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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文藝] 蝴蝶的聲音

蝴蝶的聲音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雷倩倩 您是第1041個瀏覽者





作者:瑞秋.金
原文作者:Rachael King
譯者:謝雅文
出版社:三采





紐西蘭才女驚艷文壇代表作

我心中不語的蝴蝶,只為妳一人振翅




掀開你的捕蝶箱吧,讓愛情、慾望與墮落群湧而出..........

  


一九○三年十月,英國自然學家湯瑪士向他年輕的妻子蘇菲道別,深入亞馬遜河流域,展開長達半年的探勘冒險。

  

在危機四伏的熱帶雨林裡,他渴望找到傳說中一半黃一半黑、違反一切自然法則的珍稀燕尾蝶,並以愛妻的名字為牠命名。

  


隔年五月,蘇菲的煎熬等待總算盼回了湯瑪士,卻發現昔日天真溫柔的丈夫完全變了一個人,甚至拒絕開口說話。

  

他神祕的沉默,迫使她奮力拼湊雨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將他從無聲牢籠拯救出來的契機,竟藏在那一箱又一箱狀似無辜的蝴蝶標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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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1





第一章

英國里奇蒙,

一九O四年五月



「萊威先生,是什麼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太太,這很難講。人們說亞馬遜河是個龍潭虎穴。我聽說有人失去他們的財產、信念、和美德。可是我從未聽說有人因此失去說話的能力。」






在湯瑪士前往巴西之前,他常常在里奇蒙公園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連蘇菲都開始認為那座公園就是他的領地了。他會搜遍公園裡的每一吋土地,翻開腐朽的木片,蹲在潮溼的落葉堆裡,目不轉睛地觀察甲蟲,或是耐心等待蝴蝶出現。以往他總會帶她一起參與他公園裡的這些探險,承諾要陪她一塊兒野餐,然而她每次的下場都是裙子溼答答地坐在小毯子上看他做研究,一邊還得想盡辦法避開那些爬上她腳踝的螞蟻。他告訴她,他已經找到了超過一百種的甲蟲跟三十種的蝴蝶;每次找到新種標本後,他總是小心翼翼將它們裝進瓶罐裡帶回家,然後把自己關在書房好一陣子。但不管他在裡面究竟忙些什麼,總跟這些玩意兒脫不了關係──這個過程不僅讓他永無止盡地忙碌,還把難聞的臭味散佈滿屋。





他的書房裡排滿了昆蟲,絕大多數是甲蟲跟蝴蝶。它們若不是掛在牆上,就是塞滿了抽屜。蘇菲只要一踏進那裡就犯噁心,好像這些標本都是活的一樣,她也不敢站得離牆邊太近,以免標本滑進她的上衣裡。湯瑪士為此常取笑她,還會用她的手指偽裝成昆蟲的腳,從她的頸背沿著脊椎爬下去,搞得她總是驚聲尖叫、奪門而出。





他離家之後,她開始每天去里奇蒙公園裡散步,爬上公園裡的一座又一座的小山丘。起初她只是為了感覺離他近一點,但很快她就愛上了這項運動。她裙底下的大腿逐漸變得強壯起來,讓她感到出乎意料的高興。也許她的雙頰因此少了一點豐腴感,但她總會多吃一份甜點,想把肉給補回來。每當她在公園遇見熟人,她紅潤的氣色和上唇閃閃發亮的汗水總令他們驚愕不已,不過她並不以為意。





有次她散步時,近距離地看見了一隻小鹿。她習慣在遠處欣賞赤鹿與黇鹿,並小心遠離那些發情的雄鹿;不過這回當她站在一處柔軟的歐洲蕨叢中歇息時,卻不小心嚇到了一頭小鹿。牠凝望著她好一會兒,脖子跟耳朵都豎得直挺挺的,四條腿微微外擴,而牠的陣陣吐出的氣息則在牠身側閃爍著微光。她好像站了有幾分鐘之久,然後她看見了:牠在垂淚。兩顆混濁油膩的淚珠湧上牠的眼眶,落到了牠臉上。牠彷彿拭去淚水般地低下頭,隨後高高抬起腿、跳進樹林;這些動作沒有一隻鹿兒應有的優雅,反倒帶著動物應有的野性。






她的朋友愛葛莎說如果你正面遇見一隻動物,牠的魂魄就會跟著你一輩子,存在於你的靈魂之中。她說遇上漂亮的鹿兒,總比碰見刺蝟或野豬好,然後她就跪在地毯上,模仿野豬的表情,一邊哼哼叫,一邊用想像的獠牙撕扯蘇菲的裙子。蘇菲那時笑得厲害,手肘一晃就把茶杯撞翻在地。





