冰,小廝忙趕過來:「這種事情怎能讓大人親自動手。」將鏟子搶過去。
      顧況道:「還是都別掃了,一邊掃一邊下,要掃到幾時去,等停雪了再說吧。」招呼門房小廝都回走廊下,小廝拍著身上的雪道:「大人說得也是,這幾年還沒見下過這麼大的,真是場好雪!這一下,不知道幾時能停哩。」

      程適早上才從軍營中趕回來,得知恆商已走,大大跳腳了一陣,顧況無所謂地道:「走了其實好些,不然能怎樣?」
      程適直著眼看看他,而後摸了摸後腦:「你說得甚是,但--」
      顧況道:「但又怎樣?其實這樣最好,這場誤會也最好,要不然,我還不知該如何收場,算是老天幫忙吧。」
      程適仔細思索了一下:「也是,斷袖先不說,他畢竟是個王爺,向長遠想,確實有些不確定。」拍了拍顧況的肩,「你若能這樣想,那便這樣吧。愚兄被誤認為你的姦夫也沒什麼,這個帽子扣著就扣著吧,但你記得欠我個人情。」

      程適這次來卻也是來辭行的。
      呂先命他回軍營,隨時待命,準備回京。顧況將程適送到門口,看他走遠,心中卻有些空空的寂寞的涼。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自己。
      北風蕭蕭,雪越發的大了。
      這場雪,下到初六也沒有停的意思。副將去請呂將軍示下,道雪大路滑,可要等停雪再走。呂先治軍從嚴,道歸期已定不得延誤,初六清晨拔營返京。
      程適回大營,呂先再沒給他皮肉苦頭吃,但因程適兩次觸犯軍紀,下了一道令,革程適掌書官職,貶做小卒。
      程適一向不希罕這個芝麻大的掌書小官,況且還是個甚無作為的文官,貶做小卒正合心意。做小卒騎不得馬,扛著行李步行,遍地積雪,步行卻比騎馬穩當得多。
      程適一腳高一腳低踏雪前行,還時常回頭向廖山方向望望。旁邊的小卒便開他玩笑:「兄弟這樣一步三回頭,難道在蓼山有個相好的要惦記?」
      程適打個哈哈,卻不吐一個字眼兒。
      寒風吹著雪片不斷向臉上撲,程適這輩子頭一回有些莫名的說不出的感傷。畢竟從逃難的時候到如今,和顧況拆伙,這是第一次。
      大雪一下竟數天沒有停過,呂先的大軍冒雪趕了三四天的路,初十才到尚川,十停路剛走了三停。大雪仍下個不住,大軍到了尚川城郊實在行不動了,呂將軍終於下令,就地紮營,暫停趕路。

      兵士們這幾天冒雪走的苦不堪言,聽了此令如奉綸音,雀躍去搭帳篷。程適內急正難耐,看見附近有片樹叢,忙不迭紮了進去。
      呂先下馬整鞍,探路的先鋒兵忽然來報:「大將軍,前面有一行人馬,奉朝廷命令來見大將軍,即刻便到。」
      程適在樹背後繫上腰帶,心滿意足吹了聲口哨。剛拐過那棵樹,忽然斜刺裡伸出一雙手,閃電般點了他啞穴,一把將他拖進樹叢深處。
      一騎人馬到帳前,翻身下馬,呂先拱手相迎。為首穿黑袍的道:「在下刑部王經訓,可是呂將軍麼?」
      那雙手將程適遠遠拖出幾丈外,方才停步低聲道:「程知會得罪了。」
      程適這才得以回頭看他模樣,居然是蓼山寨的二當家黃信。黃二當家伸手解開程適的穴道,小聲道:「程兄,寨主讓兄弟來救你。你犯了大事,朝廷正派人來拿你,事不宜遲,快隨我走!」

      王經訓自懷中取出公文雙手遞與呂先,「此乃刑部公文。將軍軍中掌書程適涉嫌逆謀,下官奉命將其押回刑部待審。」
      黃信將隨身的一個背囊打開,取出一件短襖一雙鞋:「火燒眉毛耽擱不得,程知會速換下衣裳快隨在下走!」
      程適甩了兵衣,蹬掉軍靴兩把將鞋換上,有些大卻能將就。剛把鞋套好,聽得軍營處嘈雜聲大起,黃信拽住他膀子迅速向樹林深處鑽去,程適撒開腿跟著黃二當家在樹叢中飛奔,十萬分疑惑中還有十分的興奮,邊跑邊喘著問:「兄弟究竟犯了什麼大事,驚動寨主和仁兄?」

      黃信道:「我只聽寨主說程兄犯的事與謀逆有些干係,寨主與段姑爺在尚川城內。程兄見了便能曉得事情原委。」
      呂先接了刑部公文,打開看畢,向王經訓道:「此人在本將軍中任知會,乃是皇上御封。他一介市井出身,但不知怎會牽扯上謀逆二字?」
      王經訓道:「下官只是奉刑部公文拿人,來龍去脈所知不多。且事關謀逆,頭緒未清,凡無干係者,內情不便詳解,望將軍體諒。」
      呂先便喚部下,問程適何在。有小卒道:「程適內急,剛紮營時到樹叢中方便去了,還未出來。」王經訓心中疑雲頓生,帶人逕入樹叢,呂先與副將隨在後面。只見雪地上腳印紛亂,哪裡有程適的影子。

      羅副將道:「見此情形,人定是跑了。」
      王經訓道:「跑了?刑部查辦此案未曾聲張,半絲風聲未曾走露,怎麼會跑?」負起雙手望著雪地沉吟,於腳印四處徘徊思索。
      四、五個回合徘徊罷,羅副將捺不住性子道:「人都跑了,琢磨無用,快些去追!」
      呂先道:「看此情形,像是有人通風報信,將程適救走。單從腳印上看,通風報信的有兩個人,向小路上去。但其餘方向的雪像被收拾過,將足跡掩去。須將人手分向各方向追尋。」

      王經訓卻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沉著模樣:「呂將軍分析得很是道理,下官受教,只是......」恭恭敬敬抬手,向呂先一拱,「下官唐突,可否先到營中一觀?」
      呂先微微笑道:「主事官要查看,本將無甚不允的道理。」吩咐羅副將點齊兵卒在帳前,王經訓道了聲得罪,領人進各帳中查看。羅副將忿忿低聲向呂先道:「大將軍,難不成他還懷疑到咱們頭上!?小小一個刑部主事官,真大的排場!」瞧著王經訓領人向大帳去,再道:「無端在此囉嗦,正主兒早該跑出十萬八千里去了!」

      呂先道:「他欲查只讓他查罷了,十萬八千里跑的是刑部的官司。」
      羅副將愣了愣呵呵笑了:「大將軍說得是!隨他們折騰去。」看看呂先風雪中平如靜水的側臉,喉嚨裡小聲道:「跑得越遠越好哩。」
      程適今生逃難無數,此回最是凶險。寒風如刀雪片亂舞,荒郊野嶺中一腳深一腳淺蹚著雪跑過,幸虧黃當家路面很熟,領著他只在灌木矮樹堆裡鑽來鑽去。一面跑一面留神豎起耳朵,聽遠處可有什麼動靜。荒郊地裡雪積得厚,一腳下去沒過近半個腿去,雪沾了身子的暖氣化成水,半截褲腿與鞋越來越沉,濕潮麻木,針扎似的疼,頭上卻騰騰冒著熱氣。

      程適日後想及這次逃命,自覺此回脫險,一要感謝老天,連日大雪,馬不能行,朝廷的人只能靠兩條腿追。程適說:「他們的兩條腿,怎麼比得上程爺爺的兩條飛腿!」二當感謝刑部,將緝拿程適的大任交由王經訓大人。王大人在呂先軍中仔細盤查,各個營帳,各個兵卒都一一看過。等到看完,程適雖未跑出十萬八千里,卻已到了尚川城門外。

      此時天已黑了,程適與黃信趁著夜色,大搖大擺進了尚川城。
      黃信引著程適,進了城西一條舊巷,行至一扇半舊的朱漆門前。黃信握著門環先敲兩下,再敲三下,門內有人道:「哪個?」
      黃信道:「夫人囑咐的藥材尋回來了。」
      門嘎吱閃開一條縫。程適跟著黃信進門,穿過前庭,遠遠見一間屋內燈火明亮,像是正廳模樣。風裡隱約有臘梅花香。到了廊下,程適跺跺腳,拍掉身上積雪,黃信推門領他進屋。果然是間大廳,燃著火盆,暖意洋洋。廳裡七、八個人在,主座上的兩個人起身迎過來。一位是玉鳳凰,一位是鳳凰的新相公段雁行。

      段雁行笑容滿面拱手道:「程兄總算平安到了,可喜可喜!」玉鳳凰在相公身邊嫣然道:「到了便好,廚房裡預備了熱酒熱菜,等著替程公子洗塵。」
      程適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大事,但明白是玉鳳凰和段雁行救了自家一條命。雙手抱拳,先重重一揖:「兄弟這條命仰仗兩位搭救,感激涕零。大恩如山,不知如何言謝......」段雁行迎頭截住他話頭,「在下誠心與程兄相交,不過舉手之勞,客套話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說。」

      玉鳳凰美目彎彎,含笑道:「程公子在蓼山上屢次相助,大恩再現。我相公欽佩公子豪氣,意欲結交,從今後都是自己人,何必再多客氣。」
      程適正樂得從命,玉鳳凰吩咐擺上酒菜,熱騰騰入席。玉鳳凰和段雁行又蓼山寨的幾位寨主和洞庭山莊的兩位副莊主向程適一一引見。程適見玉鳳凰與段雁行夫唱婦隨,一副琴瑟合鳴的大好形容。想那日招親時,玉鳳凰還一臉不情不願。玉鳳凰言語舉止,比之以前多了些嬌媚,看段雁行的眼波脈脈含情,可見不管是什麼樣的娘兒,都要男人來滋潤一下。段雁行對付女人有兩把刷子,值得欽佩。

      一巡酒後,程適端著杯子開口道:「不怕各位笑話,兄弟到這時候,還不大明白到底怎麼犯了事,犯的到底是什麼罪名。」段雁行道:「程兄,你可記得蓼山縣衙門裡有個黃師爺?」

      程適將黃師爺引為此生的知音,想起那把鯰魚鬚子就親切,「怎麼不記得,年三十那天他還跟我討了一副春聯哩。」
      段雁行道:「正是那副春聯,黃師爺拿著那副對聯進京告狀,刑部裡有位主事官是他遠親。告程兄的對聯有謀逆之意。幸虧有人將此事告之與我。說起來,其實程兄要謝,第一當謝此人。」

      玉鳳凰道:「這人程公子再想不到,連我也沒想到,程公子與他有這樣好的交情。」引得程適一問,「誰?」
      段雁行道:「藍戀花。」
      話說那日黃師爺在衙門中見了程適的對子,覺得有文章可做,陞官發財在望。討到手後年也不過了,回家揣了盤纏趕去京城。刑部主事官王經訓是黃師爺遠親,黃師爺日夜兼程,年初三便趕到了京城,到王經訓府上拿出對聯,如此這般一分析。王大人也覺得有文章,揣著對子去見刑部尚書。刑部尚書與工部尚書是親兄弟,都姓婁,都是太后的侄兒。朝中私下稱呼刑部大婁尚書,工部小婁尚書。

      大婁尚書聽了原委,拿出對聯細細琢磨後,道不要聲張,擬公文一道,令王經訓先去呂先軍中緝拿程適。
      事有湊巧,那日小婁尚書也在大婁尚書府上。小婁尚書新結交了一位江湖異人,懂得許多妙方增添房趣。大婁尚書剛納了兩房美妾,小婁尚書便將異士引見與兄長,共研趣事。剛廝見完事,未起話頭,王經訓攜聯來報要事,小婁尚書與異士暫避內室。異士內功精湛,耳目不同常人,將外間言語一一聽得分明。這位異士便是蝴蝶公子藍戀花。

      玉鳳凰成親後,初二進京探望外公。初六到了京城。段雁行帶玉鳳凰到逍遙居吃醉蟹,雅間門尚未進,忽然身後有人道:「段莊主與鳳凰寨主雙宿雙飛,好生快活的神仙日子。」回頭看卻是藍戀花。

      藍戀花搖頭道:「只是兩位這裡逍遙快活,寨主的那位恩人卻要大禍臨頭,性命不保。」
      玉鳳凰自然一問:「不曉得藍門主說的是哪位恩人?」
      藍戀花晃一晃扇子:「呂先軍中那個叫程適的掌書,不是寨主恩人麼。他被人告了謀逆,刑部已發公文去軍中拿他,昨日就上路了。」
      恆爰在行宮待了數日,初一到宗廟祭祀,初二聖駕回宮,初三再開祭天大典。
      宮中事物紛亂,密禁衛遲遲未報司徒暮歸的消息,恆爰心中憤恨難平煩躁又增,幸虧恆商有平安奏折回京,聖心稍悅。
      年初四,呂先的奏折到了御前,蓼山之事已平。恆爰想著恆商不日可回京城,暫時將心中恨意難消事放了放。
      年初五,刑部大婁尚書進宮向太后請安。
      皇帝這些日子形容清減脾性浮躁,太后暗憂在心頭,日日思忖如何從後宮中尋出良方來替皇上寬解。大婁尚書進宮時太后正在細問小太監皇上這幾日晚上的動靜,聽見傳報後心裡倒喜了一喜。來個娘家人說說話,且松半日的心。

      不過來的是大侄兒不是小婁尚書,太后略有遺憾。
      太后的兩個侄兒大婁尚書婁予省和小婁尚書婁予明,一個城府一個輕浮。太后和天下的長輩異曲同工,嘴上總誇那個穩重的,心裡卻向著滑頭的。兩位侄兒去向太后請安時,大婁尚書從來矩禮進退,恭謹有度,不像小婁尚書時常說個逸聞趣事給太后解悶。太后閒話時曾與其兄如是說:「予明年少,難免浮了些,等幾年一過年歲大了自然穩重。倒是予省,年紀輕輕就鎖著眉頭滿面勞牘,衙門裡哪有這麼事情要他操心,官未二品便此副模樣,三公宰相可還怎麼活。」

      果然,太后道了允見,小太監去傳話,片刻後,大婁尚書進殿,鳳椅前數尺循禮跪拜,太后尚未開口問娘家一切可都安好,大婁尚書抬起一張心憂天下的面孔道:「娘娘,臣有要事,需單獨向娘娘稟報。」

      太后屏退左右,垂問何事,大婁尚書從袖子裡拿出一副對聯恭敬呈上。太后抖開看了看,道:「哦,當是什麼事兒呢,一些筆墨小事。讀書人偶爾發酸寫些牢騷句子,睜隻眼閉只眼粗粗一罰就算了,別在這上頭太較真,當真要造反的就不會這樣寫了。」

      大婁尚書道:「娘娘鳳察細微寬厚仁慈,但娘娘可知道,寫此對的人是哪個?」太后道:「難道此人還有些來歷?」
      大婁尚書道:「此人叫程適,太后約莫聽說過。當年在民間救出睿王且同住了一年的兩個孩童,其中一個就是他。他與當年的另一人顧況去年明經科同中了末榜,曾在秘書監做過楷字。後來約莫因睿王舉薦,皇上將顧況賜封為蓼山知縣,賜程適為呂先軍中掌書。」太后的一雙蛾眉微蹙了蹙:「你這副對子,竟是從蓼山縣得的?」

      大婁尚書躬身,「正是。此對是蓼山縣衙的師爺獻來,臣已派人取程適在楷書閣的筆跡核對過,確實無誤,呂先將程適派至縣衙做知會文書。」太后沉吟,婁予省上前一步,低聲道:「而且據臣所知,呂先去蓼山縣時,睿王殿下亦化名隨在軍中。蓼山縣衙內新近住著位竇公子,據說與睿王殿下形容相仿。」太后默聲不語,片刻道:「你已在查著了?」

      婁予省再躬身:「是,臣已派人去軍中拿程適回刑部。」
      太后道:「也罷,你就先查著吧。此事哀家去和皇上說。」
      大婁尚書奉命告退,繼續撤查。
      一日後,查到了程適和顧況的兩位師父劉鐵嘴和宋諸葛,得知兩人一個說書,一個算命。
      再一日後,婁予省稟報太后,近日京城小兒遊戲時常唱一首歌謠,「新年初,月彎彎,彎彎待十五,十五話團圓。燈籠滿城掛,煙火天明前。」
      又一日,婁予省再稟報太后,程適與顧況與程太師和呂太傅分別同鄉且同村。
      等到了正月初十,太后方才覺得該讓皇上知道。再傳婁予省進宮,將對聯與卷宗同時呈到恆爰面前。恆爰聽著婁予省與太后陳述,一面將對聯卷宗一一打開,御書房外天已盡黑,雪落如絮。程適正在尚川城內的火爐邊喝小酒,顧況在縣衙內看卷宗,司徒暮歸陪著恆商在蓼山縣的客棧裡小酌。

