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為透雨沒拒絕岸光東緒的關懷,不管他想怎麼表達善意,透雨總是全盤接受,並以溫暖的笑容作回報。或許岸光東緒自己沒自覺,但他對透雨是越來越保護了,到最後就像他是這棟屋子的主人一般,打掃、整理不說,連劈柴、煮飯這類的工作也一手包辦。
這天岸光東緒備妥早餐,想喚透雨起床吃飯,但他叫了好半晌,房裡依然靜悄悄的。
「透雨?」岸光東緒擔心透雨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所以只好推門而入,但是房內卻空無一人。
大清早的透雨會上哪去?天都還沒亮啊。雖然對透雨來說,天亮不亮都沒有關系,但是……
正當岸光東緒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外傳來聲音,讓他連忙奔回門口,果然瞧見了透雨的身影。
「透雨,你一大早上哪去了?」岸光東緒走近透雨,關心地問道。
「去看看煉爐裡的狀況,准備修復青藏啊。」透雨的語氣雖然輕松,但神情明顯地看出疲憊。
「修……你去清理煉爐了?」岸光東緒霎時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瞬間跌入現實裡。
是了,他可是上山來尋找刀匠,好修得青藏的,可這陣子他與透雨生活的太過愜意,差點都要把這件事給忘光了。
「很累了吧?」扶了透雨到桌邊,岸光東緒先替他倒杯熱茶暖身,才輕聲道:「要去,可以叫我起來啊,雖然修得青藏的工作我幫不上忙,但至少可能替你把那邊清理一下。」
「清理?」透雨笑著搖頭,然後捧起熱茶喝了幾口。
「因為前幾天一直下雨,所以我只是去看看煉爐的狀況,這不是什麼麻煩事,因此就沒叫你了。」對於工作上的事,透雨簡單帶過,卻隱瞞了他之所以會這麼累,原因在於他來來回回,從柴房搬了好幾趟的木炭到煉爐所去,也就是他與岸光東緒初會的地方。
那裡說遠不遠,但與住屋有段距離,而抱著沉重的木炭走山路,自然會耗去他不少體力。
只是他雖然藏著這事沒提,但卻看不到自己身上沾了木炭的黑粉,弄得一身髒兮兮的,才會被岸光東緒誤以為他去清理煉爐。
「只是看看?但是你身上卻髒成這樣……」岸光東緒打量著透雨,那身灰黑色調看起來著實與他的說詞不太符合,如果只是去確定煉爐的情況,應該不會把自己弄得一身髒吧?何況透雨看起來還頗為疲憊。
「我身上?」讓岸光東緒這麼一提醒,透雨才想起來,木炭上的黑粉是會到處亂沾的,因為他眼睛看不見,所以髒不髒這類的問題,他從來沒放在心上,才會忘記就算自己不說,這些髒污還是會洩露他究竟出門做了些什麼事。
不過既然被岸光東緒發現了衣服上的炭粉,也只好誠實招供了。
「這……我是去看煉爐,順道搬了些木炭過去,才會弄髒衣服的。」
「搬了些?瞧你這身黑粉,是搬了很多次吧?」岸光東緒板起面孔,盡管知道這就是透雨的體貼,但他仍免不了介意。「為什麼老是一個人這麼辛苦?我就在你身邊,喚我一聲便成了啊。」
瞧透雨這身髒,想必來回不少次,怪不得一臉疲憊樣。
不由分說地牽起透雨,岸光東緒有些心疼地瞧著一雙灰黑的手掌,也不知道上面是否有刮傷或破皮,讓他忍不住拉起衣袖替透雨擦了擦。
由於炭粉擦不干淨,甚至越擦越黑,所以岸光東緒索性一把拉起透雨,直往外邊走去。
「東緒?你要去哪裡?」透雨不知道岸光東緒究竟打什麼主意,只得出聲詢問。
「洗澡。你這樣一身髒污,當然是先洗干淨再說,若有受傷我才看得見、才能替你上藥。」岸光東緒牽著透雨步出屋外,然後往屋後小路走去。
離透雨居所不遠處的林子裡有個溫泉,終年冒著熱騰騰的霧氣,岸光東緒住在月城山上的這些日子,都是在這裡洗澡的,因此見到透雨弄得一身灰黑,他便自然而然地拉了透雨往溫泉走去。
「可是……」雖然透雨很感謝岸光東緒的好意,只是他等一下還要繼續搬木炭,現在洗了也是白洗。
但這個理由倘若說出來,岸光東緒八成還是會堅持要他下水洗澡,自己扛起搬木炭的工作,可他不想岸光東緒在幫他打理一切生活瑣事之余,還要耗費體力替他搬東西。
「東緒,你不用擔心,我好好的一點傷也沒有,所以不急著現在洗澡,我們先回屋吃早飯吧。」拉著岸光東緒的手,透雨轉身想回屋子裡去。
「不行,你先洗,我早飯已經准備好了,等你把身子洗干淨後就好好吃外飯,要搬什麼告訴我,我來做會快一點。」向來好說話、萬事順著透雨的岸光東緒,難得地堅持起來。
他知道透雨覺得什麼事都叫他做會對他不好意思,因此能夠偷偷自己攬下的工作,絕不會交給他做,他才時時刻刻盯著透雨,不想讓他太過勞累,怎知透雨今天又一早起來搬木炭。
「可是……」被岸光東緒拖往溫泉池子的透雨還是想說服他改變主意。
「沒什麼可是的,總之你先洗了再說。」岸光東才有些賭氣地把透雨拉到池邊站定,然後七手八腳地除去透雨的衣服,反正兩個人都是男的,光著身子也沒什麼好介意的。
但是出乎岸光東緒的意料之外的——
「這些傷……是怎麼回事?」在透雨的腳上和手上出現一堆數也數不清的舊傷痕和疤,布滿了透雨的手腳。
霎時,岸光東緒覺得心口好像被什麼不知名的力量給揪緊了,疼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悶塞感充斥著岸光東緒的胸口,令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聲音。
這些傷才是透雨這個名刀匠的真正面目吧!
一道又一道、一痕一疤,都是透雨獨自生活、鍛鐵鑄刀而留下的吧。
「透、透雨……」岸光東緒撫著透雨的手臂,覺得自己的身軀正在顫抖、發熱,可卻又與見著透雨的笑時那樣的感覺截然不同。
「這些都是舊傷了,小時候貪玩常跌倒,所以才有這些舊傷。」透雨嘴上說得輕松,但其實這些傷痕的來由,是他自出生起就看不見光明的雙眼。
因為見不著路,跌跤摔倒都是常事,煉鋼打鐵時也會因為沒注意到散出來的火星而燙傷。
沒必要把這些令人心酸的往事告訴岸光東緒,那只會讓他更加心痛而已,所以透雨雲淡風清的笑著想將話題帶過。
「是嗎……」雖然透雨這麼說,但岸光東緒是明眼人,又是個提過刀上過戰場的武士,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傷痕的出處?跌倒的擦傷或許有,但不至於如此之多,而部分燒燙出來的疤痕,更是明顯得教他無法忽視。
「我……替你刷背吧。」透雨不想提,岸光東緒也只能把心疼的感覺放在心底,而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照顧透雨。
想來一個人失明,又獨居在山上,雖能靠著習慣過活,卻也有克服不了的地方。
透雨生性樂觀,所以散發出來的感覺才會如此自然,但是他的成長經歷,可不比一般人輕松。
岸光東緒讓透雨坐到溫泉池邊的石頭上,掬起水開始替他洗去滿身炭灰。
透雨明白自己拗不過岸光東緒,索性靜下來讓他幫自己洗耳恭聽身子,享受著溫泉的暖意和岸光東緒的體貼與窩心。
只是這樣的舒服與輕松感,沒給透雨帶來愉快的心情,卻令他吐出讓人費疑猜的回應。
「習慣以後,可就不好了……」不期然的,帶了些微無奈的歎息,自透雨口中迸出。
「咦?」岸光東緒微愣,「為什麼?」習慣依靠他會讓透雨感到麻煩嗎?
「由奢入儉難啊。」透雨笑著搖頭。
倘若他習慣了身邊有人幫忙,那岸光東緒下山以後,他該怎麼辦才好?
