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宅魚的鯊魚和王子 10
週一,清晨。
虞曉才走入辦公大廈,便感到一股壓抑的低氣團。兩位身穿白襯衫西褲的職員,捧著紙箱,垂頭喪氣地離開。虞曉認得他們,都是技術部的員工。
「天河」的經營危機,雖在看到上周季報時,便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目睹,內心仍是受到不小衝擊。並非王梓經營無道,而是受外部大環境影響。由美國爆發的次貸危險愈演愈烈,蔓延全球,本市的實體經濟亦受重創。大家的現金流都受到限制,很多大型工程都因資金不足而停建,原本和客戶們簽下的合約,便成了一張廢紙。
為渡過難關,王梓已和人事部決定,開始削減人員。只是,上周遣散的還多是文職,這周便輪到公司最重要的技術部門,可見形勢嚴峻。
辦公室內,王梓連燈都沒有開,一臉凝重地對著電腦螢幕。虞曉輕敲下門,將泡好的咖啡和糕點端進去。
「吃點東西吧,你都沒吃午餐。」
「我吃不下。」王梓眉心緊蹙,一臉憔悴。想到當初他創業時的雄心壯志,虞曉心裡便隱隱刺痛。
「小魚,林磊東破產了。」王梓揉著額角。
「什麼?真的?」簡直是爆發性的新聞,虞曉嚇了一跳。連實力如此雄厚的林磊東都支撐不住,那與之合作了不少項目的「天河」,亦難免受牽連……
「不必擔心,這是我一手辛辛苦苦建立的公司,我絕不允許它倒下!」王梓斬釘截鐵地說。
「嗯!」
「小魚,當別人都懷疑我的時候,只有你相信我,總是站在我這邊。」王梓露出安慰的笑容。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小魚,我……」王梓欲言又止。
「怎麼了?」最近王梓似乎有心事,不時看著他發呆,問他有事又不說,總是吞吞吐吐。
「晚上陪我去Lisa家吃飯?」
「我不想打擾你們。」虞曉頗顯為難。
「賈老先生也在,你得替我緩和氛圍。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去,肯定和他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一想到就頭皮發麻。誰叫他特別喜歡你呢,每次見我都問你怎樣,求求你了,小魚……」王梓笑道。
「好吧。」虞曉無奈答應。
夜暮降臨,到賈明泉居所時,Lisa早已等在門口。一襲紫色長裙,嫣然而笑,宛若風中玫瑰。
用餐時,賈明泉坐主位,虞曉居客位,王梓和LISA相對而坐,很像一家人。菜餚十分美味,餐前正菜甜點一道不缺。眾人不時交談幾句,氣氛融洽中隱藏不安,彷彿有什麼在醞釀,又有什麼即將發生。
虞曉既要維持臉上笑意,又要忍住因看到恩愛畫面的刺痛,他不知自己是否成功,只覺賈明泉有意無意地暗暗打量自己。
好不容易用完餐,Lisa邀他們去看收藏品,不欲打擾兩人的虞曉婉言謝絕,陪賈明泉去花園散步。
外面空氣清新異常,傳來陣陣馥郁芬芳,是花圃中的玫瑰,奼紫嫣紅、豔麗多姿。
「很漂亮的玫瑰花。」虞曉以手輕觸那柔軟無比的花瓣。
「人老了,就喜歡打理庭院,種些東西。」賈明泉慈祥笑道。看著身邊的年輕人,目光變得柔和。與這個年輕人相處時,總令他有時光倒流的錯覺,胸口湧過溫柔淺傷。
那是歲月無法癒合的傷口。
「王梓和Lisa大概會很快結婚吧。」
虞曉手一抖,指尖被玫瑰扎到,冒出一串殷紅血珠。
「一周前,他來找我,坦承公司危機,希望我能注資幫他。他看上去如同負隅頑抗的斗獅,已一敗塗地,眼中卻儘是不甘。他求我的時候,眼神十分屈辱。我明白,若非走投無路,他不會對我提這種要求。因他明知我對他有偏見,一開始便不贊成他和Lisa交往。」
一周前?那時便到如此困境?為什麼王梓不告訴他?難怪這陣子他極為反常!