      司徒暮歸道,韓湘子詩贈韓昌黎,言他雪擁藍關馬不前。行不得退不得,躑躅難進,當是最無奈時。
      恆商便握著酒杯道,其行一路,漫漫迢迢,一夜風雪阻卻藍關,半生皆過,望雪但醉又如何。
      仰頭又灌了數杯,再看窗外。司徒暮歸瞧著他,良心微現,有些自責。司徒大人平生有個小毛病兒,自己也管不大住。看見某人有個小瘡疤,總忍不住伸手去揭一揭。
      恆商那日求他陪自己出了縣衙,不想見顧況,又捨不得離開蓼山縣,只在客棧裡住著,飲些傷情小酒,再遙望蓼山縣衙,聊以度日。他喝酒司徒暮歸必要作陪,陪酒的時候總忍不住放些應景的話出來,引得恆商觸情一醉。於是乎一揭一醉再一醉一揭,數天就這麼過了。

      趙禁衛長帶著密禁衛們潛伏在客棧中,將這幾日的情形一一詳記: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同進同出,飲酒談詩,司徒大人每每服侍殿下安歇。
      婁予省將這幾日查探一一詳述完畢,恆爰闔上卷宗,大婁尚書叩頭道:「此事干係社稷,皇上明鑒。」
      太后道:「皇兒,此事當謹慎處置。」
      恆爰將卷宗攏在手中,道:「朕都已經明白了。」望著婁予省,一字字道:「卿說了這一堆,又拿了這些東西,無非是想告訴朕,睿王要謀反,搶朕的龍椅。呂先是合謀,太師和太傅都是幕後主使。睿王是太師太傅十幾年前就留下的一顆棋子,佈局數年,這次去蓼山乃是去勾結江湖幫派和草寇。程適的這個對兒是造反的暗語。造反的時間就在正月十五半夜。朕說得對不對?」

      大婁尚書再叩頭:「皇上英明睿智。」
      恆爰道,「只是那首小兒唱的歌謠,朕沒瞧出什麼啊。」
      大婁尚書道:「皇上,那支分明就是逆謀歌謠。據查將那程適和顧況養大的兩人,一個在京城說書,一個在京城算命,歌謠之源可想而知。彎彎待十五,是說等到十五那天。燈籠滿城掛,元宵的燈籠就是逆賊的暗號。煙火天明前,時辰就在天明之前。而且......」

      恆爰含笑點頭:「而且睿王昔年在皇子中行十五。解得好,朕竟一向疏忽了,卿是如此一個妙人。依卿的意思,此事當如何處置?」
      婁予省道:「雖證據尚不確鑿,但事關社稷,依臣愚見,可讓呂先帶軍先在京城二十里外駐留,只讓呂先單騎入宮,再派人代掌其軍。元宵那日且看城中動靜。臣聽說太傅府上有人從江南鬆了幾盞花燈,太師與睿王殿下府中俱有此燈。」

      恆爰道:「睿王府和太師府太傅府門前一掛起那燈籠便抓?」婁予省不言。
      恆爰含笑再點頭:「計獻得妙。那燈籠,呂先也呈給了朕兩盞,朕正準備元宵晚上在乾清宮裡掛一掛。婁尚書是不是連朕一起抓了?」
      婁予省頓時大驚叩頭不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恆爰將卷宗往桌上一丟,冷笑道:「不敢!?婁尚書的膽子不小,怎麼還道不敢。區區一個對聯,穿鑿附會,將太師太傅大將軍連朕的親弟弟一遭都扣成了逆賊!你既當此是大事,查了這些時日,怎得到今天才來稟報朕!刑部的無頭案堆塌了房梁,你倒在此事上下工夫!」

      婁予省臉色蠟白,只管磕頭。
      太后開口道:「皇上這是在訓斥婁尚書還是訓斥哀家?此事是哀家讓婁尚書去查的,也是哀家吩咐過幾日再告訴皇上。皇上若要撒氣,只管拿哀家撒,別怪錯了主兒。」

      恆爰這些日子心中火氣正熾,婁予省恰在此時撞在箭靶前,太后一句話卻將恆爰一堵,只得按捺火氣道:「母后怎的這樣說?只是太師太傅呂先,皆為重臣,一干證據,儘是攀附。睿王是朕唯一的手足,單憑此就定罪謀逆,委實可笑。」

      太后道:「哀家知道皇上寬厚仁慈,哀家也望此事乃是附會,但如今婁尚書這些證據,皇上說當不得真,又能說它是假麼?所謂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防患未然,何妨一查。清者自清,若真不幸中了那萬分之一二的可能,便關係社稷安危。這樣吧,皇上只將此事情算在哀家身上,若婁尚書查錯了,哀家願代他受罰,太師太傅睿王處,一一請罪。」

      恆爰被噎得血氣翻湧,一時又無可奈何,只得苦笑。太后得償所願,回寢宮安歇。
      婁尚書領旨繼續徹查,有太后做保,越發要將證物收集齊備,人證物證兩確鑿。一面等王經訓的消息,一面下密令將劉鐵嘴和宋諸葛緝拿歸案。
      但婁尚書此案抓人頗為不順,明明行事嚴密,偏偏劉鐵嘴和宋諸葛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竟然跑得無影無蹤。查來查去,最後得知樂風觀外擺麵攤的桂花嫂與宋諸葛關係不尋常,於是將桂花嫂抓進刑部大牢,開堂審問,桂花嫂只說不知道,動刑,依然不知道,再動刑,還是不知道。審了三四日,年過半百的老婦人哪能禁得住這樣折騰,掙扎著最後兩口薄氣罵道:「你們這些狗官,除了剝皮就只會冤枉好人,朝廷若垮了,也是被你們弄跨的!皇帝瞎了才讓你這種人做官!老天有眼,早晚給你報應,天雷轟死你,天火燒死你,閻王的油鍋滾你,你家代代生女做婊子生兒子沒把!」

      大婁尚書臉色青綠:「兀那婦人,滿口穢語,大逆不道!」一拍驚堂木,「上刑!」
      桂花嫂一句話也喊不出了,殘著半口沒咽完的氣被拖到城門口綁在柱子上示眾,乾癟老太太變成乾屍,寒風一吹,動來動去,玩耍看熱鬧或路過的孩童頗有幾個被嚇出了失驚症,尿了好幾年床。從此後大人嚇唬孩子多了花樣--「鬧,再鬧,乾屍老太婆半夜來抓你!」

      劉鐵嘴和宋諸葛此時已到了京城數里外的小山村裡,劉鐵嘴還在打趣宋諸葛,老樹碰見的老桃花還是朵救命的花。若不是寡婦的麵攤有個老主顧在刑部當差,兩條老命就只要喀嚓了。宋諸葛搖頭晃腦道,那個當然,她說賣完再一天的面,算算也該趕過來了,到時候老夫天天吃麵,偶爾也分你一碗兒。

      王經訓沒拿到程適,猜測程適回蓼山投奔同黨,於是快馬加鞭,趕向蓼山縣。
      恆爰身邊尚有密禁衛可以差遣,命其攜帶密旨連夜趕往蓼山縣,再飛書傳旨趙謹呂先,務必護送睿王殿下回京,刑部人等不得隨近。
      蓼山寨的探子也趕在去蓼山縣衙報信的路上。
      段雁行及玉鳳凰替程適安排流亡江湖路,程適道:「多謝,但兄弟非再回趟蓼山縣不可,我和顧況從小就是一條繩上栓的兩隻螞蚱,我出事一定牽連他。勞煩段兄快去京城救我的兩位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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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正月十三,蓼山縣的小縣衙很熱鬧。
      顧知縣開堂審理上任來第一樁大案。縣城大戶盧員外家兒子女婿過年吃酒不和,陡生間隙,吵嚷數日,鬧至要分家。盧員外勸解不成,急且氣,氣且堵,終將一塊痰堵在喉嚨,一口老氣沒上來,嗚呼了。盧員外共有一妻一妾一女一婿一子,一窩蜂鬧到縣衙來,搶著擊鼓喊冤枉。

      妾和子扯住婿,說他圖謀盧家家財害死丈人。
      盧夫人與女婿揪住盧家兒子,要告他忤逆不孝氣死親父。在大堂上打成一團,又吵嚷著要分家產。都請青天大老爺明斷。
      青天顧大老爺被吵得頭暈眼花,兩位盧夫人吊起嗓子,哭得跌宕起伏,顧況雙耳嗡嗡做響,一拍驚堂木,「肅靜!」兩位盧夫人且住了一住,將嗓子壓了一壓,繼續抽噎,「顧大人,您--要為民婦做主,老爺他走得冤--」

      顧況瞧著堂下,十分沒有主意,耳中正轟鳴時,側旁忽然有人道:「出了要緊事,快隨我到後堂。」
      顧況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側抬頭一望,眼前的人竟是恆商,情不自禁傻了。
      恆商神色急促道:「快退堂!」
      顧況懵懵回身坐正,道:「盧府一案干係重大疑點甚多,待詳查兩日後開堂再審。」再一拍驚堂木,「退堂!」
      盧家人頭還未磕下去,知縣大人便被人扯住袖子,迅速向後堂去。
      顧況又見到恆商,心中五味雜陳,尚未來得及想恆商神色焦急所為何事,為何能徑直闖到堂上來,人已出了角門,一干衙役都對著院中的一人跪在地上,顧況大惑望去,那人正向這邊望來,卻是司徒大人,甚是反常地神色凝重。

      恆商道:「什麼也莫問,到書房再說。」逕自向後院去,司徒暮歸向地上的衙役們道了聲「都起來吧」,隨著恆商向後院。
      顧況一肚子疑水翻江倒海,匆匆進了內院。一路上未看見丫鬟小廝,到書房門前,顧況在先,伸手去推房門,剛推開一條縫,門內伸出一隻手來,扣住顧況手腕,將他一把扯進門去。恆商大驚,一掌揮出,閃身進門,門後一人正笑嘻嘻對著顧況咧嘴:「小么,是我。」

      司徒暮歸也進書房來,反手將門扣上,恆商道:「程適,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你還敢回蓼山縣。」
      程適露著牙齒道:「沒辦法,我若跑了顧況一定遭殃,怎麼著也不能留他一個,大家要跑路一起跑。」扒住顧況肩頭,「誰讓咱倆從小到大,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恆商冷然不做聲,顧況終於得以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恆商望了一眼程適,程適低下罪魁禍首的頭,「說起來......」
      司徒大人輕聲道:「此事緊迫,還是簡略一說吧。」看了看程適又看顧況:「程掌書寫的那幅對聯『天地雲開共祥瑞,江山日曉待盛妍』
       ,被人以有逆謀之意告到刑部。刑部派人來拿程兄,恐怕顧知縣也脫不了干係。」
      恆商冷冷向程適道:「房樑上的兩位和你是一道來的吧。」程適抬頭看了看頂梁,心道睿王的眼倒尖:「是,兩位江湖上的兄弟。都是好身手。」
      恆商道:「那便好,不拘哪幫哪派,先在江湖上找個安身之處,避開一時風頭。千萬......」話說到一半,躊躇了一下,卻嚥了,轉眼去看顧況。
      顧況陡然聽到這件驚天事,正在木然中。恆商望著他,想攜他手,終還是縮了回去,取出一張紙放進顧況手中,「刑部的人可能一時三刻便到,你同程適快走。」
      程適擰著眉毛斜眼看去,覺得有些不對勁。顧況將手抬起來瞧了瞧,那紙原來是張銀票,便折了一折,道:「你讓我和程適走,要替程適頂缸麼?」
      恆商神色微動,顧況苦笑:「殿下把我顧況當傻子麼,告程小六謀反,他一條光棍無權無勢,拿什麼造反。一定告他背後有人主使。」
      程適晃頭道:「不錯不錯,小么,果然你我心有靈犀所見略同,都一眼就瞧出來了。我本以為告我背後的主謀是呂小面瓜。剛才見殿下對顧小么那場相送戲才曉得,原來攀上了殿下。哈,我這個靠山不小!」向房樑上抱一抱拳頭:「兩位老兄對不住,請你們先回寨中去吧。」圍著顧況踱了個圈兒,「顧知縣,我人在這裡,你喊人來綁吧。」

      顧況瞅著他沉默片刻,轉身向房門去,恆商的神色已是變了又變,道:「這是做什麼!」
      程適叉起膀子,「殿下,我程適雖不算個好人,好歹也是個爺們,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殿下小呂因為我一副對子給牽連了,千古罪人的名聲我可擔不起。」
      顧況木著臉道:「自作自受,如今也只好綁了你,道是殿下拿的,一應麻煩都沒了。」抬手去開門,一直做壁上觀的司徒大人忽然伸出一臂,將顧況攔住。
      司徒暮歸笑道:「兩位的作為在下佩服得緊,但此事若能這麼容易瞭解,辦事的也不叫朝廷了。這樁事到如今說不上誰因誰果,其實並不是對聯的錯。對聯不過是個引子。即使沒有對聯,天長日久,也會另生出個把柄來。此事既然起了,自有一番動盪,程掌書能不能拿到,卻是小事情了。」

      程適與顧況皆對朝廷政事一竅不通,聽司徒暮歸的話都雲霧重重。恆商再向顧況道:「慕遠說得已很明白了,趁刑部的人未到,你與程適快走!」顧況心中火燎油烹,若走了,不仁不義。不走,可能反做累贅。

      程適道:「怎麼能走!司徒大人說得再有道理也不能走!」聳一聳肩頭,「我總是主因吧,連累旁人上刑堂我跑路自在這事我做不出。」恆商再歎氣,司徒暮歸輕歎道:「現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只聽一陣嘈雜由遠及近,腳步紛亂,兵器嘩然。有人大聲道:「本官乃刑部主事官王經訓,奉命緝拿逆謀疑犯。本官已布下天羅地網,逆賊速從房中出來投案!」顯然衙役小廝已將一干人都進了書房一事告之了王主事官。

      王經訓快馬加鞭趕到蓼山縣,立刻英明神武地衝進縣衙,隨手抓起一個門房詢問,得知方才有人舉著皇上賜的令牌進了縣衙,此時正和顧知縣在書房。王經訓來時,大婁尚書已有暗示睿王殿下與此事有干係,於是王大人英明地斷定大魚在書房中,遂將書房團團圍住,上前喊話。上句喊完,停頓片刻,繼續喊道:「半炷香後本官便命人進去搜,逃脫無門,還是速速出來。」

      恆商冷笑,「王經訓好大的膽子,他此時該知道本王在房中,程適還未審過,已將本王定成逆賊了。」
      司徒暮歸輕笑道:「人皆有糊塗處,不過個人的糊塗不同。其實殿下當聽臣的勸告,只讓蓼山的探子來報信。可惜殿下話未聽完就匆匆趕過來。殿下是,這兩位是,皇上也是。帶得臣也想糊塗一回。」抬頭向樑上,「借兩位的兵器一用。」樑上的兩人面面相覷,扔了一把匕首下來。恆商程適和顧況都大驚,恆商道:「慕遠你......」程適道:「司徒大人,原來你也會兩下子,難道你想帶兄弟們殺出去?」

      司徒暮歸接住匕首,「事已至此,只能無奈中尋個不得已。」轉眼向顧況:「顧知縣,你將這位程兄看住了,在房中萬萬不要出去,待沒有動靜後快些和房樑上兩位離去。事關大局,切記。」

      顧況第一次見這位司徒大人冷起面孔說話,竟有一股高高在上凜然之氣直壓過來,不由得恭恭敬敬點頭道:「好。」
      司徒暮歸拔出匕首,架上恆商的頸邊,沒奈何地笑了笑,「殿下,暫時得罪片刻。」

      王經訓在院中等了片刻,又喊道:「時辰到了,再不出來本官即刻下令......」
      書房中傳出一聲,「且慢。」聲音不大,院外的人卻都聽得清楚明白。
      王經訓明知房中的人可能是睿王,仍然一口一個逆賊,其實心中頗有些忐忑,聽見這聲且慢,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只見書房門慢慢打開一條縫。王經訓手中滲出冷汗點點,忽然倒抽冷氣,撐起了眼。