「這……」經透雨一點醒,岸光東緒才想起,自己還是得下山的。
他原就不是這裡的居民,會與透雨相處愉快而住下,僅是在等候青藏修得罷了!
他還得將青藏送還友人墓前……
「透雨……」岸光東緒擰起了眉心,一想到自己或許無法繼續留在透雨身邊,他竟感到無比的失落。
「所以還是我自己來吧。」透雨回身,想從岸光東緒手上取走布巾。
他這段話並沒有責怪岸光東緒的意思,也沒有強留他,他心裡明白,兩人原本就是生活在不民環境裡的人,岸光東緒會下山,他則繼續留在此地鑄刀……他只是想提醒自己,對於岸光東緒的關懷,享受歸享受,但不可太過依賴。
「我來。」岸光東緒扯住布巾,徑往溫泉裡洗去。
擰干水,他將熱烘烘的巾子往透雨臉上抹去,然後猛地抓住透雨的手腕。
「透雨,如果……我想留在你身邊,你會覺得麻煩嗎?」
心裡的感覺向來是最真實的,在他發現自己失去與透雨的相處時間會感到寂寞時,岸光東緒就明白了——外界的繁華他可以盡數拋去,但是他希望留在透雨身邊,與君相伴。
只要能見著透雨,他就心安而快樂,遠比他在山下時的生活更來的自由自在,所以若要問他今後何去何從,他想選擇透雨。
「東緒……」雖然任何景物都進不了眼裡,但透雨還是有些驚訝的眨了眨眼睛,「你是認真的?」
岸光東緒是經過仔細思索後,決定選擇這一條路、選擇他?或者……只是一時情動與不捨,才將這樣的想法脫口而出?
「我是認真的。」岸光東緒低下頭,舀起水往透雨身上淋去。
他都幾歲的人了,想法這事還不能自己做主嗎?
「我想留在你身邊,因為待在這裡,遠比我留在山下更快樂;若沒了你相陪,我……尋不到自己真正的心。」說起來,透雨的存在仿佛取代了他的心,所以透雨知,他笑;透雨憂、他愁。
他心中的一切喜怒哀樂都與透雨緊緊相系。
「如果你想留下來,我不會覺得麻煩。」面對岸光東緒的心情,透雨給了這樣的回答。
「真的?」岸光東緒正覺得胸口的郁悶被一掃而空,冷不防地透雨卻又迸出一句但書——
「不過前提是你得弄明白自己的真心。」聽著方才的說詞,透雨知道岸光東緒確實是捨不得他的,但這份感情有多濃,是否真的壓過其他想法,岸光東緒想必沒仔細考慮過吧。
岸光東緒甚至連自己是因為喜歡上山裡的刀匠,想伴著他一輩子,還是只想求得寬闊坦然的心境,所以才打算隱居山林都弄不清楚。
「我……」岸光東緒微微一愣,「你覺得我心裡有疑慮?」
他只是順應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卻未曾考慮過其他的事情,這樣的他,到底是心境不夠純粹,還是欠缺考量?
聽著這個問題,透雨只是笑而不答,但是接下來,他開口就說出的則是與岸光東緒心中疑慮無關的回答。
「如果你喜歡這裡的環境,我就把房間留給你,看你是想定居或者偶爾上山小住都行。」說起來,這就像是他身邊多了個可以一起談天說地的好朋友。
倘若兩人僅以朋友的身份相處,那他還是別太依賴岸光東緒比較好,再怎麼說,這個武士終將下山,然後娶妻生子,接著就因為要守護家庭而無法上山照顧他。
為了避免自己過於習慣有人伴在身邊的溫暖,以及那份宛若情人般專屬的貼心,即使不捨,透雨還是不得不為兩人的相伴訂下規則。
「在你確定什麼才是你真心向往的事物之前,還是請你以客人的身份住下,別再幫我做任何事吧。」
受了透雨的命令,被規定不准再幫忙後,岸光東緒並沒有放棄跟隨透雨的念頭。不同的是,他從幫忙變成跟前跟後,透雨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偶爾他會瞧著透雨工作的身影,開始思考起「真正的向往」這個問題來。
岸光東緒當初上山時只是想修好青藏,可在見了透雨,與他成了朋友後,卻又捨不得透雨,希望長伴他身邊,甚至覺得永遠留在月城山上也是件不錯的事。
這些都是他心裡想的,念的,所以他很清楚,但這與真正的向往,到底有何不同?
莫非他心裡真正的想法,其實與這些有所出入?
轉頭看看蹲在河邊洗衣服的透雨,岸光東緒雖然很想開口問,但是他也知道,依透雨的性子,想必是不會明白地指點他的。
瞧著透雨努力洗衣服的樣子,岸光東緒的心裡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因為透雨連洗件衣服都要花上常人兩倍時間,偶爾衣服沒堆好,還會掉進河裡,再從河面上撈回來。
岸光東緒注意著透雨一件件堆在身邊的衣物,忍不住擔心會出什麼問題,可就在這個時候,卻有另一個詭異的東西挨近了透雨。
一條水蛇大大方方的游向透雨,在水面上滑動的身形令岸光東緒瞪大了眼,但是透雨由於眼睛根本看不見,不知道有毒蛇往自己靠近,所以依然蹲在河邊繼續洗他的衣服。
「透雨!」岸光東緒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規不規定了,他拔腿往透雨的方向跑去,同時放聲大喊:「有蛇!快起來!」
聽見岸光東緒的叫喚,透雨也知道危險性,所以連忙起身想轉回岸邊,只是水蛇的動作快他一步,在他要離開河邊時,水蛇已經張口咬住了他的腳踝。
「啊!」疼痛感讓透雨無力的蹲了下來,他想把水蛇趕走,所以伸手往腳踝探去,掐住蛇頭令水蛇松口之後,便將水蛇扔向遠處。
「透雨!」岸光東緒驚慌地奔到透雨身旁,將跌坐在河裡的透雨抱到岸邊的干地上,緊張地檢視起他的傷口來。
小小的牙口印在透雨的腳上看得岸光東緒觸目驚心,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蛇的毒性有多強,會不會傷害到透雨?
