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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王元配.上 作者:陽光晴子

黑王元配.上 作者:陽光晴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maisy929 您是第2035個瀏覽者
簡介

「你認識我嗎?」 左瀠瀠覺得自己很傻,
她等了六年竟只等到這句話!
當初意外救了他,雖討厭他的狂妄傲慢,
卻也不由自主被倔強霸氣的他所吸引,
明明是她救了他,她卻反倒「以身相許」,
說好了等解決完突厥的內亂,他就會回來提親,
誰知這男人再度出現對她產生興趣,
卻根本忘了他們的過去,
甚至說只有他決定的元配才能擁有他的子嗣,
並出現一個懷了身孕的女人對她耀武揚威,
那麼已經有了一個五歲兒子的她又算什麼?
她放下所有驕傲尊嚴,只求再愛他一次,
只因當他們經歷生死劫難之際,她心中想的念的都是他,
然而直到他懷疑她不貞時,她才知道, 原來心痛,始終沒有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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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夜色如墨。

  富麗堂皇的寢宮裡燈火通明,阿史那鷹斜靠在長塌上,右手拎著白玉酒瓶,身上一襲名貴綢緞黑袍已被褪至腰上,一條皮繩木雕項鏈垂掛在古銅色胸肌上,黑不見底的深邃黑眸沉澱著一抹狂妄的邪氣。

  赤裸裸的蓉妃偎靠在他胸前,撫摸他結實的胸膛,一邊以她的唇又啄又親。

  阿史那鷹傾斜酒瓶,將濃烈醇酒緩緩的倒上她飢渴的臉、微晃的豐滿,一路往下。

  她淫媚嬌喘,舌尖舔舐著唇邊的酒汁,挑逗的搖擺腰臀。

  將酒瓶丟落地上,他厚實的大掌從她的粉嫩香肩往下到她的水蛇腰,蓉妃又狂野的挪動身體,大膽跨坐到身前人的腿上,迷戀的眼眸凝睇著眼前這張容顏。

  不愧是天之驕子,身為突厥可汗的他是如此的英挺出色,即使隔著衣物,他胯間的亢奮仍然令她銷魂。

  「喔喔……我的王……我的王……」

  相較於她的激情,阿史那鷹卻像是個旁觀者,冷覷在他身上呻吟喘息的女人。

  女人,不過是洩慾的工具,他也只圖新鮮,所以,未曾有一個女人有機會與他的靈魂交心,但他發現,女人要的也不是一顆心,而是淫慾上的滿足。

  瞧她克制不了慾火,一手摸胸,一手直接朝他的下腹探去,他冷笑一聲,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突地,入門處的珠簾微微晃動,一道身影在簾下乍現。

  黑眸閃過一道犀利之光,僅在瞬間,阿史那鷹從枕頭裡抽出一把利刃,「咻」地一聲,利刃飛射過去,痛呼聲陡起。

  幾乎在同一時間,六名黑衣侍衛也迅速現身,把偷竊之人押了進來。

  沒想到,偷竊者竟是風姿綽約的寧妃。

  她也是阿史那鷹的後宮妃子之一,因為過度驚嚇,已是滿臉淚水,右肩上還流著令人觸目驚心的鮮血。

  阿史那鷹一個眼神,黑衣侍衛便放開了她。她痛苦的跌跪在地。

  「幹什麼?」阿史那鷹冷冷的問。

  她一手按著右肩的傷,顫巍巍的抬頭看著她熱愛的男人。他身子半裸,長髮不羈的垂落在肩,看來既狂野又危險,黑眸裡更有令她膽顫的冷峻,但她還是好愛他、好想愛他,尤其是想到過去那些銷魂夜,她實在忍不住的哽咽埋怨。

  「因為王好久……沒疼愛臣妾了……臣妾曾是王最寵愛的女人啊!」

  他只是冷笑。

  蓉妃仍側躺在床上,看著端坐在床緣的王,不由得替寧妃捏了把冷汗。王最厭惡女人糾纏拿嬌,她是被妒火燒到忘了,果不其然,阿史那鷹冷冷的開口了,「送寧妃出宮。」

  聞言,寧妃驚慌的猛搖頭,「不要!見不到王,臣妾就活不了了--」

  「那你就去死。」

  臉色刷地一白,寧妃絕望的眼神望向斜躺在床榻上,僅以被子遮住重點部位,露出香肩美腿的蓉妃,美麗的臉上頓時充滿恨意,「好!沒有王的疼愛,臣妾寧願死也不願苟活!」

  說罷,她突然抽出一旁黑衣侍衛的劍,刀刃冷光一閃而過,她竟朝自己的脖子一抹,刺目的鮮血頓時噴濺而出。

  「啊!」蓉妃捂嘴尖叫,嚇得別開了臉不敢看。

  但阿史那鷹黯黑的眸子卻冷血的看著寧妃倒臥在血泊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黑衣侍衛訓練有素地迅速處理掉屍體及血跡,不過一會兒,地面又是一片潔淨,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很快又退了出去。

  蓉妃很清楚他們都是王培養的精英侍衛,比朝中軍隊的身手都要來得矯捷,出現時總是一身黑色勁裝,個個冷絕殘酷、心狠手辣,在執行王的命令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完成任務。

  曾有一名貪官姦殺婦女,被掏空了五臟六腑,架空在沙漠上,任動物撕咬其肉;一名妾妃與官員偷情,該名妾妃被送至妓院,一再被霸王硬上弓後,撞牆自盡,該名官員則被捆綁在一密室裡,被割斷喉管,慢慢流血而亡;更有意圖謀反的權臣被凌遲而死,也有地方官強向老百姓徵稅中飽私囊後,突然得到怪病暴斃死亡……

  這些事都沒有目擊者,他們都是被秘密處置後再現於世,但傳言就是遭了黑衣侍衛的毒手。

  而總是隱身在他們背後下令的王,便因其血腥、冷峻的陰暗面,被冠上「黑五」的恐怖名號。

  就在她思緒翻湧間,阿史那鷹大手用力一扯,她身上的被子飄然落地,赤裸的身子落入他的眼眸,他再度將她壓在身子下方,雙腿間的亢奮證明他的慾火仍然熾烈,蓉妃卻感到奇冷無比。

  剛剛在這裡才死了一名妃子,他竟然……

  多麼暴戾冷血的黑王!

  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阿史那鷹不理會她已冷下的情慾,一個挺身,狠狠撞進她的身體,她痛呼一聲,但他動作未停,還加快節奏,皮繩項鏈更是上上下下的磨傷她柔嫩的雙峰。

  在他殘暴的蹂躪下,她眼淚狂流,但漸漸地,一股疼痛中帶著酥麻的快感跟著攀升,她又陷入交歡的狂潮裡,嬌喘呻吟。

  感覺身下的嬌軀在緊繃過後,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戰慄,尖叫著抵達顛峰,阿史那鷹也在同時間釋放了慾望。

  他粗聲喘息,離開身下人泛紅的身體。

  即便剛享受了狂野的激情,但蓉妃仍閃動著情慾余火的美眸仍貪婪的掃過他結實的胸肌、緊實的臀部及那雙強有力的長腿,這或許就是後宮妃子對他普遍又愛又懼的矛盾心緒吧。

  然而,阿史那鷹早已下床抓起外袍披上,逕自走往與寢宮相連的浴間去。

  蓉妃在心中低歎。黑王在釋放慾望後,就不願讓女人伺候,更厭惡他淋浴回來後床上還有妃子等待糾纏,這是他的習慣,後宮皆知。

  所以,自他即位可汗至今,這張雕花大床上,未曾有妃子躺在上面過夜。

  她的手眷戀的撫著仍然溫熱的床,這才起身逕自穿妥衣裙後,由侍女護衛回宮。

  阿史那鷹浸泡在以岩石堆砌成的浴池裡,池裡的水是引用皇宮外所銜接的溫泉水,不管何時入浴池水皆是恆溫。

  不著寸縷的他,僅有那條從不離身的皮繩項鏈飄浮在氤氳的水面上。

  他伸手爬了爬濕亂的長髮,一手撈起木雕墜子。

  這附飾是一張雕鑿而出的俊美臉孔,人臉面容鮮活、雕工精湛,其肌理線條,甚至神情的微妙細節都栩栩如生。

  龍眉鳳目、嘴角微揚,這明明是依他的輪廓刻印而出的臉龐,然而--

  他嘲諷的撇撇嘴角。就連他自己都對這個附飾上的表情感到無比陌生,更甭提他的親信友人有多麼錯愕了。

  那是不屬於他的笑容,從小到大,所有認識他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曾見過。

  沉沉的吸了一口長氣,他握緊木墜。

  「是誰?是誰為我雕了這個墜飾?究竟你是男是女?又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雕刻的?是惡作劇,還是以同樣的眼神看著我?」

  可惡!他身為突厥可汗,集威權於一身,人生中竟然有一段是空白!

  究竟,他消失的記憶去了哪裡……

  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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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查到了?」

  「是的,王。」

  寢宮裡,身為黑衣侍衛之首的呂傑上前一步,將手中的項鏈交還至主子手裡,再退後一步,將前往大唐十五日明查暗訪的訊息娓娓道來。

  「這一次,臣前後訪查的大小木雕廠就有近百家,發現各家擅用的材質不一,但其中,都等到一個相同的訊息。」

  「是什麼?」

  「世上珍木不少,然而珍貴楠木有其天生香氣,能沁人脾胃,在這幾年,大唐為了修建皇陵,不管是兩廣、雲南、東北的木材,全都對被載運至咸陽山區。」呂傑神情恭敬,黑眸內斂深沉,「不過,王的木墜材質遠比楠木還要昂貴,乃『金絲楠木』,不必雕琢,紋路天成;不必刷漆,光澤明亮,能防蚊、防蠅、防潮,質地堅硬細膩,產量極少,是皇室專屬的珍木,若有官商私下收購被查獲,將判處重刑。」

  是嗎?阿史那鷹輕撫著他戴在身上好幾年的木墜。觸感如此光滑細膩,他早已猜出是珍貴木料,只是沒想到來頭這麼大。

  他一挑濃眉,「你的意思是,替我刻這個墜飾的人來自皇家?」

  呂傑搖頭,「那倒不是。據查,唐朝皇帝曾命大唐第一工匠左謙以此珍貴木材刻一大型蟠龍屏風,而左謙愛木成癡,向皇帝請求留下那些切琢下來的珍貴余木。」

  那些余木來雕琢這個墜子是綽綽有餘了!「左謙人呢?」

  「六年前就被徵召至咸陽修建皇陵,而且不只是他,大唐的能工巧匠近半數以上幾乎全被召集而去。」

  「如此一來,一趟咸陽行是免不了了,但修陵重地進出可不容易,更甭提要將第一工匠擄出陵園,這走的是險棋,不妥,得再做安排。」阿史那鷹沉吟著,最後給他一個眼神,呂傑立即明白的退了下去。

  室內陷入一片寂靜。

  他煩悶的走到椅子前坐下,望身窗外那一片無垠藍天,思緒也跟著遠揚。

  幾年前父親歷經許多困境,最後終於成為西突厥大可汗後,曾命他為使節,到大唐覲見皇帝,表達內附親唐之意。

  然而,使節團在到達大唐半途時便發生意外,雖然事後他仍進了皇宮完成父皇交付的任務,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段時間的記憶到現在竟變成一團解不開的謎。

  一想到這裡,他薄唇抿緊,充滿疑惑的黑眸凝視著手中項鏈。

  他對這條項鏈毫無印象,但卻還清楚的記得那年他是在大雪紛飛,西突厥無戰事、畜牧稍歇的冬日回來的。

  因當日大雪蔽天,他連人帶馬誤落山崖,幸運的是積雪深厚,他並未粉身碎骨,只是因頭部撞擊到突出雪地的石塊才昏厥過去。

  再甦醒後,出使大唐的記憶就變得斷斷續續,片段不全。

  然而,他沒有尋回記憶的時間,先是父親重病,後有皇兄因故逝世,最後,父皇也跟著離世,逼得他傷勢一好即登皇位,掌管國政,還得率兵討伐叛離的部落,一步步的開拓財源。

  在北方設廠建石材,再派人入唐設中心經商……一千八百多個日子就在戰事漸歇、致力發展貿易、百姓日漸富裕安樂中流逝。

  那些事似乎才發生在昨日而已,可是他卻沒有那些昨日以前的記憶。

  他吐了一口長氣,將手上的項鏈戴回脖子上,冰涼的木墜貼靠在溫熱的胸口,心倏地溫暖了起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條項鏈半個月不在他身上,他便有一股說不出的空虛,每每思及,心就像是被蠍子螫了般,隱隱作疼。

  咬咬牙,目光不經意的掠過一旁華麗的金銀浮雕櫃,上方有不少來自大唐的金銀器、唐三彩、古董名畫,還有一對純金鏤雕金龍,眼睛是上好夜明珠--

  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來人!」

  呂傑與另一名侍衛立即進門拱手,「王。」

  「這幾年據說大唐有不少前朝皇帝或皇后的陵寢被盜,殉葬的金銀珠寶透過古玩、古董商銷售入市,有不少珍品--」他走到那對純金鏤雕金龍前,「像這個一樣,你們該有印象。」

  呂傑上前應答,「是,那是我們去年底才進貢給大唐皇帝的,卻在今年初就淪為銷贓古玩店私藏的貨品之一,據查,那是今年一月時,大唐皇帝才派人送至咸陽,欲鑲嵌在陵墓--」黑眸倏地一亮。

  阿史那鷹冷笑一聲,「官商勾結啊--去查清楚是哪個官,哪個商,本王要在中間佔個舒服位置,大大方方的前進陵園。」

  「是!」

  漫天的橘黃色彩霞籠罩長安城,漸漸地,顏色褪去,化成一片黑後,星月露臉。

  太傅府裡,依依不捨的離別愁雲仍籠罩在左瀠瀠、左展翔這對母子身上,還有太傅及其妻子。美若天仙的左瀠瀠淚眼婆娑的凝睇著兒子,他粉雕玉琢的五官多麼酷似某人啊,而且,五歲的他也比同齡孩子更高,更早熟,三歲識字,四歲就會吟詩,如今更是他義父--太傅和敬的最佳跟班。

  她深吸口氣,嚥下梗在喉間的硬塊,對著兒子淒美一笑,「翔兒,答應娘,你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好好孝順你的義父,義母,還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很乖很乖的等著你帶外公回來,這是我們答應外婆的嘛,是不是?」左展翔用力的點頭娘這樣的殷殷叮囑已說好幾遍了。

  一憶及死去的娘親,左瀠瀠咬白了紅唇,強抑下一口幾乎要逸出的低泣,雖然忍住了,但一雙清澈美眸也已泛紅,「是,我們答應外婆了。」

  聞言,一旁雍容華貴的梅羽、內斂沉穩的和敬眼圈也紅了。

  天妒紅顏啊!瞧瞧瀠瀠,蛾眉曼綠、芙蓉如面,光彩照人,是玫瑰的絕色,不僅如此,她個性樂觀開朗,工藝好,又懂醫術,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已是寡婦,如今與他相依為命的娘也去了,只剩一名長年在咸陽修建皇陵未歸的父親,但這一趟前往報喪,也許……兩人憂心忡忡的目光對視,皆是一歎。

  老天爺對瀠瀠真的太無情了!

  和敬上前一步,不忍的問:「天都黑了,還是明天再上路?」

  左瀠瀠放開兒子,振作起精神,自我調侃,「不,已延了好幾天了,再這麼下去,我是走不了了。」

  「是啊,娘,再這麼下去,我也不讓娘走了。」左展翔說完又抱住了她。

  她露齒一笑,蹲下身來,「你是好孩子,有時候,娘總有錯覺,你好像不只五歲--」

  「因為我很聰敏啊。」

  「是。」她開玩笑的捏捏兒子的鼻子,努力沖淡積壓在她心中的離愁。

  再看了一眼兒子的臉,她才堅定的起身,看向和敬夫妻,「這幾年來謝謝你們的照顧,我請托的事也要一併麻煩你們了,你們的大恩大德--」

  「好了好了!」年已四十,但膝下無子,看來猶如三十歲的梅羽上前擁緊了她,「什麼時候都別說了,我們都懂、都懂啊,倒是你,這一趟前去咸陽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尤其還得深入禁地皇陵,你自己得照顧好自己,還有,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翔兒的,一定會的,一定將他視如己出,好好栽培!」

  左瀠瀠哽咽,「謝謝!謝謝--」

  梅羽一句句的「一定」,全是瞭解她的牽絆、她的不捨,令她緊緊鎖在眼底的淚水差點潰堤。

  方面大耳的和敬也走上前,輕拍妻子的肩膀,梅羽這才放開左瀠瀠,退後一步拭淚。

  和敬神情凝重的看著朱唇粉面的左瀠瀠,口氣極為嚴肅,「你真的不再考慮『那件事』?」

  她眼神一黯,但仍堅定搖頭,「我心意已定,既做好安排,我就不該有任何動搖。」她深深的吸了一口長報導,給了這名大她近二十歲的長輩一個燦爛的笑容,再將兒子擁入懷中,同樣給兒子一個如陽光般的笑容,「要記得娘這個笑臉,還有,擁有一顆樂觀進取的心,才能開闊自己的視野,突破重重難關,這在你之後遇到任何困難時,一定要牢牢記得。」

  「娘,你只是去帶外公回來不是嗎?到時候再告誡我便行了。」

  就怕沒有機會說了啊……左瀠瀠的心悶悶抽痛著,忍不住將兒子擁得更緊。「……好,娘到時再說。」

  好半晌她才鬆開手,看向和敬夫妻,「麻煩你們,我要走了。」

  兩人微微點頭,看著她拿起椅子上早已備妥的包袱,走出太傅府外。

  一輛外表樸實但內在舒適的馬車已等在外,駕馭馬車的是一名年約四十的黝黑大漢,他是他們特別向鎮品鑣局聘來的保鑣,好保護瀠瀠能一路平安抵達咸陽。

  左瀠瀠上了馬車,拉開車簾看著站在太傅府燈籠下、在和敬夫妻中間的兒子,強忍已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夜半時分,富麗無比的杜府內,悄然無聲的闖進一群黑衣人。

  這群黑衣人似乎很熟悉這棟位於雲南城、也是此地一方土霸豪強杜金所在之所,他們迅速進到杜金的臣房,其中一名黑衣人上前拉開紗帳,一見杜金還在左擁右抱兩名裸女同睡,他迅速點了那兩個女人的昏穴,再點了杜金的啞穴,一把將他從床上抓了起來。

  「啊……啊--」

  杜金年過半百,但生性好色,晚上總要兩個女人侍寢,可怎麼也沒想到這會兒會一身光溜溜的被人從床上揪下來,而且,還是這麼大陣仗!

  吹熄的油燈再次被點燃,空氣裡充斥的是沉重而緊繃的氛圍。

  屋內冒出的七名蒙面黑衣男子,個個高大英挺、結實壯碩,散發著令他膽顫的肅冷氣息。其中六人分站兩邊,第七人卻是慵懶的靠坐在檀木椅上,雖然也是一身黑,但更有一股冷硬張狂的氣勢,那是自然散發出的,像是天生的王者。

  無法出聲的他下意識的吞嚥一口口水,雙手摀住胯下,突然用力去撞一旁的桌子。

  乒乒乓乓,一轉眼桌上瓷瓶、瓷杯碎落一地,不一會兒,兩名府中隨侍匆匆推門而入,但迎接他們的是--

  一人立即被黑衣人扭轉脖子,「卡」地一聲,倒地而亡,另一名則被點了啞穴,但他的命運更慘。

  杜金親眼目睹他被兩名黑衣人一拳一拳打到皮開肉綻,又被打斷肋骨,最後一名黑衣人從懷裡拿出一包東西往他身上灑,細看後,竟是鹽巴!

  他一臉驚恐的看著自己的奴僕痛苦的在地上打滾,卻因被點了啞穴,哀號不出聲音來,雙腳顫抖的癱軟在地,到最後實在受不了痛,居然撞牆身亡。

  杜金見狀,嚇到拚命朝坐著的黑衣人磕頭行禮,但阿史那鷹那雙黑眸仍不見波動,呂傑等六名黑衣人亦是站立不動,等著王的下一步指示。

  在他們的王斷定殉葬品是因官商勾結才流入民間後,他們黑衣侍衛便傾巢而出,進入大唐全力尋找線索,不到十天,便查出長期大宗供應咸陽陵園修建石材、磚塊及琉璃瓦的商賈杜金,私下另用人頭開設了兩家古玩店,再進一步密查後,得知杜金這家建築供應大廠還是由工部直接拍案定約,以幾近壟斷的狀況,獨自吃下長達近七年的生意。

  在這段不短的日子裡,不少珍奇古玩就在黑市裡流通,有的甚至經由海路被送至他國,而供應這些價值連城異國珍品的古玩店,就是杜金所開設的。

  在將這些事情告知王后,王立即做了指示,甚至將國事交由寧王全權代理,他則親率黑衣侍衛入大唐,幾日後,終於進到杜金的窩了!

