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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 -【蝕心劍之四白虹】比翼

決明 -【蝕心劍之四白虹】比翼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1988523 您是第814個瀏覽者
沒有心?
依她看,這男人沒有腦才是真的!
居然養著一把妖劍當寵物
還放任它將自個兒的感情啃得乾乾淨淨
害她惦著前生的盟約轉世投胎後
找到的竟是沒血沒淚、號稱「仙魔」的無情郎!
沒關係,就憑他們上上輩子深厚的感情基礎
只要她不怕苦、不怕難、把他傷人的話當耳邊風
再施點小手段撂倒那把糾纏他的大爛劍
一定可以喚回當初與她深深相愛的多情男子
可是他怎麼也料測不到
所謂的蝕心妖劍竟然只是代罪羔羊
真正令他無心無愛的罪魁禍首其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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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在最前頭的小小告誡  決小明


  這是一本地雷,害怕被地雷書給炸到的讀者寶寶,別遲疑,請將書放回架上去,乖。

  所謂地雷,因人而異,對我而言,《比翼》毋庸置疑是地雷,而形成地雷的原因,全在於男主角……

  某人青很努力很努力地勸我不要寫這種擁有地雷個性的地雷男,但我最後還是很任性很任性地寫了下去——原因無他,我就是想寫。

  決小明捧著《比翼》書稿,溫柔地拍拍它。「乖乖,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歡你,媽媽愛你就好,媽媽會很溫柔對待你的,mybaby。」是呀,身為《比翼》書寶寶的生產者,怎麼可以不愛自己辛苦寫出來的東西呢? 

  好矛盾好矛盾,地雷書——卻又是決小明非常非常愛的一本地雷書。

  「說得冠冕堂皇,不知是誰把自己之前的書全塞到衣櫃深處去發霉,提不起勇氣再看的?」某人青懶懶地坐在貴妃椅上修剪十指蔻丹,一副貴婦人狀,數落起某球罪狀。

  決小明臉上浮現一排小丸子黑線,只覺得某人青那句話化為無數利箭,一根一根一根再一根地戳進決小明脆弱的小小芳心。

  芳心碎損,決小明要去用膠帶貼補心頭上的箭孔。

  反正我給過告誡了,心甘情願被地雷炸的人就不要寫信來跟我哭訴噢。

  以上,祝大家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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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劍本無口,卻嗜血千斛。

  劍本無翼,卻似鳳騰飛蒼穹之上。

  劍本無足,卻隨軍馳騁沙場,隨士遊歷四方。

  劍本無心,卻有蝕心噬魄之說。

  六把因蝕心之訛被束之高閣的禁忌妖劍,隨朝代遞嬗交替的戰火,由宮闈問流落四方……

  因緣際會,六人成為六把蝕心劍命定之主,揮舞劍身的同時,亦為劍所控。

  劍蝕佛心,佛成邪神;劍蝕魔魄,魔亦為善。

  究竟是妖劍蝕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難以察覺的無形貪慾所蝕?

  且聽我娓娓道來,然後,告訴我——

  你所透徹的那個確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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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素雅篦櫛滑過垂至胸前直亮順滑的髮絲,輕緩穿梭其間。淡褐的木篦猶似展翅在雲霄裡的鳥兒,優遊自在,若以木篦比擬禽鳥,鏡前端坐人影的發便是白雲——他的髮色如煙如雲,是不染塵埃的淨白。

  白色,是唯一停駐在他身上的色澤,然而鏡面所反照出那張不見情緒波動的容顏,卻是不稱白髮年衰的翩然俊雅。

  環繞在他臂膀間的一縷清煙,裊裊流蕩在素白衣袖上,為他原先便擁有的清冷氣質更添一分縹緲靈氳。

  任誰也無法一眼瞧出,臂上那抹煙雲,竟是一柄妖劍。

  手腕輕移,篦梳毫無阻礙地滑觸在銀白髮上,半合的淡眸專注落在篦櫛滑過之處,那縷雲煙白絲。

  「白頭,到老……」

  薄美雙唇微微抿起,好似無法理解自己為何突然冒出這四字。

  這是一句承諾。

  一句……他不明所以的承諾。

  是誰要與誰白頭到老?是他允人的承諾?還是別人給他的誓言?既是承諾誓言,為什麼如今他卻是孤單一人吮嘗著蒼涼?

  那信誓旦旦說要與他白頭到老的人,為何失了蹤影?

  銅鏡前的他,已然擁有銀亮白髮,然而,承諾到老的人卻沒有下落。

  即使心底有著無止盡的困疑,鏡中的身影兀自清淺。淺色的發、淺色的眉、淺色的膚、淺色的瞳……不帶七情六慾,好似置身事外。

  人淺,情亦淺。

  五指放過綹綹白髮,不再梳理三千煩惱絲,任它放肆地在雙肩輕洩,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晃蕩成白霧煙茫。

  推開門扉,刺耳的咿呀聲成為幽靜屋舍的唯一聲響。不僅他整個人是白的,就連屋瓦、地面、樹梢、簷欄,也全教厚厚霜雪給染上白漭漭的顏色。

  遍地雪泥上,殘留著深淺不一卻又雜亂不堪的腳印於,在他門扉前來來回回,腳印子極小,是個姑娘家或孩童所有,好似在他房門前再三徘徊查看。

  穿過極短的簷下,踏入前廳。

  木桌上已布妥早膳,讓冷凝的寒氣中擁有一絲餚香及暖熱。

  室如懸磬的蕭條屋內,多添了抹嬌黃身影,像個突兀的存在。

  「早。」擁有溫暖笑意的黃衫小姑娘喜孜孜地朝他猛笑,水靈靈的黑瞳衝著他眨巴眨巴地瞧,襯托得清靈花顏上多了些討喜的甜美。

  他視若無睹,逕自走向木櫃,取出一堆料理所需的用具。

  「哎呀,你用不著自己動手,我已經替你布好了早膳——」漂亮的黛眉塌垮了下來。

  她的嚷嚷,他恍若未聞,再轉入廚房。

  黃衫小姑娘噘起嘴兒,奸惱好惱地望著裡頭的身影。

  半晌,白髮男人才又走了出來,手上多了碗清素白粥。

  「我煮的也是清粥呀!吃我煮的不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多費一分力?」黃衫小姑娘的埋怨在白髮男人落坐她正對面時,一古腦地轟出菱嘴。

  見他不言不語,擺明視她為無物,枉費她辛苦了整個早晨,小心翼翼顧著火候、洗米、熬煮,結果他根本不領情!

  不領情也罷,最氣人的是她看他光喝白粥,還是忍不住為他挾起桌上配菜入碗,她好不爭氣!

  她開口,試圖打破尷尬沉默,「今兒個早晨好冷,還下了場雪呢,凍得梢兒的小雀兒都冷到叫不出聲。」

  的確,很冷,尤其他全然沒有回應,連挑挑眉也不曾,讓她努力想營造的熱絡氣氛全降至冰點。

  她扁扁嘴,毅力可嘉,「還有還有,昨兒個夜裡,崖邊的積雪轟隆隆地給塌了,上山的棧橋全埋在雪底下,看來到明年初春融雪前,臥雪山都不會有人上來打擾了呢。」

  她好慇勤地挾了塊醬瓜給他,他沒拒絕,卻還以更傷人的靜默,好似將那塊醃得又香又甘的醬瓜視為從天而降的神跡。

  「沒人來擾你,你就開心了對不對?」她又問道,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她的笑顏才緩緩斂止。「哎呀,你別老是不理我,讓我一個人像只傻傻的雀兒吱吱喳喳,好糗哩。我說了這麼多,你好歹應個聲嘛。」就算只是不屑地冷哼一聲,她也甘之如飴呀,幹啥老當她是不存在的空氣!

  白髮男人放下手中的碗,無視黃衫小姑娘奉上的熱茗,逕自另添一杯香茶,讓她為之氣結。

  「你獨自一人在這山裡住了好久好久,都沒人陪你說說話,你不覺得寂寞、不覺得孤獨嗎?」她想讓他知道她存在的好處。

  白髮男人斂了斂眉,淡然的神情教人讀不出半點心思。

  「還是你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哎呀,你若忘了如何說話,好歹也點個頭、晃個腦,讓我知道你有在聽我說話,別讓我像個自言自語的傻丫頭。」

  語畢,她殷切地望著他,終於,那薄美的雙唇微啟。

  「你怎麼還待在這?」

  一出口,便傷人。

  黃衫小姑娘強迫自己壓下心頭湧起的酸楚。至少他願意開口回答啦!有一就有二,有二才可能有三,她就不信哄不了這男人陪她說話!

  做好心理建設,黃衫小姑娘再度漾起笑容,「我叫鴒兒,你別老是記不住。是你叫我好好待在這裡養傷的。」縮在桌下的蔥白纖指悄悄比畫個「一」。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他的語氣未曾揚高,輕而易舉讓人聽出清冷語調中的疏遠。

  「你當初救我回來又沒有說明期限是多長!瞧,我現在的左臂仍帶著傷,還發著疼咧,哎呀,好痛噢。」她裝得可憐兮兮,掀起嫩黃衣袖露出一臂白玉雪肌,桌底下的小手同時又比畫個「二」,這是他同她說的第二句話。

  白髮男人瞧也沒瞧一眼,淡淡地道:「我非醫者,你該去尋找能治好你傷口的人。」

  「反正你就是嫌我煩、瞧我礙眼、看我討厭,巴不得我滾得遠遠的,對不對?!」鴒兒大嚷。

  「是。」他不假思索,淡然應道。

  鴒兒聽到一陣自心底響起的碎裂聲——該死!早知道他會這麼回答,難不成她還奢望聽見其他答案?!她做什麼犯賤的自己起頭?看吧看吧,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還讓他順著她自我厭惡的話語接續,真是蠢!蠢到極點了!

  無語片刻,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反正又不是頭一天認識他,他說話的口氣總是既輕又柔,淡淡的像在談天說地,卻也像把無形的劍,狠狠地在她心頭劃上一道又一道的傷口,讓她幾乎無法招架。

  一百年了,她早該習慣,早該練就一身銅筋鐵骨,不該再有痛楚的……

  「我的傷口永遠也好不了,世上再也尋不到人能治癒,與其逼我撐著傷臂去尋找醫者,不如讓我留在這……好生養著傷,至少,傷口不會惡化就好。」鴒兒回復先前的柔笑,只可惜她全心全意的清笑入不了那雙淺情的眸子。「你是孤獨的,我也是,就讓我留在這裡……與你作個伴。」

  他抬眸,清澄的眸間映照出她的無聲祈求。

  「我從不覺得自己孤獨。」白髮男人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

  「你……」

  她想追出去,追著那抹幾乎與雪融為同色的身影,然而,她卻步了。

  追不上的,她知道……她再也追不上的。

  「鳥兒折了翼,怎麼也飛不高、飛不遠,若真驅離了它,它也只有死路一條……」她的掌,覆上了左臂傷口,那道百年來仍無法痊癒的傷,與她此刻的心一樣隱隱泛疼。

  他從不覺得自己孤獨,真正孤獨的人,是她……

  她,是只失了另一半羽翼的比翼鳥,無力再登青霄。哀哀的泣血嘶鳴,竟只喚回如此情淺冷淡的對待。

  屋外,大雪已至,掩去白髮男人所留下的腳印,淺淺的……直至完全消失。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入了夜的臥雪山,氣溫低得足以凍斃人。

  經過整日的降雪,放眼望去,只有染了夜墨的白雪,稀微的月華,灑落雪地點點銀光。

  鴒兒揪著厚厚被衾,將自己包裹得像顆不透風雪的粽子,靜靜地、愣愣地蜷窩在窗邊,雙眼發直地望著遠遠雪景。

  纏了他一百年,她與他的關係,仍似百年前兩人初見的情況,窒礙難前。

  面對如此淺情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換得他真誠的凝眸注視……或許,這是遙不可及的幻夢吧。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在天願作……比翼鳥……」她低聲吟著,兩行清淚壓抑不住地滑落,凝成冰晶。

  再怎麼溫熱的淚珠,永遠也敵不過極寒的溫度,如同她再怎麼熱衷的眷戀,永遠也敲不開他冰封的心扉吧。

  一隻無法比翼的鳥兒,如何能獨存於世?

  不行不行!她不能自怨自艾下去!

  「鴒兒鴒兒,你不可以灰心喪志,滴水能穿石,總有一日,他會明白的!你所做的一切不會是場泡影。」她拍拍淚濕的雙頰,鼓舞自己。

  鴒兒扯開被衾,瞬間湧上的寒意讓她直打顫,她強打起精神,將滿桌已被凍得凝霜的晚膳重新溫熱,好讓他一回來便能吃到最溫暖的膳食!

  燖著熱湯,她記得他好像不喜歡這野菜湯,每回他總是一口都不嘗……

  鴒兒沒多加思索,急忙又另起爐灶,切切洗洗著全新的食材,準備再煲鍋清湯。

  無意瞥見那盤有些泛黃的冷硬青菜,也早已讓人失了食慾,她又轉向一旁的木桶,撿洗著新鮮青翠的菜葉,桶內所盛的是雪融後的清水,澄淨而冰冷,凍得她雙手直顫抖。

  至於另外那盤煎溪魚……她記得上回他有吃!鴒兒甜孜孜地將溪魚再燖熱一逼。雖然是她主動挾到他碗裡,但好歹他沒有拒絕,應該算是喜歡吧。

  鴒兒陡地苦笑。喜歡?他恐怕不知道何謂「喜歡」或「討厭」吧,在他生命中是不存在這種情緒的……

  無關喜不喜歡、討不討厭,他只是很習慣視她如虛無,就如同她已經習慣將他視為生命中最在意的人一般。

  「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後悔這樣對待我,到時就算你跪著向我磕頭認錯,我都不會原諒你的!」她切剁著蔬菜的右手略略停頓,咬了咬下唇,「不然,原諒一點點就好……」貝齒下陷的力道又多了數分,「要不,再多原諒一點點好了……」

  哎呀,她好窩囊!

  凍僵的五指搖搖晃晃地握著菜刀,險象環生,終於真正的慘劇發生了。

  「哎呀——」鴒兒痛呼一聲,一道血口開在她的食指上,溢出洶湧的血紅,她急忙吮住傷口,弄得滿唇滿口的血腥味。

  好痛好痛……鴒兒可憐兮兮地咕噥。

  她大概是世上頭一隻因剁菜而見血的鳥精了!

  吮不盡指上的血,離了口便又淌出腥紅,鴒兒淺歎一聲,走出廚房去尋找能包裹傷口的白巾及傷藥。

  甫跨出門檻,就瞧見堂外門扉輕啟,步入白髮男人的爾雅身影。

  「你回來了!」顧不得手上的傷,鴒兒迎上前去。

  白髮男人沒答腔,不發一語地緩緩走過她身畔,猶如將她視為佇在堂裡的一根屋柱。

  鴒兒沒垂頭喪氣,小跑步地追在他身後,「用過晚膳了沒?鍋裡還熱著菜哩,我去端來給你吃?」她的笑容,光芒萬丈。

  他無視於她的舉動,像是蔽日的烏雲,輕鬆掩蓋了她的耀眼笑靨。

  「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好——哎呀,我都說我已經準備好晚膳了,你怎麼還……」

  她閉上了檀口,靜靜地看著他踏進廚房,一如百年來的每一日,為他自己料理膳食。

  沮喪的無力感溢滿心頭,幾乎要將她溺斃,唇畔再也強牽不起任何一抹笑。這種獨腳戲好累人……不,是好累「鳥」,累到她想就此放棄,就此順了他的心意,如他所願地離開他……

  若他能直言斥喝她滾,興許她會釋懷,會全然絕望,也會毫不留戀地走,只是他的態度不慍不怒、不冷不熱,讓她捧著荏弱的心,甘願就這麼拖在他身邊……即使換不到一個輕笑。

  如果她此時掉頭就走,離開臥雪山,鬆了一口氣的人可能不僅是她吧?

  不不不,不能有這種喪氣的念頭,否則她的心情只會更加黯淡的——她什麼本事都沒有,就屬鼓舞自己這項本領最高強!