「最近公司狀況的確很糟,可我沒想到,已到了懸崖邊緣,王梓什麼都不說。」月光下,虞曉的臉色透明似洗。
「高傲如他,怎麼可能跟你講,孩子。」賈明泉輕歎,「那時,我告訴他,我最不缺的便是資金。況且Lisa是我唯一獨女,百年之後,我的財產全是她的。但我要確定托付對了人,所以現在要我出手相救,不是不可以,但我只救自家人。」
「自家人」,這三個字,已表達得十分明確。
「小虞,不是我小氣,我雖是商人,更是一位父親,必須替自己的子女考慮。」
「人之常情,我怎麼會怪您?」虞曉勉強擠出聲音。
「其實當時,我希望王梓能一口回絕,但心裡卻清楚他不會。因為他和年輕的我太像了!野心勃勃,為達目標不擇手段。我們像鯊魚一樣吞噬身邊弱小對手,不斷壯大,堅信自己能成為某方領域的霸主。我成功了,王梓也必會以他的方式成功……」賈明泉長長吁一口氣,「我承認,一開始對他有偏見,正因為在他身上,嗅到了昔日同類的氣息,這恰恰是我相當排斥的東西。」
「賈先生,也許王梓是很有野心,可他以事業為重,並非壞事。」
「我明白,你不必替他說好話。」賈明泉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他,「一開始,我的確想拆散他倆。那時我以為王梓只是個想借Lisa上位的野心家,然而令我改觀的,是你!」
「我?」
「那天,我的玉珮掉入海中,你奮不顧身跳下水,令我非常震驚。我沒想到,王梓身邊竟有肯為他拚命的助手。既然如此,他身上必有可取之處,再加上Lisa的確很喜歡他,我又何必橫加干涉?子女的幸福,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只要Lisa開心就好。我處處替她算計,未必是好,做人勝在難得糊塗。」
「我覺得……那時若不找回玉珮,您自己肯定也要跳到海裡,所以心一急,就沒想那麼多……」
「是啊,那塊玉珮,對我真的很重要。」賈明泉將手伸到衣領,輕輕握住微暖的玉塊,似乎掬住那人的音容笑貌。
「它是一位故人留給我的唯一紀念,他去世得早,從未好好享受人生,便已撒手人寰。」賈明泉的聲音十分沉痛。
「他是您的親友?」
「他是我助理,我和他的關係,跟你和王梓差不多。」賈明泉回憶起往事,臉上盡顯滄桑。虞曉默默跟在他身邊,聆聽訴說。
「我家境不錯,少年得志,開創公司,做得風生水起。他是我親自招募的初期員工,一開始只做文職,後來發現他做事穩妥、個性安靜、口風嚴謹,便漸漸提拔他當我的私人助理。他對我,也一向忠心耿耿,不離左右,想來是感激我的知遇之恩吧。」
陷入往事中的賈明泉,長長歎了一口氣。玫瑰花香若有若無,縈繞鼻尖,兩人漫步於花叢中,幽謐得如同踏入虛幻夢境。
「成功太早,未必是好。那時我恃才自傲、暴戾任性,對他頤指氣使,他卻從不以為忤,只是默默辦事。那時我精力旺盛,床伴無數,甚至包括男人。在找不到合適對像時,他還曾幫過我。只是我們從不親吻,也不曾突破最後一道守線。那時以為這不過是男人的『親密互助』,很尋常,從未察覺他眼中的情愫……」
虞曉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沒多久,我就結婚了,娶了位門當戶對的漂亮老婆。那時我意氣風發,友情、愛情、事業樣樣俱全。可他,卻在我結婚當天消失。換了手機、住址,一切聯絡方式,如泡沫般自人間蒸發。」
「他就這樣走了?」虞曉忍不住問。
賈明泉神情苦澀,道:「是啊,當時我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他的日子,一天天累積,我越來越不對勁。他的存在如同影子,在時根本感覺不到,消失了才撕心裂肺,彷彿心臟被硬生生切下一半。我開始四處找他,瘋狂地找,挖地三尺、登報尋人、請徵信社,什麼樣的辦法都試過,卻徒然無功。」
「過了很久,足足兩年後,才聽聞他的消息。我馬上趕去,終於在一座邊遠小鎮找到他。他在鎮上唯一一家合資廠打工,流水線作業,像機器一樣每天趕一千份零件,趕不出便扣原本就少得可憐的工資。他和別的打工仔一起住,八個人擠一間房,骯髒凌亂。我最終找到他時,他已骨瘦如柴,手上全是老繭和傷痕,整個人蓬頭垢面、枯槁憔悴。