  阿史那鷹緩緩起身,兩旁的黑衣侍衛立即後退一步。

  杜金害怕得老臉抖啊抖的,全身冒冷汗。這個男人走路竟沒有聲音,像鬼魅般,而那雙冷眸裡的戾氣似刀,他嚇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阿史那鷹看了呂傑一眼,他明白的上前,將杜金與官勾結,偷取殉葬品販賣一事簡略道出。

  聽見東窗事發,杜金更是怕得面無血色,簌簌直抖。

  阿史那鷹冷睨他一眼,「照我的話做,你還看得到明天的太陽,反之,就等著罪誅九族。」

  「不不不!我一定……一定……照辦!照辦!」

  於是第二日,杜金的身旁便多了兩名生面孔的貼身侍衛,除此之外,他還帶著一臉的蒼白笑容,認了一名俊美出眾的男子做為義子,甚至不顧家中親友反對,硬是堅持要由他接掌家族生意裡的金母雞--皇室殉葬品的銷贓生意。

  一切,就這麼拍板定案。

  青山綠水間,一輛豪華馬車答答的在山路間賓士。

  擔任車伕的呂傑仍是一貫的黑衣,沉靜的黑眸、豎直的耳朵,不斷注意著四周的狀況。

  黑衣侍衛在王離開突厥後便分為三批,一前一後的隔著固定距離護衛,另一批則再分為二,部分駐守在杜金的豪華宅邸,另外的人則早一步以護送為名,實則押著杜金的小兒子及總掌櫃到咸陽的陵園去演一場戲,好證實主子的新身份。

  為了方便行事,主子已化名為「邢鷹」,較符合中原人的名字。

  一想到這裡,呂傑就對這名從小就認識的主子有了更多的敬仰。

  馬車又賓士了好一會兒,由於一路上都是光禿禿的山路,沒有半點遮蔭,再加上日正當中,車廂內想必很悶熱,見前方有一座乾草搭建的涼亭,雖然已有一輛樸拙的馬車停在一旁涼亭裡也有人在休憩,但他還是將馬車停靠過去。

  這一接近,才發現亭子裡的是一位背對著他們的姑娘。

  「怎麼停了?」

  馬車裡響起低沉嗓音,呂傑連忙回身拱手,「稟主子,天氣熱,這裡離下一個可休息的地方還有三里遠,請主子稍微休息吃點東西。」

  邢鷹拉開車簾,一眼就見到涼亭裡的女子,「她?」

  「抱歉,只有此處可遮蔭。」

  「無妨,我在車內就好。」

  聞言,呂傑貼心的將簾子拉開,讓微涼山風也能送入馬車內。

  車內相當寬敞,也因為有一批黑衣侍衛先行探路,在每一個地點都有留下暗語,讓呂傑能適時讓他們的王休息、吃飯、甚至早先一步備妥餐盒。

  而雖然是主僕,但邢鷹跟呂傑的感情並不輸親兄弟,若不是呂傑堅持自己的侍衛身份,兩人其實算得上是一對很好的朋友。

  因為邢鷹討厭一個人吃飯,所以呂傑上了馬車與他共用餐盒裡的食物,也聊些事情,尤其是呂傑在乎的事。

  「我把國政留給寧王代理,你很不放心。」這是肯定句。

  事實上,呂傑的確不放心,他眼前的主子文韜武略、能征善戰,率兵擺平了各族叛亂,也把國家治理得極好,是聲勢震天的可汗。

  雖然寧王赫昕也是文武全才,更是跟他們一起長大的好友,與王的交情也很好,但或許是他的家人世代都擔任侍衛官,對任何人保有一定的戒心一直是他無法拋卻的執念。

  所以,他默認了。

  邢鷹的雙眸變得深幽,「六年前,我自大唐返國時墜崖,是前來迎接的他警覺到不對勁,四處尋找,後來更不顧生命危險的飛身下崖,手臂嚴重受傷仍不離不棄的將我找回來,若說這樣的他還不能信任,哪還有可信之人?說來,我跟他都曾為了救對方而不顧自己的性命,是生死至交啊。」

  呂傑無話可反駁,只能點頭。

  吃飽喝足後,邢鷹發現坐在亭子裡的女子一直維持著一樣的坐姿,他好奇地走下馬車,而呂傑則在確定她對主子沒有威脅性後,拉了兩匹馬到另一邊的溪河,讓它們喝水涼快一下。

  邢鷹在與那女子幾步之遙站定,這才發現這一身簡單白衣唐裝的女子長相不俗。

  那是一張精雕細琢的傾國面容,但眉宇間卻又比一般女子多了一抹俊秀的英氣,專注於手中雕刻的黑白明眸熠熠發亮,膚若凝脂,唇似櫻紅,若非手中那細細雕琢的動作,她看來就像一尊不動的玉觀音。

  邢鷹心想,她似乎頗擅長雕飾小物,在他們暫時休息的這個時間裡,她的巧手已刻了極小卻栩栩如生的蝶兒及蜻蜓。

  吐了一口長氣,左瀠瀠將刻刀及刻好的木雕收進隨身的小布袋裡。車伕大哥怎麼去了那麼久?說是要買東西給她吃,可是這一望無際的山中,哪會有店家?

  她起身揉揉坐麻的雙腳,一抬頭,臉色便刷地一白,因為太過驚嚇,甚至屏住了呼吸而不自知。

  是他?怎麼、怎麼可能?是她眼花?還是她在作夢?不!不對,是他!那雙深邃黑眸,那道高挺鼻樑,那股傲慢不羈的神情,還有那渾身上下充滿的天生貴氣,是他!

  邢鷹很早就知道自己長得俊美過人,但這個女人一副見到鬼的表情是怎樣?他抿抿唇,神情淡漠的越過她。

  左瀠瀠眨了眨眼,難以置信的看他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走過她身邊。

  太……太差勁了!她雙手顫抖的握拳。即便個性再怎麼樂觀開朗,但他辜負她的感情是真!害她母親積勞成疾也是真!

  因為母親在發現她懷孕後,不得不偷偷將她帶到長安城郊外的一棟小屋住下且待產,母親勞心勞力的照顧她,一直到她生下孩子再回京城,接著,還得對外謊稱她已在他城嫁人,只是丈夫在帶著她們一行人返鄉途中病死了,可憐的她頓時成了年輕的寡婦。

  他使她的人生變了樣,她可以無怨也無悔,畢竟他給了她最珍貴的翔兒,可是,對一個曾經溫柔關懷、親密相擁的女子如此視若無睹,實在可恨!

  忍無可忍的激動情緒頓時排山倒海的湧上心坎,她粉臉丕變,拉起裙擺,急匆匆的衝上前就想好好質問他一番,但許是心太痛,身子又太過虛軟,她才奔上前,腳步卻一個踉蹌。

  乍聽身後響起腳步聲,邢鷹並無太多感覺,但在聽到不穩的腳步聲時,身體卻立即有了反應,一個轉身,他及時扶住差點跪跌在地的人。

  瞬間,兩人身形同時一震,四目相交,無言相對,一對淚眼是帶著控訴的悲憤,另一雙黑眸卻有著不可置信的疑惑。

  因為,他不該有這樣的動作的,他從不慈悲!

  寧妃在他眼前自刎時,他眼眨也不眨一下,這個女人就算跌倒,也只不過有些皮肉傷,就算她長得再美麗,手再怎麼吸引他,也不足以使他對她伸出援手。

  只是她動也不動,一雙控訴的眸子只是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難道……

  「你認識我?」

  他忘記她了!瞬間,左瀠瀠的胸口像是被幾百斤的巨石壓迫著。才不過幾年的光景……

  她喉頭泛酸,不得不雙手緊握,免得當場就狠狠的摑這個負心郎一記耳光!

  她逼自己挺直腰桿,再好好的看看眼前的男人。

  他的確是變了,雖然仍是一襲精緻黑袍,但渾身上下不容忽視的尊貴氣息更甚,還有那張俊美的臉龐多了抹成熟的內斂,但內斂中又帶著令人膽顫的冰寒戾氣。

  他是變了,變成一個沒有溫度的男人了!

  久久無法言語的她,終於在心碎之餘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應該』認識你嗎?」

  他難得有耐性等一個女人開口,卻是等到這一句話?

  她是指他往自己臉上貼金?邢鷹冷笑一聲。真好笑,他對什麼事都可以很認真,也可以不擇手段的爭取他想要的東西,但女人卻是惟一的例外,因為他根本不必想,就有一大堆自動送上門的女人。

  左瀠瀠看到了他眸中的輕蔑,更可惡的是,那真的是一雙對她完全陌生的眼神,而她竟然為了這種男人牽牽掛掛了五年多!一層霧氣迷濛了她的視線,熱燙的淚水浮現,但她很清楚這其中的情緒,有太多是對自己的怒氣。

  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至少……至少……該記得他們曾經深愛過啊,怎麼可以……

  此時,她朦朧的視線見到駕馭馬車的彭大叔已朝她走來,她急急低頭,拭去淚水。

  彭冬是個安靜不多話的中年人,先是看了俊逸但嚴峻的黑袍男子一眼,才看向左瀠瀠,「左姑娘,沒事吧?」

  她深吸一口氣,擠出一笑,「沒事。」看著他手上提的油布包,她迅速轉移話題。「看來彭大叔買到我們的午膳了?可怎麼辦,我好像不怎麼餓耶,那換我來駕車,彭大叔到馬車內用餐,吃完我們再換手好了--」

  「不,這怎麼成?路途遙遠,我看我們別耽擱了,先上車吧。」

  彭冬察覺到空氣中的凝滯氣息,還有左瀠瀠那雙被淚水洗過的雙眸,他相信與這名長相不似中原人的俊美男子有關,但他們行鏢的規則就是不多事、不多問。

  左瀠瀠點點頭,看了不看那名傷透她心的男人一眼,很快的跑到前面的馬車坐了進去。

  那個人不同了,可是就算不同,他怎麼能……怎麼能完全忘了她?看著放在一旁的包袱,將它拿到膝蓋上打開後,她從裡面拿出細細折迭好、繡有狼圖騰的「面幕」,它是一塊這面之巾,也是他當年留給她的信物,不管她到哪裡總是珍藏著,但那個可惡的傢伙……

  淚眼朦朧的看著車窗飛馳而過的山中景致,左瀠瀠覺得,「那個人」比那一年離開她時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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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年前--

  時值夏末,一行來自西突厥的使節團本想抄近路入大唐的太原。再轉進長安,可沒想到竟策馬誤入這片翠綠山林。

  隊伍居中的是一名龍眉鳳目的男子,他渾身散發著一股王者的強悍氣質,一雙深邃黑眸在層巒疊嶂的山林裡逡巡著可能的出口。

  「二皇子,你看究竟是哪個方向?」

  斯文俊逸的赫昕乃赤王之子,亦是二皇子阿史那鷹的好友,由於山路過於狹小,他只能策馬尾隨在阿史那鷹的坐騎之後,不過,在他們的前後另有近十名的隨侍,馬背上分別載運著突厥特有的貂革、狐裘、人參、北草及各式珍貴寶石等物,這些物品都將進攻給大唐皇帝,只是誰也沒想到,他們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竟在這座山勢縱橫交錯的山林裡迷路了。

  阿史那鷹微蹙濃眉,他突然感覺到空氣中的氣流有些不同,他抬頭望著天空,山上的天空,山上的天氣原就詭異多變,此時更是風起雲湧,不一會兒,天色便暗了下來。

  「快!找個空地避雨去。」

  他沉聲下令,前導的黑衣侍衛官呂傑立即帶頭策馬疾奔,但不過疾行一會兒,天空就下起傾盆大雨。

  森林鬱鬱,再加上雷雨,林子裡幾乎一片漆黑,偶爾閃電乍現,在瞬間映亮山路,但下一秒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雷聲轟隆隆作響,阿史那鷹可以感到馬兒相當不安,這樣的不安正在蔓延中,即便雨聲嘩啦,他都能聽到多匹馬兒開始發出嘶鳴聲。

  「利用閃電映空時,先行擇路分開,安撫坐騎,不然馬兒一旦出現躁動失控的情形,後果不堪設想!」

  由於內力深厚,阿史那鷹這聲命令穿透了轟隆隆的雷雨聲,灌入眾人耳中。

  大伙也明白主子的擔憂,畢竟山路狹小又陌生,加上四週一片漆黑,馬兒只要失控走偏,人馬會墜落何處可無人知曉。

  終於,閃電再起,一行人都是武功高手,在天空乍亮的瞬間,已迅速策馬奔進林子,呂傑雖想奔至主子身邊,但因離他太遠,只得作罷,加上他看到赫昕跟著主子俯低身子竄進另一條山徑,這才安心了些。

  阿史那鷹一入小徑即回頭看著跟上來的赫昕,已適應黑暗的眸子清楚看到對方的坐騎已腳步混亂,馬頭左右搖擺,正要向好友示警,一聲石破驚天的雷霆巨響再次轟然降臨,只見好友的馬兒先是仰頭嘶鳴,便像箭一般拔腿狂奔。

  「快!黑颯,追上去。」阿史那鷹的坐騎是一匹神駒,能日行千里,由他親自馴服,多年的默契下來,已諳人話。

  他策馬追上,但赫昕的馬兒已完全失控,在林子中胡亂狂奔,濃密的枝葉劃破赫昕的臉頰,他痛得俯低身子,但仍有枝葉劃過他的衣裳,突然,馬兒一個顛簸,不知道在黑暗中踩到了什麼,開始嘶鳴起來,腳步也益發凌亂。

  驀地,一道閃電照亮了天空,緊追過來的阿史那鷹正巧看到,好友竟已身陷在一條帶著滾滾泥沙的湍急溪流中!

  他臉色丕變,大聲吼叫,「快!快走!」

  但水流太強,赫昕的坐騎連站都站不穩,就在他打算棄馬,施展輕功離開的時,山上突然又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就在眨眼間,一道更強大的泥流突然衝撞而下,將他連人帶馬的捲了進去。

  「救、救命--」泥水灌進他的口鼻,「咳咳!救……救命!」話語乍歇,他幾乎滅頂,可驀地又被一個強大的力量往上拉,在掙扎間,頭總算出了水面。

  他拚命的咳嗽喘息,接著,又是一記閃電劃破天際,這才看到阿史那鷹竟然與他同陷在滾滾泥流中,而他的那匹黑色神駒還沿著溪流在岸邊賓士。

  「二皇子你--咳咳……」渾身無力的他再次被激流往前衝,幸好阿史那鷹緊緊的抓住他。

  「振作一點!」

  阿史那鷹朝他怒吼,試著將他拉往溪邊,但雨量太大,更助長溪流速度,眼看赫昕又喝了好幾口泥水,已快呈昏厥狀態,阿史那鷹神情一稟,雙手扣住好友的衣襟,凝注內力於雙手上,一個使力將好友拉出泥流並推飛出去,誰知力道剛散,一截斷木竟在同時衝撞向他,一道血箭頓時噴出他口中,痛楚及暈眩同時襲向他。

  他咬咬牙,努力維持清醒,也嘗試抓住或扣住任何可以救命的樹枝或石頭,但沒有!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不一會兒,他就被泥水吞噬,他痛苦的掙扎,但泥流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兇猛,他在湍急的泥流中載浮載沉,突然被衝落至一個落差極大的泥流瀑布中,瞬間,他陷入一片黑暗,失去了意識。

  大雨,仍然滂沱的下,雷聲,仍轟隆隆作響。

  天亮了。

  太原群山,位於西南方的山腰間,坐落著一棟樸拙而溫暖的木屋,在木屋後方有一座梅園,梅園旁還有一條小小的柵欄小道,鋪著細碎的白色卵石,柵欄兩旁栽植的都是可食用的藥草及蔬果,居中還有一條淺淺的潺潺小溪蜿蜒而過,小溪兩旁還有奼紫嫣紅的野花迎風搖曳,景致美得像幅畫。

  靜謐的清晨,已有鳥聲啁啾,木屋上方出現嫋嫋炊煙。

  驀地,一陣清脆嗓音劃破這份寧靜--

  「醫婆婆!醫婆婆!快來幫忙啊!」

  聲音乍歇,另一個奇怪聲音又跟著響起。

  「嘶--嘶--」

  不一會兒,木門打開,一名雞皮鶴髮、灰色素衣的老婆婆走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前方坡地上方,左瀠瀠不知用繩子在強拉什麼,只見她舉步維艱的走了兩步,就又「啊啊啊」的叫著退回三步,然後,又像佝僂的老太婆似地前傾彎腰,很用力的才跨出那麼一步,又「啊啊啊」的退到連人都瞧不見了。

  「這小丫頭到底在幹什麼?真是的,若不是她在醫術上有天賦,瞧她古靈精怪,天天活力充沛,我這把老骨頭還真不想收她當徒弟呢!」被稱為醫婆婆的陶家妍嘀嘀咕咕的朝左瀠瀠走去。

  「嘶--嘶--」

  奇怪聲音再起,然後是左瀠瀠的抱怨聲。

  「你幹什麼跟我拔河嘛?欺負我還沒吃早飯啊,我是在救你耶!」

  聞言,陶家妍灰白的眉頭一擰,終於瞧清那丫頭的身影,也知道那「嘶嘶」聲,原來是馬兒的叫聲。

  她受不了的搖搖頭,望著不遠處的人馬大戰,忍俊不住的笑了起來。

  昨晚一整夜的滂沱大雨過後,被洗刷過的綿延山巒更是蔥蔥蘢蘢,一片蒼翠茂盛的美麗景象,而在一片藍藍天空的映襯下,嬌小美麗的左瀠瀠似是使盡吃奶力氣似的揪著繩索,繩子的另一頭就套在那匹高大黑色駿馬的脖子上,只見她好不容易推進幾步,那匹駿馬就硬是仰高馬頭,硬是將她又拉回幾步。

  「可……可惡……我快累死了!醫婆婆,你別光是看啊!」

  左瀠瀠為了揪緊手中的繩子,一張美若天仙的小臉蛋漲得臉紅脖子粗的。

  陶家妍搖搖頭,這才走了過去,這一靠近,才發現這匹馬不得了,她今年七十,可是頭一回見著這麼駿又這麼威風的馬兒,又高又壯,不似中原的馬,只是--她皺著眉頭,看著它的右腳受傷還在流血,好像被什麼割到似的,難怪瀠瀠還逮得住它,而不是被它拖著跑。

  「這麼早,你是去哪兒撿來的馬?」

  她邊問邊接過左瀠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還無法從林子裡拖拉回木屋最左右方柵欄的馬兒,此時被迫不得不邁開步伐跟著走。

  左瀠瀠倒看得開,只是以同情的眼神看那匹駿馬一眼,「看吧、看吧,雖然你是馬兒,也得明白識時務者為俊傑啊,醫婆婆不僅醫術好,武功也好,不像我,連三腳貓功夫也不會--」

  「去拿藥箱。」

  陶家妍老臉兒一板,左瀠瀠頓時不敢廢話,連忙跑進木屋裡,沒多久就提個藥箱跑出來,再咚咚咚的追上醫婆婆,一路跟著走到屋後的梅園,乖乖看著醫婆婆將那匹焦躁想反抗的馬兒拉進柵欄裡,將繩子拉到木樁綁緊後,那匹駿馬更是嘶嘶叫個不停。

  左瀠瀠看著醫婆婆很快的替馬兒的腳傷灑上消炎的黃色粉末,大概會疼吧,只見那匹馬兒焦躁的跳著、跑著。

  陶家妍看她一眼,「去洗個臉,準備吃飯。」

  「是。」她調皮的朝醫婆婆行個大禮。

  不一會兒後,左瀠瀠已跟醫婆婆坐在灶房裡的桌子前吃著清粥小菜。

  「留在山上一個月真的可以嗎?」陶家妍面無表情的問。

  放下碗筷,左瀠瀠用力點點頭,「當然,跟爹、娘都談好的。」

  她爹被皇帝封為大唐第一工匠,還被要求在半個月後進京,全家都要搬到長安城的大房子去住,聽說,屆時什麼金銀珠寶都會往她家裡堆,還會有一堆達官貴人到家裡恭喜。

  但她一點都不期待,她喜歡窩在醫婆婆這裡,可以習醫,也可以做她喜歡的雕刻,除了爹、娘及醫婆婆之外,沒人知道她完全承繼了爹在木工上的天賦,而且是青出於藍而更勝於藍。

  「天賦殺人」這句話是爹要她謹記在心的,雖然她並不是很明白,但仍順從爹的話,不輕易在外人面前展露這方面的才華。

  思緒間,她看著突然也不吃的醫婆婆,「你捨不得我了?是不是?」她可沒忘記三年前,十二歲的她是怎麼厚臉皮的賴在醫婆婆這裡白吃白喝白住了一個月,最後這個獨住在山上、脾氣古怪的老婆婆才勉強收她為徒的。

  陶家妍瞪著這張巧笑倩兮的臉龐。說沒有是騙人的,雖然有一身好醫術,但她脾氣不好,容易得罪人,也因此跟城裡的人合不來,才搬這一年半載中,來山上住的,除了幾個樵夫常見著外,也沒人往她這裡來。

  但自從這個天生愛笑的小丫頭來了以後,一切都改觀了,人們不再畏畏懼懼陰陽怪氣的她,也會來找她治病,日子總算過得不再孤單、沉悶,但這得緣的丫頭卻要走了--

  左瀠瀠是個體貼的孩子,見她面無表情的瞪著她卻不說半個字,便嫣然一笑,「不用太想我啦,我一定會找時間回來看婆婆的。」

  皺紋滿佈的老臉兒登時出現可疑的紅光,甚至還乾咳一聲掩飾哽咽,「太想你?能擺脫掉你,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哪會想你。」語畢,欲蓋彌彰地低頭,大口大口喝起粥來。

  突地,屋外傳來幾聲急切的呼喚。

  「老太婆,老太婆,醒了嗎?」

  「快!快出來啊!」

  這粗狂的聲音,一聽就是平常有往來的老樵夫司伯伯跟孟伯伯嘛!認出聲音的左瀠瀠立即放下碗筷跑出去,一過門檻,就看到年過半百的司伯伯跟孟伯伯竟然合力抬了一名渾身濕漉漉、沾了泥巴的男子。

  兩鬢斑白的老樵夫氣喘吁吁的將這名從未看過的陌生男子輕輕放到地上。左瀠瀠趨近一看,難怪兩個也算力氣大的老樵夫扛這名男子還扛得這麼辛苦,他看來又高又壯,而且還昏厥不醒,鐵定更重。

  但他長得好俊啊!光那兩道劍眉及沾了泥巴但濃密的半扇形睫毛,就可以猜出他有一雙大眼睛,而且,鼻樑又高又挺,那薄薄但唇形姣好的唇瓣還有點兒像女人。

  看完了臉,得摸摸其它地方的傷勢才行。她蹲下身,仔仔細細的摸了摸、看了看,除了一些擦傷淤青外,比較麻煩的是--

  「他的腳被割斷,骨也斷了耶。」

  陶家妍也走出門,像左瀠瀠一樣,將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也摸了一遍,才點點頭表示贊同,但這個男子全身髒兮兮的,怎麼進屋治療上藥?