  鴒兒拎起礙手礙腳的過長裙擺,飛奔到廚房,挨在白髮男人身旁,心情轉好地繼續吱吱喳喳。

  「哇!你的刀法真好,切得又好快,我該向你討教兩招才是。」

  唰的一聲,菜落鍋內,激起一陣熱煙。

  他動作俐落地翻炒,另只手還能繼續處理下一道菜。鴒兒只能跟在一旁又是驚呼又是叫好的。

  半刻左右,一桌子的熱菜熱湯已布妥,鴒兒沒等他招呼,逕自挑了他身旁的位置坐定。

  「讓我嘗嘗你的手藝。」她朝其中一道色澤青翠的菜餚下箸,「哎呀呀!你、你……」她又習慣性地咬著下唇,貝齒連帶緊扣在木箸上。他炒菜炒得這麼好吃,難怪對她所做的每道菜都興致缺缺!這男人……是在打擊她的自信心嗎?

  白髮男人見她咬著箸,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模樣。他炒的菜有難吃到讓那熟悉的笑顏消失在她臉上?

  「既然難吃就別吃。」他淡然道。

  「不難吃、不難吃!我愣住是因為我沒料到你炒的菜這麼好吃!」為了證明她所言屬實,她還猛塞了好幾口菜。

  他只是輕佻了挑眉,沒再開口。

  「你今天出去了一整天,是上哪去了?」鴒兒同一句話問了足足三次,仍不見他回答,她繼續朝第四回邁進。

  不知是她的毅力感動了他,還是他被問煩了,白髮男子終於開口。

  「出去走走。」答得敷衍。

  從早晨走到傍晚,這段散步路途可真遙遠。

  「那下回也帶我一塊去,可好?」

  他沒明白拒絕,只不過冷情的臉上寫得再清楚不過了——不好。

  「我的要求過分了?」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他半斂眼睫,似笑非笑,「不過分,與你三番兩次強留在這裡相較,一點也不過分。」

  鴒兒瞬間望見一道無形巨雷轟劈在她腦門上,耳內隆隆作響——

  「做什麼拐著彎罵人……」她含糊嘟囔,悄悄展睫偷覦正在喝湯的他。

  他白的很勻稱,自頭到腳全像是雪堆出來的,不見一絲雜色,擁有雪般的素淨,也擁有雪般的冰冷,不只是映在俊顏上的表情,連說話的口氣也一樣。

  他那較尋常人還要白皙的肌膚,恐怕也是冷的吧?

  好想偷摸摸看……

  只可惜她有色無膽,只能要要嘴皮子。

  「我留在這裡,全是因為你。」若非他,她何需在百年前的大雪中上山,只為尋他?若非為了尋他,她又怎會傷了羽翼而墜落雪地?

  而他,卻已記不得苦苦追尋著他的她了。

  「報恩嗎?只要你離開這裡,還我全然清靜,就是還了我的恩情。」他以為她說的是他在雪地中撿回恢復原形的她一事。

  「才不是報恩!是……」

  「我與你,除了恩情之外,什麼也沒有。」水波不興的淡色瞳子因長睫遮掩而籠上淺淺的灰暗。

  「用不著你提醒我!」

  「但我若不提醒你,你似乎給忘了。」忘了這兒是誰的住所、忘了她只是只打擾別人安寧幾近一百年的「鳥」。

  「我才不會忘記是你將我自風雪中救回,為我包紮傷口,還讓我在這兒養傷。」

  「我若知道救回來的傷禽是只死纏爛打的精怪,我不會救。」白髮男人說得輕緩,卻也顯得更加無情,逸出好聽嗓音的唇畔不見任何揚弧,在在彰顯著他的漠然。

  「鳳淮,你——」她氣得嚷出了白髮男人的全名。

  「要我怎麼做,你才願意離開?」他抬首,雙瞳直盯著她。

  面對他直接的詢問,鴒兒腦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勉強擠出一句:「我們相處了一百年,沒有感情也有交情,你……你就非得這般絕情嗎?」

  她早知道,總有一天,這句無情的話語一定會出自他的口中,她一直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承受,豈料真正聽到的瞬間,卻是這般難忍。

  「百年來,你應該夠瞭解我了。」情之於他,只不過是虛渺而可笑的字眼,他從不奢望也不眷戀,更不願花費心思去碰觸。

  「不,我不瞭解!我不瞭解你為什麼總是將我的努力視為累贅?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到底算什麼?」清靈的臉蛋染上輕憂。

  「什麼也不算。」他答得誠實,也因誠實而更顯殘酷。

  鴒兒怔了怔。是呀……什麼也不算,她早知道的,只是她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在他心目中只是個什麼也不算的存在……

  「我想……是我選擇錯誤了……我不該……不該這般傻、不該這般堅持、不該——」她陡地摀住逸出破碎字眼的菱唇,不許它洩漏太多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墨黑長睫掩上眸間的苦楚,心底無形傷口所汩流的血水,幻化成眼眶的晶淚,背叛了她的倔強強忍。

  她好茫然、好無助……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但是,沒有人告訴過她,萬一化為禽鳥卻沒有比翼雙飛的另一半,該怎麼辦?萬一萌為枝啞,卻尋不到共效連理的另一方,又該如何是好?

  無法問出口的話,就讓眼淚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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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鴒兒終是厚顏地留了下來,硬留在他身邊。

  對於她從咬得死白的唇瓣間迸出「我不走」的堅決字眼,鳳淮的反應是一貫的默然,之後便什麼也不再多說,連個輕哼也不願賞給她。

  翌日,鳳淮再見到她,她仍是捧著最甜最膩的笑顏,軟軟地朝他道早安,慇勤地又是遞茶又是遞飯,好似昨夜的一切只是場不真實的夢境。

  她究竟在堅持什麼?鳳淮不懂,真的不懂,他的冷淡態度已然說明了他的決絕及疏離,她卻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後,重燃信心,不屈不撓地與他周旋抗衡。

  他對她的恩情,渺小到壓根犯不著她賠上百年的青春,窩在這鳥不生蛋的臥雪山上等結冰、盼凍斃。

  還是……愛?

  她那雙每每望見他便點燃璀璨光輝的星眸,就是愛?

  她那總是漾著他不明所以的笑靨中所代表的,就是愛?

  鳳淮望著鏡中白髮淡然的自己——為什麼會愛上這樣的他?

  愛上一個人,又是何種心思、何種滋味?

  愛上一個人,就得如此委曲求全、嘗盡冷暖?

  愛上一個人,就要這般死纏爛打、掏心挖肺?

  若是如此,他不懂,也不要,更不屑。

  鏡中映照出他右臂上的氤氳煙劍,好似燃起冰焰般地竄流著濃煙,比起平日的輕淺波緒,今日算得上是反常了。

  白煙所形成的雲蟒,圈圈收緊,卻不會讓身為主人的他感到任何痛楚及不適。

  「白虹劍,你今日怎麼如此紊亂?」鳳淮低語。

  沉吟片刻,他才緩緩悟通……不,不是白虹劍紊亂,能影響白虹如斯的,只有以心餵養著劍的劍主,也就是他,鳳淮。

  鏡面映照不出他的真實情緒——應該說,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出潛伏在自己沉靜淡然的皮相下所隱蔽的心思,而白虹劍卻察覺了!

  「你現在是反照著我的心緒?」他輕聲詢問,白虹劍瞬間噴吐出更多的白霧,幾乎要模糊了坐在鏡前的身影。

  「只可惜,我不懂什麼世間之情,更不懂你因何反常。你名為『蝕心劍』,可是在無心無情的我身上,你究竟蝕噬了什麼?」他不識七情、不明六欲,這樣的他,為何能成為蝕心劍的宿主?

  白虹劍在鳳淮臂上的行雲流水之勢漸趨平緩,因白煙而朦朧的身影又恢復了清晰,經過煙雲洗鏈,鳳淮的容顏更加冰冽。

  劍永遠不會回答他,他的困疑只會讓自己陷入迷惑深淵,更加摸不清、理不透。

  朝前方平舉右臂,繞旋在臂上的雲煙開始往掌心浮移,筆直的白裊煙劍逐漸成形,在他掌間的白虹徒具寶劍形體,卻無鋒利劍身。

  「還是……」鳳淮半瞇起眸,淺淺的長睫掩去同樣淺色的瞳,「她開始擾亂我了?」

  不該如此,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擾亂他無波無痕的心湖,因為他的心——是死的。

  心死,所以再無法感受加諸在他身上的情感,無法感受、無法體會,自然也無法給予回應。

  這樣的他,不只是外貌冰冷似雪,連內在也如出一轍。

  這樣的他,不需要任何感情,更不要任何人對他的眷戀及期盼——

  「你為什麼要這般強逼自己?」

  午憩時分,鳳淮主動走到鴒兒身後,以淡漠的口吻提出心底困疑。

  鴒兒猛回頭,因一時驚訝於他主動開口,她的神態有些憨、有些傻,握在手裡的濕抹布甚至不小心擱在粉頰邊而不自覺。

  「你在同我說話?」她小心求證。

  鳳淮微頷首。這屋裡……不,該說這整座臥雪山上只有她與他,他不是與她說話還能和誰說?

  「這是你頭一回主動找我閒聊耶!」鴒兒臉上寫滿大驚小怪的欣喜,「你先坐著,我、我去泡茶,再拿些茶點來配,咱們……咱們慢慢聊!」

  她壓根沒聽清楚鳳淮的問句,一味喜孜孜地展開忙碌,從木櫃中取出茶具、燒熱水、拎瓜子和糕點。

  鳳淮看著她的舉動,微微蹙起眉。他只是想問她,為什麼要逼迫自己像只可憐兮兮的棄犬,搖尾乞憐地硬留在他身邊,她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忙東忙西?

  「來,喝茶。」她笑得好似經歷天大喜事一股,嘴兒合也合不攏。

  鳳淮先是遲疑,最後才緩緩接過被香茗溫熱得近乎燙手的茶杯。

  「你要跟我聊什麼?」她拉攏裙擺,落坐在他左手邊,眉兒眼兒全是滿滿笑意。

  鳳淮知道,一旦他想問的話離口,她臉上的笑靨便會全數染上憂鬱,明亮的星兒雙瞳也會殯落所有喜悅光輝……他知道的,因為百年來,這是他們之間不斷重複上演的相處過程。

  「你為什麼要這般強逼自己?」他啟齒,重複之前的問句。

  「強逼自己?我強逼自己什麼了?」她不解。

  「留在這個不屬於你的地方,面對這般的我,你覺得開心嗎?」他不拐彎抹角,以最平淡沉穩的口吻說道,也以最凜冽的眼神看著花顏上瞬間凋零的笑容。

  鴒兒察覺他語氣中的冷淡,小嘴一抿,「為什麼要這麼問?」

  「被人忽視、被人冷落的滋味,你甘之如飴?」鳳淮輕啜香茗,氤氳的香氣拂過他的臉頰,最終與他的白髮融為同色縹緲。

  「天底下沒有人會因為被忽視、被冷落而甘之如飴的!」鴒兒低叫,更何況是被自己所在意的人漠視!

  「若非甘之如飴,那麼,又是什麼原因迫使你去接受這一切?」鳳淮沒有任何嘲諷之意,而是真的不明白。懸宕在心裡的疑問,不舒服得令他想探得一個正解。

  鴒兒噘噘嘴,犯起小人嘀咕:「說了你又不會懂……」

  她不是甘之如飴,面對冷漠和無視,她心裡也會難過沮喪,只是她更相信,只要不放棄,有朝一日她絕對能收得成果——這是她用以說服自己支持到今時今日的唯一信念。

  然而,望進鳳淮的淡眸,鴒兒的信心有絲動搖了。

  她真的沒有把握能讓自己融入鳳淮那雙冰凝的眼,成為其中停駐的專注。

  一百年,是一段長到足以幾番輪迴、人事全非的歲月,而她與他,卻仍停在原點,進不得也退不了……

  她還要再花多少個一百年,才有可能讓眼前不懂情為何物的男人改變?

  「如果……硬要說個原因,興許是我傻吧。」鴒兒苦苦一笑。

  但這個答覆非但不能解除鳳淮心中的困疑,反而又添了數分不解。

  「傻,只有這原因?」

  「還有執著吧。」既然他嫌理由不夠充足,再添一個也無妨。

  又傻又執著的她呵……

  「執著至此,何苦?」

  「執著不苦,苦的是我所執著的人,是個情癡。」情感上的白癡!鴒兒毫不給面子地在背後補上這句。

  鳳淮放下茗杯,靜默良久。

  「你所執著的人,是我?」他沒抬眸看她,僅輕輕問道。

  鴒兒暗自吸了口涼氣。在她追逐他百年之後,他竟然問出這句教人咬牙切齒的話——且慢,鴒兒呀鴒兒,先別自怨自艾,好歹他還會問「你所執著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所執著的人,是誰?」,雖然僅有一字之差,對兩人而言卻是一大躍進,她該高興的!

  鴒兒思緒一轉,心情也隨之轉好,唇畔又漾起甜笑,「對,是你。」

  「為何是我?」鳳淮問。

  「為何不能是你?」她反問。

  兩個問題,對彼此而言都是難以回答,換來兩人片刻沉默。這個無聲的片刻,很難熬,也似乎就要無止無盡地延續下去……

  「我永遠也不會懂你的執著,你只是在白費工夫。」鳳淮率先打破沉默。

  「早知道你會說這種話,我還寧願繼續和你無聲的互看下去咧。」鴒兒咕噥著,偷偷瞄了他一眼,確定他沒聽到這句嘀咕,她才大膽地抬起頭回道:「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是因為……你真的那麼厭惡我?厭惡到連一絲機會都不願給我?」

  哎呀呀,她又問了蠢話,這回他一定會很殘忍地接一句「對,我厭惡你」,嗚……

  鳳淮揚揚薄唇,「厭惡?我也不懂何謂厭惡。」

  鴒兒蹙著雙眉,漂亮的小巧臉蛋上流露著同情與不捨交雜的神色。「你……你連『厭惡』這等情緒都沒有?」

  他沒點頭,僅是默認。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鴒兒想伸手握住他的手,卻晚了一步——因為他端起了杯子。

  「變?我一直是如此,從沒變過。」

  「才不是!你以前——」鴒兒在鳳淮的注視下,手忙腳亂地拐了個彎,「哎呀呀,我的意思是說,你以前救我回來時,一定是懂情懂義之人,否則你怎會放下身段將我給帶了回來?」

  「我帶你回來,是因為當時墜落雪地的你,緊緊咬住我的衣擺不放。」他淡淡提醒。

  鴒兒當然記得,當時的他壓根沒有彎腰查看的念頭,仍是一逕前行,也害咬著衣擺並且陷入半昏迷的她,被迫拖行了好長一段路,所幸那年也是滿山積雪,她才不至於在粗地上磨掉一層鳥皮。

  「話雖如此,好歹後來你也為我的傷翼上藥,還收留我——」一個晚上。鴒兒將這四字低怨含在嘴裡,意思意思地咀嚼兩下,沒敢真的說出口。「等等,你現在要說的話先緩著點。」她摀住雙耳,「你可以說了。」

  「一步錯,步步錯。」

  鳳淮語畢,鴒兒見他的雙唇沒再動,才放下平貼在耳上的柔荑。想也知道,他方才說的那句話絕對不是什麼好字眼,不聽也罷,省得她還得花工夫縫補再度破碎一回的芳心。

  鴒兒繼續說道:「所以說,我不信你已經全然絕了情,世間沒有哪一個人能斷絕七情六慾,你只是……遲鈍了點,一百年不夠打動你,那就給我兩百年,三百年,我有自信能改變你,只要你能夠接納我,別趕我走……」

  「再長的光陰都一樣,你只是在浪費時間。」鳳淮臉上的神情自始至終都沒改變,一貫俊美,也一樣的淡然。

  「不會是浪費時間!我才不會輸給你的遲鈍!」她大聲宣告。

  鳳淮聽到她刻意加重「遲鈍」兩字,淺白的眉峰微挑。

  「你不會輸給我的遲鈍,然而,你勝得過蝕心之劍?」他問得輕淺,近乎自語,鴒兒卻聽得一字不漏。

  「蝕心之劍?」她喃喃重複,光聽名字就知道不是啥好劍。「那是什麼?」

  「三國吳王所珍藏的六把名劍,輾轉千年,劍已非劍,擁有蝕心噬魂之說。」

  「劍已非劍……」

  「我所擁有的是——」鳳淮將右臂輕擱在桌前,「白虹劍。」

  鴒兒四處張望,想搜尋他所說的白虹劍蹤影,頓了頓,她驀然一叫:「等、等等!白虹劍不就是你在好些年前——」

  她愣愣地順著鳳淮的目光望去,視線膠著在他右臂上好似擁有生命般的詭異煙雲,看著它慢慢圈流、慢慢凝結、慢慢成形……

  鴒兒捂嘴驚叫,另只手微顫地指著他臂膀上的雲蛇。

  「白虹劍怎麼變成這副鳥樣子?!」

  JJJJJJJJJJJJJJJJJJJ

  白虹劍怎麼變成這副鳥樣子?!