她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坐在家中,在愛葛莎的陪伴中渡過。她們會一塊兒閱讀、刺繡、玩惠斯特牌,或想像雨林和其中的探險活動。愛葛莎說她想一探雨林的奧祕,可是蘇菲一想到潮溼的叢林、分泌黏液的昆蟲生物,以及她相信還沒全部皈依基督徒的土著,她的心裡就糾結在一起。





蘇菲每天早餐前都會走進轉角的一間小禮拜堂。她會呼吸著蜂蠟的香氣和木頭深色的污漬,放空心靈、坐得筆直,然後閉上眼,聆聽這一片沉默,只有外頭馬兒和馬車偶爾疾馳而過,才會劃破這片寂靜。




然後她會低頭祈禱。





有一次,在湯瑪士出發去巴西之前,她偶然遇見他靜靜坐在教堂前座。她悄然無息地溜到他身後幾排的靠背長椅,留心觀察他。午後的陽光閃爍地穿過彩色玻璃,往他身上潑撒各種璀璨的色彩。當她在膝上張開自己的雙手,也發現手上塗滿了紅光。溫暖的陽光如鮮血般落在她的掌心。湯瑪士禱告的時間長到連她都以為他睡著了。她躡手躡腳地緩緩走向他。接著他的身子開始晃動,將緊握的雙手挪到胸前,他的雙眼依舊緊閉,面露癡迷的神情。




她曾在森林裡見過他這種陷入恍神狀態的表情。那時同樣的強光撒落在他的五官上,他則像個小孩般蹲在林地裡臭氣薰天的碎石上,一隻手裡的鑷子夾著一隻剛捕到的蝴蝶,另一手則拿了一只放大鏡。




那天在教堂裡,當他打開兩隻手時,蘇菲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一隻紅色的小蝴蝶飛出他的手指,直達教堂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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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生走後,蘇菲獨自坐著凝望花園許久。園裡春暖花開。她的玫瑰如雨後春筍般生長,花蕾緊緊盤繞成圈、含苞待放。黃水仙花在微風中點頭搖曳;成簇的番紅花在遠處的花床叢聚,宛若一群舐食水坑的蝴蝶;花床上還有她上個月才種的漂亮小菫菜和三色紫蘿蘭。沿著花園小徑栽種的紫丁香跟山梅花皆已開花,淡淡的柳橙香從開啟的窗戶飄進屋內。



不過室內的蘇菲卻覺得好冷。湯瑪士沒有下樓,而她也不敢上樓找他。說不定他趁她跟瑪麗上教堂時,偷溜出門袐密探險,以致靴子上結了泥塊;她也發現他的口袋滿是林地的乾葉跟木屑。



袐密。這正是她的朋友愛葛莎用的字眼。蘇菲,我覺得湯瑪士有什麼袐密。妳應該想辦法找出他的袐密。雖然愛葛莎沒有說明他起疑的原因,不過繼菲爾上尉在教堂說的那一席話後,蘇菲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了。



如果他說中了怎麼辦?她注視湯瑪士雙眼時,曾經燃燒的光芒已消失殆盡。彷彿他臉上的肌肉全都麻痺了,非常空洞、毫無表情。要是他失去了他的信仰,該如何是好?沒有信仰,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倘若他日漸消瘦、靈魂貧瘠而枯萎,最後離開人世,除了直接下地獄,還能上哪兒去呢?



她開始聲淚俱下。起初只是不引人注意的微微啜泣,可是當她發現瑪麗不在家,湯瑪士在樓上、他們之間又隔了三道門後,悲傷就變作一口井,她往井裡縱身一跳:那是又深又暗的一口井,周圍的磚塊生了青苔,發出菌類的惡臭。



待她縱情痛哭之後,蘇菲覺得好多了;不過新生的一種感覺如今正啃蝕著她。湯瑪士剝奪了她多少幸福啊!他離家的那段期間,她感到人生頭一回真正地獨立自主,生活上的一切都不必徵詢他人意見。大事小事全都自己當家作主,沒有男人──她的父親、湯瑪士,甚至愛葛莎的父親──能夠推翻或掌管她的決定。她悄悄越過花園的同時,在腦中反覆思量,想著等他回家之後,該怎麼跟他解釋她不想要他掌控她的人生,把她當作殘疾之人、小孩子,或是不具任何思考跟行動能力的人。然而,這就是當下許多女性所遭受的待遇。她原本已打算告訴他,她在人生裡需要更多獨立的空間。



