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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霜下香 上/下部(帝師) 作者:意忘言

  第37章

  37

  「陛下……」

  郭川隨在他身邊,還在猶豫該怎麼勸,李成恆卻已經搖頭:「朕沒事……」

  「陛下……」您死死盯著那扇門,簡直是要吃人的眼神,哪裡像是沒事的樣子了……何況,即使您真的沒事,進進出出的人可都被你嚇得「有事」了啊……

  緊閉的門裡還是傳來若有若無的呻吟,如果不用心去聽,根本不會注意到,李成恆的臉色卻越來越見蒼白,天光初亮時,幾乎已經泛著青白,當日輪值叫起的小內侍不敢上前,只得求救般看著郭川。

  郭川不是沒有看到,可這樣的關頭,即使讓這位主子坐到了朝堂之上也是枉然。側耳聽了聽屋裡似乎漸漸又低了下去的細碎呻吟,郭川招過內侍耳語了幾句,便讓他退了出去。

  李成恆已經開始不安地走動,見他晃到眼前,竟一把拽住了,連聲問著:「先生不會有事的,是吧?」

  「陛下,蘇先生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面前的人卻像是根本沒空理會他在說什麼,問完了又恢復了原本的狀態,差點與推門出來的小醫官撞個滿懷。

  郭川還來不及訓斥那人的慌張無禮,就被他手中滿是血色的水和帕子嚇了一跳,心裡暗叫不好,果見李成恆已經直了眼,一時倒像是沒了反應。

  「錢大夫說蘇大人情況還好,請陛下不要過於擔心。」

  原本還怔著的人聽了這一句卻好像猛然驚醒過來,咳了一聲,掙扎著就要推開攔在身前的人。

  竟然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份代表的尊貴和令行禁止,全力推開身前阻礙的人根本沒有開口命令,只是用著最簡單的方式努力靠近近在眼前的那扇門。

  眼見三個侍從都快要攔不住,郭川急忙上前,拉扯間,竟有溫熱的液體落到手背,太過奪目的顏色,駭得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至尊的那人,唇角還留著蜿蜒的紅色,淒惶而焦灼。

  齊刷刷跪下了一地的人,不敢再攔,卻也不肯讓開,李成恆抬腳踢開,就要推門。

  「啊呃……」

  壓抑不住的痛呼雖然還是極輕,卻彷彿在他手指上栓了千鈞的重量,原本搭在門框上的手漸漸滑落,終於一點點垂下來,落到身側死死握著。李成恆轉過身來,重新坐了回去……

  然後,便又是漫長的等待,不知道第幾次有人開了門出來,屋裡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來,竟是幾乎力竭的呻吟。

  郭川心驚膽戰地盯著主子,生怕他做出什麼事來,而李成恆卻像是神智清明了,並沒有出格的舉動,只是望著那扇門,目色溫柔,像是能夠穿過厚重的木板,注視著摯愛的人。

  「大人,已經能看到孩子了,再用力啊……」

  高聲的呼喊漸漸變得輕飄飄的,沒有了落進耳中的力量,蘇寂言只覺得身體不再受自己的控制,看著身邊忙忙碌碌,焦急說著什麼的太醫,只是一片茫茫然。

  下意識地轉頭,在門扉的開合間,許多人影一閃而過,卻有一道視線,緊緊追隨。彷彿揮之不去。

  「啊……」

  失神間逸出的痛呼奪回了所剩無幾的意志,耳畔還是催他用力的聲音,蘇寂言絞緊了身下的褥子向下推擠,在被劇痛拖進無邊的黑暗之前,似乎聽到了許多尖聲的叫喚,伴著清脆的一聲啼哭。

  在一片漆黑的昏沉裡,似乎有人握緊了他的手,不住地說著什麼,溫熱濕潤的柔軟感覺,一次次,印在手心。那樣的溫潤和纏綿,讓人忍不住要心疼。

  「先生……」

  「恆、恆兒……」

  會這樣叫他的人,在這個世上,只有一個,所以,可以毫不猶豫地回應,即使,不睜開眼睛,即使,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手一下就被抓緊了,過重的力度讓全身酸軟的人也覺得生疼,不由得就皺了眉,努力撐開了眼。

  「先生!」

  床頭的人,已經熬紅了眼圈,眼中的神采,卻是在自己看向他的那一瞬點燃,目不轉睛地盯著,不肯懈怠分毫。

  屋裡的大約是置了不少暖爐,雖然還是春寒料峭,卻沒有一些涼意,甚至暖得有些過頭,蘇寂言眨了眼,衝他笑一笑,就想要抬起手。

  耗盡了力氣後的那些虛軟,讓他連做出這樣的動作,也變得分外艱難,一旁的李成恆見狀,極快地握住他的手,輕輕托著,不肯放下,偏又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便維持著這樣的動作。

  躺著的人禁不住輕輕勾了唇,手掙了一下,就著被握住的姿勢,蹭去了他鼻尖細微的汗珠,瞧著他略帶了迷糊的表情,展顏一笑。

  唇上便被覆了一層溫熱,紅了眼眶的那人輾轉地吻著,細細碎碎,孩子一般不肯罷休,直讓他連喘息都亂了才肯離開,卻依舊跪伏在床頭,一點點陪他平復氣息。

  「孩子呢?」

  蓄著笑意的嘴角立刻垂了下來,李成恆稍微直起了身子,偏開頭不肯看他,恨恨道:「丟了。」

  「恆兒……」

  一時無心去釐清這個偶爾孩子氣的人在鬧什麼彆扭,蘇寂言就要自己起身。

  幾乎是沒有任何間隙的時間,便被環進溫暖的懷抱,李成恆的聲音還是有著不平的意味,轉頭對幾步遠處守著的郭川吩咐著:「去把太子抱進來。」

  吩咐完更是收緊了手臂,在他耳邊喃喃:「先生,再也不要別的孩子了……」

  蘇寂言靠在他身前,才開始明白過來,心中一陣酸一陣暖,反倒說不出話來,直到李成恆扶著他的手抱穩了孩子,才發覺自己的手,竟帶著控制不住地輕顫。

  新生的孩子並不漂亮,還帶著一點皺皺的感覺,看不出面容肖似誰多一些,即使被一番移交,也還沒有睜開眼,安靜地睡著。

  一時之間,天下地位最是尊崇的兩人就有些戰戰兢兢的。像是托著什麼千鈞重量的無價之寶,雖然生疏,卻是滿心的小心呵護。

  大約是溫柔的臂彎還帶著最熟悉的氣息,孩子便繼續香甜地睡著,全然無視帝王的威勢和些許懊惱不平。

  這樣視線自然也引不起蘇寂言的注意,氣息溫雅的人全心看著手中的小小孩子,柔軟地笑著:「取個什麼名字好?」

  身後的人沉默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有些遲疑:「叫清攸好不好?」

  蘇寂言側了頭想了片刻,低低地重複了幾遍:「清攸,李清攸……」

  「先生……」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人半晌才抬頭:「嗯?」

  「對不起……」

  饒是思維再敏捷,蘇寂言也沒有明白他的道歉所為何事,只好把眼光轉到他身上,疑道:「怎麼了?」

  身後的人輕輕搖頭,回了他一個微笑,然而手臂環得更緊了些,埋頭在他頸邊貼著,不再言語。

  大堯歷190年,永恩帝得子,賜名清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一後兩妃入宮不到兩月的時間裡,皇帝竟有了個兒子。而在臣下紛紛猜測的時間裡,李成恆的一系列舉措再再證明了這個孩子的地位,大赦天下,祭天告祖,雖然對孩子的生身之人並無封賞,但在提及時,卻是用了「朕之至愛」這樣的言語,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個孩子是否將成為整個王朝的未來主人。

  藉著這個孩子的出生,李成恆赦免了所有罪不及死的犯人,其中,自然包括被軟禁了長達四月之久的蘇氏一門。

  幾個月缺乏打理的府邸,已經不再是當年車水馬龍的景象,禁衛軍撤離的那一日,偌大的蘇府竟呈現出一番敗落的氣象。

  而府外繁華的大街上,早在新皇登基之初就回復了熙熙攘攘的熱鬧局面,只因為是大清早,人聲還沒有達到喧嘩的境地。

  青石路蜿蜒的盡頭,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只是仔細去看的話,便能發現趕車的把式目光精銳,絕非泛泛之輩。

  車窗邊的簾子被微微掀起,露出了車內的情景,雖然只是一角,卻不難看出華貴雍容的氣派,挑著車簾的人還十分年輕,卻氣勢自成,而靠窗坐著的男子面容溫雅,眼光直直地看著不遠處的府門。

  漸漸地開始有人出入,老態已露的管家拉開了中門,門裡站著的兩人互相扶持著看著老奴打理,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輕男子來說了些什麼,大約是在勸慰。

  車簾被放下,車中坐著的天子有些囁嚅,期期艾艾地轉頭看另一個人:「先生……」

  蘇寂言拉攏了還有些厚重的外衣:「回去吧。」

  「先生……」

  「走吧,不是還召了人下午來議開科取士的事麼?」

  「嗯……」

  馬車轉了頭慢慢離開,初夏的風便吹起了已經放下的車簾,透著一些涼意,帶著許多清爽,已經閉上了眼睛的人彷彿若有所覺,透過飄飛的簾子朝後面看了一眼,露出一個笑容,隨即伸出手握住了身邊的人。

  那雙手很溫暖,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甚至有略帶了汗漬的濕意,他牽了十多年,始終不曾後悔,始終感到慶幸。蘇寂言這樣想著,便衝他一笑。

  第38章

  38

  那雙手很溫暖,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甚至有略帶了汗漬的濕意,他牽了十多年,始終不曾後悔,始終感到慶幸。蘇寂言這樣想著,便衝他一笑。

  回到辰輝閣的時候,已經是旭日東昇,先去看了睡得香甜的兒子,便一同到了奉光殿的書房,除了孩子出生前的那一次,這還是蘇寂言幾個月來第一次御書房,今日輪到一旬一次的沐休,長長的御案之上卻還是堆了不少奏折,李成恆頗為不好意思,有些手忙腳亂地收拾著,邊忙著解釋:「昨天清攸有些咳嗽,忙得忘了這邊。」

  他這個樣子,臉上還帶了一些可疑的赧紅,竟有些像是逃學後被夫子逮個正著的學生,蘇寂言看著他七手八腳的動作,不由低低笑出了聲。

  他這一笑,李成恆乾脆不再收拾,臉紅了紅,也笑得停不下來。

  跟進來的侍從正因為皇帝親自動手整理東西而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聽李成恆道:「你出去吧,今日不用人伺候了。」,心情還頗為愉悅的樣子,便急忙退了出去。

  召來議事的幾位臣子還沒到,李成恆忙著批昨日沒看的奏折,蘇寂言便在一旁坐了,隨手翻看了幾本,大多是一些瑣事,洋洋灑灑一大篇,真正有意義的不過寥寥幾句,不禁皺了皺眉。

  李成恆在一旁認真地批著,倒沒有不耐煩的神色,蘇寂言看著他,一時有些感慨,這個弟子,曾經是年少輕狂的,現在看到這樣的折子,卻是比他還要耐得住,這樣的變化,是多少年磨礪下的結果呢……

  經歷很多事,磨去曾經的稜角,承受很多委屈,顯出如今的圓融。

  「恆兒,」

  「嗯?」年輕的帝王從奏折堆裡抬頭,見眼前的人正看著自己,不由就笑了笑,眉目間多了溫柔的顏色。

  「你會是很好的帝王……」蘇寂言對上他的視線,語氣裡有許多驕傲,他的弟子,他的愛人,他的陛下……

  「先生……」

  這樣的認同和讚賞,讓一向臉皮不算薄的帝王也有些不好意思,多少年前,他曾說過「我一定會贏的」,贏了他,就可以站到他前面護著他,不用看著他的背影徒歎無奈。

  只是越長大,越明白他的強大,明白自己要努力的還太多。嗯,

  可是現在,忽然被這樣誇獎,滿心的歡喜裡,卻也生出了一些遲疑和害怕。

  從來都有些遙不可及的目標,彷彿就在眼前,才恍然發覺,似乎,已經沒了這樣的期待,或許是事情太多而未來太遠,或許是越發察覺到自己的不成熟,如今,他更想握住身邊這人的手,一起去承擔未知的以後,披荊斬棘,趟過灰暗,去看繁花似錦。

  「先生,明天一起上朝吧。」

  這句話,在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前的那個夜晚,曾經對他說過,那時,蘇寂言拒絕了,因為彼時尚在腹中的孩子,也為了說明新皇對士族的強硬態度。而此時,他身邊的男子輕輕點頭,清晰地答應了。

  「好。」

  蘇家終於解除了圈禁,成為永恩新朝最後一個被解禁的士族大家,沒有圈禁,但也不再有任何特權,雖然還略有薄產,卻成為了與普通民眾別無二樣的家族。

  然而比起立朝之初那些被連根拔起的大家大族,被軟禁了長達幾月的蘇家,竟然是一流士族之間境況最好的,彷彿這些月的擔驚受怕,就是為了情況緩和以後的這種寬容。

  而在解禁的第二日,因為身體不佳而從不曾上朝的蘇寂言出現在朝會之上,十分迅速地擔起了丞相的一切職責,沒有半點差錯或疏漏。言行之間,都是完美的輔國之相,更是不曾有一絲一毫提及蘇家。

  那樣迅速而準確,哪裡是離朝多日的人能做到的?朝臣們便心知肚明,這位名動天下的帝師,從來也不曾受到過錯待,而新皇對蘇家的這種處理,大多是因了這一位。

  左側空置的那個位置,而今便理所當然地站了一個人,剛過而立之年的男子溫和沉穩,統領著許多勢力融合了的朝局,也頗為得心應手。

  雖然官拜丞相,更兼為當朝太傅,卻並沒有給人「以勢欺人」,或是「隻手遮天」的感覺,蘇寂言的一舉一動,是近乎刻板的進退有度。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闊大的奉光殿上,郭川公式化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變化,群臣的拜謁後,便各自奏了一些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啟奏皇上,」在眾人以為朝會將如同往日一般結束時,隊列末位竟站出來一個毫不起眼的人:「臣有本奏。」

  李成恆抬了抬眼,略有些倦怠,今日已經耗了不少時候,他都有些乏了,不知先生會不會太累……這樣想著,便覺得底下站出來的那人,真是怎麼也看著不順。

  「所奏何事?」

  「臣啟皇上,古往今來,君臣有別,蘇相雖為皇上恩師,豈可久居宮中?且君為臣綱,吾皇既登大寶,雖應重師,卻當有別往日,若無君臣分野,來日必是朝將不朝。」

  此話一出,不僅是龍椅上的人冷了神色,連左右文武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蘇寂言久居宮中,雖然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卻沒有人敢於這麼大膽地提及,更遑論彈劾。心下紛紛暗歎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御史不惜命,竟敢公然上書彈劾此事,怕是仕途到頭了。

  果聽得高高在上的那人道:「此乃朕之家事,非卿職責所在。」

  「天子無私,皇上的家事便是天下事,臣忝居諫言御史,自然應當奏明。」本該退下的人卻像是個死性子,梗了脖子又上前了一步:「皇上既廢士族特權,蘇相病退多時,論功不在周大人和徐將軍之上,緣何官居正一品?」

  這般架勢,竟像是不顧惜身家性命了。

  「何況蘇大人也身在一等士族之列,與蘇家血脈相系,豈可身居重位?」

  李成恆臉色已經鐵青,他原以為年輕些的讀書人會少一些書生習性,如今看來,那種迂腐死節的教化,早就深深烙在了這些所謂的「士子」身上,難以磨滅。

  「來人!」

  「皇上,」

  清雅的聲音緊跟著響起,打斷了他要出口的話,蘇寂言一挑袍子,端端正正跪了下來:「請容臣一言。」

  李成恆見狀,幾乎是在「瞪著」跪著的人,眼神裡有點憤憤不平的意味,那什麼諫言御史,不去管朝中要事,專挑這些事來吹毛求疵,難道還要留著麼?

  卻還是耐住了性子:「先生起來說話。」

  蘇寂言點點頭,倒是真的站了起來,慢慢地,只是說了一句:「臣與蘇家,早已斷絕關係。」

  並不是多豪邁的言語,李成恆卻是心中一酸,密密地痛起來,不由狠狠剜了隊列最後的那人一眼。

  先生雖然離開蘇家,雖然平易近人,從不計較用度,卻保持著士族的一些習性,細小處,便能夠明白,他從來不曾忘記自己是蘇家長子,只有李成恆知道,在心底深處,那個人留了一片地方,放著他的家族,他年少時的那些信仰。是連他,也不能觸碰的。

  而這人,竟逼得先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樣想著,便幾乎有些切齒的厭惡。恨不能立刻將那人罷職賜死。

  隊列末尾的那人似乎也有些發懵,雖然早已聽說過蘇寂言叛出家門的事,卻是想不到他竟這樣堂而皇之地辯駁自己與蘇家再無關係。這樣的言論,多少有些背宗忘祖的意味在,這個身受最傳統教育的人,怎麼會說得仿若理所當然?

  「你……」

  蘇寂言退回了左列的首位,對身後聽不清內容的竊竊私語,只是淡淡一哂。

  「退朝!」

  站在階下的郭川不敢抬頭去看臉色鐵青的帝王,硬著頭皮唱了句「退朝」,就急忙跟上了拂袖而去的主子。

  「朕早該廢了這什麼諫言御史!」李成恆摘下玉冠隨手往後拋,嚇得郭川和一干內侍出了一身冷汗,這可不是摔壞了能重做一個的東西啊……

  「陛下息怒……」

  「奴才該死……」

  「都是混賬東西!」似乎還覺得不解氣,李成恆一路走一路怒氣沖沖,殿中內侍已經跪倒了大半,只餘得幾人不得不心驚膽戰地跟在他身後。

  郭川一邊替他更衣,餘光不時地往外看著,見到紫金袍角在門外一閃,終於偷偷鬆了口氣,放下心來。匆忙帶人收拾好退了出去。

  怒氣衝天的人還沒有注意到,依舊有些切齒地憤恨著。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蘇寂言也摘了朝冠,輕輕地說了一句,便在一旁安靜地坐了。

  何嘗不知道呢,只不過,往日裡滿心的帝王之道,遇到了他的事,總還是慌亂,沒有足夠的平靜去理智對待。

  李成恆轉了頭去看他,剛解了朝冠,髮絲還帶著些許凌亂,不似往日的一絲不苟。正低了頭開始閱折。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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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39

  李成恆轉了頭去看他,剛解了朝冠,髮絲還帶著些許凌亂,不似往日的一絲不苟。正低了頭開始閱折。

  表情認真而柔和的側面,還有微微彎曲的腰背,瞬間,便澆熄了那些怒火,李成恆從身後擁著他,貼著他的發,只是歎息。

  「對不起……」

  握筆的手頓了頓,蘇寂言往後靠了靠,貼近了那片溫暖:「沒關係……」

  雖然天子在朝上勃然大怒的舉動震懾了一些人的行動,一時之間,朝上再無人敢以蘇家和蘇寂言的關係為由彈劾蘇寂言,連帶著對士族大家的彈劾也少了許多,只剩下新臣還敢於奏些實在的東西,其他的大多是敷衍了事。

  對著這樣的無言的反抗,李成恆尚自不以為意,蘇寂言卻難免有些著急,新朝剛立,他們雖然有自己的幹事之臣,卻也少不得這些舊臣的支持。乾脆示意了周尚銘上奏,道是蘇寂言罔顧哺育之恩,人倫之情,實難居百官之首,奏請將他官降三級,改任吏部侍郎。

  周尚銘戰戰兢兢地照著他的意思上了書,果然第二日就見李成恆連上朝時也是陰沉著,正在猶豫要不要當著朝會提出此事,身前的蘇寂言已經站了出來。

  「皇上,諫言御史羅澤不辨黑白,污蔑於臣,臣請皇上從重處理,以儆傚尤。」

  此話一出,便引得一陣騷動,雖然沒有人明目張膽地怒罵,想來那些竊竊的言語也不會是什麼好話。

  李成恆心中疑惑,先生明明不許他處理那個什麼羅澤,怎麼今天又這樣說……

  「皇上,此事萬萬不可!」

  還不及反應過來,階下又站出了一人,竟然是武官隊列中的徐卓宇:「皇上,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諫言御史所言,句句屬實,丞相豈可以為一己之私而阻擋天下言路,使皇上如蒙雙眼,如塞雙耳。」

  若說方纔還在疑惑,現下也是全明白了,蘇寂言的反常,不過是為了替他自己安上一個「恃寵而驕,仗勢凌人」的罪名罷了。

  再想起昨晚被他一笑置之的奏折,便知道了這整件事都是早有預謀。心下除了心疼,還有一些壓制不住的氣憤,氣憤著他的辛苦,他的不信任……

  為什麼不相信我可以處理好這件事,為什麼要如此自傷……可知我,很擔心……

  李成恆忽而覺得,眼前發生的事像是一幕戲劇,他看著來來去去的朝臣為了方纔的事互相辯駁,或憤怒,或哀歎的聲音此起彼伏,只是,都落不到耳中。

  聽到聽不到,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都安排好了不是麼,他這個觀眾,只需要到散場時,說一句「准奏」而已。

  「臣請皇上將蘇大人官降二品,改任吏部侍郎。」

  「准卿所奏。」

  嗯,似乎想錯了呢,這一句話,說來也是頗艱辛的……艱辛到,讓他想要流淚。

  辰輝閣外,郭川已經來來去去地走了不知多少回,總算看到拐角處的人影時,幾乎要叩謝天恩。

  「蘇先生,皇上他把我們都趕了出來,不許人在身邊伺候……」

  蘇寂言「嗯」了一聲,要去推門,卻發現門從裡面死死抵住了。

  郭川和一旁站著的蘇樂等人苦笑著搖頭,蘇寂言問了奶娘所在,逕自去看了孩子,才回到依舊緊閉的門前。

  大多數隨從已經下去了,門外站著的,只剩下了郭川和文勤,蘇寂言聽不到屋裡的聲音,便索性整了衣冠,一挑袍子,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郭川大駭,連忙要攔,蘇寂言卻推開了他:「臣蘇寂言求見。」

  他這一跪下,郭川和文勤連忙也要跪,卻被他喝止了,要他們都退出閣外去。

  兩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底看到了進退兩難的意思。正在猶豫間,門猛地被拉開,李成恆冷著臉大步出來,也顧不得去管有誰在場,手上用力,半強制地扶起了跪著的人。

  把人拉著進了屋,辰輝閣的門隨即被重重闔上,震得幾隻鳥雀從院中的樹上驚起,盤旋了一圈,才隱沒在濃郁的樹冠中。

  李成恆死死抿著唇,不肯開口,卻一直看著站著的人。幾分氣憤,幾分疑惑,剩下的,便都是委屈。

  他不肯說話,蘇寂言便也沉默著。閣中一時沒了聲響,快到正午時分,日光透進來,顯得屋子裡明亮了許多。

  「為什麼?」

  沉不住氣的,終究是一臉不甘的帝王。李成恆低著頭,像是在仔細研究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問著。