  「我去燒熱水吧,司伯伯、孟伯伯,請你們幫忙。」聰敏的左瀠瀠馬上指揮,引來陶家妍一記讚賞的目光。

  片刻之後,兩名樵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他們在溪流中撿到的年輕男人梳洗乾淨,還回到自己的山中小屋拿了男人的衣服給他換上,不過,他高頭大馬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短了半截。

  左瀠瀠則將陌生男子的衣服拿到溪邊去清洗,她發現男人這件黑色袍服的質料很好,而且還有一條很特別的黑色沙羅,在沙羅的右上角繡有狼的圖騰。

  輕輕搓揉後,仔細查看,這才發現這塊沙羅應該是遮面的頭巾,她過去曾在街上看過一名騎士戴過這種東西,臉部開小孔、僅能露出眼鼻,長度垂至頸間,是出門遠行者所著的首服之一,而且,皆是騎馬出行者才用,稱為「面幕」,聽說這玩意兒源自戎夷……思及那男子輪廓分明、不似中原人的五官,他一定是來自塞外的番人吧!

  就在她將他的衣服分別晾在曬衣竹竿上時,木屋裡昏厥近一天的阿史那鷹終於轉醒,映入他眼簾的,是在窗外陽光照射下,更顯漠然且皺巴巴的老婦臉孔。

  他蹙眉,「你是?」

  「我是大夫,你覺得怎麼樣?除了肋骨跟腳傷外,還沒有不舒服的地方?」陶家妍面無表情的察看他的神情。

  大夫?一名老婦?他試著撐起身子,這才發現胸口劇痛無比,還有他的腳--

  痛楚令他臉色慘白,粗喘一聲後,他又虛弱的跌回床上。咬咬牙,他抿緊薄唇,忍住痛苦的打量這間以木頭打造的樸拙木屋,自木窗望出去,是一片綠色山巒。

  他濃眉一蹙。是了,他跌入泥流中失去意識,赫昕怎麼了?還有呂傑、其他人呢?不成,他得趕快找到他們,跟他們會合!這一趟來大唐,是父皇,表達被推舉為西突厥可汗後,特地派他當使節前來覲見大唐皇帝,表達依附之意的,這是個重要任務,所以他哪能逗留在此山中,任由一名老婦隨意醫治?

  強忍著痛楚,他臉色繃緊的看著這名看來也頗為嚴肅的鄉下老婦,「聽好,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我還有要事待辦,所以,幫我找個男大夫來,越快越好。」

  陶家妍老臉一沉。她生平最討厭這種看不起女人的男人!「你瞧不起女人!」

  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阿史那鷹強按捺住不耐,沒有道出他對女人的真正觀感,但在他的國家,女人的確只是依附著男人,供男人洩慾、生兒育女的工具而已。

  「抱歉,我沒有太多時間,所以,可否找個真正的大夫來就好?」

  雖然避開尖銳的話題,但這句話可沒有安撫到陶家妍,只見她冷笑一聲,隨即轉身走出去。

  她一離開,阿史那鷹才吐了口長氣,逼自己闔眼休息,自己的身體他很清楚,他的傷勢不輕,尤其是胸口肋骨怕是斷了,所以他更需要一個能力強的大夫來診治他。

  「瀠瀠,你來醫治他就好!」

  驀地,老婦人的聲音再起。

  阿史那鷹昏昏沉沉的睜開黑眸,看見那名老婦不知何時又回到床邊,身旁還站了個黃毛丫頭。在意識到老婦的話後,他先是錯愕一怔,接著難以置信的看著面無表情的老婦人,「你是說--」

  「對,她叫左瀠瀠,由她來醫治你就行了。」

  「她。」

  陰霾黑眸立即瞪向老婦身邊那名矮不隆冬的小女孩,這一瞧,他才發現她雙眉如畫,一雙美眸炯炯靈動,雙頰白裡透紅,肌膚細膩迷人,櫻唇粉嫩,是一個令人驚艷的美女。

  但即便如此,他可一點都不心動,因為她一看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雙環髮髻上還紮了藍白髮帶,一襲斜襟白色窄袖長裙,群腰以淡藍色絲帶高高的繫在胸下,嬌小又纖細,看來尚未發育完全,而這個老婦人竟要她來醫治他?

  「婆婆是開玩笑吧,她才幾歲?」他一嗤。

  「我今年十五了。」

  左瀠瀠自行回答,骨碌碌的美眸湊得更近。這男人醒來後,剽悍的王者之氣就更盛了,還帶有一股粗蠻的霸氣,而且這一醒,他俊美的五官又顯得更為深邃,不過這會兒,他的眸中好像竄起了火花耶!

  「你在生氣嗎?」她問得好無辜,還帶著盈盈笑意。

  阿史那鷹瞪著這張燦爛笑臉,大為光火。這算什麼?他受重傷,這個老婦人卻--她把他當成什麼?是狗還是兔?讓這個小女娃隨便醫著玩,玩死就算了?

  深邃黑眸冒出狂怒的熊熊火花,他再也忍不住的狂吼而出,「你這個該死的老太婆竟然找個小不點來治我,你是瘋了嗎?」

  這一放聲嘶吼,扯痛了他胸口的傷,儘管他咬牙忍下了痛呼,卻阻止不了額頭上冒出的一顆顆冷汗。

  天啊!離他極近的左瀠瀠慢半拍才搗住耳朵,所以耳裡還嗡嗡作響。

  但見他額冒冷汗,她直覺的又以袖子去擦拭,沒想到--

  「給我滾開!誰准你這個小不點碰我的!」阿史那鷹臉色丕變,大手一揮。

  左瀠瀠被他推開來,還跌坐坐在地,盈盈笑臉頓時繃了起來,她很快的站起身,雙手叉腰,臭著一張俏臉兒瞪著這個不識好心的傢伙!

  陶家妍也冷冷的瞪著因為動手又痛得拚命吸氣的俊美男人,話卻是對左瀠瀠說的,「瀠瀠,看來他除了身上的傷之外,還有別的傷勢,你好好給他『碰一碰』、『看一看』。」

  阿史那鷹黑眸突地一瞇,瞪向老婦人,但他的怒眸很快的就轉向那張美若天仙的小臉蛋。

  「醫婆婆啊,這不必看不必碰了呀,他這反應我有經驗的,準是讓瘋狗咬了好幾口,所以瘋了,我多扎他幾針就可以!」朝他一挑眉,左瀠瀠烏溜溜的眼睛裡儘是壞壞的笑意。

  陶家妍忍住到口的笑意,漠然的點點頭,「很好,交給你了。」說完轉身就離開這位位於最邊間的房間。

  房裡的一男一女目光對峙,氣氛凝滯。

  「你剛說什麼?你暗指我是瘋狗?」從小到大備受尊崇的阿史那鷹,在他的國家可無人敢開口羞辱他,儘管胸口的痛楚令他越來越難受,但他仍試著想撐起身子,好好教訓這個該死的小不點!

  「我是暗指嗎?」左瀠瀠指著自己嬌俏的鼻子,笑得笑得無辜了,「原來你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啊,連話都不會聽。」

  「你!」他撐不起身子,可惡!

  「我有說錯嗎?我是明說啊,而且,你就是得了瘋狗病,要不,怎麼會像只瘋狗對著醫婆婆亂吼亂叫。」

  「你!你這可惡的……可惡的--」他臉色慘白,但也不許自己再躺回床上,任由這個小不點羞辱自己!

  這個男人真是粗蠻又倔強呢!左瀠瀠背對他走到桌旁後,從袖子裡拿出一包針袋,再拿出一卷小布條攤在桌上後,找出合適的金針,轉身在走近還不放棄起身的男人身邊。

  「喂!」

  阿史那鷹喘著氣看向她,趁此機會,她將針扎向他的脖頸。

  「你!」他先是跌回床上,瞪大了原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然後,竟睡著了。

  「呼!終於安靜了。」左瀠瀠掏掏耳朵,再傾身看著臉色仍舊慘白的男人,一邊以袖子為他拭去臉上的冷汗,「你沒有第二選擇了,誰叫你得罪醫婆婆?她可是會記恨的,你最好醒來後對本姑娘好一點,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哦!」

  嘀嘀咕咕的念了一串,她才去拿藥箱,處理他的小腿傷。這一道被割到傷口挺深的,都見骨了,好在,骨頭沒事。

  塗藥包紮後,她開始替他脫掉上衣,但滿身汗的左瀠瀠臉卻紅了,她不是沒看過男人打赤膊,畢竟這裡是山上,來找醫婆婆的病人中,也有不少打開衣服讓醫婆婆觸診的,但這個男人的胸膛好壯、古銅色的肌膚也很吸引人--

  天啊!她猛地拍了自己的額頭一下。她在想什麼啊?收斂起心神,她小小的臉蛋轉為嚴肅,拿起針袋,她小心且慎重的為他紮起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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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接下來的日子,左瀠瀠忙得不可開交,不但得照顧人,還得照顧那匹脾氣很差的駿馬。

   她將它養在柵欄裡,但馬兒似乎一直很焦躁,若不是那條天天都得去繫緊的繩索,她懷疑它早就飛奔出柵欄了,但它能去哪兒?

   除了它之外,那名脾氣同樣暴躁的英俊男人也讓她很頭疼,因為他竟然發起高燒,而且一燒就是五、六天,害得她連床都沒得沾,只能天天在桌上趴睡或打盹。

   醫婆婆對他的印象太差,覺得把他扔出去自生自滅就行,但她實在辦不到,至於為什麼,她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大概就是他還沒死,她就不能放棄嘛。

   好在,司伯伯跟孟伯伯都會過來幫忙,像是替他擦洗身子、替他洗臉刮鬍渣、幫忙扶起他,讓她方便扎針、包紮傷口、還有餵他喝藥,也替他買來較適合他身型的換洗衣物。

   這些事若沒有他們幫忙,她一個人絕對做不來,因為那傢伙雖然看似不省人事,卻很難搞,不僅會抗拒她的醫治,也會因為傷痛而出口罵人,所以,她多半都會把他扎昏,做起事來也比較方便。

   忙了好些天後,此時她坐在床沿,傾身撫摸他的額頭。很好,燒退了,臉不紅了,呼吸也較為平穩。

   她起身走到桌子旁坐下,這張小小的木桌都快變成她的房間了,不僅是她睡覺的地方,就連她讀的醫書也全挪到這裡,還有文房四寶,又有茶水,都快塞爆了。

   黃昏霞光灑進一地橘黃,床上的男人終於幽然轉醒。

   他先是皺眉,然後,目光落到坐在桌邊的小不點身上。

   他的記憶只停留在她趁機扎他一針的那天,但他知道時間不只過了一天,因為他曾感覺到痛、還有熱,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意識不是很清楚,但他在昏沉中也聽到男人的蒼老聲,還有那名雞皮鶴髮老婦的聲音,也記得有一雙略微冰涼的小手一針一針的扎向自己,有時能減輕他的熱或痛,可有時也不知是扎錯針還是怎樣,令他瞬間從昏迷中痛醒過來,氣得吼人……

   現在看來,她扎錯針的機會比較大!

   他黑眸冒火的看著正拿著毛筆,一邊讀《黃帝內經》,一邊在一本冊子上寫字的人。

   或許他帶著兩簇怒濤的黑眸太過灼烈,原本靜靜讀書的左瀠瀠也感受到這兩道深沉的目光,頭一抬,視線就對上了躺臥在床上的男人。

   她粲然一笑,「總算醒了。」將毛筆放至硯台,起身走到他身邊,可才剛伸手,他的右手肘就抬高。

   「別碰我!」

   她收回手,聳聳肩,「無所謂啦,反正該看、該摸的,我都看了也摸了,只是沒想到你這麼大個兒的男人還會害羞啊!」

   「什麼?害羞?」他咬牙,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出現在他二十二歲的生命裡過!

   她促狹地眨眼,「難道不是?要不,不是只有女人怕被摸嗎?還是你身上有什麼金銀珠寶,所以碰不得?」

   「左瀠瀠!」他怒聲咆哮。

   「哇--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她雙手合十,好訝異也好驚喜的模樣,「可見你腦子也不差,那我想,你應該很高興我把你的瘋狂病治得差不多了,至少鬼吼鬼叫的長度已經濃縮成『左瀠瀠』這三個字而已。」

   阿史那鷹惡狠狠的瞪著她,已經氣到無力吼人,尤其這小不點一直笑嘻嘻的,好像他的怒火不僅沒有激怒她,還逗樂了她!

   「不說了?」她一臉讚賞的直點頭,「這樣好,不然,萬一你的嗓子喊啞了,我還得準備喉嚨損傷的藥供你服用,更累。」

   「你!」這一次,是氣得語塞。

   「瀠瀠,吃飯了。」房外傳來陶家妍的聲音。

   「好,醫婆婆,我馬上來。」她朝房門走,但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過身,「你發燒昏迷了五天,都只有喝藥,要吃點東西嗎?我幫你端進來?」

   經她這一提,阿史那鷹才發覺自己的肚子還真的餓了,而且,胸口及腳的傷雖然還會痛,但已經不若第一天那麼劇烈。

   見他悶不吭聲,她聳肩,「不吃?那我走了。」

   他硬是要自己不准出聲,可她還真的走了?該死!但他身為尊貴的西突厥二皇子,要他開口向她要飯,他寧願餓肚子!

   天色漸暗,在山上,天黑得快,但星月似乎也特別亮,房內雖未點燈,但月光如皎。

   從阿史那鷹躺臥的堅硬木板看出去,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一片被方形木窗框起來的璀璨星空,似乎垂手就可摘取下星子。

   夜風微涼,身上蓋了薄被的他只覺得舒適,寧靜的宜人氛圍圍繞著他。

   他深吸口氣,想要坐起來,但胸口仍然太痛,他只好繼續臥床。

   空氣中驀地飄過飯菜香,還有濃濃的藥味,使他的肚子愈叫愈大聲。

   半晌,腳步聲陡起。

   他冷眼看著左瀠瀠雙手托著一隻大盤子走進來,小心的放到已沒什麼位置的木桌上後,點燃桌上的燭台,瞬間,室內籠罩在一片柔和的燭光下。

   拿著托盤走到床邊,不顧這個英俊男人還臭著一張臉,她好脾氣的說:「吃吧,簡單的飯菜。」

   的確很簡單,一碗飯,三碟小菜,一碗菜湯,而且全是「菜」,沒魚沒肉!但與其晚一會兒被她聽到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他願意屈就。

   深吸口氣,他撐起身子,但胸口的疼痛迅速讓他白了臉,可或許不想讓她有嘲笑他的機會,這回他死命忍住腳下劇烈但仍讓他痛到不行的感覺,終於成功的做了起來。

   「你從不開口請人幫忙?」左瀠瀠知道他的傷口會有多痛,本以為他會開口請她幫忙,但這個男人顯然頑固又自傲。

   阿史那鷹沒理她,只是漠然的拿走她手上的托盤,放在大腿上。

   「要不要我拿被子或枕頭放在你的背後,這樣比較舒服?」

   她好心的問,他卻不領情,寧願忍著痛撐直腰桿,這才拿起碗筷,默默但迅速的掃光所有食物。

   好快!她錯愕的眨眼,「夠嗎?我再去拿?」

   他沒說話,但她似乎懂他了,這個脾氣壞的傢伙是不會開口求人的,所以她主動拿起托盤又回到灶房弄了飯菜,可沒想到這只是第一趟,之後,她一連走了四趟,他才終於淡漠的說了一句「夠了」。

   她暗暗吐了一口長氣。若他還要也沒有了,他吃掉的原本是她跟醫婆婆明天的早飯耶!「你休息一下,晚一點兒要喝藥。」

   她把托盤拿回灶房清理乾淨,陶家妍這時走了進來,瞪著她看。「那個年輕人醒了。」

   意思是他可以走了。左瀠瀠很瞭解,眼珠子一轉,「可是他的傷還沒好啊。」

   「如果每個病患都得病好、傷好才走人,這棟木屋裡也只有三間房,你要怎麼塞?更甭提他年輕力壯,食量--」

   「醫婆婆,沒關係嗎,我少吃一點就行了。」左瀠瀠巧笑倩兮的握住她的手,也趁機打斷她的話,「其實我知道這不是問題,而是他瞧不起你,這才是你討厭他,想趕他走的原因。」

   「當然,既然瞧不起女子,咱們為什麼要照顧他?」陶家妍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男人,總以為只有男人才配高高在上。

   「他、他態度好了很多,真的!」這叫善意的謊言,「何況,他瞧不起醫婆婆,我更要把他醫好啊,證明連我這徒弟都治得了他,不就應了那句『殺雞焉用牛刀』?」說完,她柳眉一皺。這詞兒,怎麼用得怪怪的?不管了,醫婆婆似乎也認同這句話,想了想便回房了。

   說服了醫婆婆,她露齒一笑,走到仍在熬煮的藥湯前,拿了厚布握住把柄,倒了一碗,端入那名冷漠男子的房間。

   「喝下。」

   看了那碗黑幽幽的藥一眼,阿史那鷹沒有立即接過。身在一個爭權奪利的國家,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還沒吃飽撐著到救醒一個人後,再下毒毒死他。」她雖然小小年紀,但可是很會察言觀色的。

   冷冷瞪她一眼,他這才接過碗,豪邁的大口灌下。

   「燙燙燙--」她杏眼圓睜,傾身想阻止,但太晚了,那一碗熱湯已經全入了他的喉,只見他抿緊薄唇,整張俊臉漲得紅通通的,連那雙凶巴巴的黑眸都紅得泛起淚光。

   為了他高於常人的自尊,左瀠瀠努力憋住到口的笑意,又走回灶房,從隔間的小小黑木櫃裡,將手上的茶杯交給他,「冰鎮消炎解熱。」

   這一次,阿史那鷹記取了教訓,特別注意溫度,總是一口一口喝下,感覺燙傷的口腔不再像火在燒。

   「晚一會兒你要睡了,我再泡一杯給你喝,我想,連身體都碰不得的你,是不可能張開口讓我看你的傷的。」

   不意外,他抿抿唇,冷覷她一眼,沒回應。

   「需要幫忙讓你躺回去嗎?還是就算痛得不得了,為了男性尊嚴,你也不讓我這個小不點幫忙?」

   這話雖是一針見血,但也是挑釁,阿史那鷹黑眸怒光一閃,但這個該死的小女人竟然趁他不備按上他斷掉的肋骨處,雖然力道不大,但已夠他痛得直接往後倒,他咬緊牙關忍住與硬邦邦的木床碰觸的瞬間,那胸骨幾乎碎裂的痛楚,不讓呻吟逸出口中。

   可這女人竟然沒有半點愧疚感,只是若無其事的將他身上的被子蓋好,拿走他還捏在手上的杯子放回桌上,就回到桌前開始翻開書本。

   「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他忍不住咬牙低吼。

   「讀書。」她連頭都沒抬。

   「讀書?」

   「是。」

   「你能看懂多少?」

   這句話是不是帶了點輕視?左瀠瀠不太開心的抬頭挑眉,拿高她手上的《黃帝內經》,讓他看清楚書皮上的打字後,再放回桌上,以一種受不了的眼光看著這名隨著氣色稍微紅潤,看來更為俊偉不凡的男人。「這本醫書裡包括了『素問』、『靈柩』兩部分,素問是從陰陽五行的觀念來解釋生理跟病理的現象,至於靈柩主要是針刺和針灸、經絡、穴位及屍體解剖,然後呢--」

   她停頓了一下,又從擺放在一旁的幾本冊子裡抽出一本。

   「這本就《神農本經》,裡面記載了三百六十五種藥草的特性及功效,還有這一堆也是醫書,要問我看懂多少,我可能沒法子回答你,因為我看了三年,還是眼花繚亂、頭昏腦脹。」

   這一席話是故意嚇他的,其實,這幾本醫書她讀了三年,早已啃得滾瓜爛熟,只是溫故知新嘛,而且每看一次,就有新心得,有些語詞也能在一再推敲研讀下更融會貫通。

   她的話等於間接承認她還沒有資格替他看病!「那麼你根本不算是大夫,只是個半調子,還留在我眼前讀書做什麼?代表你很用功?還是要讓我有心理準備,若我被醫死了絕對不是意外?」

   這人講話很毒耶,而且他有立場趕人嗎?這是誰的屋子啊!她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卻認命的開始收拾桌面,「我承認我未成氣候是真,但治療你的傷綽綽有餘!」

   「你根本是把我拿來當試驗品,包括那個老太婆在內!」她以為他是笨蛋嗎?

   「就算是又如何?」雙手抱起書本,她正色道:「那也是你的命,誰教你要得罪醫婆婆?她醫術極高,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倒她,別的大夫看上個把月都還治不好的病,醫婆婆不到七天就能治癒,說她是女華佗也不為過,偏偏有人瞧不起她,這叫自作自受,也叫禍從口出。」

   見她丟下這一堆話就要離開,他忍不住開口叫住她,「等等!」

   明天會不會下紅雨,他竟然主動叫住她?左瀠瀠笑瞇瞇的又轉回身,挑高柳眉等著他繼續說。

   「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不能一直耗在這裡。」話說到這裡,他卻頓住了,要心高氣傲的他向人拜託--尤其是女人,他著實難以啟齒。

   但赫昕生死未卜、呂傑等人一定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搜尋他,他的傷一定要快好才行!咬咬牙,避開她饒富興味的打趣明眸,阿史那鷹以艱澀的口吻道:「那個--如果老太--你口中的醫婆婆那麼厲害,就叫她來替我醫治吧。」

   什麼嘛!以為他要說什麼呢,真勉強!她受不了的瞟他一眼,轉身出去。

   阿史那鷹先是一愣,接著怒火瞬間點燃。他第一次開口求人,這小不點竟然這麼不屑!「喂!回來!我在跟你說話!左瀠瀠!該死的!給我回來!我命令你!」

   左瀠瀠已經走到前廳了,他的聲音還是追著她來,她忍不住仰頭一翻白眼。

   他是打算讓醫婆婆將他丟出去嗎?

   將書本隨意放在椅子上後,她連忙往回走,卻聽到屋外傳來那匹駿馬的嘶鳴聲。

   「好!很好,是怎樣?嫌我的麻煩不夠?」她忍不住嘟嘍。

   擔心那匹烈馬會掙脫繩索,反正人又跑不了,左瀠瀠便先拿了掛在門口的油燈走出戶外,沿著石頭小徑經過梅園,走到關著馬兒的柵欄邊,卻見到那匹馬兒像發瘋似的又叫又跳,雖然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因為今晚月圓的關係嗎?它的反應比過去都要激烈。

   「你夠了喔,醫婆婆已經快要沒耐心了,安靜點。」

   她拿高油燈,邊叮囑邊查看繩子有沒有栓緊,眼角餘光不經意瞥見放在柵欄旁的水及飼料只剩一點點。怎麼這馬今日也跟屋子裡的男人一樣,胃口特佳?是因為吃飽了有力氣,可以吵鬧了?