但是他剝奪了她的那個選項。如今她不得不堅強以對;這件事情上,她沒有選擇的餘地。有湯瑪士支配她人生的走向,她再一次變得無能為力。



她起身扔下浸濕淚水的手帕。去他的!如果他有所隱瞞,那她就非要查出他的袐密不可。



走廊上一片漆黑。房間全都緊閉,所以沒有光線照亮門廊嘰嘎作響的角落。湯瑪士的書房在樓梯底下,自從湯瑪士返家那天,出租馬車的車夫把他的條板箱堆進去之後,房間就一直是關著的。就連湯瑪士也沒進去過。



她拉開窗簾,光線如一張塵埃飛舞的床單落入屋內。這兒的氛圍使她無法呼吸:污濁的空氣、灰塵、以及湯瑪士用來撲殺並保存他珍愛昆蟲的化學藥劑全混在一起。她打了一下噴嚏,然後將窗戶推開,深吸了一大口氣,還不小心驚擾了外頭一隻嘴裡叼著蝸牛的鶇鳥。牠發現蘇菲沒有傷害牠的惡意後,又繼續將銜著的蝸牛往岩石上敲。



條板箱坐落在車夫擺放的原位,堆聚在屋裡的一處角落,上頭掛了一張英國的全國地圖──以旗子標注湯瑪士發現稀有蝴蝶的地點──旁邊是他珍貴的布萊迪抽屜,裡面收藏著他最精美的標本。



條板箱都被釘牢了,不過她很快就發現一個可以把蓋子撬開的金屬器械。木頭撕裂的霹啪聲跟釘子的碰撞聲把她給嚇壞了,她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仔細聆聽,期待聽見湯瑪士在樓上的腳步聲。但那隻固執的鶇鳥敲擊蝸牛,仍是她唯一聽到的聲音。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蓋子,將它放在地上。她的雙手染成了黑色──這是其中一只因船上失火而被煙燻黑的條板箱。濃烈的化學藥味撲鼻而來,她身子一斜、閃避怪味,並用手背摀住嘴。她猜想這些化學藥劑是防止標本遭受黴菌、寄生蟲或者其他威脅侵害的必需品。條板箱裡有更多堆在一塊兒的箱子,她打開箱子後,竟發現裡面有更多小盒子;不過這回它們漂浮在脫脂棉和木屑之間,瀰漫著惡臭味。她拾起一些箱子、在手指間把玩時,發現裡面有樟腦的基香。小盒子──有的是雪茄盒,有的是餅乾鐵罐──裡,放著邊邊捲起來的紙包裹。她仔細地拾起其中一個包裹,並將它拆開。她手一滑,一開始還錯把這隻她所見過最精美的動物當成了一枚寶石:那是一隻蝴蝶,澄澈的翅膀上點綴著星塵。兩顆深粉紅色的鮮亮斑點栩栩如生,彷彿當天早晨才畫上去的。她可以透過蝴蝶透明的翅膀,看見自己手心的顏色。信封裡可見湯瑪士細心的筆跡:巴西,塔帕若斯河,玫瑰水晶眼蝶。她把蝴蝶朝不同方向轉來轉去,想在日光下捕捉翅膀的風采。






蘇菲又打開幾個盒子跟信封。最堅固的盒子裡釘著成排的蝴蝶,下方的小紙條上貼有標籤。幾隻蝴蝶的翅膀上有鋸齒狀的撕裂痕。當她打開其中一只盒子,卻只有木塊跟木屑掉出來;她跳起來拂去裙上的灰塵,不料半個身子卻跌進盒子堆裡,那隻蝴蝶的翅膀殘骸被壓得比破布還碎。幸好,大多數標本都還完好無缺:大的蝴蝶,小的蝴蝶;有的呈令人嘆為觀止的耀眼原色,有的斑紋精細如畫──然而牠們全都左右對稱,沒有例外。倘若她對蝴蝶的了解不夠多,或許還會以為牠們是加工而成的作品,或是湯瑪士以蠶絲和油畫顏料親手繪製的圖。但這並非事實──這些都是仁慈的上帝藝術天分的證明。她頓覺一股驕傲之情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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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拆開另一個條板箱,箱裡的最上方擺了個小鐵罐,罐上刻著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感到呼吸困難。她該不該打開呢?雖然上面有她的名字,但她是否應該等湯瑪士拿給她看再說呢?她的雙手渴望地顫抖;她發現這雙手不由自主地將她拉向鐵罐、忙亂地摸索蓋子,並把它撬開。只見罐子裡雪白的脫脂棉上,坐落著一隻深藍色的蝴蝶,翅膀邊滾了一圈黑色。她目不轉睛地望著牠,感覺牠在引誘著她,彷彿她可以墜入這對翅膀之中。這是這裡所有蝴蝶裡最美的一隻。她開始尋找題字,並發現蓋子內側有張字條:蘇菲,牠使我想起妳的雙眸。愛妳的湯瑪士。



湯瑪士,她思索的同時,視線也變得模糊。我的湯瑪士。你到底怎麼了呢,我的愛?