      睿王殿下的脖子上架著一把匕首,緩步出門。而那位敢把匕首架上王爺蛟頸的狂徒,依稀彷彿,十分像是皇上心愛的司徒大人。
      睿王殿下,眾人都認得。司徒暮歸大人,眾人更都認得。所以王大人和刑部的眾人都成了木雞,一動不敢動。不曉得這兩位在唱哪一出。
      王經訓只知道睿王在蓼山縣,並不曉得司徒大人也在蓼山縣。王大人裝做不知情對睿王殿下喊了半天逆賊,此時眼前卻金星亂冒。司徒大人的刀怎麼會架上睿王殿下的脖子,他又應該說什麼好。

      場面很嚇人,王大人很恐懼。
      畢竟出身刑部,王大人抖起僅剩的肝膽,很明智地大聲道:「大膽司徒暮歸,你挾持睿王千歲,意欲何為!?」司徒大人握著匕首,很滄桑地道:「刑部的精明出在下意料之外,呂先的膽子也出在下意料之外。我以睿王為質,呂先仍不肯交兵與我,居然還是秘密通報了朝廷。可歎我謀劃多時,竟敗在這兩個意料之外上。」

      王大人騎在馬上,陰雲密佈,寒風刺骨。
      人人都明白,司徒大人這是演戲替睿王現象脫罪。偏偏司徒大人將戲做到十足,一番話說得天衣無縫,順路連呂將軍的罪都洗個乾淨。王大人十分想立刻駕起雲頭飛回刑部,抱住婁尚書的袍子下擺說下官不幹了。

      司徒暮歸緩聲道:「王大人,事已至此,在下只想要條退路。你若想保殿下平安,就讓開一條路,放在下出縣衙。」
      王經訓實在不曉得該答什麼,皇上的密禁衛早已經在大家都能看見的某條屋脊上站著。但是司徒大人當他自己沒看見,你能拿他怎麼著。
      趙謹飛鏢出手的時候,手也有些抖,但是他身為皇上的密禁衛長,身上自然要有幾樣極致的功夫罩著。飛鏢破空而出,精準無比地扎進司徒暮歸執匕首的手腕,匕首順理成章地掉落,司徒暮歸順理成章地被拿下。

      數日之後,押送回京城。
      密禁衛早王經訓一日回到京城,趙禁衛長將當時情形向恆爰秘密仔細陳訴,聲淚俱下,十分動情。另呈了一本萬字的奏折。
      龍顏大怒。
      恆爰摜下奏折,臉色鐵青:「一向唯恐天下不亂,到這個時候也強出頭瞎摻和!都什麼份上了,居然開唱頂缸替罪的忠臣戲!」
      趙謹伏在御案下,不敢抬頭,聽得聖上一拳砸在案上,龍齒咯咯作響,顫聲冷笑道,「他對睿王倒忠心,司徒暮歸也有不要命也要護著的人!好啊,他想唱忠臣戲,朕就讓他唱到底!」

      小牢房門向北窗向南,司徒暮歸住在裡面。
      皇上下了口諭,口諭如是說:「司徒暮歸自供涉嫌謀逆,暫打入天牢收押,待朕親審。任何人等不得探視。」
      但御審一事,過了三、四日,也未得進行。朝堂上早亂做一團。恆爰實在無法顧及他事。
      早在正月十五,司徒暮歸尚未押回京城時,朝中就已如遍生白蟻的樑柱,幾欲坍塌。
      大婁尚書大展手段,京城人盡皆知,朝中的眾臣心如明鏡,哪個看不出這是太后與娘家婁氏借題發揮,欲將睿王與呂程兩家三根眼中釘拔除。一方是外戚,一方是王爺與重臣,兩虎爭鬥不知誰死誰傷。元宵那日,百官進宮朝拜,恭賀上元。呂太傅和程太師俯身丹墀,稱病向恆爰請旨歸鄉。

      恆爰道:「太師與太傅匡除亂黨,扶持社稷,功績赫赫。身正壯年,何自言老矣?無兩公,朕如少一臂。此話尚不是提起的時候。」
      太傅與太師待要再請時,婁尚書越列而出,道:「太傅太師稱病退隱,下官卻一向未聞得兩位大人有什麼痼疾。莫非是素有積鬱在胸,隱忍待發時卻因故不能發,遂成急症,須歸鄉避之?」

      呂太傅沒說什麼,程太師卻是個忍不得窩囊氣的,這幾日婁予省在京城窮攪和,刨著理由欲治他和呂謙的罪,太師胸腔中激憤正炙,哂然笑道:「婁尚書鳳門虎子,見識灼灼。不瞞婁大人說,老夫的病還真的是新發的病症。病因說出來都是笑話。老夫的府上竄進來一隻黃鼠狼,想在老夫家裡尋隻雞吃,竟遍尋不著,於是日日在房頂上下神請仙,跳跳唱唱。房樑上的灰被它蹦下來不少,迷了幾個人的眼,污了幾個人的衣裳。老夫本欲一棍子將它打死,又聽聞人說,黃鼠狼是天上王母娘娘的親戚,乃仙眷神獸,打不得。打不得,黃仙舅看上了太師府,四處亂鑽挖窟窿,怎生好呢?只好老頭子拖家帶口搬回老家去,把太師府騰出來請黃鼠狼仙舅住。」

      婁予省臉上青一時紫一時,恆爰哈哈笑道:「有趣,太師家的這場禍害鬧得有趣。朕身為人君,卻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了這條黃鼠狼仙舅。太師這樣一說,朕也有些頭疼。這樣吧,太師先在府中住幾日,真鬧得不行了,朕出銀子,再給太師建座太師府如何?」

      程太師叩頭道:「皇上聖恩浩蕩,這樣說,倒像老臣在向皇上討房子住了,老臣遵旨。」
      恆爰含笑道:「太師請平身,不過太師和太傅一起稱病請辭,難道太傅家也住著一條黃仙舅?」呂太傅躬身道:「回陛下,臣家中的和太傅家中的是同一條。」
      恆爰道:「這奇了,太師和太傅兩府離得甚遠。一條黃鼠狼怎能晚上既在太師家下神又在太傅房頂上跳仙?來回奔波,豈不勞累哉?難道這條黃仙舅也曾行過江湖路,身負輕功?」呂太傅道:「這個老臣不得而知,許是輕功,亦許是神通。」

      恆爰道:「甚是,那太傅也先回府暫住幾日吧,且過了元宵再說。」
      婁予省在百官面前被盡情嘲諷一頓,五臟滲血渾身亂抖。退朝後小婁尚書勸兄長道:「大哥此時收手尚且不晚,朝堂上皇上的聖意大哥也看見了。我們婁家雖有姑母撐著,到底天下還是皇上的,是恆氏的。睿王、太師、太傅都不是善主兒,搞不好扳不倒還要搭自己進去。何必呢?」

      婁予省道:「你懂什麼,正是因為近日朝堂上的一番,連皇上都把事情挑到了明面上,此事譬如離弦之箭,收不回來了。」
      退朝後不久,近正午時,呂先大軍已道京城外。
      刑部派人到軍前,道朝中有命,大軍駐紮京城外十里處,不得進城。
      呂先向傳令的人道:「請教大人傳的是朝中哪位的令,呂先奉聖上旨意到蓼山平定江湖紛擾,皇命未覆,不是皇上的聖旨,本將軍恕不能接。煩請大人回去轉告婁尚書,做了許多年的官,身掌刑部,居然分不清朝廷的法度。幾曾何時,文官竟能干涉兵武。擅越職權,當判何罪。」

      傳令的主事汗流浹背,叩頭連連,滾上馬回城去了。
      呂先率軍到了城門前,兵部尚書曹征在一頂軟轎前昂然而立,道:「本官奉太后懿旨,請撫遠將軍帳下眾兵後退十里紮營待命,呂先解劍卸甲,進宮見駕。」
      兵部雖總管兵務,但呂先官拜三品大將軍,品階比從三品的兵部尚書高了半階,勒馬落地,禮道:「本將皇命在身,不能耽擱,煩請曹大人讓開道路。」
      曹征道:「大膽,呂先你不接懿旨,便是藐視太后,當斷何罪!」
      呂先面如淡水,道:「本將皇命在身,只接皇上旨意,曹大人攔住去路,阻本將覆命,乃是對聖上不敬,又該何罪?」
      與曹大人同來的眾下屬與呂先帳下的兵士們大氣也不敢亂喘,曹大人和呂將軍在城門外對峙,竟等於太后和皇上對峙。
      太后大些還是皇上大些,聽太后的還是聽皇上的?
      曹征被逼到死胡同裡,額頭滲出顆顆冷汗。呂先微微笑道:「這樣吧,本將軍命將士們先在此處等候,且先親自去宮中覆命,曹大人可否一讓?」
      曹征且鬆了一口氣,忙點頭道:「好,將軍請行。」讓開道路,呂先徑直入宮,御書房見了恆爰,叩拜陳述。
      恆爰道:「母后欲借題發揮,朕此時也無可奈何,暫且委屈太師太傅與少卿。」
      呂先道:「但看臣今日進城,婁予省盡力一搏之事已然可見。臣斗膽,冒昧說一句,外戚與權臣,乃歷朝紛爭禍源。皇上此時,恐怕欽斷曲直已在其次,綜觀朝局,孰輕孰重,萬歲心中可有定論?」

      恆爰默然不語。
      元宵晚上,銀月高懸,圓如明鏡。京城百姓竟無一人敢掛花燈,天一黑早早上床睡覺,燈都不敢點。早有風聲傳出來,那位刑部的大人要抓逆黨,就以燈籠為憑據。誰掛燈籠算誰是反賊。

      皇城外,京城內,只有太師府太傅府與撫遠將軍府花燈高懸。當日晚上,京城的老百姓們在自家被窩裡聽得密密整齊的腳步聲疾疾,火把的光亮紅了半條街,有吶喊打鬥聲。

      第二日清晨,掛燈籠的三家府邸門前一片狼藉,太師太傅與太傅的兒子呂將軍、太師的兒子秘書令都因謀逆罪進了刑部大獄。
      正月十六開審,太后親自到刑部聽審。太師與太傅立於堂上,不跪不拜。婁尚書大怒,在謀逆上又加了一項罪:對太后不敬。
      呂太傅笑道:「婁尚書的道理有趣,解說法理也有趣。老頭子雖被你扣了個謀逆的帽子,卻還沒定罪,萬歲未下旨罷我官職,請教太后,一個三品尚書,在兩公面前如此無狀,又算什麼罪?」

      太后昧著良心栽贓,底氣總有不足,噎著不說什麼,這一天未審出結果。
      再兩日審時,依舊未果。
      又過一日,密禁衛帶回了司徒暮歸認罪的奏折,司徒暮歸被押回朝中。
      恆爰拿著此折去見太后,道:「母后,既然罪魁已認罪,母后近日頗多操勞,正該歇歇了。事不關太師太傅兩家,請出天牢後朕下旨安撫,了結此案罷了。」
      太后栽贓了這些日,雖是為了婁氏利益,也有些許是因為恆爰在朝堂上維護呂程兩家,削了婁氏面子。
      如今有個台階下,卻也心動。於是秘密捎話給大婁尚書,讓他辦了司徒暮歸,結案。
      婁予省卻不鬆口,「司徒暮歸認罪,正說明司徒氏牽扯此案,方便將司徒氏一遭辦了,如果依皇上的意思,卻中了司徒暮歸的開脫之計。皇上已下旨不得擅動司徒暮歸,放了其餘人後,皇上一定想法保司徒暮歸脫罪,到時候我們一番作為豈不盡落空?如今與呂程兩家已勢成水火,今日不將他置於死地,他日便亡我婁氏。」

      太后其實不是個很有主見的婦人,被此一說,又有些猶豫。
      婁予省道:「朝中爭鬥譬如兩軍對陣,鳴鼓交鋒後,再不能說仁慈二字。」
      於是司徒暮歸關著,呂太傅關著,程太師關著,呂先與程文旺也關著。
      朝中人心惶惶,中庸者索性稱病不朝,冷眼做壁上觀。皇上雖之前明顯向著太師太傅黨,但顯然沒鬥過太后,眼睜睜看著抓人無甚作為,於是婁氏門下驅者眾眾。亦有直諫硬臣替兩公鳴冤,大多被婁氏算做謀反同黨,抓進天牢。

      婁尚書喜歡抓人,還喜歡一抓抓上全家,刑部天牢人數暴增,幾欲滿員。只得將之前抓的一些他案要犯提前砍了一批,騰出地方。
      司徒暮歸進天牢後第二日,睿王恆商回京,直闖內宮。婁尚書親自在皇城外攔截,趙謹請出恆爰的密旨,侍衛人等不敢擋路。婁尚書還要堵在門口,恆商冷笑道:「此是我恆家天下,你這奴才是何人,敢在皇門前攔本王!?」揚起馬鞭重重甩下,婁予省臉邊肩頭頓時被抽出一條血痕。眾侍衛忙拉著婁尚書後退。恆商催馬入皇門,在馬上眼角餘光向下一瞄,「爾當慶幸,本王今日未帶佩劍,不然你這奴才的狗頭早落地了。可惜污了本王一條鞭子。」拋下馬鞭在地,趙謹奉上新鞭,恆商驅馬進皇城,內門外下馬,逕自到御書房見駕。

      恆爰看見恆商,驚喜且驚怒,向趙謹道:「朕命你們護衛睿王到龍安寺,大局未定前不可回宮,此是為何?」
      恆商跪在御桌前道:「皇兄莫責怪趙禁衛,是臣弟執意回京進皇城。」恆爰彎腰扶他,恆商跪在地上,握住恆爰手臂,「臣弟請問皇兄,皇兄打算辦了太后與婁尚書,還是殺了臣弟、太師、太傅、少師、文旺與慕遠?」

      恆爰不語。
      恆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為先,皇上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實還是怕臣弟會奪取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請皇兄只賜死臣弟讓太后安心,莫讓其他人再受冤屈。」

      恆爰扶起恆商,澀然笑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恆氏血脈,當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無後,江山社稷定要由你來擔。你若沒了,朕一個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視恆商片刻,終於趁此情境,圓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將恆商緊緊抱住,「你要記住,即使沒了朕,也不能沒了你。朕定會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後,恆爰終於降下口諭,將司徒暮歸提到思瀾閣御審。
      二月初二,聖旨下,中書侍郎司徒暮歸意圖謀逆,挾持睿王,罪無可赦。念司徒氏輔佐太祖開國,數代忠良,免其極刑,流配東淵。
      太師太傅,程呂兩家的其餘人等,以及被大婁尚書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員,卻並沒有得到赦令。
      程文旺問呂太傅道:「慕遠以己身頂罪,皇上定了他的罪,為什麼依然關我們在此處,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師很不高興,「小畜生長大了心向外,不來請教他的親老子,反倒去問那呂老兒。」
      呂太傅望著牢房角落裡琳琅張羅的蜘蛛網道:「沒什麼可不明白的。皇上年歲日盛,司徒氏和婁氏兩大外戚,我與你老子兩大權臣,譬如四條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麼著,也比桌腿撐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條腿斷了,桌子放不得物事,兩條腿三條腿斷了,桌子不成形狀。如果只是一塊沒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麼這塊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做聲。
      程太師皺著眉頭道:「喂,呂老兒,你在天牢裡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斬了?」
      呂太傅道:「我都進這裡來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一個虛名不能白白地頂著,總要有點東西對得住它吧。」
      程太師搖一搖腦袋道:「你這句話我聽著倒順耳,說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兒,那孩子神神叨叨花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順眼,沒想到竟肯出頭頂罪,真是個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顧忌司徒氏手中的幾萬兵權,放了他一條生路,只怕太后那個婆娘又犯傻,非殺他不可。」

      呂太傅用袖子摀住嘴,重重咳了一聲。程太師睜圓眼道:「怎麼了,不是你說的,要有點東西對得住這個虛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這個婆娘--唉!人中間最難纏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難搞的是寡婦。尤其是這種年紀輕輕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婦的老寡婦。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婦。」呂太傅和程文旺齊聲大咳,呂先在牆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師便沉默了半響,忽然道:「司徒家那慕遠,真能保住命麼?」
      天牢中寂寂,呂先望著破草蓆沉吟,這幾天眾人都受了些刑,呂先的手臂上斑駁是縱橫的血痂,呂先新近時常有意無意握著一個破桶把兒,試一試傷了筋骨有沒有恢復力氣。他再握緊那截木頭的時候,呂太傅開口道:「先兒你莫要指望十五殿下去救那司徒家的小兒,十五殿下此時,什麼也做不得。」

