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哥剛是說替我定了一門親事?」靈玉喝了口熱茶,話說得和緩,表情也平靜,但語尾輕揚,說明了他的不快。
「你也二十有三了,是到了該成婚的年歲,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天,在諸多品貌皆佳的姑娘中擇一女子,讓你也能體會畫眉之樂。」靈雲委婉的說道。
為了早點斷了靈玉跟富貴的情,他從問名、合婚到下聘一氣呵成,不拖泥帶水,又用了三天不到的工夫便談成一樁親事。
當然,這也得歸功他的妻子,他才向妻子提起此事,她隨即大肆贊揚其表妹諸多美德,才貌雙全又知進退,為人溫婉謙恭,跟靈玉堪為天作之合。
楚家表妹確有賢名,生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家世清白,其父為地方仕紳,名下礦山產鐵,正好和鑄鐵為主業的歐陽家不謀而合,確為一段佳話。而選擇楚家也有其它好處,若有盛產鐵砂的楚家為後盾,那他善妒的娘親必然不會加以為難。
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現在歐陽家主事的還是他,若他在娘親面前耳語幾句,說有多需要楚家的幫忙,想必娘親也會為他著想,不多阻撓。
「我不娶。」他絕對不娶見都沒見過的女人,什麼才貌皆備他一點也不在乎,比起來歐陽靈玉覺得討喜重要多了,像他那丫鬟就很討喜。
「我已經跟對方談好了,也正式下了聘,就等我們雙方準備好便迎娶入門。」
歐陽靈雲已叫人加緊趕工,將婚禮所需之物如期備妥。
他笑得很柔,美眸如絲。「我不反對大哥納個妾,享齊人之福。」
「你在胡說些什麼?楚家表妹與你嫂子情同姊妹,我才讓你娶了她,省得妯娌不睦。」他一番好意倒成了他口中的不倫不類,他真要頑強到底嗎?
唇畔一勾,歐陽靈玉低聲輕笑,「情同姊妹才好共侍一夫,恭喜你了,大哥,得一如意美眷,人生豈不快哉!」
「你……」他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三弟這般堅持。
「富貴。」輕快地揚聲,聲音裡仍聽不到任何惱意,卻不正面響應歐陽靈雲。「來了,少爺,有什麼吩咐。」
裙襬飛揚,繫著棗紅流穗的髮辮輕甩腦後,手拿茶壺的富貴應聲一到,足下繡花鞋鞋面上栩栩如生的蝴蝶似要翩翩飛起。
歐陽靈雲多看了她兩眼,更確定心中想法,絕對要盡快為靈玉辦好婚事。
瞧這丫頭哪還有丫鬟樣,一身錦衣玉服不說,腳踩的繡花鞋是專門做貢品的鞋店做的,沒點門道,一般千金還穿不起。
還有,三弟竟然讓她習字,趕明兒不就讓她學琴學畫了,那跟一般千金小姐有何不同?他可不能讓三弟這樣一再錯下去。
「給大少爺倒杯涼茶,他上火。」隱忍著怒氣,歐陽靈玉還沒發作是看在對方是向來對他很好的大哥份上。
「是的,少爺。」她手腳伶俐的斟滿一杯茶。
歐陽靈玉手抬高一揮,「好了,回去繼續練。」聞言,她又咚咚地跑開,趴在花廳中央的桌子,十分用心地摹帖練字。因為每寫完一個端正字體,三少爺便給她一片仙碴糖,她裝在銅罐子裡慢慢地吃,不怕別人來搶。
不過她寫得太認真了,渾然不知手上、袖子和臉都沾上墨汁,她邊寫邊用袖子抹臉,因此滿臉墨痕,像只夜晚叫春的大花貓。
她不知這般舉動,全落入歐陽靈玉眼中,惹得他嘴角不斷上揚。
「瞧!我這富貴多勤快,善盡本份之餘還不忘上進,想像男子考個文狀元哩!」他眼中盡是得意之色,就像教出得意門生的夫子。
「三弟,別玩出火,終究是個丫鬟,難登大雅之堂。」歐陽靈雲暗示著,希望他適可而止。
歐陽靈玉眼一瞇,這回倒是沒說話。
玩出火?兄長是在提醒他什麼?
側頭看著還跟毛筆奮戰的富貴,突然,兄長這番話倒是讓他認清了一些事……
是夜。一輪明月高掛天空,黑幕底下萬籟俱靜,一條銀河橫貫夜空,無數星子閃動著熒熒光亮,與羞怯的月娘照亮平靜大地。
歐陽家一如平時的寧靜,蟲鳴蛙叫,水鴨眠棲,廊下高掛的燈籠因風而搖擺,忽明忽暗的燭火照出樹影迭迭,銀光灑落,夜的風情是如此美麗。
以鹽和鐵起家的歐陽家先祖也曾一度貧困,歷經百年的辛苦經營,一代接著一代的子孫奮發圖強,乃至有今日的榮景,購地置屋富極一方。
然而有財無丁,前幾代皆單傳一子,直到歐陽劍才稍微興旺,子女人數共五。
長子歐陽靈雲居摘月閣,次子歐陽靈風是聽雨軒,三子歐陽靈玉的洗雲居,長女歐陽鳳因過於刁蠻,不事公婆而被休離,如今住在玉瓊樓──她婚前的閨房,而小女兒歐陽燕貪靜,受寵的獨居離主屋最遠的僻靜後院──畫眉小築。
除卻畫眉小築之外,平常最靜的院落便是主子常臥病榻的洗雲居,不過今天倒是異常,一道黑影潛入洗雲居,為它帶來一點熱鬧。
「哼!逍遙夠了吧!終於肯露個臉,我當你染上花柳病死在妓女懷裡,正想要不要設個壇,替你召魂,別當個孤魂野鬼,免得讓人恥笑我們歐陽家連替人下葬的錢都沒有。」
方才那道黑影快速地閃身進入燭火皆滅的洗雲居,驚醒了床上獨眠的歐陽靈玉,他不驚不懼地擁被坐直上身,美如黑玉的瞳眸注視著黑暗中的人影。
由他譏誚的語氣可知,來者必是熟人,而且交情匪淺,深受他信任,才能來去自如,不受限制,令他一眼便能識出是何人。
「呵呵……火氣真不小,黃蓮水多喝幾口,肝火太盛可不好,以你的破爛身子,說不準又犯病了。」有客到也不備茶水,欠缺誠意。
飽含謔意的輕笑聲低低揚起,伴隨著紙張翻飛聲。
「少在一旁惺惺作態,我這火氣還不是拜你所賜,你還有臉嘲笑我。」若不是他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哪容得「他」快意暢心。
他的體弱不是假,當年的毒雖解了,但也留下難以改善的病根,每次天候一變便全身發寒,手腳冰涼,彷佛一口氣就要斷了似的。當年救他的高人,原是一名得道高僧,佛心廣澤,不忍心他日後受苦,特地留在歐陽家數年,傳授他一套內功心法,用以養身護氣,他才能苟延殘喘至今。只是他雖有武功卻無用武之地,常年的毛病總令他力不從心,雖說耳聰目明,能辨八方動靜,可真要與人交手,不出五十招必敗無疑。
當然,若他能出奇制勝,制敵於先機,五十招內即可將人擊敗。
「嘖!嘖!嘖!三少爺有火氣莫非是欲求不滿?是否要我偷渡一名美女讓你消消火,解解悶呀。」老是憋著才會身子差,穢氣不出難免雜症纏身。
瞧他多風流快活,姑娘一個換過一個,朱唇嘗遍,玉臂枕眠,軟玉溫香抱滿懷,何處不春城呀。
「廢話少說,那件事你負責擺平,別讓我拖著一口氣還得費神。」勾引良家婦女這家伙最拿手,此事非他莫屬。
「你指的是哪件事?」他故意裝傻。
要不是不想讓人得知兩人的牽扯,歐陽靈玉早就破口大罵了。「我、的、婚、事……」可惡,他為什麼得壓低聲音,不能大聲咆哮?
「喔!恭喜、恭喜呀!喜事一樁,三少爺要成家立業了,你要我送你什麼賀禮……啊!小心、小心,別動怒,要是吵醒睡在隔壁房的富貴丫頭,你可別怪罪在我頭上。」他三少爺自個兒不清楚,不代表他也眼瞎,他可看得很明白,歐陽靈玉對那丫頭……不單純。
「你……哼!想辦法幫我解決了,不然我也幫你找門親事。」他要是開口,這家伙肯定明天就能洞房。
來人呵笑地勾椅一坐。「不急、不急,先看看情勢再說,不一定需要我出馬。」不開玩笑了,要是他找個人來管他,他不瘋了。
「還有什麼好觀察的?這婚事絕不能成,先不說我不可能娶那個楚玉君,看來那楚家也沒安好心眼。」他是少出門沒錯,但那不代表他就不知道外面的事。
他看準了楚家嫁女兒的心態,明著一方賣鐵砂一方鑄鐵,暗地裡若楚玉君將歐陽家的冶鐵技巧學走,到時掌握礦產的楚家可是獨大了。
「你也猜到楚家想要歐陽家的冶鐵技術了?但這還不是最急的,楚家暫時不會打這主意,近來他們的麻煩很大。」
「麻煩?」
「楚家那幾個敗家子最近玩太大了,外邊青樓賭場欠了一屁股債,他們就算偷師成功也沒用,根本沒有足夠財力雇用工匠,所以呢,這回嫁楚玉君應該是來討錢的。」說完,他沒良心的笑了,「這麼說來,你這歐陽家的寶可是他們眼中最佳的乘龍快婿啊!」
消遣的笑聲傳入耳中,歐陽靈玉惱怒地低喝,「少幸災樂禍,我不管他們楚家什麼用意,反正這門婚事我不會同意,但我單方反對成效不大,你幫我解決了,我會更省力。」要是楚玉君移情別戀就什麼都不用談了,也省得他操心。
「不是我不幫你,你想想托你之福,我現在還有時間勾引楚玉君嗎?要幫你做那事就得離開揚州城,要跟楚玉君培養感情就得留下,你瞧怎麼辦?」
「這……」歐陽靈玉臉色一沉,他沒說錯,但要他辦的事又拖不得,時機是不等人的,「算了,楚玉君的事我自己想法子。」
來人賊兮兮的笑了,「哎呀,你也不用那副煩惱的樣子,說不定這楚玉君嫁來沒幾天,覺得委屈,就求著你寫休書了。」
「去他的委屈,能當我妻子是她三生有幸,多少女人巴望不到的奢想。」他才是受委屈的人。
「呵!又動怒了,要心平氣和,別忘了你的身子不同常人,能不能洞房還是一回事,要是床第間少了點氣力……」對,他是故意的,他在外奔波雖說也拿了歐陽靈玉一點好處,但若不能激他一激,不免也覺得自己委屈了。
一只枕頭迎面擲來,中斷了黑影人的取笑言語,他身一閃,撥指以勾,腕彈如意枕頭滑上臂彎,輕巧旋轉又送回榻上。
由此可見,此人是個練家子,而且身手不凡。
「這種事不勞你費心,日後你的妻子若對你的表現不滿意,小弟願為你代勞。」女人玩多了,終有一日會倒陽,驟失男子雄風。
「喝!惡毒呀!居然詛咒我,不過我大人有大量,原諒你一時口快。」不見面容的男子頓了一下,語氣慎重了些,「算了,先不談此事,帳簿先交給你,我還得連夜趕回去,」瞪著厚厚的一本賬冊,歐陽靈玉的額側疑似青筋浮動。「你不知道我不可過於操勞嗎?」
「呵呵……別計較太多,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數字,我兩眼就發花,你呢,當是打發打發時間,有錢大家賺,又不是我一人獨吞。」他可不像其它人不知道歐陽靈玉的狀況,看他現在這樣,哪還稱得上病弱。「就這樣,你自己打發楚玉君,或許……利用利用她的性子也不失為一個方法。」
「性子……」嗯,也許這樣真的比較省事,也省得歐陽家難做人。
「真不行,你就提前跟她說你不能人道吧。」
黑影一說完便笑著揚長而去,一點也不在意身後飛來的白玉瓷杯和不堪入耳的低咒聲,踏著月色而來,也踏著月色而去。
不一會,著急的腳步聲往歐陽靈玉的房間靠近──
「發……發生什麼事,少爺你跌下床了嗎?」
半掩的門扉被重重撞開,一道跌跌撞撞的豐盈身影先撞上柱子,又踩到碎瓷片,然後跌了一跤往前撲去,地上一滑腳打結,整個人像生了雙翅似的飛上前,撲倒在軟綿綿的錦被上。倒霉的事還沒結束,睡得有些迷糊的金富貴一聽見隔壁傳來打破杯子的聲音,匆忙之際套上繡鞋而沒穿牢,她這一跌,鞋子脫足而出,正好掉在她家少爺頭上。
難堪的是,她哪裡不好跌,好死不死的跌在主子的大腿上,面朝下正對男人的胯下,一抬頭,就是再沒神經的人也知道要臉紅了。
歐陽靈玉臉上微微掛著笑容,心裡倒是承認了──剛剛那家伙看出來了、他大哥也看出來了,他想否認都不行,他的確把這丫頭往心裡放了。
既然他已認清,怎能放過這丫頭呢!
「富貴,妳給少爺我送消夜來嗎?」看那像蘋果一樣的臉蛋,不知是否真像蘋果一樣甜?
「有消夜嗎?我也要吃。」一提到吃,她的精神就來了,不知身處險境,睜著一雙迷漾水眸找尋食物。
嘴角一勾,歐陽靈玉伸手撈起小肉球,「妳就是我的消夜。」
「什麼,我哪是……唔……不能吃……少爺……我的嘴不好吃……」
「不會,我覺得很好吃。」
「可是……」
「閉嘴。」
「喔。」
「張嘴。」
「可是剛剛少爺說……」
「妳是食物,安靜點……」
那一夜,月明星璨,惡虎撲羊的壞主子終於露出邪惡本相,連骨帶皮啃得一乾二淨地吞了情竇未開的小笨婢。
而夜,很長。
「你替靈玉定了一門親事怎麼沒告訴我?你當這個家是你全權作主是不是?眼裡完全沒有娘的存在。」大手筆的採買婚禮所需禮品,一件件精雕的玉器,昂貴的珊瑚屏風、瑪瑙成箱、珍珠鑲鏡……各類各式的珍品送進府裡,終於驚動了久不問事的大夫人池婉兒。
她以為把歐陽家交到親生兒子手中便能高枕無憂,一切大權掌握在他們母子手裡,妾室元霜霜再怎麼得寵也無濟於事,大勢已去,她的兒子才是當家主事者,旁人休想分到半杯羹。
可是婚事的締結卻未知會她一聲,頓時心裡又升起不安,唯恐二房背地裡動手腳,拉攏其子,於是滿臉怒氣地前來興師問罪。
其實不只她心生不滿,元霜霜那兒也有一堆嘮叨,哪有兒子就要成親,為人娘親的卻毫不知情,要不是身邊的丫鬟通風報訊,她還被蒙在鼓裡。
尤其新娘還是大房那邊的親家,長子媳婦兒的親表妹,兩人連成一氣不知會生什麼歹意,萬一心一橫對她的玉兒不利,她的下半生還能依靠誰?
光是為了這件事,這一妻一妾又吵得不可開交,互指彼此心有不軌、暗使手段,讓難做人的歐陽靈雲頓時頭痛不已,差點大逆不道的要兩人閉嘴。後來歐陽靈雲的妻子嚴雪柳出面緩頰,提了個中肯的建議,說是讓自己表妹先見見婆婆們再說,讓兩位婆婆都能接受,這才化解了一場糾紛。
「嗯哼!楚家丫頭長得還不錯,人模人樣的,不算太差。」頗具姿色,端莊秀麗,配那藥罐子可借了,要是老二娶了她還差不多,至少不會老往外跑,十天半個月瞧不見人。偏偏她這媳婦不會做人,怎麼就不幫靈風牽個線,反而便宜了元霜霜那賤貨,平白撿了個好人家的女兒為媳。
「是呀!娘,玉君表妹知書達禮,擅女紅、精廚藝,哪天讓她燒兩道拿手好菜讓妳嘗嘗。」婆婆若點頭,她的心也就定了。
畢竟這個家還是正室作主,盡管是小妾的兒子要娶妻,也得先問過元配,若婆婆能對她表妹多點好感,那表妹想嫁入歐陽家就順利多了。
「嗯,幾歲了?」漂漂亮亮的一張臉蛋,就那雙眼長壞了,會勾人。
反正是沒那好命格嫁給風兒的女人,長得再漂亮也肯定是有缺陷的。
「快十八了。」嚴雪柳代答。
「怯!我沒問妳,讓她自個兒答不成嗎?」又不是啞巴,凡事要人替著說,肯定是個不夠大方的女人。
「是,婆婆。」嚴雪柳僵笑地退到一邊,以眼神暗示表妹上前。
說來她會比誰都著急這樁婚事,也是為自己著想,誰叫丈夫總忙著外頭的生意,兩人膝下無子,婆婆總念著想抱孫子,時常盯著她的肚子看有無動靜,叫她不自在。
再說,婆婆因為霜姨娘的關系,不喜歡小妾,她不用擔心丈夫會另迎新婦進門,但那不代表她就可以沒戒心,萬一婆婆找個名義叫丈夫休了她,她不就更慘啊!所以她才想介紹自家表妹進門,讓玉君跟自己連成一氣,希望婆婆看在楚家礦產的份上,能多給她一點時間。
「丫頭,妳對這門親事還滿意嗎?」
楚玉君看了表姊一眼,見她一點頭才輕啟櫻唇,「夫人和善,宛如廟裡的菩薩,君兒有福,才能沾妳一點光。」
「呵……這張小嘴兒倒是挺甜的,很會說話。」池婉兒笑不達眼,這麼得體的姑娘不是她的兒媳婦就算了,竟然還是二房的!