「我當時一看眼睛就紅了,彷彿當頭棒喝。從前他做我的私人助理,豐厚酬勞不說,我還不時封他紅包,業績好時連房子都送過。他跟著我,山珍海味、豪宅名車,從不曾被虧待。明明可以過人上人的生活,他卻寧願窩在垃圾一樣的地方打工,也不肯回到我身邊。那種心情完全無法以語言形容。我像只暴怒的獅子一樣衝上去,揪住他便揚手……他居然不躲,只是看著我,一動不動。我當然下不了手,緊緊抱住他,嚎啕大哭。」
賈明泉的聲音變得無比沙啞,「我從未在別人面前流淚,這是生平第一次。重逢恍若隔世,他還是那麼安靜,在我懷裡默不吭聲,只有我在說,他乖乖聆聽,偶爾笑笑。我很滿足,幸福得快要死掉。誰知一覺醒來,他卻滿臉慘白,一夜未眠,睜著眼睛說渾身疼痛。我急忙把他送入醫院,從確診為胃癌晚期,到撒手人寰,只有短短一周。」
「一周……」虞曉震驚不已。
「其實他早就重症纏身,卻誰也不告訴,不就醫、更不吃藥,自己默默死抗。我請了最好的醫生,送他去最知名的醫院,用盡千方百計,卻仍是擋不住死神的腳步。
「從頭到尾,他沒有一句埋怨、沒怪過我,卻也不曾說愛我。只是在臨終前,緊緊握著我的手。在我懷裡停止呼吸時,他的表情安詳而溫柔。我一直勸慰自己,他在另一個世界也許過得更好,值得比我強上千百倍的人好好待他,卻總是難以消除心魔的折磨。直到現在,我仍經常失眠,長夜等待他的來臨。可他卻從未出現,哪怕只是幽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怪我……」
「不會的,您別這樣想……」虞曉強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熱淚。
「那年我三十七,他才三十五歲。明明愛若刻骨,卻不曾抓住,反而任它從指尖流逝。人生太短暫,一眨眼,你便可能失去所有,包括最不願放手的那個人,還有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話,也就這樣……永遠沉默了……」賈明泉以傷痛的眼神凝視玉珮,「這塊玉,是他一直戴著的。我遵他遺囑,火化了一切關於他的東西,只留下這個,終生紀念。」
虞曉看著眼前瞬間垂暮的老者,不知該說些什麼。此時,任何言語都很蒼白。
「知道我為什麼告訴你這個故事?我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提過,包括Lisa。」
虞曉微微搖頭……
「因為你和他太像了!一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他。你和王梓,一如我和他年輕時的翻版,我不希望你成為他。」
心口像被什麼堵住,悶得難受……虞曉壓下翻騰的情緒,緩緩說:「您別擔心,我不是他,王梓也不是您。他是真心喜歡Lisa,他會好好待她的,他們將一生幸福。」
賈明泉沉默良久,才輕歎道:「但願如此。」
「一定會!」
「我希望你能快樂地活著,快樂地去愛一個人。愛情不是隱忍、更非犧牲。愛是找對那個人,並和他盡可能幸福地共度一生。」
「我也這樣想……」
安靜聆聽的青年,先垂下頭,復又抬起,露出淺淺笑容,令昏暮的夜色都染出幾許澄澈。賈明泉忍不住暗自祈禱,歷史將不會重演。
「天河公司」,頂樓辦公室。
偌大辦公室內,虞曉忙碌地整理會議紀錄,王梓照例不知所蹤,想必與Lisa在一起。
「小虞,快看快看!」秘書似發現新大陸,推門而入,大呼小叫。
「怎麼了?」虞曉詫異抬頭。
「哎呀,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思工作?外面早已天翻地覆!」秘書一臉興奮地說。
「什麼八卦?是哪家明星傳出緋聞,還是……」
「什麼明星,這次是我們老闆!」
「王梓?」
「是啊,他在電視上向Lisa當眾求婚,捧出碩大鑽戒和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哇,浪漫斃了……」秘書急急抓住遙控器,一按,「不信你看,現場直播,還沒有結束呢!」