「如果我早些發現,早點把你拉開就好了。」懊悔在岸光東緒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沒關系,水蛇毒性不強,沒事的。」只是雖然水蛇的毒性不至於致人於死,但毒畢竟是毒,腫脹的傷口還是教他難過。「我拿藥草敷一下就好,這種狀況很平常,你不用緊張。」透雨壓著腳踝,忍下疼痛笑著要岸光東緒放心。
「什麼沒事!什麼叫平常啊!」岸光東緒再也忍不住了,他迸出低吼,一把將透雨抱進懷裡,便匆匆往透雨所住的屋子奔去。
一路上他像是喃喃自語,卻又像在對透雨傾訴一般,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真正的向往到底該怎麼判別,但是我知道,我喜歡跟你在一起!要隱居也好,要照顧你也好,我都願意!我……我只是貪看你的笑臉,想看你笑得幸福的樣子。」
盡管透雨說沒事,但在岸光東緒的認知裡,蛇毒還是會要人命的,就算透雨安撫他,也依然加緊腳步以最快的速度往屋子沖去。
看見透雨被咬的地方,也只恨自己不能代替透雨受傷。
「東緒……」雖然岸光東緒的表白讓透雨很感動,他也知道自己受傷,岸光東緒一定會著急,但是……
「東緒,你停一停,藥不在屋裡,在我身上啊。」
平時因為自己無法注意四周,為了避免被蛇咬到時自己無力醫治,所以透雨早帶了藥物以備萬一。
「呃?」岸光東緒倏地止住腳步。
第五章
岸光東緒放下透雨,脫下外袍讓他枕著,臉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氣,卻又透著不捨。
得把藥帶在身上,就表示過去透雨也遇過這樣的事,一想起透雨獨自一人受苦的模樣,就讓岸光東緒的心情酸澀起來。
「這個,加點水敷在傷口上就行了。」透雨從懷裡取出小紙包,平時他在水邊,被水蛇咬傷了,就會把藥拿出來用。
「可以麻煩你幫我一下嗎?」
雖然他對岸光東緒下達過不得幫忙的禁令,不過從傷口傳來的酸疼,已經痛得他冷汗直冒,沒辦法好好的替自己上藥包扎。
「當然可以。」岸光東緒取下腰間裝著水的竹筒,依著透雨的指示把藥和水敷在傷口上。
「對不起……」提起衣袖,岸光東緒替透雨拭去冷汗,光是瞧他咬牙忍耐的模樣,他就明白傷口令透雨多麼痛苦。「如果我早些發現就好了……」
岸光東緒不停地喃喃自語著,話語中帶著後悔與自責,又有著說不清的擔憂與眷戀之情。
「不,這不是你的錯,用不著道歉的。」雖然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身子也沒什麼力氣,但透雨還是努力擠出笑容,免得岸光東緒過於擔心。
「你幫了我很多忙,謝謝你。」透雨指了指腳踝上已經讓岸光東緒包好的傷口,「如果不是你,我弄半天也包不好的。」
「與其幫你包扎傷口,我倒寧願替你受傷。」岸光東緒的聲調冷靜了下來,「透雨,讓我留下吧?」
這是剛才透雨受傷時,他心裡唯一的念頭,在一片被慌亂控制的雜亂思緒裡,岸光東緒只記得這件事——他要留下,陪著透雨一輩子,讓透雨不再難過或受傷,而且笑容滿溢……
聽著這樣的要求,透雨斂起笑容靜了一會兒。
「你明白自己的真心了?」沒因為感激而破例接納岸光東緒,透雨只是照樣問著先前的問題。
「我想留下。」岸光東緒盤坐在透雨身旁,這回他不再是要求或詢問,而是堅決地篤定,在兩人的心裡卷起小小的波濤。
「沒弄清楚真正的目的,就算現在留下了,有一天你還是會走的。」面對岸光東緒的堅持,透雨歎了口氣。
要說實話,他也是希望岸光東緒留下,而且永遠伴在身邊,不會因為其他事物而離開,這樣的感情……是愛戀吧。
他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了這個外來的訪客,倘若岸光東緒留下來,他會在這個武士身止放下更多的感情,到時如果岸光東緒突然想走,恐怕就再也放不開了。
他不願這樣的狀況發生,所以才希望岸光東緒要留,就為他留一輩子!
「我不會跟你分開。」這是岸光東緒僅剩的堅持。「我……想留在你身邊一輩子。」
這樣的執念是岸光東緒以往從沒體驗過的,但他清楚自己的心,他只想伴著透雨一生一世。
驀地,一個異樣的字眼跳入了他的腦海裡。
一生一世?
這……除了被武士視為生命的刀之外,會與他相伴一生一世的,應該是自己將來的成親對象啊。
看看身邊的透雨,再回想起自己為透雨感到全身躁熱難當,卻又想緊緊相依的心情,岸光東緒霎時愣住。
他……喜歡透雨?
雖然透雨是個男人,但他卻從來沒去考慮這點,只是一個勁兒地放任自己的目光去跟隨透雨。
這樣的感情,是否可以稱為割捨不掉的愛戀?這樣的感覺,是否就如同古人詩詞裡怕說的,是一種傾心又永恆的愛意?
瞬間,岸光東緒忍不住發出重得的歎息聲。
原來他是因為喜歡上透雨,所以才會這麼想留在透雨身邊。
透雨聽著岸光東緒脫口而出的話語和這一聲歎息,只是淺淺的笑了,因為他知道,岸光東緒已經找到答案了。
「原來如此。」想來,透雨或許早就發現他的心情,因此才一直叫他去尋自己的真心,而他卻傻到現在才發現,真是夠遲鈍了,也怪不得透雨會再三拒絕他,因為他根本就還沒弄清楚自己的心意。
可是他現在已經明白了,他是愛上了一個依世俗規范來說,根本就不該愛的對象——一個男人。
但是,他卻毫毛排斥感,甚至可以說,這只是幫他把自己的思緒整理得更為清析罷了。
男人也好,女人也罷,他岸光東緒已經決定了。
「透雨,我……喜歡你。」
已經明朗的心境使得兩人得以自然相處,所以透雨取消了岸光東緒不許幫他的命令,不管要做什麼、去哪裡,都會先與岸光東緒說一聲,讓他分擔部分辛勞,就連煉鋼鍛鐵的工作也不例外。
雖然在鑄刀這事上,岸光東緒這個外行人除了搬木炭以外也出不了什麼力,但知道要爐火燃起來,就得連燒三天三夜的情況後,岸光東緒很高興自己能伴在透雨身邊,因為若由兩人輪流守著爐火,透雨多少就能在這煉鋼的過程中小憩了。
「再一天,就能煉出玉鋼了。」
午夜時分,岸光東緒正依照透雨的叮嚀,忙著往煉爐裡添木炭,透雨的聲音卻由背後傳來。
「你醒了?」岸光東緒年年天色,淡灰的天空正透著些微的涼風。「天還沒亮,你再睡一下吧。」
畢竟要注意爐子的情況也需要耗去不少體力和精神,能夠的話,岸光東緒希望透雨可以多睡一點,補足了體力再起床,才不會老是一副瘦得要給風吹跑的樣子。
「你也忙得夠久了,換你躺一下吧。」透雨搖搖頭,真要詳細計算,岸光東緒睡覺的時間,可比他少得多了。
誰教岸光東緒捨不得他累,總搶了他的工作做,入夜後又壓著他躺下,結果到了最後,反而是岸光東緒像個煉鋼師傅,他卻成了坐在旁邊發呆的小跟班了。
「不成。」岸光東緒不肯妥協,對於透雨的體貼,他僅是搖頭以對。
因為透雨根本看不見爐火,所以每次都坐在離爐火很近的地方,以身體去感覺煉爐的熱度,再依溫度變化判斷何時添木炭,由於透雨靠得太近了,在他看起來總覺得險象環生。
為此,岸光東緒寧願三天不睡,也不讓透雨顧爐火。
「你睡吧,我體力比你好,等煉完玉鋼我再休息就好。」岸光東緒怎麼說也是練武的人,身體自然較透雨來的健壯,能夠替透雨擔下工作,怎麼說也不肯再分給透雨。
「我們還是輪流吧。」透雨往岸光東緒身邊走去,拉住了他的手臂,沒讓他繼續往煉爐裡添加木炭。
「反正煉鋼這工作,不是煉一、兩次就夠的,因為每回冶煉出來的鐵塊中,只有十分之一左右的玉鋼啊。」所以鑄一把刀,大概都得開上兩到三次爐,倘若岸光東緒總是這樣把工作攬了去,那刀還沒完成,人就要先累倒了吧。
「但是……」岸光東緒沒說出口,可他心疼透雨啊。
縱使過去的辛勞只能由透雨獨自攬下,但將來的苦與痛他可以替透雨分擔。
「沒什麼好但是的,你先去休息吧。」透雨半拉半推的,將死腦筋的大個子拉到旁邊坐下。
「老實說,因為有你幫忙,我已經輕松很多了,想想之前煉鋼的時候,我可是三天三夜不能睡啊。」拍拍岸光東緒的肩膀,他像是要說服岸光東緒似的柔聲笑道:「現在有你在身邊,我有許多時間能偷空小憩,所以不可能會累倒的,你放心好了。」
「那……我睡這裡陪你吧。」岸光東緒想了又想,捨不得放透雨一個人留在爐火旁,就擔心上次那樣的意外再度重演。
睡在透雨身邊,好歹有突發狀況時,他還能早早反應跟搶救,而不是事後再懊悔。
「嗯,你好好休息,如果我累了,一定會叫你起來。」為了讓岸光東緒安心入眠,透雨笑著給了保證。
「那……有什麼事就叫我。」岸光東緒也明白,透雨是不太會主動依賴旁人的個性,所以有什麼事總要他開口搶著做,不然透雨照樣會自己一肩挑起,因此睡前還不放心地多叮嚀了幾次,才在一旁地空地上枕臂而眠。
聽岸光東緒沒再開口,終於肯閉上眼睛休息,透雨才伸手輕扶岸光東緒的頭,仿佛在哄孩子入眠似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一直到岸光東緒的呼吸漸漸慢了下來,從沉重變為輕柔而規律,胸口跟著淺淺的起伏,他才悄悄移開了自己的手。
原本透雨以為岸光東緒真的睡著了,便起身回到煉爐旁,繼續添加著木炭,豈知……
岸光東緒剛才之所以能睡得著,是因為有透雨陪在旁邊哄他,每當透雨的手撫過他的發絲,他就能確定透雨在身邊,因此才能漸漸入睡,可當透雨一離開他身旁,岸光東緒立刻又醒過來了。
岸光東緒張大了眼瞧著透雨在煉爐旁邊的身影,這才發現自己因為太擔心透雨的安危,根本睡不著。
可是……如果他不休息,就換成透雨擔心他了吧?