  乍聽之下,這句話再正常不過,但對於首次聽聞白虹之名的鴒兒而言,這句話,漏洞百出——

  白虹劍由凡俗鋼煉之劍幻化為煙劍,是在七百年前,他尚未救她之時的事。而這百年來,他從不曾向她提及任何關於白虹劍之事,她不應當用如此驚駭及熟稔的口吻說出這句怪異的話。

  除非,她曾見過白虹劍——在白虹還未變為幻劍之前。

  可能嗎?不可能吧。

  他在臥雪山上獨自修煉已近千年,擁有近乎仙佛之質,卻因無仙佛之情而墜魔道——他無心無情,如何普度眾生,廣愛萬民?善心、邪心他皆無:憐憫、憎惡他亦不具,這樣的他,選擇了仙與魔之外的另條道路,讓自己清心寡慾地流放到白皚山間,獨享著屬於他的一切。

  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太少,少到他毋需任何思索回憶,便能清楚點出那些曾有心停駐在身畔的人……

  因為千年以來,只有她駐足停留,而且耐心可嘉。

  所以他能夠萬分確定,在一百年之前,他的身邊並未有她的存在。

  那麼,她又是從何得知白虹劍的原本面貌?

  白虹劍自淬煉成劍起,便與他形影不離,無論是最早之前的精雕鋼劍,抑或是褪去凡塵劍身而化為煙雲之劍,因為他的前世便是鑄出六把蝕心之劍的劍匠,更是收藏六把寶劍的吳王嫡親,所以她若曾與白虹劍有所接觸,他絕不可能不知情。

  想再追問鴒兒,她反倒是躲起他來。

  一連兩日,她總在屋外徘徊,每每與他打個照面便跑得比誰都快,好似早猜到他想詢問那時她脫口而出的話。

  此刻,窩在樹梢的鴒兒恢復成粉嫩嫩的鳥兒,藉著一身羽毛抵擋天寒,小腦袋瓜子埋在羽翼之下,整個小巧鳥軀不住地打著寒顫。

  鳳淮來到樹下,淡瞥了她一眼。

  竟為了躲他,甘願露宿枝啞?

  鴒兒以為鳳淮沒瞧見她,瞇起圓滾晶亮的鳥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鳳淮握住煙劍一端,在房舍與廳堂間的小小空地練起劍來。

  與其說是練劍,倒不如說是舞煙。

  他掌間一道劍形煙霾,白亮渺彌,隨著他輕順的肢體而進流絲縷殘雲,原先渾身就已白的好似成佛成仙,此刻的氤氳劍氣讓他更接近出塵雲仙的境界。

  「那種煙劍能砍著什麼嗎?」鴒兒在樹梢上自語,「白虹劍怎麼會變成這模樣?雖然那六把劍中,白虹並不是最鋒利的一把,但好歹也稱得上削鐵如泥,現在恐怕連株草也斬不斷咧。」 

  不過……說真格的,舞著煙劍的鳳淮真好看,脫塵離俗,一頭淺白的髮色與手上的劍配合得恰到好處,人劍合一,都是淨潔得不染瑜瑕。

  鴒兒看得好癡迷。

  可是這樣的鳳淮,卻也更給她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好似蒼穹之上的裊裊白雲,即使她恢復成羽禽,振翼高飛仍難上青霄,難觸及他。

  唉……好空虛。

  她已經無法再藉由這般遠遠觀賞著他而感到滿足,她不是只只要能見著他的身影便開心不已的鳥兒,她更希望鳳淮能給予她回應,就算是抹淺到近乎無色的笑靨都好。

  唉,這場百年幻夢到底還要作多久?

  鴒兒站在高處樹梢,拂來的寒風沁入軟羽,讓她差點凍成冰鳥。不行不行,得想辦法暖暖身子才有體力繼續窩在這裡覷瞧著他——

  鴒兒嬌嗓一開,緩緩逸出清脆鶯鳴,唱出屬於她的情歌。

  冷得直打顫的啾吟聲隨著透亮的瞬吭而逐漸轉軟,原先窩在翼下的腦袋瓜子也探出暖羽,引吭高歌。

  即使她知道,鳳淮聽不懂婉轉鳥語中所包含的深刻情意,她兀自堅持將說不出口的情話藉此傳達。

  了曉甜鳴,交織成動人曲調,以風聲為琴、以雪聲為笙,和著她的濃情,一聲聲流轉迴盪。

  樹梢下,背對著她的淺白身影,舞弄煙劍的手勢頓了頓,但僅只眨眼瞬間,迅速得連鳳淮自己都未曾察覺。

  翻手揚劍,搭配著鴒兒的歌聲,他再度練起一套劍法。

  天際薄雪似梅瓣飄降,瀰漫在兩人週身是冷凝的低溫,然而兩人卻不覺寒冷,只有溫暖的鴒啼,繚繞。

  下瞰的視線與上仰的目光交會瞬間,毋需任何言語,鴒兒看到鳳淮輕舒雙臂,那空蕩的臂彎,是引誘她的最甜美果實。

  她終於……盼到這一日了?

  盼到了鳳淮願意展臂接納她嗎?還是她的情歌成功地打動了他冰封的心?

  「鳳淮——」最燦爛的笑靨,浮現。

  梢上的粉鴒盡展羽翼,迎著風,無懼樹木高度地朝下躍去,撲向她心心唸唸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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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嗚嗚,她是世上頭一隻由樹梢上摔成重傷的笨鳥了……

  「你好壞,眼睜睜看我從樹上跳下來,竟然不接住我……哎呀呀,好疼噢。」所幸滿地積遍厚雪,否則她這一摔,恐怕又得重新輪迴等投胎了。

  「我不知道你連命都不要,從恁般高樹躍下。」鳳淮淡瞥著她,俊顏上不見任何疚意,「你是隻鳥,竟會哀啼哀到摔下樹,這是該你受的教訓。」

  「為什麼你說著笑話,臉上表情卻沒有一絲一毫變化?」鴒兒楚楚可憐地銜著布巾,包裹著摔傷的腳踝,空出一小部分的嘴來數落他。

  「我不說笑。」鳳淮漠然不動。

  粉唇抿緊了會兒,才再問道:「那你當時做什麼把雙臂張開?!」他難道不知曉她冀盼投入他懷裡多久了?故意要這賤招來害她飛蛾——不,是飛鳥撲火嗎?

  「那是劍法招式。」他正準備收劍調息,卻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樹。

  「你好過分!」鴒兒辭窮,好半晌只能擠出這句話。

  鳳淮僅是回她一個似笑非笑的清冽揚弧。

  連續三個「蠢」字進出小巧牙關,鴒兒暗罵自己的愚笨!

  難不成你還巴望著他會展臂將你擁入懷中,好生疼借嗎?!人家只是在舞劍,只是碰巧那招劍式的動作是大鵬展翅,你美的咧!還以為他是在呼喚你奔進他的臂彎間濃情蜜意?蠢蠢蠢,蠢死了!

  鳳淮覷著她那粉艷雙唇不停地開開合合,逸出無聲的字句,那雙忙碌的柔荑已經快將她的腳踝包得和她腦袋一般大。

  「下回別再做這種玩命之舉。」鳳淮終於看不下去,伸手攔下那雙纏得不亦樂乎的小手,將布巾卸下。

  鴒兒看著他輕緩地為她圈裹著傷處,兩眶火辣辣的淚珠開始氾濫。

  他好溫柔,雖然神情冷漠,卻又好溫柔噢……討厭討厭,滿眶的淚水阻礙到她凝顱他的目光了!鴒兒胡亂抹著眼淚,想要將他現下的舉止牢烙在心。

  「鳳淮……」鴒兒撲進他的懷裡,見他萌生掙扎之意,連忙收緊藕臂不容他退縮,「你人真好……」她輕輕在他心窩磨蹭兩下,粉頰透著羞赧及心滿意足的紅霞,這是她首度如此大膽示愛。

  「放開手,一個姑娘做出此舉,你羞也不羞?」鳳淮的嗓音沒任何改變。

  「我不放,就是不放!」螓首微仰,原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張泛著澀紅的臉,不料鳳淮白皙的肌膚上仍是雪般寒意。

  唰的一聲,鳳淮發出一道氣芒,暫時撤收鴒兒的法力,讓她原有的嫩姑娘形態全數褪去,恢復成禽鳥,扣在他腰間的纖臂自然也化為短短羽翼,讓他成功脫離她的鉗制。

  鳳淮為她包裹的傷巾成了一圈圈比鳥軀還大的圓形布團,鴒兒嗚鳴兩聲,見鳳淮無動於衷,她垂頭喪氣。

  「別隨意碰觸我。」冰玉般的眼眸斂去所有暖意,或者該說,那雙晶瑩的眼,從不曾停駐過溫暖。

  小氣鬼!鴒兒拍打著羽翼,吱喳亂叫,跛著細瘦的傷腿在木椅上蹦蹦跳跳地抗議。

  鳳淮沒再看她,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小巧的鴒兒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企圖再以可憐的甜嗓輕鳴喚回他的腳步,奈何她魂牽夢縈的潔白身影仍沒有絲毫遲疑地消失在門扉之後。

  果然不能操之過急,鴒兒呀鴒兒,一百年你都忍了,怎麼這回定力如此之差呢?

  一定是因為鳳淮那時的神情太誘人,淺淺的額際散發閃耀著白亮微光,濃長的睫半掩著澄澈的瞳,那副模樣,讓她不由自主地起了色心……

  只可惜她貼在他胸口才短短鬚臾便教人給打回了原形,下回她若再犯,恐怕就會給轟出家門了。

  鴒兒傻呼呼地嬌笑,沒關係,今天這記身體接觸,足足能讓她再滿足回味個一百年,也更成為她繼續堅持的動力!

  「以往,都是你這般欺負我,就愛瞧我紅著臉斥責你的踰矩,定是因為那時我總是推拒,現世報才要讓我也嘗嘗這種被人拒絕的滋味……」嬌小精緻的鳥娃娃窩坐在籐椅上,黑翦的圓瞳陷入那段緊鎖在心底深處的記憶。

  為了守著這段回憶,她甘願受盡冷漠,只有在獨自舔舐心傷之際,她才會容許自己沉淪在那段歲月的包圍中……

  婉轉低吟的鳥語,帶著甜甜的嬌憨,「可我當初的表情,才沒你這般冷酷、這般傷人哩,每每還不都稱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讓你給佔了便宜……」

  水燦的眼染上薄薄霧氣,朦朧了眼底的笑。

  「可是……你忘了這一切,只有我,還好傻好傻地擱在心上……」

  即使顫音哽咽,逸出檀口的,仍是非人的哀哀啼吟。

  WWWWWWWWWWWWWWWWWWWWWWW

  時近子時,月淺星稀的深夜。

  哀淒淒的鳥鳴,在空蕩靜穆的臥雪山上更顯清晰了亮。

  鳳淮尚未入睡,不只是因為屋外那一聲聲好似哭泣的嘶啼鳥聲,更因心頭難以摸透的紊亂思緒。

  他披上白色外褂,緩緩來到窗邊,屋外一株枯樹,上頭佇著擾人清夢的鳥兒——鴒兒。

  枯樹、孤鳥,襯著黑夜間一輪缺月,看來孤單得好清寥。

  鳳淮雙臂環胸,白虹煙雲如影隨形。他的眼,合也不合地淺望著雪霽窗外,腦中想的是賞月景,視線之中卻怎麼也存在著一抹孤寂鳥影,迫使他不得不「順便」將她收納在眼底。

  今夜的她,有些反常。

  他記得她總是愛笑的,無論他對她的態度多冷淡,她仍是笑著的,即使偶有失落的陰霾染上她的眉宇,往往也在下一刻,她就會再度牽起甜笑,好似她是不輕易被打敗的一方。

  而今,她在展現著她的懦弱。

  淡瞳不由自主地從缺月上全然移轉到枯枝孤鳥。

  白亮髮絲所襯托的清俊臉龐,恬淡無慾,白煙輕掃的眉,淺淺的;凝水晶瑩的瞳,淡淡的,只有手臂上的白虹煙劍不經意地流露著他的心思。

  目光越是專注,臂上的煙劍便開始不聽使喚,悖逆了他向來的無波無緒,鳳淮並末分心在白虹劍上,任其由一縷輕煙轉為熊熊煙焱,拂得他披散的白髮及衣裳翩然若飛。

  他站在窗邊許久,久到他以為自己會繼續冷眼旁觀著梢上啼鳴的她,然而,他卻在下一瞬間移動步履,推開了房門——

  「你還要啼叫多久?」

  清泠的問句,成功阻止了梢上孤鳥的泣血夜啼。

  夜幕的闇黑,幾乎要吞噬掉鴒兒嬌小的禽鳥原形,她靜默了會兒,選擇繼續嘶鳴著他所不懂的語言。

  「你的聲音都叫啞了,夠了。」鳳淮不著痕跡地蹙起眉。

  鴒兒卻一改以往地耍起任性,越叫越是大聲。

  鳳淮不發一語,微仰著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梢上的鴒兒自是難以忽視來自於他的冷冽目光,終於,她還是乖乖閉上了嘴,等待著重獲清靜的他轉身回房。

  她想,他只是嫌她吵而來要她噤聲的吧。

  鴒兒靜了片刻,鳳淮卻仍佇立在樹下。

  奇怪奇怪真奇怪,他怎麼……還不走?難不成要在樹下與她對望到清晨?

  「你是因為腳傷發疼而哀啼不止?」他打破無聲靜默。

  才不是呢!她只是有感而發,一時興起地哀悼自己的蠢傻罷了。若非他提起她的腳傷,她早早便將它拋諸九霄雲外。

  「下來。」

  好好好,我不會再擾人清夢,不會再喳喳呼呼,你就放我在這裡吹吹風、醒醒腦,好生回房去睡吧,祝好夢。鴒兒回以鳥語,拍拍快要凍僵的雙翼,兀自窩在枝啞上。

  「你若有空閒在樹上嚷痛,不如下來包紮傷口。」鳳淮仍以為她是因傷疼而哀鳴。

  鴒兒怔怔地望著他。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關心耶。

  見鴒兒遲遲沒行動,鳳淮拒絕再與一隻不通人語的禽鳥對話,左掌輕揚,送出一道輕風,拂過鴒兒週身。

  「哇——」猛然恢復成人形的鴒兒發出尖叫,她方才腳下所站的枝啞細細長長的,承受得了一隻粉鳥的重量,卻不代表經得起一個姑娘的噸位。

  她急急抱住樹啞,卻聽到樹木主幹與枝橙即將分離的……斷裂聲。

  「鳳、鳳鳳淮……要斷掉了!」

  她雖是鳥精,也擁有變身的法力,但是她無論由人變鳥或由鳥變人,都有固定的輔助手勢及咒語,缺一不可。現下,她抱著救命樹啞,反倒讓自己陷入摔死的危險之中,更何況她的腳還扭傷著。

  「跳下來。」

  跳、跳下去?!然後再讓她摔斷另一隻腿,是嗎?

  鴒兒抱樹抱得更緊,不期然卻瞥見樹下的鳳淮——微展著雙臂!

  這舉動……是在告訴她,她若跳下去,他會牢牢接住她?還是他又在施展那招「大鵬展翅」?