佔據幾乎一面牆的超薄液晶屏,頓時出現巨幅畫面。撲天蓋地的鎂光燈閃得虞曉瞇起眼睛,記者圍堵中,Lisa手捧火紅玫瑰,偎在王梓懷中,露出甜甜的笑,必然毫無疑義接受了。後者摟著她的腰,如護花使者般一路擋著狗仔隊的追堵,將她送入車內,自己亦隨後坐入,絕塵而去。
鏡頭此時給出特寫,Lisa纖指上的鑽戒□□生輝。娛樂台主持人熱烈而三八地討論著這枚鑽戒的價值,及億萬富豪賈明泉的資產狀況、發家傳奇史,還有王梓入贅豪門後將產生的種種風雲變化,活像描述黃金檔豪門恩怨劇……
「從閃電結識,到閃電訂婚,我們老闆真有手段,高竿!」秘書滿臉讚賞地打了個響指,「這下子,我們公司鐵定有救了。別說一百萬流動資金,哪怕一億也能籌起,再不必裁員緊縮開支,還可以擴充業務搶佔地盤,太好了!」
虞曉沒有笑,亦無回應,逕自陷入沉默。
小宅魚的鯊魚和王子 11
這一天過得很格外漫長,幾乎沒有盡頭。
看到路燈逶迤出長長陰影,虞曉才意識到已至公寓樓前。前所未有的疲憊湧上心頭,只想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勉力掏出鑰匙,頭一抬,便看到路燈下佇立的人影……
受驚之餘,鑰匙墜落地面,激泛空響。
「你終於回家了。」王梓緩緩走過來,撿起鑰匙,遞還給他。與螢幕中意氣風發的神情不同,此時的他,沉重嚴肅、欲言又止。剛剛抱得美人歸,本該喜上眉梢,又為何是這副表情?
「你怎麼會在這裡?」虞曉問。
「我回公司,看到你留下的東西。」王子從褲袋中掏出一封信,路燈照出清瘦的三個——辭職信。
「為什麼要辭職?」王梓蹙緊眉心。
「其實我一直有這個想法。」虞曉緩緩道:「王梓,這裡並不適合我,你應該也很清楚。我既不喜歡生意場,也沒什麼進取心,更不擅長人際交往……雖然你給我很多機會,但天性始然,我仍是喜歡安靜,喜歡在小小游泳館,當一名平凡的救生員……那才是我的工作,我的家。」
緩緩說出悶在胸口已久的話,虞曉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而你……已經有了Lisa,公司想必也會走上正軌,蒸蒸日上。再留下來,根本沒什麼必要。」
是的,他不是他世界的人。夢既已醒,就該抽身離去。雖然這決定不是不掙扎,但他有足夠堅定走開。想起剛辭職那陣子,到他家替他打領帶的情景,宛若昨日,卻已遙不可觸,內心便湧過陣陣窒痛。
「你真的要離開我?」
「在你身邊工作的日子,結識不少新朋友,也學了很多,我會牢牢記住,保重。」
「不要!」王梓一把抓住虞曉手臂,力道之大,手腕傳來銳痛,「你看到了……我向Lisa 求婚的報導?所以才辭職,對不對?」
虞曉看著他,臉色有些蒼白……
「不要走,別離開我!你不是喜歡我嗎?」
「喜歡」這個詞,突如其來,打破他竭力維持的平衡!世界在劍拔弩張的極點崩壞,虞曉只覺滿耳嗡鳴、全身僵硬,乾裂的嘴唇再也擠不出一絲水分。
王梓失卻平時的冷靜,嘶聲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我早就看出來了!也知道不論發生什麼,你都會站在我這邊。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會無條件信賴我……這些我都明白,也深深感激。可是,我有我的責任、有我以血汗創下的事業,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它倒閉。我做不到,也絕不允許!你明白嗎?」
「我還以為……你是真心喜歡Lisa……」他真的,一直這麼相信。
「Lisa是個好女孩,可我也早說過,若天長地久,我還是希望能和小魚在一起,這不是假的!」
「這對她不公平。」
「命運又何嘗對我公平?!」
不顧一切的嘶吼,猶如走投無路的野獸,震得虞曉肝膽欲裂。濃濃悲哀湧上心頭,他想,自己從未看清眼前這個男人。從未。
「為什麼你不是女的,我好希望你是女的,你就是Lisa,那一切就完美了……」王梓喃喃道,眸內儘是霧藹般的蒼涼,染得他的心亦一片冰涼。
「抱歉,我不是。」虞曉垂下眼瞼,雙目陣陣刺痛,看不清眼前世界,是快滴血了嗎?