      恆商被恆爰一道旨意拘禁在睿王府。
      看守睿王府的人,武功都在恆商之上,恆商欲強行出府數次,都被攔了下來。
      朝中還有寥寥幾個未被大婁尚書送進天牢的官員,齊齊聚在殿前,長跪於地,一言不發。
      大婁尚書又向太后道:「皇上將司徒暮歸定為謀逆,卻只將他流放到東淵去,其實還是想替呂程兩家脫罪,若不想讓此事成真,就要趁早。」
      太后已經聽了大婁尚書無數次,但此次卻有些躊躇了。有些內情,大婁尚書不知道,太后卻不能不憂慮。原本司徒家的人就算砍斷了根,太后的眼也不會眨一下,但是此時太后卻在想,如果司徒暮歸真的死了,皇上會怎麼樣。

      太后從初二晚上思索到初三天明,她吃了早飯後,去見恆爰。
      向乾清宮去的路上,有傳報說,司徒夫人硬闖進宮,求見太后。太后想了一想,命人將司徒夫人帶到萬壽宮去。
      司徒氏當年隨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山初定後,太祖曾賜司徒氏的女眷一塊令牌,緊要時可憑此牌直入內宮。司徒夫人就是憑藉此牌,進了內宮。
      司徒夫人到了太后面前,痛哭道:「太后與奴婢皆為人母,己子欣欣,何噬他人子?太后其實知道,我兒本沒有罪,司徒氏願從此到深山老林去做一門庶民,求太后饒了小兒的性命!」

      太后心中的一點躊躇被這一哭哭得蕩然無存,端正地坐著道:「你兒的罪分明是他自己認的,並沒有人逼他,皇上念及司徒氏的功勞,已經饒了他性命,你又在此處哭得是為何?難道竟是要誣陷哀家害了你兒子?司徒暮歸謀逆,你們司徒全家怎可能脫得了關係,不去家中待罪,還來宮中哭鬧,有沒有把皇上和哀家放在眼裡?」喊來左右,將司徒夫人拖了出去。逕自去乾清宮。

      恆爰正在乾清宮的迴廊上,遙遙看遠處的殿閣上挑的簷角。
      昨天的這個時候,一副重枷,幾個兵士,引著那人出了皇城門,從今後皇城內再也看不見了。
      太監傳報,太后到了,恆爰回過身來。
      太后進了正殿內坐下,先道:「哀家昨日問過御醫,杜妃的產期在八月裡,八月乃豐兆之月,吉利得很。」
      恆爰道:「母后今日來,不是來和朕說杜妃的吧。」站在桌前,注視著太后的雙眼,「母后,事情已經如此,便就此止住吧。」
      太后方才被司徒夫人哭出的火氣,隱隱被勾了起來,「怎麼,皇上的意思,難道哀家竟有什麼做得不妥當的麼?哀家做了這許多,無非是為了皇上的社稷太平。難道哀家這個做娘的,還對自己的兒子起什麼壞心麼!皇上將一個定了謀逆罪的人只判了個流放,又把祖宗定來的法度放在何處?」

      恆爰苦笑了一聲,道:「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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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恆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諫的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齊的有序跪排著,從絳紅到淺藍。
      晴日閒望,極目南山;南山鬱鬱,蔥蔥芥蘭。
      司徒暮歸曾在喝酒的時候念過這麼幾句,句與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蔥蔥芥蘭。司徒暮歸當時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兩句詩以示臣的風雅,念到第三句的時候忽然想到眾位官僚上朝時,排列的整整齊齊像一畦畦的芥蘭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恆爰上朝的時候,看見御階下整齊伏地的百官,總想到一塊塊的芥蘭菜地。
      恆爰站在菜地前,道:「眾卿在此跪著,卻不說你們有什麼待諫之事,默不言語,難道要朕來猜?」
      為首的幾位紅色官服的官員叩頭道:「臣等此時,卻也等於無話可說。」這幾人都是司徒氏的門生。
      恆爰負起手,笑道:「難道你們也覺得朕對司徒暮歸判得輕了,所以都不做聲來這裡責備朕麼?」眾官急忙抬頭,恆爰卻已向內宮處去,只飄下了一句話,「既然你們都覺得輕了,朕就順了你們的意,賜他死罪吧。」

      二月初三午時,跪諫的眾臣中為首的大學士高呼蒼天無眼君王無道,一頭撞在台階上血流滿地,其餘諫臣脫官帽官服於地,四散離去。
      三月初四晚入更時,恆商的護衛挖了條地道鑽進了睿王府,護恆商潛出王府。護衛道,傍晚時皇上已經下了聖旨,司徒暮歸謀逆之罪罪無可恕,念司徒氏一門忠義,准留全屍,恩賜鴆藥。

      恆商心中一片冰涼,恆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證定會平定下此事,原來竟是這樣平定。
      恆商翻身上馬,被護衛們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處去?」
      恆商道:「進宮求見皇兄。」
      那護衛道:「晚了,小人斗膽說一句,皇上已經被太后弄得毫無主意了,眾官跪諫,血濺御階,皇上都聽不進去,殿下此時進宮有何用處,只是讓太后抓罷了。」
      恆商沉吟片刻,調過馬頭,「先與本王去救慕遠。」
      京城的城門已關,幾個護衛喊出守城兵卒,點了穴道,奪過鑰匙,打開城門。恆商縱馬奔出京城,向東淵方向趕去。
      馬不停蹄,趕了兩夜兩天。
      初六傍晚,恆商趕到青州驛館,踢開跪在地上的驛丞,逕自闖進驛館內。
      驛館的院內放著一張竹榻,蓋著麻色的布,院中跪著押解的兵士,還有兩個藍衫的官員和幾個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兩個藍衫的官員向恆商躬身一揖。
      恆商用餘光瞧了瞧,道:「你們是誰家的奴才,難道不認得本王?」
      兩個藍衫官員神色僵了僵,斂衣跪地:「臣,刑部盧麟,見過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幀,見過睿王千歲。」
      卒吏手中捧著紅漆的托盤,托著一個細瓷罐,一個酒杯。
      恆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長布。
      斜陽的餘輝淡卻溫暖,恆商只覺得此刻應該不過是午後小憩時的一場淺夢。
      待片刻後醒來,他還是那個剛從顧小么身邊回到森森皇宮的孩童,使著性子哭鬧砸東西,但忽然間扔出門的玉雕沒有清脆地匡噹一聲,只有腳步聲進了門,抬頭一看是一個手拿著玉雕的少年對自己不那麼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來的伴讀司徒暮歸。」

      眼前的這個人分明像隨時都醒得過來,悠然拖著聲音道:「臣若是幫殿下辦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從少師手中再討一罈酒過來?」
      次日,又黃昏時,恆商站在空曠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處去。
      樹梢上悄然冒出新綠,土裡也隱隱有露頭的嫩芽,有護衛低聲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麼?」
      恆商緩緩道:「慕遠他想必也不愛刻什麼,讓它空著吧。」
      二月十一,盧麟與樊幀在勤政殿裡面聖。
      皇上問:「司徒暮歸已伏法了?」
      盧麟道:「稟萬歲,司徒暮歸那賊子自知罪無可恕,聽完旨後即刻飲了鴆藥,臣與樊大人在旁督視。確認已伏法無誤方收放其屍。睿王殿下闖入驛館,從臣等手中強奪那賊子的屍體,收棺掩埋,臣等攔阻不得,請萬歲責罰。」

      皇上淡如開水的聲音只說了兩個字:「罷了。」
      盧樊兩人很難從這兩個字中揣測聖意,戰戰兢兢伏著,片刻皇上又問:「那司徒暮歸,臨死前沒說什麼話麼?」
      盧麟與樊幀搖頭,「沒有,什麼話也沒說,聽了旨意後伸手接了賜藥便飲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聲片刻,方才恩准他們退下。
      太后召見了這兩人一回。他們回去後,又向大婁尚書細細匯報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頓洗塵飯。
      太后想到恆爰,心中仍有些憂心。暗中讓張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伺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監們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二日早上,小太監們又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三日早上,小太監再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太后慌了,含淚去勸,再一日,小太監們依舊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後,終於,皇上半夜批奏摺,虛寒發作,暈在龍椅上,發起熱來。
      而此時,卻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從哪座山哪道溝裡冒出了一支軍,人數甚眾,吞卻了幾座城池,旗號是「誅婁氏,清君側」。
      大婁尚書緊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兒逼出了原形,睿王亂黨與江湖早有勾結。那支叛軍乃一夥江湖流寇的烏合之眾,題反聯的程適正在其中,還是個頭領。」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綠了江北江南,暖風中捎著懶洋洋的花香。
      顧況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廟前,抬頭看樹梢上濃濃的新綠。
      城隍廟前很熱鬧,廟裡鬧哄哄地擠滿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小孩子在門檻內外鑽進鑽出,幾個孩子滾在顧況腳邊打成一團,有一個生得最壯的孩子給了另外一個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機搶走他手上的半塊饅頭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個挨打的,追著搶饅頭的孩子一窩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罵,罵啞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裡的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顧況低頭瞧那個孩子,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瞧見十幾年前,自己也揣著兩個饅頭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廟門口,不知道能不能窩進一個屋角避避風雨。

      顧況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銅錢,看了看四處無人留意,彎腰擱在那個孩子身邊,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淚,迅速地將錢揣進懷裡,眼巴巴望著顧況道:「多謝大老爺!」
      顧況沒看他,繼續瞧著樹梢,低聲道:「我不是什麼大老爺,你揣了錢就快些到別處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錢越發要打你了。」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點頭,哧溜跑了。

      顧況小歎了口氣,在廟前又站了站,負手離去。
      他的人影剛走遠,方纔那個孩子便忽然從一堆破爛後轉出來,兩眼滴溜溜地轉了轉,將手指放進嘴裡,打了個響哨。方才將他圍住打的幾個孩子從另一個牆垛邊一窩鑽了出來,為首的那個高壯男童大聲道:「喛,四巷兒,弄了多少?」

      被喚做四巷兒的孩子捲起褲腳,一屁股坐到地上,從懷中摸出那把銅錢,叮叮噹噹全堆在地上:「喏,就這麼多,還不錯。」
      高壯的孩子蹲下來,抓起兩個銅錢在手裡掂了掂:「均分?」
      四巷兒將手一比:「我抽大頭份,剩下你們均分!」
      高壯孩子斜眼道:「喛,不帶這樣的吧,我們幾個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兒橫起眉毛:「有能耐你們幾個明天輪流被爺爺揍一遍?下拳都下實的,我的胳膊現在還疼!這樣吧,你們一人讓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壯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後有這個好買賣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湊成一團分錢,城隍廟門口坐著一個老者,摸著鬍子道:「這幫淘孩子,又詐那個顧軍師了。」
      這話順著風,偏偏就被四巷兒聽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這叫劫富濟貧!他們那些當官的老爺們爭什麼天下不天下,鬧得我們房子塌了又沒飯吃,詐他點油水怎了?還抵不上當年我家的屋頂錢!」

      老者歎氣道:「唉,小不怕死的,小聲點,不定被兵老爺聽見就抓你砍頭!」四巷兒伸了伸舌頭,不說話了。
      顧況沿著街道,慢慢向營帳中走,平留城和十來年前他見到的平留城一樣,斷垣殘壁東倒西歪,流民處處,見顧況衣著齊整地走過,都伸出手來,乞討聲此起彼伏。
      誅婁軍的大營就設在南城門外,遠遠便看見營頭的旗幟上飄著一個碩大的「程」字。
      當日從蓼山縣衙脫逃後,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將他兩人又弄到尚川城內的秘宅內藏身。藏了兩三天後,有消息傳來說,蓼山寨被婁尚書一聲令下,剿了。
      嘍囉們死了大半,還好幾個當家的都逃了出來。玉鳳凰大怒,欲去半夜宰兩個官兵頭目洩憤,被段雁行擋了。
      段雁行道:「江湖一向與官府兩不相干,但自古民與官斗都沒什麼好下場,況且你逞了一時之忿,禍事可能更大。」
      再後來,傳來司徒暮歸認罪的消息,眾人都道司徒大人忠肝義膽,但都知道他擔了罪後可能性命不保,都歎過幾聲惋惜的長氣,惟獨程適還看得比較開些:「那位司徒大人精得像鬼,不像做這種冤大頭事情的人。我聽旁人說,其實那個小皇上和司徒大人之間有那麼一腿,就跟某些人眼中的我和小么似的,私情稠得很,恐怕床頭就把事情解決了,哈哈--」

      話出口,眾人眾目睽睽,都盯在程適和顧況身上。顧況的腦中嗡嗡作響,覺得下下輩子的臉面也一起嗖地飛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程適一回味,覺出不對來,啪地往自家嘴上一扇:「乖乖,說錯話了!」

      回到房中,顧況再不多說,插上房門掄起拳頭就向程適肚子上招呼,程適高舉雙手道:「慢來慢來--小么你慢來--我說錯了不成麼?大不了我豁出去,躺倒讓你啃個嘴兒成麼?」

      匡地一個凳子飛過來,程適向後一跳,凳子剛好砸上腳面,頓時抱起腳跳著吸了兩口氣,被顧況趁機按倒痛毆了一頓。
      第二日,程適花紅柳綠地晃進院中,迎面碰見蓼山寨的二當家,二當家望著他,欲吐還咽,含含混混地道:「程兄,你還好吧?」
      程適擦了下嘴角的瘀青,抖了抖前襟道:「無事無事,不過後院起了把小火而已。正好這幾日閒得太慌,權當情趣了,哈哈!」
      顧況此時在後院,沒有聽到。

      又數日後,有消息到,司徒暮歸流放東淵,半途之中,被鴆殺於青州。就在當晚,宅子裡來了位不知名姓的黑衣客,由藍戀花引著,指明要見顧況程適段雁行與蓼山寨中人。

      那人自報姓名,是程太師舊部,東威將軍袁德。袁將軍開門見山,互通姓名後便道:「在下今日來,是誠心結交各位義士,如今皇權旁落,外戚婁氏當權,天下烏煙瘴氣。在下欲起兵誅清婁氏,不知各位義士可願相助?」

      造反的戲文程適和顧況都聽過很多,但有人當面勸你造反,聽在耳中還是有些驚駭。
      顧況道:「司徒大人確實死得冤枉,但此事已了結,皇上英明,自然會慢慢盤查,最終還清者一個公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擅提為好。」
      袁將軍道:「這位顧兄,你還滿心忠字眼巴巴地等,可知道外面局勢已一時一刻都不得耽誤了。此事既不是因那位程兄而起,也不是因十五殿下而起,其實就是外戚婁氏為除去十五殿下與太師和太傅一派,顛倒黑白,亂攀亂砍罷了。各地方官員與駐守將士,凡不是婁氏親信者,一律攀出罪狀來查辦,朝中更是一片漆黑,顧兄還等什麼皇上盤查,恕在下大逆不道一句,皇上桌上的玉璽有沒有擺在太后案頭都尚不可知,顧兄要公道,恐怕要向閻王要了。」

      段雁行道:「在下等人乃江湖中人,尋常百姓,朝中權臣互相傾軋,與我等無干。我也大逆不道說一句,就算匡朝換了個姓,尋常百姓也是照吃照睡,沒什麼相干。」
      袁德笑道:「段莊主看得甚開。」轉目望向顧況和程適,「兩位有一位算命的和一位說書的師父吧,你們那位算命的師父,似乎快要替兩位找了一個師娘。在下若是告訴兩位一個消息,兩位的師父們已被刑部懸賞緝拿,生死未卜,那位未過門的師娘的屍首現在還掛在京城的城門上,不知道兩位還看不看得開?」

      顧況走到營帳前,兵卒替他打起帳簾,顧況彎腰進帳,看見程適半躺在座椅上,盔甲丟在一邊,一雙腳翹在桌上,抬眼見顧況進來,從桌上拿起盔帽,在手裡轉了圈:「頂了幾個月,這玩意兒還是頂不管,一看見它他娘的頸子就不自在!」

      顧況沒說話,程適將腳從桌上收下,撐身站起道:「小么,其實我這幾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我進城之後,看見平留城裡他娘的東倒西歪的,跟你我小時候沒兩樣,我就琢磨,你說咱們現在做的事對不對。我怎麼老覺著咱們和當年那些什麼大帥差不多。」