  鴒兒咬著下唇,只敢瞅著他瞧,卻沒膽付諸行動,而鳳淮也沒再開口,臂膀仍是舒展開的,臉上神情淡然得高深莫測。

  兩人是有足夠的空閒光陰在這空地上相看兩不厭,可搖搖欲墜的枝啞卻沒這等雅興,剝裂聲又清楚傳入鴒兒耳內。

  她咽咽津液,啟口問道:「我跳下去,你會接住我嗎?」

  鳳淮沒答聲,只是定定地回視她,以無聲的行動給予答覆。

  鴒兒揚唇輕笑。

  兩袖的嫩黃波漪,飛騰出最動人的舞姿。

  再無遲疑、再無惶恐,優美的躍弧,劃開在濃濃夜幕裡,像只馭風展翼的鳥,振翅而翱。

  她知道,這一回,她沒有摔疼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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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鴒兒捧著潤喉的溫茗,小口小口啜呷著,面無表情的鳳淮正在處理著她的腳傷。

  「為什麼你手臂上纏繞的白虹斂好似在燃燒一般?」鴒兒盯著他右臂上詭譎的雲波,好奇地詢問道。

  此刻,那抹淡煙正竄著無形烈焰,雖不見火紅的焰舌,卻激起狂颯的茫煙,幾乎讓鳳淮的右半邊身軀全陷入迷濛白霧間。

  「鳳淮,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鴒兒捺著性子再問。

  良久良久,鳳淮才應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劍長在你身上哩。」晤,鳳淮現下的表情好好看噢。

  「我不知道白虹何故如此反常,劍不會說話。」

  見鴒兒好奇地伸手想碰觸他臂上的縹緲煙劍,鳳淮側肩避開。

  她噘著嘴,「碰碰都不行噢?我只是想知道以煙構成的幻劍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嘛。」小氣鬼!

  「除我之外,白虹劍會反噬任何一個碰觸它的人。」鳳淮淡淡說明。

  「反噬?它會吃人呀?可是它看起來……挺沒用的。」沒劍鞘、沒劍身,當然也沒劍鋒。

  鴒兒話才出口,鳳淮臂上的白虹劍好似聽得懂人語,且對鴒兒輕視它的語氣感到不滿,劇烈的煙雲噴吐在鴒兒臉上,凍得她無法順利吐納新鮮空氣。

  鴒兒跛著一邊的腳,跳著想遠離白虹劍的嗆煙,奈何腳下踉蹌,絆著了木椅,失了平衡的嬌軀就要朝身後跌去——

  鳳淮左掌鉗在她腕間,穩住她的身形,微微旋身讓右臂上的白虹劍離她遠遠的,只是滿屋竄奔的煙蛇仍無法平靜,直吐著雲霧般的蛇信。

  半晌過去,白虹劍才緩緩靜斂。

  鴒兒被嚇得不敢再多說一句,抿緊紅唇的模樣煞是無姑且可愛。

  「它就是這樣反噬對它不敬之人,瞧明白了?」

  鳳淮的俊顏沒有任何變化,但鴒兒就是聽出那淡淡語氣下不帶惡意的嘲弄。

  「真難得你有好心情調侃我。」她嘀咕著,唇畔的笑意卻背叛了她的輕聲埋怨。黑瞳凝瞧著他鬆開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長指,她不覺失落一歎,但隨即俏臉輕抬,「對了,白虹劍好像不受你控制,是不?我知道你性子淺淡,也不愛惹是生非,就拿方纔的情況來說吧,白虹劍未受你的指示便吐煙傷人,難道它是有意識的劍?」

  鳳淮掀起濃白長睫,沒給她肯定答覆,但鴒兒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曾說過它是蝕心之劍,一把有自我意識又能蝕人心魂的劍……」鴒兒邊沉吟邊拼湊著關於白虹劍的描述。

  蝕心,所蝕的是執劍者,抑或被殺者的心?

  所謂的心,應不單單指心智,有沒有可能包含著一切由心所生的念頭或是情緒、想法,甚至是……情感?!

  一把蝕心之劍……一把以心為養分的蝕心之劍……

  一個冷情之人……一個以心為代價的執劍之人……

  鴒兒猛一怔仲,為心底浮現的猜想所震驚,黑瞳移到鳳淮七情不動的臉上。他的氣息乎穩,若非仍有細微的吐納,她幾乎要以為鳳淮是尊冰凝的雪雕人像,他毫無情感波動,反倒是臂上的白虹劍比他更有生命活力。

  是因為……它將他所有的情感給噬淨了?!

  這才是蝕心劍的真實面目?!

  「被劍所蝕心的……是你?」搖頭吧,否定她的瞎猜、推翻她的以為……

  良久,鳳淮頷首,動作很輕很輕,輕到像是眼瞼微眨,卻又恁般堅定。

  「你為何不棄劍?!它已經變成妖劍了,它在傷害你呀!」鴒兒心急地嚷著,他會被白虹劍吃干抹淨的!

  「白虹劍不可能傷害我,我是它唯一認定之主,從古至今,一直都是。」鳳淮收拾好傷藥,輕合上置藥木箱。

  「鳳淮……」鴒兒憂心忡忡,「你不怕它將你的心啃蝕得一乾二淨嗎?」

  鳳淮扯出冷笑,「我沒有心。無心之人何來心蝕之說?」

  我看你是沒有腦才是真的,固執!鴒兒暗翻白眼,嘟囔在心底。

  「自欺欺人。今早我撲在你身上時,分明就聽到你的心跳卜通卜通地響,好聽極了,怎能說你無心?」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換來他毫無溫度的淡淡一瞥,眸中所傳達的,是對她那番自白的不諒解。

  哎呀呀,她怎麼自己提起了她所做過的壞事?這豈不讓鳳淮又記起她貪戀男色的嘴臉嗎?

  鴒兒陪著笑臉,順勢轉移話題。

  「你說你無心,所以蝕心劍奈何不了你,但你可曾想過,它吃的……不只是心?」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並觀察著鳳淮的神情。

  「你認為,除了『心』之外,它還能噬什麼?」鳳淮反問,語調清清泠泠。

  「這……」她也不敢肯定,畢竟她完全不瞭解蛻化之後的白虹劍,究竟還是不是她曾熟知的白虹……

  「它只是柄依附我而存的劍,我生它生,我死它死,糾葛難分。」

  即使他轉世新生,白虹劍也會從他還是一個赤裸的嬰孩開始,便再度成為他的一部分,緊緊相隨。

  「但也許是它害你變成今日這般冷情模樣,它與你糾纏,萬一讓你越來越無情,那我……我的苦、心豈不白費……」

  她沒把握勝過一柄蝕心之劍,一把無論鳳淮生死、輪迴、轉世都擁有跟隨他的優勢的劍!反觀她,全憑著一股傻勁行事,為他等待、為他徘徊、為他……卻仍落得今日與他半生不熟的下場,這一點也不公平!

  「你承認自己的耐心不及白虹劍?」鳳淮望著她,淡淡的瞳色籠上一抹陰影,雖然低斂的嗓音平緩,若不專注,很難發現他眼中的翻騰。

  鴒兒最最受不住別人對她使激將法。

  「誰要承認這種事?!」她哇哇大叫,「就算真要論我不及白虹劍的地方,也絕對不是我的『耐心』!你待我與你待白虹的態度有如天壤之別,太太不公平了!」她吃起白虹劍的醋,「你與它形影不離,卻巴不得趕我走!不許我碰你,卻准許白虹時時刻刻纏在你臂上!若這些條件相較,我當然不及它!可論誰比較愛你,白虹劍只有窩在牆角喘的份!」

  她暢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實話之後,所得到的回應卻是滿室靜寂,以及鳳淮揚眸而至的目光。

  「愛我?」鳳淮重複著鴒兒一古腦衝出口的強烈字眼,毫無抑揚頓挫的琮琤清嗓,讓逸出唇畔的問句顯得漠然。

  他早猜出她執意駐留在他身畔是因為這原由,孰料再由她口中聽到真真切切的情意表達,他的心頭卻仍是一震。

  對於她傾吐的「愛」,無關欣喜與否,他只是怔於她的堅決。

  「對,我愛你。」鴒兒臉蛋上全是火辣的羞澀,目光透露著最不保留的眷戀,「比任何人都要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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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但是,鳳淮不愛她。

  應該說……他不懂愛,更不懂如何去接受她加諸在他身上的愛。

  鳳淮不期望改變現況,更不想背負情感枷鎖,千年來的平靜,是他所追求的,心靈的平靜來自於無擾無慾的隱居生活,他不想改變。

  然而他隱約明白,她,一隻修煉成精的禽鳥,正逐步破壞他的安寧之路

  他不願去猜想,若放任她繼續下去,對他的未來究竟會有何種影響——無論是好是壞,他絕不會再是原來的自己。

  她的眼神太過清靈且堅定,帶著未達目的誓不心死的璀璨光彩,尤其在她輕吐著愛他時,進射出令他無法直視的光芒。

  那道光芒,灼疼了他的意志。

  「你離開這裡吧。」鳳淮陡然開口。

  「啊?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

  「你離開這裡。」

  鴒兒不敢置信,在她全盤吐露愛意之後,換來的竟是這番絕情的話。

  「為什麼?!」前一刻兩人不是還聊得愉快?她無法理解這突來的轉變。

  「這是斷了你的希冀最好的方法。」鳳淮半斂長睫,「我不會愛你,再糾纏幾百年,我仍只有這個答案。」

  毋需動起干戈傷人,世間最鋒利的兵器,來自於無情的話語。

  「你——」

  「我不會愛你,更不要你的愛。明日一早,我不希望再看見你的身影、再聽到你的聲音,我要你完全消失在我視線之中。」

  「為什麼?!給我一個答案!」

  鳳淮避開那雙想揪住他衣袖的柔荑,給予她的仍只是淡然的目光及無語。

  「難道……就因為我愛你嗎?」鴒兒的悲苦全漾在眸間,「就因為我坦承了我的愛,所以你害怕了?退縮了?」她的愛,就如此不堪、如此令他難以忍受?!

  鳳淮靜靜地旋過身,沉默,不再看她。

  「我不會離開的!」鴒兒收緊粉拳,倔氣地在他身後宣告,「說什麼也不走!」死纏爛打也好,厚顏無恥也罷,她絕對不要離開他!

  「我不介意動劍殺人來恢復我原有的清靜生活。」

  「你將我殺了更好,我的魂魄會一直一直跟著你,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會讓你輕易擺脫我!」她好卑鄙!只能拿這小人手段來行無用的威脅……

  死,對她而言,卻永永遠遠不可能變成解脫。

  她會繼續擁抱著對他的愛戀,再忍受一次鉤刀絆足、銅管刺喉之苦,悄悄將鬼差強灌而來的孟婆湯全數嘔盡,躍入滾燙的紅水橫流,重新輪迴。

  那數番徘徊在地府的記憶,至今想起,她都免不了害怕地顫抖哆嗦。

  未飲忘魂之水,她同時擁有陰陽兩界的回憶。

  所以她不會忘,不會忘了自己曾經走過的紅塵長路,不會忘了凡俗的她是如何癡、如何傻,更不會忘了千年之前,花燭紅帳之下,掀開她覆額紅縭的那張清笑俊顏,是如何承諾著要與她一同……比翼雙飛。

  這是他給她的諾言呀!

  教她怎能甘心、怎能釋懷?她信守著承諾而來,但他……卻遺忘了她。

  鳳淮臂上的白虹劍又蠢蠢欲動,迴繞的煙波中察覺不出任何殺氣,只像是一朵朵浪花拍打在鳳淮顎緣。

  聽著身後強忍的哽咽低泣,他沒有回首,淡漠的語氣中添了抹無奈。

  「你有禽鳥的羽翼,展開雙臂你便能看見更遼闊的天空,你不該屬於這裡,不該讓自己變成一隻囚鳥。」

  「我折了一邊羽翼,不可能再飛……」她所折的,是比翼共翔的另一半。

  「是你讓自己失去飛翔的本能。」

  「是你讓我失去飛翔的意志……」她嗚咽指控,整張臉蛋埋在雙掌之間,纖肩因哭泣而一顫一顫的。

  「所以我選擇助你重新回歸青霄,你可以等待旭日東昇後再離開。」這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嗚……鳳淮……鳳淮……嗚嗚……鳳淮……」鴒兒不再開口懇求他讓她留下,只是一味地哭嚷著他的名,一回再一回、一遍又一遍,混雜著可憐兮兮的泣吟,交織成一首最悲傷的曲調。

  鳳淮淺淺的低歎被淹沒在她的嚎啕哭調之中。

  「你,非走不可。」

  鴒兒呆坐在廳裡好久好久,桌上的燭火盡滅,只餘一攤深紅蠟泥。

  她抹乾了眼淚,留下最後一句絕情話的鳳淮早在數刻前便已回房,她也用不著在獨剩她孤單殘影的房子裡白白耗費淚水。

  心,好酸呀。

  再過一刻左右,晨曦便要蹦出山頭,她就得被掃地出門了。

  「反正你又不會真的提劍砍我,大不了再卑鄙地強留下來,讓你那雙冷徹心肺的眼眸給瞪上一年半載嘛。」鴒兒自言自語。

  不過,她的纏人會不會讓鳳淮有朝一日忍無可忍,真的一劍砍了她的腦袋以圖永世清靜?仔細想想,這也不無可能……

  鴒兒呀鴒兒,你若死了,一切又得從頭來過,太不划算了。

  要不,乾脆下山去玩個幾天,順便替他帶些全新的衣裳和食物,等他發覺失去她的日子有多難熬之後,她再回來接受他的歡迎!

  「哎呀,這主意好,說不定死命糾纏的效果不及這種短暫分離的相思哩。」鴒兒拊掌輕笑,原先的陰霾心情又給驅散得乾乾淨淨。

  哎呀呀,有時總覺得自己這種時高時低的情緒好似在自我安慰,全讓她朝好的方面去思考,然而她若不如此欺騙自己、說服自己,只怕她花在自怨自艾的時間上會佔了生命絕大多數。

  想通了的鴒兒雀躍起身,開始收拾起小包袱,隨意裝了些點心食物,以便路途上填嘴充飢。

  輕靈黃襦在滅了燭光的微合廳裡忙碌飛舞穿梭。

  收拾完簡單家當,鴒兒拎著包袱佇在鳳淮房門前,想與他道別。

  「鳳淮,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鴒兒佯裝出好淒涼、好可憐的哭嗓。

  內室毫無聲響。

  「鳳——」柔荑甫碰上門扉,發覺房門競未落鎖。

  鴒兒在外頭觀望許久,漾起甜甜笑顏,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屋。

  旭日未升的闐蒙內室裡,未透進一絲一毫的暖陽,極少擺設的屋內顯得冷冷清清。

  淨白的帷幔半掩半現下,她瞧見床楊上和衣而眠的鳳淮。

  輕巧掀開帷幔一角,他的睡顏稱不上靜謐祥和,雖是異常俊逸,仍帶著一抹疏遠的寒泠。

  「我要走了,可是不會離開太久。我是為你而輪迴轉世、為你而來,怎可能棄你於不顧——哎呀呀,你若聽到這番話,一定又要冷眼睨我,斥責我在胡言亂語了……」鴒兒將聲音壓到最低,不忍擾他清夢,「你要等著我回來噢,我會帶禮物給你的。」

  她舒展開來的芙蓉俏顏上儘是笑意,骨碌碌的大眼四周流轉一圈,明明知道這臥雪山上只有他與她的存在,她仍多此一舉,確定無人窺伺後才輕輕俯下身,在他唇上偷得一記淺吻。

  見他未醒,捨不得離開的粉唇貪婪地在他唇上停駐片刻。

  他的唇,是溫熱的,與千年前她最後印在他唇間那個冰冷冷的吻不同……

  當然不同,現在的鳳淮是活生生的,不是千年前在刑場上承受絞縊酷刑而死的屍體,不是她哭著嚷著卻再也喚不回生命的僵硬屍體……

  離開他的唇畔,鴒兒才發覺自己又淌了滿腮的淚,她拎起袖,擦去不經意滴落他頰邊的淚珠,再深呼口氣。

  「你好好睡,要夢到我,要想我噢。」

  為他攏妥衾被,重新掩上帷幔,鴒兒才走出房門。

  掩上門扉的同時,帷幔之後的身影緩緩坐起,冰雪般無瑕的眸隨著香氣驅散的方向望去。

  不自覺的,長指點觸在方才被暖暖濃情包圍的唇瓣上——

  以及唇上一點濕鹹,那是流自她眼底的炙熱清淚。

  CCCCCCCCCCCCCCCCCCCCCCC

  寧靜。

  這是鳳淮一直想恢復的寧靜生活。

  無聲無擾,獨獨只有他一人存在的謐靜。

  鳳淮合攏雙目,縷絲如煙的白髮因一陣拂來冬意的寒風吹過,而在挺直的背脊後飛揚猶似展翼的鳥。

  無論他渾身上下如何潔白似雪,他的影,仍是灰暗的。

  白雪累積之處,寬敞無邊,皚皚成海。

  除了呼呼風聲之外,什麼吵雜擾嚷也聽聞不著,整整百年來,他所失去的幽寧,在今日失而復得。

  淡然的五官,讀不出他是否因鴒兒的離去而欣喜,他靜佇在雪間,幾乎與飛雪融為一色,他的衣,是雪海中翻騰不已的浪,他的白虹劍,是浪花激起的水煙,而他,是雪海中所載浮的冰巖。

  不期然,他聽到身後不遠的樹梢上,傳來清脆玎玎的鳥鳴聲。

  「又回來了?」鳳淮低語,斂緊的眸半開。或許是他早有預感,她不會輕易放棄纏擾他,所以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詫異,只不過……自她離開到現在,才短短一個早上,這等耐心也稍嫌不足。

  鳳淮以為在下一瞬間便會聽到姑娘家的嬌嗓甜笑,急急嚷嚷地跟在他身畔打轉,像只嘈雜雀兒般吱吱喳喳不停,然而——

  沒有。

  鳥叫聲仍在,卻沒有百年來鳳淮所熟稔、也不得不接受的纏膩舉動。

  他回過身,淺色的無緒淡眸又緩緩斂起,在垂額的白髮間黯然失色。

  樹梢上是有飛禽沒錯,卻不是她。

  那是一雙依偎的鷂鶋,因誤闖天寒地凍的臥雪山而畏縮在彼此羽翼間取暖。那聽似清脆的啼叫可是哀哀喊冷之意?