為了不讓透雨在費心於爐火之際,還得來操心他的身體,岸光東緒只好躺在地上不動,假裝自己正在睡覺。
可事實上,他依然注意著透雨的一舉一動,就怕離爐火很近的透雨發生半點意外。
只是當他一直盯著透雨的背影看時,心裡卻突然生出了新的疑惑——雖然透雨說自己是打鐵的師傅養大的,所以後來成為刀匠也是自然,但……透雨是天生就眼盲啊。
難道鐵匠師傅從沒想過,要讓小時候的透雨學學別的技藝,而不是投入這種成天與火源為伍的危險工作嗎?這點他實在是怎麼也想不透。
眼睛看不見的人不管要做什麼事都會較常人累上幾倍,但是有些工作是熟能生巧就可以做的,例如編籐藍,草鞋什麼的,也算是個不錯的工作,可為什麼偏偏挑上打鐵這條路,成就甚至還超越了原來的師傅,成為刀匠?
「透雨,你為什麼願意當刀匠?」一不留心,話語便脫口而出,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問話讓透雨的動作停頓,甚至引得他回身面對岸光東緒,可臉上的表情卻明顯地表示著無奈。
怎麼岸光東緒就是不肯聽話,好好的睡上一覺啊!
「你真是……」透雨本想念念這個沒人哄就睡不好的大孩子,不過仔細想想岸光東緒的個性就是這樣,如果他沒休息,岸光東緒也不可能安心閉上眼睛吧。
「對不起,你沒在身邊我真的不放心。」岸光東緒心虛地笑了笑,對於這樣的情況他也只能道歉了。
「算了,你起來陪我聊天好了。」透雨決定妥協,只是依然附上了額外的條件,「不過完成煉鋼之後,你得好好休息一天,不准什麼事都攬著自己做!」
「呃?」岸光東緒愣了下,算算一天下來,從煮飯、挑水、洗衣服,甚至是撿柴火等等,這些若都要讓透雨准備,而且還得備上兩人份,那工作還是太多了。
「透雨,一人做一半,我保證不搶著做、也不自己做,這樣好吧?」未了,岸光東緒決定做出最後掙扎,想說服透雨接受他的照顧。
「不行!」這回,透雨也不肯退讓了。
「你不是現在好好休息,就是後天在床上睡一整天。」只有這兩個選擇,沒有第三條路。
「那……我還是現在睡好了。」商量失敗,岸光東緒心有不甘地躺回草地上。
反正只要他不出聲,透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睡著了,所以他大可以躺在後面,繼續關心透雨,然後待煉鋼完成後,照樣把所有的工作攬到自己身上,叫透雨好好休息個夠。
所以他這回真的閉上嘴巴,沒敢再不小心將心中的疑惑吐露出來。
少了人聲,四周慢慢地靜了下來,只有煉爐裡偶爾會透出木炭在焚燒時發出的小小爆裂聲。
沉默的氣氛維持了好半晌,透雨突然喃喃自語起來,像是知道岸光東緒根本沒睡似地,開始回答岸光東緒先前的問題。
「最能讓人體會生命珍貴的是地獄,極樂之境卻教人易忘生存的價值。」同理,人在困苦的環境會知道向上,一旦富裕就容易墮落,這就是他成為刀匠的原因。
「透……」話音剛出,岸光東緒便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雖然對於透雨願意回答問題的舉動感到窩心,但他可沒忘了自己跟透雨的約定,所以他繼續裝睡,只是透雨的聲音卻不停地滲入他的腦海裡,引起小小的波濤,拍打著他的思緒。
透雨沒去點破岸光東緒依然清醒的事實,即使方才脫口而出的呼喚,早已清清楚楚地傳入他的耳裡,他卻裝成沒聽見一般,繼續自言自語。
「我在與冥府交接的生死邊緣上感受到生命。」
透雨拔出了岸光東緒擱在旁邊的刀,令指尖順刀鋒滑過,讓銳利的刀刃在他的手指上劃出淺淺的紅痕。
說來可笑,他因為打造了能夠取人性命的刀,才有活著的真實感,這如紙片一般的薄刃,竟成了他從一片沉靜的黑暗中,跨越至繁榮塵世的界線。
岸光東緒本想出聲,因為他看見血痕自透雨的指頭上泌出,但是透雨的回答,卻又令他安靜下來。
透雨看不見,所以外界的一切都與他不甚相關,而這鑄刀的過程,卻是透雨與外界唯一的連系。
燃燒炙熱的爐火彷佛是人們在沙場上揮刀爭斗的熱氣,將刀塑形的過程就像是刀身相碰時所產生的火花,在一瞬間迸露光芒,也劃開生與死的界線。
透過自己所鑄的刀,透雨活著、笑著,也證實了他曾在人世走過這一遭。
那一把把名刀匠透雨打出來的利器,其實就宛如透雨的分身,行遍了各處,看盡了生與死。
「不過……就到此為止吧。」透雨將刀入鞘,轉頭面對著爐火,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到此為止?」岸光東緒微愕。
第六章
透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此後不再鑄刀?或是日後將不再回答他這類的問題,還是有別的意思?
「我打算封爐了。」透雨淺淺的笑了下。
「封……你不再鑄刀了?」岸光東緒忍不住翻身坐起,這驚人的事實讓他顧不得之後是否會被透雨強壓著睡上一日,只是想將腦海裡的疑惑一口氣全問個清楚。
「因為我不用再藉由死亡體會活著的感覺。」透雨來到岸光東緒身邊,蹲在情人面前,滲血的手指壓上了岸光東緒的唇。
「有你,我就知道自己是活著的。」
雖說有寬廣的心境是件好事,但倘若太過超然,身邊的一切事物將變得不再重要,至此……活在世上,或是斷了氣息、埋入土裡,似乎都沒什麼差別。
所以過去的透雨是以死亡拉住心思,讓他知道自己是活著的,可岸光東緒的出現,改變了他的生活;現在是以岸光東緒帶給他的溫暖關懷,引他享受生命的美好。
「透雨……」岸光東緒瞪大了眼,嘴裡的血腥味讓他感覺到情人的溫暖,卻也同時感受到情人的辛酸。
「不做刀匠了,那你想做什麼?」
過去,雙眼不便使得透雨無法自由自在,但現在,有他伴在身邊。倘若透雨想離開月城山,有其它的夢想,那他願意當透雨的雙眼,伴著他游遍四方。
「透雨,你有其它的夢想嗎?讓我替你實現,好不好?」
「你已經替我實現了啊。」透雨笑出聲來。
「你讓我不用再當刀匠,不須鑄刀就知道自己是活生生的站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自然的做我自己。」在認清了生命之後,他從此就能踏實的過生活了。
不過……若是問他,想做什麼事?答案卻依舊是刀。
「但我想再鑄一把刀。」修復青藏之後,他想再打一把刀。
「紀念嗎?」透雨的答案讓岸光東緒笑了。
他的情人總算學會依賴他了。
不再努力獨自生活,而是與他一同分享喜怒哀樂。一想到自己能給透雨帶來這樣的日子,岸光東緒情不自禁想抱住他、緊緊地摟在懷中,讓透雨知道他有多麼高興。
「不是紀念。」透雨搖頭,這並非他鑄刀的目的。
「是想打一把真正適合你用的刀。」勾起溫和甜美的笑容,透雨說出了願望。
為岸光東緒鑄出不需他費力使勁,就能揮舞自如的刀。
「我……」岸光東緒握住透雨的手,瞧著藏在臂膀,只有提高衣領時才偶爾露出的細細傷痕,他僅是拉了那纖白手腕往唇上觸去。
「我有你就夠了。」雖然刀對一名武士來說是極為珍貴的同伴,但對岸光東緒而言,透雨的存在就像是他身邊多了把無形的利刃。
因為有了透雨、有了值得珍惜保護的人,所以即使手上無刀,他也一樣會變強,甚至可以隨心所欲地揮舞每一把刀。
「因為我是你的夢想。」岸光東緒的心情,即使不說出口,透雨也能夠明白。
「不過為你鑄一把刀,則是我的願望。」由於眼盲的他無法守護情人,所以提供岸光東緒可以保護自己的利器,成了他幫助岸光東緒的方法。
「你不也說過要為我實現其它夢想嗎?那就讓我幫你打一把刀吧。」透雨說完,沒等岸光東緒同意就拉開他的衣袍,手掌也跟著撫上岸光東緒光裸的胸膛。
「如果這是你的夢想,我當然願意幫,但是……」岸光東緒看著情人沒來由地主動示好,心裡卻是納悶至極,「你該不會替人打刀都得先這麼摸過一回吧?」
他記得透雨光摸到他的手,便能知道他是左撇子、使刀情況如何,那如果是一把量身打造的刀,豈不是需要更多的親密接觸了?