她覺得不可能在這些箱子裡找到更多線索了;再找下去,只會發現更多可愛的蝴蝶罷了。不過,他曾在信中透露他有寫日記的習慣。她能在哪裡找到那本日記呢?她暫時閉上雙眼,將最後的淚水擠出眼眶。她的腦海中浮現湯瑪士的畫面,時間就定格在他倆於車站重逢的那天;他站在月台上,看起來好像很怕她,像一隻新生的小牛般不停顫抖。他瘦弱的雙臂環抱著那只輕便旅行袋。






她謹慎地蓋回所有瓶罐的蓋子,並撣去身上的灰塵。她的手在裙子上留下黑色的條紋;當她經過走廊的鏡子前面,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她雙眼瞪得老大、佈滿煤灰的臉頰上淚水縱橫。她早上才經心梳理的秀髮,髮夾也已鬆了。她停下腳步,撫平頭髮。





她到了樓上,聽見湯瑪士平穩的呼吸聲,並將他的房門推開。旅行袋仍好端端地留在門口。她一邊留意自己睡夢中的丈夫,一邊拾起袋子,輕輕關上房門。她走過平台,回到自己的臥房,把旅行袋放下,面對臉盆洗手。清水頓時變得如墨汁一般黝黑。她不想冒著將純淨雪白的床弄髒的風險,所以坐在她晚上用來披掛衣物的小椅子上。她這麼一坐,椅子便顫動了一下──她上回坐在這兒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不過還是穩穩地撐住了。





旅行袋的釦子僵硬地鬆開,在她手上留下更多砂礫;看來湯瑪士好一陣子沒開袋子了。蘇菲認出袋子上頭是她的親筆字跡──她寫的信全都以寄第一封信時用的藍色天鵝絨緞帶緊緊綁在一塊兒。她用手指輕撫它們,從旅行袋上拾起那一疊信。看著信件如此堆疊,她才發現丈夫離家時,她有訴不盡的千言萬語要對他說──即使丈夫不再寄信給她,她還是持續寫信。




她知道自己已在信底下找到她尋覓的東西了。她把袋子倒過來,四本日記和幾本丈夫的教科書──《大英博物館收藏家使用指南》、《南美洲的蝴蝶》、《亞馬遜河的博物學家》──便掉到地上。她拾起看起來損壞的最厲害的一本日記;紅色封面的邊都因磨損而發白了。日記用細繩捆著,厚厚地隆起變形;枯葉的碎片從扉頁間伸了出來,書裡壓的花香氣四溢。蘇菲將細繩解開,發現第一頁的標題是「一九O三年五月大西洋」──他的啟航。





她遲疑了一下,將日記本闔上。她真的想要這麼做嗎?她有權翻閱他的私人文件嗎?不過她這麼做是在幫他啊。他自己沒有辦法說話,但這些日記能幫他發聲。畢竟再怎麼說,他們已經是結髮夫妻了──難道這不是她權力的來源嗎?但是,這裡有個大大的「但是」:倘若他希望她看日記,應該會主動拿給她看才是。她的思緒渾濁,總覺得日記的內容可能不是她所樂見的,她最好還是別去動這些日記。然而,扉頁彷彿在呼喚著她、召喚裡面的文字,讓它們如籠裡的昆蟲般傾巢而出。她無法壓抑自己的慾望。她挪了一下背後坐墊的位置,然後在午後陽光漸漸從屋內消失之際,打開日記,開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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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巴西,貝倫

一九O三年十月十八日





湯瑪士封好信件,並用細繩綑綁妥當,以多加一層保護。厄尼已經睡著了,他的頭朝上,鬍子下方的嘴張得開開的;每次一呼氣,就有爆裂般的巨響從他喉嚨後部冒出。為了不干擾室友,湯瑪士是在燭光下寫下這封信的。房間裡沒什麼傢俱:吊床掛在兩邊,每個人的床旁邊還有張小桌子,而角落裡的臨時書架,只等著他們把書本從行李中取出,並把採集而來的標本一一上架。