      顧況苦笑:「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走,覺得心裡在很不是個味兒,咱們當年被兵老爺鬧騰得不人不鬼,現如今怎麼換咱們將人家鬧騰得不人不鬼了。」
      程適道:「其實打到這裡,老子早就想偷著跑路算了。但一來一切的罪頭其實都在我,二來那時確實是一時糊塗覺得滅了婁氏就能還被栽贓的一個公道,都騎在老虎上了,跑也不好跑了。」斜眼看看顧況,「你也是吧,哀聲歎氣的,但只要那位十五殿下在旁邊的大帳裡蹲著,你忍心拔腿走路?」

      顧況聽了程適的話,輕輕咳了一聲。
      程適手裡轉著盔帽,撇嘴想再說點啥,看看顧況,又嚥了回去,改口道:「說到那位十五殿下,他方才四處走動,好像在尋你的樣子,你要去瞧瞧麼?」
      顧況頓了一頓,道:「那你先在這裡坐著,我去......去十五殿下的大營瞧瞧。」

      顧況出了營帳,走動的兵卒迎面看見他,都恭恭敬敬地稱呼一聲顧軍師,顧況聽了這三個字,心裡老不自在。
      這個名頭還是當時聚眾起兵時程適替他按的,袁德打著誅婁氏的名義起兵,程適和顧況與蓼山寨的人都追隨其中,只有段雁行道他是江湖人,不摻和這渾水,還攔住了他的新婚娘子玉鳳凰。玉鳳凰因為此事和段雁行鬧了個天翻地覆,最後段雁行道索性以刀劍論去留,玉鳳凰氣暈了頭,張口答應,正中了段雁行的圈套。論武功段雁行比玉鳳凰高出甚多,連讓帶哄輕輕鬆鬆贏了玉鳳凰,將玉鳳凰扣在了身邊。

      蓼山寨的其餘人等,對寨主相公段莊主都頗為不滿,程適當時也怪過段雁行,分明頂天立地一位豪傑,怎的臨陣做了縮頭烏龜,膽色還不如他程適,朝廷都昏成這個份兒上了,不反等著他將忠良好人都砍光麼。

      段雁行道:「依我一介江湖莽夫的眼看,朝廷的事情,沒什麼哪方好哪方壞,現在爭來爭去,無怪乎是爭龍椅,一沒盤剝百姓,二沒禍及武林,三沒礙到過我段某人的事,因此這渾水我不打算蹚。」

      此話當時連顧況也不大愛聽,道:「在下與程適的兩位師傅和那位未過門的師娘,還有被婁氏無辜抓去嚴刑逼供的,都不是百姓?皇上復位十數年,太師太傅主持朝政,吏治清明鄉野富庶,朝政一旦落進婁氏手中,萬一奸佞當道,民不聊生,太師太傅呂將軍等忠良落得慘死,豈不乾坤顛倒,不分黑白。」

      段雁行笑道:「我知道此事與兩位牽連甚大,你們定然要摻進去。我有幾句話,可能你們此時聽不進去。歷朝歷代,總要有那麼幾個人倒楣些,該做冤魂,但這幾個人死,總比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好。兵戈一動,無辜草民最先遭殃。再說句大逆不道的,龍椅上那位天子,任由親娘擺佈,朝政鬧成這個局面,他其實是罪魁,索性不在那把椅子上坐,反而更好。大不了江山換個姓,到時候新坐龍椅的那位為龍椅穩固安定民心一定會施些仁政,平頭小民們托福沾些實惠。不管跟了誰的姓,江山還是這片江山。」

      顧況和程適當時都覺得,段雁行此人滿嘴歪理,頂著個江湖俠義的名頭,實則一個畏懼奸佞的縮頭烏龜。
      程適抱拳道:「段莊主,我程適得你仗義相救,方才能脫身撿了條小命,此恩此德,來日定報,但段莊主的話,恕兄弟我不能贊同,大家以後恐怕不再是同路,此時別過,山高水長。」顧況也拱手道了聲別過。與蓼山寨的人馬一起,同進了袁德軍中。

      袁德手下頗有不少兵馬,而且此人很擅長拉攏,一路遊說,又說動不少蓼山寨眾人一樣的江湖草莽,這些人集結一處,另立一路軍馬,眾人都各自給自己起個頭銜,程適在幾場仗中逞勇立了幾小功,於是袁德讓程適在那路江湖草莽人馬中的一支中做了頭兒,程適自封為威猛大將軍,顧況做兵卒無能,只能在軍中寫寫文書理理伙食帳,程大將軍自封為將軍的當日,就指著顧況說:「兄弟我不才混了個將軍做,顧況當然就是本將軍的軍師,你們日後就稱呼他顧軍師。」

      顧況被程適嗖地套上了這個帽子,急忙立刻否認推脫,哪料到就從那天起,誰見了他都喊一聲顧軍師,顧況被叫得渾身難受,見一個人就說:「諸位喊我顧況或顧老弟都成,千萬別這麼喊了。」

      那人便都咧嘴一笑道:「曉得了,顧軍師。」顧況十分憂鬱,去找罪魁禍首程適。
      程適笑嘻嘻地道:「他們愛喊我也管不了,我可一向只喊你小么顧況,沒喊過別的。」順勢將胳膊架上顧況肩頭,「誰讓你我好得連某些人都當我是你的姦夫,所謂夫夫同心其利斷金,這個軍師只能你......哎呦哎呦哎呦小么你鬆手鬆手,咳,鬆開為夫的領子好好說話--」

      顧況一手掐住他頸子,另一手一拳掄在他肚子上,眼冒紅絲,神色猙獰:「鬆開什麼?」程適道:「鬆開為--為兄、為兄,兄弟我的頸子,好不?」
      顧況猙獰的神色和緩了些許,鬆開程適領口。程適摸摸脖子,端詳他的神色,開口道:「小么,你也知道,我剛坐上這個大將軍,要樹立些軍威才能服眾。軍令如山,如果我說的話今天說明天改,這個大將軍沒多久就要變個空屁。而且,我這個脾氣你更曉得,抄抄文書看看兵法的時候心裡跟長草似的,沒人幫忙不行,你只當看在咱倆從小到今天的情分上,只當幫幫兄弟的忙成麼?」一邊說,一邊看顧況的臉色,果然和緩了下來。顧況皺著眉頭,勉強扯了扯嘴,算默認了。

      程適暗自在心中得意,他早知道一說上面的話顧況一定不怎麼推脫了,顧小么身上有幾根毛程小六都清楚的很,講什麼話能哄得住顧況,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
      顧況應允的事情就不會變卦。程適對這一條也清楚得很,因此他整一整領子,吊起半邊嘴角露牙道:「話說,小么啊,你我其實沒什麼,清白的很,開個小玩笑你都臉紅脖子粗的,是害臊還是怕被某些人知道了誤會?」

      顧況的眼睛驀然又紅起來,捏著拳頭冷聲道:「程兄,請高抬貴手放兄弟一馬,別再賣乖了。」程適搖頭道:「此話十分無情,講得我的心發涼發涼的。那日你當自己吃了虧,但你也不想想,你喝了兔兒水,可並不是老子讓你喝的,是你非要喝。老子差點犧牲小我,還被恆商當成了你的姦夫......」堪堪閃身,躲過顧況的拳頭,急忙道:「停手停手,真不說了......」

      顧況的拳頭不停,程適閃避之間,大聲道:「我已經和睿王說清了,那天是誤會,你怎麼還老和我翻臉。」
      顧況驀地頓住身軀,程適道:「果然,一提恆商那小子你就如此,你和恆商在被窩裡也滾過。他磨磨嘰嘰黏黏糊糊地拉你講這個做那個,一看就知道什麼目的,你倒沒和他翻過臉。」

      顧況的臉色陣青陣紅,索性甩袖出帳,程適望著他的背影,又歎了口氣,摸摸鼻子。
      當時,顧況不知道,程適心中打著一個小算盤,玩笑話說一次讓顧況大怒,再說一次可能就變成甚怒,再說一次變成尋常怒,憑著程爺爺鐵打的臉皮,一而再再三地絮叨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小怒無怒習以為常。反正顧況和他現在同在軍中,工夫大把,隨時拿這個來找個樂兒,能看到顧況陣青陣紅的臉,又不用看到恆商的臉,實在很不錯,嘿嘿。

      此時,顧況向恆商的帳中去,程適在大帳中獨自坐著,想起當日的大計,再想想旁邊營帳中的恆商,心口就媽媽的犯堵。
      程適的如意算盤,大好計策,通通毀在恆商身上。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初春的雪剛剛融化,泥中的草剛剛露出新芽。
      袁德的誅婁軍剛剛奪下一座城池,程適的那路正要做為先鋒開往下一座城池。
      前行的路上,矗立著幾騎人馬,顧況的神色僵住,程適在陽光下瞇起眼。
      四、五個隨從簇擁中的少年雖然穿著一身尋常的暗青色長衫,仍然掩不住一身矜貴之氣,玉雕一樣的俊秀面龐上漆黑的眉峰微微揚起,看著從程適身後的軍馬中匆匆拍馬而出疾馳趕來在程適馬前停馬立住的袁德,神色之中卻隱隱有種高高在上的凌然。

      「我是睿王恆商,今日欲誅婁氏,平清朝野,洗釋忠良,安我皇兄之大寶。誅婁軍首領袁德,你與你之軍馬,可願隨我?」
      袁德在馬上僵立片刻,滾鞍下馬,臣服在地,高呼千歲。
      程適在這一刻他娘的算看明白了,多大的本事,多好的能耐,都不如他娘的投個好胎!
      程適在大帳中拎起桌上的盔帽,又轉了轉,腳再次擱上桌面,晃了晃。
      顧況走到恆商帳前,帳門處守著恆商的兩個護衛,其中一個護衛衝進去通報,轉瞬便出來,打起簾子,請顧況進帳。
      恆商一臉欣喜地迎上來:「景言。」
      顧況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躬身為禮:「殿下找我有事?」
      恆商看見他的舉動,神色略微黯淡。
      恆商剛進軍中,程適就立刻來找他,乾淨利落直接了當地說:「睿王殿下,有件事情不說清楚我一直難受,那天因王經訓來抓人情況緊迫未來得及說,但今天無論如何要說清了,那天顧況是誤喝了藍戀花的春藥兔兒水,我正準備去找你為他解毒,恰好被你看到了那一幕真是誤會,你要是不相信,那瓶水我這裡還有半瓶,你可以找誰來喝了試試,或是找藍戀花來對證都行。」

      恆商離開之後,稍冷靜些後,就對當時的情形有些疑惑,聽了程適的解釋,豁然開朗。但他豁然開朗顧況卻不開朗,恆商去找顧況,說自己已明白此誤會,顧況恭敬又有禮地道:「那日有些失態,在殿下面前有傷大雅,十分愧疚,殿下不介意便可。」神色態度都十分生分,恆商的心口上又被插了一刀。

      自此之後,他拚命與顧況親近,顧況卻始終恭謙地閃出十萬八千里,就像此時的情形。
      恆商便隨即笑道:「早已同你說過,景言你不必與我拘禮,」笑容轉成苦笑,「況且我如今在婁氏口中已是亂臣賊子,沒什麼可讓你拘禮的地方。」
      顧況的心像被揪了一把,隱隱痛楚難受,張口剛欲說話,恆商又轉為平常神色,道:「景言你怎會來我帳中?」
      顧況道:「方纔聽程適說,殿......你有事情找我,我便過來看看。」
      恆商凝目看著顧況說完,眼又望向別處,道:「哦,我今日早上本想到城中轉轉,去找你時你已出去了,正好我手上又有些瑣事,就沒出去,並無什麼大事。」再看著顧況,道:「景言你似乎經常去城中。」

      顧況道:「我只是隨處去看看走走。」歎了口氣,「城中一片破敗,流民處處,與我年幼時的光景有些相似,我看了,就在想,不知......」忽然想起是在恆商面前,急忙收口。

      恆商道:「你不往下說,下面的話我也知道。不知如今做的事是對是錯,可是麼?」
      看著別處,負起雙手,「皇兄復位後,與眾大臣兢兢業業勤朝政安民生,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婁氏弄權,戰事又起,百姓又無辜遭殃。將來平復休養,不知又要多少年。」斂起眉峰,「因此要將婁氏一事盡快了結,江山方能再次太平。」

      顧況聽著,隨著做領首贊同的神情,心中的質疑亂翻,不能在恆商面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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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袁德打著誅婁軍的旗號起兵,但起兵不久,程適和顧況便都看得出,袁大帥和當年內亂時的各位大帥一樣,其實是想連小皇帝一起誅討進去的,對那張龍椅思慕無限。後來恆商突然冒出來,袁大帥為了面子,不得不名義上臣服於恆商,實則軍權還在他手中,恆商如同個妝點門面的擺設。有了恆商在,不少地方兵馬前來臣服,誅婁軍越來越壯大,顧況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對。

      程適和顧況都是在內亂中滾爬活下來的,當時因為一股復仇的熱血進了袁德麾下,待仗越打越激烈後,他們從小磨練出的雪亮雙眼便瞧出了局面不對的苗頭。程適素來有話就說,某日就向顧況道:「不知道睿王殿下是不是想討伐婁氏後,順道把皇位也替他哥哥坐了。到時候他和咱們的袁大帥非再打一場不可。哈哈,程太師和呂小面瓜到時候如果還沒死,肯定替他打袁德,打得一定熱鬧。要是這兩人死了,勝負就不好說了。」

      這番話正好說中了顧況的憂慮,這些憂慮一直在顧況心頭壓著,這時候看著恆商,越發憂慮。
      皇上與恆商的兄弟情誼似乎相當深厚,現在恆商是誅婁軍名義上的頭兒,實則等於是叛軍的頭兒......
      顧況想得走神,驀然聽見恆商在他耳邊低聲道:「景言,景言。」
      顧況連忙回神,正望見恆商一雙澄透的雙目瞧著自己,十幾年前那個坐在破草褥子上眼巴巴看著顧小么的娃娃顧況的心中仍然記得清清楚楚。恆商喚他道:「景言?」
      顧況一陣熱血上湧,張口道:「殿下,我有句話不知能否唐突一問。誅婁軍打往京城,殿下只是為了誅滅婁氏麼?」
      恆商怔了怔,聲音平淡道:「我,只是為了誅婁氏而已。」轉目又瞧向顧況,浮起一點惆悵的笑意,「難道景言你以為,我還為了別的?」
      顧況有點無措。恆商看著他:「江山,皇兄的皇位?景言不會這麼想我吧。不過也未必,如今的局面,對錯恐怕講不清了。」
      顧況道:「殿下,我其實是想說,一旦......」
      一旦兵敗,所有人死路一條,恆商更是死路一條。
      一旦起兵成功,誅滅婁氏,今上繼續在位,恆商恐怕難逃謀逆之罪。
      一旦今上被逼下皇座,袁德與其他覬覦皇位的人一定群起而湧之,恆商如果落敗,更是死路一條。
      只有誅殺婁氏,逼退今上,殺掉袁德,就像說書的段子一樣,恆商去做皇帝,方才可能有惟一的活路。
      殺出這條活路要能耐夠大,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顧況想想小心肝就有些哆嗦。這些一旦,恆商是否都已想過。
      恆商在顧況身邊輕輕歎了口氣:「慕遠已經死了,不能再讓少師死、太傅和太師死。所以婁氏必誅。」

      誅婁軍一路打向京城,打啊打的,就打了大半年。
      這大半年中出了不少事情。
      朝廷裡面,恆爰一病不起,起初只是發熱,太醫院進湯藥,恆爰喝一半吐一半,發熱便轉成了肺疾,御醫們成天圍著皇上轉,稍微調養得有點起色,皇上就開始不眠不休地理政,三、四天後,又起病,再纏綿病榻一月,如此反覆四、五次,入夏之後,恆爰就再沒怎麼爬起來過。

      全天下人都在猜,今上不知道還能活幾天。恆爰歸西之後,皇位又會落到哪個手裡。太后主政,朝廷的大權看似全在婁氏手中,不少誓死忠於恆氏的人紛紛去投奔恆商,恆商的軍馬越發壯大。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後宮的杜妃給恆爰生了個娃兒,不巧是個男的。
      大婁尚書現在已經是婁宰相,趁著某天恆爰爬得起來上次早朝的時機,懇切奏請恆爰立杜妃為皇后,封那個剛出生的娃兒為太子。一瞬間,婁氏就從野心勃勃的篡權派轉變成了忠心耿耿的太子黨。