「小魚,你等我好不好?給我三年時間,只要三年!我需要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這麼多年來,你是我第一個認真喜歡上對象。儘管你是男人,可我還是放不下你。你等我,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王梓迫不及待將他攬入懷中,緊緊抱住。溫暖胸膛是他渴望已久的憩息之所,火熱告白亦是夢中才會出現的幻覺。如今美夢成真,為何他卻像缺水之魚,只覺陣陣窒息的痛苦?
再這樣下去,他快不能呼吸了!
男人卻強捧住他的臉,緩緩俯下,唇與唇的距離寸寸縮短……
虞曉奮力偏頰,迴避親密,卻被對方扳住,動彈不得。沉重如山的壓力滅頂而來,他想逃,全身卻似被纏上怨咒……
水中看不到魚兒流的淚
「放開他!」
肩膀忽地傳來一股大力,將他拖離強硬囚箍。新鮮空氣瞬間灌入鼻間,虞曉得救似地大口吸氣。
「你這混蛋少碰他!」來人出手極重,幾拳將王梓逼退。但王梓也非尋常角色,你來我往,頓時扭打成一團。
「你們住手!沙暮辰、王梓,快點停手!」虞曉焦急拉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誰知兩人都打紅了眼,彷彿天生仇敵,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又豈肯聽他勸解?
幾個回合後,只聽王梓悶哼一聲,捂著小腹踉蹌後退,重重撞牆滑倒,一陣劇烈咳嗽……
「你沒事吧?」虞曉連忙過去扶他。
「抱歉,害你的王子受傷。」沙暮辰眼中掠過一絲黯然,直起身,冷冷揉搓手腕。路燈半明半暗,他俊美的輪廓亦隱於黑暗中,看不情是悲是喜,還是惱怒。
「你的手……」想必在打鬥中受傷,沙暮辰的指節冒出殷紅血絲,虞曉上前替他包紮,卻被冷冷揮開。
此時的沙暮辰,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忽地,王梓發出低低悶笑,笑聲摻雜多次咳嗽,吐出一口血痰後,他邊喘邊笑,「我猜得不錯,你果然喜歡他……每次都是你『英雄救美』,哪來這麼多巧合?」
「我只是見不得你欺負利用他。」沙暮辰冷冷道。
「得了吧,對他而言,每次欺負利用他的,不正是你嗎?」王梓用衣袖一抹唇間血跡,浮現篤定笑意,「可惜啊,你再明裡暗裡對他好也沒用。他喜歡的是我,只有我,這點全世界都知道!」
「他喜歡誰,與我無關。」
「哦?這是你的真心話,還純粹只是裝酷?」王梓哼一聲,「得了,我們都是男人,又何必裝呢?」
「你這種人,是不會明白的!」沙暮辰抿起嘴唇,下巴露出一道冷冷凹槽,朝虞曉伸出手,「小魚兒,過來!」
很命令、很霸道的口吻,不容拒絕。
王梓反手一抓,扯住虞曉袖子,「小魚,剛才我所說的話,全是認真的!」
虞曉凝視他半晌,才輕輕說:「我知道,可你已經有了Lisa,請好好待她。」
「一切都回不去了?」
虞曉低眉斂容,緩緩搖頭……
「你等我好不好?」王梓哀求道,像生怕被遺棄的孩子,虞曉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沉默半晌,仍是緩緩搖頭。賈明泉和Lisa的臉自眼前隱隱浮現,並非等不等的問題,而是他既已做出選擇,又何必再給彼此虛妄幻想?如此自私,對別人太不公平!