  蘇寂言走過去,輕輕拍了他的肩,他在世上唯一的,最重要的弟子,肩膀微微縮著,卻還是抬起了頭看他。

  那樣的眼神,幾乎只是瞬間,就讓他不知該從何說起,蘇寂言俯下身,手掌撫著他的臉,終於,緩緩吻上微微啟著的唇,出口的,是如歎息一般的低喚。

  「恆兒……」

  心中酸疼,只能緊緊抱著他:「恆兒,我還在啊……」

  李成恆闔上眼感受他的氣息,是的,他還在,還站在朝堂,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不曾放棄,不曾言及別離。而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傷與自苦,要他,怎麼能放心,怎麼能忍心。

  「先生,先生……」

  忘情地回應著,頗有些狠狠的感覺,用力吻這個相處了多年的人。彷彿這樣做了,就可以拋下所有的無奈和不快,可以不去理睬面前的許多曲折。

  「對不起……」

  彼時,他的父親為了國家,放棄了他和母親,他曾發誓,若有生之年會坐上這個位置,定要讓他愛的人安心無擾,絕不放開此生至愛。

  彼時,他握住那人的手,知道他便是自己傾心愛著的人,許給他清明江山,太平天下,也曾暗暗期待,終有一日,他會和他攜手看著江山如畫,絕沒有委屈和傷害。

  可是到了如今,他真的坐在這個位置上,或許會是百姓口中的仁德帝王,也或許,能成為青史留名的賢明君主,可是,終究,不是無所不能的。

  窗格外的陽光愈見明亮,搖曳的樹影下,也閃著點點光斑,隱約地閃動,搖晃。像是他一點一點,不能言明的思緒。

  「不是你的錯……」

  「先生,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可以讓你真正無憂,總有一天,我們之間,不再需要「對不起」……

  蘇寂言笑容溫暖,微微俯下臉,抵著他的額,輕輕地「嗯」了一聲。

  雖然幼稚而遙遠,既然他這樣堅信著,他便也願意相信,終歸,會有這樣的一天……

  「陛下……」郭川的聲音壓得很低,生怕成為他的怒火波及的對象,小聲在外頭說著:「淑妃娘娘求見。」

  辰輝閣原本就是蘇寂言在宮中的住處,淑妃前來,求見的自然只會是蘇寂言,他這個皇帝,認真算起來,倒也只是「客人」。

  這時刻剛剛下朝,他本該在奉光殿閱折子,卻因為對蘇寂言的行為惱了火,怒火沖天地來了這裡,對他生氣還下意識地往他的地方跑,這真是怎麼樣也說不通。

  可這些奴才,還要來打擾,真真是可惡。

  「滾進來!」

  郭川立刻推門進來,像是鬆了一口氣:「陛下,淑妃娘娘來看小皇子,不知陛下在此,現在閣外候著……」

  蘇寂言推了推他緊緊擁著的手臂,轉身吩咐道:「讓乳娘把清攸抱進來,另外,請淑妃娘娘進來吧。」

  郭川偷眼看李成恆,見他面色沒有不善,放下心來,諾諾應著出去了。

  「皇上,蘇先生,」像是為了映襯五月的初夏天氣,這一次,齊怡換了湖藍的水紗裙,進門時彷彿也帶起了一些清涼的意味。

  李成恆示意免禮,蘇寂言卻起身回應:「娘娘……」

  眉目清秀的女子瞥了嘴,似是不滿這樣的稱呼:「蘇先生……」

  蘇寂言笑了笑,語氣裡有一些妥協:「齊怡,不是說在學兵法麼?」

  齊怡目光黯了黯,很快卻又打起了精神:「看不懂啊,乾脆不看了,聽說小孩子要穿百家衣才能長得結實,我找了舊的衣料做了衣服。」

  李成恆聞言留意了一下,她手中的衣物果然是用舊了的面料做的,但也十分素潔乾淨,正巧乳娘抱著孩子進來,便一把抱了過來。

  「啊,這小子又重了呢。」

  「你天天抱怎麼可能感覺得出來?」蘇寂言像是好笑地說了句,伸手接過齊怡手上的衣服,招呼道:「多謝了,坐下歇一會吧。」

  「先生,你看他笑了……」

  李成恆彷彿忘了方纔的事,一心一意地逗著臂彎裡的孩子,蘇寂言走過去看,孩子的面容已經脫離了出生時的紅皺,柔嫩而光潔的臉上的確是一個大大的笑容,連點漆一般的眼眸裡,也閃閃地漾著笑。像是好奇什麼似的,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兩人。

  那樣的笑容,彷彿能讓人忘了所有愁苦無奈。

  天下父母心。

  蘇寂言一時間竟只能想到這一句,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是願意付出所有的,只為了這樣無邪無憂的笑,身在苦海也是甘之如飴。

  第40章

  40

  齊怡只坐了一會兒,抱了抱孩子就離開了,進退得體,禮儀規範,看來在宮裡的這些時日,學到了不少東西,十分的恬靜和平和,只是看著他們時,眼裡有些藏不住的感傷。

  李成恆看著她出了門,便忍不住問了:「先生,她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他與齊怡雖然相處不多,但也對這個女孩面上的活潑與時時揮不去的淡淡哀傷映像深刻,如果可以做到,他倒是十分希望能讓這個女孩得償所願。

  「怎麼想到問這個?」

  「她這是何苦,如果他們兩情相悅,我可以……」讓他們幸福一點,就當是,彌補一些我們的無奈。

  蘇寂言逗著孩子的動作停了下來,隔了片刻,輕歎道:「不可能的,她縱然千結寸心,那人卻是全然懵懂……何況,還隔著一聲『姑姑』……」

  他說完了,並沒有什麼哀歎或是惋惜,只是靜靜地抱過孩子坐了下來。

  李成恆想明白過來,也只是低低歎息,單膝跪了下來,擁住坐著的人,和懷裡的孩子。幾多慶幸,幾多珍惜。

  縱使悖逆倫常,他卻能得這人相守,甚至,蒙天之幸,擁有了骨血相連的孩子,

  「清攸乖,再笑一下,笑給父皇看看……」李成恆低頭,認真地哄著孩子,

  小小的嬰孩彷彿聽懂了他的話,竟真的又笑了,讓蘇寂言也跟著笑了出來。滿心的柔軟和喜悅,都附在這個笑容裡,傳遞出來。

  太傅居功自傲,新皇公正無私,予以嚴懲的事在蘇寂言的低調裡漸漸成為往事,吏部的事物本就繁雜沉重,他任著侍郎的職位,往往下了朝還要操心新政和開科取士的事,心思便擔得極重,時常是陪著李成恆挑燈到夜深,很多時候,就宿在了奉光殿,竟不能回辰輝閣看一看孩子。

  等到終於把開科取士,不計出身的文告發出去,回到辰輝閣中,腦海中幾乎是純然的一片空白,這樣的狀態持續到李成恆的手指捏到了他肩上揉著。

  「恆兒,今晚去桐耀宮吧。」

  李成恆聞言愣了愣,下意識地去看窗外,果然,一輪圓月明亮如玉盤一般懸在中天,皎皎光華,竟然,又是十五了。

  一旁的桌上,擺著的竟然是一盤盤月餅,不知不覺,竟已經到了中秋。新朝方立,李成恆以體恤民情,休養生息為由,下令一切從簡,罷了一整年宮中的所有慶典,宮人不敢不從,在人月亮圓的佳節裡,也沒有任何誇張的活動,只是默默奉上寓意著團圓的月餅。

  「先生吃點月餅吧……」

  他縱是問心無愧,這樣的時候,卻也心虛地想要找個地方藏身,只訥訥地看著桌上事物,起了別的話頭。

  蘇寂言笑著拂開他仍舊搭在肩上的手指:「忙了一天,我想先睡了,快去吧。」

  說著便轉過臉朝著裡面,像是準備歇息的樣子。

  床前的人摩蹭了許久,終究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推開門出去。

  月上中天,倦極的人卻沒了睡意,李成恆抬腳往外走,竟然傻傻地,討厭起每月都要圓一回的月亮。

  遠處的桐耀殿的正門匾額已經若隱若現,月色下的宮殿不復白日裡的雄偉,多了淡淡的銀色光暈,院中的梧桐高高地探出牆外,留了濃郁的樹影。

  桐耀,同耀。

  棲息在這巍巍梧桐之上的,縱然真的是那光彩炫目,耀人心神的鳳凰,卻不是他想要攜手並肩,同享榮耀的那一個人……

  「臣妾恭迎皇上。」

  盛裝的女子,眉眼間的那些喜悅下,是抹不去的哀婉。

  「起來吧。」

  李成恆別開眼。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回應。

  因為還有一個人,笑容淺淺,胸有丘壑,總是淡然的樣子,可是沒有人注視的時候,不經意的一個眼神,會讓他心疼到難以承受。

  一顆心,交付了他,因著他的笑喜悅,因著他的傷疼痛。全心全意尚恐不足,哪裡又能有多餘的氣力去回應他人。

  「皇后這裡一切可好?」

  把外氅解了交給郭川,李成恆隨口問著,後宮連著眼前的女孩,也不過只有三個主人,倒不至於鬧出什麼事來,只是宮中的各項人手用度調劑也都壓在這個名為自己「妻子」的人肩上,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負了「才女」之名的小小女孩罷了。

  他十七歲的時候,雖然被迫一肩擔起衡州的事物,身邊,卻是有那個人的。手把手地交給他許多事,看著他,時時指正,處處維護。

  想到這裡,便對低垂著眉眼女孩笑了笑:「明日朕撥幾個得力的人手過來幫你,平日裡有事的話也可以找淑妃商量著處理。」

  「謝皇上關心。」梁知硯點頭,眉目淺淡如畫:「臣妾自當盡心。」

  「有酒麼?」

  相對沉默良久,李成恆忽然站起身來問道,梁知硯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只知道點頭,竟連謙恭的自稱都忘了。

  「去拿一點來吧。」

  梁知硯更是訝異,雖然對自己的丈夫,這個國家的帝王瞭解不多,但在眾說紛紜的傳言中,他的滴酒不沾是公認的,即使是在舉國歡慶的慶典上,這個受眾人仰望的帝王也只是輕觸杯中酒,以示慶賀。

  醇香的酒很快被送進來,附著各式的月餅和其他點心。李成恆對她笑了笑,也不要她陪著喝,只是取了杯子自斟自酌,像是在品味酒香,喝一些,便停一會兒,喝得不快,也不多。

  梁知硯初時有些怯怯,見他面容平靜,漸漸也敢上前幫他倒酒,在一旁坐了下來。

  「皇上……」

  「嗯,」李成恆像是在回想著什麼,聽到她的聲音才回過神來:「什麼?」

  「臣妾聽說皇上為表徹底廢止前朝奢華,自行約束不可飲酒?」在各種不同的說法中,她挑了一條看似可信的。

  李成恆似是有些疑惑,不一會兒便笑了出來:「沒有這回事,朕不飲酒,是因為……」

  話音到這裡便頓了頓,人間帝王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多了一些淡得難以辨認的顏色,眨了眨眼,改了到口的話:「可不是這麼憂國憂民的理由呢。」

  擔心喝了酒會不知輕重地傷了他,所以,在他身邊的時候,寧願滴酒不沾。

  只不過,是害怕再傷了那個人……

  如此而已。

  卻越來越發現,這個高高在上,孤高無雙的位置,讓這樣的要求,都快要變成一種奢侈的願景。李成恆看著杯盞中透亮的清酒,笑容有些發苦。

  「知硯,對麼?」

  帝王第一次喚了自己的妻子,沉吟了片刻才道:「有朝一日,若是你想離開,便來對朕說吧。」

  「皇上……」正紅宮裝的女子驚異地看向他,卻對上一雙蘊了憐憫的眼,總是來去匆匆的丈夫看著她,絕沒有玩笑的意味。

  「記著朕今晚的話……」

  近乎木然地點頭,梁知硯不知道這句話代表了什麼意思,並沒有料到,真的有那麼一日,她懂得了那憐憫之中的深意,那個時候,再次想起這個暮色深沉的夜晚,心存的,已只剩淡淡感懷。

  在靜謐的這些時間,醇厚的酒香散開在空曠的殿中,絲絲縷縷地縈繞著。

  天色漸漸亮起來,透出琉璃般的青白,李成恆晃了晃剩下的半壺酒,起身整理著衣冠,扶起了要拜送的梁知硯:「朕這就走了,你自去休息吧。」

  梁知硯這幾個月來已經知道他必定是清早就離開的,還是按照禮節送了他。

  高大的背影在初升的旭日下被鍍了一層薄薄的光,站著殿中的女子隱隱察覺,看似可以依靠的身影邊,不會有她棲息的歸宿。

  「來人,去請淑妃過來一敘。」

  「是。」

  「陛下,去奉光殿麼?」郭川召來御輦,試探地問道。

  「不,回去。」

  離早朝還有一點時間,見他似乎來了興致,郭川也不多問,只命人轉了方向,朝辰輝閣去。

  離辰輝閣並不算遠,李成恆卻像是有些急不可耐的樣子,甚至沒等輦停下,就一腳踏了下來,飛快地進了閣中。

  蘇寂言也已起了身,正在整理朝服,見他匆匆地闖進來,不由擔心地問到:「出了什麼事?」

  他不願他人伺候穿衣,所以連蘇樂也並不在身邊,李成恆不出聲回答,卻徑直抱緊了衣衫尚未整理妥帖的人。

  蘇寂言稍顯愕然,這個熱烈而過於急切的擁抱出乎他的意料以外,李成恆緊緊擁著他:「我想先生了。」

  若說分開的時間,尚且還不到一個夜晚,可是從桐耀宮出來的時候,卻迫切地想要看到他,想要真真實實地感受他還在身邊,那樣的迫切,讓他根本不願去克制,急急地,便趕了回來。

  這一句話,化作一陣清風,拂過心底最柔和的地方,帶出的,都是這人的影子,年少莽撞的孩子,倔強孤單的少年,溫柔挺拔的青年,怕他傷心,便傻傻地去救敵方大將;怕他操勞,便在陪他睡下後再起來批折;點點滴滴的溫柔和貼心,因為愛了他,就變得理所當然,不見絲毫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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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似乎連脊背都變得酥軟,蘇寂言眼睫動了動,撫在他肩上的手指輕輕顫著,闔眼吻上眼前的人,這人從外間匆匆進來,髮梢處依稀可見濕潤,甚至,連唇角都帶著秋日清晨的點點涼意,卻一如既往地,讓他覺得溫暖如春。

  似乎連脊背都變得酥軟,蘇寂言眼睫動了動,撫在他肩上的手指輕輕顫著,闔眼吻上眼前的人,這人從外間匆匆進來,髮梢處依稀可見濕潤,甚至,連唇角都帶著秋日清晨的點點涼意,卻一如既往地,讓他覺得溫暖如春。

  李成恆立刻與他回應,氣息中也逐漸混入了更多的情慾,喘息著將吻落到他肩上。

  穿了一半的衣袍被扯落在地,蘇寂言勉強拉回的一些神智,也在嘗到他唇舌之間殘留的一些酒香後全然淪喪。

  彷彿能夠看到他在一夜清輝裡,對影獨酌。

  幾乎要被不斷湧出的酸楚淹沒,蘇寂言的手臂擁住了他的背脊,任由他挽著自己的腰倒在床上。

  密密地貼合,不再去想朝堂和後宮,甚至不再去管尚且虛掩著的門扉。至少,讓他們在錯過了本該團圓的夜晚後,能夠任性而放肆地擁有彼此。

  原本候在門口的蘇樂拉過袖子按了眼角,悄悄帶上門。

  郭川伺候李成恆多年,見他一人出得外殿來,也明白了,安排了人去前朝宣佈今日免朝,自己和文勤便守在殿外。

  連新婚次日都不曾免朝的帝王第一次的免朝自然引起了諸多議論,只是此時相擁的人已經不願去想,只想把彼此深深融進眼中。

  壓抑的呻吟也漸漸克制不住,在溫柔卻也激烈的動作中逸出來,交雜著兩人重重的喘息,在內殿迴響。

  在快要失控的律動裡,覆在身上的人雖然不比往日的細緻小心,卻依舊是萬分珍重的渴慕。

  幾乎痙攣的指尖掙扎著探過他的眉眼,卻在滑落唇邊時被輕輕咬住,近乎著魔一般,李成恆一一吻過他的手指,算不得光潔,指節上甚至有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是這繁華世間,他唯一不能放開的……

  「先生……寂言、寂言……」

  低啞的聲音喚出在心底縈迴了無數遍的名字,蘇寂言猛然睜大了眼睛,隨著他的挺身重重顫著。

  被擁著躺下的時候,幾乎要努力張口,才能順利呼吸,蘇寂言忘了該斥責他的行為,只是脫力地枕在他的臂上。

  長久以來,他作為他的老師,想要教導他成為一個成熟而明智的人,到後來,他們一手奪下江山,成為天下共仰的人,他便更進一步,要他成為賢明傑出的帝王。

  他給自己擔上這樣沉甸甸的職責,身邊所有人,都尊稱一聲「蘇先生」,讓他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作為蘇寂言,他在作為臣子和老師的同時,更是李成恆相愛至深的人。

  「再叫一次……」

  李成恆順著他的發,歎息裡儘是滿足:「寂言,寂言……李成恆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能得一人經年相伴,何其有幸,那個人是你。

  「恆兒……恆……」

  扶起尚有些無力的人,李成恆親手整理了一室綺靡,才環著他重新躺下。

  「唔,做皇帝這麼久才明白一件事。」

  蘇寂言雖有些睏倦,卻還是頗有興致地回應他:「什麼事?」

  「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

  「胡說……」

  蘇寂言打斷了他的話,輕笑著低斥,不輕不重地在他身上拍了一掌,誰料竟引得他咳了兩聲。

  李成恆笑道:「先生好狠的心,」又作勢重重咳了一下,蘇寂言見他臉色如常,才安下心來。

  由於免去了早朝,書房積壓的事物又多了一些,原本午後召了周尚銘和徐卓宇來討論科考的文武考察,也只好順延到了傍晚。

  幾個月來,徐卓宇和齊聚兩人掌管軍中事物,漸漸顯露出不同的長處,齊聚與中下層的軍士打成一片,領軍之時也身先士卒,引得兵士們悍不畏死,徐卓宇則更長於統一籌措,不僅能把握大局,也能將軍中的各項瑣事都處理妥帖。

  因此前幾日的西北慰軍,李成恆派了齊聚前去,而關於武試的事則交給了徐卓宇。

  「現在大抵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會期一到,就可以開始了。」

  周尚銘雖名義上是禮部尚書兼著副相,官位在蘇寂言之上,卻是從衡州起就在蘇寂言身邊辦事,自然明白這位「吏部侍郎」為了支撐起整個國家付出了多少,因而對他依舊是尊敬如常,詳細地回著話。

  「不如趁熱打鐵,現在就開始鄉試,等到明年開春,就可以舉行春闈了。」

  李成恆點頭,轉頭看著身邊的人:「先生以為呢?」

  「好,到時請梁老大人和徐將軍來主持文武,天下士子定會爭先而來。」

  梁旭因為成了國丈,雖然不再擔任宏淵閣的學士之位,卻受了「太師」的職位,位列三公。由他主持春闈當是最佳選擇。

  徐卓宇資歷尚淺,對此卻並未推辭,只是點頭時很是鄭重。

  到得第二日的朝上,這樣的計劃被提出來,也算在眾人的意料之中,只是蘇寂言身為帝師兼吏部侍郎,也是當年名重一時的佳公子,竟全然被排除在考官的名單之外,多少有些引人疑竇。

  一時間,連奏本都已經寫好,準備當堂力諫蘇寂言私德有虧,不應擔當主考官的言官們亂了手腳,只隨著大流諾諾應是。

  李成恆在心中冷冷諷笑,等到春闈過後,拔擢些可塑之才,這些人,他一個都不想再留。

  由於幾代以來都保持著世家大族的特權,普通民眾中能進入官府學校的並不多,這第一次的春闈,參加的大多數,依舊會是士族子弟,而為數不多的平民裡,大概也會是良莠不齊的狀況。

  這些情況李成恆也曾經和蘇寂言討論過,但一月後各地呈報上來的人數還是讓他淒慘地有些吃驚。

  「先生,這……」

  蘇寂言已經看過奏報,自然明白他因何為難,定了定神,還是安慰道:「這些年戰亂連連,尋常人家哪裡還有閒情去識文斷字,你也不必過於擔心,但凡這風氣一開,過得幾年總是會有成效的。」

  李成恆不是不明白,只是他畢竟沒有經過太大挫折,心裡總是有些惶惶,得了他這話,才慢慢安定下來。

  「只是這頭上的幾年,難免要艱苦一些了。」手下沒有得力的人,在朝中便不免掣肘,蘇寂言微微歎了一聲:「便再辛苦些年頭吧。」

  「同甘共苦,也算別緻。」

  日日同起同臥,難得的溫存讓李成恆前幾日壓抑的情緒終是漸漸好起來,此時聽了這話,反倒寬慰起身邊的人。只是這般寬慰,失之猾黠,反多了調笑之意。

  蘇寂言被他引得笑了出來,心情也舒朗起來,這麼多年也走過來了,又何懼再多等些時日。

  只是他們原本對春闈抱了不少期待,指望著至少能選出一些出身寒門的可塑之才來,也好壓一壓士族的氣焰,他們身邊,也好添幾個得用的幹事之材。

  終於耐著性子等到春闈結束,蘇寂言還是耐不下,換了裝,只帶了蘇樂和文勤,悄然出宮,到了梁府請見梁旭。

  梁旭雖然年紀不輕,對科舉取士的工作倒是重視得緊,親自取了重重簡拔出的百來份卷紙,認真地看著。

  聽得人報蘇寂言來訪,起頭不免驚訝,稍一想也明白過來,把人請進來讓了做。吩咐左右奉茶。

  蘇寂言也不避讓,當真坐了下來,大方問道:「梁老大人,不知此番春試,結果如何?」

  梁旭知他必有這一問,卻不曾想他問得光明正大,一時接不上話,苦笑了一下,才道:「蘇大人,這可不在吏部職權之內,老臣……」

  見他當真為難的樣子,蘇寂言想了想,笑道:「老大人所言有理,那下官換個說法……」

  說著便站起身來,朝宮中方向一躬道:「皇上掛心科考事宜,遣臣前來,還望老大人據實以告。」

  他昔年入宮任李成恆的老師時,梁旭也時常在宮中,對這一對師徒的事多少有耳聞,也知道李成恆對這個老師幾乎可以算是言聽計從。雖然不滿他偶爾放任散漫的教法,對他能把那個驕橫的皇子管得服帖也很是有些認同,只是那時他任著太子太傅,遇事總應當為太子多一分思量,故而與這個人並沒有什麼接觸。

  這些天即使很少上朝,也知道這個人自去年秋日被貶了官至今仍是頂著「吏部侍郎」的官職,朝裡有年輕一些的不清楚狀況,只道他被貶,對他的態度有些輕狂起來,卻不知他對帝王的影響力並不因此而消減。

  梁旭笑了笑,他老則老矣,這些事總還是能看得分明。蘇寂言並不避諱他知曉這層,想來也料定他會出手相助。

  42

  梁旭笑了笑,他老則老矣,這些事總還是能看得分明。蘇寂言並不避諱他知曉這層,想來也料定他會出手相助。

  想到自己大半輩子庸庸碌碌,只在學問上鑽研,眼看著朝堂裡越加混亂只好徒歎無奈,梁旭心裡也起了一些變化,這個當年不成氣候的六皇子,如今到真是有一番人君的氣派,若當真惠及蒼生,自己又何樂不為。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原本也是心中所願。