      恆爰在龍椅上不輕不重地道:「宰相何必太著急,朕初為人父,名字還未來得及替皇兒取,封後立儲乃是大事,容朕再考慮考慮。聽聞近日戰事又緊,朕病乏無力,一切煩勞宰相多操心。」說了兩句話,似乎氣力又有些不濟,不多時便退朝了。

      太后看著恆爰的樣子,十分心痛。每天都招宦官御醫來問三、四次話,問恆爰的情形如何。御醫們都說,其實皇上的病並不甚重,只是拖得太久,恐怕對龍體大大不利。太后日日歎息,某天終於忍不住,對著張公公大哭了一場。

      「哀家知道,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罵哀家,說哀家縱容外戚亂國。我何嘗想這樣?天地良心,我自從嫁給先帝起,沒有一天不在求上天保佑恆氏的江山千秋萬代。太師和太傅當年的確有復國這功,但功太高必定蓋主,就算太師和太傅沒存什麼心思,誰知道他們的兒孫們如何想?還有睿王恆商,他與司徒氏交好,和呂程兩家亦來往親密。張安你也知道,皇上有些實心眼,又被司徒暮歸勾得好了男風,至今不過只有杜妃給他生了個皇子,哀家不能不防著旁人有覬覦皇位之心--哀家只是覺得娘家人可靠些,想替皇上將這些人的勢力壓一壓。沒想到竟然亂到這步田地,哀家現在也沒了主意,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張公公彎著腰聽,只能唯唯諾諾地勸太后寬心。太后悲悲慼戚,哭了近一個時辰,正在此時,前方的戰報傳來,又有一座城池的守軍開門歸降恆商,恆商的軍馬此時離京城只有不到三百里。

      這個戰報是婁予省親自拿給太后看的,太后看了後,方寸有些亂,婁予省道:「姑母請放心,侄兒故意放幾座城池給恆商,多一座城池,他便多一處需要防守的地方,兵力就分散一份。京城及沿省侄兒已經布下重兵,都是心腹精銳,請姑母安心。侄兒一定擒住恆商與一干叛匪,憑他們區區幾隻螞蟻,竟然自不量力,妄想撼動我們婁家根基!」

      太后近日聽侄兒口中的話,已經完全將恆爰拋在一邊,口口聲聲只提婁家,心中有了一兩分明白,婁予省如今大權在握,太后也奈何不了這個侄兒,只得道:「予省,你一定要幫姑母替皇上和小皇子剷平逆賊,姑母一定讓皇上封你王爵。」

      婁予省哈哈笑了一聲,道:「姑母只管寬心坐著,天下沒人能奈何得了婁家。」大踏步轉身出去。

      太后獨自在殿中坐,心亂如麻,終於忍不住去乾清宮看恆爰。
      恆爰剛剛喝完藥。不久前杜妃抱著兒子過來看恆爰,嬰兒聞不得殿中的藥味,進了殿就哇哇大哭,杜妃看著恆爰也嚶嚶地哭,恆爰被哭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杜妃抱著孩子走了,得了片刻安靜。小宦官從恆爰手中接過藥碗,恆爰道:「近日他們一個個見了朕,都哭得跟粥似的,只盼等朕死的時候,他們別哭到將朕從棺材裡吵出來就好。」

      太后沒讓傳報就進了乾清宮,轉進內殿時,恰巧聽見了這句話,頓時撲到御榻前,抱住恆爰大哭起來:「皇上--皇上你說的什麼話--你說出這種話還不如殺了哀家的好--皇上,是哀家錯了--是母后錯了--哀家知道你心疼司徒暮歸替人頂罪,還逼著你將他殺了,可皇上你不能為了司徒暮歸,連江山社稷母后與臣民嬪妃都不要了啊--皇上,杜妃已經替你生了個皇子,你忍心讓這孩子和你一樣,連父皇的模樣都不知道麼--」

      恆爰剛喝下藥,正存在胃中,聽了「司徒暮歸」四個字,與太后連著這四個字扯出來的話,終於眼前一黑,一陣大咳,將藥汁全吐了出來,外加一兩滴嗆破喉嚨滴出的龍血。

      殿內頓時亂成一團,宮女宦官們手忙腳亂,太后嘶聲喚人傳御醫,恆爰自己抬袖子抹了抹了嘴角,向太后道:「母后,朕的身子真的沒什麼大礙,只不過是......」起身坐直,「母后,如今天下大亂,婁予省和婁氏中人也折騰得足夠了。此時將太師太傅等人從牢中放出,自行辭官認罪,尚算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太后的心中雖然已經後悔,但是一來婁家人的事情她已經做不了主了,二來將呂程兩家從牢中釋出來,等於承認做錯,抹不下面子,道:「皇上,雖然予省等人做得有些過,但如今當務之急,是將逆賊恆商等人一網打盡,等一切太平後,別的話再慢慢說吧。」

      恆爰便曉得了太后此時依然對恆商殺心不滅,輕輕歎了口氣道:「母后說得也是,那就先如此吧。」
      太后戰戰兢兢地囑咐恆爰千萬保重身體,出了乾清宮。
      婁予省所謂的心腹重兵似乎並不如他所預想,朝廷中的精銳兵馬大部分都是跟著程太師當年征戰磨練出來的,多數去投奔恆商了,婁予省手中的兵卒不少,打過仗的不多。

      恆商的兵馬長驅直入,直奔京城而來,沒過幾天,前線再傳急報,太后急惶惶去找恆爰,恆商的兵馬已經僅離京城一百里,太后拿著一張紙,讓恆爰用玉璽在上面蓋個印兒,調動京城中的親兵與禁軍。恆爰一邊蓋玉璽一邊問:「婁予省還頂得住麼?」太后看見兒子一臉死不死無所謂神情,暗自在心中垂淚,道:「皇上,親兵禁軍共兩萬有餘,恆商那個逆賊決計會被擒住,皇上放心。」

      恆爰拎著玉璽道:「朕是想放心,但母后別忘了,朝中手握兵馬最多的其實不是程太師,而是司徒氏,母后口中的兩萬兵馬,一萬五千餘都握在司徒氏手中,他今日按兵不動,已是對我恆氏仁至義盡了。司徒暮歸已死,母后還指望靠司徒氏解圍麼?」將蓋了玉璽的紙一伸,遞給太后,「讓婁予省拿著它看看能否救命吧,朕對母后的娘家,也仁至義盡了。」

      太后捧著紙,拭了拭淚,去拿給婁予省。
      婁予省高舉著蓋了玉璽的紙親自到司徒府傳旨,司徒一家閉門不出,只有一個小童出來道:「我家老爺說了,宰相大人請回吧,大少爺的服喪期尚未過,今日不動兵戈。」

      婁予省大怒,回到朝中吩咐左右道:「將程呂那兩個老頭和老頭的家眷子女們統統從牢裡提出來,押到陣前。告訴恆商那個逆賊,若他降了,可以連同兩個老傢伙一道從輕發落,若不然,只有一起受亂刀刮骨之苦!」

      婁宰相的得力助手王經訓兩腿亂顫,結結巴巴道:「大、大人--」
      婁予省道:「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去辦!」
      王經訓撲通跪下道:「大、大人--下官方才接到消息,呂太師與程太傅連同呂先等人,已經從天牢中被放出來了。」
      婁予省大驚道:「是何人如此大膽?沒有本官的命令,膽敢放人?是否乃同黨劫獄?」
      王經訓瑟瑟顫抖,門外忽然有聲音道:「本將又不是婁大人,哪來如此多魑魅魍魎的同黨。皇上下旨將本將等人放出,特意來拜會婁大人。」
      婁予省陡驚回頭,看見了門外的呂先。
      呂先沒披鎧甲,只穿著絳紅官服,向婁予省拱手道:「本將奉聖上旨意,請婁大人暫去天牢小住。」
      呂先身後,鎧甲森森,兵刃叢立,都是呂先麾下的兵士。
      皇宮中,太后疾步闖進乾清宮,恆爰擱下手中的奏摺道:「母后不必問了,是朕下旨命密禁衛將太師太傅與呂先等人釋出,朕說過,已對母后的娘家仁至義盡,但走到了懸崖邊上,尚且不知道回頭,朕再也不能顧及情面了。」

      誅婁軍快打到京城時,顧況和程適還在憂心,不知道恆商進了京城後,此事如何收場。恆商只道誅討婁氏,一味帶兵往京城打,好像別的都不管不顧,顧況心中焦急,又插不上話,白天晚上都被這件事情磨著。某日難得隨軍攻了一次城,險些被流箭射中,幸虧程適一個惡鷹撲食將他護住,那一箭插進程適右肩。

      程適很開心,守了這許久,終於撈到個機會演一出程將軍捨命救情人,顧況肯定要感動得熱淚盈眶。於是時不時將受了傷的肩膀指給顧況看,向顧況邀功:「小么,怎樣?關鍵時候還是我待你好吧。」另外一句「恆商那小子只顧著往城裡沖,哪裡管你」很識相地沒有說。程爺爺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在剖白自己的時候打壓他人。

      顧況卻沒有熱淚盈眶,只是說了聲多謝,然後道:「正好,當日你被打得後臀稀爛時費了我不少事情,算抵消了。」程適的心立刻又發涼發涼的,顧小么原來如此無情無義。

      等打到了京城邊上,恆商忽然下令暫時停兵紮營,眾人都大惑不解,袁德道:「殿下,婁氏逆賊手中的兵馬不堪一擊,此時正是打入京城的好機會,為何要全軍紮營?莫要等到婁氏找來援軍,錯失大好時機!」

      恆商只說:「全軍紮營,過些時候你自然明白。」
      袁德一向隱忍,因為臨近京城,想要一舉攻入逼皇帝退位,方才初次與恆商衝突起來。執意要攻入京城,恆商不允。軍中現在效忠袁德的和效忠恆商的人馬各佔半數,雙方僵持,程適偷偷向顧況道:「噯,那個小十五殿下該不會是暗中派人和他哥談條件,如果讓位給他就保皇上一條命吧?戲文裡不都這麼演麼。」

      顧況道:「睿王殿下並非這種人,我看他並不是想奪皇上的皇位,下此命令一定別有緣故。」
      程適哼道:「好吧,唯獨你曉得他,旁人都不曉得。」
      恆商與袁德的人馬韁持到幾乎要火拚時,有一騎人馬來到營前,聲稱有要事求見恆商。
      那人進了恆商營帳,單膝跪地,面帶喜色道:「殿下,婁氏一族已盡數被擒,太師與太傅坐鎮,京城已定,城門大開,恭迎殿下進城。」
      恆商終於欣喜一笑,道:「本王知道了,勞煩禁衛長轉稟皇兄,臣弟幸未辱命,各省之中婁氏勢力皆已拔清,臣弟明日進宮覆命。」
      恆商單騎率先進宮,大軍隨後入城。軍中眾人均是一頭霧水。
      程適道:「皇上和睿王這哥兒倆搞什麼,串通好了修理婁氏的麼?」
      顧況道:「恐怕是吧,皇上之前稱病,只怕也是故意縱容婁氏,將他所有的勢力引出來,再與睿王裡應外合,一併拔出。」
      程適咂嘴道:「厲害厲害,這招棋高。」
      顧況道:「何止高,太師太傅等人坐了一年牢,你我與這些人賣命攻打,全做了棋子了。」
      程適摸摸鼻子道:「棋子就棋子吧,不用這招治不了婁氏,反正咱們師傅師娘的仇也報了,沒虧本,是不是?」
      顧況跟著程適點頭一笑,拍馬進城。
      恆商策馬入了宮門,秋日艷艷,御書房外的桂花正香。恆商快步進了御書房,俯身正要下拜,被一雙手扶住:「早與你說過,和朕單獨在一處的時候,不必行禮了。」
      恆商對著恆爰欣然一笑,道:「臣弟幸未辱命,凡事都在皇兄的掌控中。」
      恆爰笑道:「你平安就好。」
      恆商望著恆爰有些蒼白的臉色道:「臣弟在軍中,聽說皇兄抱病,皇兄你身體如此可痊癒了無?」
      恆爰道:「沒什麼,當日為了做戲給母后看,不得不裝得像些。」浮出了半分苦笑。
      恆商猶豫了一下,問道:「太后她......」
      恆爰淡淡道:「母后因為婁氏亂國一事,自知行錯許多,已去龍泉庵修行了。」恆商默不做聲,垂手站在一邊。
      恆爰緩聲繼續道:「太師太傅與呂先等人,朕愧對他們,你來日要替朕好好彌補,他們為匡朝鞠躬盡瘁,但是功勞再高,受封不過三代,這些你也要記住。」
      恆商低頭道:「臣弟明白皇兄苦心。」
      恆爰凝目看他,輕輕攜起恆商的手,道:「杜妃給朕生的皇子尚在襁褓中,朕未能教導,愧為人父,望你日後好好教他,呂先與程適皆可為他師。婁氏一族已拔除乾淨,但再經戰事,民間創傷深重,安撫民生一定要耗費不少心血,也要小心身子。」

      恆商點頭道:「多謝皇兄關懷,臣弟一定會竭力輔佐皇兄......」
      恆爰截住他的話問:「司徒暮歸,被你葬在了何處?」
      恆商愣了愣,垂目道:「青州城外的郊野。」
      恆爰笑道:「倒是個清淨的好地方,他愛清閒,就別動那座墳了,只替他圍個院子,派人修繕看管便可,朕常在想,若是朕死了,埋了只是被蟲子啃,還是燒了好些。到時候你抓把骨灰放司徒暮歸墳土裡吧。朕不得已害他枉死,送把骨灰給他出氣。」

      恆商驚惶抬頭道:「皇兄!」
      恆爰道:「只是先一說,你不會也忌諱這個吧。」
      恆商驚惶惶看著恆爰,搖了搖頭,正待在開口,門外有小宦官道:「萬歲,太師、太傅、呂將軍、袁德等人均已到殿上了。」
      恆爰道了聲:「曉得了。」向恆商道:「和朕一道過去吧。」

      程適和顧況是袁德軍中的小頭目,因此托福也上了金鑾殿。
      殿中人頭濟濟,太師太傅呂先等朝中重臣與袁德等起兵的將領都在。等了片刻後,皇上駕到,睿王和皇上同時進殿,恆商在玉階下垂手站定,恆爰端坐龍椅,道:「今日朕請眾將前來,乃為婁氏亂朝一事。」

      事字剛落音,袁德便越眾而出,高聲道:「皇上,正是婁氏亂朝一事,臣斗膽,有幾句大逆不道的話請問皇上。婁氏一族因是太后的娘家,跋扈囂張,陷害忠良,把持朝政,導致烏雲蔽日,民不聊生。太后縱容婁氏,乃是因為女子偏向娘家的婦人之見,但臣不知皇上為什麼任由太后干政,任由忠良遭陷害,無辜者枉死,不聞不問。恕臣直言,皇上如此做法,實非明君所為。」

      立刻有人喝道:「大膽,聖上面前,口吐妄言,大逆不道!」
      袁德正起身道:「袁某就是大逆不道又怎樣?婁氏亂朝鬧得民不聊生,依袁某之見,皇上已難當社稷。」忽然單膝下跪,「臣斗膽懇請聖上退位,睿王登基。」
      殿中瞬時一片寂靜。恆商疾轉過身,一臉愕然。呂先喝道:「大膽袁德,你可是在逼宮麼?」
      袁德大聲道:「逼宮又如何,敢問呂將軍,太傅太師與你等人均被婁氏打入大牢,朝中冤獄眾眾,若非睿王起兵,婁氏群賊終於伏誅,一干忠良只怕此時已成了冤魂,是否連江山姓了婁,聖上也只是一味稱病,不聞不問?袁某心中聖上早已是睿王殿下,只願尊奉睿王為君,請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袁德身後,竟然有不少人跟著跪下,齊聲道:「臣也請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顧況和程適都傻了,程適小聲道:「乖乖,怎麼演起逼宮戲來了?」
      恆商驚又急又怒,喝道:「袁德,我不知你耍什麼花樣,但我起兵其實是奉了皇兄密旨,皇兄暫時假意縱容婁氏,乃是為了將婁氏勢力連根拔除。如今婁氏的結局,早在皇兄的掌控中。」