  「別待在這裡,你們耐不過臥雪山的夜寒。」鳳淮淡語,指著下山方向,「從這裡飛去,約莫百里便能回歸溫暖,走吧。」

  鶸鷗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兩相磨蹭片刻,僵冷的羽翼拍打十數下後,便展翅朝他所指的方向翱翔而去,化為青霄間渺小的黑點。

  同為禽鳥,這一雙飛鳥卻顯得聽話,與她全然不同。

  鳳淮輕聲一歎,隨即卻伸掌摀住洩出歎息的唇。

  驅離了無心驚擾到他安寧的鷓鶋,還他清幽,他為何要歎息?

  唇上的長指並無放下之意,輕輕淺淺地游移其間,帶著連他也不明瞭的眷念,薄唇上早已失了溫熱,加上他久久駐足雪中,指尖所觸及的儘是一片冰寒。

  輕覆唇瓣的指,無法遏止第二聲歎息逸喉,歎息聲化為氤氳霧氣,縹緲地穿透他指間縫隙,融入雪色之中。

  今天,是鳳淮重拾幽靜的頭一日。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今天,是鴒兒品嚐孤單的頭一日。

  她總是走走停停,才跨了幾步便又忍不住回首望向白雪所覆蓋的山頭。

  嗚嗚,好想回到鳳淮身邊去……

  什麼叫舉步維艱?她現下的情況就是!

  「嘻嘻嘻,要不是我現在很確定自己身在人世間,我還以為你是條依依不捨的孤魂,不願過奈何橋,一步一回首地眺望人世咧。」

  突來的譏笑讓鴒兒嚇了奸大一跳,「是誰?!」

  「小沒良心的,虧哥哥我還在陰界裡幫了你大忙,否則別說一碗孟婆湯了,就算是十桶,你也得硬生生給吞下肚去!結果那個嘴裡說著來生願做牛做馬報我大恩大德的小丫頭竟然將我給忘了?」一道黑影唰地出現在鴒兒眼前,笑得猙獰的銀面具正抵在她鼻尖。

  鴒兒將眼前的人硬推後數尺,才看清道:「你是……魘魅!」

  「就是哥哥我。」

  「你怎會在這裡?你這位陰司鬼差不是應該在地府裡領著鬼魂,怎麼上了人世?」

  魘魅扯扯手上粗大的鐵鏈,發出蹤蹤聲響,「奉命上來提兩條命下去交差。」他說得輕鬆,教人無法將此刻含笑的他與窮兇惡極的黃泉無常聯想在一塊兒。

  「這回勾的是誰?」

  「在臥雪山上殞命的人。」

  鴒兒一聽到熟悉地名,急忙展開雙臂阻止魘魅前行的腳步,「等等,臥雪山上又沒有『人』,你要勾誰?!」

  「小沒良心的,惱什麼?喏,是這兩條鳥命,生死簿上寫得清清楚楚,今日巳時,這一雙夫妻鳥會凍死在下山途中。」魘魅的笑聲有些冰冷,在他失了血色的大掌間浮現一排潦草字跡,寫著他將要勾魂的對象、生辰八字及死因、時辰。

  「夫妻鳥……」

  「安心了?」魘魅取笑她。

  鴒兒沒答腔,無法否認。

  「怎麼,小沒良心的又教『他』給趕出來了?」魘魅瞥見她拎著小小包袱,銀面具下的笑意更濃。

  「少囉唆。」鴒兒別過頭。

  「早叫你留在黃泉嫁予我為妻,成就陰界一樁美事,你偏要重新人世輪迴,傻呀傻,真傻。更傻的是,你竟然委曲求全地跟隨那名斷情之人。」魘魅猛搖著頭。

  「我就是傻,這點你不早就知道?」鴒兒噘著嘴。

  「我當然知道,膽敢不飲孟婆湯的人,世間不出幾人,可是膽敢不飲孟婆湯兩回的傻子,大概就只剩你一個了。」

  入世不飲孟婆湯,必須意識清醒地躍下滾滾波濤的入世之河,忍受激湧的川水充塞口鼻及五臟六腑,這等難熬的恐懼滋味可非一般人能想像。

  「若有必要,我連第三回也不飲。」鴒兒語氣堅定。

  「小沒良心的,你第三回仍不飲,豈不是要連累哥哥我?如此一來,你欠我的恩情會越積越多,到時可不是做牛做馬可以還清——」

  鴒兒截斷他未完的話,「你別說了,我不會考慮嫁你還債。」

  「叫你小沒良心的,你還真將這稱呼發揮到淋漓盡致。」魘魅不怒反笑,「跟了我有什麼不好?至少我不會擺張冷臉給你瞧,待你好、疼你,憐你,這些是那個斷情之人所不能給你的,你也毋需再苦苦承受人間永無止盡的輪迴宿命,雖說黃泉陰冷,但臥雪山的低寒可沒比黃泉舒坦到哪去。怎樣?再考慮考慮?」他像個在討價還價的奸商。

  「好啊,你將銀面具給摘下來,我就考慮考慮。」鴒兒的口氣敷衍得很,憑她與魘魅的交情,她早就摸透他的脾性。

  「我早告訴過你,我生為人時是墜崖而死的,還是這張臉先落地,眼呀鼻呀嘴的全糊在一塊兒,比被壓擠的大餅還扁,我若摘了面具,恐怕你會給嚇昏過去。」他的口氣虛虛實實,教人聽不出是玩笑話,抑或當真。

  「那就甭考慮啦。」鴒兒擺擺柔荑。

  「你跟著他,還差幾百年便是千年了吧?」魘魅突地問道,「撇去這世的飛禽不算,上一世你跟著他最久,幾近五百年,但兩人的關係還是很遠。」

  鴒兒臉上的笑顏消失殆盡,她忘了魘魅是最瞭解她追尋鳳淮始末的人——不,是鬼。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可惜呀可惜,你上一世轉生成為一株連理樹,卻只能可憐兮兮地佇在他的屋舍前,為他遮遮陽、擋擋風雪,你的付出他看不見,他也不會對一株無法開口說話的樹有任何感情,奈何你又不肯心死,硬要再抱著兩世記憶人世投胎,這下可好了,比翼鳥、連理枝,你全當遍了,下一世你又要轉世成什麼?」魘魅明明瞧見她臉色一垮,仍火上添油,嘖聲連連。

  「要你管!我這世還長的很,不勞你費心多事地為我打量下輩子的死活!」她才不會像他說得這般悲慘!

  「是,是哥哥我多管閒事。」覆掩在魘魅臉上的銀面具,在陽光反照下勾勒出詭異的陰森笑意,「反正他的時間無止無盡,足夠你百來次不斷輪迴尋他,只不過你每輪迴一次,你所做的一切便再度化為烏有,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舉,我勸你還是早早看開,跟著我吃香喝辣吧。」說到後來,仍想拐她當鬼妻。

  「你是娶不到娘子,還是每見到一個女人便要開口逼一次婚呀?!我就愛這麼傻,就愛為他付出一切,而且——我、才、不、要、嫁、給、你、還、債!」鴒兒一字宇咬牙道出。

  「那你打算怎麼還這筆人情債?」

  「施恩不望報。」她提醒他這項千古美德。

  「是呀,施恩不『忘』報。」他奉行的美德與她所想的,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你想怎麼樣?!我先說,除了當你娘子之外。」

  「等我需要你報答時,我不會跟你客氣。」魘魅一語雙關。

  鴒兒有些防備地瞪著他。

  「小沒良心的,別這副模樣,面對恩人可得恭敬些、諂媚點,這樣才會討人喜歡,下回要求哥哥我幫忙也比較容易呵。」魘魅長指輕把在她小巧下顎,挑逗著她。

  鴒兒大退一步,為了移轉他的注意,趕忙道:「你不是要去勾魂嗎?可千萬別誤了時辰,否則你會挨罰的。」她裝出一副憂心他安危的蹙眉模樣,實則只想快點驅走他。

  魘魅輕笑,「是呀,勾魂這等重要事,一時半刻都馬虎不得。」

  「那你快走,有空再聯絡。」鴒兒拎出絲巾,揮手歡送他。

  「小沒良心的,該走的是你,我準備在這地方等那雙夫妻鳥。」

  「那……那我走了,對了,你可千萬別抓錯人——」

  「難道你還怕我認不出他?」嘿,這小沒良心的,很藐視他當鬼差的專業噢。

  「也對。」鴒兒不想在魘魅身旁多待一刻,不只因為她討厭這傢伙老是向她逼婚——雖然她知道魘魅只是在戲弄她,也因為她更不喜歡從他口中聽到自己反覆堅持的傻勁……

  她銜著小小包袱,恢復鳥形,振翅而去。

  魘魅望著她飛遠,另一名男子來到他身後,聽見他心有所感地緩緩吟道:「情深緣淺、情淺緣深,苦,兩者皆苦。」

  「這是你的切身之痛?」

  「痛?不,我甘之如飴。」魘魅回道,嗓音轉為溫柔。

  「你方才勸那名小鳥精的一番話,好像正是我日日夜夜在你耳邊叨念的,你倒好,直接拿我的話來訓她?可你有什麼資格呢?你勸她早早醒悟,但你自己沉淪得不比她淺。」男子半取笑道。

  「我拿那番話勸她,只不過是想在她身上看到與我相同的反應。我與她,都很傻,所以我必須藉著她來告訴自己——最傻的人,不只是我。」

  「難怪你當初願冒險助她,讓一條未飲孟婆湯的魂魄人世,不過你老是開玩笑說要娶她,萬一她當了真……」

  「她願嫁,我也不願娶。」面具下的魘魅淺笑著。她,不是他所要的。「況且咱們鬼差又不能娶妻。」他才不會去犯下天條咧。

  「那你還老以逗弄她為樂?」

  「玩弄著她的傻,我才會覺得自己比她聰明些呀。」這可是自我安慰,也是他在工作之餘的最大樂趣。

  他身後的男人頓了頓,揚起邪笑。「你真是只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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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鴒兒所能容忍的分離日子,僅只短短四日。

  這比起她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那幾回被轟出臥雪山時只離開一個晚上的紀錄,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遏止自己氾濫成災的思念。

  似箭歸心,讓鴒兒加快了振翅的速度,奈何鳥爪上勾握著一大個包袱,加上嘴裡叼銜的物品,嚴重地拖累了她,讓她飛飛停停又氣喘吁吁,好不狼狽。

  一大袋為他精挑細選的衣裳及土產,對隻鳥兒而言果然太沉重了……呼呼,好累、好喘……

  眼見鳳淮的住所映入眼簾,鴒兒精神一振,雙翼拍拂得更使勁、更有力。

  遠遠的,她瞧見鳳淮的身影,好似一朵曳過蒼穹的潔淨白雲。他手執書冊,走向屋外兩株高樹間以繩索纏架成的繩椅,攏妥衣擺落坐其上,狀似悠閒地攬卷閱讀,凝神專注。

  他看起來……過得真好!

  即使沒有她的存在,還是過得很好。

  鴒兒有些氣惱地想。

  寒風撫起晶雪,鳳淮伸手壓住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書頁,放任向來一絲不苟的白髮隨意飛揚,身上仍是那襲單薄白裳。

  「風那麼大,你還穿這麼少,不怕受了風寒?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鴒兒不滿地嘀咕著,擔憂的情緒全寫在小臉上。

  她知道他不畏寒冷,雖然擁有深不可測的內力,卻從不靠內力運熱來保持體溫,反而讓體溫降至與冰雪同溫,甚至比冰雪更寒更冷。

  不用她擔心,不用她叮嚀,他可以將自己照顧得很好,獨立自主得令她湧起滿滿的沮喪與無力感。

  他若有一些些依賴她,興許他現在的神情會透露些顯而易見的失落;興許會有點心浮氣躁:興許也可能茶飯不思——

  可惜,他臉上有的只是雲淡風輕。

  相形之下,她就顯得太沉不住氣,不僅沉不住氣,更沒骨氣……

  鴒兒在距離鳳淮五步遠的雪地上斂翅停歇,羽翼不可避免的發出拍打聲,喚回那雙專注於字裡行間的淡瞳微揚,凝望著她。

  鴒兒恢復嬌俏姑娘的模樣,沒多說什麼,逕自埋首在手邊的大包袱裡,努力翻找摸索,好半晌後,她抖開一套青霄般湛藍的男子衣裳,小跑步地奔到鳳淮身邊,將衣裳輕罩在他肩頭。

  鳳淮靜靜凝望著她的一舉一動,瞧得她有些窘。

  「今天好冷,你要多添件衣裳,小心著涼。」鴒兒低下頭,輕聲道。

  他心裡一定在想著:你怎麼又回來了?!死皮賴臉的趕也趕不走!

  鴒兒貝齒扣咬著粉唇,為自己心底浮上的猜想而覺得難堪。

  「我不冷。」長久,鳳淮輕啟薄唇,雙眸又落回書冊間。

  風起,他下意識抬起左手揪住湛藍衣裳的衩領,徒留空蕩的袖擺翻騰成浪。

  鴒兒見鳳淮沒扯開那襲藍衫,心頭泛起淺淺甜意。「哎呀呀,要看書就進屋裡去看嘛,風一吹,你的發全給拂得散亂,又扎眼又礙著你的視線,連書都快抓不牢,差點給飛了——」

  「屋外涼爽。」他隨口應道,嗓音一如往昔清淡。

  涼爽?!這男人八成已經喪失了五感,連冷熱也區分不清了!這種凍得她渾身直打顫的極寒溫度,也能稱之為涼爽?!