「你不願等我,是不是因為他?你該不會喜歡上了他?」王梓不甘地直指沙暮辰。
「你夠了沒?」沙暮辰打斷他,上前一步,攔在虞曉面前,替他擋去大半沉重壓力,「小魚,我們走。」
正要離開之時,虞曉聽見身後傳來悠悠歎息,「小魚,和你的相識就像童話一樣……
「我承認,一開始只想逗你玩。因為你在我面前戰戰兢兢、動不動就臉紅的樣子實在太可愛。若把你留在身邊,肯定很有趣,所以才故意對你曖昧,還讓你辭職過來幫我。
「在你面前,我一直扮演著溫柔體貼的白馬王子,可實際上,我比誰都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沙暮辰說得沒錯,我明知林磊東對你心懷不軌,仍帶你去他家參加PARTY,就是想借你抓住林磊東的把柄,令公司獲利。」
虞曉渾身一震,轉頭看他。
「那晚,你果然出事……找不到你時,我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見你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臉蒼白,我便心疼得無以復加。那晚我咒罵自己,並發誓,今後一定要好好待你,回應你的感情,讓彼此幸福。可是,公司卻每況愈下,到了破產邊緣。在我最焦頭爛額、窮圖末路的時候,Lisa出現了……」
「你不必解釋,我都明白。我雖遲鈍,卻不笨。」虞曉必須拚命忍耐,才不致讓聲音哽咽。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離開我。」王梓苦笑著,揪緊掌中薄薄的辭職信,「雖然我知道自己這麼說很自私,可我真的不想放開你。小美人魚在王子結婚後,不仍留在他身邊?要怎樣你才肯留下?除了不能給你一個正式名份,我什麼都可以……」
「怎樣他都不可能留下,美人魚身邊沒有鯊魚,可他有!」沙暮辰拉住虞曉的手臂,再次喝道:「還不走,聽他鬼話連篇?」
「都是我的真心話。」王梓苦澀地盯著虞曉。
「這些話,你為什麼不早點對我說?」
「我若早說,只怕你會避我如洪水猛獸。」
「王梓,你不瞭解我。」虞曉緩緩搖頭,「我只想要一份真誠坦白的感情,當初被你吸引,也是因為你的陽光開朗。可你為什麼到現在才說?而現在的你我,又有什麼資格談論喜歡這個話題?一切都太晚了!我曾親口向賈先生保證,你和Lisa將一生幸福!」
王梓頹然支住額角,閉上酸澀眼眸。
「因為你,我才知道什麼是『一見鍾情』。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真的很好,每天都過得特別充實,彷彿童話一樣。可再美的童話,也終究要回歸現實。王梓,請你好好珍惜現在擁有的。」
王梓臉色一片灰白澹淡,他知道,自己已失去眼前這個善良單純到令人心疼的男子。永遠失去。
「我衷心祝福你們。」虞曉掉頭,不等沙暮辰拉,便大步朝前走……
這一去滄海桑田、彼此陌路,過去所有初識的悸動、曖昧的美好皆如破敗城牆,片片瓦解。
尖銳碎片滿地飛濺,他的腳掌歷歷血跡,一路逶迤,卻奇怪地絲毫不感到疼。只是臉頰一片薄涼,他須辛苦不斷仰頭且拚命眨眼,才能止住體內決堤而出的熱潮……
這一刻,他無比感激身邊的男人。
只是握緊他的手,如誇父追日般定定凝視,勇往直前,視他若無物。明知他渾身顫抖、一觸即碎,卻不詢問、不打擾,更不投注半點安慰。這樣,他才能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傾盡傷心;卻也因他堅定強大的身影,漸漸收復了傷心……
「沙暮辰,我想去游泳。」
「我陪你。」
「好。」
小宅魚的鯊魚和王子 12
當心裡難過時,虞曉總是直奔游泳館。
沒人看到魚兒流淚,它早與海水融為一體,又怎能分清到底是水還是淚?虞曉覺得,只要自己這麼游下去,體內水份便會漸漸透明,漸漸流回體內,不留一絲痕跡。