      龍椅上的恆爰忽然開口道:「十五弟,你......莫要再替朕開脫了,婁氏一事,朕只能坐視,委實無能,枉為人君。你宅心仁厚,但該擔的責任,朕一定要擔。」

      恆商愕然僵住,不相信地抬頭:「皇、皇兄......你說什麼......」
      程太師,呂太傅,呂先等人也均僵立在地,呂先疾聲道:「聖上!」
      恆爰苦笑道:「其實今日在朝堂上,朕就不知道怎樣面對太師、太傅與少卿等人,太師與太傅當日復我匡朝江山,朕才能坐上這個龍椅,但朕無能,致使太后干政,外戚亂朝。朕愧為君主。」

      程太師、呂太傅及呂先等人跪倒在地,呂太傅伏身道:「聖上,老臣知道聖上乃是為了隱忍一時永絕後患,先皇與聖上待我程呂兩家恩德,臣等銘記在心,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聖恩......」

      恆爰笑了笑道:「太傅還是一樣寬厚,但朕懦弱無能,確實難為君主。忠良遭害,民不聊生,亦都是朕的過錯。十五弟勤於朝政,司徒氏一族一向忠心護國,朕卻聽信讒言,將睿王定為亂黨,賜殺司徒暮歸,朕之過錯,已無可恕。法度之下,不分君民,單枉殺忠臣一項,依照匡朝律例,該如何定罪?」

      眾臣愕然,恆商站在階下,忽然想起方才御書房中恆爰的一番囑托,頓時渾身一片冰涼:「皇......」
      恆爰從龍椅上起身,道:「朕因懦弱無能,導致朝綱大亂,民不聊生,愧為人君,甘願退位,睿王宅心仁厚,英明睿智,當為天子。且朕誤殺忠良,又致使民間生靈塗炭,冤魂眾眾,其過已無可補,願--」

      恆商木木僵僵地站著,腦中嗡嗡作響,只聽見恆爰的聲音緩緩道--「願以身祭奠冤者,贖朕之過。」抬起衣袖,忽然寒光一閃。
      恆商疾步上前,喊道:「皇兄。」忽然從一個侍衛腰間反手一抽,一把雪亮的長刀便架在了自家頸上,撲通跪倒。
      恆商武功不低,出手急促,恆爰沒有快得過他,握著匕首的手僵住,恆商低頭道:「皇兄,臣弟知道錯了,臣弟貪圖皇位,串通袁德,妄圖篡位,現在幡然悔悟,自知罪無可恕,自願伏誅。」

      殿上再次一片死寂,呂太傅及呂先等人大驚失色,卻束手無策。程適低聲道:「乖乖,這哥兒倆做什麼,搶著要死要活,不要皇位,真是千古奇聞。」
      顧況僵然立著,雙眼直愣愣的。
      恆商抬頭看了看恆爰,眼光掃過那把匕首,面色淒然:「皇兄一向對臣弟恩寵愛護,臣弟心裡都知道。若非太后察覺臣弟有反意,亦不會縱容婁氏,鬧得烏煙瘴氣,司徒暮歸乃是替臣弟頂罪,方才無辜枉死,再加上今日逼宮之事,一切種種,皆因臣弟而起,皇上乃聖明之君,寬宏隱忍,胸襟謀略,臣弟都萬萬難及。請皇上愛惜龍體,江山社稷全在皇上身上。」顧況渾身木木僵僵,眼前金星亂冒,依稀看見恆商似乎向他望了一眼,再看時,恆商已經閉上雙眼,「臣弟罪孽深重,今日伏誅,不能再見皇上開創的清平盛世,請皇兄保......」

      程適在那個保重的重字出口之前,蹭地跳了出來。
      這一幫衰臣,看不出他在交代遺言麼,等交代完畢,刀刃往脖子上一抹,嗝的一聲,什麼都完了。還杵著不動,等著看血濺金鑾殿?
      「喂喂,慢來慢來,兩位都鎮定點,慢來慢來。」
      程適躥到恆商身前,合著雙手道:「睿王殿下,你慢來,兩位都慢來,這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手一動就什麼都沒了。若兩位都動了手,那些真的想當皇上的可樂著了,省事了,是不是?鎮定點,別便宜了外人。」

      恆商皺眉睜眼看了看程適,程適笑道:「睿王殿下,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但是我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程適又轉頭看玉階上的恆爰:「咳,萬歲,要不然你先把那把刀子放下來吧,恐怕你不放睿王殿下也不放,這樣僵著,要僵到什麼時候?萬一兩位都不小心動了動手,咳,皇上的老恆家可就無後了,江山肯定要改姓了,啊......對了,草民忘了,皇上你新近已經有了個皇子,還有個後,恭喜恭喜--」

      程適全無章法地亂說一通,呂太傅、呂先等人的神色卻漸漸緩下來。恆爰慢慢放下匕首,恆商握著刀柄的手也鬆開,匕首落地,長刀也落地。幾位忠臣和顧況都鬆了一口氣,程適大喜:「這就好這就好,有什麼話好好說麼,哈哈。」呂先使個眼色,一個兵卒大步上前,撿走恆商身前的長刀,小宦官也急忙將恆爰腳邊的匕首撿走。偏偏在此時,袁德又高聲道:「皇上,睿王殿下為了皇上聖明,甘願枉認謀逆,但臣擁戴他之心未變,臣與殿上眾將,還有皇城外的將士們都等著聽皇上聖意。不知皇上方纔的話,可還算數否。」

      恆爰道:「你放心。」程適見他另一隻衣袖微動,暗道,不好,難道皇上還有把刀藏著?恆商與眾臣也驚恐抬頭,恆爰道:「朕雖枉為人君,但一言既出,斷無悔改......」

      金鑾殿外,卻有個聲音悠悠飄來,「除非是與十五殿下一起做一場戲,給你這反賊看。」
      殿中的眾人,都齊齊回過頭去,玉階上恆爰的雙眼中也露出了訝然,臉色微變。
      那人閒然自得地邁進殿門,眾人木木然地分開,看他走到御階前。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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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此者乃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啪地一聲響,是一塊硯台在桌面上敲了一記,桌後的人做口乾舌燥狀咂了咂嘴,從桌子上摸起一杯茶水,潤了潤喉嚨。
      桌前有幾個從七、八歲到五、六歲的毛孩子,都在小板凳上眼也不眨地聽桌後那人說書。一個穿桃紅色小衣裳的女童立刻顛顛地跑到桌後,撲到那人的膝蓋上來回搖晃:「程伯伯,那人是誰,你講出來好不好,好不好嘛--程伯伯你最好--」

      其他的孩童也一擁而上,扯住那人的衣襟:「程伯伯、程伯伯你快說快說--」
      「程伯伯」嚥了兩口茶水,放下茶杯,皺眉道:「你們為什麼這麼想知道那人是誰?」
      女童立刻眨巴著眼睛道:「那人好厲害,一定是個大人物。」
      「程伯伯」道:「噯,你們的程伯伯我,難道不是大人物?」
      女童奶聲道:「程伯伯是大人物,程伯伯好厲害的,程伯伯你說那人是誰好不好--」
      「程伯伯」哈哈笑了一聲:「乖乖,這個故事不能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你娘又該罵我教壞她家孩子了。」
      門外有個嫵媚的女聲含笑道:「程小六在我家小女面前,說我什麼壞話呢?」
      程適站起身,向進門的婦人賠笑道:「哪有哪有,你段莊主夫人鳳凰仙子,有誰能說得出壞話。」
      女童從程適腿邊改撲向玉鳳凰,奶聲道:「娘,程伯伯他不說,那個來救皇帝的人是誰。」
      玉鳳凰皺起秀眉道:「好你個程適,又講那些陳年舊事來教壞我的稚兒小女,下次你再來蹭吃蹭喝,我定然不放你進門。」
      程適搓了搓手,笑嘻嘻地道:「鳳凰仙子莫生氣,這些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不說你家兒子女兒聽別人說,信口亂編,哪有我講得貨真價實,有些事情小孩子知道一二也沒什麼。哈哈--」

      玉鳳凰冷笑道:「橫豎你無兒無女不犯愁是吧。」
      程適嘿嘿又一笑。
      那群孩子仍然揪著程適的衣襟不依。程適摸了摸孩童們的頭,道:「這個故事你們的娘親也知道,去問娘親吧。」
      一個揪住程適衣角的孩子低下頭,嘀嘀咕咕道:「反正問了娘親,她肯定說小孩子知道那麼多不好。」摸摸鼻子悻悻地走到玉鳳凰身邊。
      玉鳳凰掐掐他的臉道:「其實就算娘親不告訴你,你這位程伯伯也不打算往下講了。」女童眨著眼問:「為什麼?」
      玉鳳凰瞄了一眼程適,笑道:「因為下面程伯伯沒什麼大出風頭的地方了。能讓顯出他了不得的地方......」
      程適用袖子按住嘴,咳了一聲,玉鳳凰的雙眼笑得彎彎的:「能讓顯出他了不得的地方,他又不好意思對外人說。」
      「......」

      程適雖然不願意接著說,但那個故事當然有後續的。
      那人走到御階前,伏身跪倒,清聲道:「稟報皇上,城外追隨袁德等人的逼宮亂黨均已被擒拿或歸降,臣司徒暮歸特來覆命。」
      方纔還風頭十足的程適就這樣泯然又埋沒進了眾人中,成了御階下的人影與御階上的恆爰的一道陪襯的風景。
      恆商傻了,程適傻了,顧況傻了,殿裡的眾人幾乎都傻了。
      顧況傻呆呆地站著,乖乖,今天真是精彩的不得了,皇上和恆商方纔那麼一出,現在連死人也爬出來晃悠了。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起身,走到袁德面前,雙眼含著笑意,卻歎了口氣:「袁德將軍,只能也請你和你的幾位部下與殿外的幾位侍衛一起先去天牢坐坐了。你的一萬兵馬的頭領們都在裡面等著,你一定不寂寞。」

      袁德兩眼發直:「司司司司司......你你你你你......」
      那人的目光一一在袁德的部下臉上掠過,道:「果然被皇上料中,你們這些人一定會藉著睿王做幌子逼宮篡位,因此與睿王合唱這一齣戲,如今諸君盡入甕中,」轉身向階上恭恭敬敬道:「皇上英明。」

      御階上的皇上一臉愕然茫然,眼神似有恍惚,怎麼看也不像知道這個英明的計策,恆商也是一臉震驚與詫異。
      但是,做事的人都說是皇上吩咐的,那就是皇上吩咐的,只能這麼認了,是不是?
      司徒暮歸站在殿中央,緩聲道:「聽說方才袁德將軍逼宮,說得道理一套套的,振振有詞。臣想對皇上說一句,如今江山社稷,還是由皇上來擔最為合適。一則、皇子年幼,睿王殿下無意為君。」轉眼望著恆商,眼角彎了彎,「二則,臣覺得睿王殿下有些實心眼,當日在青州,也不找幾個郎中察看清楚臣是真死假死,立刻就裝棺把臣給埋了,棺材釘得挺結實,墳頭埋得挺結實,還在墳前站著不走。臣的家丁好不容易才將臣挖出來,臣差點真的變成地下之鬼了。比起皇上的運籌帷幄,睿王殿下委實差了甚多。」笑意流轉的雙目再望向恆爰,「三則,惟獨皇上,才是司徒暮歸心中的天子。」

      司徒暮歸的這段話和他的陡然出現一起,都成為了眾人議論的一段佳話。很多年後,張公公教訓小宦官們還經常說:「對主子說話,要懂得掐準時機,把握分寸。就比如司徒氏,為何可以昌榮不倒呢?聽聽司徒大人這番話就知道了,惟獨皇上才是他心中的天子,這句話哪個皇上聽了不感動?」

      小宦官不以為然地道:「公公,司徒大人本來就是皇上的心肝,他說什麼皇上也會喜歡吧。」被張公公在腦袋上狠狠甩了一拂塵,「咄,皇上的內幃中事,不要多議論!」

      袁德等人被押下去後,程太師終於沉不住氣,張口問道:「司徒小兒,你不是貶官半路被賜死了麼,怎麼又......」呂太傅用胳膊肘子不動聲色地拐了程太師一記,咳了一聲。程太師趕緊收口,笑道:「哈哈,因為老夫在牢裡被關得有點糊塗。哈哈--」

      恆爰坐回龍椅,覺得手腳有點無力,司徒暮歸正在厚顏無恥地對程太師說:「皇上一直恩寵微臣,怎麼會殺。此乃皇上的又一則妙計,假意貶黜微臣,又賜毒酒,實則是留下一步暗棋,留待今日。」

      程太師立刻扯動臉皮很應景地笑道:「皇上果然英明,老臣這個老糊塗當然猜不透,哈哈--」
      恆商滿面欣喜,伸手握住司徒暮歸的衣袖,卻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慕遠,你、你回來就好。」
      司徒暮歸笑向他道:「臣險些做了活埋之鬼,因此明日晚上在府中設宴,殿下一定要來,少師和狀元兄也不能少。」
      恆商緊緊握著司徒暮歸的衣袖道:「自然。」
      呂先忽然躬身向殿上道:「陛下,逆賊均已肅清,臣等便先行告退了。」司徒暮歸躬身道:「臣還有事,待密稟皇上。」
      呂太傅立刻道:「正是正是,司徒侍郎還有事稟告皇上,臣等在此亦有些不便,先告退了。」
      恆爰點頭道了允退,又道:「司徒暮歸,你隨朕到思瀾閣去。」
      顧況和程適隨著太師太傅與眾官一起退出大殿,殿外朗朗晴空,昭昭暖日,卻是一派大好氣象。
      顧況看著壯闊的宮牆,忽然有些感慨,程適在他身邊從牙縫中道:「那位睿王殿下,好像正眼巴巴地瞧你哩。」
      顧況心中跳了一跳,程適雙手環在胸前道:「呔,實話說一句,方才大殿裡睿王殿下要出事的時候,你魂都飛了吧。該說的,還是說說好。」顧況皺眉看他,程適道:「看我幹嘛,我知道我自己英俊神武,遠勝過睿王那個繡花枕頭。你小子就是到了睿王面前便開始磨磨嘰嘰的,利落點吧。」率先大踏步走了。

      顧況在陽光下瞇起眼,恆商的聲音從他身側傳過來:「景言。」顧況回頭,恆商在他面前低聲道:「景言,可願到我府中去坐坐麼?」
      快步到宮門外時,程太師湊到呂太傅面前,壓低嗓子小聲道:「老呂,皇上和那個司徒家的小兒,是不是有一腿?」
      呂太傅快步前行,面容端正道:「程公,你位及三公,言語間還是注意些分寸。」
      程太師快步跟上:「那你就是早知道了?好你個呂老兒,平時門面妝得高高的,看這種事情眼就比哪個都賊。唉,司徒家那孩子,風流得很。唉唉,怎麼就劃拉上了。唉唉......呂老兒,你慢些慢些......」


      暖暖秋日,斜入思瀾閣。
      恆爰在書桌前站,看著下首的司徒暮歸。一言不發站了半晌,恆爰開口道:「你......」
      司徒暮歸立刻道:「臣知罪。」
      恆爰道:「你認得倒快。」
      司徒暮歸道:「臣詐死欺君,未得皇上旨意妄動兵馬,方才又在大殿上假傳聖意,罪行昭昭。」頓了一頓,接著道:「反正種種大逆不道事,臣都做了個遍,自覺多這一、兩樣,也沒什麼。」

      恆爰的聲音無波無瀾道:「你此時向朕認罪,預備如何?」
      司徒暮歸笑道:「其實臣原本打了個如意算盤,想等皇上退位後再出來。」
      恆爰的目光裡露出了一兩分驚異。
      司徒暮歸慢吞吞道:「皇上將臣流放又要賜死時,臣就知道,皇上是想逼十五殿下造反。太后娘家的人將事情鬧得太過了,太后這樣鬧的起因卻是為了皇上,皇上自覺難辭其咎,要將婁氏的勢力清除乾淨,永絕外戚後患,便哄著十五殿下起兵除去婁氏,然後皇上再讓出皇位。」望著窗外,歎了口氣,「臣本來覺得這件事再好不過,十五殿下雖然心思單純,有太師、太傅和呂先等人護著,應該能把江山治理得不錯。」雙眼又望向恆爰,微微瞇起,「皇上不再是皇上,對臣來說最好不過。」

      恆爰淡淡地道:「朕早該知道,你不會老老實實地死了。」
      司徒暮歸笑道:「皇上,你還記不記得將臣發配之前,你在這思瀾閣中道,如今為了大局不得不犧牲微臣,神情悲淒,語句痛心。於是臣就想,皇上犧牲臣無限痛心,若是臣沒死一定無限歡喜。」