  面對他如此回答,鴒兒只好捨命陪君子,挨在他身旁坐下,享受這凍死人的「涼爽」。

  唔,好冷。

  鴒兒手動動、腳動動,盡量讓四肢停不下來,好磨蹭出些許暖意。

  「鳳淮,你不問我為什麼又回來了?」雖然早猜到他不會有太感人的答覆,鴒兒仍是每回都問。

  「你的不守承諾,我已見識無數回,毫無詫異。」

  果然又出口傷「鳥」了,嗚,早知道就不多此一問。

  「我又沒有親口向你承諾『我走了就不回來』……」鴒兒再度犯起嘀咕,有些泛白的粉唇抿了抿。「那……你有沒有想我?」她不自量力地再問。

  「沒有。」他答得迅速,一反以往總是帶著清傲的口吻緩緩反駁,此時的否定反倒像是欲蓋彌彰。

  只可惜憨傻的鴒兒被字面上的「沒有」所蒙蔽,難以深思其中涵義。

  「我就知道……」好失望好失望,「可是我有想你噢。」時時刻刻。

  一雙蓮足晃呀晃、搖呀搖,牽動繩椅上的鳳淮一併陷入擺盪震動。

  「想著想著,就回來了。」她笑,毫不掩飾頰邊浮上的兩朵輕紅,「回來之後,就不要再走了。」後頭這句輕語,是她最衷心的希冀。

  鳳淮不置可否,只是伸手輕拍在她不住輕蕩的大腿上,淡淡斥道:「坐好,別再晃了。」她搖得讓他無法靜心閱讀。

  鴒兒雖知鳳淮這一掌毫無遐思,僅是出乎直覺反應,卻依然燒紅了粉頰。她動也不敢動,羞答答地凝望著他那只極少沐浴在烈陽之下,因而顯得異常白皙的掌背。

  他的手,冰冰涼涼的,不若一般尋常人的體溫,透過她單薄的紗裙,過渡如雪般的寒溫。

  鴒兒靜嫻地停下擾人舉動,讓鳳淮感到滿意,書冊上某段宇句緊扣著他絕大部分的注意力,使他一時之間忽略了他的掌仍擱放在她纖長腿上。

  全身的火熱由他冰冷掌心貼熨之處開始點燃,直竄上她的花容,讓她再也感覺不到半絲寒意。

  好奇特,分明是如此冰冷的大手,卻帶來源源不絕的熱意。

  鴒兒小心翼翼地攤掌反握住那隻大掌,見他專注得毫無所覺,她像個發覺新奇遊戲的小嫩娃,喜孜孜收攏白玉五指,將他包覆在自己掌心,卻仍不敢太過使勁,就怕驚擾了鳳淮,失去這如夢似幻的溫暖親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想握牢這般淺淺的小小幸福。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徬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輕淺的嗓音唱出流轉了亮的古老曲調,亙古不滅的愛戀。

  鴒兒鶯鳴般的嬌嗓一再重複呢喃,水燦雙眸半瞇半合,整個視線中只剩她與他交纏不分的十指。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

  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為了趕路回來見他,足足飛了好些時辰,好想睡。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鴒兒強眨眨眼,仍不敵倦意。最後她放棄了掙扎,讓長睫掩去疲憊眸光。

  何時見許兮,慰我徬徨……

  合上了眼,她的口中仍吟唱著曲兒。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叩。

  突來的聲響及撞擊讓鳳淮側過首,發現坐在他身旁的鴒兒整顆螓首已經貼躺在他的臂膀上,沉沉睡去,只剩片段的殘曲仍緩緩在耳邊迴盪。

  那耳熟的字字句句,含帶著他不甚明瞭的情意,由她口中唱來更顯清寂孤寥。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鳳淮捕捉到此時無意識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復誦,到後來,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隨低喃一句。

  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頭一回吟念這闋曲詞,在好久之前……

  不,他應該是不懂情、不識愛之人,怎會突生這等怪異念頭?

  風再起,枕在他臂上的鴒兒打了個哆嗦,更朝他挨近。

  「定是今日的風太大,將一切給吹拂得紊亂不堪。」這是他唯一能找出的解釋。

  殊不知——他在欺人,也自欺。

  JJJJJJJJJJJJJJJJJJJJ

  睡了場安靜寧和的覺,鴒兒再度醒來已是晚膳時辰。

  她愣坐在床鋪上好久,一雙晶眸不停地張望四周,有些陌生的屋樑、淡淡薰香的被衾……這是哪兒?

  那垂掛在鋪上的純白帷幔倒有點眼熟——啊!這是鳳淮的房間。

  「我怎麼會睡在這裡?」她記得她在屋外繩椅上唱情歌給鳳淮聽,唱著唱著好似給睡下了,後來……是鳳淮抱她進屋的?!還讓出大床給她睡?!

  哎呀呀,虧大了、虧大了!

  鴒兒苦著小臉,忙不迭摸觸著自己身軀的每一處,又湊上俏鼻去聞。

  「哎呀,已經感覺不著鳳淮的體溫和味道了,討厭討厭,笨鴒兒臭鴒兒蠢鴒兒,這麼貪睡做什麼?!難得有這種被鳳淮抱在懷裡的太好機會,你竟然一丁點的印象也沒留下,笨鳥笨鳥笨鳥——」她不斷臭罵自己,敲打著自己的笨腦袋,直到腦袋瓜都給震得昏沉了,才歇下粉拳,換上傻呼呼的笑。

  鳳淮抱她回房耶,好幸福噢,鳳淮抱她回房耶——

  鴒兒揣摩著那幅親暱的情景,即使沒有清醒的記憶足以回味,幻想的景象也足以聊表慰藉……柔荑捧著羞紅的玉頰,止不住甜蜜的憨笑。

  門扉咿呀輕啟,夜色之中靜立著白霧身影。

  透著帷幕的掩蔽,彼此的容顏又添上一分朦朧。

  「鳳、鳳淮,是……是你將我帶、帶進屋裡來的?」她打破沉默。

  「嗯。」

  那可不可以再抱一次?不不不,這種問法一定會慘遭無情拒絕的,鴒兒一邊自問,一邊否定。

  「為什麼要將我帶到你的房裡?」喔,我感謝你,感謝你讓我擁有與你「同床共枕」的機會——同一張床、同一個軟枕。

  鳳淮走至桌前,燃起燭火,讓內室化暗為明。

  「我後來才發覺,這整個屋子裡沒有一個屬於你的休憩之處。」

  他抱著她進屋之後,竟然思索不到該將她安置在何處。他的房屋清幽僻遠,卻也稱不上豪邸,一間書房一間臥室、一處大廳一處庭圃、一室浴堂一室廚房……

  全然沒有她的房間。

  她這一百年來盡賴著他而居,夜裡全睡在哪?

  鳳淮困惑極了,杵在廳堂裡發愣好半晌,百年來從沒想過的問題,竟在那時嚴重地影響著他。

  最後,他只好將她抱回自己的寢室暫寐。

  對於這名百年來他視若氤氳的鳥娃娃,他幾乎不曾思索她的存在,如此漠視她的他,怎值得她掏心追隨?

  「我?我都睡在廳裡呀。」鴒兒為他解惑,吹了整日冷風的臉蛋上浮現著一抹異常的紅艷。她將此刻臉上熱熱的、昏昏的怪異感覺視為看到鳳淮而生的羞澀,殊不知自己是犯了風寒。

  「廳裡?」那個只有一張木桌、四隻木椅及兩隻木櫃的空蕩大廳?

  「我很隨遇而安的,只要一條羅衾,我哪兒都能窩著睡。」鴒兒笑了笑。萬一夜裡冷的無法承受,她便將自己變回禽鳥,好歹有一身羽翼擋擋寒溫。

  鳳淮靜默地瞅著她,淡眸動也不動。

  他聽到了。

  聽到清脆的鳥鳴聲及雀躍的輕靈步履一蹦一跳地舞著雙翼,裸足正踩踏在他凝冰心湖上,圈圈旋著、舞著,小小的龜裂聲,在纖細腳趾滑曳而過之後,開始剝裂,一片冰心,竟承載不了那鴻羽般的重量。

  是好?是壞?

  冰湖底下,隱含著比湖面上更噬人的寒冷。

  如履薄冰的小巧裸足,正將自己一步步推向險地。

  在來不及煨暖冰晶心湖之前,若墜入湖心,唯一的下場只有死路。

  然而,宛若笑音的鳴聲不止不休,舞步越旋越急,龜裂聲也越發刺耳——

  「別再跳了!」鳳淮陡然低喝,嚇得鴒兒怔然回望著他。

  「鳳淮,你怎麼了?」掀開覆身軟衾,鴒兒踩著裸足下床奔近他,一頭如瀑黑髮因臥枕而散亂,更形慵懶。

  他回神,沒有啼叫聲、沒有舞步跫音,更沒有所謂的龜裂聲響,一切只是他莫名的幻聽?

  「鳳淮?」鴒兒好擔憂地顱他,想伸手碰觸他的臉頰,卻在那雙淡得不帶情感的瞳眸投注冷光下,怯懦地收回了柔荑。

  是錯覺嗎?此刻的鳳淮看起來怎麼比方才更冷冽?

  「鳳淮……」

  他斂起眉峰,「既然醒了,就出去,別待在我房裡。」

  他緩緩走向床鋪,動手將凌亂的被衾折整齊,再將帷幔系回床柱上。

  「怎麼好好的又翻臉了?」她噘著嘴,低聲抱怨。

  鳳淮率先離開寢居,鴒兒尾隨其後。

  來到廳堂,鴒兒才發覺原來鳳淮是到房裡去喚她出來用膳。

  這……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鴒兒摀住微開的菱嘴,不讓她現下過度吃驚的表情給鳳淮看了笑話。

  「坐。」鳳淮的神情及語調仍未更改,冷冷淡淡的。

  她心情雖雀躍,卻也不敢太過篤定,以免又將自己從天界給摔到十八層地獄去痛哭流涕。「這是不是最後一頓晚膳,吃完又要趕我走了?」

  「不是。」他應道。

  鴒兒才漾開笑容,聽到他後頭接續的句子,俏臉蛋霎時又苦了起來。

  「若要趕你走,也是明日清晨之事。」

  嗚嗚,這句話能不講不是很好嗎?

  「我不要走,你若覺得我留在這裡會浪費你太多米糧,我可以在用膳時都恢復原形,一隻鳥的胃塞不進多少東西的。」

  鳳淮沒心思與她爭論這個百年來一逕相似的話題,將碗及竹箸遞給她。

  鴒兒一面察言觀色,一面開始扒飯,水靈靈的眸兒直盯著他。

  「你這種目光,會讓我以為我才是飯桌上的菜餚。」鳳淮提醒著她的肆無忌憚。

  「你看起來的確比較美味……」她嘀嘀咕咕。

  「什麼?」

  「沒什麼!」她忙搖頭。若他聽仔細方纔那句誠實的話,恐怕下一瞬間,她就會連人帶碗給丟出府邸了。

  鴒兒不好再盯著他,不安分的目光只能四下流轉,突地,她被一件擱放在木櫃上的東西勾住全部注意。

  「那、那是……」

  一個手工精巧的鳥巢!

  「為什麼會有鳥巢?是、是你做的?」而且……是做給她的?

  鳳淮投給她一個「大驚小怪」的眼神,淡然道:「你這只連巢都不會築的鳥,連個棲身之所也沒有,這鳥巢姑且讓你充當寢房。」

  鴒兒吐吐舌,她雖修煉成精,但所有的心思只懸掛在鳳淮身上,哪來空閒去學啥鳥事?教她築個巢,等於要她孵顆蛋一樣困難。

  鴒兒欣喜地褪去人形,拍振羽翼,飛進新窩裡去試試她的新床。

  大小剛剛好!

  巢裡還細心地鋪上一層保暖的軟絹,好舒服噢。

  她開心地嚶嚀兩聲,向他道謝。

  鳳淮似乎被她的喜悅所感染,唇畔牽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

  鴒兒又飛回籐椅上,唰的一聲變回俏麗嫩娃,「鳳淮鳳淮,你的手真巧,這鳥窩好舒適,謝謝你。」

  鳳淮僅是淺淺頷首,算是回應了她的讚美及感謝。

  鴒兒笑得嘴都合不攏,兩人彼此靜默半晌,她羞澀地抬起頭,甜甜一笑。

  「鳳淮,你送我鳥窩,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這了?」

  鳳淮一怔,唇邊的淡笑斂去。

  矛盾。他嘴裡說著要趕她離開,卻又在她睡熟之際為她編製鳥巢,好讓她擁有一處像樣的安身之所……

  為什麼?

  若她不問,他竟未曾察覺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之舉。

  「鳳淮?」

  她黑白分明的燦眸中,映照出他染雪的面容,那張即使此刻是如此困惑不解,卻仍沒有任何情緒點綴的白髮峻顏。

  接著,他在她眼底看到她的柔荑撫過他的白髮,帶著憂心的纖指穿梭在他發問輕輕安撫著他,他沒有掙脫,只是專注地凝望著兩潭澄眸間所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動作自然而然,彷彿她與他曾不只一回有過這般的舉止。

  好熟悉、好熟悉……

  是誰總是這樣看著他,總是這樣一回又一回地喚著?

  要一塊白頭到老噢。

  「一塊,白頭到老……」他無意識地吟喃。

  一閃而逝的模糊笑靨,讓鳳淮猛然退離鴒兒的指尖包圍,左掌緊緊握按在右臂上陡地燃燒起來的白虹劍焰。

  「鳳淮——」鴒兒慌了手腳,望著鳳淮被煙炎所吞沒,她急忙想上前。

  「不要過來!」他喝聲,制止了她的動作。

  總是如此,一旦他開始起了些微情感上的漣漪,右臂上的白虹劍便蠢蠢欲動,那是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強勁地將他身軀裡所有紊亂思緒抽得一乾二淨,然後,當他意識恢復清朗時,便又變回最初的冷情「鳳淮」。

  蝕心之劍……蝕情之劍……

  一套泛著新染布料清香的衣裳由他頭頂罩下,將他整個人包裹在紡綢之中,軟柔的布料減緩了自他臂膀上大量竄吐的煙雲。

  鴒兒圈抱著他,不願放手讓他的身影與白虹狂煙相融。

  似燃燒、似蒸散的白煙竄升天際……

  隨著煙雲而消散的,是鳳淮還未能發覺的陌生情愫,也是鴒兒入世輪迴所盼求的愛戀,一點一滴,消失。

  因為,白虹劍——不允許鳳淮觸碰任何世間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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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又教鳳淮給趕了出來!

  她,輸得一敗塗地。

  輸給了擁有蝕心之名的白虹劍……

  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無論她如何全心全意的付出、怎麼辛苦努力的耕耘,仍敵不過蝕心劍。

  「可惡的白虹劍!當年若不是我斷髮剪爪助你淬火成形,你以為你能被鑄造出來嗎?!結果你竟然這樣回報我!可惡可惡!」早知如此,她才不會浪費一綹青絲及十指指甲來造就今時今日的絆腳石。

  鴒兒吸吸鼻,眼眶淌出的淚水全教低寒天溫給凝結成冰。

  眼前浮現出千年前那柄曾屬於人世之劍的白虹,它的成形、淬煉及鑄造,她都曾親自參與,就連「白虹」之名,都是由她所取……

  它是聚集她及她的夫婿所有心力共同孕育之劍,他的堅定意志及她的細膩髮膚,陰陽所調而鑄成的劍,更曾是她與夫婿的訂情之物呀,為什麼現在它卻阻撓她?

  哎,沮喪……

  鴒兒雙臂圈抱住自己,一人獨坐在鳳淮府邸外數里的樹上,昏沉的腦袋深處泛出源源不絕的疼痛,將她滿腦的思緒攪得又糊又亂。

  日前所受的風寒未癒,現下又再吹風,難怪她覺得頭疼欲裂。

  一切,又回到原點了嗎?

  她與鳳淮,又恢復到百年前的距離嗎?

  她又要再花一百年,重新讓兩人的關係小小地邁開一步嗎?

  哎,好沮喪……

  鳳淮在白虹狂煙歇止之後,外表雖無任何影響,但她就是察覺到鳳淮變了,變回更久之前她初遇的鳳淮——那個無情無緒的仙魔,既似仙又非仙、既像魔卻又非魔的冷情之人。

  全是那柄臭劍害的!臭白虹——

  鴒兒驀地瞠大瞳鈴眼,「全是白虹的關係,那……把白虹劍從鳳淮身邊弄走不就得了?」她的思緒開始運轉,沒空再去管雙頰正懸掛的冰塊淚珠。

  要怎麼做呢?白虹已非尋常寶劍,它像條活蛇纏繞著鳳淮不放,又沒有具體形狀……總不能砍了鳳淮的右臂吧?