「哪裡,君兒口拙得很,哪比得上夫人的佛口佛心。」小巧的臉蛋漾著笑花,語柔話輕,就盼著往後的夫家人人喜歡她。
「嗯、妳爹娘把妳教得很好,識大體懂進退,不失大家閨秀的禮儀。」她愈看愈中意,但愈中意心裡的怨恨也愈深。
楚玉君羞怯地低下頭,滿臉通紅。「夫人的贊許讓君兒羞愧,仍有不及之處,望夫人教導。」
「啐!哪輪得到我教妳,妳未來的婆婆在那裡呢,妳表姊沒跟妳說嗎?以後啊妳歸她管,跟我可沒關係。」她一口撇清,擺明不想多管「別人」的家務事。
「嘎?」她怔了一下,不知所措的由眼角偷覦嚴雪柳。
池婉兒一看她慌張的臉色,隨即撂下話,「如果妳嫁的是風兒呢,我倒是滿喜歡妳,還沒嫁人前都能改變心意……」
「娘,妳別嚇著表妹了,她可是玉弟未過門的小娘子。」一直沒出聲的歐陽靈雲連忙開口,他這樁婚事是有原由的,怎能亂點鴛鴦譜。他是同意妻子的意見讓楚玉君先住進來,一方面讓三弟多認識,跟她有了感情不生疏後,三弟的反彈也就不會這麼大。另一方面是讓楚玉君多了解歐陽家的情況,讓她多點時間跟大娘、二娘相處,也讓兩位夫人能點頭,反正不是為了要把她介紹給二弟。
池婉兒橫眸了他一眼,氣兒子壞事。「盡會幫著外人說話,也不想想風兒還孤家寡人一個,為人大哥的你怎不懂什麼是長幼有序,老二都沒娶呢,小雜種急什麼。」
「娘……」她怎麼又口不擇言,把上一代的恩怨發洩在下一代身上,這會又得吵個天翻地覆不可了。
「妳說誰是小雜種?我們玉兒可是歐陽家的少爺,老爺捧在手上的心肝兒,妳沒心沒肺的嫉妒什麼勁?!」敢說她兒子是雜種,回頭她非向夫君哭訴不可,照老爺疼她跟玉兒的性子,必然會替他們出口氣。
池婉兒下顎一揚,高傲不已,「自古以來,庶出之子向來沒地位,與僕傭一般,老祖宗的規矩可定得清清楚楚,他這少爺的身份是我給他的,我要不點頭,老爺敢讓他入籍嗎?」
「妳……妳也未免太羞辱人了,想當年要不是妳害了我兒,以玉兒的聰慧,今日當家的就是我兒子。」
「呸!憑妳也配?想想自己的出身吧,妳是千人枕的歌妓,可不是皇宮內院飛出的鳳凰。」竟敢在她面前大言不慚,她才是真正抬得起頭的官家千金。
「我是賣唱女,不是青樓歌妓。」她就這一點讓人瞧不起,始終被壓得無法抬頭。
「誰曉得妳清不清白?在酒樓茶肆扭腰賣笑,不知有多少男人嘗到甜頭,老爺不就是被妳的柳腰迷住,當晚就和妳成就好事。」這事她記得可牢了。
「妳……」元霜霜羞憤瞠目。
一看兩人愈吵愈凶,歐陽靈雲臉色無奈,急著安撫,「夠了,娘,妳少說一句,別讓楚家表妹看了笑話。」
「哼!是她沒分寸,一個妾而已,也敢向元配大呼小叫?!」
「娘……」他語氣一沉,神色凜然。
「算了、算了,給你面子,我不跟她計較。」反正是她占了上風,元配之位屹立不搖,既然這親事兒子那兒說不動,她罵也罵夠了,她才懶得管。
「謝謝娘。」歐陽靈雲著實松了一口氣。
「對了,妳……呃,妳叫什麼名字來著?」既然知道是二房的人了,池婉兒對楚玉君也沒好臉色了。
「玉君,夫人。」楚玉君嬌羞的回道,心裡頗為忐忑,怎麼這歐陽家氣氛這麼爭擾不休?
「嗯,就這樣吧,妳遠道而來肯定累了,讓雪柳帶妳去休息吧。」
「玉君不累,能陪夫人聊聊天,玉君很開心。」
臉一沉,池婉兒語氣帶些譏諷,「妳不累,我倒是累了,上了年紀的人不禁折騰,哪有小姑娘的好精神。」
「夫人的氣色比小輩們都好,君兒哪能跟妳比,是我打擾了,不懂規矩。」她教養極佳的致歉,讓人留下好印象。
揚手一擺,她愈看楚玉君就愈覺得可惜,「雪柳,好好招呼楚家小姐,娘這腰骨不耐坐,得回房躺躺。」聞言,嚴雪柳松了口氣,「是的,娘,妳慢走。」沒反對也就是贊成,她這一走,自己胸口上的石頭也放下一半,竊喜著最難纏的婆婆並未刁難,表妹的幸福指日可待。
可她還不敢太掉以輕心,還有個姨娘,她才是親娘,忽略不得。
「霜姨娘,我這表妹溫順又巧心,乖巧伶俐,以後是一家人了,就有勞妳多費心。」好話說在先,出手不打笑臉人。
元霜霜咳了一聲,「最好是乖一點,別給我找麻煩,妳要嫁的是我兒子,可別盡捧別人的大腿、拍錯馬腿,吃虧的可是妳自己。」
擺足了未來婆婆威風,她也沒多留片刻,表情冷淡的扭頭就走,畢竟這楚玉君好是好,但就是不投她緣,也不懂得站她這邊,光顧著對大房說好話,她看了心悶。
要不是看在她家世不錯,往後能為玉兒在歐陽家多掙點地位,她也不會點頭,但別想她會給什麼好臉色。「呃,君兒,表姊先帶妳回房裡休息,這一路舟車勞頓可累壞了吧?」嚴雪柳出來打圓場,就怕楚玉君退縮。「表姊,我不累……」其實她滿腹心思都在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身上,她想見見他。
嚴雪柳笑著輕拍她手背,眼睛眨了一下。「別說客套話,咱們都是自己人,還逞強什麼。」
「我……」
「走走走,咱們姊妹倆說些體己話,別給生疏了。」她回眸一瞅,笑娣丈夫。
「相公,你可別偷聽,姑娘家臉皮薄,會害躁的。」
瞧著表姊妹親熱的挽著手,似有說不完的私密話,交頭接耳的背影逐漸遠去,歐陽靈雲心裡這才好過點。
這麼做是對的吧?為了三弟著想、為了妻子的笑容,他安排了這門親事是對的吧?
第六章
「妳想去哪兒呀?」躡手躡腳的身影像一只吃飽燈油的老鼠,遮遮掩掩地踏行,一手拎著繡花鞋,一手鑽著撕成碎布的褻衣,很小心、很小心地赤著裸足行走。
可惜那小心翼翼的一舉一動,仍落入一雙慵懶的深潭瞳眸,將她承歡後的緋紅羞色全收入眼底,叫她再也逃不開情欲初張的網。
「少……少爺,你醒了呀!」富貴不敢回頭,一張喜色的臉兒紅到頸子底下。
「從妳一睜開眼,驚見不著一物的抽氣聲,少爺我就被妳吵醒。」歐陽靈玉說得一臉哀怨,好像她沒乖乖地躺在床上陪他就是她的不是。
「我……我不是故意的,富貴給你打水去……」她羞於見人,只想快點逃走。帶點傻氣的富貴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前幾任的主子有教過她一點,而服侍過的夫人、小姐們也不怕她聽的說起女子新婚夜的種種,她一知半解聽得似懂非懂。經過昨夜以後,她什麼都懂了,原來她們吃吃笑的那件事是那麼痛,痛到她像被撕成兩半,死了一回又活過來,然後又再死一次,雖然,後面不那麼痛了……
奇怪的是,這麼痛的事,卻叫她有股甜滋滋的感覺,還有點滿足,就像……就像那回吃了十二碗食神麵一樣。
唉。跟少爺在一起,她真是愈來愈奇怪了。
「站住。」還敢溜?
「可以不要站嗎?」
「過來。」
少爺一聲令下,畏畏縮縮的富貴反倒又往前走了一步。「少爺,今天天氣很晴朗,日頭大,富貴曬被子去。」
瞧她怯縮的模樣,歐陽靈玉美眸瞇了一下。「妳就這樣倒著給我走到我跟前。」他是豺狼還是虎豹,能有他的恩寵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瞧她嚇成這樣,真是出生來氣他的!她背著他,沒讓他瞧見她嘴都嘟起了,「少爺……」
「嘟嚷什麼,我是打了妳還是罵了妳?妳再慢吞吞地當老牛拖車,我就再把妳拖上床,一口氣吃光。」他是少爺,還得看她臉色不成。
一聽那羞人的事要再來一回,富貴連忙乖乖回床榻。
「富貴,少爺對妳不好嗎?」有必要嚇白臉,當他是鬼怪嗎?
她先是搖頭,後點頭。
「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妳給我說清楚!」她兩顆眼珠子看哪裡,天底下就屬她的少爺最好看,這丫頭怎麼就避著他,逼他不得不放大音量。
忽地被吼,她雙肩嚇得一抖,微腫的唇瓣嚇出一句他更火大的話,「不好。」
「妳說我對妳不好?少爺我哪對妳不好了妳說!」吃穿用度哪樣不好?他出世到現在也就只對她一個好,沒想到她還不知感恩,他氣得胸口都悶了。
「我、我腰很酸……腳軟……沒力氣,而且,好餓……」這都是他害的。見她一副虛軟疲累的模樣,歐陽靈玉火氣全失,得意地將她往懷裡拉。「我累壞妳了是吧?」
「少爺,不行啦!你不可以對我這樣又那樣。」靠上他的胸膛,她有些不自在。
「是這樣嗎?」他先啄了啄她粉嫩面頰,而後又吮了一口耳肉。「還是這樣?」
喘了一口氣,她又臉紅了。「少爺,富貴要去做事了,你快放開我。」
「富貴呀!看來妳還不曉得少爺對妳做了什麼,我再教教妳。」說他不可以,肯定是還沒認清他有多喜歡她。
「嘎?」
反應慢的富貴還沒搞清楚主子的意思,白嫩嫩的胸脯伸來一只手,就著渾圓雪峰又揉又搓,一張嘴啃起滑膩頸肩。
她的胖不是胖,而是豐腴得恰到好處,肩肉圓潤不見骨,滑細柔嫩似凝脂,胸腰以下是帶膩的豐臀,指尖一滑恍若游走在上好的瓷器,滑不溜手的叫人愛不釋手。圓圓的大眼透著純真,紅腫雙唇被徹底憐愛過,嬌欲與傻氣之中多了抹甜美,那平凡無奇的五官頓時嬌媚無比,好像一朵等著有心人採擷的小白菊。
「還痛不痛?」歐陽靈玉語氣放柔,眼底飽含著一絲憐惜。
「有點痛。」她以為他指的是剛被他咬的肩。
「我揉揉就不痛了。」修長的指頭往下探去,探訪幽林秘地。
身子倏地一僵,她兩腿夾緊。「少……少爺,那裡……呃,不能揉。」
好羞人,她身體又怪怪的了,心口咚咚咚地愈跳愈快……
「昨夜少爺不只揉了,還嘗了好幾口,妳美好得讓我變成野獸,要了妳一次又一次,欲罷不能。」他是故意說些羞人的話,想看她臉紅的樣子。
他亦是初嘗情欲的生手,懷裡的傻丫頭是他第一個女人,他也對自己對她的眷戀感到不可思議。
在這之前,他以為自己並不重欲,甚至寡欲到不興波瀾,沒有一個女人能引發他的欲念,讓他有一親芳澤的欲望。並非他自誇,以他誘人的「美色」,即使男子看了都動心,何況是芳心暗許的待嫁閨秀,她們無不展露最動人的風貌,就為了搏取他的歡心。
可眾多佳麗中,卻無一人能勾動他心底的愛憐,她們愈是愛慕他,他愈是厭惡她們對他皮相的迷戀,對那些主動勾引、含羞帶怯、欲拒還迎的手段煩不勝煩。
偏偏最貌不出眾的一位反而吸引他的目光。
一開始,他只是想整整這丫頭,讓她像服侍過他的丫鬟一樣哭著跑出去。
只是日復一日的相處下來,他發現她真是又笨又呆的蠢丫頭,受了委屈不會哭訴,別人暗地裡欺負她,她還是一聲不吭,笑嘻嘻地說每個人都對她很好,她是個非常有福氣的丫頭。
看她被欺,他惱火,見她受辱,他更火大,瞧著、瞅著、盯著、瞪著,她就這麼像滴水穿石般,一滴一滴地流進他心窩。
「啊……少爺,你、你不要再說了,要是其它人聽見了,會說話的。」即便她成了少爺的人,有了夫妻之實,可她仍當自己是個丫鬟,不能踰矩的。
這就是丫鬟的命,主子的話不論對錯都得聽,但她不能高估自己的地位。
「以後有我護著妳,沒人敢說妳什麼。」誰敢動他的人,無疑是與他為敵。歐陽靈玉說得威風凜凜,好似迎風斬雷的大將軍,但當久了丫鬟的富貴也沒聽進多少,一開口又是要走的話,「少爺,富貴真的要去做事了,今兒個已經遲了,管事伯伯會說富貴偷懶。」
她不想讓人扣工錢,攢下第一個一兩時,她才知道銀子真好用,叮叮咚咚的聲音非常好聽,她要更努力做好工作,才能攢下更多的錢,以後才能去找姊姊們。
「妳是聽少爺的,還是聽管事的?」他不快地擰了她耳朵,對她的不開竅感到氣憤。
圓圓的臉苦惱了一下,她才吶吶地說道:「都聽。」
少爺是主子,管事伯伯也比她大,她兩個都聽。
「妳……」想惱她,一看她無辜的眼神,莫名地,心就軟了,他改揉她圓呼呼的臉。「學聰明點,我的富貴,不要放我一人苦苦追妳。」
「追我?」她沒有跑呀,剛剛少爺一吼,她不是就乖乖回來了?
只是聽到那句一我的富貴,她的胸口好像什麼化掉了,她忽然很想笑,可是更想哭,鼻頭酸酸地。那雙比湖水還清澈的淨眸微微一抬,她第一次看進主子的臉,卜通卜通的心跳又跳得好快,她好想好想伸手一摸──
就在她舉起圓潤玉臂正要碰觸到歐陽靈玉姣好玉顏時,她又想到自己不能踰矩,迅速的縮回手,直覺推了他一把,飛快地跳離他懷中。
「富貴!」她在急什麼?有比主子更重要的事嗎?幸好後頭鋪的是絲絨墊,不然她這蠻推,他少不得又會受傷。
「……少爺要用膳,我去拿……」只是話沒說完,她眼前忽然一片黑暗襲來。
她無預警地軟倒,兩眼緊閉,驚得歐陽靈玉連忙下床,連扶帶抱地急呼她的名字。
「餓……」發白的唇微微蠕動。
「什麼?妳說清楚點,我沒聽見。」大夫呢?得趕快找個大夫替她瞧瞧,她怎麼面無血色?
「好餓……肚子餓……」不行了,她餓得沒力氣開口了。餓?肚子……
「等等,妳不會是餓得發暈吧?」是他聽錯了,肯定是的。
「少爺,吃飯……」她氣弱的睜開眼,彷佛說著遺言似,有氣無力。好笑又好氣的歐陽靈玉一把抱起她,安置在桌邊。「妳是小姐身軀丫鬟命,專來折騰我的,少爺我為妳張羅去,看妳怎麼回報我。」
閉著眼的富貴笑了,糟糕,她有種不想擔心有沒有踰矩的感覺了。
開竅慢不表示永遠不開竅,凡事慢人一步的富貴總是慢慢地想、慢慢地想,想久了,腦子堵住的那一竅就通了。
其實她也不是旁人想的那麼傻,只是反應比人慢,腦袋裡裝的是遲鈍,人家一下子想通的事,她要花十倍、百倍的時間,一點一滴地連串起來。
不去計較,就不會在乎誰做得多、誰做得少,守著本份不多想,心便不貪,憨憨傻傻的笑著,想家的淚水就哭不出來。
笑看人生。歪歪斜斜的四個大字墨寫在上等宣紙上,那是少爺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如何書寫,還告訴她真能做到這個境界,那麼就能開開心心地當個人間菩薩──歡喜佛。她也想當歡喜佛,這樣就不會老想著她跟少爺的事……
「少爺要我練字,這字要怎麼練才會和摹帖上一樣好看啊?」好苦惱。
托著香腮的她一邊寫著笑字,一邊睜著眼發呆,一心二用,寫出來的字當然慘不忍睹,字不成字,倒像道士的符紙。
自從那一夜莫名其妙地被吃了,爾後的日子一到了夜晚,她就再也沒有躺過自己硬邦邦的小床,而且每日和少爺一樣晚起。
她到底在做什麼?
以往,公雞一啼,不管她多晚睡,時辰一到便會從沉睡中醒來,然後梳洗、著衣,做好丫鬟本份。
可是近日來,一睜眼看到的不是破了一個洞的床頂,而是一張睡得很沉的美麗臉孔,她嚇得好幾次差點滾下床,是一雙厚實鐵臂又把她撈回來,自從習慣這樣的早晨後,她好像愈來愈不習慣當丫鬟了……那是她的少爺呀,現在怎麼也是愈看愈不習慣,以前她只覺得他是世間最好看的主子,但是最近他變得不一樣,好像……呃,好像很好吃,就如他常常對她說的一句話──美味可口、胃口大開。
驀地,水嫩嫩的粉頰忽地染上一層酷色,她羞怯地撫著臉,不勝嬌柔。
「哎呀!不行啦!不能再想著少爺了,不可以胡思亂想,練字、練字……」
說不想卻又春心蕩漾的富貴渾身發熱,連連灌了好幾杯茶想消除口乾舌燥的感覺,可整壺茶水全喝完了還是靜不下心。
快消失、快消失……不能想少爺沒穿衣服的樣子,她要把腦子掏乾淨,忘記少爺倒在她身上時那絕艷的姿容……
魂兒飛了一半的她趕緊將手伸向胸口,順著繫在頸子的紅繩拉出她不論走到哪裡必定配戴的護身符。
咦,似乎變輕了?