  「由這些卷宗來看,蘇大人以為何者堪稱治國良才?」梁旭將手中卷軸推了過去:「老夫也正想請教大人一番。」

  蘇寂言微微一笑,伸手接過來,挑了幾份認真看了看,便遞了回去:「梁老先生學貫古今,下官怎好班門弄斧。不過這幾篇文章裡倒是頗有些憂國憂民的心思在。」

  梁旭暗自記下了那幾份卷宗,點頭應了:「蘇大人過謙了。」

  「既然大人忙於閱卷,下官不敢叨擾,就此告辭了。」

  蘇樂和文勤一直在旁候著,聽他這麼說,很快上前伺候。

  梁旭見狀笑了笑:「恕老夫不能遠送,蘇大人走好。」見幾人走得遠了,才回身坐下,對一邊立著的管家道:「王伯,把這些都收了,收拾東西去釣魚吧。」

  身形稍顯佝僂的老管家聽令而為,卻有些疑惑:「老爺不看了?」

  「不看啦,」梁旭從中挑了幾份出來,交給他:「把這幾份送去禮部吧,我老了,也該歇歇了。」

  朝廷首開恩科,新科高中者,皆為天子門生,賜宴尚書檯,令禮部封賞,吏部選官。

  在選出的一眾官吏中,以庶民身份登上朝堂或選派外地的,竟佔了人數的一半。雖然並不是什麼十分重要的位置,然而代表著的意義卻是深遠而持久的。

  帶給天下的訊號和由此產生的影響,更是不可估量。這些都在此後幾十年裡一一展現,待到延光一朝,大堯維持百年之久的士族特權終於完全被根除,此後,官吏盡由科舉出,王朝新政深入人心,得到全面的推廣。

  然而此時,一手主導了這場巨變的君臣幾人,是有些失望的。

  李成恆一邊拿著吏部遞上的折子,與蘇寂言相視苦笑:「怎麼都是些無可無不可的位置?」

  「那些人的情況你也知道,雖然有些學識,畢竟沒有受過系統的訓練,放到真正要擔事的地方只怕不出一月就要被人尋出些錯來,鬧得個性命不保。」蘇寂言見他難掩失望,笑了笑,勸慰著:「等過些年歷練地好了,再用不遲啊。」

  「武舉還稍微好些,」徐卓宇看著平日裡威嚴的帝王露出難得一見的彆扭,終於開口接道:「軍中有不少人是皇上一路提拔上來的,現在也可獨當一面了。」

  「濟之,煩勞你們了。」

  徐卓宇心下一暖,笑了笑告退出去。從偏居一隅的恆王,到如今坐擁天下的帝王,李成恆到底還是那個懂得信任和尊重,能讓他不後悔捨命追隨的人。

  午後的太陽還是毒辣,徐卓宇瞇著眼看了看宮門的方向,不由劃出一個誇張的笑容:「喲,齊少將軍這是在做什麼?」

  忙得滿頭大汗的人無暇理會他的調侃,揮了揮手權作招呼,又低頭忙著檢查進出的物品。

  宮門口的禁軍是輪值的,但怎麼也輪不到他這個禁衛軍首領來親自守宮門,徐卓宇疑惑道:「你怎麼在這裡?」

  齊柯沒好氣地放下手中的東西,示意放行,在下一輛車進來前的空隙裡回應他:「檢查出入物品啊。」

  已是初夏的時節,他雖然穿得清涼,卻還是擼起袖子忙著,話中雖在抱怨,年輕的臉上倒沒有不耐的神色,見後一輛車到了門口,便又認真低了頭檢查。

  徐卓宇暗歎當年魯莽自負的少年也在長大,一邊皺了眉問:「怎麼回事?今天怎麼這麼多東西進來?」

  齊柯白了他一眼,似是不屑他的健忘:「後天是皇子的週歲了,皇上要大辦,東西自然多啦。我怕他們有閃失,過來看著點。」

  徐卓宇這才省起,李成恆雖然不主張鋪張,登基一年多來幾乎沒有操辦過什麼大的宴飲,對這個皇子的事,卻是恨不能辦得舉國同慶。頗有些孩子心性。

  「皇上難得大方一次,你可得好好盯著。」

  齊柯也笑了:「不知皇上什麼時候欠下的風流債呢……」

  嗯,這風流債恐怕是有些年了呢,徐卓宇笑著在心裡答,雖然不可思議,但要說有人能叫當今天子這麼在意,恐怕也只能是那個人而已。只是這樣驚世駭俗的話,還是留在心底吧。轉而拍了拍少年的肩:「那你忙著吧,我得回京營去,有什麼要我轉告齊將軍的?」

  「哦,姑姑說今年的省親她就不回家了,也省得五叔麻煩。」齊柯頭也不抬地轉達,在他看來,姑姑這麼說,便這麼是了,也並沒有感覺出有什麼不對。

  徐卓宇卻是有些奇怪,蘇寂言一直居於宮中,這一年多來,天子的心思恐怕大家都多多少少猜到了幾分,後宮幾乎形同虛設,有省親的機會誰不想回家住幾日,怎麼齊家小姐反而要留在宮中?

  「行,那你繼續忙,我先走了。」

  齊柯抽空朝他揮了揮手,又埋下頭去。徐卓宇心下暗歎,齊家這兩個人的實誠勁兒倒是如出一轍,不愧是一家人……

  王朝的唯一的皇子滿週歲的典禮,在李成恆的明示暗示下,成了立朝以來最奢華的慶典。蘇寂言皺眉看著不斷送進辰輝殿的東西,終於忍不住吩咐:「去請皇上過來一趟。」

  身旁的文勤還沒來得及應聲,虛掩的門已經被推開了:「先生找我?」

  明黃袍角一現,進來的,自是九五之尊,只是手中還抱著孩子,就少了幾分凌厲的尊貴。

  蘇寂言指著擺了一地的東西:「這是幹什麼?」

  那裡堆了許多禮盒,是百官送上的賀禮,雖然已經盡量堆得整齊,奈何因為禮盒大小不一,顏色也有區別,看起來依舊亂得很。

  李成恆低頭逗著孩子,不以為意地看了一眼:「呵,這些人送得還真是快啊。」說著將孩子交給了一旁的乳母,笑著招呼蘇寂言:「先生,不如來看看他們都送了些什麼……」

  蘇寂言眉峰緊了緊,已有三分薄怒,正待開口,卻聽到了兒子「咯咯」的笑聲。原來孩子在轉頭的時候看到了他,正笑著朝他張開手。

  心頭便是一軟,伸手接過孩子,輕輕蹭了蹭孩子溫暖的臉頰,終於歎道:「由儉入奢易,你會不知道嗎?」

  李成恆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忙放下手中的東西,笑道:「先生,這些禮收了可不是要給這小子的……」

  蘇寂言抱著孩子在一旁坐下,就聽得他繼續道:「我是個窮皇帝,自然是要收禮的。」

  七分猾黠,三分自嘲,他的父親雖然不算昏庸,卻只顧著維護朝堂勢力的平衡,一意地不作為,養肥了那些臣子,卻使國庫入不敷出。

  他繼位以來的確有很大的改觀,卻還是時常有捉襟見肘的感覺。很少能夠挪出錢來辦自己想辦的事。

  蘇寂言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不怪你,不過這樣做……」

  難免顯得匪氣十足……

  李成恆湊過來扶住他的手臂,承擔著孩子的重量,順勢在他額邊一吻,討饒道:「先生別生氣……」

  「你啊……」蘇寂言推了推他,算是默許了他的做法:「打算用這錢做什麼?」

  李成恆在他身邊坐下,露出一個笑容:「辦學好不好?」

  雖然太學已經開始接收平民學生,但有能力送孩子進太學的,不到萬一。如果朝廷能在各地多辦一些書院,相信科考的狀況會迅速好起來。

  周尚銘最初提出這件事時,蘇寂言也十分贊同,只可惜國庫空虛,戶部湊不出銀子,便一直擱置下來。

  如今這些朝臣倒是出手大方,送進來的不是珠玉便是古玩,全部加起來恐怕不下十萬銀兩,足以在京中辦上好幾家書院。

  蘇寂言沉默了片刻,點頭道:「也好,雖說只是杯水車薪,也……」

  李成恆見他話音未竟,好奇道:「怎麼了?」

  「沒什麼,」蘇寂言低下頭逗著孩子,輕鬆道:「聊勝於無,就這麼辦吧……」

  懷裡的孩子睜著眼,大約是認出了抱著自己的人,彎了眼笑著,藕節一般的手臂撲著要去拍他的臉。忍得他禁不住笑了。

  李成恆抓住孩子撲騰的手親了親:「嗯,你還真是個斂財的好寶貝……」

  蘇寂言拍開他的手:「別在這兒鬧了,前頭事情做好了?」

  見主子無奈地朝門口來,遠遠站在門邊的郭川低頭咳了一聲,忍著笑正打算推門,卻差點撞上拉開門進來的蘇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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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43、

  見主子無奈地朝門口來,遠遠站在門邊的郭川低頭咳了一聲,忍著笑正打算推門,卻差點撞上拉開門進來的蘇樂。

  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寂言抱著孩子過來,把他送到門外:「快去吧,今天吏部還新擬了今秋各地輪戍的名單,鍾尚書等著交給你過目呢。」

  李成恆這才苦笑著應了,帶著郭川往奉光殿去。

  「文勤,把孩子帶下去吧。」李成恆見孩子在他手中睡得熟了,便小心地交給了他:「別弄醒了他。」

  眉目細長的內侍應了一聲,細心地接過孩子抱著,退了下去。

  「蘇樂,情況如何?」

  「少爺,三少爺他……」蘇樂雖知屋裡已沒了外人,卻還是遲疑著:「三少爺……」

  蘇寂言心中一沉,驀地抓緊了他的肩:「確有其事?」

  蘇樂一狠心,用力點頭:「都是真的。」

  「胡鬧!」

  桌上的杯盞微微一震,不知是不是因為氣憤,蘇寂言臉色愈發蒼白,脫力一般坐著,久久沉默。

  蘇樂眼圈一紅,跪了下來:「大少爺,三少爺一時糊塗,也是為了蘇家……」

  他聲音哽咽著,蘇寂言卻也無暇理會,只是匆匆道了句「起來」,就逕自走進內室。

  蘇樂不敢再多言,爬起來後便偷眼看他的神色,見他進去了,只好束手站在一旁。

  不一會兒,蘇寂言便轉了出來,手中持著一塊佩玉,連同一封信一起交給蘇樂:「你回去一趟,把這些都交給父親。」

  蘇樂擦了眼睛,連忙接過信,卻又聽他囑咐道:「一定要親自交到父親手中。」

  「是。」

  「還有,」蘇寂言看著他,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你就留在宮外吧,不用回來了。」

  眼看他又要落淚,蘇寂言不容反駁地繼續道:「你年紀不小了,不能總這麼留在這裡,把東西交給父親後,就離開京城,隨便去哪裡置些家業,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可是……」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蘇寂言打斷他的「可是」,將銀票塞到他懷裡:「你的路不在這宮裡。」

  蘇樂從他年少時就在他身邊,跟了他許多年,自然知道他雖然溫和,決定下的事卻不因任何人或事而改變。只得接過東西,端端正正地跪下來磕了一個頭。

  「少爺,您要保重。」

  蘇寂言背過身:「去吧。」

  文勤將孩子交給乳母回到外室,就見蘇樂匆匆出去,眼眶似乎還是紅的。正在疑惑的時候,便聽蘇寂言在內室道:「這裡沒什麼事了,下去歇著吧。」

  天色尚早,宮中卻早已點上了燈,文勤見內室獨坐的身影映在窗格上,沒有多說什麼便退了下去。

  等到李成恆回來,早已過了晚膳時分,聽他回稟說蘇寂言尚未用膳,不由提了心,讓他們傳了膳候在門外,自己悄悄進了內室。

  「先生……」他原以為蘇寂言睡下了,誰料他竟還在桌邊坐著,便輕輕喚了一聲。

  屋裡的燈光並不十分亮,李成恆走近了才發現他靠在桌上睡了,微微側著頭,眉宇間似乎有著解不開的情緒。

  「先生……」擔心嚇到他,李成恆半跪著擁住他才開口:「累了嗎?」

  蘇寂言睜開眼,見是他便笑了笑:「回來了,吏部……」

  這一句詢問,被一個吻打斷,李成恆輕輕蹭著他的唇:「繼續睡吧。」說罷竟然將他打橫抱起,往塌邊去。

  蘇寂言一時怔愣,竟忘了阻止,由著他把自己放在床上。

  「恆兒!」

  「蘇樂呢,怎麼不在你身邊伺候著?」李成恆無視他的惱怒,動作迅速地幫他解了外衣,蓋上薄被。

  「我讓他出宮去了,他不是內侍,何苦一直留在這裡?」

  李成恆想了想:「那讓郭川留下來照顧先生。」

  「不用了,」蘇寂言跟他說了幾句話,也略略醒了神:「他是內侍總管,自然應該在你身邊,何況我白日裡也要上朝,他跟著我做什麼?」

  李成恆還在猶豫,就聽蘇寂言正色道:「我有事跟你說。」

  外面郭川已經備下了晚膳,在門口詢問,李成恆打開門說了些什麼,才回到床邊,將一碗粥遞給他:「什麼事?」

  晶瑩的粳米煮的幾乎化了,糯糯地躺在碗裡。李成恆知他胃寒,雖然不想吵他睡眠,卻不放心讓他空腹睡下。蘇寂言也知道他的堅持,慢慢舀著將一碗粥喝完才繼續說話:「悟言的事你知道了?」

  「啊,」李成恆自知瞞不過去,便承認了:「先生,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只是小孩子心性而已……」

  「他比你還大兩歲呢,」蘇寂言打斷他的話:「怎麼不告訴我?」

  李成恆低下頭,吻在他髮鬢:「是我搶了他的大哥……」

  在得知蘇悟言做的事後,他恍然想起在少時蘇府見到的那個少年,比自己略大一些,卻十分喜歡黏在長兄身邊,「大哥,大哥」地叫著。在蘇寂言選擇離家的時候,那個少年會是難過的吧……算起來,是自己奪走了他的兄長,讓他過早地擔上了蘇家的重擔。

  「恆兒,別這樣說……」蘇寂言握住他的手:「這與你無關。」

  離開家人,拋下為人子女,為人兄長的責任,是他的選擇,與李成恆無干。

  「當然有關,」李成恆反手擁著他:「我和先生,是一起的。」

  蘇寂言笑容溫暖,收緊了交握的手:「那你打算怎麼處理?」

  李成恆接過碗放在一旁,片刻遲疑:「先拖一段時間,再私下斷了跟江南那邊的聯繫就好。」

  「恆兒,」蘇寂言拍了拍床沿,要他坐下來,才正色道:「你的心思我自是知道的,不過,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交給我可好?」

  他容顏清雅,在昏黃的燭光裡卻透著深深淺淺的暖意,李成恆一時恍惚,攜了他的手,只是點頭:「自然可以,只是……」

  蘇寂言微笑頷首:「等過了清攸的週歲便有結果。」

  李成恆看著他,定定出神,還記得,那時對魏揚設下圈套,眼前的人也是微微笑,若不是自己朦朧半醒,便不會知曉,他披衣對夜,一宿未眠。

  「不要勉強自己……」赭黃衣冠的人深深注視,終是輕歎讓步。

  雖然皇子深受帝寵這件事已經滿朝皆聞,然而滿週歲的慶典之盛大仍是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滿朝文武,後宮妃嬪,親貴命婦,竟然都在宴飲的名單之列。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子竟然不是由任何一位嬪妃抱出來,而是出現在當朝天子的臂彎中。

  素日裡嚴肅冷清的天子,染了淺淺笑容:「朕昔年在衡州聽說民間有行抓周禮的,不知眾卿可有耳聞。」

  大約是不多見這樣輕鬆的至尊,堂下人似乎都愣了愣,沒有回應。只有周尚銘從席間起身,恭敬回到:「回皇上,民間都有此禮,非獨衡州。」

  「哦,看來確有此事,」李成恆笑了笑:「今日清攸也滿了週歲,不如也來抓上一回。」

  他這樣提議了,自然不會有人反對。不一會兒,大殿正中就安置好了寬大的桌子,擺上各類諸如筆墨紙硯的東西。

  李成恆看了看桌上的紙筆,算盤,金銀,和銀質的小匕首之類,似是饒有興致:「嗯,挺多的,朕既然是他的父親,自然也該擺上一兩件。」

  眾人還在困惑,就見他轉身回了御案邊,竟將玉璽放到了桌上。這才從乳母手中抱過孩子放在桌上,滿意道:「開始吧。」

  蘇寂言坐在左邊席間,原本還以為他心血來潮,看到了這裡,便依稀明白過來。抬頭看他,果見他唇邊蓄著笑意,信心滿滿。

  滿殿人都注視著小小的孩子,李清攸卻並不知自己成了焦點,頗有興致地抓起每一樣東西看看,再放回去。渾然不顧自己的行為已經讓所有人提起了心。

  瑩白溫潤的玉璽被擺著一卷書邊上,等到孩子放下書抓起它,殿中幾乎再聽不到說話聲,連蘇寂言也目不交睫地看著孩子。

  這一回,孩子像是對手中的東西有了興趣,上下左右地撥弄了好一會,便一直抱在懷裡,咯咯地笑起來。

  李成恆一直在邊上站著,直到這時才抱起兒子:「子承父志,不錯不錯……」

  他連著說了兩個「不錯」,席中的文武自然也要附和。一時間,殿中便是一片讚歎聲。

  「殿下真是志存高遠。」

  「果真英雄出少年。」

  「殿下必將青史留名。」

  甚至已經有人恭維地稱呼了「太子殿下」。蘇寂言這才醒起,在孩子出生那時,李成恆就曾對身邊人道:「把太子抱進來。」只是那時他並不曾在意。如今想來,李成恆大約是鐵了心要定了清攸的地位。

  接著便聽得那人笑聲朗朗:「好,今日君臣同樂,不醉不歸。」

  蘇寂言也舉了杯,與身邊同僚們互讓一回,飲盡了杯中酒。抬頭,便對上那人遙遙遞來的眼神。幾分抱歉,幾分關切。

  罷了,他既與他攜了手,又何懼前路難測。上下求索,也是甘願。

  第44章

  44、

  即使是在這樣的喜慶時刻,當朝天子仍是十分節制自己的行為,只是淺淺飲了一杯酒,便自顧地逗弄起懷中的孩子。

  這樣的舉動持續到了宴席末尾,群臣自然識情知趣地起身拜謝退出去,蘇寂言也依例朝他一禮,先退了席。

  李成恆鬧不清他這是惱了還是累了,匆匆說完了場面上對一後兩妃的關懷之言,各自賞賜了許多物件,便著人送她們回宮。

  三人裡,齊怡心知肚明,梁知硯雖然不知內情,也能猜到他心有所屬,只有瓊王的小女兒對此表示了不滿,雖然也是不敢在至尊面前提及,一路回後宮時,卻是旁敲側擊示意另外兩人。

  「緋容,天家私事,豈容你我多舌,謹言為上。」

  梁知硯雖是略帶告誡之意,卻並沒有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更沒有以「皇后」的身份責罰。秦緋容即使心下不服,也不得不應了聲「是」。

  齊怡淡淡一笑,隨著兩人的目光看向坐上御攆離開的人。將孩子護在懷中,甚至拉起了袖子為稚嫩的孩子擋著深夜微涼的風。

  她原以為定是蘇先生更懂得照顧孩子,沒想到年輕的帝王一派溫柔細緻,竟是全然熟練的樣子,不見一絲生疏。

  「娘娘,臣妾先行告退了。」

  「兩位妹妹,閒來無事,不妨多去本宮那裡走動。」

  齊怡和秦緋容都連連稱是,向她福了身,各自離去了。

  李成恆回到辰輝閣的時候,蘇寂言已經換了衣衫,揮退了隨侍,在內間看折子了。

  燭光下的那人顏色認真,披了薄薄的單衣,細緻地在折子上注了什麼,連他進來了都沒有發現。

  「先生……」

  蘇寂言這才回頭看他,露出一個笑容:「都結束了?」

  李成恆在他身邊坐下,舒臂環住他的腰:「嗯。」

  「孩子呢?」

  「已經睡下了,」李成恆靠在他肩上:「大概打雷都吵不醒他。」

  「你要立清攸為太子?」

  李成恆從他肩上抬起頭,輕輕「嗯」了一聲,才道:「雖然知道做皇帝也不是萬事順遂,可總還是希望留給他。」

  站在最高的位置,也就要擔負起最重的責任。這一點,眼前這位帝師在很早的時候就教會了他。

  可那是他們的孩子啊,即使是一路掙扎過來的年輕帝王,明白天子的無奈。私心裡,總還是想把這個位置留給他……

  蘇寂言微微笑了:「若你沒有其他孩子,清攸遲早也是要……對了,你在玉璽上塗了什麼?」

  李成恆收了收手臂,貼在他背上笑了:「先生怎麼知道?」

  「清攸抱住玉璽的時候笑了一下。」

  「什麼都瞞不過先生……」李成恆湊在他頸邊吻了一下,才老實交代:「這兩天天熱,太醫院調了些祛暑的藥水,清攸好像很喜歡那個味道,我就在玉璽上塗了一些。」

  那些藥水是入浴時用的,他和蘇寂言都用了幾日,清攸膩在他們身邊,自然也習慣了那個味道。

  蘇寂言頓時哭笑不得,身為天子,竟然在舉國最莊重的信物上塗祛暑的藥水。實在是……

  「哪裡有你這樣給孩子抓周的。」簡直就是誘騙……

  「怎麼不行,反正那也是清攸抓的。」李成恆笑道:「再說,就算他抓其他的,我也有辦法叫那群老臣沒話說。」

  「清攸不是處於後宮,自然有人會說,隨他們去就是了,何必計較這些。」

  「偏要計較。」李成恆微惱道:「他們說名不正言不順,我就讓他是天命所歸。看他們還怎麼說。」

  名正言順的法子,並不是沒有。雖然不是親生,卻大可以種種理由讓清攸認在皇后名下,也能算是光明正大的「嫡子」,李成恆不願這麼做,大多也是因了不願讓他難過。

  蘇寂言笑著撫上他的肩:「不早了,歇下吧。」

  雖然不曾當場對「太子殿下」的提議做出什麼反映,第二日早朝上,那位恭維「天子殿下」的戶部侍郎卻因「政績卓著」而官升一階。

  這樣的訊號已經明顯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朝上開始遞折子建議天子早立太子,穩固江山的人便日漸多起來。