一直游,一直不停地游……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手臂沉重到無法抬起,虞曉才精疲力盡地站在水中。與此同時,一塊白色浴巾當頭罩下……
虞曉抓過浴巾,對上男人漆黑雙眸。
「游夠了?」
「嗯。」虞曉點點頭,想拉住扶手爬上去,卻虛軟無力。沙暮辰適時伸手,一把將他提起來,替他擦拭全身,套上寬鬆運動服,以免感冒。
虞曉乖乖任他擺佈,一動不動。
「還能走嗎?」沙暮辰屈膝跪地,一邊替他扎鞋帶,一邊抬頭問他。
虞曉試著跨出一步,膝蓋一軟,便要栽倒,沙暮辰穩穩將他扶住,皺皺眉,「算了,我來背你。」說罷,不容推辭,便背他朝外走。
虞曉軟綿綿伏在男人背上,累得連一根小手指都抬不起來。眼前厚實脊樑,已成支撐世界的唯一重量。
男人真是低溫動物,輕輕將臉貼在他脖子,涼涼的;把頭深深埋進去,聞到薄荷怡人的清香。
此際已是深夜,長街空曠無人,遠處幾盞燈光,是對不歸者的等候。
虞曉偏頭望向夜空,微晃視線中,繁星無數,閃閃爍爍,彷彿在彼此鳴和。那些混沌不清的往事,也漸漸顯山露水。
「沙暮辰,為什麼每次我倒楣的時候,你總會出現?」
緩緩吐出這句話,內心不由百感交集。
他明明一直最討厭這個男人,最不想見到他,可在狼狽不堪時,卻總是他第一個出現,施以援手。先前男人諷刺的話,雖然惡毒,卻比什麼都真實深刻。
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非沙暮辰莫屬。萬萬沒料到,原先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現在卻給自己強有力的支撐,虞曉收緊雙臂,內心感到久違的溫暖。
「當然是為了看你笑話。」
意料之中的回答,虞曉就知道,這極度彆扭的男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沙暮辰,我記得你說過,若喜歡上一個人,絕對不會讓他知道。」
「沒錯。」
「可人生如此短暫,如果你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卻偏要死鴨子嘴硬,若有一天,他不在了,難道你不感到遺憾?」虞曉想起賈明泉的故事,心裡一陣悲傷。
「笨魚,我從不相信愛這種鬼東西。我一看瓊瑤劇就想吐;一看情感劇就惡毒地猜測熱戀中的主角何時分手;上網看到談情說愛的帖子就咒他們遲早打得頭破血流;見你這麼喜歡一個人,就恨不得像捏臭蟲一樣,把你那顆充滿粉色氣泡的小心臟給捏個粉碎……」
虞曉只覺眼角一陣抽搐……
「所以我就是我,永遠不是溫柔體貼的王子。」
這男人真的很彆扭!
「從小就知道你的德性,根本沒指望你是。」
「還算你明白。」
虞曉摟緊男人脖子,喃喃道:「沙暮辰,你真的對我……」
「笨魚,別給我自作多情!」沙暮辰惡狠狠地說:「像本大爺這麼俊美無儔聰明絕頂智商超前十全十美瀕臨絕種的好男人,怎麼可能會喜歡上你這條又笨又蠢又遲鈍的小木魚,少做你的春秋大夢!」
虞曉無語,呆了半晌,才囧囧有神地說:「呃,其實我只想問你,你是真的對我做的菜戀戀不捨,還純粹因為懶惰,才一天到晚找藉口到我這裡蹭飯?」
看不清沙暮辰臉色,只覺得對方脖子驀然發燙,虞曉忍不住問:「沙暮辰,你臉紅了?」
「閉嘴,再吵我宰了你!」
猙獰威脅下,虞曉牢牢閉上嘴巴,不敢再說什麼,唇角卻忍不住微微彎起……
那天晚上,虞曉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他夢到自己正縮在海底的珊瑚叢打盹,突然,花瓣似雪、漫天而下……
偷偷從海面探頭,他看到王子迎親的隊伍,儀式浩大、隆重熱鬧。最華麗船隻的船頭,偕肩並立一對新人,含笑接受大家觀福。
靜靜看著這對璧人,他拿起手中海螺,放到嘴邊,吹起略帶憂傷的樂聲。王子看到他,朝他拚命揮手,似乎有話要說,甚至急切到做出爬上船舷欲跳海的姿勢。他嚇了一跳,正猶豫是否該游過去,突覺眼前一黑,被路過的龐大鯊魚一口吞進肚子。