原本紅艷艷的臉色刷地慘白,她眼露驚慌、不敢相信地看著空無一物的紅繩。
「怎麼會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了……」失神的喃喃自語,豆大的淚珠流下,她又慌又急,完全失去了頭緒,茫茫然地捏緊褪了色的細繩,整個人像抽空了似。陡地,她忽然跳起來,丟下毛筆,滿腦子只想到一個人。要找少爺、要找少爺,他一定知道她的寶貝掉在哪裡……
許久不曾想要依賴人的富貴,在丟失她視如生命的東西時,第一個躍入她心裡的,是那個愛欺負她的少爺。
她低著頭,急匆匆要去找人,不料才走沒多久,就讓人一把推開,力氣之大叫她往後退了好幾步,加上不久前下了場雨,路面濕滑,她身子沒穩住,人就跌倒在地。
一道明顯不屑的聲音從她頭上傳來──
「哎喲!這是哪個院落的丫鬟,橫衝直撞的沒個規矩,要是撞到我家小姐,妳十顆腦袋也不夠賠。」長相清秀的橘衣少女再次打量富貴一會,確定她所見過的歐陽家主子裡沒有這個人之後,下巴又揚高了些。
訓了一頓還不夠,假裝要摘花給她家小姐又故意踩了人家一腳,頓時那本來嫩白的手背多了個腳印,紅紅腫腫地微沁些血絲。富貴撫著手背,實在很疼,眼眶不禁紅了,抬頭看著眼前的三個人,除了冷眼看她、沒打算幫忙的少夫人嚴雪柳之外,另一名白色衣裳的姑娘跟這橘衣姑娘,她都沒見過。
「哭什麼哭,妳還有臉哭,我家小姐可是千金之軀,妳這卑賤的身子離小姐遠一點,別弄髒了小姐這身錦繡坊剛裁好的新衣。」嘖!穿那什麼衣服,能看嗎?活似一條黃瓜醃在酸缸裡,鮮了顏色臭了味,招招搖搖的,叫人瞧了好不痛快,這人憑什麼穿得比她顯眼?
橘黃與嫩黃,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質料的不同,一是苧麻裁剪的粗衣,一是輕而薄細的絹絲,同為下人,可就有明顯區分。
照她看,這嫩黃衣裳說不準比她家小姐的衣服質料更好,她看了就有氣!
「秀菊,別喳喳呼呼地嚷著,要讓人聽見了,會笑我沒教好妳。」捂著嘴,楚玉君秀美臉龐似在嫌棄,但其實她也直覺的不喜歡眼前的丫鬟。
雪色上衣,藏紅衣裙,裙上繡著低飛柳絮和紅花,衣裙翩翩恍若風羽,輕揚慢舞飄若鳳凰,腰間玉帶垂著翠色玉珞,走起路來叮叮作響。她在表姊的陪同下在景色宜人的園子逛逛,隱身在大家閨秀的端莊面容下,她自然也有千金小姐的嬌氣。
「小姐,沒碰著妳吧?可別有點損傷,這冒冒失失的丫頭也不知打哪來,居然敢冒犯小姐,妳沒嚇著吧?」秀菊一面討好自家小姐,一面怒斥不長眼的丫頭。
楚玉君笑著揮手,但眼睛裡沒有一絲笑意,「別說了,秀菊,我想她也不是有意的,瞧她都嚇哭了呢!」
「小姐,妳就是太善良了,心地好得像菩薩,不去計較下人的魯莽,可有些惡奴不教不成,她們都快爬到主子頭上了。」
「瞧妳說得順口,也不想想咱們只是客人,怎能逾越本份,喧賓奪主。」她說得好不柔順,一副怨怪婢女多事的樣子。
「小姐哪是客人,再不久妳就是歐陽家的少夫人了,管教下人本就是妳份內之事,誰敢說一句閒話?!」小姐要入主歐陽家了,她也跟著風光。
但秀菊顧著吹捧自家小姐,卻渾然不覺這一番話才說出口,一旁的嚴雪柳臉色微變,顯然不快。嚴雪柳嘴上不說,可心裡難免芥蒂,秀菊說的像歐陽家只有一個少夫人,那把她放在哪裡了?就算是自家表妹,這關乎地位之事,她也不能釋懷。楚玉君也發現表姊臉色變了,怕親事有變,兩道柳眉蹙起,一聲嬌斥,「怯!一張爛嘴,盡說瞎話,自個兒摑掌。」
「咦,小姐……」秀菊看小姐變臉變得快,先怔了一下。
「還不動手,要我攆妳回府嗎?表姊在此,由得妳放肆。」平時放縱也就罷了,在人家地盤上至少收斂點,別礙著她未來的路。
瞧見小姐暗示的眼神,秀菊這才驚覺這不是楚府,她滿口狂言恐怕已得罪表小姐,為了讓小姐順利嫁進歐陽家,她牙一咬,當真左右開弓摑起頰。
或許嚴雪柳也有意立威,任由她摑了十幾下,這才假意放下嘴邊的茶水,故作心疼的一喊,「得了、得了,別打疼了自己,我沒放在心上,都快是一家人了,還客氣什麼,誰來管教下人都一樣。」
「秀菊說錯話,該罰。」秀菊沒停下手,仍照樣摑臉,只是下手輕了些,像在揮蚊子,一點也不疼。
她神色略微一冷。「怎麼了?我說的話都不是話,非要妳家小姐開口才像句話嗎?」聽出她話中的誚意,楚玉君笑臉一揚,挽起她的手撒嬌。「別給我冷臉嘛!就一個沒心眼的下人,犯得著壞了咱們姊妹倆的感情嗎?我這心也是向著妳的。」
「少灌迷湯,妳心裡裝的全是另一個人,哪有我立足之地,表姊我心寒喲!」
一瞧她笑靨燦燦,哪還發得起火,嚴雪柳臉色也緩了,畢竟是自個兒表妹,還能記仇不成。
「哎呀!取笑人家,不理妳了。」楚玉君嬌羞地紅了粉腮,添艷三分。
「是笑妳呀!都快嫁人了還一副姑娘家模樣,不繡繡龍鳳被、縫縫小衣、小鞋,哪像個新嫁娘啊!」她巴望著她早點嫁進來,免得自個兒在歐陽家的地位愈來愈不保。
楚玉君一臉羞答答的,其實心裡頗為高興表姊稱她新嫁娘。「君妹要謝謝表姊了,要不是妳巧扮紅娘,人家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嗟!不幫妳還能幫誰,見外個什麼勁兒,三弟能娶到妳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反倒是怕妳委屈了。」
三弟?趁著三人演著變臉秀的時候,富貴乘機起身,先是微蹲著走了幾步,繞過三人後,想不顯眼的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料卻在聽到嚴雪柳喊出「三弟」時僵了一下。
少夫人的三弟不就是少爺?新嫁娘……難道是少爺要娶親了?
成親啊……她知道那情景,赤紅的雙喜在眼前飄動,鳳冠霞被,大紅蟒袍,高堂在上,新人交拜……
思及此,胸痛來得突然,好像有人朝她心頭咬了一口,撕肉的痛楚蔓延到全身,她連骨頭都痛,愈來愈疼。
明明是圓呼呼的身材,卻突然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站不住腳,她踉蹌一下,不小心撞了秀菊一下,不免又被她推了一把,這次跌倒在地,卻心思飄遠,不覺得痛了。
「欽!妳幹什麼,居然敢撞我,想報復我剛才推妳嗎?」
「又怎麼了,秀菊,不是才叫妳別惹事嗎?」楚玉君不悅的瞪了她一眼。
「是她故意撞我啦!小姐,妳看她傻裡傻氣的,根本是來尋晦氣。」
「她是……」對下人向來不關心的嚴雪柳,多看富貴失神的樣子兩眼,突地像想起什麼,驚呼一聲,「她……她是在三弟房裡伺候的貼身丫鬟。」
「什麼,就是她?」楚玉君也不免失態喊出聲,原來那叫富貴的丫鬟就是眼前這毫不起眼的丫頭。
表姊妹互相交換會意的眼神,對眼前的胖丫頭多了一分心思。
楚玉君已經先打探過了,跟在歐陽靈玉身邊的富貴,府裡幾乎無人不知,下人們都這麼談論著──新衣、新鞋、習字、遊街、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是三少爺的專寵,不僅能讓三少爺為她辭了賬房管事,聽說他還下了令,這富貴只供他一人使喚,其它主子都管不得,帶進帶出宛如他身後的一道影子。
且歐陽靈玉以病體需人時時照料為由,讓富貴跟他同睡,對外說是她打地鋪,但同居一室是事實,的確羨煞不少想飛上枝頭的丫鬟。
偏偏,歐陽靈玉是家裡最受寵的人,他想怎麼樣誰敢有意見,再說,富貴的命格似乎真旺了體弱身虛的主子,原本三天兩頭便找大夫的他漸漸恢復精神,人也健壯了許久,不再聽見夜裡的咳喘聲,偶爾還能上街溜達溜達、茶樓裡聽說書。這麼一來,比神醫更有效的富貴誰還敢說她閒話啊
楚玉君上下打量富貴,心裡更不舒坦,心上人對她似乎也太好了一點,思及此,她心裡就更討厭這丫鬟了,「妳就是金富貴?」
「嗯。」不知為何,看到面帶和善,笑意盈盈的楚家表小姐,富貴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一步也不敢靠近,手腳發軟釘在原位。
只是,沒道理呀!表小姐長得真好看,細眉如柳,眸似核果,小嘴兒紅艷艷像抹了櫻桃汁,鮮艷欲滴,她實在不該怕她。
可是打心底發出的寒意就是怕呀!怕到她站起來後不自覺的往後退一步。
「妳剛剛急匆匆的要去哪啊?」
「我要……我要找少爺……」
聽到她要去找歐陽靈玉,楚玉君起了妒心,問話更是咄咄逼人。「妳不是他的貼身丫鬟嗎?早該跟在身邊伺候的,怎麼現在還在找少爺?該不是偷懶了晚起床吧?」
「不是,剛剛少爺要我在書房裡練字。」她頭低低的,不太敢抬頭看對方。楚玉君妒火更焰,沒想到這下人間的傳聞是真的,「什麼時候一個丫鬟夠資格習字了?妳好大的膽子,妳是不是進書房偷東西了?」
秀菊很會看小姐臉色,小姐什麼都還沒說,她揚手就賞人一巴掌,在小姐的眼波示意下,下手可不輕,富貴臉上紅紅的五指印腫得嚇人。
「我……我沒有……」受了莫大的委屈,富貴反而不哭了,下唇一咬瑟縮著身子。
「秀菊,妳又忘了規矩嗎?我話還沒說完,妳把她打腫了,我怎麼問?」楚玉君出聲只是為了顯示她的氣度,把下人打人的事往外推。
「聽到了沒?小姐要問話,妳還不上前聽著。」
嫌人走得慢,秀菊粗魯的往她背上一推,害得富貴重心不穩腳步一顛,雙膝落地,正好跪在楚玉君跟前。
可沒人喊,她也不敢擅自起身,丫鬟的命不值錢,也只能就這麼跪著。
「妳抬起頭,妳剛說要找玉哥哥,那是為了什麼事要找他?」她故意喊「玉哥哥」就是給富貴下馬威。一旁的嚴雪柳冷眼旁觀,飲著茶,嗑著瓜子,不做任何動作,嫁入歐陽家五年,小叔的性子她還不明白一二嗎?她可不想自討沒趣,惹一身腥。
表妹愛玩就讓她玩去,應該不致鬧出人命,終究是三弟未過門的妻子,真要有事,他也不敢怪罪,總不會護奴不護妻吧?
「我……我找少爺幫我找東西……」不敢不從的富貴慢慢抬高下顎,但眼神明顯有懼意。
一聽,秀菊又抬高雙手,一掌落下,「喝,妳又胡說八道,姑爺是什麼身份,要幫妳這下人找東西?」
富貴撫著頰,整張臉都麻了,「我……要找寶貝……少爺會幫我的……」
「寶貝?」楚玉君秀眉一挑,和善的語氣中多了一絲輕慢,笑顏如陽,但仍讓人覺得心裡透股寒,「到底是什麼寶貝,要不要大伙兒幫妳找?」
「不……不用了,富貴自己找就好了,一個小東西而已。」看眼前的人笑了,她反倒不安,哪敢開口應好。
鳳眼微沉,她仍帶著笑意。「怎麼了,不能告訴我是嗎?那是瞧不起我了,認為我沒資格問妳是嗎?」
「……」富貴低頭不語,她好像懂了點,對這小姐,她不管說什麼都不對。
楚玉君暗使眼神,耀威揚武的秀菊又一巴掌揮過去,仗勢欺人地想一舉奠定她在丫鬟中的地位。
「小姐問話妳敢不答,誰給了妳膽子目中無人?妳別以為不開口就沒事,多打妳幾巴掌,打爛妳的嘴,看妳說不說……」
「是我給她的膽子,妳還要她說什麼?」
一道清冷的嗓音揚起,可原本該是讓人如沐春風的聲音,卻比楚玉君的臉色更冷更寒,說明聲音的主人有多生氣!
第七章
「三……三少爺……」秀菊一聲三少爺喊得抖抖顫顫,兩顆慌張的眼珠子急忙看向她家小姐,心裡著實害怕。歐陽靈玉打秀菊身後出現,一瞧見富貴的狼狽樣,整張臉都黑了。
揪著心的他怒氣沖沖的拉起仍跪著的傻丫頭,當著所有人的面擁入懷裡,百般不捨她所受的委屈,冷著一張臉為她疼著。
一瞧見她臉上幾乎沁出血絲的巴掌印,怒火燒得更旺,目訾欲裂,他費心養得白白胖胖的小豬仔,居然讓個外人給欺了啊!
「富貴不痛,一點也不痛……嘶!好痛……」本來看少爺一臉擔心的樣子,她想裝作沒事,但他實在太過份了,怎麼能碰她臉,害她忍不住喊痛。
「哼!還敢說不痛,都腫成豬頭了,本來不美的臉變得更醜了。」他故意先輕輕戳她一下,見她呼痛,長指一收,改為細撫。他眼底的柔情沒人瞧見,全給了情竇慢綻的懷中人兒。
噘起嘴,富貴小聲嘟嚷著,「誰能美得過少爺。」但嘴裡抱怨著,熟悉的懷抱卻讓她頓感安心。
「嗯?妳說什麼,咕咕噥噥地偷罵少爺我是不是?」聲音是指責,語氣是疼寵,撫摸的動作更是輕柔。
「我哪有。」脖子一縮,她自然而然地靠著他。
她不曉得這舉動在旁人眼中看來多刺目,打她還沒和歐陽靈玉有肌膚之親前,他就愛對她摟摟抱抱,上下其手,不時偷吃她小嘴兒,她早就習以為常。
久而久之她愈來愈習慣這樣的親密,但看在楚玉君心裡可就不舒坦了,她不出聲是因為看得出來歐陽靈玉在氣頭上,不過她在心裡已經下了決定,嫁進歐陽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胖丫頭趕出府。
「還頂嘴,我養妳這頭豬不是讓人欺負,乖乖看少爺替妳討回公道。」他絕對不會放過欺負她的人,一個縣丞他都沒放在眼裡,更何況是惡主惡奴?
「少爺……」他看起來好凶,好像要吃人。歐陽靈玉將一顆圓圓的黑色頭顱往臂彎壓,黑眸一轉深沉,冷然揚唇,「妳剛說要打爛誰的嘴呀?我沒聽仔細,要不要再說一遍。」
「我……我……」秀菊轉看自家小姐,希望她能為自己出頭。
秀菊的求救,楚玉君瞧見了,可她毫無響應,無動於衷,彷佛是一只垂死蟲子爬行者,她不踩牠,也不救牠,任由牠慢慢死去。
在這節骨眼兒上,她自是不會出聲,所有事情都是丫鬟惹出來的,與她無關。
「妳挺威風的,在我歐陽家打我歐陽家的人,妳當我歐陽家全死光了嗎?由著妳來耍潑是嗎?」
一句「歐陽家全死光了嗎?」讓面色乍青的嚴雪柳心口驚跳了一下,雖未明示,可她曉得小叔指的是她,她當下坐立難安。
而狠厲的巴掌聲響起,她更是驚慌地想逃,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在旁看戲就沒事,沒想到歐陽靈玉也可能將矛頭轉向她。
不一會,秀菊被打得臉比富貴還腫,嘴角有血絲滑下,偏偏楚玉君視而不見,一臉不關她的事,但歐陽靈玉可沒打算放過她。
「家裡養的狗敢咬人,妳這做主子的有什麼話要說?」
面對他的責問,蓮步輕移的楚玉君面露嬌羞,一點都不心虛,「玉君沒能教好下人,實為玉君之過,待會我定會責罰她,向你賠禮。」
「十個耳光。」
「嘎?」
「再叫她跪著爬行歐陽府一圈,邊爬邊學狗叫。」既然是條狗,就不能把她當人看。
秀菊聞言抖個不停,腿軟地跌坐在地,而她的主子則微擰起眉。
「不過是個幾兩銀子就能買斷終生的丫鬟,有必要小題大作嗎?」楚玉君看了富貴一眼,明顯透露不悅。
她這話當然不是為了護秀菊,歐陽靈玉擺明了讓她難堪,開玩笑,她私下處罰是一回事,要是她的人真在歐陽府內爬行,那丟了面子的是她這個主子,更何況要是讓人知道歐陽靈玉是為了替丫鬟出頭,讓她這未婚妻拉不下臉,那她以後還怎麼在歐陽家立威?
他冷哼,「不過是幾兩銀子就能買斷終生的丫鬟,那叫她當條狗有何難處?大不了我一棒子打瘸她的腿,養她一輩子,丟個幾兩銀子再讓妳買條狗。」
「小、小姐……奴婢不要瘸腿……」秀菊抓著小姐裙襬,臉都發白了。
「狗奴才,求妳家小姐也沒用,敢放縱妳傷人,我一樣饒不了她。」沒有主子的縱容,哪來張狂的奴才?