   馬兒仍在叫個不停,任左瀠瀠脾氣再好,這下也要瘋了,她狠狠的瞪著它,「你乖一點,我要進屋了,還有,你再亂叫亂叫,醫婆婆火大了,也許就會拿繩子把你的馬嘴綁起來,到時候別怪我沒有警告你!」

   這一說,倒奇怪,馬竟然不再發狂了,難道它真聽得懂人話嗎?左瀠瀠有些吃驚。

   但下一秒--

   「左瀠瀠,給我進來!」屋裡男人的吼聲順著夜風又吹進她耳裡,同一時間,馬兒也再度開始發狂。

   但她沒有心思多想,因為她看到一向早睡的醫婆婆房內的燈亮了!

   慘了!她小臉一皺,急急往屋子跑,將油燈掛回門口後就往屋裡沖,差點跟走出房門的醫婆婆撞成一團。

   陶家妍已經氣到不行,老臉陰沉,「你警告他,只要他再吼一聲,我馬上把他趕出去!還有第二選擇,就是毒啞他!」

   「行行行!我馬上去跟他說,呃--醫婆婆,你回房睡吧。」

   她連忙擠出笑容目送醫婆婆回房,見房門一關,她馬上轉身,拉起裙擺,急急跑進最邊間的房間,將房門關上,就見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臉色慘白、氣喘吁吁、滿臉的汗水。

   「你!該……該死的……你!在……在醫……治我之前,我建議你應該先治治自己的耳朵,看是不是聾了!」阿史那鷹快喘死,也快痛死了!可看到她進來,就算痛,也照樣朝她咆哮。

   左瀠瀠被這一人一馬吵得不行,也冒火了,「那我也先警告你,醫婆婆說只要你再吼一聲,她就把你毒啞!」

   此話一出,阿史那鷹臉色悚地一變,雖然不想屈服在這個威脅下,但他現在的確處於任人宰割的狀況,可是他也有不平啊!「要不是你耳背,我也不需要愈吼愈大聲!」他憤怒地瞪她。

   「是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這位不知名又不懂得感恩的大少爺有什麼事?我想要醫婆婆來醫治你可能得等到日出西山,無望了!」她的腳酸死了,索性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喘息。

   這件事她不說,阿史那鷹也知道,他抿抿唇瞪著邊以袖子拭汗、臉紅紅的小不點,「你可以叫我『鷹』。」

   畢竟是陌生人,他並不想透露太多自己的身份。

   她擰眉,「你是胡人啊?」一個人會叫「鷹」,大都是塞外之人吧,不過,她以為該叫「狼」,因為她替他洗的那塊「面幕」上,繡的是狼的圖騰。

   但阿史那鷹卻答非所問,「我聽到馬兒的嘶鳴聲。」那叫聲是黑颯的,他不會聽錯,而且,他聽出它也被困住了!

   她點頭,清澈的眼睛骨碌碌一轉,突然大歎一聲,「老實說,那匹馬跟你真像,脾氣壞,不懂得感激,一靠近它就想咬人,簡直跟你是天生一對!」

   他黑眸倏地一瞇。這個小不點,羞辱他不夠,還羞辱他的馬!「你就是故意要惹火我是不是?拐彎抹角的也要罵人!」

   什麼?她哪是拐彎抹角?她是直說好不好,這傢伙的腦袋真的不怎麼靈光!懶得理他,左瀠瀠沒說話,喉嚨又干,乾脆起身替自己倒了杯水喝。

   可惡!他咬牙瞠視著藐視自己的女人,本想再吼她,但一想到醫婆婆,不得不把音量放低,「我在跟你說話!」

   可她只是瞄了他一眼,又慢吞吞的喝下一杯水。

   見狀,阿史那鷹簡直快氣炸了。從來、從來沒人敢這樣對他!「你是啞了?說話!」

   聽他緊繃的聲音好像又要吼人,左瀠瀠覺得好累喔,她忙了一天耶,不,是忙了好幾天,本以為他燒退她會比較輕鬆,看來,是錯了!

   她無奈的放下茶杯,回身看那張冷硬的臉,「醫婆婆總說『雄辯是銀,沉默是金』,我呢,應該閉嘴才是,可是--」她像個小大人似的教訓起他,「你這種人一看就是高高在上,習慣命令人的天之驕子,每個人都該對你奉承阿諛--」

   「你沒資格評論我,你並不認識我--」

   她搖搖頭,「也許,但我是大夫,不只看病也看心。」

   「你算哪門子的大夫?說的字字句句全入不了病人的耳,我得慶幸我沒有中毒,不然,一再的怒火攻心,早就毒發身亡了!」他嗤之以鼻。

   竟然把她批評成這樣?欺負她年紀小嗎?也不看看現在是誰躺著誰站著,簡直是氣死人了!

   左瀠瀠俏臉一沉,「我說你這種人很可憐,因為我可以想像在你身旁的人八成都對你『欺惡揚善』,所以你才會這麼目中無人、自以為是,若不是姑娘我天生慈悲,我就把你丟出去自生自滅,也好過讓你在這裡大肆批評我!」

   她長這麼大,他是第一個真正惹她生氣的人!

   「哼!如果不是受這麼重的傷,我也想早點離開,而不是躺在這裡頻頻讓你羞辱!」他咬牙駁斥。

   「你最好說到做到!」回應阿史那鷹的是一聲「砰」的甩門聲。

   這該死的小不點,當哪門子的大夫?脾氣與他相比,根本毫不遜色!阿史那鷹沒好氣的想。

   但一門之隔的左瀠瀠對自己的甩門動作可是後悔極了,她緊盯著另一邊的房門,暗念阿彌陀佛,就擔心醫婆婆又開門出來,要把鷹丟出去或毒啞他。

   「呼--」等了半晌,她才吐了一口長長的氣兒。好在,門沒開,但她相信醫婆婆一定聽見了這聲關門聲。

   只是,她是怎麼回事?鷹那傢伙看來年紀比她大,傲慢又狂妄,她幹啥擔心醫婆婆會對他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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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接下來的日子,的確在阿史那鷹要左瀠瀠「說到做到」的情況下迅速流逝。

   左瀠瀠不再對他笑盈盈,反而像個小大人,老是繃著一張臉只交代要說的,給他吃飯喝藥時,更沒有一句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面對這樣的差別待遇,他的心口沒來由的覺得悶。

   除了他之外,她對其他人都是笑容可掬,態度和善,尤其是來找醫婆婆看病的男女老小,總是要找他說說話才甘願離開。

   只是最近也不知道哪個三姑六婆替他宣傳的--

   「你就是被老樵夫救的人啊?」

   「哇!你好高好壯,長得很俊嘛。」

   「打哪兒來的,有沒有家室?」

   「你要往哪裡去?三天前,林家二小姐來看病,瞧了你一眼就失了魂,要不要我現賺個媒人錢,幫你找老婆?」

   「什麼老婆?瞧他跟瀠瀠多搭啊,好多媒人也上她家去,但我左看右看,就他們兩個搭!」

   此時,已能坐起身的阿史那鷹像只奇珍異獸般被一群老老小小包圍,俊臉臭到不能再臭,但這群鄉巴佬仍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沒了。

   就在他打算吼人時,一抹小小的藍白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要吃藥了,你們先出去吧。」左瀠瀠巧笑倩兮的端了一碗湯藥走了進來。

   「我的門要上閂。」待大伙離開後,阿史那鷹立即說。

   這句話是命令,因為他發現門上沒閂,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他的房間。

   如往常的,小不點沒理他,只是把藥端到他面前,他瞪她一眼,接過藥,邊吹邊喝下一天比一天苦的藥湯。

  喝完,他濃眉也蹙緊了,「你故意放一大堆黃連,是不是?」苦死人不償命,連他這不怕苦的男人都要投降了!

  「那要問你為什麼傷勢一天天好,火氣卻一天天旺了。」

  「是我該問你吧?為何任由一堆閒雜人等在我這進進出出,把我當猴子看?」

  他才氣呢。

  左瀠瀠斜眼瞪他,撇撇嘴角,沒回答,只是把碗拿到桌上後,拿了醫藥箱走過來,在床沿坐下,替他的腳換藥。傷口快要結痂了,他的恢復情況比她想像中還好,再看他的胸口--

  阿史那鷹抿抿唇,很熟稔的解開上衣,看著她的小手在他斷掉的肋骨部分輕輕按壓,因為這個動作,她離他很近,近到他得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處子香,引起他一陣不該有的莫名騷動。

  左瀠瀠的視線始終定視在他赤裸的胸膛,但她的確能明白感受到他的黑眸是如何直勾勾的盯著她。

  她的心跳開始變得怪怪的,忽快忽慢,得暗逼自己冷靜下來才能好好診療。也許就如醫婆婆所言,他年輕、身子好,恢復能力也佳,再加上每天她會就他的復原情形向醫婆婆請益,適時調整藥物,不僅讓自己的醫術更上層樓,鷹的傷勢也恢復得愈來愈好,只是--算了算,都已經有二十天了……

  再次為他下針到結束,兩人之間都沒有人說話。

  她起身收拾藥箱,他趁隙穿好上衣,這時又有兩名老人家走進來。

  「孟伯伯、司伯伯。」左瀠瀠朝他們嫣然一笑。

  阿史那鷹也很難得的朝兩個老人家點個頭,因為前幾天,他已從他人口中得知救他的就是這兩名樵夫。

  「年輕人,你看起來愈來愈好了。」

  「是啊,看來瀠瀠的醫術也愈來愈好了,當初我們救起你時,還在猜能不能救活呢!」

  在兩名老人家湊近他,朝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時,左瀠瀠即先行退出去,但他的眼神卻不受控制的追隨者她,一直到她嬌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只是,一收回目光,就發現兩個老人家正賊兮兮的瞅著他笑。

  「瀠瀠很棒吧?」

  「她是個好孩子,懂醫術,雕刻也不弱,完全承襲她爹--」

  「雕刻?」阿史那鷹眉一蹙,這個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哎呀,老孟,瀠瀠她爹不喜歡我們跟人提這個,聊別的!」

  「對,我怎麼忘了,謝謝你提醒。」

  阿史那鷹看著兩老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很想問為什麼,但問了又如何?他知道左瀠瀠更多的事意欲何為?不是說了,他恨不得早點離開?

  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但二老的交談裡突然有一句話博取了他的注意。

  「瀠瀠一定可以嫁個溫柔又體貼的好男人--」

  「體貼溫柔能幹什麼?男人要夠強悍才能保護心愛的女人!」

  這句話尚未思考,即從阿史那鷹的口中脫出,而這話一出口,兩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有是賊兮兮的笑了。

  「你也被瀠瀠吸引了?」

  「那要排隊啊,這太原城已經夠大了,不管定山上、城裡、鄉下,喜歡她的男人多到數不清。」孟老爹邊說還邊比手畫腳,「要不是這木屋裡有老太婆在,把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裝病的王公貴族們以針灸、喝苦藥整治,這裡哪有可能這麼清靜啊?」

  「她--真的那麼多男人喜歡?」得知這一點,阿史那鷹更悶了。

  「當然,要不是我們兩個老的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來,要不然瀠瀠不是老孟就是我老司的兒媳婦了!」老人家煞有其事的拍拍自己的胸膛,再拍拍好友的胸口,兩人極有默契的點點頭。

  「……我想休息了。」

  莫名的,阿史那鷹對自己生起氣來,也不管兩個老人還杵在房間內,便逕自合上眼睛假寐,但一顆心卻莫名的老繫著那個壞脾氣的丫頭,她要嫁人?她可以嫁人?有哪個男人能擁有她?

  不!沒有人!除了--

  他深吸口氣,拒絕再想下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史那鷹身上的傷勢一天比一天好,甚至可以起身,慢慢的走動幾步,也可以不用孟老爹、司老爹的幫忙,就能自己在房間裡淨身。

  但或許正因為他能自己做的事愈來愈多,他看到左瀠瀠的時間反而愈來愈短。

  有時候,她得代替醫婆婆治療其他病人,有時,又會拿起雕刻刀及一塊手心大小的木頭在他面前又磨又刻的,但弄了好些天,也不過弄出一顆圓球來而已,而且,她專注在那顆木球的時間愈來愈多,令他很不開心。

  很不可思議的,他如果沒看到她,就會下意識的開始找她,想知道她又到哪裡去打諢摸魚,忘了來看看他的傷?

  但這樣莫名其妙的渴望最後他都忍住了,加上他走沒幾步胸口就痛,所以,他並未真的去找人,可這會兒他走著走著,竟然第一次跨出這間小房間,而胸口的傷僅微微刺疼,看來已無大礙,他甚至可以凝聚內力好一陣子。

  走了幾步,他就看到左瀠瀠站在廳堂門口,跟一名帶著一個七、八歲孩子在身邊的老奶奶說話。

  「沒關係的,不過是一顆木球嘛,而且上面還刻了些圖形,可是刻得四不像,好醜的,我本來想把它藏起來就算了,這下子,讓小志玩到不見正好,連藏都不用了。」

  這一席話說得雲淡風輕,但她其實是很捨不得的。因為這些時日一直忙著照顧鷹,她好久都沒空碰雕刻工具,所以在鷹的情形漸漸好轉後,她再也忍不住,憑著一股衝動,就開始雕刻鷹那張讓老太爺特別眷顧的臉。

  「可是,這幾天我帶小志給陶婆婆看他的風寒時,可是見你在一旁邊聽邊刻的--」

  「何奶奶,真的沒關係,我是刻著玩的,我又沒有我老爹的天賦,你別掛在心上了。」她笑瞇瞇的蹲下身子,看著被奶奶斥責,早已紅了眼眶的小志,「別哭了,我還得感謝你替我解決了一個難題呢。」

  「真的嗎?」小男孩扁著嘴,還是不放心。

  「當然,想丟又捨不得丟,優柔寡斷的,這很不好呢!」

  小志這才破涕為笑,何奶奶感激的看著她,朝她道了謝,這才帶著孫子下山。

  左瀠瀠看著祖孫兩人消失在視線裡,才吐了一口長氣,喃喃低語,「真的弄丟了嗎?」她那顆圓球上已刻好鷹的輪廓,但並不明顯,因為她刻意將五官分開,只有她看得懂,就這麼沒了?偏偏那個人今天得在傍晚前下山,她來不及了……「唉!」她忍不住歎息。

  「虛偽!」不屑的低沉嗓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她先是一愣,隨即飛快轉過身,就看到她心裡的那個人一手撫著胸口,一步一步的走近自己,「你說我虛偽?」

  「沒錯,明明很在乎,不然不會說那句『真的弄丟了嗎』的話,也不會歎氣,為什麼還要反過來跟孩子說謝謝?」他的國家習慣掠奪,不容許自己的東西被他人霸佔,所以,戰爭可以說是必然的生存遊戲,因此他無法理解她的想法。

  原來是--她一開始還聽不懂呢!她瞪他一眼,「又不干你的事。」

  是不干他的事,可是……「孩子做錯事了,就該指正他,而不是姑息他!」

  「小志一直是個好孩子,而且他才七歲--算了,我跟你說這麼多做什麼?」

  她看到不遠處有一頂極為眼熟的轎子正往這裡來,想也沒想的就越過他要走出去,但他卻伸手揪住她的手臂,「你懶得理我?否則,什麼叫跟我說這麼多做什麼?」阿史那鷹發現自己很討厭被她忽略的感覺。

  深吸一口氣,左瀠瀠拉開他的手,她想多理他一些也沒法子,只是有點兒難以啟齒,所以,她打算下午再跟他說。

  再者,明天她也要下山了,她得跟父母進京,為他醫治到這一天,算是仁至義盡,她悶悶的想。

  「醫婆婆今天有事下山,我得代替她看病,你可以回房休息,也可以去走走,不過別去找那匹馬,它的腳傷好了,但一天比一天還焦躁--」

  「瀠瀠,女神醫,女神醫呢?」

  轎子才剛停妥,一名看來就像個暴發戶,全身珠光寶氣的中年男子急急下轎,一雙驚慌大眼完全不看阿史那鷹,只是抓著左瀠瀠的手,焦急的想找醫婆婆。

  對這個一年半載總會來找醫婆婆幾次的老病號,左瀠瀠已經知道怎麼應付他了,「不急不急,翁老爺,醫婆婆開給你的藥方沒效了嗎?」

  臉蛋跟身材都圓滾滾的翁老爺用力點點頭,「是啊是啊,瀠瀠,都沒效了,我渾身不對勁,每個地方都痛!」

  「哪裡痛?」

  「我的胸口、眼睛、嘴巴、肚子……每個地方都痛!」

  阿史那鷹冷眼看著這個胖胖的中年人被左瀠瀠帶到椅子前坐下。

  哼,根本是裝病想調戲小不點吧?雖然他不是大夫,但瞧這中年人臉色紅潤,剛剛跑進來的步伐一點都不虛,實在看不出來他有什麼病。

  左瀠瀠也夠蠢的了,竟然伸出手從翁老爺的臉、眼睛、嘴巴,甚至肚子,仔仔細細的摸按了一遍。

  他很生氣!不!是非常非常的生氣!她怎麼可以什麼人都摸?而且還是男人!莫名的妒忌湧上心頭,阿史那鷹黑眸深幽的怒視著她。

  挺直了腰桿,左瀠瀠美麗的小臉竟分外嚴肅,「翁老爺,其實我會看病也會看相,你渾身不舒服並不是單純的病痛而已。」

  「那是什麼?」翁老爺一臉害怕。

  她突然壓低了聲音,一臉敬畏,「其實有不好的東西纏上你了!」

  聞言,翁老爺臉色刷地一白。

  「別怕,你啊,要多做點功德,要真心真意的、身邊就會聚集很多善良的正氣,屆時,那個壞東西就不敢留在你身邊,你這些怪怪的病痛就會過去了。」

  「是嗎?」翁老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是,這麼著吧,前些日子,另一個山頭的綠桃村通往山下的吊橋被滾滾泥流給衝垮了,現在住在村裡的人進出都要繞上一座山,翁老爺可派人去搭建,再進村裡去行善,看看還有沒有需要幫忙的,這樣定能把不好的東西趕走。」

  翁老爺聽著她的建議一邊點頭,突然,眼睛一亮,「瀠瀠,我怎麼才聽你這一說,整個人就突然有精神了?」

  她用力點頭,「那是善念起,邪氣就退了一些,翁老爺,你快去辦吧。」

  送走了翁老爺後,左瀠瀠才注意到有人正用一種鄙視的眼光瞪著她看,「幹什麼?」

  「怪力亂神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是怎樣?她做什麼他都看不順眼?抿抿唇,她朝門外走出去,本以為他不會跟上來,但他還是跟上了,代表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好吧,我只能說,翁老爺是無病呻吟的人,日子過得太閒,心裡寂寞,而醫者要醫病,更要醫心,翁老爺家財萬貫卻沒有任何妻妾,就是因為有算命仙說,他只要娶妻就會家破人亡,懂嗎?」

  所以,她才會用這種方式來治他,因為他相信。

  瞧她愈走愈快,阿史那鷹的心愈來愈不快,「你對別人的耐心都不錯,不管是孩子還是那老頭,但對我,倒很缺少。」

  她一愣,腳步一頓,終於回頭看他,「你這是在抱怨?」

  「這是在--」他硬生生的吞下到口的「乎」字。他瘋了?他怎麼會在乎這個小不點?她根本連女人都談不上!

  「在什麼?」她不解的看著他。

  「哪有什麼?我只是覺得你的耐心不足,當什麼大夫!」他只能以批評來掩飾湧上心口的奇怪悸動。

  這可惡的傢伙!都要分開了,連句好話也不會說!她沒好氣的瞪著他,「我當什麼大夫?就是因為你的自大病太嚴重了,所以我這大夫得對你少點耐心,這就是對症下藥的處方!」

  「你這臭丫頭!」

  「你才是沒耐心的臭傢伙呢!我話還沒說完,這個處方你可以不必在乎,準備走人了!」

  他濃眉一蹙,「你這話什麼意思?」

  「醫婆婆覺得你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她下山前說了,傍晚前你得走人!」呵!

  原本難以啟齒的話,這會兒在怒火的楊風點火下她可是說得很痛快。

  「你答應了?」他惡狠狠的瞪著她,這麼問是因為一連幾天,他都聽到那個老太婆要她叫他離開,可是她都會說「再等一等」。

  左瀠瀠用力的瞪回去,「那當然,你不是迫不及待的想離開?瞧,你現在就走得不錯啦,難道要我養你一輩子?丟不丟臉啊,你是男人耶!」

  這個該死的女人!對別人都輕聲細語、笑容滿面,也能替對方著想,為何對他就這麼不同?

  「還有,我真的會替人看相,你這種人是大惡的面相,離你愈遠愈好,愈沒有麻煩!」她氣呼呼的大步往另一邊去,因為要把握時間啊,這一天的事情好多,可她還沒去餵那匹馬,這會兒才走到小道,已聽到它在嘶嘶亂叫了。

  這個女人竟敢給他用跑的!欺負他大病初癒嗎?