  有了對策卻沒有有效的實行方法,到頭來還不是又回到無能為力的原點?鴒兒稍稍振作的纖肩又垮了下來。

  哎,還是好沮喪……

  「鳳淮……」

  鳳淮是他的姓名,是他千年之前的名。那時她總愛笑著說:「你的名字裡有只大鳥,我名兒裡有只小鳥,大鳥小鳥湊成一雙。」

  然後,無常生死將兩人區阻在兩個不同世界……她的夫,鳳淮,在一次皇室親族的奪權鬥爭之中,被陷入獄,最終竟連審也未審便慘遭絞縊酷刑,含恨而終,那日,正是他三十二歲壽辰。

  同月同日同時生,同月同日同時死。

  他死得冤枉、死得不甘,尊貴的皇族嫡親背負污名,落得一口簡陋棺木斂屍,陪著他永眠黃土的,只有那柄白虹劍。

  而她,從刑場上收屍、剪去纏繞在他頸上的索命粗繩、縫製素衣、為他淨身入斂,皆不假他人之手。她撐起所有精神為他安排後事,盡一個為人妻所能盡的微力。

  然後,在父母之命下,百日之內改嫁一名將軍為妾室。

  在花轎喜鑼停駐於她府邸那夜,她身著艷紅霞帔,在房裡懸樑自盡。

  第二回點額妝、第二回披嫁衣,她所要嫁的人,依然只有鳳淮。

  至死,她都在輕念著他的名,只求先她一步離世的鳳淮能停步等她。

  「那不是我的名。」

  這句話,卻是承受白虹雲煙洗滌之後的鳳淮,冷冷回她的淡語。

  「我從來就不叫鳳淮,這名宇,是從你出現之後才有的稱呼。那不是我。」嗓音如此冷然陳述,「在百年之前,我沒有名字。」

  他獨居臥雪山,在這處絕世境界裡,他不需要名字。他說,只因這一百年來,他習慣了她在耳畔如此喚著他,習慣了加諸在他身上的「鳳淮」兩宇,才讓他一度錯認,以為鳳淮便是屬於他的名——但他仍不叫鳳淮。

  鴒兒坐在枝啞上低語:「你只是忘了……忘了你是鳳淮,沒關係,我記得就好……」這番回覆,她沒有勇氣在鳳淮面前提到,只敢自己輕喃。

  她甚至很慶幸鳳淮未曾馱負前生受冤而死的悲憤記憶,以全新生命重新活著。她來尋他,也並非要他憶起往世,她只是……想再與他一塊,單單純純的在一塊。

  雖然這回與白虹劍的「戰爭」,她慘敗一回合,但她的耐心可不容小覷,她的愛戀也不會因鳳淮被蝕心劍噬去了感情而作罷,她總是會再回到鳳淮身邊。

  我才不會輸呢!她在心底大聲宣告,手腳擺盪出大大的弧度,輔助她此時的決心。

  樹枝上的雪泥被她震下了樹,偏偏向來無人攀登的臥雪山今日竟出現陌生人影,那名無辜的受害者瞬間沾了滿頭滿肩的濕寒。

  「哎呀,我不知道下頭有人,對不住啦。」鴒兒俯瞰下方,望進一雙火紅赤艷的眸——原來是只好漂亮的女妖兒呵。

  樹下的妖兒,長得艷麗無雙,即使雙頰被凍出一片死白,粉唇也泛著青紫,她仍美得驚人。

  「你在上頭做什麼?」艷妖兒直接睬著她的痛處發問。

  「哎呀,我被趕出來了嘛。那你呢?你上山來做什麼?」恁般美麗的女妖兒,散步到冰天雪地裡來了嗎?好雅的興致。鴒兒在枝啞上晃呀晃的。

  「找人。你是臥雪山的住戶嗎?」艷妖兒先答再問。

  「我不住在臥雪山,可是『他』住,所以我才來的。」

  「他?」紅眸染上困惑。

  「對呀,整個臥雪山上只有他一個住,沒有別人噢,所以你是找不到『人』的。」只有一個鳳淮和一隻鴒兒,哪來的人?

  「只有他一個人住?你說的那個人,住在哪裡?」

  哎呀呀,看來這只艷妖兒對鳳淮相當感興趣咧。妖兒長得傾城無雙,萬一鳳准光瞧她一眼便讓她給勾了心,那她可虧大了。

  鴒兒思及此,竟忍不住噗哧一笑。

  鳳準會被勾了心?若他真會對人動心,她才應該焚香祭天以叩謝神跡咧。

  即使,這妖兒再美再艷,猶似一朵盡展嬌艷的娉婷香花,恐怕仍難入鳳淮的冰眸。

  原先將艷妖兒列入假想敵的念頭瞬間消散,鴒兒又恢復了好心情,「就前頭那處呀……哎呀,我忘了,你在樹下是瞧不著那麼遠的。要不,我帶你去,不過等會兒你可得幫我噢。」嘻嘻,她想到可以回去鳳淮身邊的小人招式了。

  鴒兒喜孜孜地躍下高樹。

  「幫你?」艷妖兒連柳層輕蹙都滿佈風情,看得鴒兒有些呆了。

  「是呀,否則我今晚又得窩在樹梢上過夜了呢,哎呀,夜裡的臥雪山好冷噢。」她已經待了一個晚上,可不想再來一回。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原來,這只美艷妖兒是為借白虹劍而來。

  鴒兒打著冷顫的身軀蜷縮在被衾中,將自己包裹得不透一絲寒風。就在前一刻,她藉著艷妖兒登門拜訪鳳淮的時機,再度溜進了鳳淮的府邸,並且死賴著不走。

  雖然她只從衾被中露出一張燙得發紅的病態小臉,但仍無損她的聽覺,將艷妖兒及鳳淮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艷妖兒想借白虹劍來摧毀另一柄蝕心劍。

  看來六柄古劍全化成令人苦惱的根源……她為白虹噬情所苦,艷妖兒也為蝕心劍奔波,這不由得使鴒兒產生同病相憐之心。

  更何況,艷妖兒說的以劍毀劍……這方法聽起來讓她好心動。

  若鳳淮將白虹借給艷妖兒,白虹爭氣地砍斷另一柄蝕心劍,也算助人為樂,萬一它不僅不中看,更不中用,慘敗在另一柄蝕心劍之下,化為灰燼……那麼鳳淮不就擺脫它的禁錮了?!

  無論是輸是贏,借劍給艷妖兒都是好事!

  不過向來劍不離身的鳳淮豈會輕易借劍,何況白虹還有排斥非王之人的特性……

  鴒兒本想為艷妖兒說些好話,央求鳳淮出借白虹,孰知她還來不及多嘴,艷妖兒堅定的決心及無畏的意志,竟率先打動了鳳淮。

  只見百年來不曾離手的白虹劍,化為竄奔的煙蛇,直直插進府外雪地,像一縷昇華的輕緲白霧。

  鴒兒先是望著緩緩步向白虹劍的紅衣艷妖背影,又望向面無表情的鳳淮。

  「鳳淮……那只艷妖兒會面臨怎生的情況?」她記得鳳淮說過,白虹劍只認他一人為主,旁人若碰劍,只會遭白虹反噬。

  鳳淮末見笑意的清顏挾帶幾抹冷厲,卻又在淨亮的白髮間隱去。鴒兒總覺得此時的鳳淮渾身上下的色澤更淺、更淡,也更不沾染情愫……

  「冰焰焚身。」

  他淡瞥向鴒兒,起身,亦朝府外雪地走去,冷嗓所殘留下來的最後一句話讓鴒兒瞪大了雙眼,菱嘴輕顫地重複那四字——

  至死,萬休……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結果,那只艷妖兒有沒有死成,鴒兒不清楚,反倒是她自己因心碎而疼得肝腸寸斷。

  鴒兒哭得小臉皺成一團,世上難得見到飛翔中的禽鳥一邊啜泣、一邊吸鼻、一邊掉淚的。

  「小沒良心的,飛的時候要看路……喂喂喂,你想一頭撞樹自殺呀?」魘魅熟悉的聲音又在鴒兒耳畔響起,那副勾魂的鐵鏈搶先一步纏住她的腳踝,硬生生將直撞向巨樹的鳥兒給勾住身勢。「你在生死簿上的死法可不是這項,所以你怎麼撞也撞不斷氣,別衝動,省點勁。」

  魘魅將鐵鏈一扯,恢復鳥樣的鴒兒就這麼給扯回他懷裡。

  「魘、魘魅……」鴒兒哇的一聲,爆出淒厲哭號。

  「乖乖乖,又是誰欺負你了?」魘魅勾魂的對象上至仙魔,下至飛禽走獸,自是精通各界語言,所以鴒兒此時的鳥啼哭嚷,他完全能懂。

  「嗚嗚……」她哭得連話也說不全。

  「噢,我懂我懂,會將你欺負成這模樣,除了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魘魅意思意思地拍拍她的鳥背,自行翻譯。

  「嗚……」

  「好好好,我知道他壞、他沒良心,這種負心漢以後下地府決計不會有好下場的,這叫『因果報應』。來,擦擦眼淚鼻涕,他不疼你,哥哥我疼就好,來,點個頭,說你願意嫁我為妻,共效鴛鴦——」

  「我不要!」鴒兒掛著兩行清淚,猛地抬頭。

  「嘖,這三字怎麼嚷得清清楚楚?」魘魅狀似埋怨,卻成功地止了鴒兒的淚水。

  「我雖然心頭又疼又亂,可我才不會被你的小人招式給欺騙了!」哼哼,想趁她不注意佔她便宜,門兒都沒有!

  「你真傻,你只要頭一點、應聲好,你就能從愛恨嗔癡中解脫,偏偏你老愛受這些苦楚。」魘魅收回纏在她踝間的鏈子,「這次又怎麼了?他又將你給轟出臥雪山了?」可上回就沒見她哭得恁般慘烈。

  「我不是被轟出來的……」鴒兒沮喪地坐在樹根上,緩緩恢復成人形。她撫按著傳來陣陣刺痛的左臂,淚水又撲簌簌地滾落。

  「那是怎麼著?」

  「今天,山裡來了只漂亮的艷妖兒……」

  「然後,他愛上那只艷妖兒了?」魘魅算算時辰,離他要去勾下一抹往生幽魂還有半刻左右,所以他也跟著坐在鴒兒身邊。

  「才不是,鳳淮才不會愛上她咧。」烏鴉嘴!

  「那你哭個啥勁?!」又不是心愛的人移情別戀。

  「那只艷妖兒是來借白虹劍的,然後鳳淮竟然同意借她耶,那個老不愛搭理人、那個把白虹劍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的鳳淮竟會借劍耶——」

  「說重點,小沒良心的,哥哥我還有下一個任務,聽你訴苦的時間有限。」魘魅投給她一個抱歉的眼神。

  鴒兒扁扁嘴,有絲不滿,「反正就是那只艷妖兒明知道她自己若握上了白虹劍,只有死路一條,她仍義無反顧,只為了救回她心愛的人,我親眼見到她才觸上白虹劍柄,那燒起來的白煙和她淒厲尖嚷的景況……但自始至終,她都不曾再鬆開劍,連我這名旁觀者瞧見那漫天烈煙都害怕得直發抖……」回想起來,她不禁要折服在艷妖兒不屈的勇氣及決心之下。

  魘魅聆聽著。

  「我知道,再這樣下去,那只艷妖兒一定會燒死在白虹冰焰之下,所以我開口求鳳淮救她。」

  「那斷情之人,怎可能會救?」魘魅嗤笑。

  「不,他說,他願救。」鴒兒水眸覆上陰霾。

  魘魅大驚小怪地晃動食指,「候噢——你還說他不會愛上那只妖兒,他都一改初衷地伸出援手,真難怪你哭成這樣,你花了整整百年,他都還不見得會如此憐惜你咧。」如果是鴒兒去碰白虹劍,恐怕只有等著變烤小鳥的份了。

  「才不是這樣!」

  「呀?又猜錯了?真麻煩,直接給答案啦。」魘魅沒啥耐心。

  「鳳淮說他可以救艷妖兒,但是他要我……要我立下誓言,承諾我會永永遠遠消失在他眼前,永不再來擾他!」鴒兒握緊拳頭,一古腦吼出那時鳳淮漂亮薄唇所吐出的殘酷句子,短短數字,便將她的心撕扯得粉碎。

  那痛楚,疼得她幾乎在飛翔時萌生斂翅之意,想讓自己活生生自青霄上墜地而亡,但她知道……死亡,不是苦痛的終點,早在百年之前,她上吊自盡的那一夜起,她便明瞭了這件事。上天有好生之德,最無法寬容輕賤性命之人,所以她死後入陰界,還來不及尋找鳳淮,便被押解到枉死府城,展開了漫無止盡的責罰,以償她所枉送的陽壽。

  自裁性命,是最蠢笨的舉動。

  「所以你立誓了?」

  鴒兒頷首,她無法眼睜睜見艷妖兒殯命。鳳淮說的對,她的一句誓言便能救得艷妖兒的命,她若連口都不願開,又何來立場說服鳳淮相信世間有情?

  「嘖嘖,這種無情的話他也說得出口?你是小沒良心,他是大沒良心,如此絕配又怎麼會波瀾重重?」魘魅銀製的面具仍在礙眼地笑著,讓他同情的口吻顯得諷刺,「既然你立下誓言,就表示……你對他死心了?」

  「我……」

  「我知道,就是因為仍不死心,所以才會更加難過,是不?」魘魅接話。

  「我好害怕……明明知道他對我不會存有任何情感,但我還是只想追隨著他,可是……白虹劍卻連這樣小小的機會也不願施捨給我。」鴒兒垂頭喪氣地低喃,「即使我一回再一回地說服自己,滴水穿石的毅力定能感動鳳淮,就算他已沒有前世的纏綿記憶,都無損我的付出,然而……我錯了嗎?我的掏心挖肺遠遠不及白虹劍的蝕心煙雲——雲霧消散後,連同我加諸於鳳淮身上的眷戀也蒸融得不留痕跡……」

  好累,這種只有一個人在努力的付出,真的好累……

  魘魅收回落在鴒兒身上的視線,右手似悠閒地把玩著粗重鐵鏈,沉默瞬問,只有鐵擊聲清脆響亮。

  「我早耳聞過蝕心劍之名,六柄劍,六種魔性,它能為執劍者帶來無比強大的力量,相同的,執劍者得付出恁大代價來換取一切。若我沒記錯,這六柄劍全是他在前世所鑄出的絕世好劍。」他的指,滑過一塊塊粗厚的鏈圈。

  「嗯,是鳳淮所鑄的沒錯,但我不清楚六柄劍為何會變成這模樣……」當初鑄劍僅在於為吳王的壽辰祝賀,時光遞嬗,六把劍輾轉於世,竟化為魔。

  魘魅突地笑了,「那是因為人性所致,何需將罪過推到劍上?」

  鴒兒怔住,聽到銀面具底下的笑嗓繼續解說。

  「人性的貪、嗔、癡、癲、偏執、物慾、仇恨、嫉妒等等……才是蝕心的主因。」魘魅字字輕淺,卻也字字清晰,「劍,只不過是掩飾的借口罷了。」

  「但……白虹劍的蝕心之說是貨真價實的,否則鳳淮怎麼會變成如此淺情之人——」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魘魅把玩著鐵鏈的手緩緩停了下來,靜謐的週遭只聞此語飄送。

  「什麼?!」

  魘魅轉向她,「情淺緣深,是他要的。」無法辨明的五官隱藏在面具之下,眸光卻銳利地穿透銀製面具,直勾勾瞅著滿臉愕然的鴒兒,「那世他陽壽終止,是由我領他的魂魄入黃泉。」

  「原來……我和鳳淮都是經由你牽引……」她差點忘了,魘魅的鬼齡已逾兩千餘年,「但你為何說……鳳淮他要『情淺緣深』?」

  「你是罪魁禍首。」

  「呀?」是她讓鳳淮寧願「情淺緣深」?可是……何謂情淺緣深?這四字分開來看,她懂,但一拼湊成詞,她竟茫然不解其意。

  魘魅笑出聲,「是你的悲痛欲絕,讓他做下這般選擇。」他看出鴒兒流露出不解的眼神,「聽不懂?」

  「是真的聽不懂……」

  「那世,他在絞縊刑台上斷氣,魂魄離體,本該隨我入幽冥,然而你的哭喊聲讓他無法安心地走,在我默許之下,他的魂魄足足多停留了十日。在那十日之間,他親眼見到他的逝世帶給你的傷害,無論是在眾親族面前強忍悲痛的你,抑或是整夜伏在棺木邊掩嘴低泣的你,曾經是他立誓要給予終生幸福的妻,竟落得如此憔悴哀慟,他自責連安慰你這般簡單的事情都無法辦到。」