「什麼,你……」她聽錯了吧!他居然連她也不放過?
楚玉君抖著唇,纖手揪緊絲絹,楚楚動人地凝睇她日思夜想的心愛郎君,一般人見到她這模樣都會心軟的。
「三弟,來者是客,別為了一個丫鬟壞了兩家交情,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給自己找氣受,終究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坐下來談。」眼看場面有些失控,鬧得不太愉快,本不想涉入的嚴雪柳趕忙出聲,以長嫂姿態想化開僵局。
可她那一句「別為了一個丫鬟壞了兩家交情」,讓原本氣憤難消的歐陽靈玉更為憤怒,淬著冰刃的冷箭轉而射向她。「這件事和嫂子沒關系吧?」如果她適時閉嘴,他會看在大哥的份上不跟她追究。
「你說哪兒的話,一個是我小叔,一個是表妹,怎會和我沒關系?再說你們都快成親了……」早晚是自己人。
他打斷她的話,「妳想算計別人,別人也在算計妳,妳以為事情都能如妳所願嗎?」
「你……你什麼意思?」被他這般看著,嚴雪柳心裡升起一股不安。
雖然對她不滿,歐陽靈玉微微一笑,他低聲在她耳邊說道:「送個我不要的女人給我,這不是美意,是愚蠢,妳會讓自己陷入最不堪的境地。」
看到她緊張的神色,但是他還是為她保留顏面,說話的聲音低到只有兩人能聽見,他沒當場讓她難堪。
「不堪?」嚴雪柳蠕動著唇瓣,兩道眉毛揪起,十分不解。
「大嫂,別怪我沒提醒妳,妳想想看,若我堅決不娶,而大哥又已下了聘,為了兩家和氣,到頭來會娶妳表妹的人是誰?」她驟地全身發冷,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他頓了一下,美眸轉厲,「規矩不是不能改,為了楚家的鐵礦、女兒家的顏面,歐陽家不會悔婚,小弟只能在此恭賀大嫂,終於美夢成真,能與令表妹以姊妹相稱,來年生個胖兒子,妻妾同歡。」
歐陽靈玉冷笑的嘲弄她自作自受,枕邊軟語也會招來禍事,她想掌握別人的一生,也得先衡量衡量自身的本事,賠了夫人又折兵是最愚蠢的行為。
「不會的……」嚴雪柳想否認,但心裡實在沒把握,看著楚玉君主僕倆的神色也有些變了。
「哼,妳自己想想吧。」他話就說到此,是不是危言聳聽,日後就能見分曉。
他帶著富貴離開,臨走前狠狠瞪了楚玉君一眼,他現在走不是讓這件事算了,是因為小豬仔痛得臉都皺成一團了,他沒心思陪她們玩。
兩人回到洗雲居,不一會房裡就傳來淒厲的喊叫聲──
「哎呀呀!疼……少爺……會疼……你輕一點……」她嘴皮一動,陣陣抽痛隨之而來,怎麼擦藥比被打還痛啊?
「妳不是皮粗肉厚,不怕挨巴掌?這會兒喊什麼疼。」少爺不疼,疼的是她這頭小笨豬。
富貴睜著大大的眼,眼中有顆淚珠盈盈滾動。「剛才不疼,現在才疼嘛!」
再說,剛剛那種場合,那老笑著臉的小姐擺明就是針對她,她一個丫鬟能躲嗎?
說來她以往真是命好,以前的主子很少懲罰人,頂多是罰挑水、砍柴、罰跪,她還真沒被打過,餓她幾頓就是最重的懲罰了。
「這意思是說少爺我弄疼妳嘍!」歐陽靈玉雙眼微瞇,盡露凶相。
「呃,這……」她痛苦地咽了一口口水,想笑卻成了難看哭臉,「我不疼,少爺疼的時候我才會疼。」
聞言,他挑起眉,似笑非笑,但眼裡盡透悅色。「妳幾時學會讓人心頭沾蜜的甜言蜜語?」
「嘎?」她順口說了什麼嗎?瞧少爺眉開眼笑的。
「瞧妳腫成大豬頭,叫少爺我怎麼吃得下去,用妳的豬腦袋想一想,該如何賠償我的損失。」看這樣子起碼三、五天才能消腫,這楚玉君可真有種挑戰他!
「吃?」被戳了一下額頭,她痛得哇哇大叫,也才明白他說的「吃」是什麼意思,「你可以不要吃啊!天天都吃很傷身。」
滿臉羞意的她卻看不出臉紅,因為臉已經紅了,還附帶數條指痕。
「哼!天天吃很傷身是嗎?那妳一天少吃一餐成不成?」吃上癮了才叫他少吃一點,那才真的傷身。
看著那張抹上冰涼藥膏的臉,歐陽靈玉既是心疼又不捨,原本白嫩滑手的透紅肌理是那麼誘人,讓他百嘗不厭,一再偷香,而今卻……
楚家婢女雖然可惡,可若無主子的唆使,她哪敢大膽恣意妄為,主僕二人都不可饒恕,放過她們等於放縱兩頭惡虎。
今日之事雖給了警惕,可是他不以為她們會因此罷手,少不了又是一番小動作頻頻,他得多留心,不能讓這笨丫頭落單。
「不行、不行,一天少吃一餐我會餓死……噢!好痛……」都是他害的,害她一急話就快,扯痛了臉皮。這傻瓜……「活該,誰叫妳閃都不閃地挨打。」他嘴上罵著,指腹卻十分輕柔地揉著她耳後,試圖幫她舒緩疼痛。
「人家是千金小姐……」還是少爺的未婚妻……她眼神一黯,心口又澀澀的。
「打妳的可不是小姐,何況妳是我的丫鬟,別人憑什麼動手?」一想到這,他滿腹火氣又往上揚。
「憑什麼……」富貴頭一低,用力眨掉不知為何而流的淚珠。「憑她是少爺的未婚妻。」
她是少爺的,但少爺不是她的,再過不久她就會有三夫人,少爺不可能只對她一個人好,再說她只是一個丫鬟,伺候跟聽話是她份內的事。
她傻,但想久了也會明白,丫鬟跟夫人是不一樣的。
光是這麼想,她的心又痛了,這跟臉上的痛不一樣,心痛似乎比較痛。
「誰跟妳說她是我的未婚妻?妳這顆豬腦袋光想我就不夠用了,別再胡思亂想。」他忍不住又戳她,卻不肯告訴她,他心裡在盤算什麼。這丫頭啊,一次跟她說太多她也不會懂,反正他這少爺注定要多勞心的。
「大家都這麼說。」她吶吶地說道。
「妳管別人怎麼說,嘴在他們臉上,我要不娶,誰敢逼我娶?」他們也怕逼他太甚,他一口氣上不來就去了,這就是身子骨弱的好處。
「可是大夫人說……」別人說的是假,大夫人說的還能是假嗎?這一想,淚水又止不住的往下流。
「管大嫂說什麼,我才不……妳哭什麼哭?已經夠醜了還哭得滿臉淚水。」他無奈的苦笑,只能手忙腳亂在不弄痛她的情況下,輕手抹去斷線珍珠般的眼淚,滿心不捨。
她抽抽噎噎地說:「我沒有……哭。」
「嗟!那這是什麼?」長指盛接一滴落下的淚珠,送到她面前。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一想到我的心就好痛……」心一痛就會落淚,她也不想哭讓少爺罵啊。
「心痛?」歐陽靈玉臉色為之一變,驚慌地查看她身上有沒有看不出的傷痕,但是她的下一句話卻讓他身子一僵。「我沒辦法,只要一想到少爺不是我的,我的胸口就好痛好痛,少爺要成親了,不再是富貴一個人的少爺,我……我是丫鬟,早就知道少爺不會是我的,我應該知道的,可是我……」可是她就是好難過,像有人要把她的心挖走。
「傻丫頭,我的傻富貴。」他長臂一伸,將她輕擁入懷,俊雅玉容浮出笑意。
「少爺,富貴是不是生病了?」少爺比她聰明,一定知道她生了什麼病。
「沒錯,妳生病了。」他煞有介事的點頭,眼底有著止不住的笑卻故作嚴肅。
「嘎?」真病了?
「而且病得嚴重,藥石罔效。」他邊搖頭,邊歎氣,但他沒騙她,這真是難治的病,連他自己都生了這病。
她緊張的捉住他衣袖,「少……少爺,那我快死了嗎?」
「唔!」沒他這帖良藥,必死無疑。
「我有銀子,可以請大夫。」不要呀,她還不想死,死了就不能找姊姊們……
死了也不能再陪著少爺了。歐陽靈玉舉起一指,輕點她唇瓣。「有錢難買無命人,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少爺我能治好它。」也只有他才辦得到。
「真的?」她兩眼驟地放亮。
帶著一分邪氣,三分佻色,歐陽靈玉笑得宛若滿樹桃花綻放。「妳這病呢,來得古怪,我一靠近妳,妳就胸口卜通卜通跳,面色潮紅,氣息紊亂,好像氣堵在心窩口,要上不上,悶得難受。」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她驚喜地直點頭,直呼少爺是再世神醫。
「反之呢,要是我不肯理妳,只對別人笑不對妳笑,改對另一名女子好,妳這心痛的毛病就又犯了對吧?」他樣子做足地把脈,望聞問切。
少爺沒做過這樣的事,但她光是想象那畫面,他說的病徵就來了,叫富貴佩服得目瞪口呆,杏眸睜成銅鈴。
「這要對症下藥並不難,只要一帖藥,藥到病除,首先呢,妳知不知道妳得的是什麼病?」要騙她真是太容易了,毫無防人之心,而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
「什麼病?」她顯得急切,渾然不覺自己整個人已經坐在他腿上,豐盈胸房正頂著他胸前。帶著幾分捉弄的歐陽靈玉明知她等得心急,還刻意吊胃口沉吟了好一會兒,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服,黑玉眸子這才漾著笑,柔情似水地凝視她。
「這是愛上少爺的病。」他說完一點心虛樣都沒有。
「喔!愛上少爺的病……」富貴先是一怔,後來轉為驚恐。「少……少爺,你說我……我愛……愛上你……」
他拍了拍她頭頂,表示她孺子可教。「妳這丫頭可真大膽,敢愛上少爺。」
「我沒……呃,好像是……哇!怎麼辦、怎麼辦?我愛上少爺了,我會萬劫不復……噢!好疼,少爺不要捏我的臉。」這是很嚴重的事啊,她這樣就踰矩了。
「什麼萬劫不復,丫鬟愛上少爺是天經地義的事,妳要敢不愛,我就餓妳三天三夜。」總算細火慢熬,熬出這碗精致甜點。
天經地義的事?「咦!不對,丫鬟不能愛少爺,少爺是主子,丫頭是下人,愛誰都不能的。」對「愛」她是懂不了多少,但每每管事在耳邊囑咐哪些是不能踰矩的禁忌,她記得可牢了。她身子給了少爺,那是聽主子的命令,但她愛上少爺,就是自己踰矩了,萬萬不可。
「誰說不能,少爺就愛丫……咳!妳這丫頭真賊,會套話了,害我差點就說漏嘴。」這事說什麼也得讓這傻丫頭先說,要不他幹麼這麼費心開導她。
「套話?」她不解。
「算了,妳慢慢就會明白的。對了,我讓妳在書房習字,妳出來做什麼?」她要是乖乖聽他話,也不會遇上那幫凶神惡煞。
「啊……說到這個,少爺,你有沒有瞧見一個扁扁白白的東西?」她差點忘了,要快點找回那個寶貝,遲了讓人檢走,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來。
「什麼扁扁白白的東西?」她說得含含糊糊,真要聽得懂才怪。
富貴取出用帕子包住的細繩。「我掛在脖子上的寶貝,圓圓的,少爺嫌醜,一度要我把它丟掉。」
「很醜的寶貝……」他眼一瞇,從袖口滑出一樣物品,「妳說的是這個吧?!」見到表面光滑,毫無污漬的雨花石,憨實的丫頭竟然喜極而泣,如獲至寶地捧在手心,來來回回地翻看,最後安心地按向心口,笑得好不開心。要不是一張臉腫得像饅頭,她這一笑可真麗奪海棠,圓而黑亮的水眸散發晶瑩燦光,彷佛星空一下子亮起來,叫人跟著笑開懷。
「不過是一塊隨處可拾的石頭罷了。」歐陽靈玉有點不是滋味,斜眸一瞟孤零零躺在梳妝台上的銀釵──他送的。
她搖頭,撫著石頭的手好溫柔。「當年我和姊姊們分開的時候,大姊流著淚為我戴上,她說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重聚,她要我別弄丟了。」
圓亮的眼眸閃著淚光,思念著親人的富貴揚起一抹很美的笑花,她不讓眼淚滴落,將對姊姊們的回憶收藏在心底。「少爺,你瞧,石頭上還刻著我的名字,姊姊們也有一樣的石頭,這是我們將來相認的憑證。」
她對姊姊們的記憶不深了,要是再失去這憑證,她就會像沒有根的浮萍。
「傻富貴,以後有我疼妳,我不會丟下妳一人,就像妳說的,妳要跟著我一輩子,以後我帶妳去找妳的姊姊們。」這是他的承諾。
「少爺……」
「我的富貴啊!」歐陽靈玉收緊雙臂,將他心疼又憐惜的人兒緊摟懷中,一刻也不願放開,貼緊的兩具軀體傳送著彼此的心跳,情意蔓延。
驀地──
「死富貴,妳最好給本少爺勤快抹藥膏,三天內消腫,不要再頂著這顆豬頭讓少爺我啃不下去,胃口大失。」
一陣狂吼,富貴乾笑,什麼濃情蜜意都沒了。
「小姐,我們現在要去哪啊?」秀菊撫著紅腫的臉頰,一心只想著快點回房裡擦藥,但小姐卻不知在想什麼,好像沒有回客院的打算。
「正廳。」楚玉君忿恨難平的說,她打算先下手為強,誰叫歐陽靈玉這麼不把她放在心上。
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不僅長得漂亮,自幼熟讀經書、精通音律,學過幾年胡人舞,畫得一手好畫,一身才學不比男兒遜色,想娶她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偏偏她就只愛幾年前在表姊婚禮上見過的歐陽靈玉,推卻多少王公貴族的婚事,一心只想找機會進歐陽家,好不容易盼到表姊的牽線,終於如願地定下名份。
哪曉得是她自己高興太早,歐陽靈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還疼寵一個樣樣不如她的胖丫鬟,這叫她怎能甘心?
「小姐,我們去正廳做什麼?要是又遇上三少爺……」秀菊現在對歐陽靈玉可是有了懼意,就怕又被人打得腫上加腫。
「妳擔心個什麼勁,咱們有靠山,不怕他胡來。」況且她遲早會收服他的心。
「小姐指的是表小姐?」
一提到嚴雪柳,楚玉君的眉心微微一顰,「說到這,表姊好像變得怪怪的,好像不太想理會我,我問她好幾句,她才意興闌珊地回我一句。」
本來兩人間是無話不談、笑語晏晏,誰知表姊一下子變了個人似,話不多說且多有保留,還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她,彷佛在防備什麼。
「咦,怎麼會這樣,妳們不是情同姊妹……」秀菊突然「呀」了一聲。
「小姐,妳想是不是三少爺在表小姐耳邊說了什麼,讓她疏遠妳?」她就是覺得怪怪的,現下才會想找別人幫忙,「秀菊,快到正廳了,妳把自己弄得狼狽些,咱們去找表姊夫。」
「狼狽……」她這一身還不夠狼狽嗎?
嘴歪了,膝蓋磨破皮,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也是滿布破洞和血漬,能不能修補回來仍是未知數,還要她更狼狽嗎?
不情不願的秀菊在主子的示意下,拔掉髮簪、抓亂頭髮,再忍痛一撕前襟,讓自己看起來極為淒慘,像是剛被凌虐過,那慘樣讓坐在廳上的歐陽靈雲也很錯愕。
「這是三弟所為?」他又打量秀菊一會,頗為訝異,就是以往讓三弟趕跑的丫鬟也沒那麼慘。
「這……興許是我這丫鬟沒見過世面,才惹得三少爺大動肝火。」楚玉君假意不好言明,把過失攬在自己身上,表示自己識大體,但人都帶到廳堂了,意思也很明顯。
「動手就是不對,沒有任何借口,下人也是人,怎能由得他意氣用事。」把人傷成這樣,他如何向楚家老爺交代,畢竟楚玉君還沒嫁進門,說什麼也還是楚家人。她幽然歎了口氣,表情淒苦,「也許是君兒還不夠好,不入三少爺的眼,今日才連累丫鬟受委屈,君兒實在羞愧呀!」
「哪兒的話,妳別自責,是我那三弟太放肆了,不識妳的蕙質蘭心,回頭我替妳罵他幾句。」一瞧見楚玉君梨花帶雨的臉,歐陽靈雲縱是覺得三弟不會這麼過份,也只能接著她的話安慰了。
「表姊夫,你可別為難他,終究君兒心裡是有他……」她嬌羞地緋了雙頰,含情脈脈。
她向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適時的嬌柔是她擅用的武器,女子除了美貌外,還要懂得利用對己有利的環境,方能心想事成。
瞧她一心護著情郎羞怯樣,歐陽靈雲總算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事,看楚家小姐還沒嫁進來,心就向著三弟,人又這麼得體溫順,對三弟來說絕對是一門好親事。
「別太慣著他,該講道理的時候就要他明知事理,不要像表姊夫一樣擔心他身子承受不住,總是一再任他耍起蠻性,而不知體諒。」
她故作為難的道:「表姊夫,有些話我不知該講不該講,畢竟……君兒還沒入歐陽家……」
「沒關係,妳有什麼話盡管說,表姊夫會替妳作主。」
「其實秀菊這件事不是三少爺的錯,是他身邊的丫鬟從中作梗,裝傻使計捉弄我和秀菊,讓我們在三少爺面前有口難言呀。」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了,模樣無限淒楚。
「妳說的丫鬟是富貴嗎?」他頗為訝異,但現在三弟身邊也就一個丫鬟,真的是她?