  李成恆推辭了一回後,便決定要「順應民意」,立長子李清攸為太子。

  然而這件事的影響並沒有持續很久,緊接而來的事情,更是大堯歷上舉足輕重的大變動。讓高門大戶,直至街頭巷尾,都沸騰起來。

  天子撥出宮中用度,並太子賀儀等進貢物品,在京中辦學,無論官私,都可入學。

  兩天後,原世家領袖蘇家,捐出大部分傢俬,以示對朝廷的忠心和對辦學的大力支持。世家大族聞風而動,面對朝廷的「注視」,即使心不甘情不願,也大多捐出了為數可觀的錢物。

  蘇家的行為,一時間成為眾人議論紛紛的焦點。蘇寂言對此卻未置一詞。更引得朝上朝下一片喧嘩。

  而蘇寂言則因倡導辦學有功,官復原位。

  「這樣的情況若是能持續下去,慢慢也能惠及各州。」

  淡青袍子的青年點頭:「先生,要不要進去看看?」

  被稱作「先生」的人點了點頭,卻又疑道:「怎麼進去,我們又不是學子。」

  京中第一座書院落成,李成恆興致所至,要拉著他出來看。兩人便換了常服,只命齊柯帶了幾人在後面遠遠跟著,出了宮來。

  李成恆將折扇在手中一合,笑道:「那就是夫子好了。」說著指了指邊上貼著的告示。告示上稱要招募夫子三名。

  「先生可不就是最好的夫子麼?」

  「可不敢當,」蘇寂言笑著應了一句,幫他理好衣襟:「進去看看。」

  書院中已經有了幾位先生,底下坐著的孩子雖年齡不等,但大多都還年少。隨著先生一句句地念著。

  書院的山長很快過來:「兩位這是……」

  「哦,我二人想在這裡某個差事,有些事想請教山長。」李成恆答得自然,蘇寂言彎了彎唇,算是默認他的話。

  山長應了一句,熱情地帶著二人看了一番,又道:「鄙書院是皇上……」

  「山長,我們都知道了,須得回去與家人商議一番……」李成恆打斷了他的話:「晚輩先告辭了……」

  山長也不再多言,有禮地吩咐僕從送了兩人到門口。

  「先生,」李成恆強忍的笑意終於憋不住般逸出來:「看來哪天我不做皇帝了還能謀個夫子的差使。」

  想到方才山長考教了他們的才學後極力希望他們留下來的樣子,蘇寂言也微微笑了:「你也不怕誤人子弟……」

  李成恆見他心情頗好,興致也提了起來,對後頭遠遠跟著的人示意了什麼,拉著他就往外走。

  蘇寂言推了推他的手,見他堅持,也就不再抗拒:「去哪裡?」

  「去看看天子腳下的繁華啊,」李成恆頗為自傲地回答,一邊笑著:「我們很久沒出來逛過了。」

  駐守衡州的時候,他們時常微服出遊,看察民情。除了能瞭解民間的狀況外,也是別有樂趣。

  蘇寂言聞言笑了笑,李成恆知道他大約也想起了那時的景況,拉著他走進一家書畫鋪子去:「反正都出來了,就到處看一看嘛。」

  他二人雖是日常服飾,但面料圖紋都是精工巧制,一看便知身價不凡。店舖老闆立刻迎了上來:「兩位要看些什麼?」

  「有什麼好字好畫不妨都拿出來看看。」兩人在一旁坐定,李成恆才開口道:「若是有零陵僧的,就再好不過。」

  蘇寂言正端了茶抿著,不由笑了:「他的帖子攏共也就那麼幾篇,哪裡還會有流傳在外的。」

  蘇家以端方為人所知,卻鮮少有人知道,他父親極為欣賞懷素的狂草。他自兒時起耳濡目染,雖然自己練了一手清俊的行書,心底裡卻也是極愛草字的。

  李成恆跟著他習字,自然知道他的喜好,辰輝閣裡已經收了好幾幅不錯的字。

  「問問有什麼打緊,說不定就有呢。」

  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蘇寂言也就由著他問,誰料店主竟真的應了:「兩位公子真是趕巧了,小店前幾日才收了一貼,我這就取來讓公子瞧瞧。」

  蘇寂言一怔,露出幾分驚訝的神情,與李成恆對視一眼,都有些訝異。懷素的字極是珍貴,留傳下的十幾帖裡大多都收在了內廷,在外頭的只有寥寥幾貼。這店家竟真的有,若是真跡,恐怕價格不菲。

  頗帶了幾分好奇和期待的兩人看著店主自得地展開卷軸,字跡奔放流暢,渾然一體。分明正是懷素的狂草。

  李成恆還在暗自稱讚,卻見蘇寂言已經瞬間白了臉色。連忙去握他的手:「先生,怎麼了?」

  微涼的手指已經緊緊捏成拳,卻被他攤開來裹進掌心,蘇寂言勉強笑了笑:「沒事。」

  「兩位公子……」

  「店家,」暖暖的溫度一直透過指尖傳上來,蘇寂言定了神,放開他的手,起身道:「這幅字我要買下。」

  李成恆在一旁默默看著他,此時才接口道:「店家請出個價吧。」

  店主原本想要大賺一筆,卻見李成恆眉宇之間儘是睥睨之姿,料想他二人定是京中權貴,唯恐得罪了去,只報了個中等的價格。

  李成恆付了錢收好東西,才看向蘇寂言:「先生,我們回去吧。」

  蘇寂言從他手中取過那幅字握在手中,沉默了片刻,終於說道:「嗯,回去...我要回去看看……」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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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45、

  他們所在的地方離蘇府也不過兩條街的距離,李成恆默默地陪著他走,步調漸漸加快,後來竟要邁大步子才能跟得上。等看到蘇府出現在視線中,居然有些氣喘吁吁。

  然而身邊的人,更讓他提了心放不下。

  還來不及喘勻氣息,便一把握住了身邊人的手:「先生……」

  眼中一貫的平和被惶亂替代,蘇寂言上前一步,卻像是不知該怎麼敲門,回過頭來看他,臉上恍惚是茫然的神情。

  李成恆看著他的動作,心疼得不知該說些什麼,也顧不得來去的路人,伸臂環住他:「寂言……」

  蘇寂言轉過身看他,慢慢地,終於露出一個微笑,低下頭,似乎是在看自己的手。

  李成恆只是沉默地環著他,並不開口催他,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的動作。

  微顫的手緩緩抬起,終於扣響了門扉。

  門前還留著兩隻石獅,依稀可見當年繁盛的氣息,敲了門,卻是連應門的人都沒有。兩人在門口等了許久,才有一人緩緩拉開厚重的門,探出半個身子來看:「誰啊?」

  「是我……」力持平穩的聲音裡,那些顫抖仍是清晰可辨,蘇寂言努力笑了笑:「沈伯,是我。」

  「大……少爺……」

  沈伯驚得不知怎麼是好,一時間只是囁嚅著「大少爺回來了……」

  見眼前的管家已經濕了眼眶,蘇寂言忙上前了一步:「沈伯,父親在家嗎?」

  老淚縱橫的管家這才從激動的情緒中回轉,連連點頭:「大少爺,快進來。老爺和三少爺在書房下棋。」

  偌大的府裡,大多的物事還是舊時景象,只是少了來來去去的僕從和訪客,便顯得過於空曠而蕭條。老管家將他們一路帶到書房前,才退了出去。

  「是誰?」

  屋中的人大約是聽到了聲響,詢問的聲音年輕有力。話音方落,厚重的門扉已經被人從裡面打開。

  「小三……」

  啪……

  棋子掉落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打斷了片刻的沉默,蘇寂言看著門口的幼弟,一時竟是什麼也說不出。

  「蘇相。」

  蘇寂言一怔,像是過了許久才聽懂他的話,又喚了聲:「悟言……」

  李成恆緊跟在他身後,那些苦澀和痛楚,便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他眼前,他看著他,恨不能立時上前帶他離開,卻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靜靜站著。

  「阿爹……」

  蘇寂言退開一步跪了下去,抬起眼看面前的父親,微微彎曲的脊背已經不復記憶中的高大挺拔,兩鬢間,已是霜雪之色。

  蘇洛只是站著,既沒有應聲,也沒有拒絕,蘇寂言心下感懷,恭恭敬敬磕了下去:「爹,寂言不孝。」

  「老爺……」

  郁氏大約是聽到動靜,在一個老婦的扶持下匆匆過來。到底母子連心,一見蘇寂言直直地跪在丈夫面前,已經心軟了三分,不由出聲求情。

  蘇洛終於歎了一聲:「你起來……」

  「爹!」

  蘇悟言的不滿還沒有出口,李成恆已搶先一步將人扶到了身邊:「先生,你受不得寒。」

  「草民參見皇上……」

  「蘇大人!」

  見他要跪,李成恆連忙去攔,奈何他手上還扶著蘇寂言,蘇洛卻已經拜了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成恆親手將他扶了起來:「蘇大人,請起來。」

  蘇洛順勢站了起來,吩咐小兒子看茶。

  蘇悟言即使再不願,也不能違背父親的吩咐,轉頭將一杯熱茶重重放在李成恆面前。全然無視了一旁的兄長。

  「皇上聖駕來此……」

  「先生,蘇大人,都坐下吧。」李成恆扶著蘇寂言在一旁坐下,回頭打斷了他的話:「蘇大人,今天朕微服而來,這裡沒有什麼君君臣臣,只有父子天倫,兄弟之誼罷了。」

  他這麼說了,既是特許了蘇家人不必守君臣之禮,也強勢地定義了蘇洛與蘇寂言之間,依舊是「父子天倫」。

  見蘇洛沒有稱是,卻也沒有反駁。李成恆暗暗鬆了一口氣。

  蘇寂言按了按他扶著自己的手,輕輕回了一笑,這有點無賴的手段,讓他心中暖了起來。這個孩子,溫柔細緻,體貼尊重,種種的好,都給了他,卻還生怕不夠……

  「阿爹,」蘇寂言的聲音低低沉沉,多少說不出的感慨,都合在了一句話裡:「是孩兒不孝。」

  郁氏又落下淚來,見丈夫和小兒子都不答話,終於哭道:「寂兒,你這是何苦?」

  「蘇夫人,蘇家偷轉了家產相助江南士林鬧事,是國法難容,又怎麼能怪罪于先生。」雖是回答郁氏的話,李成恆正視的卻是蘇家的家主:「便是有錯,那也全是朕的過錯。」

  蘇寂言對此事的處理,是要蘇家立即斷了與江南方面的往來,並且主動將偷轉的家產盡數捐出,用於興建官學。若有不從,定要將相干眾人依律處理,不容寬待。

  之所以要蘇樂將信親自交到蘇洛手上,便是知道蘇洛為了蘇家上下老小,定會依言處理,但蘇寂言何嘗不知,經此一事,那些在心裡殘存著的,總有一日父子和睦的希望,也就全部破滅了。

  感到身邊的人攥緊了手指,李成恆只是握住他的手,將蜷曲的手指慢慢展開,緊緊收在手心。

  蘇寂言顫了一下,卻沒有掙開,抬起了眼,迎上父母的目光。

  他與這個人,不曾欺瞞頂上青天,不曾愧對如畫江山,更不想,逃避自己的心意。

  沒有放開交握的手,蘇寂言站起身,將一直握在手中的盒子交給了郁氏:「娘即使不願再認寂言這個不孝的兒子,也請收下這個……」

  「寂兒,快向你爹認個錯,他……」郁氏哭得接不下話,只是喃喃地要他認錯。

  蘇寂言將盒子放在她手中,終於轉向蘇洛:「爹,為宰輔者,天下為重。您的教誨,寂言未敢或忘。」

  「皇上與我,自衡州到京城,不曾愧對蒼生黎民,」蘇寂言說著,放開李成恆的手,重又跪了下去,端正地磕了三個頭。

  但這一回,他很快站了起來,而後,對身旁滿是憂心的人伸出了手:「即使阿爹不能諒解,寂言也是不悔。」

  「等等!」

  蘇洛的聲音有些發顫,看著腳步頓住的人,幽幽一歎:「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交握的手緊了緊,蘇寂言的聲音低沉卻清晰:「寂言知道。」

  「你……」

  蘇洛的話終是沒有出口,轉而吩咐蘇悟言:「去把東西拿來。」

  蘇悟言憤憤轉身,衣袍間帶起的風拂過蘇寂言身旁,似乎都帶著十二分的不滿。這樣的表達方式,宛如多年前的那個孩子,受了委屈,便任性地表現出來,要讓最親近的兄長知道。

  看著弟弟惱怒的面容,蘇寂言深沉的眼中卻浮起歉疚:「悟言……」

  他本應該,站在幼弟前面,為他遮風擋雨,如同被他喊著「大哥」的那些年裡所做的那般。

  「給!」

  青年將一塊東西強行塞入他手中,便不肯再說一句話。微涼的觸感讓蘇寂言微詫,低了頭,沉默著。

  蘇洛只是看了他一眼,極緩慢地站了起來:「去吧。」

  蘇寂言只是握住了手中的東西,似乎還在發愣,反而是李成恆微微彎腰,恭敬地一揖:「多謝蘇大人。」

  「恆兒……」

  轉過了一條街,隔著一個拐角,已經看不到蘇府。一直沒有說話的人卻忽然停下了步子,將手中一直攥著的東西攤開來:「阿爹……他、他還肯……」

  他那樣高興,甚至帶了展示的心情,彷彿孩子得到了最喜歡的禮物,急著要炫耀給同伴看一般。

  夕陽映下來,把日暮的京城渲染成一片淡薄的橘黃,照在他的臉上,是略帶了急切和欣喜的紅暈。

  躺在掌心的玉配,通體瑩白,角落處雕出了一個鏤空的「蘇」字,也許是在手中握得久了,甚至帶了暖暖的溫度。李成恆將雙手都覆上他的掌心,裹住了微微顫著的手。心疼也欣慰。

  即使先生從來不說,他又怎能不懂……

  「先生,我知道……」

  此刻開心地幾乎不知所措的先生,在那樣長久的時間裡,熬過的掙扎和傷痛。又豈是一句愛情能夠彌合。

  他無力給出的,正是先生無法忘懷的……

  而上蒼,終究不曾薄待他愛的人……

  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他。幸好,幸好……

  第46章

  46、

  回到內城已經快到宵禁時間,齊柯將兩人護送到辰輝閣,正準備離開,卻遇上了迎面出來的齊怡。

  「小姑姑!」

  齊怡動作一僵,直直看向神采飛揚的青年,一時竟忘了該回應一聲。

  「淑妃,你怎麼在這裡?」

  李成恆的話打破了些微的尷尬,齊怡很快行了一禮:「回陛下,文總管來找臣妾,說太子殿下稍微有些發熱。」

  他二人原本只是想要幫她解圍,聞言卻不由急了。蘇寂言接口問道:「現在情況如何?」

  「已經退燒了,太醫正在裡面照顧著。」齊怡朝二人安慰地一笑:「臣妾先行告退。」

  「齊柯,你送淑妃回去吧。」

  「是,蘇先生。」雖然已經是禁衛軍的統領,但齊柯似乎是習慣性地對蘇寂言惟命是從。很快便跟在齊怡身後出去。

  偏殿裡,小小的孩子已經在搖籃裡睡熟了,錢太醫在一旁守著,不時幫他壓實錦被。兩人進了屋,錢太醫就要起身行禮。

  「錢大夫,別多禮了。」這位老人隨著他一路從衡州到京城,對自己和孩子的照料,除去那一份醫者父母心,還多了對晚輩的呵護。

  「太子殿下有點受涼,睡醒了就沒事了。」

  李成恆點點頭,探手試了試孩子額上的溫度,安下了心,收回手道:「錢大夫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早間再過來就好。」

  蘇寂言在一邊坐下,看著兒子粉嫩的臉龐,眼光也柔成了一片。這樣小小的孩子,會在他們身邊慢慢長大,有快樂,也有病痛,但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成熟的男子,也或許,要擔當起整個國家的重任……

  這是他們的孩子……

  「恆兒……」

  「嗯?」

  雙手捧上去,轉過那人的臉,唇齒觸碰時,年輕的眼中閃過的驚喜和詫異讓蘇寂言啞然失笑,舌尖滑過他的唇,輕輕轉著。

  一瞬的呆愣後,被吻住的人很快回過神來,幾乎是低吼了一聲,熱切地回應著他的吻,很快便將纏綿化作了激烈。

  李成恆幾乎是橫抱起他,踢開了內室的門。

  「先生?」

  稍稍抬起的頭被用力拉了下去,那聲壓抑著的,帶著詢問意味的低喚便中途折斷,李成恆看著身下的人。染了緋紅的面頰,還有,溫柔寵溺的眼神。

  僅存的理智再也發揮不了作用,他要著身下的人,幾乎是弄疼了他的力量。

  最迷亂的那一刻,聽到他低低啜泣,帶了顫抖的聲音很輕,那一句「愛你」,在耳邊繞了繞,然後,準確無誤地,直落心間。

  等到力竭地幾乎暈眩,才被緊緊摟在懷裡。李成恆將下巴擱在在他肩胛間,抬起頭來,反反覆覆,只是對他微笑。

  蘇寂言伏在他身前,實在無力多言,便任由他看著,沉沉睡了。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睡,竟然連早朝也錯過了。郭川聽得榻上動靜,打簾進來時,外頭已是透亮。蘇寂言知道李成恆定是放心不下,才會將貼身內侍留下來。心下淡淡感懷,清了清聲音問著:「他上朝去了?」

  郭川目不斜視,利索地伺候他起身,點頭應是。想起了主子的囑托,又忙道:「皇上上朝前去看過太子殿下,殿下已經沒事了。蘇先生不用擔心。」

  蘇寂言「嗯」了一聲,吩咐他退了下去。既然已經誤了早朝,乾脆也只換上了日常服侍,簡單地束了發,去看過孩子,才到正殿用了早膳。

  本想去書房找些事情來做,李成恆那廂已經匆匆回來了,蘇寂言見他臉色凝重,心頭也是突地一跳。

  「怎麼了?」

  李成恆略略緩下步子,本不欲他擔心,轉念想到即使今日瞞了下去,明日早朝他還是要得知。也就拉著他的手坐了下來。

  「今年雨水頗豐,關中連日陰雨,怕是要鬧水患。」

  今年的氣候狀況也持續了幾日,若僅為此事,李成恆不會如此焦躁,蘇寂言知他話尤未完,只是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李成恆將郭川端來的茶水一口喝乾,才又道:「可氣的是工部和戶部那群人,各個爭相推諉。」

  他這話一出,也不必多加解釋了。蘇寂言多年來掌管著內政,對朝中官員不肯爭功諉過的事再清楚不過。想來無非是戶部推脫工部所費過高,工部緊咬戶部不肯撥資,導致工事艱難。

  平日裡這樣的行為他與李成恆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不影響大局,一鬆一緊也是可行之道。但如今汛期將近,李成恆難免心急。

  蘇寂言心下瞭然,既欣慰於他對百姓的擔憂愛護,又難免心疼他的焦急。攜了他的手握著。

  李成恆發洩了一通,也冷靜下來,暗責自己到底又讓他擔了心:「先生,離汛期還有一段時間,那些工事也未必修不好。」

  蘇寂言朝他笑笑,知道他的心思,正色道:「年年都築防,那些工事也不見得就有效,還是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嗯,我知道。」年輕的帝王淺笑低應:「我已經讓周尚銘暗中收購糧藥,若無事自然好,若當真有事,也能應付一陣。」

  「先生……?」

  李成恆看著他,等著他的意見,恍然還是當年全心仰賴先生的弟子。蘇寂言抿了抿唇,唇角還是忍不住勾了起來。即使知道眼前的人縱觀謀略早已不遜於己,卻還是忍不住出言囑咐。這樣的習慣,怕是改不得了。

  「先生?」

  「嗯,只是京中可能不夠,不如讓衡州也注意一下。」

  李成恆的表情似乎是僵了一下,卻很快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還是先生想得周到。」

  看來他這一日誤朝,似乎錯過了不少內容。蘇寂言在他額上拍了一下,也不多問,知道他到時必不會瞞了自己。只是笑道:「去看看孩子。」

  李成恆只覺得有些奇怪,以往他要往兒子那邊去,先生也會要他先把正事處理了。怎麼今日反而先催著他去看孩子……

  想起了孩子昨日還在發燒,先生大約是心疼了,便挽了他的腰:「一起去。」

  蘇寂言拍開他的手,推了他一把:「快去快回,我先把這裡理個大概出來,你可別想偷懶。」

  李成恆討了個無趣,只好快步往偏殿去,沒到一盞茶的功夫卻又衝了回來。腳下步履匆匆,幾乎撞倒了替他開門的郭川。

  內侍總管摸摸鼻子,自認倒霉地退到一邊,就聽得主子興奮的聲音:「先生,先生,清攸會喊爹了……」

  蘇寂言了然一笑,對他點了點頭。李成恆正才明白他已經知道了。但還是抑制不住地描述起來。孩子怎麼笑,怎麼鬧,怎麼開口叫了爹爹……

  蘇寂言細細地聽他講著,直到他住了口才微微笑了,將理好的奏折推到他面前:「開心些了?」

  李成恆卻握住了他的手,不讓他收回:「先生,有你們在身邊……」我便是開心的……

  「快放手。」

  李成恆還在怔愣,蘇寂言卻已經掙開了手,正了正臉色,對著眼前的兩人道:「兩位將軍前來,可是有要事?」

  端坐的天子面上一僵,原是他一時興奮,忘了曾召徐卓宇和齊柯進宮議事,如今也怪不得他二人未曾請見。迎著徐卓宇瞭然的眼神,向來不算薄的臉皮上也是淡淡飛紅。

  「濟之,叫你查的事情如何?」

  「瓊王暗裡招了不少流民,衛隊已經超過了親王儀仗的規定。」徐卓宇收起了玩笑的臉色,認真地回答:「但他對外宣稱擴充衛隊只是為了抵禦燕國,以防突襲。」

  「看來瓊王倒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啊。」李成恆半是嘲諷地道:「怎麼只會套用朕的老招數,也沒點新鮮的。」

  他當年強佔軍權不還,恰逢燕國作亂,連新皇也不能指責。而今大堯日強,燕國根本不敢犯境,瓊王竟也好意思搬出這套說辭。

  蘇寂言才知道為何方才提及衡州,李成恆臉色怪異的原因,瓊王的封地緊鄰衡州,若是瓊王生了反心,恐怕衡州不但不能往外調糧,還要多加戰備。

  李成恆看著他,原本希望是自己多慮了,不欲他也跟著憂思,才暫且隱瞞下來,不意密報上的事竟然當真屬實,這下也瞞不下去,只好老實交代:「衡州軍方密報,瓊王似是有反意。」

  「皇上,若是僅憑瓊王的實力,根本不用擔心。」齊柯雖然多了些沉穩,到底還是沒有磨去少年心性:「讓末將帶人端了他的兵力就是。」

  徐卓宇無奈地笑了笑:「你都知道的道理,瓊王那隻老狐狸會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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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47、

  「皇上,若是僅憑瓊王的實力,根本不用擔心。」齊柯雖然多了些沉穩,到底還是沒有磨去少年心性:「讓末將帶人端了他的兵力就是。」

  徐卓宇無奈地笑了笑:「你都知道的道理,瓊王那隻老狐狸會不知道嗎?」

  齊柯雖然喜歡與他相鬥,卻也知道他的計謀戰策也是狐狸級別的,自己恐怕拍馬都追不上,乾脆揚聲道:「知道就知道,明槍明劍戰一場就是。」

  徐卓宇以手覆額,哀歎了一聲,齊柯勇則勇矣,頭腦也算得靈活,卻總是不愛多想。他憶起那時的少年,聽說了他要歸順,竟也就立刻信了。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懷。