      恆爰的臉色微帶薄慍。司徒暮歸假裝沒看見,又轉眼望別處,走了兩步:「本來呢,臣潛逃回京城,坐在家中等著皇上退位。等到昨天,臣正以為可以稱心如意時,趙禁衛長急惶惶來找家父,說皇上已立遺詔,身去後將皇位傳於睿王,又道睿王誅婁氏,算是為司徒氏出了氣,望他日睿王登基後,司徒氏能忠心輔國。臣聽著這個話語,就有些不對,皇上不但要退位,還要打什麼別的主意了。」

      司徒暮歸走到恆爰近前,繼續緩緩道:「皇上你打了這種主意,眼看臣就要再爬回棺材裡去。我覺得塵世逍遙,還是多在人間享享福的好,就算你還是皇上,也比碧落黃泉再尋不見,來生相見不相識強些,所以私動兵馬,假傳聖意,如今聽憑皇上發落。」

      恆爰面色平靜,輕描淡寫地說:「行了,你肯自請其罪,朕會酌情從輕發落。你躺平了,讓朕寵幸一回,就當沒有此事了。」
      司徒暮歸微微一怔。
      恆爰皺眉道:「你若不願,想去天牢蹲蹲也......」
      司徒暮歸露齒笑道:「臣遵旨。」
      「司徒暮歸,你在做什麼?」
      「稟報聖上,臣在替皇上寬衣。皇上不是擔心我再犯上吧?」一聲輕笑,「也罷, 我不動手,任憑皇上寵幸。」
      「司徒暮歸,你在朕面前裝木頭麼,一動不動。」
      「皇上,是你命臣不得擅動......」
      「朕幾時命你不得擅動,偏在這個時候你忠君了。」
      「皇上,」一雙極不規矩的手立刻游上恆爰的身子,恆爰的耳垂被輕輕噬咬,「只是,可能臣要忍不住了,再犯上了......」
      日落西山,小宦官問張公公:「皇上幾時晚膳?」
      張公公道:「皇上幾時傳幾時奉膳,別多事。」小宦官飛快地瞄了一眼思瀾閣的方向,笑嘻嘻地道了是,一溜煙走了。
      張公公看著思瀾閣緊閉的門,舉袖子偷偷擦了擦老淚。唉,皇上因為司徒大人險些想不開連命也不要了,這下總算圓滿,托先皇保佑。
      

      恆爰這個皇帝,在後世的史書記載中,不過佔了寥寥兩三頁。
      史書中說他深謀足慮,仁愛寬厚,惟獨年少時略優柔,致使外戚亂朝之禍。兩度叛亂險些讓他皇位不保,後來卻都能成功平亂,在位幾十年皇位穩固,百姓富庶安樂,皆因他開明仁厚,擅用賢臣。一個皇帝能得到後世如此的評價,已屬不易。

      司徒暮歸在記載恆爰的兩三頁史書中,只被史官用幾句話匆匆帶過,雖然他後來封相,官及超品,處事圓滑達練,在他之下,朝綱清明,仁政廣施,匡朝方能有中與盛世。但是對他的記載,遠不及呂先、程文旺等賢臣多,史官只是十分隱晦地寫到,司徒暮歸乃此朝極重之臣,帝十分倚重,得益良多,重熙三十三年十月,司徒暮歸病逝於宅邸中,當夜,帝猝崩,葬於東山皇陵,遺詔司徒暮歸隨葬。

      恆爰子息單薄,只有一位皇子,皇子登基,睿王輔國,匡朝其時大盛。
      程適看著顧況與恆商一起上了華車,向睿王府去,在太陽下抱著膀子瞇了瞇眼。程太師已對他和顧況兩人有所耳聞,大感興趣,走過來道:「小子,你與老夫是十足的同鄉,老夫聽說你在袁德軍中十分勇猛,甚好甚好。你若願意,老夫可以提你進座軍營,好好歷練,一定前途無量!」

      程適咧嘴道:「多謝太師您老人家,但我在鄉野間自在慣了,聽見什麼規矩就渾身不自在,我不像您老人家,恰逢亂世,能做大英雄,我也就是個做平頭百姓的命。說起來,我其實仍是呂將軍帳下的一名逃兵來著,不知道太師能不能幫我一把兒,讓我除名,請大將軍不再追究了?」

      程太師摸著鬍子,面露惋惜地上下看了看他,拍拍他肩膀道:「人各有志,逍遙山野,也是件好事,老夫年少時亦曾如此打算過,好吧,你放心,憑老夫的情面,呂家那小兒一定不會為難你!」

      程適笑嘻嘻地謝了程太師,眼看一幫達官貴人們上車的上車,上轎的上轎,在皇城門前看了看天,大踏步向前去。
      回到他和顧況當日與劉鐵嘴宋諸葛一起住的小院子,院子裡滿是荒草,破敗不堪。程適臨時到街面上買了兩三床被褥,脫下長衫,拔草平地,打水擦洗,將院內屋內勉強收拾乾淨,替顧況的床上鋪上被子,折好被筒,方才抱著被子到自己屋裡睡了。

      一夜沒睡踏實,時不時爬起來豎耳朵聽聽有無動靜,再伸頭到窗外看看。
      第二天早上,顧況的房中仍然沒人,程適在顧況門口歎了口氣,門外忽然有動靜,原來是呂先的親兵前來告知他去軍中銷軍籍。
      程太師言而有信,呂先果然沒怎麼為難他,很痛快地親自替他銷了軍籍。程適順便向呂先道:「對了,呂將軍,有件事情托你幫忙。你若是見到顧況,和他說一聲,我去尋兩位師父了,讓他自己好好保重,等我尋到了師父,就寫信告訴他一聲。」

      呂先點了點頭。
      程適順路在街上買了兩件衣裳,置辦了一些乾糧,打成一個包裹,鎖好院門,向城門行去。
      走到一條小街上,想起他和顧況曾經在街頭的菜攤上偷蔥,被賣蔥的追著打,顧況不如他會四處亂鑽亂逃,一頭裁進了一筐爛菜葉子中,被他揪著領子拎出來,險些兩個都被賣蔥的抓到。

      程適想著,忍不住樂了一下。
      再一路向前走,將到文華門邊,想起和顧況一道考明經的舊事,又樂了一下。
      街角有兩個孩子正打做一團,頗像他和顧小么當年打成一團的架勢,宋諸葛曾對他說過:「這個世道,處處可靠又一無可靠。」想想真他娘的對。爹娘老子靠不住,快餓死的時候,該丟還是丟。以為從小一個心的還是靠不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了。

      世道如此,無可奈何。
      程適背著包袱走到南城門邊,迎頭碰上當日在袁德軍中的一個兄弟,這位兄弟一直在恆商那一方的軍中,此時也無事閒晃。看見程適,又驚又喜道:「程兄,正想找你喝酒哩,聽說不單睿王呂將軍,連聖上都和你有交情,這回一定發達,兄弟還要靠你多提攜!噯?你背著行李做什麼?」

      程適道:「兄弟做不來官,覺得悶得慌。我的兩位師父還沒找到,準備去找師父,然後浪跡江湖!」
      那位兄弟驚愕地看了他半晌,又道:「可......程兄,怎麼只你一個?」左眼眨了一眨,「顧軍師呢?」
      程適歎道:「唉,不要提了,千古多少傷心事,合到散時總是悲。」
      那位兄弟沒聽程適念過詩,驀然被麻僵了,等回過味兒來,程適已經走遠了。

      許多許多年後,當玉鳳凰和段雁行的兒女都長成風華的美女和少年,程適身為長輩,還時常教導他們一些人生的大道理,譬如感情。
      「你們將來,若是瞧上了什麼人,千萬別以為弄到手了才算稱心,讓他最舒心最快活,方才是喜歡他對他好的至境。你們也要看清楚,這樣待你的人,才是最喜歡你的人。」

      段雁行的大兒子笑嘻嘻地道:「知道了,程伯伯。」順道拍一下馬屁,「程伯伯真是情聖。」
      程適洋洋得意道:「那是當然。」
      段雁行的長女還記得幼時的往事,眨著水靈靈的眼睛道:「對了程伯伯,我們小時候,你老拿出來吹的那個故事,一直沒說後來的,娘說,最後的結果是程伯伯最了不起的時候。我們現在年紀夠大了,程伯伯可以說了呵。」

      程適咳了一聲,擺擺手:「唉唉,那個是我的私事,不當拿出來說。」
      段雁行的兒子女兒們不滿聲一片,程適故作嚴肅地踱出門去。天色和美,暖意融融,遙想許多許多年前,他背著包袱獨自走出京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
      那時候,他心裡確實有些媽媽的犯堵,看著顧小么每每瞧著恆商的小樣兒,他就知道顧小么其實對恆商動了心了。但他想不透,顧小么對恆商動心在何處?要說小時候不過一起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一年,他和顧況,一起摸爬滾打十幾年,從來都在一處。好吧,恆商是長得俊秀,黏黏糊糊的話兒一套一套的,但論實打實的,哪比得上他和顧況同生共死?

      不過,恆商和顧況黏糊糊的確實更像小情人,他和顧小么這些關係,說成是兄弟也成。程適於是明瞭了,敢情顧況看上了恆商,他不過是個兄弟。
      程適一邊走,一邊想,想得頭都快破了。忽然,在瞬間,不知怎麼的,一根筋驀地一轉,豁然開朗了。
      我待他好就成了,他愛怎樣怎樣。我喜歡他,他又不是應該喜歡我。
      他這樣想開,天地驀然開闊,程適整了整肩上的包袱,沿著山路大步向前。

      在後世的史書中,當然找不到程適這種江湖草莽的名字,恆爰的兒子即位後,睿王輔政,後世的史官對睿王的評價極高,他寬厚仁和,一時大權獨攬,一心輔助少年君主,堪比周公。史書之中,還提到了其時的另一位重臣戶部尚書顧況,言其雖拘謹保守,卻敦厚方正,謙和善容。此是匡朝大盛之時,興盛如文景之治。

      那一日,顧況隨恆商到了瑞王府。
      恆商帶他到院中去,卻一言不發站了半晌,然後才道:「景言,你放心,我......別的不多說什麼。你定然是要和程適一起去找你的師父們,我想在你臨走之前,就當單獨辭行也好。」凝目看顧況,笑得卻有些苦澀:「我在軍中時,因為皇兄的密旨不得洩露,連你也沒有說過,讓你替我擔了不少心,對不住。」

      顧況一直沒說話,恆商想去拉他的手,手伸出又垂了回去,再勉強一笑道:「江湖上似乎有句話,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想來你是馬上要和我說這句話了,你日後看見青山和流水,不知還能否想到我。」

      顧況終於開了口:「睿王殿下沒有別的話同我說了?」
      恆商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你日後多保重......」
      顧況突然伸出手來,狠狠揪住了他的領子:「保重保重,睿王殿下你在別人面前說這兩句話說得挺順的,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知怎麼寫了。今日在朝堂上,若不是程適,你你你--」

      顧況的手揪著他領口,雙眼中滿是紅絲,「你」了半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下面的話卻吐不出來。
      恆商愕然看他,顧況與他對視半晌,終於狠狠一鬆手,磨著牙道:「你就不能讓人省些心!以後再如此,我就把你丟回喪魂溝去!」
      恆商漆黑的雙目忽然亮起來,顧況惡聲道:「你給我記住,你這條命是我從溝裡撿回來的,青山不改,改個鬼!下次在要死要活前,勞駕先知會我一聲,我還沒從你身上把當年的利息撈足,怎麼著也要再搾個三、四十年的!」

      恆商驚詫的面孔漸漸浮上一層融融的暖意,低聲道:「嗯。」
      顧況卻忽然驚覺了什麼似的,斂起方纔的神色,恆商走得近了些,顧況卻開始有些無措:「那個,我我我--」
      話未說完,被什麼東西截住,顧況的腦中轟的一聲,但唇齒之間卻再容不得他龜縮,顧況將心一橫,索性雙臂一伸,緊緊圈住了恆商。
      半晌之後,恆商含笑湊近了看著他,雙眼異常明亮,顧況咳了一聲道:「殿下,你不是要和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那就就此......」
      恆商低聲道:「景言,我本以為你與程適......方才說出那番話來,但現如今,你到青山我也到青山,你去看綠水我也去看綠水,就像小時候似的,你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再沒有什麼拆分。」

      顧況覺得自己的老臉正火辣辣地灼燒,假裝不經意地又咳了一聲。忽然身子一緊,又被恆商的雙臂箍住,聽見耳邊緩緩道:「我今生來世,只與景言在一起。」
      程適站到洞庭山莊的院子中,望著天邊浮雲,回想他當年極偉大的往事。
      段雁行的長子匆匆過來道:「程伯伯,你山莊裡有人帶口信來。」
      江北第二大山莊,祁連山莊的大總管彎腰站在程適面前,雙手捧上一個包裹:「莊主,京城有信件來。」
      程適抖開信紙,上面的筆跡工整中又帶著幾分草率。
      程賢弟,最近為兄在京中日子過得還算舒坦,不知你近況如何,可還滋潤否,上次你要的酒,我已經托人找到了,過幾日派人給你送去,不然你親自來取也成。
      程適望著信紙上落款處醒目的「愚兄顧況」四個大字扯了扯嘴角,還好還好,這小子還算有良心,和睿王黏黏糊糊的時候還想著我。
       程適揣起信紙,舉目遠望。 晴空朗朗,秀木蔥蔥,浮雲掠過山河。
       你若喜歡他,就該只為他好,最要緊是讓他舒心快活。
       此時的顧況,剛下朝,正脫下官帽預備換去官服,望見廳外院中恆商的身影繞過矮樹漸漸走近,不由一笑。
       你若喜歡他,只為他好,他總有一天,會曉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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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給《江山多少年》寫後記,心中真的有種經過江山多少年的感覺啦,笑。
      
      《江山多少年》是我目前寫的篇幅最長的一篇文,也是目前寫的時間最長的一篇文。《江山多少年》開始寫的日期遠在《桃花債》之前,當時我平生的第一個長篇文剛完結不久,想嘗試稍微不同的風格視角和題材,而且那個時候工作啊什麼的也有點變動,對人生有點小感慨,於是就開了江山這個坑。開的時候是有雄心壯志將它弄得壯闊一點,望天,但事實證明,偶其實還是適合搞笑文不適合大題材,寫著寫著還是大踏步奔向搞笑加輕鬆路線去了。江山多少年這個故事本來就是想寫兩個小人物在亂世中,寫著寫著,忽然發現又有點偏,嘿嘿--

      這篇文最初也是一邊寫一邊在網上連載,寫到司徒暮歸被「鴆殺」的一段後,戲份開始沉重,我是個很怕沉重戲的人,便很烏龜地將它坑到一旁,開開心心挖了《桃花債》那個坑。等到桃花債也完結了,跑來架空投稿時,編輯問我有沒有新稿計劃,我想起了這個未完的坑,很無恥地說,其實我手上還有篇未完結的文哦--將這篇稿遞了上去。
      
      《江山多少年》這篇文,我一直對它不算很有自信,覺得對這種題材的把握上我還是有點弱,似乎有些失重或囉嗦。當時將稿子給編輯時還曾經擔心過是否能過。居然可以出書感覺很興奮。現在的出書版與當時的最初版比,有不少改動。要多謝各位編輯大人指出了其中的某些不足。乃至最後可以順利結局,都是各位編輯大人督促的功勞。江山的配對是我寫的最廢材的,咳咳--其實......其實......大家一開始是想程適和顧況配的,但小十五恆商不受我控制地搶了戲,擦汗--遙記當時我將這篇文給編輯看時,編輯說:你這篇文分明是十五和顧況配嘛,小六他就是個炮灰大背景!我還在不死心地掙扎:我家小六分明很光鮮很亮眼啊!最終自己爬回去通篇看了全稿,不得不承認慘痛的現實。於是原定的主角小六就這樣淪為了感情戲的炮灰。當然,握拳,就算沒有CP,我家小六依然是主角!小六啊,因我無能,對不起你了,嗚嗚嗚--淚飆...總之,如今,《江山多少年》順利出書與各位讀者大人見面了,不知道捧著這本書的你對它有什麼看法,希望可以滿意啦,害羞扭動-對各位編輯大人,我一直非常感激,多虧了一些中肯的意見和建議,更感謝架空願意出這篇文。還有畫者大人漂漂的插圖,很有愛呀很有愛,滾動中-當然,最最要感謝的,還是願意抽出時間來看這本書的各位。合掌鞠躬,請多指教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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