「如果是打一把主人完全不用費心思,就能與其合而為一的刀,當然得摸個仔細了,不過除了你之外,我沒替其他人打過這樣的刀。」語音未畢,透雨的十指已沿著岸光東緒的身形下滑,撫過下腹之後環住情人的腰身,貼上了岸光東緒的背部。
「透、透雨……」岸光東緒感受著透雨十指肆無忌憚的撫觸,雖然明白透雨並不是這樣去碰每個求刀的客人,讓他欣慰許多,可是感覺這件事,不是他說無視就能無視到底的啊。
讓自己喜歡的人這般撫摸著,甚至被抱住、緊密相貼,要他毫無反應那真是件難事。
「抱我啊,這樣我才知道你的力道。」彷佛真的只是在確認岸光東緒的身體狀況一般,透雨的語氣顯得輕松又自然。
「抱……抱你?」岸光東緒霎時只覺得身體內彷佛有把火突然燒了起來。
可是瞧透雨一副從容的樣子,這句話到底是他做了太多無關的聯想,或是真有其意?
「是啊,不管你想怎麼抱都行。」透雨貼上了岸光東緒的身子,還將臉埋入情人的頸項間,雖然說話的語氣依舊平淡,但動作已經明顯的表現出引誘之意了。
「那、那我就……」岸光東緒探出雙臂,摟住了透雨的身子,雖然早知透雨削瘦,但抱在懷裡卻又是另一番感覺了。
好纖弱……好像他一掐就會碎掉了。
「透雨……」湊上唇,岸光東緒低頭往透雨的發絲吻去,混著炭火的味道很是新奇,卻早在近幾日的鑄刀過程中習慣。
「東緒……」與岸光東緒相同的,透雨也溫柔地親吻岸光東緒,只不過他吻的不是發絲,而是情人的頸子。
「啊……」岸光東緒忍不住淺聲呻吟,透雨的唇瓣貼著他的頸項,微濕的觸感勾起他的欲火,令他加重了手裡的力道。「透雨……」
不自覺地,岸光東緒的雙臂開始勒緊透雨,甚至是一個翻身,將透雨壓到自己身下。
「我喜歡你,東緒。」在勾起岸光東緒的欲望後,透雨沒有減緩攻勢,他的雙唇轉移了陣地,直接貼上情人的唇瓣,甚至將舌尖探入,想引得情人與他熱情糾纏。
見透雨如此主動,岸光東緒這回可再也沒打算忍耐了,既然情人已如此明白地表示,他不好好響應透雨才叫失禮。
探出舌尖與透雨相纏,岸光東緒一邊吻著透雨,一邊伸手拉扯著透雨的衣物,令他纖瘦的軀體裸露在自己眼前,更迫不及待地以十指撫觸,感受著那份體溫。
「啊……」混著熱氣的呻吟,從透雨的喉嚨深處發出,在岸光東緒的愛撫下,漸漸模糊了思緒。
岸光東緒舔吻著透雨的頸項、肩膀,沿著他的身體曲線往下滑動,甚至以舌尖在他的胸前逗弄,引得透雨一陣戰栗。
透雨主動地弓起身子,接受情人的撫慰,岸光東緒在他身上烙下的痕跡與埋下的火苗,則令他感到身軀越發滾燙。
灼熱的吐息斷斷續續,令透雨的雙手不自覺地擁上岸光東緒的頸項、肩膀,想索求更多的溫暖,以及這股彷佛要將人燒熔的高溫。
岸光東緒已分不清這陣宛若要燒透全身的熱浪,究竟是自己身上傳出來的,或是透雨帶給他的影響?又或者……是因為身旁的爐火燃得正旺?
但是就算爐火再炙人,只怕也沒有他們在彼此身上勾起的熱度那般強烈吧。
這樣的感覺彷佛要將他與透雨兩具軀體熔化、結合在一起,讓他們漸漸化為一團火球,而這陣怎麼也壓抑不下的高溫,或許遠比一旁的爐火還要來得灼熱吧。
為了修復青藏,透雨將煉好的玉鋼回火鍛冶,用熔鐵重接斷刀,以鏗鏗鏘鏘的聲音取代了鳥叫蟲鳴,在月城山上的林間重新響起。
但和過去不同的是,因為有了岸光東緒這個情人,透雨再也不用在鑄刀的中途分神打理其它瑣事。渴了,有人倒茶;餓了,有人煮飯,他只要專心打鐵就好。
只是說要專心嘛,其實也不太能專心。
「透雨,休息一下,吃飯了。」岸光東緒將剛煮好的飯菜端到外邊來,打算跟透雨邊吹著涼風邊休息。
「休息……」透雨停下動作,有些困擾的皺起眉頭。
他記得才開始打鐵沒多久啊,怎麼又要休息了?
如果老是這樣打打停停的,要多久才能修好青藏,替岸光東緒打刀啊!