  但黑颯的聲音愈來愈近,他想看看它,可抬頭看向前方……

  顯然他還有一段不算短的路要走。

  這段路的確不短,但也讓阿史那鷹看清楚自己住了快一個月的木屋環境有多麼優美。

  他一步一步的走著,發現木屋後方還有一座梅園,連接梅園的是一條鋪著細碎白色卵石的小小柵欄,柵欄兩旁還栽種了不少藥草及蔬果,最令人驚艷的是,竟然還有一條潺潺溪流蜿蜒而過,只是走到這裡,他已有些微喘,慶幸的是,一過梅園,他就看到了左瀠瀠,還有關著黑颯的柵欄。

  左瀠瀠側身對著他,因此尚未察覺到他的到來,但黑颯已有反應。

  「嘶--嘶--」

  「嘿,你怎麼又抓狂了?快吃啊!我很忙的。」

  左瀠瀠杏眼圓睜的瞪著眼前這匹黑色烈馬,瞧它鼻翼撐大,猛噴著氣兒,還不時仰起前腳跳著、嘗試跑著,即使繩索仍套在它脖子上,但它還是在掙扎。

  阿史那鷹靜靜的凝睇著她,認真說來,使節團剛進入大唐城市,他就看了不少袒領、粉胸半掩的女子,但左瀠瀠卻幾乎是清一色的斜領窄袖、高腰長裙,而且幾乎都是藍白色的,此時,一身藍白長衣的她,襯著她身後的藍天白雲,他不得不承認他她真的很美、很吸引人。

  尤其是此刻的她,因黑颯不聽她的話,那雙熠熠明眸氣呼呼的發亮,雙頰因怒氣而白裡透紅,一張微噘櫻唇看來更是軟嫩有彈性,在在誘惑著他上前擷取--

  阿史那鷹的心陡地一震,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渴望有些錯愕,連忙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落在黑颯身上,一邊平息那不該有的紊亂悸動。

  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它,見黑颯的反應愈來愈大,又跳又仰頭,但他忍不住笑了。

  但走到左瀠瀠身後,他臉上的笑容便隱沒,因為從小到大,他就不是個愛笑之人,比同齡孩子早熟的他,很在就被冠上冷漠無情又狂野不羈的評論,這幾年,身處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皇室鬥爭裡,他的笑容便更少了。

  「它就是你說不要靠近的馬?」

  聞言,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馬兒身上的左瀠瀠先是一愣,接著,才看向已站到她身邊的人,「它是啊,而且一天比一天難以靠近。不過--」她上上下下的好好把他看上一遍,「看來醫婆婆是對的,你真的該走了。」能走上這一段小小的上坡路,他的身體應該恢復八成了。

  但阿史那鷹沒回答她的問題,只問:「我想你一直無法馴服它吧。」

  她點頭承認,「嗯,連貼靠在柵欄想欺近它的身都難,這匹馬兒脾氣暴躁,是別想騎它了,就算我照顧它一個月也一樣,咦?想想這傢伙就跟某個人一樣不懂得感激嘛!」

  這小傢伙又拐著彎罵人了!他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如果我馴服它,你就懂得感激?懂得回報?」

  「你?」她不是看不起他,而是……「回報是沒問題啦,如果它真的能讓我騎著四處去。只是--我看算了吧,你不會想再斷一次肋骨吧。」

  他黑眸倏地一瞇,吼她,「在你眼裡,我就這麼沒有本事?」

  左瀠瀠被這近在咫尺的吼聲嚇得瑟縮一下。他幹麼突然生氣?懾人的黑眸子還惡狠狠的瞪著她,挺嚇人的。

  但他突然要跨進柵欄的動作更嚇壞了她,她想也沒想的就上去揪住他的衣服,「你是不是還想賴在這兒不走?不然幹麼自盡啊?這匹馬兒會把你踢飛,會把你踹死,會讓你的腦袋分家--」

  「閉嘴!左瀠瀠,我可以駕馭這匹馬!」阿史那鷹簡直快氣炸心肺了!她為什麼這麼瞧不起他?而該死的,他又為什麼這麼在乎她的觀感?

  他凶什麼?左瀠瀠也大為光火,「你才閉嘴咧,我那麼辛苦努力的把你治好,你一點都不懂得珍惜,還為了可笑的男性自尊要馴服這匹烈馬,你是瘋了嗎?」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長氣,「放手!」

  可她的小手仍緊緊的揪著他的衣服,「不放,除非你答應不亂來。」

  「真是夠了!我為什麼要跟你囉嗦這麼多!」他粗魯的扯掉她的手,凝聚內力,一個飛身躍上馬背,替黑颯扔掉套住他它脖子的套繩。

  黑颯不停的嘶鳴跳躍,前後轉圈,阿史那鷹很清楚,這是它開心的表現。

  但看在左瀠瀠的眼裡可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匹高大駿馬企圖將他甩下馬背啊!「小心!」她快緊張死了!

  但慢慢的,她就看出點端倪了,鷹是敏捷的抓著韁繩,很有規律的跟著馬兒起伏,看來一派輕鬆。

  這簡直是……左瀠瀠從緊張兮兮、看傻眼,到現在氣到差點沒抽筋。這匹暴烈的駿馬真的被他馴服,靜靜站立不動了!

  「怎麼可以這樣嘛!是誰替你準備吃的、喝的,讓你有個安家之所?還是你就是天生的欺善怕惡?或是嗅到同一股暴戾氣味,臭味相投--」

  「小不點,你不要愈罵愈順口!」

  瞧她那張俏臉忿忿不平,阿史那鷹翻身下了馬背,走到她面前,臉色也不好,因為她的話裡沒有一句讚美。

  「換你上,只要你也可以安安穩穩的坐在馬背上,就得做一件事來回報我。」

  而他一定會好好思考要她做什麼,這件事一定要她悔不當初,誰教這小不點不僅瞧不起他,就連罵他的人跟他的馬時還特別溜!

  要她上?左瀠瀠眼睛倏地瞪大,急急搖手晃腦的往後退,「不要!不行的,我跟你說,我還沒靠近它,它就抓狂了,我會被它甩出去,會跌斷脖子--」

  他幾個大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臂,「你是膽小鬼?還是想耍賴不認帳?」

  「都不是!我只是愛惜生命。」她咕噥一聲。生命很美好啊。

  但他仍強拉著她到柵欄前,開門走進去,她提心吊膽的被拖拉著靠近馬,但詭異的是,那匹烈馬竟動也不動!

  接著,阿史那鷹突地抓住她的腰,將她抱到馬背上坐下,在主人的眼神示意下,黑颯乖乖的站在原地,依舊動也不動。

  「這--」她瞠目結舌。

  「你欠我一件事,我在離開前會告訴你。」他繃著一張俊顏將她抱下馬來,兩人把柵欄門關好後,即沉默的往木屋走去。只是--走著走著,有一個念頭突然在左瀠瀠的內心成形。

  「你先回去,我要去證明一件事。」如果證明屬實,她就沒有欠他任何事了。

  阿史那鷹不解的看著她又往黑颯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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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騙子!

  左瀠瀠勇敢的爬上烈馬的馬背後,她就知道自己被騙了!

  難怪鷹那麼簡單就馴服它,她呢?飼養它一個月的人卻進不了它的身,原來這難纏的一人一馬根本就是老相好!

  而且她撿到它,還有孟伯伯跟司伯伯救起鷹的時間其實差不多,她是被這一人一馬搞得頭昏腦脹了,才遲遲沒將他們聯想在一起!

  「可惡!你的主子誑我,再讓你這只不知感恩的馬兒欺負我,這天底下還有公理嗎?」

  而阿史那鷹在聽到愛駒的嘶叫聲後才驚覺不對,連忙返回,看到的就是左瀠瀠趴在他的愛馬上搖搖晃晃、上上下下的。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臉色一沉,「你在幹什麼?」

  「你說呢?我早就懷疑你的眼睛壞了!」她沒好氣的吼回去。

  她在馴馬,他當然看得出來了,而且還不得不承認,她比他想像中更為靈巧,反應極佳,雖然個兒小,但戰鬥力絕對不小。

  不過,當初他在馴服黑颯時,可是花了近一個月,黑颯的野性才硬是讓他壓制下來,但除非有他的命令,否則黑颯從不讓其他人騎在他的馬背上,「我抱你下來。」

  左瀠瀠一見到他要進柵欄,馬上出言喝止,「你少過來打斷我,你看見了,它甩不掉我,一旦我馴服了它,它就是我的馬了!」

   「你的?你沒有能力駕馭黑颯!」

   「好,來賭,我贏了,換你欠我一件事--」

   她的話都尚未說完,遲遲無法將她從背上甩下來的黑颯已被激出怒氣,竟然以無比神勇的姿態直接飛越過柵欄!

   左瀠瀠臉色頓時大變,哇啦大叫,「停下來!快停下來!」

   「黑颯!停下來!」阿史那鷹也連忙制止,但它是一匹日行千里的神駒,不過一眨眼已賓士好遠,而且顯然已失控,竟然沒有聽從他的指令。

   「停下來!」左瀠瀠害怕的尖叫,若她的印象沒錯,這匹馬兒是會聽人話的,但現在她的命令也沒用了。

   馬兒仍然失控狂奔,而且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不過一會兒工夫,竟然已經衝進茂密的森林,這樣的賓士速度令左瀠瀠頭皮發麻,但更令她火冒三丈的是--

   「身子趴低一點!」

   「雙腳夾緊一點!」

   真是夠了!就在她怒不可遏的挺直腰桿想回頭吼人時,另一聲雷霆吼早一步在她耳中爆開,簡直要把她的耳朵給吼破。

   「找死!」

   她一眨眼,還來不及反應,一記雷霆萬鈞的掌風已猝然朝她襲來,她倒抽了口涼氣,直覺回過頭,卻見到一截大約有一人手臂粗的斷枝正好劃過她的髮絲。

   冷汗頓時湧上,看著掉落在前方路上的另外半截粗枝,左瀠瀠忍不住吞嚥了一口口水。如果……如果沒有人為她打落那截幾乎稀巴爛的粗枝--

   她猛拍胸口,額間冷汗一滴一滴的滾落。

   可憐的她被剛剛那一幕嚇得既蒼白又虛弱,偏偏這馬兒還在拔腿狂奔……慘了慘了!她就知道她快要不行了,但怎麼可以這樣呢?娘還需要她陪,她也想見見爹,她也不過十五歲而已,人生正美好啊……嗚嗚嗚……

   驀地,韁繩被人用力拉住,同時她身後突然一沉,馬兒仰頭嘶鳴,前腳高高抬起,她整個人往後一倒,本以為會跌落馬背,竟是撞入一個硬邦邦的胸膛,但也幾乎在同一時間,馬兒終於平靜下來。

   阿史那鷹丟下韁繩,抱著她下了馬背。

   左瀠瀠喘著氣,全身冒冷汗,看見眼前那雙黑眸裡竄著怒火,好像要把她撕裂般,可是,他凶什麼凶?剛剛歷經生死一瞬間的人是她好不好!

   「你不僅是蠢而已,連耳朵都聾了!」他怒聲咆哮,吼得胸口又痛了。

   「什、什麼?」

   「我有說錯嗎?你不是愚蠢到想毀了自己的臉,還想殺了自己?那是什麼時候,你挺什麼腰--」

   她的話尚未說完,她突然被他粗魯的拉過,又因為他的力道太大,她整個人撞進他堅硬的胸膛,好不容易站穩了腳,她咬咬牙,才抬頭要罵人,微張的唇就被吃了!

   她錯愕的瞪著近在咫尺的俊顏,完全呆掉。

   阿史那鷹放肆的舌直驅而入,狂妄的吸吮她唇中的甜蜜。

   左瀠瀠一回神,眼內冒火。該死的,他竟然吻了她!她氣憤的想槌打他,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早就被他給緊緊困住了!

   他仍霸氣的吻著,即使感覺到懷抱裡的小不點愈來愈喘,但她的身子柔軟又有彈性,渾身上下散發著狂盛的生命力,即便是現在,她已無力阻止他的索吻,但那雙冒火的美眸仍然強烈的表達她的憤怒,也讓他怎麼都停不下來。

   但他的怒氣絕對不小於她,這個女人只差那麼一秒,一張美麗的臉就要被樹枝毀掉,實在太過愚蠢!

   挾帶著熊熊怒火,他狂肆的吻著,一直到她快要無法呼吸,渾身顫抖,才大發慈悲的放開她的唇,也鬆開箝制她的雙臂,但她的身子整個一軟,他及時扶起她,才沒讓她摔坐在地上。

   左瀠瀠狠狠的瞪他,這一氣,癱軟的身子到有力氣了,她用力推開他,再向後退一步,胸口急遽起伏,整個人顫抖不已,還得大口大口的吸氣,補充肺裡的空氣。

   「你……你怎麼可以?是誰……是誰准許你的?」

   「反正你都不愛惜生命的找死了,還介意什麼?」

   這話說得狠,但只有阿史那鷹清楚,在他一路施展輕功追逐黑颯時,自己的心跳跳得有多快,在看到她要直撞到那橫亙在她眼前的粗枝樹幹時,心臟還差一點停止跳動。

   「誰……誰找死?你不要太過份了!」

   「在我眼裡看來就是這樣!」他吼聲再起。

   太過份了!她眼眶泛紅,忍不住哽咽,「就算這樣,你又怎麼可以那樣?男女授受不親,你要我怎麼嫁人……」

   幽間黑眸難以置信的怒視著她,他人生第一回嘗到害怕的滋味是因為她,而這該死的小不點擔心的竟然只有這件事?

   「大不了我娶你!」盛怒中的他脫口而出。

   「啥?」左瀠瀠頓時傻眼。

   阿史那鷹自己也很錯愕,但再瞪著這張淚眼婆娑的美麗小臉,突然間,這話好像一點都不突兀了 。是,他的傷好了,是該離開,可是他一點也不想讓她離開他身邊,更不想聽到她會嫁給什麼溫柔體貼的男人!

   「我冒犯了你,就該負責,而你也欠我一件事,就拿這件事來相抵。」沒錯,這個膽大心細的小不點,合該屬於他!

   「什、什麼?」她的腦袋混混沌沌的。拿她的一生相抵?他這樣說對嗎?

   「何況,我也救了你,依中原習俗,你也該非我不嫁,所以,就這麼辦了。」

   他口氣硬邦邦的,因為她還沒回魂,但嫁給他不好嗎?

   她一愣,依中原--意思是他真的是外族人,而他要她嫁他,離家千百里遠的去當野人妻?「我不要當你的妻!」

   「你說什麼?」

   對上那一雙像是要將她吞沒的霸氣黑眸,左瀠瀠的呼吸驀地一亂,「因為……那個--在中原,子女的婚事得父母做主,而你就算要提親也--」她鼓起勇氣跟他解釋,但他的眼神又變得嚇人,所以她後續的話就全梗在喉間了。

   但阿史那鷹大概明白了。上門提親、請她的父母安心把女兒交給他,這是應該的,只是提親前,他得先跟呂傑他們聯繫上,他們那一隊人馬目標很大,不難找到,還有被他從泥流中拉出的赫昕……

   驀地,一句話閃過他的腦海。

   他睇著她問:「你跟翁老爺提到的,在另一個山頭的綠桃村,山下吊橋被暴雨沖刷的滾滾泥流給衝垮了,那是近一個月前的事?」

   她一愣,雖然對這沒前沒後突然冒出的話有點錯愕,但仍點點頭,「你怎麼知道是--」她恍然大悟,「對了!你是孟伯伯跟司伯伯從溪裡撈起來的,身上還有泥水,所以你是--天啊,這兒離那裡很遠耶,足足跨了一座山,你的命真大!」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指你嗎?」

   她粉臉兒驀地一紅,嘀咕一聲,「那我是上輩子忘了燒香嗎?」

   他擰眉歎息,「小不點,你真的這麼討厭我?」

   在他的國家,雖然他只是二皇子,個性又霸道了些,但外貌俊朗、文武全才,不知是多少閨女傾心的物件,就她避之唯恐不及!

   幹麼又變得那麼認真……左瀠瀠臉上的酡紅更深,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卻執起她的下顎,「回答我。」

   她偷偷刻了他的五官,他的灼熱眼神會使她心跳加快,可尚不識情滋味的她仍無法確定這就是喜歡啊,怎麼給他答案?

   或許看出她的困惑無措,再想到她才十五歲,阿史那鷹抿抿唇,看著乖乖站立在他身旁的黑颯,撫撫它的鬢毛,見它的眼神已轉為平靜,這才將左瀠瀠抱上馬背,他再上馬,將她護在懷裡。

   「阿史那鷹。」

   她一愣,不解的回頭看他。

   「我的全名叫阿史那鷹,這個名字從此將跟你的人生連結在一起。」

   他傾身向她,低沉魅惑的嗓音就在她耳畔,她眨了眨眼,瞪著這雙帶著堅定的溫柔黑眸,腦袋一片空白。

   「坐好了。」

   他單手拉住韁繩,策馬返回木屋。

   左瀠瀠傻愣愣的看著前方,低頭看著緊緊環住她纖腰的大手,理智也漸漸回籠。

   這個霸氣的傢伙,什麼跟她的人生連結?她才不要!

   只是,隨著馬兒狂奔,她的心跳為什麼跟著跳得這麼快?臉又這麼燥熱?還有一股她搞不明白的微妙悸動,從心底怦怦、怦怦的升起?

   兩人共騎,在離木屋還有一段距離時,遠遠的就看到好幾名病患或站或坐的等著左瀠瀠,看樣子醫婆婆還沒有回來。

   阿史那鷹策馬趨近後,那群等在門口的男女老少即往他們這裡走來。看來,她得忙上好一會兒了,他讓她下了馬。

   「綠桃村要怎麼去?」

   左瀠瀠先是一愣,隨即指著不遠處可見的一條山澗溪流,「順著那條淺溪一直往上,大約過了一半的山,會有一個斷層的大瀑布,再順著上去,會有好幾條岔路,那裡的山路很亂,但只要一直往最右邊的小路走就可以到了。你要去綠桃村嗎?」

   他認真的看著她,看得她又是一陣臉紅心跳,不由得低垂螓首。

   「我得去找一些人,但我一定會回來,你好好留在這裡等我。」這是頭一回,他給了一個女人承諾。

   她連忙抬頭,「可是我--」

   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她明天就要下山,他就調轉馬頭,策馬離去了。

   阿史那鷹沒料到這段路竟這麼長,依黑颯的速度,他竟然足足賓士了四、五個時辰,直至天都快要黑了,才抵達綠桃村。幾間茅草屋坐落在山坡,有的一看就是新搭建好的,有的看來還殘破不堪,但菜田已冒出些小綠芽,看來已經過整治。

   他躍下馬背後,立即詢問當地人可有看到近二十名的黑衣騎士?

   「有有有!」一名白髮老翁頻頻點頭,「他們一行人在這山上待了十多日,說在搜尋主子呢,只是那一日暴雨奔騰、山洪暴發,好多原本沒有溪流的山區也岔出許多小河小溪,甭說是他們,連我們在這住了幾十年的人要下山也擔心會迷了路呢。」

   「後來他們有沒有說要去哪裡?」

   另一名老婦人努力回想,「我好像有聽到他們提到長安城--」

   「不對不對!」另一名老爺爺馬上駁斥,「我聽到的是他們要把受傷的人先送到最近的城鎮去醫治,其他人繼續找主子--」

   「不是吧?我聽說他們要留下記號,然後要沿著氾濫的黃河沿線尋找,一路轉向長安。」另一名老婆婆也忍不住開口。

   阿史那鷹看著幾個年紀超過半百的爺爺奶奶互相爭執起來,只能從他們的言論問尋找共通點。聽來他手下們的目的地是長安,或許,他該直接奔往長安,也許途中他們會留下相關記號,讓他找到他們。

   「謝謝你們,我走了。」

   「不行啊!這兒的山路早已柔腸寸斷,天黑了,走不得的。」

   「沒錯,留一晚,那些黑衣騎士留在這裡時,因為有一名同夥重傷,所以留了兩名在這裡照顧他,期間他們還幫我們整理殘破的家園,你一定是他們的同伴嘛,讓我們回報一下。」

   「是啊,天亮了再走,比較安全。」

   盛情難卻,再加上一入夜四週一片漆黑,能見度實在不佳,阿史那鷹只得留下來叨擾一晚,卻沒料到這日之後竟一連下了三天雷雨,整座山頭黑濛濛、不見天日,根本寸步難行,所以一直到他離開綠桃村時,竟然已是第四天了。

   當他策馬急奔回醫婆婆的木屋時,卻不見左瀠瀠。

   「她人呢?」

   面無表情的陶家妍把左瀠瀠替他準備好的包袱交給他,「這是她給你的。」

   他不解的打開包袱,裡面竟然是他第一天跌落泥流時身上所著的衣物,連他母親替他繡的「面幕」也在,全都洗得乾乾淨淨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包銀兩。

   陶家妍不以為然的說:「錢是丫頭給的,她不知道你有沒有找到你的朋友,但是不管怎樣,沒有錢做不了事--」

   「就這樣?」他胸口充塞著沸騰的怒火,「她什麼都沒說?她去哪裡了?你要不說,我也可以問司伯伯或孟伯伯。」

   「她跟她父母到蘇州,不會回來了。」陶家妍面不改色的撒謊。因為她對他的印象始終太差,他瞧不起女人,瀠瀠跟著他只怕不會有好日子過,更甭提他是番人,她才不想要這一輩子都見不到那丫頭。

   「還有,她說她救回來的那匹烈馬原本就是你的馬,所以,就沒有所謂欠不欠的問題,她說這麼說,你就明白了。」

   阿史那鷹濃眉一蹙,所以,那時她說要「證實」一件事時,就已經猜到黑颯是他的馬了,因此,她有理由不嫁他,也有理由不告而別?