  倒是李成恆在一旁回答了他的疑問:「他敢這麼明目張膽得拿燕國作幌子,恐怕早就與他們勾結串通了。」

  齊柯根本想像不到有人會為了權勢勾結外族,將自己治下的子民棄於不顧,聽幾人說出來,才知道情況與遠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不由往邊上看了看。

  齊聚出京勞軍,代為巡視邊務,恐怕要些時日才能回來,他本以為自己能獨當一面了,臨了才發現自己還是下意識地尋找依靠。

  徐卓宇微微低著頭,側臉看來很是認真,沒有往日不正經的模樣。

  「濟之,想到什麼?」

  「皇上,今天早朝不是說要派特使去黃河沿岸巡查嗎?」徐卓宇笑了笑:「黃河離瓊王所在的池州可不遠。」

  「你是說趁亂探查,見機行事……」李成恆眼中亮了亮,卻又很快黯淡下去:「計是好計,奈何……」

  威信不夠的,不能調動地方兵力,若是派下文官,恐怕又不知曉軍機。要找個既能統領眾人,又善變能謀的,恐怕不是易事。算來算去,竟是無人可派。

  「微臣願往。」

  「濟之,」李成恆還沒開口,蘇寂言先反對了:「京師乃天子所在,王朝重地。天下初定,齊聚將軍不在京中,你再離京恐怕軍心不穩。」

  徐卓宇沉默下來,看著齊柯躍躍欲試的神情,狠狠瞪了一眼,意謂「不要胡鬧」,齊柯垂下眼,知道即使自己請命,李成恆定也不許。

  李成恆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眼裡光彩更甚:「朕去。」

  「不行!」蘇寂言乾脆直接反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不許去。」

  齊柯愣了愣,像是沒有想到蘇寂言對著天子也會如此強硬。雖然是皇上的先生,但連他都知道,這樣的「不許」多少有些逾矩了吧……

  李成恆見蘇寂言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也就沒有再提:「到時再看吧,興許根本不會有水災呢。」

  他雖是這樣說,心裡恐怕並不這麼以為。蘇寂言看得分明,卻也不便當著眾人的面提出來。只是「嗯」了一聲,轉而提了別的話頭。

  齊柯縱然大大咧咧,卻也看得出氣氛的怪異,徐卓宇一說要告退,便很立刻跟著出來了。兩人快步穿過門廊,齊柯似是在想著什麼,竟連徐卓宇在身邊喚著他都沒有聽到。

  「齊柯!」

  「啊,什、什麼?」

  徐卓宇好笑地看著他:「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齊柯轉頭看他,遲疑了一下才道:「那個,你、你不覺得蘇先生和皇上……」

  「嗯?」

  齊柯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恨恨跺腳,這隻狐狸怎麼變笨了。但要他明白地說出來,又實在太過為難,只好鼓了臉別過頭去:「沒事。」

  徐卓宇一時倒真是迷茫了,見他這副模樣才反應過來,想來這位「小將軍」是被那兩位的事驚住了。不由低低笑了一聲。

  「齊柯……」

  聽得他的輕笑,齊柯正要惱,卻聽到了他略顯嚴肅的聲音:「齊柯,你會覺得那是不可饒恕的錯嗎?」

  正等於是間接承認了他的猜測,齊柯一時之間愣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徐卓宇。被他盯著的人輕歎了一聲:「你啊,還是當做什麼都沒瞧見吧。」

  徐卓宇說完,似乎是有些感慨,慢慢地往宮外走。齊柯在原地呆了半晌,眼見他都走遠了,才想起來追上去:「喂,你幹什麼那種口氣……」

  他喊完了,見徐卓宇並沒有應話,漸漸地便低了聲音:「蘇先生和皇上……也很好啊……總之,什麼錯不錯的,皇上是好皇上,蘇先生更是好的先生……」

  徐卓宇像是有些驚訝,回頭看了他一眼,彎起眼笑了笑:「啊,沒什麼。快走吧。」

  齊柯疑惑地看著他,心道這人笑起來越發像隻狐狸了。嘴一撇跟了上去。

  在眾人的擔憂裡,入秋以來就開始的陰雨的天氣還在持續。工部報上來的工事進度卻依舊不盡如人意。李成恆一邊擔心著黃河會不會決堤,一邊又要關注池州的狀況,忙得不可開交。

  「恆兒,」蘇寂言披了衣服起來,見他還坐在桌前,不由心疼:「快去休息吧。」

  桌上擺了池州和周邊幾個州的兵力分佈,密密麻麻地寫了不少字,蘇寂言仔細看了看,才發現他正在分析燕國兵力可及的幾個地方。

  蘇寂言這幾日陪著他操勞,本就休息地不好。再加上天氣漸冷,便有些不適。李成恆抬頭見是他,不由暗責自己,懊惱道:「吵到先生了?」

  窗外已經漸漸泛出琉璃青,李成恆只留了身旁的兩隻燭台,不算明亮的火光下,年輕的臉上像是蒙了一層淡暈,雖然盡力掩飾,卻還是顯出疲倦。蘇寂言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累成這樣還逞強。別看了。」

  李成恆看了一眼天色,無奈道:「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算了吧。」

  蘇寂言咳了一聲,卻還是堅持:「不行,快去睡一會兒。」

  「怎麼不多加件衣服?」見他只披了一件單衣,李成恆不再反對,很快起身,扶著他回到榻上:「著涼了怎麼好。」

  看著身旁很快陷入沉睡的人,蘇寂言不由輕歎。希望他勤政愛民,希望他不負天下,他當真做到了宵衣旰食,卻忍不住心疼……

  他果然,不是合格的帝師呢。

  持續了多日的擔心,在天氣轉入深秋時終於轉為現實,黃河決堤的消息傳到京城,李成恆反倒不再日日焦慮。

  因為已有準備,各項救濟和措施都逐一安排下去,奉光殿的燈幾乎連日連夜地亮著,進進出出的文武官員大多行色匆匆。

  然而驟冷的天氣使本以為可以控制的局勢變得漸漸超脫掌握,受災的地區除了要應付水患和饑荒,還要面對日漸肆虐的疫情。

  一時間竟連京中也開始緊張起來,搶購糧食、藥品的情況變得嚴重,造成了本不必有的麻煩。

  「先生,明日讓太醫來看看吧。」李成恆焦心地看著他:「你這幾日都……」

  「我沒事,」蘇寂言看著眼前的人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先開了口:「京中的事物,路上的安全都要好好安排。」

  李成恆驀然抬起頭:「先生?」

  「之前不讓你去是不希望你輕易涉險,」蘇寂言就著他的手喝了水:「如今災情嚴重,若是池州再有亂,恐怕是雪上加霜。」

  「濟之的法子險則險矣,若是能夠奏效,便是黎民之福。」制止了他要說的話,蘇寂言接著道:「我知道你沒忘記這件事,所以欽差也一直沒派出去。去吧……」

  李成恆扶著他躺好,自己也在一旁擁住他。

  他百般努力,希望可以成為好的帝王,即使涉險也在所不惜,除了不想愧對蒼生,也還因為,那是先生的心願。

  他們曾經相許的,要江山清明,天下太平。

  「我明日召濟之他們過來商議,」李成恆沉默了片刻,緊緊擁住了他:「先生,我會平安回來的。」

  「嗯。」

  「所以,答應我一件事。」

  蘇寂言被他緊緊抱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他。李成恆一臉認真:「先生要好好的。」

  蘇寂言怔了怔,這句話,他許多次對他說,每一次,都是鄭重。他也鄭重地,答應了許多次。只是這一次,他不知該怎麼應。李成恆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沉默,急急地看著他,又說了一遍。

  蘇寂言微微笑了:「好了,明早就讓錢大夫過來看看,放心了?」

  李成恆這才放下心來,重新收攏了懷抱,在他頸邊蹭著:「對不起……要讓先生受累了。」

  他若離京,京中諸事,還有各地事務的居中調劑,都要落到蘇寂言身上。

  「傻話。」蘇寂言又拍了他一下,靠著暖暖的溫度闔上了眼。

  錢大夫趕到辰輝閣的時候,李成恆已經去了奉光殿議事,只蘇寂言一人在塌邊靠著,素手執卷,一派閒適。

  「蘇相。」

  「錢大夫請坐,」蘇寂言放下了手中書冊,才驚訝地發現他身後竟還有一人站著:「這位是?」

  「蘇相,他醫術了得,是太醫院新進的太醫。」錢大夫頓了頓:「他說與蘇相是舊識,希望能見您一面。」

  48

  錢大夫趕到辰輝閣的時候,李成恆已經去了奉光殿議事,只蘇寂言一人在塌邊靠著,素手執卷,一派閒適。

  「蘇相。」

  「錢大夫請坐,」蘇寂言放下了手中書冊,才驚訝地發現他身後竟還有一人站著:「這位是?」

  「蘇相,他醫術了得,是太醫院新進的太醫。」錢大夫頓了頓:「他說與蘇相是舊識,希望能見您一面。」

  蘇寂言稍顯疑惑,仔細地看了站在他身後的年輕人。那人也抬起了頭,並不迴避他的視線。

  稜角分明的臉龐,漸漸和記憶中的一張臉重疊起來:「魏放?」

  「看來蘇大人還記得我這個『故人』哪……」那人似乎想笑一笑,笑容卻沒有能夠定型:「大人別來無恙。」

  蘇寂言一時似乎是怔住了,猶豫著不知該說些什麼,魏放反倒一臉淡漠,年過中年的太醫這才知道此「故人」非彼「故人」,恐怕不是這麼好見的。眼看快要到正午,終於遲疑道:「蘇先生,不如先讓微臣請脈吧。」

  蘇寂言很快回神,招來文勤吩咐:「先將魏大人送回太醫院,錢大夫,請跟我進來。」

  文勤躬身應了一句,就要引著魏放出去,而方才看起來不好相與的人並沒有出聲反對,倒是真的跟著他退了出去。

  「蘇先生,這……」

  蘇寂言由他搭著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恍惚回到了兩年前,衡州城中,大夫一臉驚異,他卻是如許茫然。不過這一次,倒不是全然沒有察覺。

  「果然,」蘇寂言收回目光,淡淡笑了:「還有一件事要煩勞錢大夫。」

  錢太醫從驚訝中回身,連忙應諾:「蘇先生請吩咐。」

  「這件事暫時不能讓皇上知道,」蘇寂言端正了臉色,認真道:「皇上若問起,就說仍是寒疾反覆,調養些時日就好。」

  錢太醫在他們身邊多年,怎能不知蘇寂言對於天子的意義,聞言不禁猶豫:「蘇先生,陛下……」

  「皇上即日就要親赴受災州縣視察河工,」蘇寂言抽回了手腕,目色溫柔:「這也不是一兩日的事,等他回來再說不遲。」

  錢太醫遲疑了片刻,也知道蘇寂言看似溫和,其實很少有人能拗了他的意思,想來視察河工左右不過兩三個月,終於點頭應了。剛囑咐了蘇寂言一些事,就聽得外頭一陣珠簾翠玉的響動。

  還沒等人打起簾子,李成恆已經快步進來:「先生……」

  錢太醫正要行禮,李成恆已經不在意地揮手示意免了,關切道:「先生情況如何?」

  把計劃好的話重複了一遍,才見李成恆稍稍放下心來,吩咐他開好藥方煎來。

  蘇寂言笑著阻止:「這麼些年反反覆覆的,我自己配些藥就可以。」

  李成恆雖知道他不願讓人近身伺候,卻不肯全然讓步:「至少讓錢大夫搬到偏殿住幾天,不然我怎麼放心得下。」

  這幾乎就是耍賴的口吻了,蘇寂言思及過些時日只怕也是必要的,便隨了他:「那就偏勞錢大夫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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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錢太醫從衡州來時,妻子就已經離世,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也在年前嫁給了京營的一個校尉,家裡倒是別無牽掛,很快應了下來,回太醫院收拾各類藥材去了。

  「都計劃好了嗎?」

  李成恆見他果然精神還好,便把各項安排多對他說了,兩人商討著又變動了一些,才算安排妥當。

  「周尚銘他們是你慣用的幾個人,不會出什麼亂子,京營方面,我讓濟之留下來。」李成恆揮退了伺候的人,替他盛了一碗湯:「禁衛軍有齊柯帶著,也不需要多操心。」

  「不行,讓齊柯帶兩千禁衛軍跟著你。」蘇寂言反對道:「宮中留下一千人足夠了。」

  三千禁衛是當年從李成恆的直屬親兵中選拔出來的精銳,效忠的不是皇朝,不是皇家,而是李成恆一人。

  「恆兒……」

  李成恆握住他的手,略一思索道:「齊柯留下,我帶一千人走。」

  蘇寂言還要再勸,李成恆已經將藥膳送到了他手邊:「那些人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有沒有齊柯在都一樣,何況地方都還有駐軍,我帶一千人足夠了。」

  「先生,別讓我擔心。」

  「好吧……」輕歎了一聲,蘇寂言還是應了:「你也要多加小心。」

  李成恆在他唇上輕輕觸了一下,抬眼看他,鄭重點頭:「我知道。」

  在黃河決堤的一個月後,永恩帝李成恆親赴深受水患的州縣,督察河工。然而數十年間,街頭巷尾相傳的,卻並不是這次巡查,而是其後,年輕的帝王以出其不意的手段,結束了長達五個月的瓊王之亂。終於將王朝最後一份流失在外的權力收入手中。

  然而此時,並沒有人知道,這一場看似平常的巡查下,所要掩蓋的秘密。

  出京的時候,是連日陰雨中難得的晴天,禁城外,臨行的天子端坐馬上,接過蘇寂言奉上的踐行酒,不是往日的沾唇即離,而是一飲而盡。

  蘇寂言微微笑著,將空了的酒杯放回盤裡,挑起袍角跪了下來,身後隨行的百官見狀紛紛跪下。

  「臣恭送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成恆心下輕歎,做了個虛扶的手勢:「眾卿平身,朕離京期間,由蘇相代為監國,見此令如見朕,不得有違。」

  郭川連忙爬起身,從他手中接過雕龍玉牌,雙手捧與蘇寂言。

  蘇寂言重新跪倒,亦是雙手接過,謝恩後站起身來,回到臣工的首列。舉起了手中玉牌。他紫金衣袍,廣袖上,銀線熠熠生輝,臨風振袖,肅然而立,恍然便是一呼百應的統帥之姿,竟連李成恆也一時失神。

  山呼萬歲的聲音漸漸平復下來,李成恆看著最前列的人,終於笑了笑,撥轉了馬頭:「出發!」

  「蘇先生,該回去了。」束手躬身立在一旁的,自然還是天子的內侍總管,蘇寂言看著遠處飛揚的塵土,心中卻似失了什麼,泛起層層不安。

  「蘇相?」

  周尚銘也上前來,見他臉色如常,才請示道:「現下……」

  「讓他們各自散了回府去吧。」蘇寂言收回心神,淡淡吩咐:「明日早朝照舊。」

  「是。」

  「蘇先生,陛下吩咐過,不能讓您受寒……」眼看群臣大多散了,蘇寂言卻還沒有回宮的意思,郭川不由著急,那位主子可是千叮嚀萬囑咐……

  「蘇先生……」齊柯見他還站著,也跟了過來:「是不是該回宮了?」

  遠處已經平靜下來,一行人已經去得遠了,蘇寂言最後看了一眼,終於點了頭:「回去吧。」

  一眾臣工裡,只有徐卓宇還站在不遠處等著,蘇寂言知道他定是有事要說,便笑道:「濟之也一起走吧。」

  出京的一路尚算順利,李成恆等人一到京郊就去了帝王儀仗,雖名為巡行,所到之處卻並不多作停留。

  代替齊柯統領禁衛軍的段誠也是年輕小將,他們原本便是李成恆手下的親兵,對這個年輕帝王的能文善武很是敬服,這一次由李成恆親自帶領,顯然是樂壞了,各個摩拳擦掌希望有好的表現。一行人只用了十幾日便到了池州。

  沿河的幾個州郡,雖然滿目淒楚,倒也還維持著秩序,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惶恐。由於京中運出了數量可觀的救濟糧藥,災後的情形依舊在控制範圍內。

  只是時至初冬,在臨時搭建的草棚低房裡,許多人都凍得瑟瑟發抖,甚至有一家幾口縮在一堆乾草裡取暖的狀況。

  李成恆提了提韁,放慢了速度。這都是大堯的子民,是他的子民……

  身後的一眾禁衛雖然是鐵血軍人,卻也不禁動容。見李成恆沉默不語,也都默默跟著緩下了速度。

  馬上的天子已經換了尋常衣袍,常人看來,也就是一隊軍人經過,是以路旁的人只是往後縮了縮,退得離官道更遠了一些,就不再注意他們。

  卻也有人根本沒有避讓,那婦人緊緊抱著懷裡的孩子,不住地推著地上躺著的男子,像是不能置信一般,越來越用力。

  李成恆別開了眼,終是有太多無奈……恍然便想到,若在這凜凜寒風中掙扎著的,是他心心唸唸的那人,他恐怕,恨不能掀了這天地……

  可是這裡的,掙扎在生死之間的千萬人,於他們相愛的那人,何嘗不是至為重要的,重要到不能容忍他受傷,不敢想像他離去……

  馬蹄緩緩踏過,身後那婦人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李成恆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

  愛民如子,這四個字說在口中輕輕鬆鬆,若真是做到,要有多沉重……

  李成恆別開了眼,終是有太多無奈……恍然便想到,若在這凜凜寒風中掙扎著的,是他心心唸唸的那人,他恐怕,恨不能掀了這天地……

  可是這裡的,掙扎在生死之間的千萬人,於他們相愛的那人,何嘗不是至為重要的,重要到不能容忍他受傷,不敢想像他離去……

  馬蹄緩緩踏過,身後那婦人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李成恆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

  愛民如子,這四個字說在口中輕輕鬆鬆,若真是做到,要有多沉重……

  他與先生,努力了那麼久,放棄了那麼多……

  「讓開!」

  後面似乎有軍隊趕上來,速度極快地疾馳而至,李成恆示意段誠帶人退到一邊,趕上來的軍隊見到李成恆等人時似乎略略一頓,卻也沒有多加注意,很快揚鞭加速離去。

  「皇上,他們也太囂張了些。」

  李成恆看著遠去的軍隊,淡淡一哂:「他們不是池州守軍編制,你去查查看是哪裡來的軍隊。」

  經他一說,段誠才回想起方才過去的隊伍裝束的確不同於正規的地方軍:「難道是瓊王的衛隊?」

  李成恆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加快了速度,眼中逐漸凌厲起來。

  池州是沿河受災較重的州郡,但比池州更為嚴重的州郡也不是沒有。李成恆進了池州城就緩下了速度,顯然是有在這裡停留的意思。

  段誠等一干心腹自然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卻也不免擔心:「皇上,行轅留在池州恐怕會過於惹人注意啊。」

  池州是瓊王的封地,留在這裡無疑是打草驚蛇,何況池州雖然也按地方駐守的規定留有駐軍,畢竟在瓊王的勢力範圍內,李成恆留在池州恐怕不是上上之選。

  「瓊王若有反心,朕不管在哪裡他都會疑心,何必躲躲閃閃。」李成恆笑了笑,跳下馬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麼就不能留在池州?」

  年輕的天子將韁繩丟給一旁的校尉,整理了衣冠:「傳旨,朕親往督察河工,行轅停留池州府。」

  段誠畢竟年輕,被他這樣一說,倒多了幾分熱血沸騰,一抱拳應道:「末將遵旨。」

  池州府只得到了皇上巡幸的消息,本以為聖駕還在途中,是以當下屬來報皇上已經到了府門前時差點背過氣去,跌跌撞撞地迎到門外,就見一隊人馬好整以暇地佇立門前。

  當先站著的人雖然只是普通的將領服飾,眉目間卻是縱橫之氣,加之身後的人一臉恭謹,池州府哪裡還能不識來人身份,當即跪倒:「臣應成青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知皇上駕臨,未能遠迎,實屬死罪……」

  「起來吧,」李成恆抬了抬手:「不知者無罪,應卿不必自責。」

  應成青暗自放下心來,連忙將人迎進府裡,只是一千名禁衛說多不多,說少也絕不少,一時之間該作何安置便也成了問題。

  「應卿,你這太守府衙恐怕暫時要借朕一用。」李成恆吩咐道:「分出八百人到城外五里紮營,如遇災民,當盡力幫扶。」

  段誠應了一聲「是」,便又聽得他道:「其餘諸人,隨朕留在府衙便可。」

  他只留了兩百人在身邊,這無疑是顯示了對臣下的信任,應成青既感動又是戰戰兢兢,提了神留意李成恆的吩咐。

  李成恆卻像是全然沒有注意到,留下段誠打點,自己已經帶著幾個侍衛先行進了大門。段誠交待了副將一番,連忙跟著進去,隨在一旁:「皇上,不如讓他們在城西紮營,也方便些。」

  「城內紮營,無端擾民,你是想讓朕回京被先生訓斥麼?」李成恆半是玩笑說著,轉身吩咐一旁站了許久的池州太守:「好了,派人去衡州、嘉州、潤州傳訊,著百官依秩來見。」

  應成青行了禮告退,門外已經又有一人進來,瞥見李成恆剛卸了軟甲,一手揉著額頭,連忙要往外退。

  李成恆一抬頭,已經認出了那是專門負責京中奏折傳遞的侍衛,笑罵道:「做什麼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快給朕進來。」

  他在軍中主事時,就與這些軍人達成一片,既然出了京城,少了許多虛禮,也沒有什麼架子,跟出來的人許多還是他當年的親兵,這些時日也熟知了他的性子。來人聽他這麼一說,也並不惶恐,訕訕一笑,閃身進了屋,向他見了禮。

  「京中情況如何?」

  那人將懷中的東西奉上,才回到:「京中一切如常,蘇大人說有幾份緊要的折子要封呈皇上御覽。」

  李成恆並不急著打開,反而問道:「先生好嗎?」

  問出了口才想起自己問得毫無道理,蘇寂言雖然將折子封呈,卻不一定有時間見他派去的信使。

  誰知那人竟真的答了:「蘇大人說一切都好,請皇上安心。」

  李成恆應了一聲,心裡不舒服的感覺卻比方才更甚,半晌才攤開奏折細看,隨意地吩咐道:「你下去吧。」

  段誠與那人對視了一眼,一起退了出去。

  「舒厲,怎麼了?」段誠捶了他一拳:「怎麼心不在焉的,不是累垮了吧?」

  那人是和段誠一起從軍,一起從衡州軍中被選拔為李成恆親衛的,齊柯挑了他二人跟來,也是覺得兩人配合一貫默契,凡事也能有個商量。

  「蘇相好像有些不適,」舒厲看了看緊閉的門,壓低了聲音道:「我看到錢大夫在勸他多休息。」

  「那你怎麼不說!」段誠一急,就要回身去推門,卻被舒厲一把攔住:「蘇相不讓我說,說皇上此行事務繁雜,不許讓皇上分心。」

  段誠被他一攔也沉默下來,撓了撓頭,又問道:「蘇相病得嚴重嗎?」

  「似乎是還好,太醫也只勸他不要太過操勞,」舒厲想了想:「要不等過些天再說?」

  「也只好這樣了。」段誠權衡了一下,看來蘇相病得也不重,只能等此間事了,再向李成恆請罪了。

  幸好第二日起,池州府裡很快忙碌起來,從沿河三州趕來的官吏帶來了治下受災的情況分析,李成恆也親自趕到沿河工事處察看。

  京中的簡報像是應景一般日漸簡潔,有時甚至只有一封平平淡淡的請安折。李成恆知道蘇寂言不想讓他掛心京中事務,想來是自己一力承擔了。

  日日面對災民和受災地區的慘狀,對心裡想著要做個好帝王,想著海晏河清的人來說,畢竟也是一份過於沉重的差使。

  李成恆處理著四州的各類事宜,稍有閒暇便將沿途見聞或是趣事寫下來,當成每日的功課一般傳回京中。偶爾也能得蘇寂言一兩句說教甚或是調侃嬉笑的言辭。幾乎能想到那人笑著給他回信的樣子。