「我還不餓,等一下再吃吧。」搖搖頭,透雨決定以手邊的工作為重。
「什麼還不餓?你是餓到沒感覺了吧。」岸光東緒走到透雨身邊,一把將他的工具取走。「你早上起來就鑄刀,現在都中午了,怎麼可能不餓?」
他知道看不見日月變化、工作又認真的透雨,根本不會覺得時間的流逝,有多快,可他光是屋子內外整理、打掃、作飯,一個上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看著太陽高掛天空,會想叫透雨休息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我真的不餓啊,再等一下吧,至少讓我把接起來的刀身形狀打出來。」
透雨把手探向岸光東緒,想將工具取回來,可就在這個時候,肚子裡傳出咕嚕咕嚕聲,證明了岸光東緒的推測,他其實早就餓了,只是不想停手、不想放下手裡的刀而已。
「瞧,你的身子都在跟你訴苦了。」岸光東緒歎了一聲,「怪不得你這麼瘦,身上沒半兩多的肉,原來你是這樣鑄刀的。」
在他看來,透雨到現在都沒餓死,實在是奇跡了。
親眼看著透雨鑄刀,只讓岸光東緒更加心疼透雨,他放下工具,將透雨攬進懷裡,輕拍了拍他的背,柔聲勸道:「先吃飯吧。」
「看來,我不說好也不行吧?」透雨苦笑了一下。
感受著岸光東緒身上傳來的體溫,透雨覺得幸福,卻也覺得莫可奈何。
唉,他的這個情人,總是窩心又體貼,就是在這種時候,在他忙著工作的時候,會像只愛搗蛋的貓兒,纏住主人耍賴,非要主人放下手邊的事,陪他好好玩上一會兒。
「那我們先吃飯,我煮了熱湯,喝些吧。」見透雨妥協了,岸光東緒總算是安下心來,原本他還擔心透雨會與他堅持好半天。
其實比起教透雨為他鑄把新刀,他更希望透雨伴在身邊,就讓他懷著這點私心繼續「干擾」透雨吧。
牽著透雨走到樹蔭下,岸光東緒替透雨找好位子坐下,然後替他盛飯夾菜,身邊的涼風不時吹拂著兩人,偶爾會勾起透雨的發絲纏在頰邊,岸光東緒邊笑邊替他拂去,有說有笑地享用了好一會兒之後,不遠處的林間卻出現了人影,而且直直地往小屋走近,讓岸光東緒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是來訪的客人?還是山腳下的村民?他在這邊住了許久,從沒遇上透雨以外的人,要不是見著人影,他恐怕都忘了世上還有他與透雨以外的人。
正想開口,透雨卻因為聽見腳步聲而與他同時放下了碗筷。
「透雨大人,好久不見了。」
來訪的客人先開了口,一身華貴的穿戴與禮貌的招呼,看得出家世背景不錯,只是那份態度卻令人有些生厭。
雖然嘴上用的是敬稱,可那傲氣的腔調卻遮掩不住。
對於岸光東緒,他僅是以不屑的眼光瞄了一下,便不再搭理。
岸光東緒知道,自己非常不喜歡這男人,至於透雨……
一聽見訪客的聲音,透雨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彷佛是感覺到什麼惡心的東西近了身似的。
「我要封爐了。」冷冰的聲調吐自透雨口中,說完後,他繼續低頭吃飯,沒再去管旁邊的客人。
岸光東緒從沒見過透雨如此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他印象中的透雨總是輕柔的帶著笑,現在看來,透雨應該認識,而且相當排斥這個訪客。
「封爐?」來客嚇了一跳,像是為了確認這個回答一樣,他四處轉頭看了看,當他瞧見旁邊依舊燒得旺盛的爐火時,迸出了笑聲:「您真愛說笑,若您真要封爐,那鐵砧上的刀,又是怎麼一回事?」
「是友人托付,要鍛接的青藏。」透雨說罷,很快地將碗裡剩余的飯菜全掃進肚裡,然後重回爐火旁,再度拿起工具開始敲打著刀身。
只是那賣力的樣子看在岸光東緒的眼裡,不像是急著修好青藏,倒像是想用打鐵時的聲響蓋過客人帶來的「噪音」。
「透雨接好青藏後就不鑄刀了。」為了不讓這個煩人精再去吵透雨,岸光東緒索性開口打岔。
或許是這話起了效應,訪客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再整理過之前的對話,終於弄清楚現在的狀況了。
這個一直與透雨一塊兒坐在樹蔭下吃飯的人,八成就是委托修復青藏的人,也就是透雨口中的朋友吧。
「還沒請教,請問您是……」方才他只當岸光東緒是透雨的徒弟,所以沒搭理這個跟班,可這個男人若真是透雨的友人,而且還能請得動透雨為他修刀,那他還是趕緊巴結一下,才好請這個大個子替自己美言幾句,為他在透雨面前說說好話。
因為……他還想請透雨鑄刀。
「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岸光東緒沒打算報上名字,免得多惹事,畢竟這男人的態度讓他看了就不舒服,連名字拿出來讓他喊,都會讓岸光東緒感到不太高興。
「您真是客氣,雖然您說自己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但我想您應該也是難得的一代劍豪吧,怎麼說您都是透雨大人的朋友,來歷定當不凡。」見岸光東緒沒肯說,訪客也沒再多問,畢竟他原本就不是太在意岸光東緒的身分,只不過既然有事求人,拍拍馬屁就是少不得的手續了。
「我是越承三守,是月城山東面赤松城的官員。」越承三守扯出毫無真心的官場笑容,對著岸光東緒自我介紹。
當然他也沒忘了自己的目的,見岸光東緒沒有拒絕聽他說話,他又逕自解釋道:「我是代替城主上山,希望請透雨大人鑄刀的,可惜我跑了好幾趟,都請不動透雨大人下山,不知您能不能幫我說說話,讓我完成城主交代的使命?」
岸光東緒沒回應,心裡卻是一驚,因為這男人口中的赤松城,就是和他所屬的石方城長年打仗的敵人啊。
就連青藏的主人,也就是在年前與赤松打仗時受了傷,不治身亡。
眼見敵人就在面前,岸光東緒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是氣、是怒?還是悲傷?而且這個越承三守,還妄想打擾透雨的安寧,要透雨鑄刀。
「我不幫軍隊鑄刀。」岸光東緒尚未出聲,透雨已經先一步開口,回絕了越承三守。
越承三守回頭看看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理會自己的透雨,像是早就知道透雨會如
此回答一般,對他冷言拒絕一事不以為意,繼續自說自話起來。
「您瞧瞧,透雨大人就是這樣,所以我上山多次,就是請不動他。」轉向岸光東緒,越承三守沒多注意岸光東緒的表情變化,又或者該說,他根本懶得理會岸光東緒這個人的情緒起伏,他只希望能從透雨的朋友下手,好勸服透雨鑄刀。
「老實說,以透雨大人的技術,應該可以名滿天下的,只是他一直隱居在山裡,才埋沒了這精湛的鑄刀功夫,請您幫忙勸勸他吧,我們城主可是很有心想延請透雨大人的。」
「透雨不去。」岸光東緒打斷了越承三守的喋喋不休,冷著聲應道。
眼前這人雖不是殺友之敵,卻也算敵人,雖然他一心想放開之前的恩恩怨怨與透雨相守,可越承三守卻想帶走透雨,還想叫他鑄刀?想都別想!
「這……」聽見岸光東緒不輸給透雨的冷漠回應,越承三守愣住了,看來眼前的大個子比透雨更加頑固。
既然兩人都是這樣的死硬個性,那他想請岸光東緒代為美言的想法就不可能實現了。
「看來,我今天又白跑一趟了。」輕輕歎了口氣後,越承三守總算打消了把透雨帶下山的念頭,只是他也沒打算空手而回。
「雖然透雨大人不肯答應城主下山,但是否可以出讓幾把刀,算是一了城主心願。」走到樹蔭下,他在透雨方才坐著的地方,放下了一個小袋子。
從袋子觸上大石頭時發出的聲響,不難猜出袋子裡裝的是金子。簡言之,越承三守是打算拿錢買刀。
雖說是買刀,但他卻沒先征得透雨的同意,在放下錢袋之後,這個從赤松城上來的官員,便徑自走進屋內,拿下了掛在牆邊架上的刀。
「放下!」岸光東緒見越承三守擅自入屋,立刻跟上前去,他從身後一把抓住越承三守,搶回透雨打造的刀,對著他怒喝道:「誰說刀要賣給你了?」
這刀上的每條刀紋可都是透雨的心血,豈有如此輕易讓給這男人的道理!更何況透雨根本不想幫越承三守,他又怎能坐視不管,任由他帶走透雨的刀?
「我不管你究竟是誰,可這刀是赤松城主買下的,你竟敢搶奪!」盡管透雨沒同意賣刀,但他付了錢,就可以帶走屋裡的任何東西,這就是越承三守蠻橫的行事做風與想法,所以見岸光東緒搶了自己手中的刀,他便擺起宮架子,對著岸光東緒咆哮起來。
反正他原本就沒把岸光東緒放在眼裡,方才會如此客氣,圖的是他幫自己說好話,但現在岸光東緒沒了利用價值……
「你再不把刀交出來,我就抓你進地牢。」越承三守一反先前的和善,瞪著岸光東緒威脅道。
「什麼買下?你錢丟下就算是買嗎?」岸光東緒吼了回去,「把你的髒錢撿回去!這裡不賣東西給你!」
他上過戰場殺過敵,可不是越承三守這種只會欺壓平民百姓、擺架子的官爺,要想唬他沒那麼簡單。
「你這個無禮的平民!」被岸光東緒這麼一反駁,越承三守真的火大了,把手探向腰間想拔刀對付岸光東緒。
面對他的舉動,岸光東緒的反應一樣是拔刀應戰,就在他將手按上刀柄時,透雨已經進了屋,伸手壓住越承三守的手背,沒讓他把刀拔出來。
第七章
「先別急著生氣。」面對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透雨依舊是平時的淡然,「再說,這把刀並非不願讓給城主。」
說罷,透雨便從岸光東緒的手上取下方才他搶回的長刀。
「透雨……」岸光東緒以為透雨決定妥協,將刀賣給越承三守,正想開口阻止時,卻見到透雨伸手擋在他面前,示意他別多話,讓他只能暫時將氣悶在心裡。
「既然如此,那就把刀給我吧。」越承三守毫不客氣的伸手要刀,彷佛他才是這把刀的正主兒。
但透雨卻在此時往後退了一步,沒肯把刀交出去。
「你!」越承三守撲了個空,瞪大眼瞧著透雨,表情像是恨不得把透雨架回城裡、聽候城主發落。
「這把刀之所以不賣,是因為它尚未完成。」透雨平靜的說著。
岸光東緒微愕,因為透雨手上的刀,分明就是之前他揮舞過的那把,而且還令他頭一次感到得心應手。
莫非透雨只是在找借口嗎?因為透雨也不想讓刀被眼前的無禮官員帶走,所以才搬出刀未完成的借口。
只是,看越承三守那跋扈的態度,他會接受這樣的說詞嗎?