看他不相信,說壞話這種事當然是由秀菊開口,「是呀!就是她,大少爺你不知道她有多壞,她不知為什麼突然衝過來要推我家小姐一把,我一時急著護主才推她,她很生氣作勢要揮我巴掌,奴婢當然不肯挨打,想先她一步動手,只是恰巧這時三少爺就過來了,沒想到她先裝委屈,錯的就變成我跟小姐了。」
「妳是不是錯怪富貴了,她……」是個傻裡傻氣的丫頭,傻得討喜,除了貪嘴了些。一聽歐陽靈雲有心偏袒自家下人,楚玉君眼中的淚水便撲簌簌流下,掩面低泣,讓話說到一半的歐陽靈雲戛然而止。
「表姊夫的疑慮君兒能體會,你就當沒發生這回事吧!秀菊是個下人,受點罪不打緊,我……我會忍下的。」楚玉君故作堅強卻頻頻拭淚,好似受了極大的委屈卻不得不忍耐,隨即又深深歎口氣,「只是君兒忍下這口氣沒關系,但往後呢?難道嫁進歐陽家還得讓奴才欺負主子嗎?唉!這門親事我得再跟爹商量商量。」
「等等,妳別誤會,我沒那個意思。」這事該怎麼善了?總不能讓楚家小姐受委屈吧?!
「妳放心,賭氣話就別再說了,這事我會給妳們一個滿意的交代。」
第八章
廳堂上,歐陽靈雲居主位,神情看來頗為無奈。「你……你怎麼來了?」看一眼大步走進來的歐陽靈玉,他就知道今天這事肯定很難辦成了。
「大哥要調走我身邊的丫鬟,我總要來問一聲,免得太失禮了。」哼!偷偷摸摸想私下帶走富貴,真當他死了不成?
歐陽靈雲一陣尷尬,抹一把臉,連忙堆上笑意,「我是瞧她一臉福相,生得討喜,想讓她和鳳妹作個伴,上寺裡進香住幾天罷了,別無他意。」
明明吩咐張管事要不動聲色,暗地裡叫富貴收拾行囊,怎麼還是驚動他了呢?
「哦,是哪問寺廟靈驗到讓大姊想去上香?」大伙心知肚明要不是別有目的,歐陽鳳不是那種會花時間進香的人。
「這……」歐陽靈雲一臉為難,如果說了,那他不就白費工夫了……「是你大姊想去,我也不清楚,不過哪間廟有差嗎?住幾天就回來,別擔心。」
「那是住幾天?是要住到我成完親、拜完堂是嗎?」歐陽靈玉揚高眉頭,十分不悅。
那點心思他還不至於猜不出來,說是幾天,人要真的離開府,到時以丫鬟留下來為主子祈福為由搪塞他,他敢肯定,除非他成婚,不然小豬仔一輩子都回不來,而他連要上哪找她都不知道。
一愣,歐陽靈雲歎了口氣,「三弟啊,你這是在為難我,楚家小姐為了你打她婢女一事,已經找上我了,我身為一家之主,豈能偏袒你,而不做任何處置?」而最好的處置就是讓富貴離開,別讓楚玉君怕嫁進來會主不如奴,受了委屈。
「既然人是我打的,要也是處罰我,關富貴什麼事?」歐陽靈玉厲眼一瞇,倒是要聽聽楚家主僕如何搬弄是非。
「玉君身邊的丫鬟說是富貴先動手的,再說,你把人打成這樣,怎麼說也理虧。」秀菊的慘樣他也瞧見了,若這事不處置,傳出去想必會讓外人說閒話。
「理虧?」冷哼一聲,歐陽靈玉回頭喚著等在廳外的人,「富貴進來,讓大少爺看看我們是多理虧!」
聞言,富貴顫巍巍的走進來,頭始終低低的。
「抬頭。」
少爺一聲令下,她才敢把頭抬起,畢竟最近大少爺對她還挺冷漠的,她有些怕。
歐陽靈雲看了一眼她尚未消腫的雙頰,心裡歎息不已,登時明白什麼叫會吵的孩子有糖吃,真比起來,富貴才是受委屈的人吧!
說來他的確是比較偏袒楚家主僕,總害怕這門好親事都說到這地步了,最後卻會破局,所以明明知道富貴憨直的性情,明明確定多半是楚家婢女惡人先告狀,他仍打算袒護楚家主僕。
其實……誰又知道他真正的心意,他在乎的從來就不是富貴的出身,老實說他對三弟一直懷有愧疚感,若他真的愛上一個下人,只要他高興,他斷然不會反對,偏偏……什麼人都可以就是不能挑富貴。當初他特地要張管事照算命先生的指示找來蔭主的富貴,圖的就是能讓三弟長命百歲,往後不再受病纏身,而他從這陣子的觀察也發現,三弟的身子的確是比以往好多了,他甚感欣慰,但若往後三弟真的娶了富貴,三弟不再是富貴的主子了,那她那蔭主的本事還能照應三弟嗎?他實在不敢確定。
所以他才會這般想為三弟找媳婦,不料三弟會如此反對……不過也就因為蔭主這點,即便他發現兩人的情意,也不願意走到最後一步──讓富貴離開歐陽家。
他只想,至少等三弟迎親完後再接回富貴。
「大哥,你還打算要富貴走嗎?」歐陽靈玉一直很注意他的神情,他相信大哥是明事理的人,不至於這麼胡塗。
「這……好吧,這件事你有理,但大哥也不得不勸你,還是讓富貴離開一陣子,對大伙都好。」
聞言,始終沉默站著的富貴一怔,她的存在對誰不好嗎?她是做錯了什麼事了?為何大少爺非得要她離開?歐陽靈玉一看她傻愣愣地揪著眉頭,就知道她把別人的話往心裡去了,臉色一沉,即便是面對兄長,他的怒氣毫不遮掩。「大伙?小弟不懂大哥說的大伙是指誰?我並不覺得富貴礙著誰了。」
「你怎麼會不懂,歐陽府裡上下都在傳你對富貴有多好,這要玉君這個即將入門的少夫人做何感想?讓富貴避避嫌也好。」歐陽靈雲借機讓三弟了解,他要楚玉君進歐陽家的決心。
「那好。」
歐陽靈雲一聽,以為他點頭了,頓時松了口氣,不料他後來還有一番要叫他氣炸的話──
「沒有即將入門的少夫人,就沒有避嫌的問題,大哥果然提點我一個解決事情的方向,小弟在此謝過。」
「你……」歐陽靈雲氣得用手指抖抖顫顫的指著親弟,「我就是想不通,楚家表妹端莊賢淑,溫柔婉約,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你怎知她端莊賢淑、溫柔婉約?表面的假象應該不難看出,難道大哥經商多年還會被騙嗎?」不過就是眼淚多了一點、聲音嬌了一點,他可不認為美人的心都是美的。當他是推托之詞,歐陽靈雲也有些惱意,「我好好跟你談是希望你明白事理,都幾歲的人,還能由著你任性嗎?你當真要我說出長兄如父,而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媒妁之言,要大哥用這樣的話逼你嗎?」
他一直相信,人與人的相處是一種緣份,不去接觸又怎能發現彼此適合,萬一錯過了可是他的遺憾,現在他只覺得歐陽靈玉是為反對而反對。
「大哥現在就已經是在逼我。」
「我是希望你客觀一點,也許……」
看強硬的態度不行,歐陽靈玉思緒一轉,突然咳了起來,「可是你說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一邊說不逼我,一邊又要我迎親,明知小弟身子骨自幼受損,沒三日好光景,你卻不肯讓我好過些,硬是逼我勞心勞力。」
歐陽靈雲面容轉憂,「我……」
「好不容易張管事帶來一個命格旺主的丫鬟,而我也很滿意她無所求的性情,長年病骨在她悉心照料下稍有起色,逐漸有好轉跡象,大哥此時要將我的福星趕走,這跟拿走我的命有何兩樣?」又咳了兩聲,他臉看起來更蒼白了。他希望耳根子軟的大哥能就此罷手,不再提起和楚家的婚事,如果可以,他不希望這件事壞了兄弟間的感情。
「為兄跟你保證,過陣子你跟玉君的事穩定了,我就會送富貴回來,還是給你當貼身丫鬟好嗎?」歐陽靈雲放低姿態。
「我跟楚玉君沒有什麼事要穩定,我也絕對不會讓富貴離開歐陽家。」
「說來說去你就是護著這丫頭對吧!」
歐陽靈玉也不怕承認自己有多需要富貴,大方的點頭,「我就是要留下她。」
「即使和我作對?」歐陽靈雲問得輕,不想激怒他。
肩一聳,他神色泰然,「除非大哥盼我早死。」
「你……」歐陽靈雲壓根拿他沒轍,一句話就堵得啞口無言。
見到三弟頑強態度,他想了想後決定改弦易轍,面容一整,以嚴肅的眼神看向似無足輕重,實則是重要因素的丫頭。「好,富貴不用走了。」聞言,歐陽靈玉向自家兄長行個禮,為了怕他反悔,他隨即開口,「那麼小弟身體微恙,想回洗雲居歇息了。」揮揮手,歐陽靈雲沒有阻止,「去吧,讓身子養得健壯些。」
「富貴,走吧。」
少爺一喊,富貴鬆了口氣,終於能離開這叫她心頭沉悶的地方,只是她才轉過身,歐陽靈雲的聲音就響起,止住她的步伐。
「富貴妳先留下,我有事跟妳說,靈玉你先自己回去。」山不轉路轉,他自然有辦法讓三弟娶楚家小姐。
歐陽靈玉臉色又變得難看,「大哥你……」
「我答應你的要求,而我只是想找富貴說說話也不行?」
「嗯,我先走。」為免事情又鬧僵,他不能拒絕。
他又刻意對富貴說:「回洗雲居的路上別耽擱了,妳還得為我熬藥。」這樣說了大哥就應該不會留她太久。
腳步跨出廳堂前,他還回頭看了富貴一眼,富貴則是因為單獨被留下,臉色極為不安。「富貴,妳忘了我說過什麼嗎?」歐陽靈雲率先出聲。她一臉茫然,完全在狀況外。「呃……富貴不懂大少爺的意思。」
「難道張管事沒告訴過妳歐陽家的規矩,主子跟下人間要有分寸,下人是不能踰矩的,妳做到了嗎?」
一聲聲指責讓富貴低了頭,這就是她之前顧慮著不敢回應少爺的原因。
可是她慢熱不代表她永遠都不懂,她已經慢慢能了解那種心裡眼裡都只裝下一個人的感覺,那就是少爺說的「愛」
而一旦察覺了自個兒的心意,她這死心眼的性情她也沒辦法,就算知道自己身份不合、不該踰矩,也沒辦法逼自己不愛。
更何況……少爺沒反對啊!
他總是眉開眼笑的要她更熱情,要她一再的說起她有多愛他……既然少爺都不反對了,也不行嗎?
瞧她迷惑的神情,歐陽靈雲暗歎口氣。「妳知不知道自己是個丫鬟?」
「嗯。」她點頭,她從來沒有忘記。
「丫鬟的身份配得上少爺嗎?」他神色一厲。他承認這是不得已的方法,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傷害這傻丫頭,但既然三弟那裡行不通,他也只好從富貴這下手。
「可是……少爺沒說不行啊。」她不會藏話,有了疑問也就順口說出。
「少爺不懂事,妳也跟著亂來嗎?」他故意把錯都往她身上推。
「我……我沒有……」富貴囁嚅地絞著手,非常不安地低下頭。
挨罵不是頭一回了,可這次特別難受,心口又酸又澀,微微泛疼。
「唉……」當家這麼久了,他深知恩威並施的道理,「富貴啊,大少爺也是為妳好,這心思妳懂嗎?」
「為我好?」
「這話本來我也不想說,但妳不能再執迷不悟啊,妳想,要是三弟沒跟楚家小姐結親,你們往後就能這樣一輩子嗎?三弟永遠不娶親嗎?」
她聽了心口更悶,「少……少爺沒說過。」
歐陽靈雲在心裡鬆了口氣,幸好靈玉還沒有承諾什麼,不然此時就很難從富貴這邊下手了。「富貴,妳現在懂了嗎?三弟只是不想被逼著成親,拿妳當擋箭牌,妳要是跟著陷進去了,往後三弟成親的時候,妳還能謹守自己丫鬟的本份嗎?」
「大少爺,富、富貴……懂了,不會跟著少爺起哄的。」她乖乖的應下承諾,即使心裡很酸澀。
可是大少爺也沒說錯,少爺只管著讓她說愛他,卻從沒開口對她說過愛……
不,連喜歡都沒說過,更何況是其它承諾。
她是個丫鬟,要求也不多,並不在乎歐陽家少奶奶的名份,但沒有名份的意思就代表少爺還會娶別人,思及此,她怎麼想也無法釋然……倒不如像大少爺說的,她還是當她的丫鬟就好。
歐陽靈雲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她微點頭,有些失神的步出廳堂,不料,走沒幾步就看到歐陽靈玉在迥廊等她。
像往常一樣,她一走近,他便抬起手想擁住她,只是這回她避開了,還多退了
她行了禮,語氣有些生疏,「少爺,富貴先去廚房替您拿藥,您先回洗雲居歇息。」頭始終沒有抬起,說完連忙離開。
見狀,歐陽靈玉低咒一聲,將所有不滿化為憤怒,一拳打在迥廊柱子上。
大哥一定跟她說了什麼,她才會這種反應,偏偏她是一個死心眼的丫頭,他要是強硬的逼她做什麼,反倒會有反效果。
這下,好不容易誘入網的魚兒又游出網外,叫他怎能不氣惱,大哥的一番私心讓他前功盡棄,剛跨出一步的她又縮回殼裡,他要再花多少心力才能將她誘出殼?
看來,楚玉君的事情得早點解決……想到這,照楚玉君的性子,晚點聽到大哥沒趕走富貴時,也該有所行動了吧?
「噗嗤!」
寧靜的午後傳來一聲聲喚人的噗嗤聲,縫補著衣服的富貴心不在焉,一針一線
穿梭在布帛上,靠的是直覺,渾然不覺有人在叫她。「噗嗤!噗嗤!」又是壓低嗓門,從齒縫間推擠出的聲響,縫到一半突然發起呆的她,看著被針扎到的手指頭,她低頭一吮血珠,繼續發呆。
從不知煩惱為何物的她也開始傷春悲秋了,不曉得她是該聽少爺的,不要胡思亂想,不管大少爺說什麼都不該相信,還是像大少爺說,別再跟著少爺鬧了……
「噗嗤!噗嗤!噗嗤……」
這次聲音急切了許多,可是明顯消瘦的圓臉仍然放空,兩眼無神地不知盯哪兒,學人感慨地歎了兩聲。
三弟只是不想被逼著成親,拿妳當檔箭牌,妳要是跟著陷進去了,往後三弟成親的時候,妳還能護守自己丫鬟的本份嗎?
大少爺的聲音這些天不斷在她耳邊響起,原來她真是個笨丫頭,傻呼呼地愛上不該愛的人,一頭栽下義無反顧,完全沒想過少爺愛不愛她。
笨呀!蠢呀!果然是少爺說的豬腦袋。
她沮喪地垂下頭,鼻頭一酸,一條串著石頭的絲線映入眼中,華麗的編絲比先前的細繩好看多了,她伸手一握扁平的白色石頭,心裡想著少爺還是對她很好,特意請紡娘為她編織新的絲線,換掉斷了的舊繩。但這份好能持續多久呢?愈來愈貪心的她,是應該聽大少爺的話才對吧?
突地,窗外飛來不明物打中她後腦,她吃痛地抬起頭一撫,一顆榕樹子又彈向她面頰。
「出來。」無聲的唇形蠕動,手掌一張開是大小不一的樹子。
「咦,我嗎?」指指自己,一樣沒有發出聲音的響應。
站在樹下的人影一點頭,以凶惡的眼神催促著。
「可少爺在午休……」
富貴回過頭,看著躺在床上,面容稍嫌蒼白的主子,和大少爺鬧得不太愉快後,身子因氣郁凝胸,突地又犯起病來,嚇得她這幾日暫時不敢裝生疏,免得少爺一病不起。
大夫來過了,也開了藥,剛服過藥的他因藥效的關係而沉沉入睡,安詳的玉顏上仍殘留一絲不適,眉頭不曾舒平。
「出來。」又是一顆果實擊向額頭,她看自家少爺睡得很沉,便放下手邊的針線活起身,不帶一絲防心地走出屋裡,她單純地想著別人找她一定有事。
沒錯,的確有事,只是好事和壞事之分而已。
來者見她出來,立即動作粗野地將她拉到較無人注意的樹叢後,沒等她開口問什麼事,嘩啦啦地對著她倒下一缸子話語。
「妳要怎麼樣才肯離開三少爺,銀子嗎?要多少,我家小姐說了,只要妳說個數,她絕對沒第二句話,全照妳的要求給,到時妳就帶著銀子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歐陽家了,聽懂了沒?」秀菊一字不漏的轉述自家主子的要求。
「不,我……」富貴想說她不要銀子,少爺又沒趕她走,大少爺也只是要她謹守身份而已,可是她嘴巴才一張開,對方又一串綿延不絕的話把她的話打斷。
「不要給臉不要臉,好聲好氣地跟妳說還不肯接受,是我家小姐善良,怕妳流離在外沒飯好吃,所以才給妳方便,換做是我可沒那麼好商量,直接把妳丟出府,讓妳死在外頭。」
「妳……」
「怎麼,想向妳家少爺告狀嗎?別忘了我家小姐可是他的未婚妻,他再怎樣不情願也要娶了小姐,到時妳落得兩面不是人,誰會同情妳?還不如現在識相點。」
「……」她默然。
「拿了銀子走人才是聰明人,我們也不想為難妳,畢竟妳只是個上不了抬面的下人,小姐不會和妳計較的。」她最好快點點頭,別逼她們使出釜底抽薪的一招。
「富貴是不聰明,少爺說富貴長了一顆豬腦袋,笨頭笨腦笨得很。」就算有銀子她也不知該去哪裡,因為她沒有家。「所以沒辦法答應妳。」
「妳的確是頭豬,胖成這樣也敢跟我家小姐爭寵?」見她不知進退,秀菊指著她鼻頭冷嘲熱諷,「乖乖地走人和丟出府,妳二者擇一。」
她搖著頭,「我不離開,少爺答應讓我陪他一輩子。」只要她往後不踰矩,大少爺也不會反對的。
「什麼,妳……」小不忍則亂大謀,小姐叮囑過她,正想破口大罵的秀菊及時想起小姐先前說過的話──先以利誘之,看她若不上勾,再說之以理讓她自覺身份低微而求去。若兩者還是不能令其屈服,加點威脅也無妨,心生畏懼才會聽命行事。「呃,咳!富貴呀,我們都是當下人的,理應為主子盡心盡力是吧。」
「嗯。」少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從不多言。
秀菊突然露出和善面容,笑得好不熱絡。「想想咱們也是苦命人,很多事是身不由己,妳有妳的難處我也清楚,可妳也要體諒體諒我。」
「體諒妳?」什麼意思?