  那些關懷和無奈的神情即便是透過紙張也是輕易便能體察,李成恆將信紙壓在桌上,回頭再看那些公務,便仿若那人又在身邊,盈盈微笑,淺淺鼓舞。如同多了一雙手,幫他托起這份沉沉的重量。

  而暗中派出的兩路人馬,也陸續有消息傳回,瓊王已經通過「正常」的方式,得到他到了池州的消息,相信很快就會到。

  另一方面,一隊暗探已經在衡州守軍的協助下,扮作行旅商人進入了燕國境內,據傳回的消息來看,燕國在邊境暫時不會有大規模的動作。但在元雅卻屯兵近十萬。

  想來即使燕國仍在觀望,尚無與瓊王「合作」的意思,也會趁著他與瓊王爭鬥的時機在邊境幾個州大肆搶掠一番。

  「段誠,」李成恆見他正盯著遠處發呆,不由好笑:「看什麼呢?」

  「啊,參見皇上。」段誠直起身來才疑惑道:「方纔過去那人好生眼熟。」

  李成恆見他還盯著那人的背影,也留意看了一下,回過頭來卻對他笑了笑:「看來有貴客臨門了。」

  段誠尚不明所以,李成恆已經笑著看向匆匆跑來的應成青:「應卿何事慌張?」

  應成青見年輕的天子笑瞇瞇地看著自己,不由暗斥自己的慌亂:「啟稟皇上,瓊王爺求見。」

  50

  李成恆點了點頭:「請瓊王爺到後堂一見。」

  應詡青諾諾應著出去,還依稀聽得李成恆在身後對段誠笑道:「說曹操曹操便到了,走吧。」

  大堯建國之初,曾以輔國大功封了兩位異姓王,一是宏王蕭賾,另一個就是瓊王秦毅任。到如今已世襲超過百年,期間宏王因貪墨和督下不嚴,被削去王位,降為宏國公,但為了顯示朝廷的仁厚,依舊保有黎州的封地。

  而李成恆登基後,宏老公爺以年老體衰,膝下只有一女,並無子嗣為由,向朝廷交還了封地,成了一位閒散公侯。

  如今真正掌握一方軍政的,其實只有瓊王秦維寅,他名義上的岳父之一,德妃秦緋容的父親。

  「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原本在廳裡坐著的瓊王一行人剛聽得門口動靜,就見李成恆帶著兩個侍衛走了進來,連忙跪下行禮。

  李成恆像是心情極好,親自彎腰扶起他來:「快快請起,瓊王爺一向可好?」

  「勞皇上動問,臣惶恐。」

  他就勢站起來,李成恆才有餘暇端詳他的容貌。算來上一回相見還是十年前,他還是不知世事的皇子,隨在父親身邊看到進京朝見的瓊王。

  秦維寅雖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卻保養得宜。十多年過去,竟與記憶中的形象沒有太大區別。

  「不知皇上駕臨,臣接駕來遲,萬望皇上恕罪。」

  李成恆揮了揮手,立刻有人奉上茶水,放在兩人身邊:「此處不是禁城,王爺不必拘禮,坐下用茶吧。」

  秦維寅告了罪坐下,就聽得李成恆讚道:「池州新綠,唇齒沁香。果然名不虛傳。瓊王爺真真好福氣啊。」

  「托皇上洪福罷了。」

  「池州物產豐厚,瓊王爺托的可不是朕的福,而是這千里沃野的福氣哪。」

  秦維寅聞言站了起來,連連躬身道:「臣惶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千里沃野,自然也是皇上的恩澤。」

  「說得好,」李成恆哈哈笑起來,依舊讓他坐下:「不是說了不必如此拘謹麼,坐下吧。卿乃朕之肱股,池州的事,還多有仰賴。」

  「臣自當盡心竭力,為皇上分憂。」

  「好,好。」

  李成恆連著說了兩個「好」,才對應詡青道:「王爺遠道而來,應卿速去安排,讓王爺早些歇下。」

  見秦維寅謝了恩隨著應詡青出去,兩人走得遠了,段誠才憂心地上前一步:「皇上……」

  方纔還談笑自若的人身體晃了晃,臉色也不復方纔的健康,輕輕咳了幾聲:「沒事,去準備一下,晚上朕要宴請瓊王。」

  「皇上,還是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多事之秋,不要途生事端,」李成恆打斷他的話:「不過是尋常的傷寒之症罷了。」

  段誠聽他堅持不許,也沒有辦法,只得低頭應了,吩咐副將去準備晚間的事宜。

  然而這一場各懷心思的宴會還是沒能按照預計進行。午後,應詡青幾乎是一頭衝進來,當即被舒厲和一個手下攔住:「應大人,何故擅闖?」

  應詡青這才停下步子,卻還是一臉焦急,連額上的汗珠都來不及抹去,拱手道:「下官有急事啟奏皇上,請將軍為我通傳。」

  李成恆被段誠勸著休息了一個多時辰,便聽到院外的爭吵,招手喚了人來:「出了什麼事?」

  「皇上,河上工事出問題了。」

  身旁伺候的小校還沒出門,舒厲已經急急進來稟告了,應詡青跟在他身後,寒冬的季節裡倒出了滿頭的大汗。

  李成恆心中一提,應詡青已猛地跪下:「皇上恕罪,河上工事崩毀,事出突然,臣不及通報擅入……」

  「你說什麼!」李成恆倏地站起來,幾乎不能置信。這些天來他不止一次去察看過工事,進度一直都很順利,而且這幾日來雨勢已經小了很多。怎麼會,忽然……

  「臣該死,皇上恕罪……」

  「現在情況如何?」李成恆一刻怔愣,很快反應過來,看著底下磕頭如搗蒜的人,厲聲吩咐:「備馬,朕去看看。」

  「皇上不可啊,」應詡青忙不迭地爬起來:「現在河上情況未明,皇上怎可輕易涉險。」河工崩毀,他作為一州太守自然要負起不小的責任。可天子若是再出事,他就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李成恆的性子起來,怕是連蘇寂言都要細細開解才能勸下,哪裡是應詡青能攔得住的:「不必多說,舒厲,立刻備馬。」

  「段誠,你留在這裡,替朕招呼瓊王爺,」李成恆稍稍定下心神,取出金令交給他:「許你暫時節制城中兵馬之權。」

  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段誠迅速屈膝接過令牌:「是,末將領命。」

  應詡青見他一意前往,情知他若有事,自己絕不能安然。連忙也牽過一匹馬,策馬跟上去。

  而在另一邊的院落裡,秦維寅看著數十騎疾馳而去,不經意地笑了笑。

  這就開始了。逐鹿中原,狩獵天下,由今日起。

  原本便有些陰沉的天又開始下起雨來,一個侍從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秦維寅揮了揮手,帶著人進了屋。

  河工崩毀,使得這十幾日來有所好轉的狀況驟然壞下去,岸邊來來往往的,除了負責河工的官兵外,還有許多災民。

  李成恆匆匆趕過來,還穿著日常的服飾,督工的臣屬並沒有認出他來,只道是州府的人到了,工事上的官員也都不以為意地繼續指揮民眾將碎石搬開來。

  李成恆帶來的人已經快速加入了救援的人手中,只有舒厲帶著幾個人緊跟在他身邊,不敢擅離。

  「皇上,」舒厲亦步亦趨地跟著:「小心……」

  隨著雨勢漸大,越來越多的人躲到臨時搭建的棚子下,舒厲見李成恆依舊沒有去避雨的意思,不由急了:「皇上,雨下大了,去那邊避一下吧。」

  「舒厲,」

  李成恆臉色鐵青,眼中不知是怒是急,反倒顯得沒有了波瀾。舒厲在他身邊近一月,此時也被駭得一愣。

  往日裡平易帶笑的聲音變得陰沉,在凌厲的風雨中也十分清晰,幾乎是生生撕開了雨幕:「去把負責守夜的人給朕帶來。」

  「是。」

  「參、參見皇上……」被帶到另一邊避雨棚裡的人一聽說要見他的人是當朝天子,立刻跪了下去:「皇上饒命,饒命啊……」

  「你細細說來,河工因何崩毀?」

  「下臣,下臣實在不、不知啊……」

  李成恆讓舒厲將人帶來,負責河工的官吏也匆匆跟了過來。見手下人只是跪在地上,嚇得口不成言,不由大覺丟臉。

  「皇上,臣定當盡早查明此事,」他看了一眼跪著的人,又道:「此處尚是一團混亂,臣斗膽懇請皇上先回行轅。」

  「舒厲,將他,還有昨日輪值的士兵都帶回去。」李成恆頓了頓,對著方才開口的人道:「善後的事交給你,朕的侍衛也留下來幫忙。限你三天處理好這裡的事來見朕。」

  「臣遵旨。」

  河工崩毀的消息很快傳開來,有人蓄意破壞,搗毀工事的言論也不脛而走,李成恆聽說後,只是沉吟了片刻,卻沒有下令追查謠言的來源。

  而幾乎是在探馬到京的同時,京中竟也開始流傳起瓊王破壞工事,意圖謀反。錢太醫進宮問診時,正碰上蘇寂言將封好的折子交給信使。

  「請回稟皇上,京中一切安好。」蘇寂言想了想,示意錢太醫稍待,又坐回桌邊,匆匆提筆寫了幾句,一併封好了交給那人:「朝中宮中,請皇上都不必掛心。」

  那信使似乎也十分匆忙,很快行了禮退出去。錢大夫這才走到近前:「蘇先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如告知皇上……」

  蘇寂言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微微隆起的腹部,將手掌覆了上去:「池州形勢正緊張,我如何能說。」

  「可是……」再過得一兩個月,就是想瞞也是瞞不住了啊。

  「錢大夫,還請多擔待些時日。」蘇寂言笑了笑:「您也看到了,京中並不平靜,現在不是時候……」

  錢太醫歎了一聲,也知道如今的情況不容絲毫差錯。

  「對了,錢大夫是不是要回衡州一趟?」往年到了這時,他都是要帶女兒回家祭奠亡妻的,想來今年也是如此。

  錢太醫原本也在猶豫,此時聽得他問,一時更是放心不下:「蘇先生,這……」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必擔心,」蘇寂言笑著坐下來:「何況,我也粗通醫術,不會出什麼事的。」

  「那……蘇先生請多保重。」

  蘇寂言點頭應了,又囑咐他不必行程匆忙,才讓文勤送了他出去。

  「郭川,那信使還說了什麼?」

  郭川將那信使送到殿外回來,就見蘇寂言已經打開了各部的奏折,見他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抬頭問話:「皇上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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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郭川,那信使還說了什麼?」

  郭川將那信使送到殿外回來,就見蘇寂言已經打開了各部的奏折,見他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抬頭問話:「皇上怎麼了?」

  聽他篤定的口氣,堂堂內侍總管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將那信使的話告訴了他。李成恆不肯延醫,舒厲等人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又不敢抗旨對蘇寂言說起,因而要信使先告知郭川,讓他見機行事,決定是否要稟報。

  方纔問到李成恆的情況時,那信使支吾了一陣,蘇寂言便也猜到了幾分,雖擔心他的身體,卻也能大概想到他這樣做的意圖

  唯今之計,他必須將京城的局勢牢牢把握住,盡力為他減輕些負擔,除此之外,也只能期待池州的事能早些結束了。

  然而池州的狀況似乎開始變得一發而不可收了,官府用了幾日時間才把惶惶的民眾安撫下來,新的工事正在著手進行中。然而城中早已不復往日的熙熙攘攘,舉目望去,儘是一片蕭條。

  李成恆與瓊王日日把臂而談,倒是把應詡青這個真正的「主人」晾在了一旁,一派祥和的翁婿情深。池州府中各路官員來來往往,儼然一片忙碌。

  然而這也沒有持續多長的時間,繼李成恆居住的院中亮了一整晚的燈後,瓊王竟在守備嚴密的太守府中離奇失蹤。

  應詡青立刻前來請罪,並嚴令封鎖城門,逐一盤查。

  「不必了,咳……」李成恆打斷他的回報:「舒厲,你立刻前往衡州,詔令吳將軍嚴守衡州,防範燕軍,不得有失。」

  「末將遵旨。」

  「段誠,你持諭令接管池州守軍,違令者,殺無赦。」

  「是。」

  「皇上,這……」

  「瓊王謀逆,從即時起,全城戒備。」李成恆掃過去一眼,將手中密報攤開,冷道:「應卿還有何事?」

  「臣、臣……」

  「既然無事,從速召集池州府的官員到此見朕。」

  「是,是。」應詡青從沒見過他冷肅的樣子,本就被瓊王謀反的消息駭住,聽到他吩咐,忙諾諾地應了,一路小跑著去召集手下官吏。

  「咳咳,咳……」

  「皇上,」貼身的一個侍衛惴惴地喊了一聲,李成恆一揚手阻止了:「其他事等回京了再說。」

  那侍衛轉身倒了一杯熱茶給他,才發現當朝天子已經釋去了一身寒氣,微微笑著:「很快了……」

  懷中那方素箋之上,熟悉的字跡清雅有力,勸他不要操之過急,囑他千萬保重自身,最末了,那人說,彼及冬去,桃李春風,共迎君歸。

  淺淡的字句,一思及,卻能讓滿面肅殺的容顏柔和下來。寒梅還是桃李,都沒有關係,你在那裡,便好了。

  「池州上下,在籍、有品秩的官員一百一十九名,在池州城中的有六十八名,全部在此候命。」應詡青雖然唯唯諾諾,事到臨頭卻也頗有效率,很快就將城中官吏集合到了太守府中。

  「瓊王謀逆,相信諸位卿家已經都知道了。」李成恆命他們各自站了,才道:「池州雖是瓊王的封地,卻也是我大堯的河山。諸位將要作何打算哪?」

  「臣等誓死追隨皇上,共討逆賊。」一眾官員聞言復又爭先恐後地跪下,紛紛表示效忠之意,生怕比別人晚了一步便顯不出忠心來。

  李成恆示意身旁站著的侍衛拿出一本冊子來:「這是朕的密探在瓊王府中偶爾得到的,裡面記載了瓊王和池州和京中各位高官的來往記錄,還有互相收受的程儀。」

  他話音方落,下面眾人已經自動噤了聲。心中紛紛咒罵瓊王拖人下水的舉動,一邊盤算著待會兒該怎麼為自己脫罪。

  然而李成恆並沒有讓他們費這個力氣去苦思冥想,他只是笑了笑,隨意地將手中的冊子丟進了一旁燃著的暖爐中,火苗很快包圍了那本書冊,書頁漸漸地捲起了角,化成了輕飄飄的灰燼。

  大冷天裡汗濕衣襟的眾多官員悄悄鬆了一口氣,底下的人混跡官場多年,也都知道這舉動十有八九隻是為了安撫、收買人心,皇上想來早已看過了那冊子。但既然他當眾這樣做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是暫時保住了,至於榮華富貴,恐怕也只好自求多福了。

  瓊王叛亂,而天子竟身在虎口,不免讓人心生不安。身邊官吏不斷勸說聖駕先行返京。李成恆一概不理。

  他這裡一動,瓊王便更得三分士氣。何況天下初定,難以支持久耗,他必須要爭取速戰速決,如何能退?

  這些「逆耳」的「忠言」聽多了,也不免厭煩。李成恆便下令各級官員不許再勸,違令者,便是長他人志氣,以同謀逆罪論處。

  然而此趟出巡,他的身體似乎是專門來與他作對的,在連續十來天的忙碌中,即使是他是當朝至尊,真龍天子,還是不可避免地病倒了。

  在下午的議事後,他正要起身去軍中看看,竟毫無預兆地跌坐回去,人事不省。

  這一來段誠等人再不敢耽擱,一邊忙著找來城中據說最好的大夫,一邊飛馬回報京城,告知監國的蘇寂言。

  等李成恆醒來,探馬已經離城良久,情知不可追回,也只好將段誠訓斥了一通,讓方才為他把脈的大夫進來。

  「皇上,此前是否有過氣血攻心之症?」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床榻前的大夫鬢髮已是斑白,看著他的時候並無畏懼或是退縮的情緒。

  身旁的段誠立刻解釋道:「這位章大夫是宮中告老的太醫,聽說醫術十分了得。所以末將自作主張……」

  李成恆白了他一眼,自作主張,他自作主張的事還少了?

  段誠被他一瞪,摸摸鼻子退到了一旁。

  「兩年前有過一次,」李成恆雖然惱他未經許可將消息傳回了京城,也知道他們只是替他擔心。聽他說這章大夫可靠,便不再隱瞞:「其後並沒有不適。」

  清攸出生時,的確把他嚇得不輕,但後來一直忙著別的事,也沒有什麼不適,他便一直不曾在意。

  「原本是無礙的,只是皇上近來操勞,且心中憂思,是以病氣入體,少不得要仔細調養一段時日。」

  章大夫就事論事,對李成恆不滿的眼神也並沒有投以太多的注意力。他的醫術並不差,若不是這麼「沒眼色」,當初也不會被太醫院「踢」出來「告老」,既然已經辭官為民,更是不願彎曲自己的意思去迎合病人。

  「咳,有沒有快些治癒的法子?」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夫不知道所謂『快些』的法子。」

  他一副無畏無懼的樣子,倒弄得李成恆有些訕訕,只好吩咐了段誠帶著他下去開藥方煎藥。

  「皇上,外頭有個人說是神醫,在府門口求見皇上。」段誠剛送走了人回來,舒厲已經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回報。

  「什麼?」李成恆聞言,氣不打一處來:「段誠,你在城中洩露了消息?」

  「末將不敢,」段誠雖然實誠,卻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皇帝病了的消息不能四處宣揚,只派了人暗中將幾個有名望的大夫帶來。

  李成恆坐起身來,思忖了一番,又問道:「來的是什麼樣的人?」

  「二十來歲的年紀,相貌很是清秀,」舒厲回憶了一下,簡短地描述了來人的樣子:「啊,對了,他說他叫方慕遠,是神醫的弟子。」

  「告訴他這是誤傳,打發出去,派個人跟著他……」李成恆一項項吩咐著,忽而腦中一個停頓:「等等,他說他叫什麼?」

  舒厲正記著他的吩咐,忽聽他問還怔了怔,才道:「哦,好像是叫方慕遠。」

  「讓他進來。」

  雖然不知他為何改變了主意,舒厲還是很快下去執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方慕遠已經被帶到了李成恆面前。

  「草民參見皇上,」方慕遠見李成恆半靠著坐在床上,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訝異,十分恭謹地行了禮。

  「起來吧,」李成恆示意侍衛給他看了座,笑了笑道:「朕怎麼不知道方公子還有個神醫師傅?」

  「皇上日理萬機,這等小事怎能勞皇上掛心。」

  「哦,那你是有什麼好的藥方要進獻麼?」

  「草民沒有,」方慕遠十分「坦陳」地回答,彷彿這是理所當然一般。

  一旁的段誠和舒厲已經擰起了眉,這小子,這不是擺明了欺君麼?他們看著方慕遠,打算等到李成恆一下令,就趕緊將他拖出去,免得惹得李成恆更氣。

  然而李成恆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到一旁:「康州一別,已有兩三年,方公子像是變了。不知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他語氣和緩,彷彿遇到故交的口吻,段誠等人這才退到門口,但仍是不敢放鬆地注視著屋裡的情況。

  「皇上,求您放了他。」

  饒是李成恆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求見自己,卻也一時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震住了,全然沒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

  52、

  「皇上,求您放了他。」

  饒是李成恆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求見自己,卻也一時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震住了,全然沒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

  「誰?」

  方慕遠已經從座位上起身,一撩袍子跪了下來,聽李成恆這一問,幾乎是咬了咬牙,才道:「魏放。求皇上開恩,放了他。」

  李成恆稍稍回想了一下,確認自己並未曾聽說過這個名字,抬起頭卻又是一愣,當年聽說將要有殺身之禍時都不曾緊張哀戚的人竟然已經紅了眼圈,連連磕頭。

  「你先起來,朕的確不曾扣押過你所說的魏放。」好歹是自己和先生都十分欣賞的孩子,李成恆見他當真傷心,也多了幾分認真:「他是何人?」

  方慕遠還在遲疑,李成恆已經要人將他扶了起來:「你說說看,也許朕可以試著幫你找到他。」

  他一臉坦然,絕不似作偽,方慕遠呆了片刻,知道是自己病急亂投醫了。只看了魏放留下的書信就以為他定是去找李成恆了。

  「草民失禮,」他整了整面容,才謝罪道:「請皇上恕罪。」

  「無事,只是這魏放到底是何方人氏?你不妨說來朕聽聽。」李成恆卻不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立刻追問道:「為何你會認定是朕拿了他。」

  方慕遠知道以他的能力,哪怕自己不說,恐怕不過幾日的時間也就能查出來。一橫心道:「魏放是前朝將領魏揚的手足胞弟。」

  「是他……」乍聞這個已經在久遠記憶中的名字,李成恆也是一瞬失神:「魏放要為他報仇?」

  「我不知道,」方慕遠雖然心思縝密靈巧,卻也還是個尚不足弱冠的少年,何況事涉掛念的人,知道要他不在這裡,不禁亂了心神:「我回來的時候只看到他留了書信說要完成兄長的一個遺願,等事情做完自然會回來。」

  關心則亂,李成恆笑了笑:「他既然要你等他,自然不會做出什麼殺人放火的事,你安心等著就是了。」

  是的,關心則亂,如果李成恆知道此時他們談論的人就在那人周圍,恐怕就不會如此安然了。

  「打擾了皇上休息,草民告退了。」方慕遠靜下心來,想想也覺得李成恆說的有理,就要起身告辭。

  「等等,」李成恆卻又笑了:「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由得你來來去去?」

  他若有所指地往門口看了看,段誠和舒厲一人一邊,站得筆直,目光如炬。聞言「唰」地挺劍出鞘,肅然按劍而立。

  方慕遠已經定下了神,知道李成恆定不是想要他的性命,乾脆不再開口。

  李成恆見他不肯配合,只好自說自話:「左右都是要等,你在這池州府中等著也是一樣的。」

  他剛剛醒來,提了這麼久的心神到底有些撐不住,輕咳了幾聲道:「去給方公子在園子裡安排個住處。」

  這簡直就是強迫的行徑了,當然,因為強留的人是天子,這份強迫也就成了不得不接受的榮耀。

  是以當李成恆喝了藥歇了片刻,再次將人召進來時,方慕遠雖然還是恭敬,神色之間已經有些難看。

  「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方慕遠,你可知先生當初怎麼看你的?」李成恆歇了半日,看起來精神好了一些,對他的神情並不在意,卻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方慕遠再不滿,也不能明著忤逆君王,只好想了想,搖了搖頭:「草民不知。」