「這種話騙孩子還可以,換成我,是不可能上當的!」越承三守自然不會相信這樣的說法,大跨步地逼近透雨,想把刀搶到手。
可透雨卻在此時將刀拔出來,讓越承三守嚇了一跳,跟著連退好幾大步。
「你……大膽!你想謀害官員嗎?」越承三守憤怒地指著透雨,大聲喝道。
「不,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把刀確是未完成品。」說罷,透雨伸手一揮,瞬間刀子砍上了一旁的木架,但……
令人錯愕的是,木頭架子沒事,刀卻應聲而斷。
「透雨!」岸光東緒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形!
這把刀分明早已完工,而且趨於完美,怎麼透雨卻有辦法讓它變得脆弱不堪?
瞧著斷刀落在地上,岸光東緒真是慶幸它沒傷到透雨,僅是硬生生地撞上了地面。
但是看見一把好刀就這麼斷裂,他仍然免不了心痛,畢竟那不知花掉透雨多少心血才鑄成。
如此的驚人景像,不僅岸光東緒驚訝,也令越承三守訝異無比,因為刀可是由鐵所鑄成,怎麼可能只是跟木頭架子相碰就斷了?
難不成透雨說的是真的?這刀根本尚未鍛冶完成,所以才如此不堪一擊,甚至是讓看來弱不禁風的透雨一揮就斷……
「好吧,那我換這一把好了。」越承三守說著,又往架在矮櫃子上的刀伸手。
可透雨彷佛早已猜出越承三守的下一步動作,所以他快上一步取下刀,將刀拔出後,再度敲斷一把利刀。
「這……」看著這樣的情況,越承三守再有諸多不滿,也只能無言以對。
怎麼透雨這個名刀匠打造出來,還擺在屋裡收藏的刀,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擺飾品?
「其實我早就打算封爐了,所以這些刀才會一直沒完成,就這樣放在屋裡,這次會重點爐火,只是想修復青藏罷了。」合情合理的解釋出自透雨口中,說明了刀斷的原因。
「這樣的刀,若是讓給城主,只怕是失禮了。」將錢袋還給越承三守,透雨再次拒絕了他買刀的要求,「我不會再鑄刀了,請你轉告城主吧。」
岸光東緒聽著透雨的話,忍不住又想起初見時透雨以冷淡的聲調響應自己的事,當時透雨也問過他,是否為了求得城內鑄刀的師傅而來?看現在這情況……想必越承三守上山強奪刀的事情,已不是頭一遭了,所以透雨才會如此堅決的方式令越承三守打消念頭。
「哼!真是虛有其表。」越承三守重重哼了一聲,沒想到自己數度上山,竟換來這種結果,讓他只能悻悻然的離開。
看著越承三守的背影消失在樹林裡,岸光東緒連忙回到屋內,卻瞧見透雨正一語不發地蹲在地上四處摸索著,想把剛才敲斷的利刃撿回來。
岸光東緒愣愣地望著透雨,下一刻,他的雙臂已不自覺地伸展,大跨步地走近透雨身後,將他緊緊抱住。
「自己親手鑄的刀……你要做出這種決定,一定很難過吧。」看著透雨梭巡的舉動,只讓岸光東緒更加辛酸。
他雖是透雨的情人,除了愛意之外卻什麼也給不了透雨,甚至無法讓透雨有個安心的棲身之所。
透雨停下尋找斷刃的動作,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無奈的苦笑道:「說完全不在意是騙人的。」
畢竟這兩把刀,是他花下一年多的心血啊!而且兩把都是難得的上乘之作,若非他是刀匠出身,熟悉刀劍本質,知道哪裡是刀刃最脆弱的地方,否則那兩把刀其實不可能這樣輕易就斷的。
「不過與其把刀交給越城三守或赤松城主,我寧願毀了它們。」
岸光東緒緊抱著情人,彷佛要將自己的心意傳遞給透雨,他將臉埋在透雨的發絲間,悶聲應道:「封爐吧……然後我們隱居他處,好不好?」
雖然此舉對不起交付他青藏的友人,但是倘若赤松城主繼續來打擾透雨,那麼難保修復好的青藏不會被強行奪走,然後作為赤松城主的殺人利器,與其如此,倒不如早些離去!
至於青藏……待他日後年老身亡,再到地下向友人說明原委謝罪去吧,相信他會諒解的。
面對這個提議,透雨低著頭思索了好半晌,也因為他想了很久,岸光東緒明白透雨應該是在做內心的掙扎,因此他沒開口,只是靜靜地等候透雨的響應。
異樣的沉靜圍繞著兩人,直至外邊的山林傳來了歸巢的鳥鳴。
「我想修好青藏。」想了又想之後,答案依然未改。
透雨願意放棄手中的兩把刀,忍痛讓它們成為斷刃,但是青藏的修復過程,代表了他對百年前那位刀匠的敬佩,以及岸光東緒與朋友之間的情誼,所以他還是想修好它,而且他還想為岸光東緒鑄刀。
這個願望如果無法達成,他恐怕會一輩子遺憾吧。
「那……若我們換個地方,找塊清靜之地呢?」能與透雨相知相守的話,其實岸光東緒並不介意換地方住的,怕就怕透雨住久了,對此地有留戀。
「等我修好青藏、為你鑄了刀之後,我們就走。」
隱居生活對透雨來說並非大礙,不就是換個地方,僅須重新熟悉環境罷了,有了岸光東緒伴在身邊,事事幫著照料,要適應新的地方不是件難事,可問題在於煉爐不是說搬就搬的啊!