他慢慢解開襯衫,感覺每根纖維都因層層汗水而黏在他身上。他換上睡衣,然而原先乾爽的衣物一接觸到他皮膚,馬上就被溼氣吞沒。他跪在硬梆梆的瓷磚地板上短暫禱告了一下,然後爬進吊床。這個動作可費了他不少功夫:他試著雙膝先進吊床,可是那該死的玩意兒卻一直左搖右晃,最後還把他給甩了出去。最後他還是重新坐回床上,極為謹慎地把兩腳放在地面,再擺動雙腿晃上床,直到找到一個最讓他舒適的姿勢。在睡過船上堅硬的臥舖之後,這裡的吊床真讓他如釋重負。







明天。他翻身仰臥,雙臂交叉放在腦後。他又開始想像森林,以及森林裡的珍奇花卉和發出香味的異國樹木。他幻想自己手拿網子,站在林中空地,一大群的蝴蝶在他周圍飛舞。他能認出某些已知的種類──一隻五顏六色的黃鳳蝶、一隻翅膀上有明亮粉紅斑點的玫瑰水晶眼蝶──而在眾多蝴蝶中央,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蝴蝶:牠的左翅是光滑的黑色,右翅是硫磺黃色;如此不對稱的結構,違反所有的自然法則。牠比其他蝴蝶的尺寸都來得大,雍容華貴地獨自徘徊。







從沒有人抓到過這種蝴蝶,明文中也無任何記載。湯瑪士是在皇家花園從彼得•克勞利身上,才聽說牠的存在。某天他跟彼得待在皇家花園的棕櫚溫室裡。他脫去了夾克,拿份報紙搧風──一為了促進熱帶植物的生長,溫室裡必須保持極高的溼度。他們正在討論昨晚共赴自然歷史博物館所參加的一堂演講,講題是南美地區的蝴蝶。彼得因而想起一件已在皇家花園流傳四十多年的傳聞:亞爾佛德•羅素•華萊士和理查•史普魯斯在造訪亞馬遜河的旅程中,各自都見過一種巨大的燕尾蝶。這兩位偉大的探險家分別提及此事,也都只敢在私下議論,無法肯定是否真的親眼目睹,但兩人都一致認為那是一種最稀有的斑紋──牠一邊的翅膀是黃的,另一邊則是黑的。長了這種斑紋,照理說這種蝴蝶應該飛不起來才是,因為黑色的翅膀會吸收較多的暑氣,導致牠的左半邊比較沉重。不過,兩位探險家也承認,他們所見有可能只是光線在作祟──長長的午後陰影經常扭曲叢林裡的一切影像,就像月亮從地平線上升時看起來會比較大,是類似的道理。由於光是研究自己發現的新品種,就夠他們忙了,所以兩位探險家也沒時間為這種或許根本不存在的蝴蝶發愁。



接下來彼得說了幾句話,湯瑪士立即知道自己的人生將永遠因此而改變。



「萊威──就是那個我先前介紹給你的傢伙──想要詢問你的意願。他們似乎在計畫一支到巴西採集標本的探險隊。那裡有位仁兄,好像是什麼橡膠大亨來著,很渴望擴充公司在英國的人脈,於是透過自然歷史博物館要資助幾個人前往巴西。之前你對於英國學者捕甲蟲、捉蝴蝶成就低落的一番評論,讓萊威印象深刻。他不曉得你是否對這個小小的挑戰感興趣。」



黑黃蝴蝶的傳聞在湯瑪士的腦中生根。在彼得與他在昆蟲協會的友人鼓勵之下,他決定不只要把握這個機會,一圓成為職業博物學者的美夢,還要抓到這隻無從捉摸的蝴蝶,研究牠、為牠命名、把牠帶回家鄉,以留名青史。



「我的愛,有一天妳會明白的,」他曾對蘇菲說:「這是我此生真正的使命。我們的人生將會因此變得多采多姿!」



她笑了笑,撫摸著他的額頭。「這個嘛,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又有什麼辦法把你留在身邊呢?你啊,非去不可。不必擔心我。」



現在,在他的幻想中,湯瑪士屏氣凝神、躡手躡腳地走向牠。其他的蝴蝶都往樹梢飛去,但他夢寐以求的那隻蝴蝶──他決定將牠取名為「蘇菲亞鳳蝶」──仍舊在半空中徘徊。他伸出了網子;蝴蝶愣了一下,然後朝網子俯衝。他抓到了這隻蝴蝶,內心深處澎湃不已。



他一定是睡著了:那幅畫面太完美、太真實了。他起床後,發現兩腿之間發黏,聽見群鳥異口同聲地在百葉窗外尖聲鳴叫。





房間另一頭傳來厄尼響亮的哀號聲。顯然這位好醫師對鳥類的濃厚興趣,並不包括「早起」這回事。「你可以叫牠們閉嘴嗎?」他呻吟著說,然後把被子往上拉,矇住自己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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