  「先生說你胸有丘壑,是宰輔之才。」這一次,李成恆將身邊的侍衛都遣了出去,獨留了他一人在屋中,燈燭下的天子似乎眉宇之間都多了和善,不復日間的氣勢,帶著一些笑容,彷彿在回想:「可惜心無牽繫,就像寶劍無鞘,恐怕有失仁愛,終要傷人傷己。」

  少年一怔,當時他一心只想著要離開那個「家」,沒有注意其他事,沒想到蘇寂言竟對他有這樣一番評價。

  李成恆也沒有要他答話的意思,接著說道:「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朕不知道這幾年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你已找到了當年缺失的東西。」

  「如何,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一片安靜裡,李成恆的聲音似乎在縈繞,方慕遠默默坐著,似乎是看著燈花凝了神,許久才道:「皇上,草民……草民粗鄙,不堪驅使。」

  「這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呢,」聽到拒絕的言辭,李成恆卻也沒有過多驚訝。

  方慕遠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天子。三年前匆匆一見,他對李成恆和蘇寂言,其實並沒有過多的瞭解,卻是毫無理由地相信,他們兩個人,能給這個國家以新的希望。

  而今坐在對面的人,的確將這個國家引入了新的路途,也許走得還不夠穩,卻已經能隱隱看到前路的光明。

  只是,高官厚祿,位極人臣,並不是他心中所求……

  方慕遠跪了下來:「方慕遠不求聞達,還望皇上恕罪。」

  「那麼,你心中所求為何呢?」李成恆掩口輕咳,復又開口:「茂林修竹,精舍二三,與他相對而坐?」

  方慕遠猛地看向他,一時竟沒有回答。李成恆抬了抬手,做了個虛扶的姿勢:「起來吧,這沒什麼不好,朕也這麼想過……」

  只是,每次想到,都有太多的東西緊隨而來。

  衡州城下,那麼多信任的跟隨,一路進京時,那麼多期待的目光,甚至是現在,河邊那些上演著的生離死別,和那些經歷了生離死別還依然願意相信朝廷的民眾……

  所有的這些東西緊緊相隨,以至於那樣的念頭早就沒了容身之地。他和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何況他知道,即使真的有,那個人,大約依舊會選這條路。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想要天下人,都有一份安定,都能懷抱一些美好、光明的希望。

  「好了,城裡這些天不太平,你在這裡等到那人回來了再走吧。」

  晚間的風透過窗子滲進來,雖然不大,也讓兩人一個激靈。方慕遠順手關緊了窗子,隔絕了冷風,屋子裡便更形安靜。

  「蒙皇上不棄,臣願效犬馬。」

  忽然響起來的聲音讓李成恆有了瞬間的迷惑,方慕遠已經坐回了他對面:「臣答應。」

  既然身在此世,總有些事,是應當擔負的。少年看著眼前一臉病容卻仍自強打精神的帝王,不由心生慚意。

  李成恆露出欣喜的神色,他不再自稱「草民」,而改成了一個「臣」字,便十分明確地說明了自身的態度。

  「好,」李成恆撫掌笑道:「你我君臣共勉,定當還大堯一個盛世。」

  天子與庶民的談話,除了當事的兩人,沒有人知道確切的內容,只知道從第二天起,方慕遠被委以參贊的職務,開始加入對池州軍政事務的決議中。

  「皇上,你不能再這樣下去。」方慕遠放下手中的軍報:「章大夫說過要您喝了藥就去休息。」

  「咳,瓊王的動作不尋常,」李成恆把手中的另一份軍報攤開來,要段誠和舒厲等也靠過來看:「你們看,瓊王與池州軍相持了幾日,彼此各有損傷,照理說燕國也該有動靜了,偏偏駐紮在元雅的軍隊紋絲不動。」

  「無論如何,皇上應該好好養病,需知病去如……」

  「病去如抽絲,朕又何嘗不知,」李成恆端起藥來喝完,悠悠道:「朕倒是想慢慢抽這絲,可是瓊王和黎九琛怕是等不及了啊……」

  何況,京中想來已經接到瓊王謀反的消息,朝局恐怕不易穩定……

  其實京中倒遠沒有他想像中的危及,因為對瓊王會反的可能性做了足夠的預計,消息傳來時,蘇寂言很快召開大朝會,代表天子傳檄天下,又令京營嚴加防守,安定了文武百官的心。

  「本宮知道了。」梁知硯稍稍福了身:「請蘇相放心,本宮會好生處理。」

  德妃秦緋容聽聞父親叛亂的消息,嚇得花容失色,跑到中宮大哭,梁知硯不敢擅作主張,便來詢問蘇寂言的意思。

  蘇寂言本已打算歇息,聽到通傳又整理好了與她相談了一番,囑咐她將德妃軟禁在住處,既是看管也是保護。不能讓有心人做了文章去。

  「如此便多謝娘娘了。」蘇寂言回了一禮,看著郭川送她出去,才舒了一口氣,緩緩扶腰在一旁坐下。

  文勤見狀忙為他遞了熱水:「蘇相,回去休息吧?」

  蘇寂言擺了擺手,靠著椅背闔眼停了一會兒。前兩天的大朝會後,腹中就一直有些鈍痛,服了錢大夫留下的藥就舒緩了不少,他原本沒在意,今天卻又有加重的趨勢。

  腹中的孩子已近五月,看來也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抗議父親的疏忽了。他輕輕按了按微隆的地方,眼中滑過一線溫柔。

  孩子,再堅持一段時間就好。

  「蘇先生,池州有信使到。」

  郭川的聲音傳進來,蘇寂言心中頓時一凜,例行的信使今早已經來過,此時又有人來,想來是有特殊情況。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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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

  「蘇先生,池州有信使到。」

  郭川的聲音傳進來,蘇寂言心中頓時一凜,例行的信使今早已經來過,此時又有人來,想來是有特殊情況。

  「進來。」

  文勤本以為他要歇了,卻又聽得他開口吩咐,連忙扶他坐好,在他身後放了一個軟枕。來人已經夾帶著外頭的冷風進來了。

  郭川正要去關門,就聽得身後「啪嗒」一聲,案上的硯台砸落到地上,濺開了大片的墨漬,蘇寂言直挺挺地站著,文勤連忙上前去扶。

  慢了一拍才想到,方纔那信使說的,好像是「皇上病重」。嚇得七魂丟了六魄的內侍總管步伐不穩地趕上前:「怎麼回事?」

  那信使也被幾人的反應嚇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完了池州的情況,不敢抬頭看蘇寂言的臉色。

  郭川見蘇寂言眼神不對,暗自叫遭,忙向一旁站著的文勤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將信使帶去偏殿休息。

  「郭川……」

  「蘇先生,」郭川頭皮發麻,還是搜腸刮肚地找話來安慰:「皇上吉人天相,肯定能夠化險為夷……」

  蘇寂言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竟兀自咧出笑聲來:「他、他竟然敢……竟然……」

  只是那聲音裡十足都是心焦,聽得郭川一顆心幾乎像是被吊了起來:「蘇相,蘇相!」

  筆直站著的人恍若未聞,臉色鐵青地推開他的扶持就要轉身,郭川連連叫苦,既不敢違拗他的意思,又不敢放開,亦步亦趨地跟上前去。

  「蘇相,小心小皇子……」

  等到內侍總管終於想到這個「法寶」,卻是已經遲了,蘇寂言毫無預警地軟倒了身體,他即使緊跟在後,也只來得及撲過去,堪堪做了一回緩衝的「肉墊」。

  那廂文勤將人帶下去再回來,還沒到門口,就已經聽得一聲悶響,不由大驚失色:「蘇相!」

  郭川已經嚇得魂不附體,若是蘇相有個三長兩短,那一位還不知會怎樣啊。

  「快!快傳太醫!」

  他和兩個心腹將人抱到榻上,這一番移動下,蘇寂言竟然依舊未醒,只是蹙緊了眉按著腹部,輕微地掙動著。郭川怕他無意識下傷到孩子,只得將他的手按在身側。

  「郭總管,錢太醫不是已經回衡州鄉下去了嗎?」身旁年紀尚小的內侍忍不住問:「蘇相說過這幾天不要人問診。」

  他年紀雖小,做事卻也很是伶俐,因此被郭川挑來帶在手下,培養著打算將來接替自己。

  這一提醒,更是讓老內侍頭疼,心頭猛地一跳,只好狠瞪了他一眼,怒道:「事急從權,不要管那麼多了。」

  而年輕許多的文勤還沒趕到太醫院輪值的地方已經想到了這點,一見宮內輪值的人是錢太醫曾經帶進宮的年輕人,不由大大鬆了口氣,一把拉住他往外走:「快,蘇相暈倒了。」

  魏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卻並沒有立刻起身:「蘇相確定要召的是區區在下這個太醫麼?」

  他怪異的腔調讓文勤一愣,然而很快又抓住他的手,已經沒時間多想了:「快跟我來!」

  心急火燎的內侍和他身後不急不緩的太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樣的情況持續到兩人進了殿中。

  一直平穩的太醫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一手捏緊了藥箱的帶子,腳下步子也變得飛快,文勤迷茫地看著他,這才注意到空氣中似乎有極淡的血腥味。

  年輕的太醫一手揮開眾人,探手搭上微微掙扎的手腕,不過片刻便變了臉色,猛然掀開錦被。

  方纔郭川幾人已經幫蘇寂言解了厚重的衣物,肚腹的微隆便顯而易見了,圓潤的弧度令太醫也一時驚怔,竟直勾勾地看著不置一言。

  最先回神的內侍咳了一聲:「太醫,快些救人。」

  只是這一會兒的功夫,蘇寂言已經幾次輾轉,眉間的難耐之色越見明顯。身下的被褥也染上了大片的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

  魏放似乎是抿緊了唇,用力閉了閉眼,才迅速拿出銀針,辨准穴位提針紮了下去。

  幾針過後,蘇寂言已經不再掙扎著翻轉,看樣子是陷入了沉沉昏睡,幾個內侍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一些,當即按照魏放的吩咐,各自幫忙,將蘇寂言的身體抬起來,疊著軟枕墊高了後腰。

  魏放思索了片刻,提筆寫了方子,交給他們去熬藥,才冷著臉回到塌邊,伸手在已見圓隆的腹部上下按了按:「錢太醫有沒有說過他懷的是雙胎?」

  他連番動作做下來,都是一言不發,郭川猛聽他問話還愣了愣,根本沒注意到他問的內容。魏放一邊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沒、沒有……」

  「根本就是胡鬧,這麼著折騰……」魏放收回手,冷冷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幾乎是切齒道:「他怎麼不乾脆把孩子打了!」

  郭川從沒見過這樣大膽無禮的太醫,對他放肆的言辭竟也沒顧得上反駁,只是照著他的吩咐將屋中又加了暖爐,在裡面放上了寧神的香片和藥物。

  年輕的太醫又「哼」了一聲,甩袖在一旁坐了下來。郭川和文勤趕他也不是,留他也不是,彼此都有些迷茫。這太醫的架子還真是大……

  魏放瞥了他們一眼,倒是發了話:「等他醒來我有事對他說,說完了自然會走,你們杵在這裡做什麼?」

  「蘇相……」

  爐子裡的藥材蒸騰開來,滿屋裡都瀰散起淡淡藥香。郭川被他的話噎住,文勤卻已經驚喜地喊了出聲:「您醒了。」

  「你們……」

  腰腹的痛楚似乎傳到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蘇寂言只覺得連轉過頭都是一件費力氣的事,只好開口問:「誰在那裡?」

  文勤正猶豫著要怎麼告訴他擅自請了太醫的事,魏放已經一把掀開了帳子:「是我。」

  蘇寂言嘗試著覆上腹部,果然已經能感受到微弱的胎動,憶起信使來報的事,也知道方才必然是有些凶險的。

  只是,能化險為夷,竟然是靠了眼前的這個人麼……

  魏放見他神色複雜,不由出口譏諷:「怎麼,在考慮要不要殺我滅口?」

  「放肆!」一直沒有成形的呵斥終於出了口,郭川怕蘇寂言再動怒,忙推著他往外去:「走走,到偏殿候……」

  青年的臉龐與塵封記憶中的那張臉其實是十分相像的,只是更多了一些溫雅,少了武將的凌厲之色,蘇寂言輕輕歎了一聲:「等等……」

  「蘇相?」

  「你們下去吧,」蘇寂言沖郭川點了點頭,示意讓魏放到近前來:「多謝。」

  「你……怎麼,怎麼……」

  見他一臉難以啟齒的樣子,蘇寂言反而微微勾了唇角:「怎麼和皇上在一起?還是怎麼有了孩子?」

  魏放不易察覺地紅了臉,旋即低下頭粗聲粗氣道:「誰管你,反正你這樣下去,孩子肯定也是保不住的。」

  蘇寂言臉色瞬間黯了下去:「我何嘗不知道……無論如何,這次多謝你了。」

  「要不是二哥,二哥他……」青年的話被斷在半空,抿了抿唇,還是沉默了。

  他的二哥,至死不曾有過怨憤,還要他……

  「是寂言愧對了子易兄。」

  「自然是,只是……只是……二哥他不曾怪你……」魏放似乎是瞪了他一眼,聲音裡是明顯的不甘心,聽他輕咳了幾聲,便恨恨地打開爐子,又扔了幾味藥材下去。

  「二哥他說你沒有做錯,還說……說皇上會是個好皇上……」

  「子易他……何苦……」

  「他說他有身為守城將領的職責,你也有自己的選擇,根本不是你的錯。」魏放語速飛快地說著,像是生怕自己反悔一般:「他在破城的前夜對我說這些,是要我找個機會就轉告給你。他說,你是個死心眼、遇事只會在心裡放著的人,如果不告訴你這些話,他怎麼也不能安心地走……」

  蘇寂言沉默地看著他,似乎想要坐起來,卻沒有成功。魏放說完,便從藥箱裡拿出一疊東西來:「這是哥哥要我給你的。」

  他見蘇寂言沒有伸手接,便乾脆塞到了他手中:「二哥要我說的都說完了,我明天就要出城,你……你自己小心。」

  他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終於把手中捏著的白瓷小瓶放在桌上:「裡面有幾顆藥,不到不得已還是不用為好。」

  蘇寂言對他笑了笑,並沒有挽留的意思,依舊說了一句「多謝」,看著他推開門出去,對郭川說了幾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模模糊糊地,彷彿能聽到那人的聲音——不怪你,不是你的錯……那人重信守諾,視信義如生命,他說不怪,那便是坦坦蕩蕩,無怨無恨。奈何橋上若是遇到,也會笑著喊他一聲「君寒」,邀他共飲一杯。

  蘇寂言側了臉,心裡一陣暖一陣疼,張開手蓋住了眼,溫熱的液體便一點一點,順著指縫滑出來,說不出的酸澀。

  子易,這世間千萬人,都可以說我沒有做錯,你可以,魏放也可以。可是我知道,那些光明正大的理由,其實都只是附加。究根結底,只因蘇寂言不願負他。不願負他,便只能負了你……

  當初不願,現在,更是不能。

  「來人……」

  文勤推開門進來,蘇寂言已經扶著床沿直起身體:「去京營召徐將軍和齊少將軍來見,另外,今日之事,不得外洩一字半句。」

  他神色肅然,幾乎全然去了方纔的病容,一派溫雅從容。只有定神去看,才能覓得鬢角壓不住的細汗。

  54、

  「朕說過什麼?死守衡州!!」

  「臣罪該萬死……」

  「你是該死!」李成恆一掌劈了過去,煞白了臉,眼中都是血絲,自齊聚從邊境調派了部分邊軍直接趕到衡州,他們已經連續幾夜不曾好好休息,反覆討論著最合宜的對敵策略。如今眼看就要成功,吳進凱竟然因為一份矯詔棄了衡州趕來……

  齊聚聞言連忙上前,跪下求情:「皇上,國家當此危難,不可臨陣斬將啊。何況吳將軍也是擔心皇上安危……」

  李成恆連連喘著,抓緊了手中的地勢圖,幾乎是全身都在發抖,厲聲道:「整軍,回援京師。快!」

  「報,啟稟皇上,屯守元雅的十萬燕軍已經過了衡州城,直逼池州。」

  果然……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方慕遠在心裡歎了一聲,方才聽聞衡州守將接到偽令,帶兵入池州護駕,七萬燕軍聯合瓊王一部長驅直入,直取京城。他已然猜到瓊王此舉必有後招。

  而那「後招」,自然是要讓李成恆無暇北顧,只需拖上一段時間,待拿下京城,瓊王搖身一變成了「天子」,李成恆和池州,便只能是「逆賊」。

  「皇上……」

  方慕遠看著他血色全無的臉,心下也是黯然,李成恆和蘇寂言的感情他見到過,明知道至愛之人身處險境,卻不能去救,這樣的無奈,沒有親身經歷過,怎麼會懂得?

  「整軍、迎戰!」

  這幾個字,李成恆幾乎是咬著牙根說出口的,瓊王可以不管衡州、池州百姓的安危,他卻不能。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他的子民。

  「是!」

  廳中一眾將領齊聲應諾,這些人裡,有些還是隨著他抗擊過燕軍入侵的。當年他將蘇寂言放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卻差點將他陷入險境,這麼些年過去,他成了這萬里江山的主人,卻依舊護不住他高枕無憂。

  先生,京城若有失,恆兒……也斷然不會獨存世間。

  李成恆一臉肅殺,眼中卻是徹骨冰寒。方慕遠有意上前一步,扶住了他一邊手臂:「皇上,快些處理完這裡的事,京城才有希望。他還在等皇上吧……」

  李成恆一個激靈,驀然轉首看著他,洶湧的絕望和憤恨被他的話壓制下來,慢慢恢復著情緒。

  是的,他愛的,不是只能等著他去保護的人。那個人文韜武略,不遜任何人。一定……一定可以等到他回去。

  一定要……

  大堯歷191年,永恩二年冬,瓊王秦維寅盡起瓊軍,並七萬燕軍,過衡州,邕州,以「清君側」之名,直逼京城,所過之地,或無力抵抗,或首鼠觀望,唯潭州拒之甚急,然終無力挽回,至永恩三年初,燕軍、瓊軍合圍京師。

  勾結外族,背國棄民。這番狼子野心,在史官筆下自是罪名鑿鑿,天下人共同唾棄,然而當時,全力抵抗者,能有幾何?

  兵臨城下的局面使得眾多臣子開始托病在家以求避禍,往日汲汲營營的高官厚祿,恨不得立刻撇清。

  朝中變得人心惶惶,蘇寂言不得不召開大朝會,嚴令百官各守職權,有違令、敷衍者,立斬不赦。

  與此同時,京營兵馬也逐一調配,與齊柯的兩千御林軍合到一處,統一由徐卓宇掌管。城中進入戒嚴狀態。

  投敵叛國者,殺;無端異動者,殺;散佈流言者,殺。

  蘇寂言握緊了手中的天子劍,神色冷峻地宣佈了這「三殺」條令,隨即指出證據,請天子劍斬殺了禮部和戶部的兩名侍郎。

  血濺丹陛的事多少年不曾有過,底下的文武官員很快噤聲,第二日上朝,便不敢再多有遲疑。

  宮中恍惚便滿是肅殺之氣,朝局暫時穩定下來,京營在徐卓宇的佈置下拉開防線,瓊王也一時突破不得,兩方僵持不下。

  燕國幾乎啟用了全國大部分兵馬,除了留在池州與李成恆纏鬥的那十萬,還有京中這七萬精銳。原以為京營兵馬最多不過三萬,奪下京城當易如反掌,誰想圍城半月,城中竟然猶如鐵桶,滴水不進。

  而此時,池州卻傳出李成恆死於戰亂之中的消息,照理說京城被圍,已是探馬不能出,信使不能入,這樣的消息自然也傳不進來,然而在攻城時,瓊王竟命人在城外齊聲高喊:「永恩皇帝駕崩了——」

  守城將士士氣一落,當日負責守城的齊柯已經大聲反駁:「逆賊修得造謠,三軍將士,不可聽信謠言。」

  若今日徐卓宇在城上,定是要反唇相譏,至少也要利用這時機引出將士的血性,給瓊王一個下馬威。然而齊柯生性淳厚,這簡單的反駁只能抵擋一時,勉強擋下了這一天輪番的攻城。

  到第二日早朝,已經有朝臣在私下議論這一消息的真假,蘇寂言昨日倦極,沒來得及召見齊柯,竟也到臨朝前才聽聞這件事,腳下步子不由一亂,低斥道:「胡說!」

  腹中待著兩個孩子,雖然才六個多月,卻也是十分沉隆了,郭川每日為他束腹,都是一番心驚,見他眉頭緊蹙,更是擔憂。

  「蘇相,要不免了早朝吧?」

  腹中的孩子像是在回應這句話,頗為有力地動了起來,蘇寂言只得緩下步子,同時狠瞪了身旁的內侍總管一眼:「不可。」

  此時若是取消早朝,便是對謠言最有力的佐證,漫說他絕不能信,便是恆兒當真、當真……此時此刻,他也不能退這一步了。

  這樣的想法一出現在腦海中,便是一陣尖銳的疼痛,如同一塊黑布劈頭蓋臉地罩下來,眼前似乎是瞬間黑了,他不得死死不扣住一旁的門框,不讓自己倒下去。

  郭川要去扶他,卻被他推開了,依舊堅持到:「去奉光殿。」

  「蘇相!」

  眼看他從袖中掏出那只瓷瓶,想起那個膽大的太醫臨走時的囑咐,郭川終於忍不住勸:「您不能……」

  蘇寂言服下一顆,又將瓷瓶收回袖中:「走。」

  朝中已經有竊竊私語變成了兩方的互相駁斥,一邊指責對方聽信敵方謠言,動搖國之根本。另一邊則反駁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皇上生死不明,就當及早扶太子登基,由重臣輔政,解決目下的危機。

  臨朝監國,並不能坐在御座上,按制可以在御座下手置一張位置,蘇寂言到的時候,兩方已經吵得不可開交,郭川咳了一聲,一邊的站殿內侍立刻拉長嗓子制止了文武百官的吵吵嚷嚷。

  「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是自然的,」蘇寂言臉色冷了下去,抬高了聲音:「但,天無二日,尊無二上。」

  他此話一出,已經表明了立場,一國不能有兩君,國君仍在,論及太子登基便是形同謀朝篡位,罪在不赦。

  然而京師被圍半月有餘,朝中躁動的情緒已經不易控制,即使在蘇寂言發話後,依舊爭執不休,漸漸連原本中立,明哲保身的許多朝臣也開始偏向於立太子、求和的立場。

  蘇寂言冷眼看著,大致記下了每個人的偏向,又說了幾句「共勉」之類的話,平靜地散了朝,讓郭川暗地裡把徐卓宇、周尚銘等人留了下來。

  「蘇相,要會辰輝閣嗎?徐將軍他們在書房等候。」

  郭川收拾好當日的奏折捧在手上,正要招來輦車,卻被蘇寂言阻止了:「不,先去桐耀宮。」

  「是,」雖然心中疑惑,郭川卻沒有猶豫,著人小跑著去通報了。

  「蘇相?」

  京城被圍,內朝外廷都開始惶亂不安,這桐耀宮中卻似無事一般,宮女內侍井井有條,雖說後宮不得干政,這樣的平靜卻也令蘇寂言不得不心生讚賞。

  「娘娘,無事不登三寶殿,」蘇寂言揮退了身旁跟著的人,屈膝跪了下去:「臣,有事相求。」

  「蘇相,這是何意?」

  後宮裡主子不多,但口舌卻不少,對他和李成恆的關係,梁知硯即使不願聽,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初初知道的時候,的確是心有不甘,雖不曾想過為難他,卻也是有意避開的。但她從小受的便是忠君愛國的教導,事涉國家危亡,她從未想過拖累朝政。所以上次才會暗裡幫蘇寂言處理德妃的事。