在打算封爐的現在,與其在新的居所搭起煉爐,還不如留於此地,加快腳步完成鑄刀工作來得實際。
「我是擔心松城的人不會就此罷休。」岸光東緒擰起了眉心,對於赤松會使出什麼樣的手段來逼迫透雨這個名刀匠,他實在無法預測,再加上自己就算能夠保護透雨,如果赤松城主派來大批人馬,那他也是雙拳難敵四手,所以為了透雨的安全,早些走反倒好。
「承三守之前就找過我許多次了,每回我都是這樣趕他下山,一直以來也沒出什麼事。」雖是這麼說,但過去透雨的拒絕方法,並沒有親手斷刀這麼激烈。
而這回他之所以做絕,一來是希望赤松的人徹底死心,一方面也是希望接下來他能夠專心一意、早些為情人將刀鑄好。
「不會有問題的。」透雨想了想,雖然他如此希望,可事情的發展卻往往難以預料,所以岸光東緒的擔心其實也不無道理。「如果你擔心的話,那我們收拾好東西就離開吧。」
反正等他們到了新的淨土,再花點功夫搭煉爐也是可以的。
「對不起,我沒什麼能幫上你的,甚至替你阻擋那些人都不成。」岸光東緒輕歎了聲,伸手撫上透雨的雙頰。「不過,我可以在尋到新地方時,為你搭起家、築起新爐,好嗎?」
這是他唯一能替透雨做的,其余的,就是抱緊透雨,帶給他力量和愛意了。
「你不怕為我搭起新爐之後,我又忍不住一把接著一把的打起刀來?」聽著岸光東緒的體貼,透雨總算可以把對越城三守的厭煩,以及親手毀去兩把好刀的惋惜拋諸腦後,開心的笑起來。
「你打刀的神情……很美。」岸光東緒自己也是挺矛盾的,他希望透雨休息,可在汗水滿布、神情專注這兩個要素交迭之下,透雨呈現出一種比平日的微笑還美、還耀眼,甚至吸引他全部目光的璀璨光芒來。
「我喜歡看你鑄刀,也希望你好好保重身子,另外,等我們換了新地方,沒人知道你是名刀匠後,也不會有人來煩你,要打多少刀都可以。」說著,岸光東緒索性往透雨的頰上吻了吻,宛如給他允諾。
「既然這樣,我們整理整理,盡快離開月城山吧,只是我見不著路,一離開這地方,事事就得靠你了。」透雨自是不願給情人添太多麻煩的,即使他明白岸光東緒願意護著他,但是處處依賴他人總不是自己的習慣。
「那倒好,我們可以一起做每件事,我隨時都能見到你。」岸光東緒摟住透雨,心裡滿滿的感動,因為他知道,要透雨離開習慣的環境去適應新地方,是極為殘酷的變化,但是如今他們不得不走了。
可是……他會守住透雨的。
「透雨,我會用一輩子、用這條命,全心全意地愛你、呵護你。」
這是岸光東緒的真心,也是真情,自始至終只用在透雨身上。
決定避開赤松城的人後,透雨與岸光東緒匆匆收拾好行囊,帶了尚未修復的青藏,趕在他們去而復返之前離開月城山。
由於透雨完全看不見,因此為了配合他的腳步,兩人行進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光是下山就花去岸光東緒上山的兩倍時間。
但為了躲避種種麻煩,岸光東緒還是帶著透雨加快腳步,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早日尋得可以讓兩人安心定居之處。
而在他們走了幾天,步行過幾個小村子,確定赤松城的人沒追來後,岸光東緒一顆緊張的心總算是平靜下來,甚至開始覺得他與透雨可以從此一路平安下去。
只不過這個想法並沒有持續多久。
就在他帶著透雨踏上旅途前進時,透雨突然緊抓住他的手臂,讓他停步。
「血的味道……」透雨止住腳步,因為他從迎面而來的輕風中,察覺了異樣的血腥味。
「血?」岸光東緒望向前方,記得這附近並無人煙,那麼……血腥味是從哪來的?
「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大概是……這個方向。」透雨在靜下來、判別了方向後,伸手往大路的另一端指去。
「那邊只有些附屬在倉月城名下的小村子才是,這地方向來沒什麼爭戰,怎麼會有血腥味?」
岸光東緒這回帶著透雨離開月城山,刻意避開會追趕他們的赤松城的勢力范圍,沒理由再遇上戰事才對。
「現在要怎麼辦?」
透雨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前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他確實聞到血腥味,所以這路到底是該走下去?還是回頭,找個安全的方向前進?他其實也沒個主意,畢竟他對月城山下的狀況一點也不清楚。
「我們下山的地方離我住的石方城和想搶你的刀的赤松城,都有些距離了,這一帶是倉月城的領地,我記得這裡沒什麼戰事發生,或許……前邊飄來的血腥味並不是戰爭也說不定。」岸光東緒努力地想找出個適當的解釋,像是因祭祀儀式的需要而殺生之類的,只是心頭深處還是免不了浮現令人煩惱的猜疑。
「戰爭啊……」一聽見這個詞,透雨的眉頭便忍不住皺起。說來各地戰事頻繁早已是常態,他之所以會隱居於山中,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只是他躲藏了好些年,沒想到還是免不了碰上這類場面。
「說不定只是我多心了。」甩了甩頭,透雨扯出笑容,想叫自己忽視這股僅有他一人察覺到的詭異味道。雖說眼盲之人在其它感覺上會比較敏銳,但這次或許只是因為他離開了熟悉的環境,太過緊張而弄錯了也說不定。
「我們過去看看吧,若真覺得苗頭不對再離開。」岸光東緒強壓下心裡的猜測,笑著安撫透雨。
一來,他是打從心底裡不願再將透雨牽扯到戰事上,二來,也可說是武士本能吧,若前方有人真遇上麻煩,他實在無法坐視不理。
「嗯。」透雨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舉起腳步跟著岸光東緒前行。
岸光東緒無語地扶著透雨,兩人繼續往前行走,雖然各自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緒,但為了彼此,他們卻都沒有說出口,只是……
在一股濃厚到連岸光東緒都不得不正視的血腥味飄來後,他們終於停下了腳步。
不,或許該說……是岸光東緒為眼前的駭人情景愣住,才使得依附他的透雨停下來。
由於透雨看不見,所以不知道眼前是什麼樣的景象,但是……這個原本附屬於倉月城的小村子,早已遍地屍首,血流滿地的景象令人不忍,依稀可辨的衣物瞧得出這些屍體中,有士兵也有普通百姓,至於原本該有的農村風光與小屋、炊煙,則已燒毀殆盡,徒留一地焦黑……
「透、透雨,我們先離開這裡。」岸光東緒明白,這裡的味道透雨一定明白發生過什麼事情,此時此刻,他只能慶幸透雨見不著這宛若人間煉獄的畫面。
拉了透雨,岸光東緒沒來得及解釋便要帶人離開,可就在此時,一個騎馬的武士突然出現,四十開外的年紀、一臉陰沉,手上還拿了把沾上不少血的長刀,讓岸光東緒忍不住停下腳步。
他認得這個男人!
在他因為友人去逝而辭掉石方城的職務前,他曾在戰場上見過這個赤松城的武士。
在岸光東緒的印象裡,這男人可說是殺人不眨眼,甚至是以揮刀奪取人命為樂,每一場戰爭結束後,他都會徑自徘徊在戰場上,只要見著了氣若游絲或在生死關頭徘徊的人,他就再補一刀、殘忍地取走人們掙扎存活的機會。
而這男人會出現在這裡,就表示倉月城已經受到赤松城的侵略了吧。
「怎麼?還有人活著啊?」男人的眼光掃過四周,在見著透雨與岸光東緒後,他揮起長刀、策馬奔向兩人,臉上還咧開了殘酷的笑意,就像是在享受殺戮所帶來的快戚。
「透雨,你到旁邊去!」岸光東緒將透雨推到身後護住,拔出了腰間的長刀准備抵抗,因為他很清楚,遇上了這個男人,沒分出個高下是很難平安離開的,因為他會趕盡殺絕,而他還有透雨要保護,所以絕不能死!
「東緒!」由於雙眼看不見,透雨就算猜得到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呆站在原地,聽著岸光東緒和武士不停地發出你來我往的嘶吼聲,任刀劍相碰撞的聲音穿入耳中,然後一而再地為這些聲響心驚膽顫。
即使明知道自己只會礙事,但透雨還是下意識的往前跨了幾步,畢竟遠離了岸光東緒總教他不安,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雙腳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重重摔了一跤。
透雨摸索著四周,想撐起身子站起來,可偏偏他伸出的雙手碰到的不是地面,而是各種奇怪的觸感,有硬梆梆的盔甲,也有帶著濕黏血液的屍體。
雖說眼睛看不見,不用親自面對如此可怕的景象,但是此刻透雨依然清楚地得知了圍繞在身邊的景物到底為何。
「東緒……」或許,這是有生以來頭一次,透雨感覺到了害怕的情緒,不是對生與死的恐懼,而是怕岸光東緒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成了四周死屍的一員。
眼角不自覺地滲出了淚珠,他有些顫抖地喊出那個令他心安的名字,希望岸光東緒能回到自己身邊,回到他伸手可及之處。
「透雨?」岸光東緒並沒有錯過透雨的呼喚,或許也可以說,從頭到尾他都不停地分神注意透雨的安危,就怕附近又有第二個赤松武士沖出來傷害透雨。
而當他瞥見透雨跌倒在一灘血水中時,心疼的感覺令他恨不得揮刀殺了眼前這個男人。
「透雨,你別伯,我……」吃力地擋回男人的攻擊,岸光東緒得了空檔,立刻回頭對透雨喊道:「等等!我馬上來幫你!」
岸光東緒的回應原本是想讓透雨安心,只不過他的關注之舉,卻也連帶地讓赤松武士注意到了一旁的透雨。
原本他正一心一意對付岸光東緒,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透雨一出現,這個赤松武士就立刻改了目標。
「是啊,讓我來幫你吧,送你進極樂淨土!」
赤松武士邪笑,大跨步地往透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