「我家小姐打三年前見到三少爺後就一見傾心,爾後思思慕慕都是他一人,她相思成疾、愛戀癡狂,做人丫鬟的能不想辦法成全她嗎?」她故作心疼地歎了口氣。
「可是少爺說不喜歡她呀!還說像妳家小姐那樣的癡纏不休,他一見就討厭,根本連看都不看一眼,她做作得令人難受。」她心無城府的將事實說了出來,全然不知自個兒得罪了人。因為少爺的話,她現在已經不會為楚家小姐的事難過,她煩心的是以後……
一聽,秀菊臉色陡變,「妳是什麼東西?!敢說我家小姐做作,妳……」她本來就是個張狂的丫鬟,跟對了主子更是不可一世,張牙舞爪的性子並未收斂,反而變本加厲,除卻她小姐以外的人全不放在眼裡。
為了達成小姐交付的任務,她暫時違背本性,裝出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嘴臉,想博取對方同情逼她心軟許下承諾。
可惜她終究不是菩薩心腸的人,三、兩下就破功,偽裝的笑臉立即變得猙獰,兩手一插腰像只茶壺,破口大罵。
要不是被罰狗爬爬怕了,她準又是一巴掌揮過去,必打得富貴眼冒金星,滿臉是血不可。
「嘖!嘖!嘖!這裡是發生什麼事,怎麼兩位可人的姑娘在吵嘴?」
一身儒衣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墨綠洞簫在虎口旋著玩,神色微佻,帶著一絲不正經,修長指頭往秀菊下顎挑了一下,惹得她滿臉羞意。
「二……二少爺……」她吶吶一喊,臉兒爆紅。
「喲!我當好些日子沒回府了,府裡的人應該認不出我來,原來還有偷偷愛慕我的丫鬟惦著,真是欣慰呀!」人風流,花兒也風流。笑得桃花朵朵開的歐陽靈風以玉簫輕點她一下,狀似和她調情一般,好像不撥弄撥弄姑娘的芳心,有負他憐花人之名。
「我……我是楚家的丫鬟,跟著小姐來歐陽家作客,我叫秀菊。」她害羞地一說完,直愣愣地盯著人家瞧。
「喔!是秀菊妹子呀!那妳這位姊妹淘是……」圓圓的臉兒還真可愛,像朵茉莉花兒。
「富貴。」她揮揮手,表示是無關緊要的人,提了名兒就無下文。
「呵呵……富富貴貴,好名字。」歐陽靈風眼底閃過一抹玩味,笑中含著不明意味,「妳們剛在鬧什麼?我打老遠就聽見熱熱鬧鬧的聲音。」
秀菊面上一僵,心虛地先聲奪人。「還不是她拿喬,存心刁難,仗著三少當靠山就瞧不起人,我家小姐親手燉了一碗蓮子湯要給三少爺喝,她居然不肯收,叫我再拿回去。」
「我沒有……」瞠大眼的富貴連連搖頭,被冤枉了也不知辯解。
「嗯,蓮子湯呢?」他看了一眼張口欲言的丫頭,暗笑在心。
「咯!在這裡,還熱著呢!」秀菊身一彎,拿起身旁的竹籃。「啊!正好,我有點餓,先讓我嘗一口吧!」美女熬煮的湯品特別爽口……正常情況下。
一見歐陽靈風伸手要取,秀菊臉色變得慌張,異常緊張地捧著竹籃退了好幾步,「二……二少爺,這是我家小姐對三少爺的心意,你不能搶。」
「一口也不行?」他刻意一臉垂涎地盯著竹籃。
「二少爺想吃,待會兒秀菊再煮給你吃,這不行。」她像在護什麼寶貝似的,怕他碰。
他不無可惜地歎了一口氣,「好吧!算我沒口福。」
見他不搶,她才安心地鬆口氣。
「富貴呀,還不趁熱端進去給妳家少爺,別折了我家小姐的美意。」
「喔。」她應了一聲,心想少爺不愛吃甜點,最後還不是入了她肚子。
歐陽靈風像個不安份的頑童,在富貴走過他身旁時,忽地伸出一臂將她攔下,眼睛溜呀溜地瞧著她,舉止輕佻。「我想起來了,妳就是我三弟房裡的富貴丫鬟,府裡說讓三弟像千金般養著的富貴是吧!妳有沒有因此恃寵而驕,趁夜爬上他的床把他吃了啊?」
「我……我……我沒吃了他,少爺他……呃……我……」她只是愛上他。
「瞧妳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肯定有那麼一回事,還是……是他把妳吃了?」真叫人好奇。
「二少爺,你……你嘴壞。」比起楚玉君,從其它下人那知道二少爺不是真的會吃人後,她反而比較不怕他。
「喲!我不只嘴壞,其它地方更壞,夜裡到我房裡我壞給妳看。」逗逗憨氣的丫頭挺有趣。
她瞠大眼,一臉呆滯。
「富貴,過來,不用理會那條發情的狗。」剛睡醒的歐陽靈玉站在窗邊,面無表情。
主子一喚,富貴便捧著竹籃,快步地越過突然不笑的二少爺,氣氛顯得凝重。而她一入內,主子立即命她闔門上閂,連窗都關了,似乎一點也不想見到久不歸府的二哥。一旁的秀菊見狀,腦中馬上聯想到一則傳聞,據說二少爺和三少爺向來不合,想來應該是真有其事吧。
第九章
「嗚嗚……少爺……嗚……少爺……不要、不要死……少爺,你快醒過來……富貴陪你……嗚……一輩子……不要死……少爺……」聽著淒楚的哭聲,斷斷續續中夾雜的含糊聲音,最具福相的富貴丫頭趴在床頭嚎啕大哭,以她護主的命格全力呼喚主子魂魄,將他喚回人間。
不知是巧合或是確有其事,被大夫宣判沒救的歐陽靈玉又回轉一口氣,氣若游絲的緊閉雙眼,臉色白得呈現死氣,可唇卻是黑的。
他中毒了。
「……少爺,你回來呀!別丟下富貴一個人,富貴相信你的話……別人說的我都不相信了……嗚……你還記得說要對富貴好嗎?你不可以……不可以違背承諾……我等你……等你回來,閻王老爺,牛頭馬面大爺,你要收就收富貴的魂,不要帶走我家少爺,他是……嗚……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眾人的神色十分凝重,不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伙都知道歐陽靈玉不嗜甜,一直到富貴到來,各類的糕點和甜食才慢慢增多,而眾人也心知肚明,這是三少爺寵富貴的做法,甜點大多數進了她的口。
只是沒想到,就這麼一次,歐陽靈玉喝了兩口冰糖蓮子就倒下了。
「……不是我,我沒有下毒,冰糖蓮子是我家小姐親手熬煮的,絕對沒有一絲閃失,更何況我們怎麼可能毒害未來的姑爺?」高聲喊冤的秀菊跪在地上,眼神閃爍的不敢看向任何人,頭低低地垂視地面。
「我們不是懷疑妳們主僕,可蓮子湯是妳端來的,妳們總該給個說法。」平常對楚家主僕十分禮遇的歐陽靈雲,這時也顧不了禮節,聲音帶著憤怒。
歐陽老爺在探視兒子後,因愛妾情緒過於激動而暈倒,便未久留的帶著元霜霜回房,愛子的命在旦夕雖然心急如焚,但他信任長子的能力,把追查下毒者的任務交給他。而池婉兒連來探望一眼也沒有,家裡有人遭遇不幸她仍上山禮佛,偕同被休的女兒遊山玩水,顯得無情了些。此事相關人等全在歐陽靈玉的病榻前,除了歐陽靈雲之外,包括楚玉君主僕、廚房裡的人手,洗雲居的打雜下人也都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小姐深愛著三少爺,一心想嫁予他為妻,婚事也談了,奴婢膽子再大也不敢害小姐守望門寡呀,大少爺你可要明察秋毫。」
「不是妳會是誰,難道有外人潛入?」歐陽靈雲思忖著,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誰會想加害最無殺傷力的三弟,鮮少出外的他不可能得罪人,但這秀菊也沒說錯,楚家人實在不可能加害小姐未來的夫婿。
「表姊夫,可以讓我說幾句話嗎?」一臉鎮定的楚玉君態度從容而不見慌色。
「呃,玉君,我相信妳沒有動機,畢竟妳是三弟未過門的妻子。」他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秀菊端送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頭,笑得澀然。「女子皆善妒,也許我妒恨他對一個丫鬟的寵愛遠勝於我,心有不甘的情況下而做了錯事。」面露淒楚的楚玉君眼中有著哀傷,悲痛著憾事的發生,其實她比誰都更想拉開趴在歐陽靈玉身上哭泣的富貴,可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暗自咬牙。沒關係,她等,她相信自己會是最後的贏家。
「妳會這麼說表示妳心胸坦蕩蕩,沒有一絲歹念,表姊夫相信妳,妳要是有什麼想說的盡管說。」
「多謝表姊夫,玉君踰禮了。」她福了福身,一表謝意。
歐陽靈雲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一頷首,走向跪著的貼身丫賽。
「秀菊,我命妳送蓮子湯的路上,可有人碰過竹籃裡的瓷盅?」她暗使眼神,秀菊立即會意。
「有。」
「有?」
「嗯,是她。」她直指哭得雙眼紅腫的富貴。
一抹冷意閃過楚玉君眼底,「表姊夫,要論動機,玉哥哥身邊的丫鬟最有可能,她隨侍在旁,隨時有機會下手,怕是玉哥哥允了她什麼又反悔吧?當然,這只是玉君的猜測,實不敢妄下定論。」
「我想起來了,我前兒個有來過,聽見她對三少爺大呼小叫,還說什麼要死一起死,黃泉路上見。」秀菊在一旁加油添醋,說得繪聲繪影。
「什麼,有這回事?」難道他看錯了富貴那丫頭,外表憨直的她竟內心狡詭?
「也許玉哥哥要成親了,她怕失寵了,心一橫便……」楚玉君故意留個話尾,讓人自下評論。
心有猜忌的眾人將視線落在圓潤的丫頭身上,未定罪先有結論,存疑的眼神已認定凶手就是她。
畢竟以世人的眼光來看,富貴的姿色遠不及楚家小姐,更別說家世了,歐陽靈玉的眼光再差也不會挑丫鬟而捨小姐,定是她因妒生恨而起殺機,想同歸於盡。
突地,房門讓人用力推開,又不知去哪混回來的歐陽靈風笑嘻嘻的開口,「喲!怎麼沒人懷疑我呢?裝著那蓮子湯的竹籃我也摸到邊過,說不定我見他要死不活的拖著挺痛苦的,下點好東西幫他解脫。」
「二弟,不許胡說,什麼時候了,還由得你嬉鬧。」他覺得情勢還不夠亂嗎?盡胡說八道把事情搞得更復雜。
「我說的是實情,府裡誰不知道我是老三的死對頭,再說……」歐陽靈風眼神轉向秀菊,輕浮的挑眉,「我也碰過那碗湯,不信你問那害羞的姑娘。」
搞不清楚二少爺想幹麼的秀菊看了楚玉君一眼,見她眼睛眨了一下,秀菊便放大膽地把歐陽靈風也拖下水,管他說的是不是符合實情。
反正眼前只要讓她們主僕二人能置身事外,誰當替死鬼都一樣。
於是乎,大伙吵成一團,鬧烘烘地想找出誰是行凶者,你一聲、我一句的議論紛紛,好像誰的嗓門大,誰便問心無愧,聲音小的人也扯開喉嚨嘶吼,生怕被定了罪。
床榻上的歐陽靈玉只剩一口氣撐著,一屋子的人卻彷佛市集的小販,嚷過來喝過去,洗雲居內充斥著人聲,讓歐陽靈雲忍不住要大吼──
「閉嘴……」
出人意料的清脆嗓音,帶著震撼人心的憤怒,剎那噤聲的人們宛如丟了舌頭,齊看向敢叫他們閉嘴的發聲者。「你們實在太吵了,少爺需要安靜,全都出去。」她的少爺由她守著,生死都有她相隨,不必這些看戲的人來擔心。
沒人料到開口的竟是稍嫌傻氣的富貴,她一聲發自內心的怒吼讓所有人都震住,面色一訕地感受到她心底的哀痛,不自覺鼻也酸了。
的確,他們不該在這時候爭吵,當務之急是救人,凶手的事不必急於一時。
「拜托你們了,如果還有力氣就再去多找幾個大夫,少爺福大命大,一定能度過這個難關,富貴給你們磕頭了,救救少爺吧。」他不能死,好人應該長命百歲。
雙膝落地,富貴眼眶含淚,毫不遲疑地連連磕頭,叩地聲之響亮讓聞者為之心驚,她磕地力道之大令眾人都覺得痛呀!
「妳……」慣以遊戲人間的歐陽靈風怔愣住,對她的勇敢感到難以置信。「妳起來吧,這麼磕頭,會痛的。」
做到這種地步……難怪啊,難怪那討厭的家伙會這麼護著這丫頭。
淚水洗淨富貴的明麗雙眸,她淚中帶笑的搖頭。「不痛,一點也不痛,只要能救少爺,富貴把頭磕破了都沒關係。」一說完,她又繼續磕頭,好像磕得愈重,少爺的福氣愈多,眾鬼不來、神佛賜一福,保他一生康泰。
「妳……」看她這樣,眾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富……富貴,起來……」
無人聽見幾近蚊吶的輕喚,只有富貴驚喜地一跳,在大伙不解及錯愕的目光中,快步地奔至歐陽靈玉身邊,舉止輕柔地扶起他。
驀地,在場的人都明白了。
他們肯定是心意相通,才能這般有默契。那麼,凶手應該真的另有其人吧們
「傻……傻富貴,誰叫妳磕……磕頭……」這蠢丫頭還是不聰明,存心讓他心疼。
她哭著搖頭,「富貴不傻,富貴救少爺。」
「還不傻,額頭都流血了,妳再……醜下去,少爺就……就不要妳……」好傻呀!傻得令人捨不得。
氣息微弱的歐陽靈玉吃力地睜開眼眸,失去光澤的黑玉瞳仁不再燦亮如星,黯淡混濁地布滿一條條紅絲,甚為可怖。他用著剩餘的氣力舉起手臂,纖長美指輕撫她血跡斑斑的玉額,即使力氣不足也擔心弄痛她,款款柔情盡訴眼底眉間。
「富貴不醜,少爺不會不要我,我相信你、相信你說不會丟下我,要富貴陪你一輩子……」她抽噎地拭去淚,笑得好開心。「少爺也陪富貴,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都會在一起。」
他聽了,也笑開懷,「妳這顆豬腦袋終於裝進點墨水了,果然讓妳習字臨摹有些好處……咳咳,好……很好,上窮碧落下黃泉……少爺做鬼也……也帶著妳……」
這讓人疼惜的丫頭呵!他真想抱緊她、貼著她柔膩耳畔傾吐愛語,低語綿綿地告訴她,這浮華世間若有值得留戀的地方,那便是珍貴無比的她。
樸實無華的美玉不需雕琢,維持原石的樣貌反而更迷人,只有識貨的人才懂得挖掘,一眼便瞧出石心裡的淡淡光華。
而這顆樸玉是他的,他會牢牢地握住,雖然還是傻呼呼地,可是擁有最無偽的純真,清澈如湧泉。
「嗯!不要丟下我,我愛你……」她不再自稱富貴,單純以一名女子的心在愛他,她知道這是少爺愛聽的。富貴的眼裡只有她心愛的男人,再也看不見其它人,什麼時候一屋子的人全體貼的走光了也沒發覺,默默地凝望益見慘白的臉,軟嫩的手掌不斷摸撫著他。
看到奄奄一息的他,她胸口反而不疼了,因為她知道再也不會有主子能丟下她,滿滿的心窩盡是一個他,他活,她緊跟著;他亡,她死也跟。
聽到那句由心底發出的蜜語,歐陽靈玉的眸底驟閃亮采。「要記住,往後妳不是丫鬟,我也不是妳的少爺,妳只是我的富貴,而我是……」
「我的。」她倏地握住他的手,深情如海地放在頰邊摩掌。
「是的,是妳的……」他的氣息愈來愈微弱,眼皮沉重得快睜不開。
「富貴,叫聲玉……玉哥哥……」該死的,他想再看她一眼,不要這麼快……
噙著淚,富貴嗓音低柔地輕喚,「玉哥哥。」
一片梧桐葉順風飄落,半開的小白花搖曳枝頭上。
「富貴呀!我的富貴,等玉哥哥好了,我帶妳去找妳日思夜想的親人,妳不是一個人,還有我……」不管她想要什麼,他都會為她找來。
「你就是我的親人,最親最親的親人,只要你能好起來,我可以不要……其它親人……」她在心裡跟姊姊們道歉,現在她的心很小很小,只裝得下最重要的人。
「富貴……」聽著最真摯的言語,就是……死也瞑目了。
驀地,發冷的身軀劇烈抽措著,一口腥紅鮮血再也克制不住的湧上,噴向淚水難乾的富貴,怵目的紅像在預告他的死期。
「……不要呀!玉哥哥,你不要死……血……好多的血,快救救他……救他……不能……不能死……」
一聲淒厲的叫聲從屋內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飛快奔至,最是心急的歐陽靈雲衝在第一位,內心的不安積到最高點。
陡地,他步履趨緩,慘淡的臉上滿是哀傷和悲痛,那雙泛著波光的眸子凝視著不再耍著蠻性的三弟,以及倒在他身上、滿身是血的丫頭。
傷心過度的富貴昏厥了。
無星的稀微月色。宛如死人一般的歐陽靈玉安靜地躺著,毒素蔓延至絕艷玉顏,一條一條的黑絲恍若最陰毒的蟲子,慢慢地爬上讓世間女子癡迷成狂的美麗。
他是無憂的,聽不見悲切的低嗚聲,也看不到滿室的愁雲密布,微弱的燭火如同他幾乎消失的氣息,一閃一滅,摧殘著眾人的心。
似死卻未死,想活活不了,他這口氣就靠渡塵老和尚早年給他的丹藥吊著,來來去去的大夫搖頭歎氣,沒人敢抱持希望。
傷了心的富貴真的傷了心脈,心力交瘁的她比誰都難受,她從少爺吐血後便昏迷至今,似乎放棄了活下去的機會,雙目緊閉,等著她心愛男子的魂魄將她帶走。
每個人,每一顆心都在床榻前守著,不讓拘魂勾魄的陰間使者靠近。
更夫敲著鑼,三更天。
黑夜中,本是靜謐的,可卻有兩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壓低身子,徐緩地低身潛過眾人群聚的窗欞,進入隔壁的小屋。
「小……小姐,我們真要這麼做嗎?要是被人發現了……」後果不堪設想。
「噓!小聲點,妳想把所有人都引來嗎?」這也怕那也怕,難怪成不了大事,只能當個下人。
體型較為壯碩的黑影縮了一下,困難地發出低音,「那這東西要放在哪兒?」
暗淡的月光射入屋裡,一青一白的兩只白玉瓷瓶映著森綠色。
「妳跟那丫頭一樣傻不成?要嘛枕頭底下,塞裡邊點,要不櫃子裡也成,拿兩罐矮瓶子擋著,做得像點。」凡事都要人教,到底誰才是小姐。
「是!小姐。」不敢點燈暗中摸索,心驚膽戰的婢女將兩個瓷瓶塞入軟枕,大氣不敢喘一下。
想要人死的方法有很多,一是立即斷氣一了百了,一是死得不明不白,背著污名下九泉,到了閻王老爺面前也不知該如何告陰狀。
金富貴就等著含冤莫白吧!