  她也很快斥退了隨身伺候的人,親自去扶跪著的人:「蘇相請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蘇相但有吩咐,直說便是。」

  蘇寂言身子沉重,只靠了方纔的藥丸維持著,知道強撐無益,便順勢起來坐下,感激到:「娘娘宅心仁厚,臣代天下萬民謝過了。」

  梁知硯笑了笑:「蘇相要本宮做些什麼?」

  「殺德妃,囚太子。」

  饒是淡定如梁知硯,也被他的話駭得一跳:「什麼,蘇相不是說過不能讓德妃出事?而且……太子尚在襁褓,這……」

  蘇寂言暗自伸手捂緊了腹部,露出一絲苦笑:「此一時彼一時也,那時皇上佔盡上風,瓊王難成氣候,自然不能讓德妃出事。如今兵臨城下,德妃卻是萬萬留不得了。」

  當時留她,是朝廷和天子的寬容仁德,現在留她,則是對求和派的妥協默認了。

  至於清攸,他又何嘗願意……

  「蘇相?」

  「娘娘,容不得猶豫了,過一會兒我就讓人把太子送來,娘娘安心在此等候,這幾日也盡量不要見外人。」蘇寂言已經站起身來:「太子殿下,就拜託娘娘了。」

  「等等,」梁知硯既沒答應,也沒反對,只是在蘇寂言快要推開門時喚了一聲:「蘇相,本宮只問一件事?」

  蘇寂言放下手,搭在門扉上,並沒有回頭:「娘娘請問。」

  「太子殿下,是不是你和陛下的孩子?」

  「娘娘說笑了。」

  蘇寂言笑了笑,卻聽得身後的女子又問了一聲「是不是?」,那聲音依舊是平靜的,幾乎沒有太大的起伏。他閉了閉眼,復又推開門。

  「是的……」

  當朝最尊貴的女子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召人進來,也不說話。忽然淡淡笑了,原來是這樣……

  她從來,便不是局中人。

  是夜,德妃意圖謀害中宮腹中皇子,險些至使皇后流產。皇后死裡逃生,賜下鴆酒白綾,並以同謀罪名,囚禁淑妃和太子。

  宮人稱,秦緋容留下遺言,道為父效命,雖死無憾,但恨未能成功。

  於是第二日朝會,百官都得到消息,瓊王謀害皇家嫡子,欲立庶子為幼主,好一手遮天,甚或取而代之。

  這樣一來,昨日上疏請太子及早登基的眾臣便都有了同謀的嫌疑,一時不敢就此事再上折進諫。

  徐卓宇和齊柯等人日夜探討守城策略,兩軍對壘數十日,都是互有損傷,京師得不到外界消息,儼然成了一座孤城。

  唯一能夠猜到的,便是此時此刻,池州定然也是一場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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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徐卓宇和齊柯等人日夜探討守城策略,兩軍對壘數十日,都是互有損傷,京師得不到外界消息,儼然成了一座孤城。

  唯一能夠猜到的,便是此時此刻,池州定然也是一場混戰。

  李成恆心急如焚,幾乎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形勢圖,渾然顧不上一旁尚自冒著熱氣的藥,神氣之間的冷肅讓邊上幾人都是一驚。

  方慕遠暗歎了一聲:「皇上,對敵之策既已定下,皇上不如早些休息……」

  李成恆「嗯」了一聲,卻並沒有起身,反而又將當日的情報拿過來在桌上攤開:「你們先下去吧。」

  薄如蟬翼的宣紙上,消息已經很是簡單。

  ——京城被圍,燕軍攻之甚急。

  京城戒嚴,城中狀況不得而知,但從前幾日的圍而不攻,到今天的攻之甚急。隨著池州狀況的不斷好轉,京中承受的壓力便越來越大。

  眼看池州的局勢已能掌控,深入大堯境內的燕軍定然是殺紅了眼,恐怕京中人心已經開始動盪了,先生雖是天子劍在手,要長時間維持朝政和民心不亂怕也是千難萬難了。

  淺淺的墨跡似乎都化作了寒風,捲裹著血雨腥風直撲過來,李成恆死死扣住了桌沿,卻還是抵擋不住身體的虛軟,往地上栽去。

  不小的聲響引得外頭守衛的段誠和舒厲立刻衝了進來,看清屋中發生的事更是大駭,急忙請來大夫。齊聚和方慕遠聞訊趕來時,李成恆已經幽幽轉醒。見是他二人,便點了頭示意他們上前。

  「齊聚,池州的事,一定要盡快解決,明日由前鋒衝亂陣型,中軍盡快消除威脅,揮師進京,尾翼跟進。」

  「可是,皇上……」

  「拜託了。」

  齊聚的「可是」還沒能說完就已經被打斷了,李成恆似乎不想管他要說什麼,只自顧自地下著命令:「明日帥印交由你,務必在兩天內剿滅池州的燕軍。」

  「方慕遠,大軍破敵後,會直接北進,城中善後事宜就暫時由你負責,」李成恆稍微支起了身體,鄭重道:「後方的事,朕全權托付給你了。」

  聽他話中的意思,竟然是要將軍中事務全部交給他們二人了。多少年來,李成恆一直都以主帥的身份親臨戰場,何況此戰關乎京城安危,若不是當真不支,他恐怕不會下這樣的命令。

  方慕遠正在憂心,李成恆已經微微笑了,像是看出了兩人的擔憂,玩笑道:「放心,朕不會出事的……」

  病容憔悴的帝王若有所思地偏了偏頭,正對上窗外抽芽的嫩枝,毛茸茸的綠色已漸漸擴大,連成一片新綠,點染了初春的寂寥。

  收到的最後那一封信裡,他說,彼及冬去,桃李春風,共迎君歸……

  還要留著這條命,回去見他。

  方慕遠見他並無不妥,才放下心來,扯了齊聚告退出去,正迎上匆匆進來的段誠,又頓下了步子。

  「皇上,城外有密探回報蘇相以謀害中宮為名,囚禁了淑妃娘娘和太子殿下。」見屋中都是李成恆左右心腹,他也不隱瞞,義憤地稟道:「這簡直……」

  李成恆已經聽不進後頭的激憤之言,囚禁太子……先生是遇到了怎樣的情況,才會做出這個決定……

  方慕遠狠狠瞪了段誠一眼,拉起他道了句「出去守著」,便要把人趕到門外。

  「可是方大人,外頭有人找你……」推推搡搡間,段誠終於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連忙提高了聲音道:「他說他叫魏放……」

  「你……」方慕遠再顧不得推他,憤憤道:「你怎麼不早說……」

  齊聚見屋裡幾乎是一團混亂,也知道蘇寂言必定不會當真對妹妹和太子不利,連忙制止兩人:「都出去,別擾了皇上休息……」

  「好了,慕遠,快過去見見他吧,」李成恆似乎是累了,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出去:「都下去。」

  幾人退到院外,那邊舒厲已經帶了一個人進來,那人青衣素潔,身上背了藥箱,不是魏放又是何人。

  「魏大哥!」

  「慕遠……」那人上前仔細看了一番,終於瞇了眼笑道:「你還是入仕了。」語氣中並無不滿,倒像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口吻。

  方慕遠低頭「嗯」了一聲,魏放已經拍了他的肩頭:「這又不是錯,別這樣,嗯?」

  少年老成的天子臂膀微微紅了眼圈,低下頭幾不可察地咬了咬唇:「魏大哥,你到現在才回來,我以為……」

  一旁的齊聚暗歎,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還真是叫人說不清道不明,眼前的青年運籌帷幄,殺伐決斷,卻在這大夫面前乖順地不可思議。

  段誠和舒厲已經被齊聚帶了出去,魏放看著緊緊捉住自己衣袖的那隻手,無奈地笑:「我回家鄉去祭拜了兄長,告訴他,他交待我的事我都去做了,還有……他掛念的那個人,我也不怪他了……」

  「你是說……蘇相?」

  魏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怎麼知道?」旋即又想起他如今是李成恆的心腹能臣,對這些故聞,自然也能瞭解一些。

  「其實,蘇相他……」

  「你不用說了,」魏放見他欲言又止,倒是不忍心他為難了:「我說了不怪他,便不會再為難於他,何況,他現在又是那樣的身子……」

  這一次,疑惑的人換成了方慕遠:「什麼叫那樣的身子,他不是正在監國嗎?莫非也受傷了?」

  「你們還不知道?他還……」魏放說了一半才注意去看周圍,幸好舒厲等人離得尚遠,方慕遠連忙拉著他往自己屋裡走:「還什麼?」

  「他還懷著雙胎,算起來要有七個月了……」一進了屋,魏放便不再小心翼翼,連忙道:「我發現了之後就要信使傳口信了,不是早就應該到了嗎?」

  方慕遠呆愣了片刻,才苦笑著搖頭:「京城被圍,這一個月來早就是音訊全無了,全靠城外的密探傳些零星的消息回來……」

  他親眼見過蘇寂言懷胎的樣子,是以這消息雖然是違逆天理,卻也不會讓他無所適從,只是想到那廂還在病中的人,就難免心中發怵,這消息,到底該不該告訴那一位,便是該說,又要誰去說,要怎樣說……

  「天意弄人……」

  他一臉苦惱,甚至還帶了一些惋惜悲憫,讓魏放也不由擔心:「怎麼了?」

  「皇上病重,京城被圍,這事……要怎麼……」方慕遠在一旁坐了下來,饒是他智計百出,如今的狀況,也不免捉襟見肘,難以顧全了。

  魏放反而沒有那麼憂心:「我留了一些藥給他,要撐過這個月應該沒有問題,你們動作快些也就是了。」

  他本意是勸慰方慕遠不必過於擔心,原本呆坐的人卻像是驀然驚醒,彷彿是這才發現了什麼事一般,忙忙地牽起他往外走:「對了,你是神醫嫡傳弟子,快些去給他看看吧,我還真怕他聽了這消息要急死。」

  魏放被他叮囑了一路,進了內室才靜下心來,李成恆大約是方才喝了藥睡下,雖然眉宇之間極不平靜,聽得響動卻沒有醒來。舒厲遠遠站在一旁守著。

  「他病了好些天,」方慕遠輕聲道:「我可不敢再告訴他那件事……」

  搭上腕脈,便自然有了醫者的神情,魏放看了看大夫留下的方子,不由皺緊了眉:「方子是不錯,卻太過保守了些,要在平順的時候自然可行,現在的情況,這樣拖拖拉拉地反而不利於恢復……」

  方慕遠心下一定:「魏大哥,能很快好起來麼?」

  「他底子深厚,應該可以撐過去……」魏放打開藥箱,取了幾支金針,運指如風地紮下去,過了片刻收回,又提筆寫了方子交給方慕遠,李成恆竟依舊沒有轉醒。

  「那蘇相的事?」

  「還是告訴他吧,他該知道的……」魏放在他尾指上紮了一針:「他很快就會醒,你說吧,我出去抓藥來煎。」

  方慕遠苦笑,知道魏放雖說不再怪李、蘇二人,一時也很難放下心結,全然釋懷,否則依他口口聲聲「醫者父母心」的性子,便不會放任蘇寂言這個情況危急且不遵醫囑的「病人」繼續亂來,而孤身離開京城。

  皇上啊皇上,對這個人,微臣是絲毫沒有辦法,可不是不盡忠啊……

  「皇上,您醒了……」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心裡道了句「這不是廢話麼」,便端正了臉色道:「什麼事,計劃有變嗎?」

  「不,不是,」方慕遠難得地語不成句:「是京城……」

  「京城怎麼?」李成恆把身體撐起來一些,疑道:「太子被囚肯定是先生的計劃,你們不必擔心這個。」

  方慕遠苦笑,也不再迂迴,一橫心將魏放的話複述了一遍,只有選擇地瞞下了胎息不穩,險些滑胎的一節。

  李成恆已然怔住了,過了許久,才猛然直起身:「我要回去……」

  方慕遠已經示意了舒厲上前,見他驚得連自稱都忘了,更是心驚:「皇上,您要盡早趕回京城,就該好生休養,才能……」

  李成恆看著他,卻不像是聽進去了,抓著他的肩膀,連眼角都泛了紅色:「我……」

  「您若是躺下休息,過幾天也就能回去,若是執意亂來,恐怕只能到奈何橋尋他們去了……」清冷的聲音隨著藥香飄過來,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李成恆死死扣緊了手掌,接過藥一飲而盡,卻忍不住嗆咳出來,咳得撕心裂肺。

  魏放垂了眼眸,掩去一絲不忍:「皇上,請容草民行針……」

  「三天……」

  咳得幾乎直不起腰的人抬頭看他,神色淒厲,眼裡是冰寒的決斷:「三日之後,朕一定要回去。生死不計……」

  56、

  「生死不計……」

  蘇寂言壓低了聲音,直視著對面的兩人,一字一句,都是清晰:「明早……百官都要到場,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百官罷朝,彈劾蘇寂言擅權專政,囚禁太子是大大違制,要求蘇寂言交還天子劍,改由德高望重的老臣攝政。

  蘇寂言急召兩人入宮,一開口已是死令,這個「擅權」,他擔便擔下了,這局勢,卻不能動盪。

  「是!」齊柯率先響應,按劍站了起來,大步向殿外去:「末將遵命。」

  廣袖下的手輕輕按住了腹中躁動的孩子,蘇寂言迎上徐卓宇帶著試探的眼神:「濟之,還有事?」

  「蘇相,您……」徐卓宇看著他淡然自若的樣子,禁不住地略略懊惱,這個王朝最為年輕的上將軍,從不曾置疑過自己能力的人,此刻卻有些失神,不知隔了多久才恍然想起,這樣的感覺,似乎叫做自責……

  蘇寂言依舊微微笑著:「怎麼了?」

  「蘇相,對不起……」

  蘇寂言一怔,些微酸澀,這個人幾乎是王朝所有軍人的理想,沉著睿智,驍勇善戰,因為什麼而道歉,他自然知道,只是,這哪裡是他的錯……

  「蘇相,從密道出城吧……」明知會被拒絕,卻還是忍不住提了出來:「您不能出事,哪怕為了皇上和……」

  自從得知魏揚留給他們的是前朝絕密,從京營到城郊的密道後,徐卓宇是第一次這樣勸他,若不是實在無奈,又怎麼會……

  「我知道,濟之,我不會有事的……」蘇寂言的聲音淡淡的:「可我也不能走……」

  臨朝監國,代表的是帝王和朝廷的權威,他若是走了,原本就已經渙散的朝臣便再難齊心。

  「那太子殿下……」

  「濟之,多謝你,但京城是國之根本,絕對不容失守。」蘇寂言打斷了他的話,鄭重道:「我和太子,誰都不會走。」

  「蘇相,梁大人和蘇大人求見。」

  蘇寂言一愣:「哪個蘇大人?」

  郭川已經禁不住滿面焦急:「是蘇洛蘇大人和梁旭老大人在宮外求見,太學和士林幾千學子都在宮外長跪。」

  「有請。」事到如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沒有退讓的餘地:「濟之,你先去巡防吧。」

  徐卓宇應了一聲「是」,卻還是猶豫了片刻:「蘇相,城外我會派人打點,如果……」

  「徐卓宇徐大人,」蘇寂言皺了皺眉:「沒有如果……」

  蘇寂言按緊了腹部緩緩站起來,雖然換了春衫,層層疊疊卻也還能稍稍掩飾,年輕的將領紅了眼圈,執意道了句「我會打點。」,才橫下心快步離開。

  郭川也紅了眼:「蘇相……」

  「有請兩位大人。」

  「是……」

  蘇洛和梁旭被內侍引著,一路行來,宮中雖然處處都是緊張的氛圍,卻也不是想像中的惶亂,同朝為官二十餘載,都已是年華不再的老人相視看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一些讚賞。

  「梁大人,父親,」蘇寂言已經迎了出來,攔住要跪下的兩人:「二位有何指教?」

  梁旭一撩袍子,還是跪下了:「老臣不才,不能上馬殺敵,國難當頭,願聽蘇相差使,老臣絕不會顧惜殘軀。」

  蘇洛看著眼前的兒子,面容肅穆,目光銳利而謹慎,沒有慌張,也不見畏懼。有禮地問著話,當之無愧的一朝宰輔。

  當年的孩子,表面的雲淡風輕下,藏的都是漫不經心的自矜和驕傲。絕不像此時,慈悲而淡然。

  那一副肩,擔了半個國家的重量,終究是過於單薄了,是他的兒子啊……

  「蘇相,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等誓與京城共存亡。」

  「父親……」蘇寂言扶起了梁旭,卻見父親又跪下了,明白了宮外那幾千人是福非禍,到底放下心來:「寂言多謝二位相助……」

  天色漸亮,東面的城牆上,已經映出了清晨的霞光。蘇洛與梁旭相護攙著,慢慢往宮外走。他們兩人,一個代表著士族大家,一個為的是寒門學子,彼此不屑了半生,如今卻是並肩作戰的同伴了。世事之多變無常,大抵如此……

  紅牆金瓦,時值春日,翠玉般的綠點綴其中,一團錦繡。兩人走出宮外,都長長舒了口氣。大好江山,豈可拱手送與他人……

  「國家養士百年,仗節死義,俱在此時。」

  蘇洛和梁旭舉臂高握,提高了聲音,在空曠的宮門口傳得很遠很長,一遍遍迴盪過來,便是重重疊疊,振聾發聵。

  幾千人的靜默裡,不知從哪裡開始,重複起了那句話,到旭日初升時,滿城已儘是「仗節死義,俱在此時」的聲音。

  文人士子的血性,似乎也激起了民眾的精神,紛紛自發地加入他們。前幾日拒不上朝的官員似乎也攝於這樣的氣勢,個個整理冠冕,封折返朝。

  徐卓宇不惜讓密探上朝,將察明的池州方面的狀況一一詳述,以求安定人心。齊柯則手持天子劍,鎮守朝堂。

  燕軍久攻不下,早已不復最初的閒適,不僅時時散佈各種謠言,更是日夜攻城,讓京中不得片刻喘息。幸好將士激憤,竟也一日日撐了下來。

  徐卓宇派出的密探,得知李成恆已經完全掌控了池州局勢,大軍開拔逼近京城,更是讓京中士氣大振。

  「再緊一些吧,」眼看郭川連連搖頭,蘇寂言也不由苦笑,輕輕按上被白絹死死裹緊的腹部:「再緊一些,今日大朝不容有失。」

  腹中的孩子卻不肯體諒父親的無奈,在狹小的空間裡轉動著身體,一個動,另一個便也不甘寂寞地加入進來。

  蘇寂言臉色一白,額角都是壓不住的細汗:「再纏一層。」

  「蘇相……」郭川抖著手要纏,卻驚在當場,一手抓著白絹不知該做什麼動作。

  「快些吧,」蘇寂言在腹上慢慢打圈,試圖安撫孩子,一邊扶著桌站起來:「我還可以撐一……」

  帳外的人定定地站著,灰頭土臉,風塵僕僕,身上是普通守城將士的衣物,扔了手中長劍,將他死死抱住,按在懷裡。

  徐卓宇想要笑了笑卻沒有成功,只拉著郭川一起退了出去,要他去宣佈朝會推遲一個時辰。

  緊擁的兩人都沒有開口,肌膚相觸的溫度理應是真實,只是這樣的真實的擁抱太過美好,便恍惚如在夢境。只有狠狠擁緊,才敢確信。

  朝服下的身體難以自制地顫著,消散的理智一點點回到身體中,李成恆大驚失色,連忙鬆開手臂,上下檢視著。

  暖暖的溫度一抽離,便惹得蘇寂言不適地動了動,絲絲縷縷的刺痛從腹下泛起,再難遏制,即使緊咬了下唇,還是逸出低低呻吟。

  「先生……」

  微啞的聲音極力壓抑,李成恆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的肚腹,柔軟的肌膚被層層的絹帛壓制著,硬硬地鼓脹著,時而還能感受到孩子細微的動靜。

  蘇寂言合掌覆上他的手背,握住了那些止不住的顫抖,李成恆牢牢抓住,與他十指交握,眼裡的濕潤再也控制不住,一行行滑下來。

  「先生,先生……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微涼的手指,緩緩抹去了交錯的淚痕,蘇寂言的聲音很低很輕,仿若夢中失神般的呢喃:「我也……有些累了……」

  心彷彿被一隻手緊緊地攥住,酸澀著縮成一團,動一下都是揪心的疼。他的先生累了,真的累了……

  「再也不會了……」李成恆幾乎是毫無章法地撞上去將人重新擁住:「先生,再也不會了,以後我都在,一直都在。」

  腹部的抽痛讓蘇寂言全身一僵,幾乎要痛呼出聲,卻也從這一番如夢的境地中醒過神來,溫厚有力的手臂不是虛幻,身邊的人確確實實,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他唯一的弟子:「恆兒,恆兒……」

  李成恆已經細心地解開了緊緊纏繞在腹部的絹帛,眼看著圓隆的腹部一點點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的束縛,竟顯出一些淤紫,不禁將臉貼了上去:「對不起,對不起……」

  你苦苦支撐的時候,我總是不在……

  你擔盡心思,受盡辛勞,我都不在……

  蘇寂言搖頭:「我知道,都知道……」

  「蘇相?朝會……」見時間已經一點點過去,連推遲的時間也快到了,郭川不得不在殿外提高了聲音。

  李成恆鬆了鬆手臂,站起身來:「先生,我去吧。」

  腹中的孩子得了伸展的空間,這一會兒的功夫裡似乎安靜了一些,李成恆要叫人取龍袍來,卻被蘇寂言伸手攔住:「你從密道回來的?」

  徐卓宇堅持要派人在城外打點,卻陰差陽錯地撞見了飛馬趕回的李成恆和幾個侍從,幾人在城外徘徊許久卻不得其門而入,才被密探認了出來,徐卓宇得報後立刻出城,將他們帶了回來。

  李成恆點點頭,一手扶著他:「前朝密道的事,我也只有小時候聽父皇說起過,竟然是真的……」

  「是子易留下的圖……」蘇寂言要推開他的手,又將絹帛纏到腰間:「你身為主帥卻擅離軍隊,傳出去於軍心不利,於池州也是一種不安定的可能,何況現在朝中的局勢我還控制得住,你留在這裡。」

  李成恆卻不願放手,在他隆起的腹上不斷摩挲:「軍中有齊聚在,池州那邊更不會有問題,我留了方慕遠在那裡。」

  略微熟悉的名字似乎是引起了蘇寂言的一瞬失神,但他很快否決:「不行,京中情況錯綜複雜,任何一點動靜都可能引起更大的動亂。你留在這裡,其他事等我回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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