   可惡!蘇州嗎?阿史那鷹很快的收好包袱,看著冷漠的陶家妍,「謝謝您這段日子的照顧,待我辦完該辦之事,定會送上謝禮--」

   「不必,照顧你的是那丫頭,不是我。」她才不願接受。

   望著那嚴峻的老臉,阿史那鷹只能點頭,「告辭。」

   然而十天後,阿史那鷹卻是輾轉來到了京城,跟著手下所做的記號,與呂傑等一行人會合。

   賓來客棧的上房裡,阿史那鷹聽著呂傑報告在那日暴雨過後,他們第二天才找到重傷的赫昕,卻不見他及黑颯,於是他們到了一個叫綠桃村的村落,一邊讓赫昕養傷,一邊以村落為中心向外搜尋,但因那裡層峰交疊,山徑迂迴,增加了搜尋的困難度。

   「後來,赫昕傷勢漸好,便要我們分成兩路,僅留兩人護送他回突厥養傷,其餘人下山前往長安,好完成使團任務,」呂傑說到這裡,表情難掩不以為然,「他說主子是富貴相,相信你不會有事,與其那樣漫無目的的尋找,倒不如直接到長安城,他說你一定會在十五前的進宮日與我們會合。」

   他皺眉,算了算日子,「明天就是進宮日?」

   「是。」

   當初安排提前進入大唐,原本是要多多見識大唐的風土民情,怎想到這多出來的日子竟然全被他拿來養傷了。

   呂傑一臉關切,「主子沒事吧?這段日子--」

   「我很好,既然明日要進宮,就早點睡吧。」

   呂傑看得出來主子的心情不是太好,但顯然也不願與他這雖名為僕,但實為好友的朋友多言,便安靜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阿史那鷹的心情的確不好,雖然得知一行人都安好,也來得及進宮覲見大唐皇帝,但這樣的喜悅並無法補足他找不到左瀠瀠的濃濃失落感。

   那一日與醫婆婆道別後,他在邊問路邊趕路的情形下直奔蘇州,然而愈走卻愈覺得不對。

   黑颯能日行千里,更甭提他是披星戴月的追趕,可他不僅沒追上,甚至在向路人形容她的模樣時,眾人也反應一致的說沒看過。

   到後來,他不得不猜測醫婆婆可能騙了他。

   所以,他這才反轉奔回長安……

   黑幽深邃的眸子望著天上的星辰,泌涼的夜風從半開的窗戶吹拂而入。

   生平頭一次,他嘗到了思念的味道,苦苦的、澀澀的、甚至酸酸的……

第二日上午,阿史那鷹頭戴黑色絨錦冠帽,一身翻領窄袖的黑色袍服,足蹬黑皮靴,以一襲傳統族服率領使節團進宮,送上各式貢品,向大唐皇帝表達依附之意。

   金碧輝煌的大殿上,雍容貴氣的大唐皇帝撫鬚笑看上前拜見的他,「上個月十五,鴻臚少卿劉善因就已自貴國返回,他是領朕聖喻,前往貴國冊封你父皇為可汗,說來,他可是第一個讓本朝冊封的突厥可汗。」

   阿史那鷹上前拱手,「阿史那鷹在此代替父皇向陛下致上謝意,感謝皇上恩寵。」

   皇上細細打量,覺得他說話不卑不亢,相貌俊美,天生就有一股王者之氣,乃人中之龍,想到自己還有幾名未出閣的公主,撫鬚笑道:「呵呵呵……好好好,既來大唐,就多待幾日。晚上備妥筵席,朕要好好接待二皇子。」

   再一陣寒暄後,阿史那鷹等人先被帶至側殿安置下來,因為這一天還有其他藩鎮異族前來朝貢。

   傍晚時分,皇宮內殿已是燈火通明,各國使節--入座,多名皇親國戚、文武官員陪坐,觥籌交錯,氣氛好不熱鬧。

   接下來,還有宮廷樂舞的表演,先是舞姬十二人,在絲竹細樂的伴奏下,優雅起舞,緊接著,是六十名的舞姬在堂下表演,隨著鼓捋節奏,跳起雄壯威武、震攝人心的動人舞姿。

   這舞蹈很激烈,但席間,坐在皇上身側的三公主,一雙美眸卻不在舞者身上,反而不時盯著坐在她右前方的阿史那鷹。

   真是好俊的人兒啊,濃眉鳳目,不似中原男子的斯文和善,特有的粗獷氣質更顯出雄壯的男兒氣概,瞧得她的芳心一陣蕩漾。

   皇上也察覺了女兒的心思,豪邁一笑,「阿史那鷹,朕的愛女宇嫣生性羞澀,喜歡安靜,願意陪朕出席已屬難得,可否請你護送她回宮?」

   「是,皇上。」阿史那鷹起身拱手,看向美若天仙的公主時,俊美的臉上絲毫不見驚艷之色,這令公主有些小小失落。

   於是,這一對外貌相配的璧人就在眾人含笑的目光中離開。

   「聽說了嗎?皇上有意將宇嫣公主下嫁到突厥去耶。」

   「聽說了,自十天前的國宴後,公主跟突厥二皇子就常出雙入對,鮮少出宮的宇嫣公主還為了二皇子,帶他到京城四處遊玩呢。」

   「可是,我也聽說那位二皇子對公主沒什麼意思,早已婉拒公主的厚愛。」

   「真的?老實說,我也想去看看那位二皇子耶。」

   「好啊好啊,待會兒我跟小樂要把洗淨的衣物送到幾位使節所住的迎賓館,到時一起去。」

   「好啊!」位於皇宮內殿最偏遠的僕役院,幾名宮女邊洗衣服邊嚼舌根,而一牆之隔的地方則傳來「叩叩叩」的敲石刻木聲。

   就在這時,一名灰頭土臉的小小人兒晃了進來,「姐姐們,再給我一壺水好嗎?」幾名宮女一見到小人兒,眼睛陡地一亮,「瀠瀠,你知不知道宇嫣公主的事?」

   此時的左瀠瀠是一身工匠打扮,看來就像個苦吏,她先是抬頭看著毒辣的太陽,再以袖子拭去額上汗水,「幾位姐姐,你們認為我會知道嗎?」

   這一說,幾個宮女倒是可憐起她來。

   話說皇上將左瀠瀠的父親左謙封為大唐第一工匠後,即要他們一家三口進京覲見,之後雖然也賜了位在長安街上的豪華宅第及數名僕從,更給了黃金萬兩、綢緞千匹,然而卻又要左謙留在宮中,對外說是賜他珍貴楠木供其雕刻,但宮裡的人都知道,其實只是皇上自己想雕個蟠龍屏風私藏。

   於是,左瀠瀠便留在宮中幫忙父親。而皇上也說了,咸陽地宮的建造也希望能借助她父親鬼斧神工的雕技,使其更趨完美。

   皇上都開了口,左謙父女只能日以繼夜的趕工雕琢蟠龍屏風,好在完成之後再到咸陽去。

   而左瀠瀠明明是個粉雕玉琢的傾城美人,但宮裡見過她乾淨面孔的卻是少之又少,因為大半時間,她臉上不是木屑就是石屑。在眾人思緒翻湧間,其中一名宮女從灶房裡拿下一壺茶水交給左瀠瀠。

   但另一名宮女卻盯著她後,眼睛一亮,「對了,瀠瀠也跟我們去吧!」左瀠瀠一愣,「去哪裡?」

   「去看--」這名小宮女說到這裡才想到她根本不知道那位二皇子,「跟我們走就對了嘛,我告訴你,在迎賓館那裡住了好多不同國家的人,很有趣的。」

   其實是多一人好壯壯膽啦,那些番人長得人高馬大,身穿奇裝異服,還說奇怪的話,每回要送乾淨的衣服過去時,他們都會害怕,而瀠瀠給她們的感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不,我沒空,而且看什麼呢?」她從來就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

   「皇上前幾日接見各藩鎮使節時,其中有一名尊貴俊逸的男子,好多宮女,甚至嬪妃,也忍不住往他們所住的側殿去,就是想瞧他!」

   「他啊,就是宇嫣公主的心上人,皇上屬意的乘龍快婿,聽說他長得英俊挺拔,還有一股懾人的威儀,雖然全是老是穿得黑漆漆的--」

   聽到這裡,左瀠瀠已聽不下去了,「他是黑漆漆,而我是渾身髒兮兮。不談了,我得去幫我爹的忙了。」

   她轉身就朝一牆之隔的院落走去,那可是她跟爹這幾日吃喝拉撒睡的地方,至於娘,她身子骨一向較纖弱,所以就讓她好好待在長安街上的府第裡,別跟著他們受苦。

   但才沒走幾步--「姐姐們,你們幹什麼呀?」

   幾個小宮女竟強拖著她往另一邊走,任憑她如何掙扎也不放開她。

   「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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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皇宮西側,有一專門招待外國朝貢使節所住的迎賓館,自成一園林,每間樓房都氣派豪華,但左瀠瀠一行人才剛走到要進入迎賓館的離花迴廊,就緊急止住步伐,左瀠瀠手上的茶水倒出大半,還有兩名宮女手上的一大疊衣物差點就落地,好在及時抱穩了。

  「是宇嫣公主,那--她身邊那一位就該是突厥二皇子了!」其中一名宮女壓低聲音說,但語氣難掩興奮。

  突厥的二皇子?左瀠瀠心一震,一臉錯愕的瞪著那名一身黑緞綢袍的俊美男子。

  怎麼、怎麼可能?不!他不是!他是阿史那鷹,是她救治了一個月的男人!

  「公主在哭耶,二皇子在安慰她,他們看來好適合喔。」又有另一名宮女小小聲的說,語氣中帶著羨慕。

  左瀠瀠聽了,心卻一沉。可不是嗎?宇嫣公主一身錦衣華服,額間有梅花形花鈿,點唇、抹了胭脂,看來美麗又尊貴,與粗獷英挺的阿史那鷹站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眶熱熱的、鼻子酸酸的、喉間苦苦的、胸口悶悶的,不舒服,好不舒服。

  「瀠瀠,你怎麼也哭了?」一名小宮女才回頭,就驚訝的低呼。

  這一句略微提高音量的驚訝嗓音正好傳進阿史那鷹的耳裡,尤其是「瀠瀠」二字。

  他深幽的黑眸立即轉向她們,四、五名宮女嚇得馬上低頭,只有左瀠瀠不斷落淚的星眸怔怔的對著他的。

  因淚眼模糊,她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在回了神,急急拭淚後,卻見宇嫣公主拉著裙擺,哭著越過她們,阿史那鷹下一刻便追了上去,在越過她時,她僅看到他停頓了一下,就腳步未歇的走了。

  左瀠瀠的淚水莫名其妙的落得更凶。在前來長安的這一路上,她總是不時的想到他、念著他,擔心他的傷、擔心他有沒有找到他的朋友?可有吃好、睡好?

  這樣濃烈的感覺,令她覺得好不安,不明白自己為何在分開後,對他更加無法忘懷。可這會兒再見到他,有一件她始終不肯承認、原本還是懵懵懂懂的悸動情緒,終於變得清楚萬分。

  原來,男女之間的感情是這樣啊,她真是傻瓜!分明早把一顆心給了他,卻還傻得不自知……

  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竟然連她都認不出來了!

  不!也許是故意不認出她來吧,他可是要當大唐的駙馬爺了呀……

  笨蛋!幹什麼這麼難過?過去的事就該任它過去的啊!她用力拭淚,轉身大步往僕役院的方向跑去。

  「瀠瀠!瀠瀠!」

  幾名宮女都傻眼了,不知該先追上去,還是先硬著頭皮把衣服送到迎賓館去?

  「瀠瀠,你又跑哪裡去了?說了幾百次,這是皇宮。」

  兩鬢斑白的左謙看女兒低著頭提水壺走進來,忍不住又叨念。

  「我知道了,爹。」

  擔心被爹看出她哭過,左瀠瀠將裝有專屬刻刀的腰帶繫在腰上後,就走到爹的對面,讓足足有十人環保寬度的金絲楠木粗木阻隔於兩人之間,再爬上三階梯子,幫忙將爹已粗刻在木頭上的圖形一刀刀的加深。

  雖然身為爹的助手,但爹只要她做一些較粗糙的部分,可以隱藏在她這方面的天賦。

  「你畢竟是女子,爹希望你能擁有平凡的幸福,相夫教子即可,而不是日日與石沐為伍的女工匠。」

  這是爹跟她說的,可是--她開始認為自己無法得到平凡的幸福了,雖然她也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為何會這麼想,但她就是知道!就是確定!

  不一會兒後,兩名侍衛來找左謙。

  「瀠瀠,我去見皇上,你別到處亂跑。」

  「好。」

  在一片藍天白雲下,左瀠瀠像跟這塊木頭有仇似的,用力的刻刻刻,殊不知有一挺拔身影無聲無息的踏上了木梯,凝睇著她那張雖然沾了些木屑,但已被淚水洗淨的麗顏。

  「你怎麼會在這裡?」

  突如其來的男性低沉嗓音嚇了左瀠瀠一大跳,害得她手上那把刻刀還差一點點劃過自己的手--如果那一雙有力的厚實大手沒有來得及拉開她的話。

  她扭頭瞪著他,「你--你--」

  阿史那鷹黑眸微瞇,「不要告訴我,你這小不點已經忘了我的名字。」

  美眸先是浮現笑意,但下一秒,她又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那又怎樣?剛剛有人還沒認出我來,只拚命追公主呢!」

  聞言,他勾唇一笑,「你在吃醋?」

  她粉臉頓時爆紅,「誰吃醋?」但心卻很不爭氣的紊亂跳動起來。

  見她羞澀又嘴硬的俏模樣,他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看她這張不懂得掩飾的臉,「有沒有地方可以說話?在這座皇宮裡,到處都是人。」而他剛剛才再一次狠心的拒絕了公主的愛,可不希望有任何不好的耳語傳到公主那裡,對小不點造成任何傷害。

  她看他一眼,點了點頭,正好她心裡也有好多事要問他。「嗯,這個側院左後方有一個沒人居住的樓房,聽宮女們說,曾經有被打入冷宮的嬪妃在那裡上吊自盡,傳言那裡有鬼什麼的,所以沒人敢去,不過我去了幾次,什麼都沒有。」

  他點點頭,「我們去那裡。」

  她下了木梯,走進屋子後,從側門走出去,經過一座小小亭台,一面被約莫一人高的蔓草遮蔽的圍牆緊接著出現在兩人眼前,只見她手伸進去摸了摸後,竟推開一扇只夠一人進出的小門。

  她先閃身進去,他也跟著進門,映入眼簾的,只是在晴空下顯得更加荒涼的院落而已。

  但在一座打掃乾淨的亭台上,卻有幾小塊石頭及木頭、一把小斧頭,還有幾樣雕刻小物,其中,一隻目光精銳、展翅飛翔的鷹攫取了阿史那鷹的目光。

  她在椅子上坐下,順著他的眼神望向那只鷹,「那是我刻的。」她尷尬的承認。

  因為爹要她不能到處亂跑,又只要她做些小事,她不能醫,不能盡情的雕刻,但也不想讓爹一人留在宮中,因為娘說了,以爹的拚命勁,一雕刻就是三天三夜,若沒有人在旁叮嚀著,身子一定會撐不住的。

  所以,她只能偷溜到這裡,至少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

  「我不知道你扎針厲害,雕工也這麼棒。」他真心讚美。

  可心情欠佳的左瀠瀠卻噘了噘嘴,「我也不知道你竟然是突厥可汗的二皇子,而且再過不久,更是大唐的駙馬爺了!」

  這番挖苦的話,阿史那鷹還不至於聽不出來,不過--「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給了一個女人承諾,第一次開口說要娶一個女人,她卻會不領情的跑了。」

  她一愣,偷偷的瞄他,就見他一臉嚴肅。這代表的是……他很在乎她?

  她粉臉兒一紅,「那個,我本來要跟你說的,我跟我爹娘要上京城啊,誰教你要策馬疾奔,我哪來得及喊你?」說來,她也很委屈好不好……

  「你也沒請醫婆婆轉告我。」

  「醫婆婆討厭你,因為你一開始就瞧不起她的醫術,我跟她說了,她也不會告訴你的。」

  原來,他苦笑,「難怪,她還故意告訴我你到蘇州去了。」

  她一聽,杏眼圓睜,「所以你是先去蘇州,又來長安?」

  他笑了笑,「沒關係,最重要的是,現在你在我面前。」

  他這一說,左瀠瀠臉又紅了,但卻暗自竊喜他那麼努力的在找她。「那--你會娶公主嗎?」她的心臟又卜通卜通的狂跳起來,其實她最在乎這件事。

  「我若會娶,她又怎麼會哭?」他反問。

  聞言,她克制不住的傻笑起來,因為心情突然變得極好,籠罩在心頭的烏雲盡散。

  阿史那鷹靜靜的凝睇著她,此時的她束起髮絲,穿著較好活動的褲裝,多了一抹嬌俏的動人味道。分離多日,他好想屈服於心中的渴望將她擁入懷裡,但仍忍住了。

  這裡的隱密性是不是真的足夠?他晚上得再來探勘一趟才能知曉。

  這段日子由於大唐皇帝希望他能就宇嫣的婚事再做考慮,遲遲不放他走,所以,他已要呂傑帶其他人先行返回突厥,也替他報個平安,免得父皇、大哥及赫昕為他擔心。

  至於他,也做好最多半個月一定要出宮的打算,他得去找小不點,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就在皇宮裡!

  左瀠瀠沉浸在愉悅的氛圍裡,卻突地感覺到不尋常的寂靜,她困惑的轉頭看向他,粉臉驀地一紅,因為那雙黑眸裡的溫柔好專注、好深切,誘哄著她,要她回以一樣的專注目光。

  「別……別這樣看……」她的心跳如擂鼓,好怕他聽見啊。

  阿史那鷹何止想看,他想做的事太多了,但說出來,肯定會嚇壞她。

  沉沉的吸了一口長氣,壓抑住心中騷動的渴望,他勉強自己轉移話題,「小不點,談談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吧。」

  於是,在黃昏漸漸來臨前,左瀠瀠告訴他自己來到宮裡的前因後果,他也聊及他來到中原的來龍去脈。

  這一番懇談下來,不僅漫天彩霞褪去了顏色,夜幕亦悄悄接近,但兩人都不覺時光的流逝……

  夜色如墨。

  「瀠瀠?瀠瀠?這孩子又往哪裡去了……」

  一連幾天,只要一入夜,左謙就找不到女兒,好在皇宮裡戒備森嚴,又見她常跟宮女們玩在一起,必須早睡早起的左謙也只是叨念幾聲就習慣的回房睡了。

  左瀠瀠的確很忙,現在她只要一有空閒就往荒廢的院落去,沒法子嘛,她的一顆心很不聽話,總是慫恿著她去見阿史那鷹。

  而這也是兩人之間沒有說破的默契,有時候,他已在那裡等她,可有時候他不在,她便靜靜的在那裡刻石頭等他,時間大半都已入夜。

  阿史那鷹好幾回到院落時,都看到她屏氣凝神的專注模樣。

  他確信她有著上天給予的雕刻天賦,對雕工技巧的領悟之深令他欣賞不已,雖然年方十五,但他確信她未來的成就絕對不輸她爹。

  只是,夜晚的相會,總是帶了點誘人的親密氛圍。

  他體內那股無法克制的情愫日積月累的,愈來愈多,對她也愈來愈貪心,他想要她的愛、想要親吻她的唇、想要擁抱她。

  他想要她的所有,即便他清楚自己的狂傲霸氣有時很不討喜,但他真的想要成為她的唯一。

  所以,他一直把持著自己的慾望,就怕嚇走她,這樣的特別對待是很匪夷所思的,以為他從不擔心會失去女人,可是她就是不一樣,她可以讓他從心底發出笑意,在她身邊便可以感受到單純的溫暖,她很奇特,很真、也很勇敢,他愛煞她的直率與善良。

  而微妙的情愫也同樣在左瀠瀠心中繼續滋長,她的喜愛很單純、很真,只因為他是他,是讓她動了心的他,所以,她只想愛他。

  四更天,天空一片灰暗,但在這院落的房間裡卻有一盞小小燭火,雖然小,但很溫暖,足以讓兩人看清彼此的表情。

  「我爹他……可能再過不到十天就能完成蟠龍屏風,屆時他就會啟程會到咸陽,我會回到宮外的家,你--」輕咬著下唇,左瀠瀠一張俏臉寫滿憂心,因為皇上還是沒放棄宇嫣公主跟他的婚事,屆時她不在宮裡,他會不會就成了駙馬?

  阿史那鷹看出她的憂心,但他有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那張若玫瑰般誘人的紅唇上,事實上,這一晚她已咬了好幾次下唇,一再的蠱惑著他。

  「瀠瀠--」

  「嗯?」她抬頭對上,那兩泓深潭似的黑眸冒著兩簇火花,在她尚未反應時,他已將她擁入懷中,傾身採擷她紅潤的唇。

  這一次,她粉臉羞紅,雖然一樣是心頭小鹿亂撞,也知道這樣不太好,可是卻無法推開他,在他愈吻愈深時,只能無助的癱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在他的氣息中沉淪。

  熱吻方休,阿史那鷹戀戀不捨的放開她,見懷中的可人兒雙頰酡紅,滿臉嬌羞,他沉沉吐了一口長氣,困難的壓抑體內騷動的慾火,「你得先離開,不然,我可能會對你做不好的事。」

  她柔順的點頭,卻因氣息不穩,腳步虛軟而起不了身。

  還沒站起來就跌回他懷裡,左瀠瀠糗得滿臉通紅,但他卻笑了,笑得好魅惑,笑得好深情,甚更好溫柔,她看著看著,竟然看癡了。

  這是認識他這麼久的時間以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神情,簡直是勾人心魂。

  「真不想讓你走……」他的理智跟身體的慾火不斷在拉扯。

  她何嘗不是?她只想跟他在一起。

  洞悉她眸中的渴望,阿史那鷹再次深情的吻了她,將她吻得氣喘吁吁,不得不在他的懷裡又多留好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的放她離開。

  這處院落雖然沒有燈,但宮闈四周燈火通明,借由外在的餘光,左瀠瀠便能順利的偷偷回到自己房間。

  只是,上了床後,她的呼吸及心跳仍然紊亂。

  但她知道,今晚,就算是作夢也會笑了。

  翌日,左瀠瀠偷偷從她爹那裡拿了一塊約莫手掌大小,帶著淡淡香味、紋路細膩、觸感極佳的金絲楠木,想將昨兒夜裡阿史那鷹那張溫柔的笑臉刻出來。

  但誰知到了夜晚,她便做不了事,一見到她,他的唇便會落下,把她吻到意亂情迷,讓她忘了天、忘了地、忘了所有想做的事。

  若不是他有過人的自制力,她一定早就被他吃干抹淨了。

  但她並不害怕,因為他談到了未來,談到皇上讓他離開後,他會私下去向她娘提親,這麼做是為了保護她,她能理解的。

  只是她沒有想過,快樂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分開的日子也同樣來得倉卒,就在她獻寶似的送上木雕項鏈的這一晚--

  「原來,我是用這樣的表情在看著你的。」阿史那鷹看著手上的雕飾,很是驚喜又感動。

  雕刻的神態很動人,是依他的五官所刻,尤其那深情、幸福與滿足的表情--

  他不由得笑了,他的親友若看見這個,肯定目瞪口呆,甚至還會受到驚嚇吧。

  她也看著他,卻不明白為何他的笑容變得有點淒涼,「不喜歡嗎?」

  他搖搖頭,深吸口氣,「我也帶了一個東西要送給你。」

  她眼睛倏地一亮,「我們真是心有靈犀。」

  但他從袖子裡拿出來的東西卻讓她很錯愕,因為那是她看過、摸過,甚至洗過的東西。

  「你知不知道狼一直是我突厥民族的代表圖騰?以往不管是上戰場征戰,還是從事遊牧時,族人總會在大帳外,綁上一面狼旗。」

  她突然有點不安,因為他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這塊黑色『面幕』上的狼圖騰就是我母親親手所繡,但她已經離世了。」他將那塊黑色紗羅交到她手上,「先前,我在率隊進入中原後,才發現『面幕』已成大唐女子的專用服飾,男子已鮮少使用,遂卸下不用。」

  她點點頭,「在大唐確是如此,因為在《禮記》『內則』中有規定,男女無故、不相授器、不共水井、不同寢席、不同衣衾,女子出門,得掩其面,只是--」她嬌笑搖頭,「那是出身名門、極為嚴謹的大家閨秀才會按規矩行事,大多女子為求簡潔輕便,可做不來。」

  「我倒希望你能用上。」他看著她,「我不想讓別人,尤其是男人看到你這張美麗的笑臉,我真的不放心,尤其在離開後--」

  「離開?」她一臉錯愕。

  「是,我得離開,皇上今早跟我有一番深談,突厥發生叛變了,我得趕回去。」

  突厥內亂,再加上鄰近他族也趁機起兵,已有消息傳出,他父皇雖揮軍抵禦,但中箭重傷昏迷,突厥兵群情激憤,雖然贏得戰爭,但在父皇意識不明的情形下,由他的大哥繼位,按習俗,他必須接收父皇的所有妃子,但眾妃們為了爭奪後位勾心鬥角,竟有妃子醋勁大發,下毒害人,卻在陰錯陽差不讓他大哥喝下,導致毒發身亡。

  這事發生至今已近月餘,但大唐皇帝卻因希望能將他留在宮內與宇嫣培養感情而遲遲未告訴他,若不是現下突厥時局動盪、國無共主,曾經臣服於突厥的各部落都想冒出頭來當王,使邊疆陷入一陣兵荒馬亂,連駐守邊陲的大唐駐兵都派快馬請求大唐皇帝將他這第二繼位的皇子釋回突厥善後,只怕大唐皇帝還想隱瞞下去!