他氣得兩眼發昏,在對方黑乎乎的肚子裡用力敲打,不知過了多久,才被鯊魚吐出來。
此時船隻早已走遠,王子亦不知所蹤,只有眼前這頭壞心鯊魚,獰笑張著血盆大口,將弱小的他壓在銳爪下,不時摸摸他的魚鱗,又撩撩他的尾鰭,就是不肯放開他,當他是有趣的玩具。
坐以待斃不是辦法,他每分每秒都在動腦筋,該如何逃離這個惡霸。一天,趁鯊魚外去覓食時,他腳底抹油,溜了出去,誰料沒走幾步,便地動山搖……
原本明澈的海水一片渾濁,隱有海濤狂拍之聲。魚兒們瘋狂亂竄,臉上皆驚恐萬狀,惶惶叫聲此起彼伏:「海嘯了!海底火山大噴發,大家快逃啊!」
與此同時,陣陣隆響自海底引發,清涼海水漸變炙熱,燙得幾乎站不穩腳。四週一片黑暗,漩渦疾速浮湧,每個都足以吞噬生命,彷彿世界末日。
他昏頭脹腦,不知自己該往哪裡走。大家都在慌亂逃生,根本沒人顧及他。隱約看到王子熟悉笑容,王子竟也在海底?他連忙衝過去,卻被王子冷漠推開,「我已經有了公主,我要照顧她,沒空管你。」這麼說的王子,手攜美人飄然離去。
突然間,失去所有勇氣。他抱膝坐在海底,一動不動,任它洪水滔天。此時,一塊巨石被海濤推動,朝他砸下,來不及迴避,他閉上眼睛……卻沒感到預期的疼痛,只看到鯊魚尖尖的白牙。
原來是他,替他擋下一切。
鯊魚一甩尾拍開巨石,背部鮮血淋漓,然後把他最愛吃的水草輕輕放在腳邊,用嘴觸了下他的魚鱗,咧開血盆大口。他卻再不會被他的模樣嚇到,因為他知道,在即將沉淪的危險時刻,只有他,不顧生死,守在身邊。
「沙暮辰……」他緊緊抱住男人血肉模糊的背部……
「小魚兒,小魚兒……醒醒!」
虞曉緩緩睜開眼睛,對上男人深邃似海的眼眸。
滿室燦爛,微風輕拂,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好天氣。
浮生種種傷心與往事,就此埋葬在漫長深夜。大夢初覺醒,一出美麗童話拉上帷幕。他的視線,輕輕落在眼前男人身上……
「做噩夢了?」沙暮辰用粗糙手掌,替他拭去臉頰的濕漉。
虞曉這才發覺,他居然與他並排躺在床上,還孩子氣地揪著他胸口衣襟不放。想必昨晚回到家,便累得立即睡死了吧。
虞曉臉一紅,連忙鬆手,還好彼此身上仍穿著衣服,看來不曾做失態的事,不由鬆一口氣。
「不,不是噩夢。」夢中情景猶清晰在目。
「那是為了什麼,哭得像個小孩?又有誰在欺負你?」
沙暮辰低頭看他,總是充滿促狹意味的黑眸,顯得分外柔和,甚至可稱得上溫柔。他真的沒想到,男人竟也有「溫柔」這種表情!
「會欺負我的,除了你還有誰。」
沙暮辰笑了,側過身,與他面對面。
兩人距離很近,一低頭,雙唇便可貼上彼此。
久久凝視,氣息交纏……
男人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滿滿倒映著他的影子。瞳孔折射出眩目光點,令人沉溺而不自知。幾乎有一瞬錯覺,虞曉以為,他會吻他。然,他沒有。不但沒有,反而伸手狠擰他的臉頰……
「痛痛痛……你幹嘛……」
「不幹什麼,就是想捏捏你。」沙暮辰一邊捏他,一邊像揉小狗般拚命揉他細密頭髮,將他壓在床上摸來搓去,享受著「欺負」的快感。
虞曉被他壓得好辛苦,漲紅著一張臉,更顯「秀色可餐」。沙暮辰內心一緊,差點湊上唇,但他以驚人的毅力忍住了。
「小魚兒,我餓了。去,給我弄份早飯。我要吃新鮮的豆漿,現磨的,再來份煎蛋,稍熟一點,我不喜歡吃生的東西。」他翹起腿下命令。
「你自己去。」虞曉怒道。
「敢違抗本大爺的命令?以後我天天賴在你家吃早飯。」
「我去……」被欺負的小魚無可奈何,只能含淚爬起來,當鯊魚的苦命傭人。
雖然戀情早夭,可一切並沒有太大改變。
回首,男人依舊佇立原地,令他滿心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