楚玉君冷笑著,「哼……這次非得要她一命歸陰不可。」敢礙她的路就得死。
聽著她陰毒的聲音,良心未泯的秀菊抖著身子,「小……小姐,不能放過她嗎?我們趁歐陽家的人還沒察覺到底是誰下的手前借故回府,他們不會查到我們身上的。」她真的很怕東窗事發,平時跟著小姐頤指氣使不覺有何不妥,可害人是頭一回,她抖得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妳擔什麼心?沒用的丫頭,我要這麼回去了,什麼時候還能等到嫁給歐陽靈玉?」她太天真了,也不懂這時機對她們有利。
表面上,大家不去計較,依然待他們如座上賓,可私底下怎麼可能不心存疑慮,畢竟那碗冰糖蓮子出自她的手,想避嫌也不可能。
雖然她做戲做得足,以退為進暫時取得信任,可是自家人還是護著自家人,即使矛頭指向金富貴和歐陽靈風,不過她們主僕倆終究是外人,如果她找到證據又成了救命恩人,可就不一樣了。
「哼!等我們明早率眾搜出這兩只瓶子,她就百口莫辯了。」青瓶是毒,白瓶則是解藥,到時她就能要人傳信給爹爹辦喜事了。
聞言,秀菊心安了一半。「到時小姐就是歐陽家的大恩人,妳救了三少爺,他一定會感激萬分地愛上妳,立即娶妳過門。」
「呵……」低笑聲輕揚,她多年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一舉數得,既能除掉礙眼的丫頭,又能得到情郎的心,我能不得意嗎?」
「小姐真是聰慧,秀菊要跟著小姐享福了。」
「怯!少拍馬屁,趕緊走人吧!別讓人瞧見咱們進了這屋子。」她可不想留下任何把柄,暴露行蹤。
「是的,小姐,秀菊先幫妳查看門外動靜……哇!有……有鬼……」不是她、不是她害的……
一拉開門,一張青森森的臉就在門外,她驚得臉色發綠,整個人往後跌。
「什麼有鬼們妳別嚇我,哪來的鬼……呃,玉……玉哥哥?」他、他是人是鬼?可、可是……他應該還沒斷氣才對啊,這毒藥沒這麼快的……難不成出了什麼意外?
素手揪著心窩,熒熒燭火照出楚玉君驚惶失措的面容,她連連後退好幾步,背抵著牆,驚恐地睜大飽含驚嚇的眼。中了毒的歐陽靈玉不可能下床行走,除非服下她的解藥,否則他撐不上兩天,必定身消形瘦,血盡而亡。所以她看到的應該不是他、不是他……見鬼了,分明是他,臉色慘白的朝她走近,嘴角還淌著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對方陰森森的開口,聲音很低很低,「妳這女人沒資格這麼叫我……我問妳,妳為何要害我……妳這心狠手辣的女人為什麼要害死我……」
腳一軟,她跌坐在地,「我……我不是要害你……不是……不是你……」
「妳敢否認那碗冰糖蓮子不是妳煮的?」青冷的面龐顯得猙獰,似要向下毒者索命。
「是……是我煮的……」顫著唇,她雙臂環膝仍覺得冷。
「毒也是妳下的?」森冷的聲音彷佛來自地府,叫人不寒而栗。
「是……是的……」她嚇得什麼都招了,不敢有所隱瞞。
泛著磷光的瞳眸突地放大,「那還說不是害我?妳真是毒辣,我要妳賠我一命!」
「不……我不是要害你!那碗甜湯本來就不是給你喝的,誰知道……你會……」她抖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夜很深,月色不明,屋外微亮的燭火往內照,一聲尖銳的夜梟呼嘯,驚動了夜的魅魎,影兒飄忽騷動著,陰氣森森。
做了虧心事的人難免心難安,全身發冷的楚玉君抱著身子往內縮,慌亂的眼神只敢盯著鞋尖。
「不是想害我?妳明明是特意遣下人送來的……妳想害的就是我……」
聽著森寒的聲音,她嚇得哭了出來。「不、不是……本來是要給你身邊的丫頭的……真的!」
「為什麼?」
「我問過府裡的下人了,大伙都曉得你不嗜甜食,進了你房裡的甜食都給那丫頭了,我就想……我好恨她奪走原本該屬於我的專寵,你應該是我的,我的……」
她從沒想過要毒死他,所以後來不小心毒到他時,她表面鎮定,其實心裡是很慌張的。冷靜下來後,她本來還想這是上天給她一舉兩得的機會,換個方法害死富貴,她還能成為歐陽家的恩人,不料……他怎麼會早死了?
「所以妳下毒的對象是富貴?」
「沒錯,我要她死,誰叫她敢礙我路,其實如果她肯收下銀子離開你,那碗蓮子湯就不會出現在她手上,她是自找的。」她算計好了,利誘不成便毒殺。
「妳要她離開我!」陰冷的男音變得狠厲,比寒霜更凍人。
「對,她不走便會成為你我之間的阻礙,我沒辦法容忍一個樣樣不如我的蠢丫頭擋在我面前。」楚玉君愈說愈狠毒,彷佛富貴站在她眼前,她一樣能眼睛眨也不眨地強灌毒藥。
「可惜了,喝下蓮子湯的人是我,妳的詭計不但不能得逞,反而害死我。」她真當所有人都瞎了眼,看不見她的狼子野心。
一聽到「死」,她雙肩一垮,發出抽泣聲,「我不想、不想害你,為什麼你要喝下蓮子湯?不,是那胖丫頭害死你的!她應該要喝那碗湯才對……是她才對!」
突然,歐陽靈玉笑了,笑得張揚得意,「因為我知道湯裡有毒。」
「明知湯有毒你還喝……」突地,腦中閃過一絲什麼,她似乎明了了某些事而瞠大雙眼,驚訝不已。冷冷的譏笑聲低揚,來自他冷漠的臉,「看來妳已經猜到了,不用我明說。」
「你……你沒死?」
「我死了妳不是什麼都沒有,白忙一場。」當然,他沒死,她鐵定更難過。
「你……你不是鬼……」那麼她說了……不,她沒做錯事,要否認到底,反正只有他一人得知實情,她還是仍有機會脫罪。
犯下滔天大罪的楚玉君仍不知悔改,腦子裡還盤算著如何力挽狂瀾,歐陽靈玉一定會緊咬她,但她要想著在其它人面前怎麼圓謊。
偏偏……
「大哥,你聽清楚了吧!這就是你為我找的好弟媳,溫柔賢淑、知書達禮,讓你寧可弄擰兄弟情也要力保的名門閨秀。」
一瞬間,亮晃晃的燭火照亮簡樸小屋,無數條人影因此晃動著,也照出一張張充滿鄙夷、唾棄的臉孔,冷冽地瞪著掩不住罪行的主僕倆。人群中,走出一位身形稍嫌頹然的男子,面帶失望和感慨,歐陽靈雲連苦笑也笑不出來,凝肅的神色竟是無言以對。他妻子的表妹,一位溫婉賢良的多情女子,他怎麼會看走眼呢?誤把蛇蠍當金玉,差點盟訂姻緣誤人一生。
「表……表姊夫,我只是太愛玉哥哥了,才會一時讓嫉妒蒙蔽了心眼,做了傻事,現在既然沒有人受到傷害,你不會怪我吧?就當是無傷大雅的……」
以愛為名的楚玉君妄想獲得諒解,她立即擠出幾滴眼淚,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以為歐陽靈雲會像以前一樣袒護她,不追究她的一時衝動。
「無傷大雅……」他語氣沉痛,幽幽歎了口氣,「妳做了這種事還能原諒嗎?」
「我不是要害玉哥哥,我只是想教訓那個胖丫頭罷了,反正她不過是個丫鬟,死了也無所謂,我沒想到……」她仍認為丫頭的命不值錢,她貴為千金小姐,草菅人命不算什麼,不需要大驚小怪。
歐陽靈雲忍不住痛斥,「丫鬟也是人,她的命和妳一樣珍貴!妳的行為太令我心寒了,歐陽家要不起妳這位貴氣千金,我會吩咐家丁將妳的行李收拾好,即刻送妳出府。」不送官府已經是他最大的寬宥。
「什麼?我不要……」
第十章
事跡敗露的楚玉君仍不肯死心,淚灑歐陽家泣訴不平,死拖活賴硬是不願出府,還企圖以性命威脅,說要死在歐陽家大門前,告訴鄉裡歐陽家是怎麼毀婚的。當然,這只是一種手段,她嘴上說說罷了,怎麼真敢拿刀子往腕上劃下一個大口。
而她這招也完全沒難倒歐陽靈玉,他冷淡的點頭,答應如果她真死在歐陽家門前,他就娶她,不過要換成冥婚就是了。
一計不成又遭羞辱,楚玉君惱羞成怒地揚言一回到家,一定立即向爹親稟明委屈,要他斷了對歐陽家鐵砂的供應。
歐陽靈雲一聽鐵青了臉,咒罵連連,不斷自責瞎了眼,雖深恐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但也有骨氣,不願低頭。而歐陽靈玉聞言反而仰頭大笑,要她回去問問她爹,楚家還能風光多久,新起的「浮華山莊」早就壟斷了市場,楚家有貨也賣不出去。
楚玉君沒想到自個兒一回家就是破產的消息,而歐陽靈玉也沒猜錯,神神秘秘的浮華山莊斷了楚家的後路。
聽說,楚玉君本來還想托關係把自己送進浮華山莊,利用美人計替自家解圍,不料根本沒有門路,浮華山莊的主子到現在都還沒有人見過。
「嗚……太壞了,實在太壞了,連這種事也瞞著我……我不要理你了,你很壞、非常壞……嗚……你是大壞人……」
「我沒事了妳還哭,真要我出事妳才甘心嗎?」要不是她太笨,他何需使壞。
「不許胡說,你不會出事,不會……嗚……討厭,人家明明在生氣,你還嘻皮笑臉的氣我。」她要離家出走,拎著小布包走天涯尋找姊姊們。
「瞧妳,小嘴噘得半天高,想要我對妳這樣又那樣嗎?」飛快地偷了個吻,神情愉快的歐陽靈玉一臉邪氣地盯著她隆起的粉胸,這應該是分散她注意力的好方法。
「你就愛欺負我,害我哭得傷心欲絕,你不曉得我看到你吐血時,心裡有多難過。」痛得她的心也像流出血來,沒法喘氣。
他歎氣,安撫性的拍拍她的頭,他當然知道,她一暈就是一整天,急得他連捉十幾個大夫為她看診。
「別惱我了,妳是我的富貴,我不欺負妳還能欺負誰!」
「可是人家還是很難受,你當時的臉色好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我以為……我以為……」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不敢回想當日的情景。
歐陽靈玉笑著摟緊她,霸道中有著涓涓柔情。「演得像才瞞得過人,妳瞧大哥不是一樣慌了手腳,嚇得臉發白,妳自問比大哥聰明嗎?」
偏著頭想了一下,她搖著頭,淚也止住了,心中的惱意去了大半。
她不是會記恨的人,更不懂計較,只是每當想起這事心情起伏太大,沒法子立即排解,才小小的埋怨兩句,不希望自己是那個被蒙在鼓裡的人。
不過聽到有人同她一般上當,那股郁氣也就消散了,畢竟她本來就是個笨丫頭,被騙是應該的,可若連聰明人也看不出是騙局,那表示她不算太笨。還好,大少爺才是笨的人。「所以說我的富貴是可人兒,不會跟我惱火、我就只疼妳一人,寵妳一個。」
他的心裡除了她,再也裝不進第二個女人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第一次認同這種說法。
「少爺說的是真的嗎?啊!你又捏人家的臉。」已經夠圓了,他還捏上癮。
「妳喊我什麼來著?」不捏她,他手癢,況且這才能確定她是不是每天都好吃好睡,這是他的疼寵,所以很重要。
「少……呃,玉哥哥。」瞧他又兩手開弓,準備大開殺戒,嚇得富貴趕緊改口。
「嗯,乖,別又忘了,我疼妳喲!」他笑瞇了眼,一點也不放過占便宜的機會,啄了兩口香唇。
粉腮酣紅的富貴丫頭羞推他,「玉哥哥,你老愛欺負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不問清楚,她的心總是不踏實,畢竟她還記得大少爺說的話。
「喜歡。」他答得爽快。
「那……愛不愛我?」她問得羞怯,眉染桃色。
「愛呀!」
「你怎麼從來都沒告訴我?」害她一直想著,連飯都吃不下。
雖然她還是圓呼呼,看起來沒瘦多少……呃,也許比以前更胖了,但這是有原因的……所以她是真的很不安。
歐陽靈玉一擰她鼻頭,埋怨不已。「妳這張老實的臉根本藏不住心事,要是妳知曉了,肯定全府上下都知道妳上了少爺的床,到時死得更快,楚家主僕一定想盡辦法置妳於死地。」他總要拖點時間,讓「討厭的家伙」有時間辦事。
當然,他也是有私心的,他就是喜歡聽富貴先說愛他。
「原來你在保護我……」她動容得喜極而泣,反身撲向他,緊緊抱住。
「嘖!丫鬟撲倒少爺,妳就這麼想要我?」他絕對全力配合。
她沒聽出他的別有深意,盡力的點頭,「嗯,我愛你,不管你是少爺還是販夫走卒,甚至是乞丐,只要你要我,我這一輩子都是你的。」他是她的家,溫暖的被窩。
乞丐?他為之失笑地撫向她圓滾滾的肚子。「我也是妳的,傻丫頭。」惑態可掏的富貴笑得春陽初放,乳白胸房盈盈散放出動人情潮,讓歐陽靈玉克制不了也不想克制體內那股來得猛烈的欲望躁動,狼手探向她胸前的飽實豐盈……
「啊!我忘了桌子沒抹,地上的落葉也沒清,昨夜下了一場雨,泥濘的石板路要鋪上木屑……」還有好多事得忙。
突被推開的歐陽靈玉一臉「閨怨」,一把捉回沒好好伺候他的女人。「妳這豬腦袋能不能長記性,別老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妳見過哪家的少夫人要擦桌抹地?」
「啊……」她乾笑著,這才想起自己的新身份。
他也笑了,真是個傻丫頭,所幸傻人有傻福。
後來的發展,歐陽靈玉也頗為意外,富貴居然深受池婉兒、元霜霜兩位夫人的喜愛,毫無任何阻礙的嫁入歐陽家,成為人人疼入心坎的三少夫人。
只因那一張討喜的圓臉,夫人們一見就笑開了,挽著她的手東問西問,對其憨直的性子更為滿意,全無異議地同意他娶她。不過,其中還有點小插曲,是他跟大哥推敲出來的──大娘之所以接受她,除了她的單純性子不會造成威脅外,還有她是丫鬟出身,讓怨恨妾室多年的她頓覺出了口氣,妾生的庶子只配娶個下人,富貴正是她最中意的人選,自然沒得嫌棄。
因此她特愛接近小媳婦,帶她四處見見世面,逢人便說出她的丫鬟身份,藉此一貶小妾的威風。
不過,人與人相處久了難免有感情,再加上富貴真的聽話乖巧,歐陽府裡的人都感覺得到,她一開始的幸災樂禍漸漸起了變化,真能真心地接納,疼愛若女。
而他親娘就更有意思了,就因為富貴是個丫鬟,她覺得揚眉吐氣了,婆媳二人皆非名門千金,而且是令人輕視的下等人,可富貴卻為她爭氣,一個下人也能當上少夫人,還是正室,不用受人數落。
所以嘍,她簡直疼她入命,三天兩頭命人送補品,珠釵銀簪沒少過,十分神氣的見人就笑,還說命好不怕福薄,江邊柳成富貴花。
最重要的是母憑子貴。富貴懷有歐陽家第一個長孫,怎不叫人欣喜若狂,連久無所出的嚴雪柳也來沾沾喜氣,盼來年能生個麟兒,一圓為人母的心願。這會兒,全府上上下下都把她當成寶來看待,沒人敢有一絲閃失,直道富貴真是富貴滿門的福星,一入門便帶來雙喜,連浮華山莊都主動來與他們接洽,以低於市價的價錢賣給他們足以供應一整年鑄鐵用的鐵砂。
歐陽靈玉長手一伸,將傻丫頭拉回懷裡,「都快當娘了還莽莽撞撞,要是傷了孩子,妳看一家子老老少少不剝了妳的皮才怪。」居然還敢用跑的,完全沒有當娘的樣子。
「我……我記性差嘛……!」嬌惑地紅了臉,臉上揚散著母性柔光。
「哼!不知上進,學了詩文忘章句,讓我親自調教調教妳,溫故而知新,看妳還敢不敢忘記妳是我歐陽靈玉拜過堂的妻子。」
至於不讓她忘記的方法嘛──