  真的太可恨了!一思及父皇昏迷不醒、大哥身亡,阿史那鷹的心頭再度湧起一陣痛楚。雖然他一直都清楚在他的國家,戰爭是生存的唯一方法,生死都可能在瞬間而已,可是……還是來得太快了。

  他將眼眶泛紅的她擁入懷裡,「我得回去平定紛亂,那裡太危險了,所以,你得等我回來找你。」

  「不要!我不要,我會害怕,我會擔心……」酸楚湧上喉間,左瀠瀠無聲的哭泣,晶亮的淚水讓她看來楚楚動人。

  他猛地擒住她的唇,這是一個熾烈的吻,是一個同樣帶著太多害怕及擔心而爆發的吻。

  這一戰,想再相見也不知是何時,所以,他將所有的情意全傾注在這個吻上,把她吻到幾乎快無法呼吸,才不得不放開她的唇,但強而有力的雙臂仍將她圈在懷裡。

  「等我,一旦我處理完事情,我會馬上回來接你。」天知道,他有多麼捨不下她。

  她哽咽,「要多久?」

  「我會盡快,等我,好嗎?」他聲音艱澀。能不好嗎?她愛他!好愛好愛他啊,她的心只屬於他,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望著她淚眼婆娑的天仙容貌,阿史那鷹親吻她的眼、她的淚、她的鼻、她的唇,愈吻與深後,慾火無可避免的被點燃,他的手探入她的肚兜裡,愛撫她的圓潤。

  左瀠瀠喘著氣,感覺有股陌生的酥麻在體內流竄,但驀地,他又收回了手,大口大口喘著氣,她不解的對上那雙狂野的黑眸,嬌弱的低吟,「鷹--」

  「不行……不可以!」他不能失去自制,更不可以在此時要了她,不管是時間或地點都是不對的!

  但當他想起身離開時,她的手卻緊緊的拉住他。「瀠瀠?」他一怔。

  「我愛你,鷹,我……雖然不是什麼名門閨秀,但也從不曾跟男人這麼親密過。」她淚流哽咽,但仍勇敢的看著他,眸中透出一股堅決。「你說你要娶我不是嗎?那麼,是自己的丈夫就沒關係,對不對?」

  「瀠瀠--」他啞著聲音,內心激動澎湃。

  她愛他,早就認定他了,雖然有些害怕,但是,她想把自己給他。左瀠瀠從他懷裡起身,拉著他的手,走到那張乾淨木床前,羞紅著臉,打顫的雙手在他腰間摸索,好不容易才拉掉他腰間繫帶,然後--

  她不敢了,怎麼辦?她連大氣都不敢喘,整個人輕顫,睫毛因緊張猛眨,嘴角抿緊,不敢再進一步替他寬衣。

  他低頭凝視著她,就見那張粉臉紅咚咚的。

  「瀠瀠,不要勉強--」

  「不,我沒有,我……我想成為你的妻子。」左瀠瀠說得很勇敢,卻不知該怎麼做,她的心跳紊亂,螓首低垂,一雙眼睛不敢亂看。

  「瀠瀠……」阿史那鷹輕輕執起她的下顎,愛憐的俯身吻住她,一邊將她打橫抱到床上,一邊溫柔的褪去她身上的衣服,愛撫她誘人的胴體。

  她嬌喘低吟,無助的感受到他火熱的唇、手,在她身上挑起一波波的纏綿。

  慾火如星火燎原般,再也無法克制,阿史那鷹迅速褪去身上的衣物,兩人交纏,愛撫著彼此,狂吻著彼此,一直到他佔有了她,一直到一陣劇痛陡起,她的痛呼聲沒入他的口中,可他佔有的動作仍持續深入,她痛到熱淚盈眶,他則心疼的以更溫柔的吻來減輕她的疼痛,再以唇輕咬她的耳垂,這是他在探索她的身子時,發現到她最敏感的地方。

  酥麻感再起,左瀠瀠亦感到身子被撐開的不適已漸漸舒緩,慢慢地,一波又一波的歡愉在她體內高漲起來。

  他也感覺到她的情動,一次一次的望著她在他身下呻吟、嬌喘,在她受不住的攀上情慾高潮時,他才開始放心掠奪。

  「不要了……不要……」她無助低泣,無法承受這麼大的激情。

  但他的掠奪無法結束,一想起這一趟離開大唐後,不知何時才能再擁抱她,他便放縱自己盡情所求,貪婪的在她身上投注熱情,帶領她不斷感受一次比一次更澎湃洶湧的纏綿快感……

  激情過後,兩人無言相對,靜靜依偎,聽著彼此狂亂的心跳慢慢趨於平靜。

  「我一定會回來找你。」他凝視著懷中唯一一個撼動他心靈的女子,深邃黑眸裡有著濃濃的不捨,「一定會回來,所以,你要等我,因為我只要跟你一生一世,共度白頭。」

  「嗯,一生一世。」她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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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只是,不是說好了,此生永不離棄?

  不是也說好了,一生一世要共度白頭?

  然而左瀠瀠望眼欲穿,卻始終得不到阿史那鷹。

  時光流轉下,她的父親被派至咸陽,她則出宮住在長安城,與母親相依為命。

  現在,她跟娘親一樣,總會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思念著她們放在心底最深處的男人,祈禱他們平安。

  突厥,那是好遙遠的一個地方,但她仍想盡辦法請在僕役院內認識的宮女姐姐們替她打探他的消息,畢竟她們身在皇宮中,比她有機會。

  一等再等,終於等到了突厥內亂平定、二皇子平安的好消息。

  她為此開心落淚,更相信,他來找她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他一定會回來,他是這麼說的。

  他說的話,她都相信,所以,她要有信心。

  只是,又是一段長長的時間過去,她堅定的信心逐漸被攪進無情漩渦裡,最後消失,不見。

  她知道他不會回來了,他說謊,欺騙了她。

  她曾想過去找他,但就算她鼓起勇氣到突厥,如果他的心已不在她身上,她強黏著他又有何用?

  但她的心底總還是會有一個聲音,說著他一定會回來找她,她的心裡仍有一絲絲、一點點僅存的期盼。

  這樣的正反思緒不斷交錯,而日子也繼續流逝。

  可事實總是殘酷的,他仍沒有來找她,她雖然難過,但在娘的面前,她只能努力保持樂天開朗的模樣,因為,娘比她更需要安慰。

  走在這棟位於長安城的豪門大宅裡,望著小廝、丫鬟走動的美麗園林,亭台樓閣、假山流水,大小曲橋,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可憐的爹以過人的才情獲得,卻不曾在這裡住上一夜的地方,真是好不諷刺啊!

  在心中輕歎一聲後,左瀠瀠走進母親的房間。

  鬱鬱寡歡的母親仍坐在床上看著窗外,一名丫鬟站在一旁,看著桌上那動也沒動一口的飯菜搖頭。

  看著娘那張纖細美麗的臉,其實,她跟娘長得很像的,只是,性子大不同。

  示意丫鬟退下後,她坐上床沿,朝娘露出一笑:「娘想爹了是吧?那麼,你要趕快將身子養壯一點,我帶你去找爹啊,咸陽跟長安不遠的。」

  她也懂,可是到了咸陽,真見得到丈夫嗎?怕是又會被以耽擱工作為由,讓守門侍衛趕走吧,因為她們之前去了的下場就是這樣呀!

  她眼眶微紅的握住女兒的手,「瀠瀠,你要記得,找一個平凡的男子當終生的依靠就好,他不一定要很愛你,不一定要很有錢,更不要又出眾的才華,娘只求你有一個平淡相依的物件就好,不要像娘一樣,太苦……太苦了……」

  「娘……」左瀠瀠輕輕摟住痛哭失聲的娘親,輕拍她的背。

  找一個平凡的男子來當丈夫嗎?她深吸口氣,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身體已經起了一些變化,也知道她的人生即將大不同,所以,她更要堅強。

  因為,只要換個角度來看,事情不會永遠是負面的。

  就像她雖然失去一個人,但也擁有了另一個可貴的生命……

  「要準備下車了。」

  突兀的男性嗓音突然拉回左瀠瀠遠揚的思緒,她的雙眸慢慢聚焦,這才看清楚自己仍在舒適的馬車裡,而那塵封在腦海深處的過往,終究已是過去了。

  從彭冬半開的車簾看出去,漫天彩霞渲染了天際。

  那個人,不會再遇見了吧……

  不,就算再遇見了,又如何?他已忘了她,她還奢望什麼?當時她跟他相處不到三個月,但他已離開六年,相比之下,那不到一百日的時間,的確顯得好渺小。

  只是,一個人能將另一個人忘得如此徹底,是因為全無留戀吧?要不,遺忘怎會如此輕易?

  左瀠瀠眼眶微紅的苦笑。傻呵,不是把他深深埋在心裡了嗎?為什麼心仍這麼痛?是因為埋得還不夠深嗎?

  不一會兒,彭冬將馬車停在一家客棧前,「今晚在這裡休息一晚,你氣色看來頗差。」

  「我沒事的。」她強撐起笑。

  只是下了車,她就看到停靠在另一邊看來很眼熟的豪華馬車……該說是冤家路窄嗎?

  刑鷹見到那名嬌小美麗的女子走進客棧,馬上就注意到她的視線很努力的避開他,並特別背對他坐著。

  「客官吃什麼?住宿嗎?」店小二笑瞇瞇的走過來招呼。

  左瀠瀠不餓,便要彭冬想用餐,她則回房。

  這一晚是星月交輝的美麗夜晚,但早早睡下的她卻遲遲無法入眠。

  終於,她放棄逼迫自己睡著,起身披上外衣,走出廂房。

  原想一人靜靜的獨享月色,沒想到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也在此時加入,她想也沒想的,就要轉身回房。

  但她的抗拒太過明顯,就著月色,刑鷹甚至瞧見那雙如星辰般迷人的黑眸在見到他的瞬間就竄起熊熊怒火,沒有多想,身子已在瞬間移動,擋住她的去路。

  繃著一張粉臉,左瀠瀠黑眸中的怒火更熾,「走開!」

  他蹙眉,「姑娘的口氣會不會太過?還是我在何時曾冒犯過姑娘?」

  「公子沒有冒犯我,只是我討厭男人!」

  「此言差矣,跟姑娘同行的不也是男人?」

  「他是例外,但本姑娘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向你解釋,請讓讓。」她想走,但他就是不動!

  咬咬牙,左瀠瀠抬頭狠瞪他,喉間卻酸澀不已。他對她真的連一點兒記憶都沒有?他曾經騙過多少個像她這樣愚蠢的天真閨女,所以才能這麼毫無心虛、毫無愧疚的正視著她?

  太可惡了!那種萬蟻鑽心的痛楚,這個男人怎麼會懂?太不公平了,為什麼傷心僅留給獻上一顆真心的她?

  刑鷹可以感覺到她緊繃的身子散發出的怨與恨,幾乎是下意識就伸手托起她的下顎,「這雙美麗的眼眸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她胸口一窒,立即要打掉他的手,但他反而迅速攫住她,她氣憤的想要甩開,但她的力氣怎麼比得上他?

  「放開我!」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說不出什麼,刑鷹就是無法漠視她的厭惡,明明他從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可她的敵視,卻莫名的讓他覺得刺眼和……心慌。

  「是女人就一定要喜歡你嗎?可笑!」

  「是你太可疑。」

  「放開我!」

  刑鷹沒來得及放開她,她竟就氣憤的要用腳踹他,他及時閃開也放了手,只是瞪著那雙冒火的美眸,他更加疑惑了,「姑娘對刑鷹似乎有什麼誤解?」

  刑鷹?名字又換了?上回是鷹--哼!這男人就是不敢以真名示人,虧他還是突厥可汗的二皇子!

  罷了,她何必在乎他叫什麼,又是什麼身份?一個虛情假意的男人,能要求他什麼是真的?她跟他氣什麼?只是氣壞自己而已!

  連回話都懶,左瀠瀠直接轉身走回房間,留下一頭霧水的男人。

  可即使左瀠瀠打定主意不再理會邢鷹,上天卻似乎另有安排。他們不僅是同一條路,甚至在休憩時,都無意間聽到對方的目的地竟然都在咸陽,這代表他們碰面的機會絕不少。

  左瀠瀠很無奈,但路又不是她家開的,能怎麼辦?

  可她都如此豁達了,倒楣的事卻又來找碴。

  這一天,她跟彭大叔的馬車經過一條山中小徑時,一頭梅花鹿突然無預警的衝了出來,彭大叔為了閃避它,馬車整個失控傾斜,眼見就要衝入山谷,彭大叔連忙飛身將她從馬車裡救出,而她卻愚蠢的只搶救了她的包袱,只因裡面有她最珍貴的東西。

  雖然她沒有受傷,可彭冬為了保護她,身子踉蹌著地,把腳給跌斷了。

  半個時辰後,刑鷹的馬車經過,一眼就瞧見她正替她的車伕包紮傷口,他不知道她竟然是位大夫,畢竟從那不歡而散的月夜後,兩人就沒再說過話。

  「可不可以請你們載我們一程,到下個市鎮就好?」

  左瀠瀠實在不想麻煩他,但眼下只有這個選擇,這條山路較偏僻,等下一輛馬車不知要等到何時。

  「請上來吧。」刑鷹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她對他的厭惡太過明顯,而他不想討人厭,才刻意拉開兩車車距,沒想到--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呂傑得到命令,下車幫忙把彭冬扶上車,左瀠瀠則立刻坐到彭冬身旁,一臉關切。

  約莫一個時辰後,馬車到達下一個城鎮,在一家客棧暫時休息期間,彭冬過問客棧內的小二附近有無其他鏢局,可卻得到否定的答案。

  知道自己斷了腳,要恢復需要一段時日,他看著這名一襲綢緞黑袍,相貌丰神俊朗的貴氣男子,再看向站在他身後那名總是面無表情的隨侍。在鏢局多年,他看過的人不知凡幾,是正是邪,他還看得準。

  「這位公子,」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左瀠瀠,他有禮的對刑鷹拱手,不得不大膽的提出要求,「她是左瀠瀠左姑娘,原本我該保護她一路前往咸陽,讓她去向她的父親報母喪,但現下我的腳已摔斷,無法再隨行,而附近又無其他鏢局可請托,但我知道公子也要前往--」

  「彭大叔,我可以自己去。」左瀠瀠一聽他竟然想將自己托付給刑鷹,立即打斷他的話。

  「不成!」連刑鷹都覺得不可。她纖細嬌小,又有沉魚落雁之貌,一人獨行,很容易引起壞人覬覦。

  「沒錯,不成,左姑娘,你若是出事,我會愧疚一輩子的。」彭冬一臉嚴肅。

  左瀠瀠原本仍在掙扎,見他這神情,知道自己沒有說不的機會,不得不同意讓彭冬留下療傷,自己則坐上刑鷹的馬車,只是一路上,兩人雖然獨處在寬敞的馬車內,卻沒有交談,她不是看著窗外,就是靠著桌子假寐,很努力的忽視他的存在。

  刑鷹承認自己不太開心,在她那張美麗的臉上,的確有一雙不信任他的翦水秋瞳,但很矛盾的,也有一股欣賞之情湧上。

  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來,在他身邊的女人都太溫馴,沒有自我,就算有個性,也太黏人,不似她,像一甕醇酒,光聞其味,就已沉醉,只是,暫時碰不得,也嘗不得。

  可一連數日,馬車踢踢踏踏的前行,刑鷹忍不住想試著與她交談,畢竟女人終只是女人,在他的認知裡,沒有拿喬的份。

  「你對我的敵意很深。」

  她一僵,之後才搖頭,「我說了,我討厭男人。」

  「總有討厭的理由。」

  還不就是因為你!但左瀠瀠選擇低頭,不讓敏銳的他洞悉她的眼,查看她的心。

  「為什麼不回答?」

  說來,他們一路同行也有多日,她對他的態度實在太差了,他的耐心自然漸漸消失,何況他的脾氣比失憶前,聽說更差。

  抬頭看著臉色陰沉的眼前人,左瀠瀠語氣平靜,「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碰觸的傷口,希望公子能尊重。」

  「那麼我也希望左姑娘可以稍微敞開心胸對我,不是把我當成仇人看,至少在這同行的路上,能像個朋友。」

  但他就是她的仇人!她皮笑肉不笑的扯動嘴角,「很抱歉,我對男人的防衛心就是這麼強。」

  她倒是拒絕得乾脆。不過--「我想只要下定決心,就沒有做不到的事、到不了的地方。」

  她沉靜無波的眸子看向他。他錯了,她就到不了他的心,還被糟蹋得體無完膚、傷痕纍纍,若說過去又什麼不讓她後悔的,就是翔兒了,這應該是他唯一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了。

  刑鷹不明白這樣的眼神代表什麼,這幾日她常這麼看他,沒有半句苛責,眼裡沒有怨、沒有恨,卻讓他更不舒服,好像他……曾經深深的傷害過她?

  「有沒有可能……你以前就認識我?」

  聞言,左瀠瀠的心更是揪得難受,好半晌才深吸口氣,壓下撕心裂肺的疼痛,佯裝漠然的說:「刑公子甭做太多揣測,我們在這次見面之前只是陌生人。」

  而且,這趟行程結束後,也還會是陌生人。刑鷹知道這句話她只是沒有說出口,但她的表情卻全說明白了。

  儘管隱約覺得她跟他之間沒有那麼簡單,但他失憶之事,他並不打算再一切都還渾沌未明的情況下貿然道出。

  在坦誠自己之前,他一定要先將她瞭解得更透徹,所以,如果這一路她都只打算禮貌而疏遠的對他,他不會讓她如願。

  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是男人的劣根性作祟,把她視為挑戰,要她臣服,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僅僅是看著她,就有一股莫名的悸動湧上心坎,即使碰不得,但看到她在身邊,他便會感到安心,可以放鬆,所以,她身上到底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他絕不相信只有討厭男人這幾個字就可以解釋。

  但不管如何,她的確挑起他前所未有的興趣,愈有秘密的女人愈有魅力,暫時,他不會讓她由他的視線裡消失。

  而左瀠瀠必須跟他獨處在馬車裡,所以之後有大半的時間,她都得面對這樣帶著探索又感興趣的灼熱視線。

  如果她沒有經歷「那一事」,長一智,一定也會認為能讓如此出色的男人看上眼是很大的福氣,求之不得的女子絕對多如過江之鯽,但現在,她絕對會是逆流逃開的那一個。

  所以她總是冷淡的瞥他一眼,就看向窗外。

  既已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再怎麼專注的望著對方,昔日的溫柔愛語也不會再回來,而且除了她,也沒有人記得那些褪色的過去了。

  所以,沒什麼好看的,無論是他比之前更加俊美的容顏,或是那雙霸氣的眼,只要不看,心就不會痛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咸陽也離他們愈來愈近。

  但這一天,馬車才剛轉進另一條顛簸的山路,天空就突然暗了下來,不過一會兒,狂風捲,驟雨下,滂沱大雨陡地降臨,時間早已近傍晚,這雨一下,天更暗,路面更是一片漆黑。

  呂傑燃起油燈,勉強趕路,但照明不佳,路況又差,走了一、兩個時辰後,呂傑只好選在一處較平坦的地方將馬車停下來。

  眼尖傾盆大雨似乎仍沒有停止的跡象,三人先吃了些東西充飢後,呂傑便看著主子道:「今晚可能得克難的在車上睡了。」

  這話自然是說給左瀠瀠聽的,看她是要跟他窩在上方還有個遮雨棚的駕駛座上,還是跟他的主子同睡車中。

  但他知道她的選擇是什麼,欲擒故縱的這一套,他在突厥看多了,而此時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皆俱,她當然可以順水推舟的選擇跟主子在一起。

  聰慧的左瀠瀠自然聽明白了,立即說:「我還不想睡,我跟呂大哥一起坐外面好了。」

  說完,也不待刑鷹反對,拿了一條小被子就移到呂傑身邊。

  這話一出,呂傑難得露出一個傻眼的表情。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會不惜代價跟她交換這個可以跟黑王共度一夜的好機會?

  刑鷹沒阻止她,因為他早猜到她會這麼做。

  可真的看見她寧願屈坐在駕駛馬車的座位上,縮著頭,雙臂環身,衣物被狂風吹得飛揚,瑟瑟顫抖的模樣,情況又不同了。

  他咬咬牙。這個女人的出現時為了折磨他嗎?要不,她要淋雨吹風是她家的事,他幹啥捨不得?

  火冒三丈的將馬車內點燃燭火,再拉下第二層簾幕,不看她的身影。

  然而因為他也點燃燭火,所以她蜷縮著發抖的影子仍映在車簾上,甚至還放大了。

  他簡直快被那個小傢伙給氣瘋了!

  猛然轉過身,刑鷹刻意背對那道撩亂他心神的影子,但是,該死的,他就很難靜下心休息!

  受不了了!他咬牙起身,一把拉開簾子,伸手就把那惹他心煩的罪魁禍首給抓進馬車內。

  「你幹什麼?」左瀠瀠被他嚇了一大跳,撫著怦怦作響的胸口瞪著他。

  「瞧你整個人冰得跟什麼似的!萬一惹上風寒,怎麼趕路?」他怒氣沖沖的朝她狂吼,硬是將她擁入懷裡。

  她卻掙扎著要起身。「放開我!我可以留在車內,但是你別--」

  「等你的身子溫暖些後,我就會放開你!」刑鷹壓根就不管她,以雙手箝制,緊緊的強迫她貼近他溫暖的胸膛。

  「我不要,現在就放開!」

  「該死的!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你別再動來動去,要不這對我就是磨蹭、挑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就不敢保證了!」

  威脅的話一出,左瀠瀠身子頓時一僵,不敢再亂動,但身子仍不自主的發抖。

  他的身上扔有一股和從前相同的陽剛氣息,擁抱也是一樣霸道……她眼眶微紅。這個懷抱她盼了多久、等了多久?他卻忘了她……

  心再次被揪疼,滾燙的熱淚一滴一滴的滾落,怕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不得不抿緊顫抖的唇,悄悄將淚珠在衣袖上印掉。

  她終於願意停留在他懷裡,雖然仍有抗拒。

  多麼不可思議,他,這麼一個視女人為玩物的男人,竟然對一個幾近陌生的女人產生這麼強烈的呵護感,無半絲邪念,彷彿全心全意守護她就是他的天職……

  他不由得將她抱得更緊,因為,突然有種很不真實的幸福感湧上心坎,好像……曾經他也品嚐過這樣的幸福。

  今夜,每每在睡前總是特別騷動的心緒,似乎因她的體溫而得到撫慰,奇異的不再讓他輾轉難眠。

  刑鷹想,這一晚,他應該會有個好夢吧。

  翌日,雨停了,天也亮了。

  呂傑小心的拉開車簾,就怕看到不該看的,可待看清裡頭的情景後,不由得一怔。俊美的王與面如芙蓉的左瀠瀠相互依偎,那姿態是如此自然,好像天生就屬於彼此一般。

  他輕輕的放下簾子,不捨打擾。

  車內,刑鷹正作著夢,夢裡有一個模糊的藍白色身影從遠處走近,但他始終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只知道她是個女孩。

  「你從不開口叫人幫忙?」

  「怎麼可以這樣嘛?是誰替你準備吃的、喝的,讓你有個安家之所?還是你就是天生的欺善怕惡,或是嗅到一股暴戾氣味,臭味相投--」

  「是誰?你是誰……不要走……」刑鷹喃喃囈語。

  他的夢話吵醒了左瀠瀠,驚覺自己在他懷中睡了一夜後,她臉色一變,急急起身離開,沒想到--

  「不要走!」刑鷹陡然坐起身,緊緊抱住正想逃開的她。

  左瀠瀠頓時粉臉酡紅,不知所措。

  刑鷹眼神中有些困惑,卻是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他記起了某些片段,他知道,但是,那張臉為什麼模糊……

  「請……請放開我。」她不知道他夢見什麼,兩人的過份貼近使她壓根無法顧及其他。

  刑鷹從善如流的放開她,視線卻不曾離開,她被他看的渾身不對勁,只好走出馬車,卻見呂傑站在不遠處的平台上,顯然是刻意與馬車保持距離,不想打擾到他們。

  竟然與他同睡了一晚,笨瀠瀠,你在幹什麼?她吐了口長氣,看著天空的美麗晨光。

  在她身後,刑鷹蹙眉看著那沐浴在晨光中的纖細身影,有一瞬間,她的身影似乎與他方才夢中的人相疊。

  會嗎?可能是她嗎?他不由得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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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位於涇渭之交的咸陽,屬關中腹地,刑鷹的馬車在又行駛了三日後,終於抵達。

  不過,皇陵在群山之中,所以他們又行進了幾日,才真正到了兩人的目的地。

  刑鷹跟左瀠瀠相繼下了馬車,兩人之間似乎有些微妙變化,簡單來說就是「相敬如賓」,對那一日相擁而眠一事,都有默契的不提。

  環視四周,刑鷹發覺此處山巒連綿起伏,蓊鬱的綠蔭山脊挺拔,山谷間有河流穿越,山環水抱,的確具有王者態勢,難怪大唐皇室選在此處建造皇陵。

  但左瀠瀠的目光卻無法克制的停在他身上,他英俊挺拔的身影在這群山間,更顯出一股尊貴的王者之氣。

  「主子,他們來了。」

  呂傑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凝睇,刑鷹轉過身,正巧對她的眼,她尷尬的避開,卻看到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群騎兵策馬前來,更誇張的是,還有不少人下了馬,列隊站在兩旁。

  她不懂,她很清楚刑鷹不是以真正的身份來到這裡,但若不是以突厥二皇子的身份,來人又為何會以此陣仗迎接?

  「竟然有騎兵前來相迎,你到底是什麼身份?」她試探的問。

  他答得極順口,「我義父是長期供應陵園石材、磚塊及琉璃瓦的商人,如此而已。」

  她也很直接的搖頭冷哼,撇開她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這一點,她也還沒有無知到真的相信一個普通商人會受到這麼大的禮遇。

  刑鷹看出她的不以為然,難得好心的說出部分事實。「好吧,所謂的官商勾結,共謀其利,這便是我跟這出陵園最大的關係。」

  原來!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只要有錢可賺,卸去皇子的尊貴外衣,便能介入這等非法圖利的交易裡。

  所以,他這次入大唐的新身份更加不可能是一個「如此而已」的商人,而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商賈。

  這該是天意--因為他忘了她,正好借此讓她看清楚他的人格原來是充滿銅臭味!

  一個時辰後,刑鷹所受到的高度禮遇更證實了這一點。

  看來,有個可以呼風喚雨的義父,讓他在這個地方相當囂張,不僅在這群山間有私人宅邸可住,還有奴僕及廚娘可使喚。

  自此處的樓閣望出去,及看到近萬名工匠們所住的篙樸存捨,那些臨時搭建的屋宇,與這棟廳堂富麗、院落精緻的宅第簡直有著天壤之別,使人看了不勝欷吁。

  不過,被安置在這間雅致的客房後,她好像就被遺忘了?刑鷹跟呂傑都去了哪裡?

  此時,刑鷹跟幾名久違的黑衣侍衛重逢。

  金碧輝煌的廳堂裡,呂傑站在他身後,而杜金的小兒子杜明及總掌櫃黎德成身後也有兩名黑衣侍衛站立。

  杜明及黎德成的臉色都有點蒼白,因為他們很清楚,待會兒李恩一到後,他們若沒有應付得當,別說在老家的家人會個個人頭落地,他們也活不成啊!

  刑鷹朝他們微微一笑,「需不需要找人把你們倒掛一下,臉色才會紅潤?」

  兩人還算聰明,連忙拍怕、捏捏自己的臉,直到眼泛淚光,才總算看到刑鷹再次微笑點頭。

  「呵呵呵……抱歉抱歉,這時候才過來。」一名綢緞錦袍的圓潤男子邊笑邊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四名侍從。

  「李侍郎能者多勞,事情多,忙,我義兄才來一會兒。」杜明機伶接話。他年約三十,虎背熊腰,做事還算俐落。

  「是,李侍郎,初次見面,就勞你如此奔波,真是過意不去。」刑鷹起身拱手,不動聲色的打量他。

  身為工部監守陵園之侍郎,李恩亦是皇親國戚,有個姐姐在宮中當貴妃,認真說來還是位國舅爺,所以更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賄宮賄民,據聞他已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

  此次築陵他更是徵集民工數萬,夜以繼日的趕工,卻無人上報,應是仗著天高皇帝遠,一些上位者又都有好處的情況下進行的。

  刑鷹心思百轉,李恩則是一臉讚賞的看著眼前有著懾人氣勢、俊美非凡的他,「難怪你義父把這次的重責大任交到你手上,看來就非池中物。」

  「李侍郎太客氣了,明弟及黎掌櫃才是此次真正負責押運之人,我只是來學習的。」

  「好好好,有錢大家賺,但我相信你絕對是杜老倚重的要角,要不,這門生意哪是外人能摻一腳的?若不是杜明跟黎掌櫃先跟我知會,刑兄可會被我的侍衛擋在陵園工地五里外,肯定打起來了。」

  「那是義父思慮周到。」

  場面話邊說,幾名小廝也在此時送了一桌佳餚美酒進來。

  「聽侍衛說刑兄還帶了女眷,是否該請她一起前來用餐?」李恩對進來這龐大工地的人員可是一清二楚。

  「當然。」刑鷹給了呂傑一個眼神,他立即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粉面朱唇的左瀠瀠即一臉莫名的被帶了進來,而她美如天仙、纖細嬌弱的外貌立即引起李恩、杜明的驚艷眼神。

  刑鷹並沒有就她多做介紹,只讓她在他身邊坐下,兩人的關係看似不言而喻。

  但即便如此,左瀠瀠仍是如坐針氈,尤其是半醺的李恩一句「這裡都只有自己人,話題百無禁忌,什麼都可以談」,然後就說出一些官商勾結之事。

  她愈聽愈心驚。

  原來,刑鷹的義父乃一名商業巨擘,而無奸不成商,有些生意只能在檯面下進行,而正在這裡進行的見不得光交易,就是那些可能被永埋在地下宮殿的殉葬品--

  杜家負責將那些價值連城的真品畫像帶出咸陽後,再找人做出以假亂真的贗品,載運大量瓦片、磚頭進皇陵時,便利用馬車裡的夾層將贗品偷渡進來,再與那些原本已鑲嵌在地宮的真品換過,載運出城,最後由杜家古玩店負責銷贓,再與李恩分享獲利。

  原來,刑鷹就是在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難怪不敢以真實身份示人,做的是虧心事嘛,但突厥很窮嗎?還是為了戰爭才向外掙銀子?左瀠瀠儘管對他做的事不以為然,卻仍是無法不想他可能遭遇到的困難。

  飯後,已完全醉倒的李恩被他的家僕扶回另一棟豪華別院,不敢多喝的杜明跟黎掌櫃則在兩名黑衣侍衛的陪同下,也到另一個院落去歇息。

  刑鷹則要呂傑回房,這些日子他長途駕馭馬車,晚上又要戒備,這會兒總算可以好好休息了。

  至於他,則陪著悶聲不響的左瀠瀠回到房間。

  「說吧。」他知道她有話想跟他說,因為她的眼中帶著輕蔑。

  她也的確是不吐不快,「雖然我知道人的慾望及貪念無窮無盡,但真的沒想到你也是如此貪婪之人!」

  他挑眉看著臉色極冷的她,「貪婪?」

  「你怎麼可以盜竊皇家的殉葬品販賣?萬一被發現--」這才是讓她最不快的事。犯得著為了錢丟命嗎?

  但他的想法顯然跟她南轅北轍,「不就是命一條而已?」

  「你!」

  刑鷹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嚴肅,「你把我現在跟你說的話牢牢記在腦海裡,剛剛大家在筵席間的談話,還有現在你跟我說的話,就只能說這麼一次。」他起身,一手托起她的下顎,確定那雙美眸的主人有將他的話聽進去,「一來,隔牆有耳,二來,你要做的事就是你此趟前來的目的,其他的閒事,最好視而不見、聽若未聞,明白嗎?」

  他教她自保之道,更要她遠離禍事。

  左瀠瀠不屑的打掉他的手,「知道了,你把我帶來這裡,我就該感激涕零了,怎麼還能擋你財路,是不?」

  「明白就好。」

  瞪著那張笑開的俊顏,她無法回以一笑,只是板著俏臉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見我爹?」

  「李恩是個很小心的人,雖然他今晚喝得爛醉,但他身後的四名隨侍可是虎視眈眈的看著每一個人。不過我可以想辦法替你安排,你爹是?」

  「我爹是大唐第一工匠左謙。」

  刑鷹頓時一愕。她爹竟然是左謙?

  雖然她也姓左,可是天下同姓者何其多,所以他並沒有將他們聯想在一起。但就他胸口這塊珍貴奇木,還有一開始左瀠瀠對他的莫名敵意,甚至是夢中人與她的身影合一,這一連串巧合代表的莫非是……她就是解開他遺失記憶的鑰匙?

  既然他們父女都在這裡,他得先去套套左謙的話,若是沒有答案,再回來問她,只是她的嘴巴很緊,這一點,這一路他已領受到了。

  「你在想什麼?」他的沉默莫名的令左瀠瀠不安起來。

  他搖頭,「你也累了,呆會兒會有丫鬟伺候你沐浴,早點歇息吧。」

  「那我爹的事--」

  「總得給我時間去找吧?不過,你也看到杜明跟李恩看你的眼神,所以,在我找到人之前,你最好別四處亂跑,連你跟你爹的身份也暫時別向外人提。」

  「為什麼?」她不明白。

  「你能知道那些不該知道的事,完全是因為他們以為你是我的女人,一旦李恩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到底是你還是你爹會倒大楣,我也不確定。」

  她臉色唰地一白,「……我知道了。」

  左瀠瀠現在深刻體會到,難怪人人都想攀附權貴,因為一旦成功,便能雞犬升天,也有了叱吒風雲的能耐。

  不過兩天,刑鷹就將她爹帶至她面前。

  一看到六年不見的爹,左瀠瀠卻怔住了。眼前這名滿頭白髮、骨瘦如柴的男子竟是她的爹?

  左謙淚眼朦朧的看著女兒,雖然多年未見,可是她多像他的妻啊!

  刑鷹來回看著兩人,體貼的把空間留給他們。「你們父女倆好好談談吧,呂傑已將附近的人都打點好了,不必有忌諱。」

  她淚眼婆娑的看著他,「謝謝你。」

  「總算聽到你一聲心甘情願的謝謝,希望日後還有無數個。」

  他微微一笑,轉身走人,呂傑朝她點個頭後,便跟上主子,順手將房門給帶上。

  「爹!」她哽咽上前,緊緊抱住父親。

  「瀠瀠,瀠瀠……真的是你,我還有點不敢相信呢!」

  左謙放開了女兒,伸手要摸女兒臉龐時,手卻碰上了她的耳朵。

  她一愣,「爹?」

  左謙連忙閉上眼睛想集中視線,但一張開眼,眼前卻陡地一暗,一陣暈眩緊接著襲來,身子一晃,好在左瀠瀠及時扶住他。

  「爹,你怎麼了?」

  她急忙將父親扶到床上坐著,伸手輕輕在他的眼前揮了揮。

  左謙卻伸手拉住她的手,哽咽著搖頭,「爹患了眼疾,視線日漸模糊,不時泛淚,也愈來愈看不清楚了。」

  「怎麼會這樣?那爹回家好不好?找個大夫好好治療你的眼睛?」

  他苦笑,「傻孩子,李侍郎怎麼會放我走?雕工可尚未完成。」

  「我可以代替你來完成--」說著,左瀠瀠在父親面前跪了下來,「爹,我這次來,是要向你報喪的!」她眼眶一紅。

  左謙一聽,身子立即開始打顫,聲音也哽咽了,「你是說你娘她……她……」

  「娘她這幾年來撐過好幾次生死關頭,就為了能再見爹一面,期間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家書,卻像石沉大海,完全沒有你的消息,最後,娘便帶著這個遺憾離開人世了……」

  左謙無聲的哭泣,心痛的跪跌下來抱住她。

  信?所有的信都被李恩那個混蛋給燒了!這裡所有奴役、工匠,幾年來寫出去的家書不知凡幾,卻從來沒有被送出去的一天,因為這裡是地獄啊……

  「爹,你回去娘的墳上上一炷香吧,她天天盼、天天望,就是要你回去……她要你回去……爹!」

  左瀠瀠愈哭愈傷心,不明白上頭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跟娘?這是什麼樣的宿命?她跟娘都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在殷殷盼望一個男人回來,也全都失望了……

  左謙何嘗不想回家?家裡有他深愛的妻女,尤其是妻子,她是那麼的纖細,那麼依賴他,但他真正陪在她身邊的日子卻那麼少……

  他眼泛淚光的看著終於來到他身邊的女兒,「記得爹跟你說過『天賦殺人』嗎?」

  她點點頭。

  他一臉悲傷的說:「天賦會害死人的,一旦每個人都認為只有你能做到最好時,你就只能一直做、拚命的做,連喘口氣歇息的時間都沒有,所以,答應爹,要隱蔽光芒,別在別人面前顯露你的天份,別像爹一樣……」

  不遠處的亭台裡,刑鷹狀似悠閒的品茗,身後仍然站著呂傑。

  目前,杜明、黎掌櫃跟他都在等待皇陵中那些真品珠寶完成取下的階段,好載運出城,不過這是一件極耗時的工作,畢竟要將真品從原本鑲嵌的地方挖走,再將贗品置入,也要一段時間,更甭提還得在晚上休工時搶做,以免被閒雜人等發現。

  聽杜明跟黎掌櫃說,等待時間大約一、兩個月不等,而這段時間,他們通常都會到不遠的長安城去逍遙快活,所以為了不引起李恩的疑心,他要黑衣侍衛陪著兩人下山,至於他則向李恩道:「如果可以,我想參觀地宮,當然,也想看看移花接木的功夫。」

  「這沒問題,反正最後什麼都被掩埋了,什麼都沒了,哈哈哈……」

  思及此,刑鷹不禁蹙眉,總覺得他話中意不似字面上那麼簡單。

  就在此時,呂傑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不明白王為了什麼目的而來?為何在找到左謙之後--」

  喝了杯茶,刑鷹站起身看著他,「你要問的,無非是我為什麼沒有先問完我的事,反而先讓他們父女見面吧?」

  呂傑默認。他就是無法認可王將左瀠瀠的事放在自己的事之前,何況,他們之所以來到這裡,不就是要追查出那塊木雕來源,拼湊王消失的記憶,然後快回突厥去嗎?

  王雖然代替王掌理政事,但權勢是毒,一旦嘗到它的滋味,就怕會上癮,會出亂子的!

  刑鷹當然知道這個忠心的好友在替他的王位擔心,但他對赫昕很有信心。

  不過,呂傑的疑問,也是連他自己都難以回答的問題。

  在他向李恩說出很想看看大唐第一工匠的廬山真面目,也想請教雕刻方面的事,因為他對這方面頗有興趣後,李恩便馬上差人把他送過來。

  結果一見到左謙,很莫名其妙的,左瀠瀠那雙淚眼便突然浮現他腦海,即便她多等一個時辰就能見到她爹,他也覺不捨,所以念頭一轉,就讓他們父女先見面了,反正他不過多等一個多時辰而已。

  只是算算,時間好像超過太多了。

  他轉身往左瀠瀠的房間走去,呂傑立即想跟上。

  「你留在這裡。」

  他頭也不回的丟下這句話,就走到左瀠瀠的房前舉手敲門。

  門開了,不意外的,他們父女倆都哭得雙眸紅腫,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似乎……

  怪怪的?他不由得蹙眉。

  左瀠瀠深吸一口氣,看向父親。

  這幾年來發生的事,她已經簡略的向他說完了,包括「阿史那鷹」及「刑鷹」出現,還有他們的孩子,甚至到他與她結伴前來咸陽他也沒認出她的事,所以,爹此時看著他的眼光幾乎是帶著怒火的。

  「爹。」

  她皺著柳眉朝父親搖搖頭,她已經向他說了,一個靠官商勾結致富的男人是不值得她托付終身的,既然他能忘了她,她也一定能學著遺忘他。

  左謙抿緊唇,臉色面前和緩下來,但對這名俊美如天只的男人仍有一肚子的怒火,更氣自己在宮中時眼裡只有金絲楠木,不知每個夜晚,女兒都跟這個男人在一起!

  刑鷹來回看著這對表情怪異的父女,決定漠視他們的責怪,切都正題。「如果你們父女談完了,我也有事要請教。」逕自落坐後,他看著初次見面時明明很慈祥,可此時再見,神情卻透著疏離的中年男人,「我聽說唐朝皇帝曾將珍貴的金絲楠木賞賜給左伯父打造,而且,此木材也只允許皇室所用,因此,我想請左伯父替我看一樣東西。」

  左謙沉默的點頭。

  待刑鷹從衣領內拉出一條皮繩後,左瀠瀠的臉色頓時一變。

  是她替他刻的項鏈!他還留著它?為什麼?她的心不由得激動起來。

  幾乎是第一眼,左謙就確定了這是皇帝送給他的金絲楠木,就算女兒沒有把她偷拿楠木雕成墜子送給刑鷹的事告訴他,從雕工上他也能看出是自己女兒所雕刻的,只是,他為什麼要他看這樣東西?

  刑鷹略微傾身,將墜子更靠近左謙,神情嚴肅,「左伯父可以看出這是皇上送你的楠木?或是從這雕工可以看出是哪一位元師傅的作品嗎?」

  左瀠瀠暗吸一口氣,擔心的看著父親,就怕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

  「這並不是皇上送我的,至於是誰的作品……」左謙意思意思的想了想,接著便佯裝困惑的搖頭,「我實在看不出來,真抱歉。」

  那麼這一趟是白跑了?刑鷹抿緊薄唇,難掩心中的失望,將項鏈放回衣服內,點頭就要走時--

  「你為什麼要查那條項鏈?」左瀠瀠忍不住開口問。

  停下腳步,刑鷹回頭看她,不答反問:「你又為什麼這麼好奇?」她臉色微微一變,「……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找一個讓我更感興趣的理由,我再給你答案。」他不置可否的說,但走了一步,突地又停下,「明天,李侍郎要請我們去參觀地宮,你也一起走,希望那時候你可以誠實一點。」

  左瀠瀠心一驚。

  見他出去,左謙連忙將門給關上,著急的問:「他發現什麼了嗎?」

  左瀠瀠心慌的搖頭。她也不知道,但也許就出在她那句不該問出口的話吧?她太沉不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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