「啊!不能摸那裡……呃,衣服新做的,別撕……嗯……不行啦!我肚子太大……唔!玉哥哥你……」聽著令人臉紅耳躁的吟哦聲,一只手停在門板上欲推開的歐陽靈雲頓時紅了耳根,神色尷尬。
「大少爺,就說三少爺跟少夫人「很忙」的。」簡小喬憋著笑,越過歐陽靈雲,上前替恩愛的小兩口闔上沒掩實的門,不讓羞人的春光外洩。
她是很感恩的,歐陽靈玉不僅給了她不少喪葬費,能讓她為親爹辦一場風光的喪事,還許諾她可以比照禮俗,守完喪再回來。
等老家的事情一處理完,她便片刻不敢耽擱的回歐陽家,就是想報答富貴小姐的恩情,不料,才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她已經沒有「小姐」可以伺候了。
現在,她是歐陽家三少夫人的貼身丫鬟。
「那……那好吧,等……等他們好了,叫三少爺來見我。」歐陽靈雲交代完,便急匆匆要走,畢竟太尷尬了。
他本來拿著一迭讓渡契約,是想來問問三弟的意見,楚家的礦山不知被何人給炸了,如今已夷為平地,連一粒鐵砂也挖不出來,急著拋售家產好還大筆借債。
聽說楚玉君的婢女卷走細軟跑了,而她為了不想過苦日子,寧可嫁給腦滿肥腸的徐員外當十三妾,一天到晚為了爭寵而差點被其它妻妾打斷腿。只是現在看來,這時間不是商量事情的好時機。
「嘖!嘖!嘖!大哥,看不出你是這種人,居然愛聽人家夫妻辦事。」
歐陽靈雲才轉個身走沒幾步,就看歐陽靈風搖著扇,一臉看笑話的迎面走來。
「你……你在胡說什麼,我只是有事找玉弟……」誰知他大白天也不安份,房門不關就纏著愛妻親熱。
「哎呀!別難為情了,咱們都是男人,你心裡想什麼我一清二楚,軟綿綿的姑娘抱起來最過癮。」夜裡暖身再適合不過了。
「二弟,別這麼沒大沒小開玩笑。」盡說風流話,除了三弟之外,他拿這個二弟也是完全沒法子。
歐陽靈風放浪地勾唇一笑。「走,小弟請大哥喝一杯,別打擾人家被褥裡的好事。」
他笑道:「我以為你和三弟不合,相看兩生厭,沒想到這回還會為他著想,不想打擾他的興致。」
「誰說我們合了,你這錯誤消息打哪來的?我可不想有人誤解了。」嘴角一勾,眉間漾笑,不容天下太平的歐陽靈風側身閃過大哥,走了幾大步,又趁簡小喬不注意,對著緊閉的門板大踹一腳,神采飛揚地高聲道──
「你這沒節操的淫魔該適可而止了,別再摧殘可憐又無助的雨中花,拉起你的褲頭滾下床,讓我瞧瞧你無恥到什麼地步。」
房裡傳來怒罵聲,歐陽靈雲失笑,他二弟根本就還是個禁不起激的幼稚鬼。
歐陽府邸下人間有個不斷流傳的八卦──
二少爺和三少爺真的不合,這是歐陽家難以啟齒的家醜,他們甚至大打出手,把大少爺心愛的血玉汗馬打碎了。
據說風流的二少爺以前並不風流,曾經非常專情地愛著一位鹽商之女,可是此女在見到三少爺的天仙美貌後竟一見傾心,拋棄二少爺而投入三少爺懷抱。
可三少爺不知珍惜,玩玩之後便嫌膩,又將她丟給二少爺,那女子傷心之下因而投河自盡,導致痛失所愛的二少爺憎恨著三少爺,始終不肯原諒他。對於這個傳言,大家只敢口耳相傳,沒人敢問是不是確有其事。不過兩人不合確實是真的,不然二少爺怎會被三少爺打腫一只眼睛,還像顆粽子被綁著,吊在人來人往的大門上?
至於打人的三少爺嘛……
「呃,玉哥哥,我們要去哪裡?」趁夜開溜好像有點奇怪,他們不是賊吧?
「妳不是想找姊姊們,看她們過得好不好,我就帶妳回老家逛逛,順便遊山玩水一番。」
「真的嗎?,」富貴訝異地露出歡色,撫著微凸的肚子溢滿喜悅。
「就說疼妳嘛!當然要讓妳開心開心。」歐陽靈玉嘴上說著甜言蜜語,心裡倒是不光明。
人說「君子報仇,三年不報」,可惜他是小人,還是氣量狹小的小人,他怎麼可能饒過歐陽靈風那個討厭鬼、痞子、色胚……
「玉哥哥……」富貴感動得紅了眼眶,感謝老天賜給她福份。好在她的福份很多很多,大少爺當初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前陣子,附近寺裡來了個高僧,她跟兩個婆婆去進香時,高僧斷言她的福氣正好和歐陽靈玉的楣氣相生相剋,天生病體的他一沾了她的福氣,楣神被福神氣走了,所以否極泰來,不僅少有病痛,未來也是富貴相伴。
「對了,妳那塊石頭帶了沒?」有了它,認起親來更事半功倍。
富貴從胸口拉出一條紅絲線。「玉哥哥,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看著在夜色中愈來愈小的歐陽府邸,她難免有些不捨,才離開,她已經開始想念對她很好的兩位婆婆以及府裡的人。
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她的牽絆。
得意揚揚的歐陽靈玉將細白大掌往她腹上一覆。「等咱們的小豬仔出生再說。」
他可不是笨蛋,太早回去肯定會大受撻伐,至少得帶個護身符保命,才不致遭狂性大做的眾人給五馬分屍。
再說,他就是希望大哥能放開手去拓展歐陽家的事業,不用老顧慮著他,所以這會兒他就乘機鬧失蹤好了,反正……還有那色胚會留下來幫大哥的忙。
馬蹄聲,嗟嗟。車軸轉動著,載著半夜偷跑的夫妻,華麗招搖的馬車駛出揚州城,他們的第一站是金陵,浮華山莊的大門正敞開,等著新主子帶著夫人歸來。
而另一方面,有一個人氣得跳腳。
「該死的歐陽靈玉,你利用我為你開疆辟地,做盡見不得人的下流事,這會兒把爛攤子全丟給我,你……你給我記住,我絕饒不了你……」
尋找礦脈,打擊商場的對手,破壞楚家礦場,收購楚家產業,暗地裡為他打通人脈,甚至一手建立起四通八達的商業網,可最後呢……這奸詐的小人!
這陣陣怒吼聲震天撼地,兄弟倆真要不合了,只見洗雲居的牆被打出一個人高的大洞,不堪的傳說又要繼續下去,直到那驚人的嬰兒啼哭聲回到這府邸為止。
小小的生命是新的希望。
尾聲
彎彎曲曲的黃河經過都城向東面的莘集村緩緩流去,平靜的水面像條被馴服的黃金巨龍,鄰鄰波光閃映,圍繞村子周遭的蘆葦全被圈圍在一道綿延近百裡的石堤裡,堤下且設有水門,旱時可開敵引水灌溉。
村裡最熱鬧的街上,此時鞭炮聲劈咱作響,莘集村將近二十年來沒有這麼喧騰歡喜過了,連年的水災讓村民苦不堪言,十年前,江南絲湖莊的上官家透過和當朝六王爺的交情,向聖上建言,這才取得官方力量,一同修築了這道石堤。
由於地質特殊,石堤建築不易,光是處理地基問題就耗費了六、七年光陰,終於在今年趕在汛期之前竣工。
讓村民歡欣鼓舞的還不只這樁好事,全國知名的吉祥錢莊也在莘集村開設分號,今兒個開張大吉,一大長串的鞭炮就是他們放的,店門剛開就已排了一長串人龍,人人掩著耳朵卻笑得嘴都闔不攏,因為錢莊日前宣布個大利多,只要開幕當天來存銀,就送個討吉利的紅包。
村口一家老客棧最近也換了店東,更名為「富貴客棧」,出資的金主是浮華山莊,聽說其當家主母愛極他們招牌菜糖醋魚,以及數年前由林安城引進的鹹魚料理,三不五時就愛跑來光顧,後來莊主嫌客棧老舊,乾脆跟鄭老板買下來重新裝修,也不管這麼豪華的客棧村裡沒幾人住得起,就莊主口氣聽來,就算買來養蚊子也無所謂。
不過,這幾天因為石堤完工與吉祥錢莊開幕,客棧裡倒住進不少貴客,縣太爺也將在午時宴請築堤的大功臣──上官夫婦。
「欽、欽,玉哥哥,你看前頭有好多人在排隊呢?是不是有什麼好吃的啊?」
人群中,一個圓潤少婦彎著笑眼,拉著身旁的夫婿想跟著瞧熱鬧。
俊美男子無奈的看向妻子,「剛不是才吃過糖醋魚才出來的嗎?現在又想著吃,妳這頭小豬仔肚子裡到底裝了什麼?無底洞似的填也填不滿。」圓臉小娘子笑笑的指了指自個兒肚皮,「不是什麼洞啦,是咱們的第三頭小小豬仔……」他急忙拉住妻子,「什麼?妳又有了啊!怎麼現在才說呢,走走,咱們趕緊回去,這裡人多,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
話才說著呢,幾個小毛頭就前後追逐的往他們這邊跑來,其中一個較小的孩子不小心碰撞到小娘子,幸好男人眼捷手快,及時攬住她。
小孩沒站穩跌了地,手中握著的紙飄落到小娘子腳邊。
跑在他前頭的哥哥折了回來,「裴銘,你真的很笨耶,跑最慢還會跌倒。」
「二哥,你先別管我啦,你先趕快回去跟娘說,我們找到如意姨母了。」
小娘子訝異地聽到這個名字,眼角餘光不意又瞥到地上的那張繪著圖案的紙,頓時渾身一震。「玉哥哥,你、你看,這是……」
那是跟她頸上白色石頭一樣的信物,不同的是,上頭寫著的是「如意」二字。
夫妻倆馬上朝裴鈞、裴銘看過去。「兩位小兄弟,你們方才說的如意姨母可是姓金?」兩兄弟對望一眼,裴鈞機靈的問道:「您認識我們如意姨母嗎?我娘找她找很久了,您知道她的下落嗎?」
小娘子急急搖頭,「我不知道……對了,****……****要找如意,那你們的娘是……」
兄弟倆齊聲道:「我娘叫金吉祥。」
她眼眶瞬間湧出淚水,這……這有可能嗎?那會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姊妹嗎?
歐陽靈玉握緊妻子的手,催促著裴家兩兄弟,「快點,快帶我們去找你們的娘!」
富貴客棧裡,縣太爺正宴請上官武玥夫婦倆,滿桌的莘集村招牌料理,包括糖醋魚、雪絨湯等等,看得花開眼眶都熱了。上官武玥知道妻子思鄉心事,主動夾了一口鹹魚豆腐堡給她,想讓她換換心情。「剛剛吳大人說,這是店裡這幾年來最受歡迎的鹹魚,妳嘗嘗看。」新口味總
不會又讓她想到姊姊妹妹們吧。花開溫順的夾起輕嘗一口,沒想到魚肉剛入口,她臉色就變了,「這是……是……」娘的味道!娘親手做的鹹魚就是這個味道!掌櫃的剛好領小二又送上菜來,她急忙問:「請問,這道菜是誰做的?」
小二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老實回答,「是在咱們這幹了二十年的大廚許伯呀!夫人,有什麼問題嗎?」
許伯?男的?她一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怎麼可能會是個男人做的呢?這樣的味道,明明只有娘會做,大姊、二姊曾幫忙做過,那時她還小,也想幫忙,可是娘跟她說,等她明年長了一歲再說……
善於察言觀色的掌櫃見到這位上官夫人口中喃喃念著什麼「味道好像」,正想出口詢問,眼尖瞥到門口處剛進來的展家夫妻,熱絡的主動道──
「上官夫人,這道鹹魚豆腐堡用的鹹魚,是展家商行少夫人祖傳秘方,您喜歡這味兒,不如我為您引薦一下如何?」
見她急急點頭,他馬上退下,到門口去請展家夫婦過來一敘。
手上拿著一迭印有信物模樣傳單的如意,苦著臉對丈夫說:「你說,這法子真的管用嗎?這幾年來,拿著傳單和假信物來招搖撞騙的人那麼多,我們真的可以找到姊姊、妹妹她們嗎?」展洪齊安慰著她,「妳別心急,也許等會有人就會來告訴妳她們的下落呢……」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滿臉笑的掌櫃打斷。「展少爺、展夫人,廳上有幾位貴客想認識二位,他們十分喜歡展夫人的鹹魚。」
「喔?是哪些人?」展洪齊不太感興趣的問。
「縣太爺宴請的客人,江南絲湖莊的上官夫婦。」
「過去應酬一下好嗎?」他問著妻子,見她柔順的點頭,才隨著掌櫃前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那麼巧,裴青夫婦因今日吉祥錢莊開幕回到這小村子來,也是投宿在這富貴客棧,聽小廝說起縣太爺在此宴客,想說過來打聲招呼。
他們幾乎是和展家夫婦前後腳到達,進到廳裡時,就聽到兩個女人同時的驚呼聲──
「二姊!」
「花開!」
吉祥身子重重一震,這個名字,她……有沒有聽錯?晶瑩的淚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還是努力睜著眼,任淚珠撲簌簌流下,眼前兩個相擁的婦人,真的是花開和……如意嗎?瞧瞧她們的五官,跟孩子時的模樣沒差多少,噢,是顯得貴氣了點、成熟有韻味了些……
「吉祥,妳怎麼哭了?」裴青發現妻子的異狀,驚聲問道。
如意、花開一聽「吉祥」這個名字,連忙轉頭一看,不敢置信的又哭又笑,「妳、妳是……大姊……」
「嗚,大姊、二姊,我好想妳們……」花開根本不管還有一堆大男人在場,哭得像個娃兒。
「妳們怎麼會在這兒呢……不不,這一點也不重要,太好了,我終於找到妳們了……」吉祥也哭得泣不成聲,兩只手忙碌的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
掌櫃和縣太爺看得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三個女人的丈夫則是了然於心,對視一眼,他們還不認識彼此是誰,但已有一個共同的心聲──太好了,妻子多年來的心願總算實現了。只是……好像還少一個……
「娘、娘,妳在哪裡?我們找到如意姨母了!」裴家老大裴錫跑得喘呼呼的,他們三兄弟上街遊玩,看到人家在發這個傳單,一看之下不得了,急忙回客棧,就是想告訴娘這個好消息,哪知娘跟爹都不在房裡,是小二哥說他們往這兒來了。
他要過來時,看到兩個弟弟領著一對夫妻,裴鈞說,他們也要找如意姨母,還要找娘。
事態緊急,他來不及弄清楚怎麼回事,總之,先把人都帶過來再說,也顧不得禮數,急得大呼小叫。
只見,那個長得圓呼呼十分討喜的小娘子,看著眼前的眾人,傻傻的邊哭邊問:「妳們……哪一位是如意,我是富貴,我、我 ……我忘記妳們的樣子了……」
「咦,這小冊子裡寫的是什麼?」李大嬸來到吉祥錢莊存銀,順手從櫃台拿起一本小冊子,不識大字的她問著櫃台裡的掌櫃。掌櫃津津樂道的說:「您老還沒聽說啊,金家四姊妹賣身葬親……」
「啊,那個喔,我怎麼可能沒聽說,一年前四姊妹大團圓可是驚動咱們莘集村哪,真沒想到那四個丫頭都這麼好福氣,從丫鬟變成當家主母,了不起,真是我們莘集村的四道光。」李大嬸如數家珍的道。
「是啊,以前咱大當家將夫人姊妹的事印在小冊子裡,放在錢莊裡廣認流傳,好幫她尋找其它幾位姊妹的下落,現在人找著了,就把這結局夾在這小本裡,謝謝各方善心人士的幫助。」
「喔,掌櫃的,你倒是為老婆子我說說,這結局是如何啊?」她好奇的問。
「結局……當然是皆大歡喜,咱們這個「增訂版」,還有金家四姊妹如何從丫鬟變夫人的過程呢!」
「哎唷,這我倒是沒聽說了,你就好心點,快點說給老婆子我聽聽啊!」
掌櫃的清清喉嚨,「故事呢,就要從莘集村突然發大水的那年說起。那年,吉祥十歲,如意九歲,花開、富貴也才七、八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