  鴒兒瞠著雙眼,眨也不敢眨,只有不聽話的晶淚一顆兩顆三顆……滾落泛紅的眼眶。

  在她以為自己最孤單的時候,鳳淮仍伴隨在她左右,目睹著她的痛苦。

  「他認為,是他的『情』累得你承受所有,若非情濃,你的悲哀也不會如此濃烈……實際上他離世,不帶任何被誣陷的仇恨不甘,更無任何怨懟,唯一有的,只是對你的放心不下。他多害怕那時的你會隨著他一併棄世,甚至為此,他差點犯下逃離鬼差縛魂鏈之罪。而此時,你的父母竟要你在百日之內改嫁他人……他一看見你毫無反抗地頷首同意,才緩緩地靜下來。」

  鴒兒一急,「他是不是以為我不願為他守貞,貪著別人的高官權位而同意改嫁?!」

  「我不知道,關於這點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瞭,不過,你的同意改嫁倒讓他稍稍安心,終於願隨我入地府報到。」那時他早已知道鴒兒會在出嫁之日自縊殉情,卻沒有向鳳淮洩漏天機,錯開了鳳淮可能阻撓她尋死的逆天之舉。

  鴒兒咬緊下唇,「一定是這樣……鳳淮定是誤會了我,所以他才寧願『情淺緣深』也不願再相信世間情愛,一定是這樣……」

  「小沒良心的,你緩點自暴自棄,我向你說起這段過去並不是要讓你更沮喪,我要說的是——蝕心之劍的蝕心之說,究竟有幾分可信度我不清楚,但它絕不是造成今日局面的唯一因素,問題八成是出在他身上,你老是隨著他淡情來淡情去,就算你再輪迴十來次,你與他的關係仍會像現在一樣——冷冰冰的。他記得白虹劍是由他所鑄,也記得人劍不離的允諾,獨獨卻忘了你,為的也不過就是與你不再有情濃的交集。你自個兒積極些吧,否則就真得第三回不喝孟婆湯了。我的時辰要到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

  魘魅墨黑衣袖一揚,聲形俱消,徒留鴒兒癱坐在地。

  向來與魘魅並肩執行勾魂差事的另一名男子,在魘魅化為無形之際追上他,只見愣坐在地的鴒兒越變越小,而他們倆越飛越高。

  「你怎麼沒將事情始末全說給小鳥精聽,這樣會讓她產生誤解的。」

  「誤解?什麼誤解?我這回洩漏的事太多了,萬一傳到下頭去,我豈不遭殃?」魘魅恢復輕笑自若。

  「但你怎麼不同她說,那個斷情之人當年會選擇『情淺緣深』,是因為他與小鳥精這一世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情深緣淺』,就如同他們前一世那般;另一種便是『情淺緣深』,他不願重蹈覆轍,寧願要淺淺的情感,卻擁有漫長的緣分,而非因為他誤會了小鳥精?」

  「何必呢?說與不說有何差別?」

  「你這舉動不等於將一個盲者送至懸崖邊,然後輕聲誘哄著盲者往下跳?這跟直接將人推下去有啥不同?一樣是叫人去死,只是使用的手法更卑鄙。」

  魘魅答得率性,「當然不一樣,後者要多耗費我的精力去推人呀。」

  「惡鬼!」男子仍只有這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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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煙消雲散。

  臥雪山上除寒雪之外,再難見任一景物,鳳淮原先的府邸也在那只艷妖兒握起白虹劍與另一柄蝕心劍對戰時,被狂囂雪塵給掩埋地底數尺,連片屋瓦也瞧不著。

  白皚山頭,靜得不聞人煙,只有一條身影佇立其間。

  那身影,也是白的。

  顛覆臥雪山向來寧靜生活的罪魁禍首——艷妖兒及她所想挽救的那只仙籍神獸,已在白虹劍將另柄蝕心劍焚為冰塵之後,便離開了臥雪山,徒留一山狼藉給他收拾。

  鳳淮之所以願意借劍給艷妖兒,無關同情與否,亦非被艷妖兒堅定不移的愛戀所感動,他只是想親眼見識白虹劍在她手中究竟能發揮到何種驚人地步,畢竟他擁有白虹劍的漫長歲月中,從不曾執劍與人爭鬥,亦不清楚與他一般淺情的白虹劍競有摧毀蝕心之劍的能耐。

  是艷妖兒的決心影響白虹劍至此?

  撤離艷妖兒掌間的白虹劍已不復見飆狂煙焰,如今回歸他臂膀,仍僅是一抹殘雲般的裊煙。

  鳳淮雙掌在胸前比畫半道圓弧,小小風旋在掌間成形,頃刻間,以他為中心,週身揚揚漩渦加大,將滿地積雪捲至半天之高,再落下時,已化為輕柔雪花,一辦辦透亮的冰蕊隨著爾後一陣輕風吹拂,紛飛,消散。

  片刻後,掩蓋在雪底的府邸緩緩出土現世,似乎未受太大損失。

  他緩緩攏起五指,風旋亦在收掌間歇止,天際依舊落雪紛紛。

  驀地,破空啼鳴,急促而清亮,換來鳳淮的昂首抬眸。

  耀陽掛懸的湛藍蒼昊,日暉曙光間,一襲長長的影子滑過蒼穹。

  他的淡色瞳眸耐不住強烈日芒,不由得攤掌蔽目,但顯而易聞的振翼聲讓他毋需猜想也能清楚明白來者何人……

  除了那只向來說話不算話的小小禽鳥,還能有誰?

  「鳳淮——」

  來不及褪盡軟羽的鳥翼,搶先一步化為人形藕臂,鳥形身軀在飛撲至他胸膛之後才緩緩恢復「人」的模樣。

  他發出好輕淺的歎息,再也掩不住口吻中的無奈,「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立下的誓言——」

  「我毀約了,反正你早就知道我一定會毀約的,就算毀約的下場是天打雷劈或死無葬身之地,我都不怕,反正我不要遵守那個誓約。」鴒兒螓首深埋在他懷裡,佯裝耍賴。

  在她聽過魘魅一席話之後,若他的情淺真是因她而起,她怎可能棄他而飛?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更捨不得。

  「你這般不守信諾,教誰以後敢與你立誓,又有誰敢再信任你?」鳳淮淡淡的語氣帶著責備。距離她立下誓約,才短短不到半日。

  「我不守信諾,是因為我為了守住一個誓約,整顆心再也撥不出空位來承載其他的承諾……」這個誓約,是她用盡兩世才換來的,在達成之前,她不會輕言放棄。「任何人不信任我都無妨,只要你信我就好——」

  「我不會信你,因為一百年來,你對我毀約最多回。」他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低吟。每回他都以為成功地驅離了她,然而不經意回首間,她總會再出現在他身後。

  「我毀約,是因為你,我不要離開你……」

  「你何不說,你毀約,是為了你自己?」鳳淮將她自胸前扳離,無奈鴒兒又重新貼了上去。

  鴒兒俏顏上並未因他此番冷語而產生任何失落及挫敗,反倒漾起小小的嫩甜梨渦,「你說得對,我毀約是為我自己,是我自私,你若是要這般看待我也好。」只要他願意將她擱在心頭的秤子上估量,是討厭多一點、是煩膩多一些,或是有一絲絲的在意,她都打從心底歡喜。

  至少這表示,對他而言,她不再是無形氤氳。

  鳳淮亦發覺她瞳間那抹不滅的光彩,仍舊如百年來的堅定。

  他斂著面容,淺淡的眉眼微蔽在白色髮絲之中,淡淡的陰霾染上其間,連他也說不出此時心頭的滋味。

  鴒兒輕握住鳳淮的右掌,並有逐漸上移的舉動,鳳准霎時明瞭她的念頭——她想碰觸白虹!

  鳳淮側身閃過,她不死心,穩住身形之後第二回撲向他。

  「你做什麼?」

  「搶劍!」她的動作這麼明顯,還看不出來嗎;:

  「何故搶劍?」

  「將它扳離你身上呀!」明知故問!

  「我說過,我之外的人取劍,只有死路一條。」他手臂一揚,鴒兒便束手無策。

  「但我受夠了它!我受夠了它總是一回又一回地噬淨你的情感,我要折斷它!」

  「白虹劍只剩煙雲,如何能折斷?」

  兩人因她搶劍之舉而免不了肢體土的貼近,她大嚷著:「若折不斷它,那就教它也把我對你的情感噬得一乾二淨,半點不留吧!有情苦,無情不苦,讓我也能像你一樣冷心冷情!」

  她知道是自己任性,是她自己選擇了保留前世記憶這條路,雖然走得辛苦、走得坎坷,那也是她自己甘願,怨不得任何人……

  鳳淮所能做的,只是一味地閃避著她,「在它蝕盡你的七情六慾之前,你會先被焚為煙塵,煙消雲散。」難不成她忘了艷妖兒所受的冰焚之苦?

  「你怕的是我失了七情六慾,失去對你的愛戀,還是怕我煙消雲散?」

  「兩者皆不怕。」他淡道。

  「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讓我碰劍?!」她氣惱地吼著,心裡知道她的憤怒不是因為搶不到劍,而是他未曾憂心過她的安危。「還是怕我弄髒了它?!」

  鳳淮無言,因為就連他也無法給予自己一個合理的答案。

  他只明白,他不願讓她觸及蝕心劍。

  興許是他太明瞭蝕心劍的蝕噬本性,憑她一隻煉化不精的禽鳥,如何能敵白虹?

  「鳳淮,你好自私!」

  到最後,鴒兒使出激將法。

  鳳淮神色沉斂,不見任何因她的指控而起伏的情緒。

  「你讓自己全然置身事外,不沾染世情,卻殘忍地不許我解脫,用這種方式折磨我,害我為情所苦——自己仗著白虹的蝕心優勢,欺負我這種擺脫不掉七情六慾的人!」

  鳳淮別開淡然目光,「自始至終,我都不曾強迫你留在此地,你若想解脫,只消掉頭下山,所有加諸在你身上之苦便能消融乾淨,何來我殘忍之說?」

  激將不成,倒被他給反將一軍,死棋!

  鴒兒扁扁嘴。反正她就是比他傻,就是不顧閨淑地倒貼他、糾纏他,難怪與他爭論的籌碼總是差他一截。

  「忘情若能同你說的簡單,世間又何來情癡?」鴒兒仰起頭,此時兩人靠得恁近,她微張的雙臂悄悄交疊在他身後,趁他分心之際把玩著他背脊後所披散的一綹白絲。「白虹真能噬情,你就讓它助我,我也想與你一樣,有足夠的無情來斬斷一切牽繫……」

  若她也能忘情,那麼她就不會再傻第三回,不會再甘冒重罪拒飲孟婆湯:若她也能忘情,那麼捨棄了前世的種種,她亦不會感到痛惜吧……

  她的話,讓鳳淮直覺蹙眉。

  「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無情的地步。」

  「為什麼?!」

  「你越是想否定情的存在,就代表你越在意。」

  「別說得好似你多瞭解,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什麼都不懂。」鴒兒投給他埋怨的一眼。什麼情呀愛的,由他口中說出來真沒有說服力,還敢教訓她哩。

  見硬來不成,她放軟了聲音。

  「鳳淮,有人同我說,你現在的淺情模樣不一定是因白虹的蝕心之說……你信是不信?」搶劍也好,誘哄也罷,她的目的都只有一個,就是讓白虹劍離開鳳淮。

  她凝覷著他,見他雖沒開口,但微挑起的淡眉卻透露著他水波不興的心湖已被投下一顆碎石,激起了名為「好奇」的漣漪。

  「你也很懷疑,是不?你我向來都認定,是白虹劍讓你變成這副模樣,是它不允許你動情……」她的柔荑滑回他的手腕、掌心,再游栘到修長指節,以她的指為繩扣,一指一勾,將兩人的手指勾扣得纏綿。「那麼,你卸下白虹劍試試?瞧瞧它的存在與否,對你究竟有何差別?鳳淮……」她幾乎是在撒嬌了。

  見鳳淮仍無動靜,她不氣餒地再央求。

  「一下下就好,只要卸離它一下下,讓我驗證——白虹絕無蝕心之實。」

  好半晌,纏繞在鳳准手上的白煙終於產生挪栘的跡象。

  鴒兒有些不捨地鬆開扣在他指間的手,好讓他將那縷清煙握在掌心。

  緲緲流竄間,煙劍成形。

  鳳淮大掌一翻,白虹煙劍沒入府邸宅門上方五寸,牢牢鑲嵌其中。

  「你要如何驗證?」

  卸去了白虹劍,鳳淮的嗓音仍是清冷平淡。他並未感受到執劍或不執劍兩者的差異,看來,他又錯信了她一回……

  「接下來不管我做了什麼,你都不可以生氣。」她要先得到他的保證。

  會提出這種要求,可以想見,她接下來的動作絕對稱不上好事——

  「我不會做出傷天書理的事。」她高舉右手,做出對天立誓的手勢。

  鳳淮輕哼,「你的誓言,早已失去可信度。」
[刪除N行]
 
  宅門上插嵌的白虹仍流凝著輕煙,門前交纏的儷影誰也無心留意它的動靜,更無暇去發覺——此刻,白霧劍身上正湧湊著一行融於雪色的淺白字跡

  接著,煙雲盡散。

  良久再聚攏,已徒留殘白煙跡。

  JJJJJJJJJJJJJJJJJJJJJ

  帷幔流洩,隱隱約約、遮遮掩掩地透著朦朧的交疊身影。

  如綢黑髮上原先簪妥的髻飾,因鴒兒此時的動作而鬆散凌亂,幾綹青絲混雜著汗水,熨貼在她額際、頰畔,其餘的,全化為垂拂在她雙肩的烏亮黑瀑,微燭映照下,激起一波波泉漪般的光澤。

  佈滿細汗的纖細玉臂支撐著她的嬌軀,收握的拳頭擱放在白皙卻不失厚實的胸膛上。

  直至最後一聲極嬌至媚的泣吟歇止,她的螓首取代了柔荑,枕落在鳳淮的胸膛上,仍帶喘息的檀口在他同樣光裸的肌膚上吐納著熱氣。

  一黑一白的髮絲,在榻上纏交不分,形成異常貼合的存在。

  察覺身下的男人有移動跡象,她疲累得連眸也眸不開,軟語道:「我好累……今晚讓我睡這,別趕我回鳥窩裡,好不好……」

  先是一陣沉默,接著她只覺身子被扳離那具冰涼胸膛,滾到床鋪最內角。

  他沒有將她踹下床,那麼……算是允准了她的請求嗎?

  甜甜的嫣色粉唇輕掀。

  憲牽的著衣聲傳入她渾沌的耳畔。

  「你若要下床,替我倒杯水喝可好?」她今天用嘴過度,口乾舌燥的。

  又是一陣沉默回答她的撒嬌,只不過這回多了條衾被覆蓋著她裸露在寒溫裡的雪白背脊,接著便是執壺倒水的輕微碰杯聲。

  「喝水。」鳳淮又走了回來。

  「我沒力氣動了……」她像只雛鳥,軟綿綿地賴在他身上,張著菱嘴央求他哺喂。

  「別得寸進尺。」

  她恍若未聞地枕賴在他臂彎,並未對他的淡漠口吻提出反駁。

  見她又要陷入酣睡,他提醒道:「你不是要喝水?」

  「唔……要喝水……」她揉揉眼,卻沒睜開。

  左臂上纏了只呼嚕嚕打著盹的鳥娃娃,右手捧著一碗茶,兩相衡量下,他還是決定先解決鳥娃娃的饑「渴」,再將她給塞回床鋪上。

  甘甜玉液一碰著她艷紅的唇,她隨即大口大口地呷灌著,好似十數日不曾嚥下一滴茶水般激烈,溫潤自己乾澀難當的喉。

  「咕嚕咕嚕嚕——」她一氣呵成。

  鳳淮蹙起眉,「喝慢點。」

  「呼——喝不下了。」她滿足喟歎,側過螓首選了個最舒服的角度及姿勢,再將自己塞進鳳淮的懷抱。

  這才真的叫得寸進尺。

  「鳳淮,我好愛你……」

  即使她睡得甜熟,這句話,卻不曾停止。

  將她安置在軟枕上,鳳淮起身離開床沿,不期然卻在鏡前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自己——

  白髮依舊,淡眸如昔,但雪白已經不是他身形上唯一的停駐……他的唇,被啃吮得又紅又熱,顎緣以下的頸項已難見到原本的白皙膚色,取而代之的,是槎玉貝齒在上頭放肆凌虐的痕跡,紅中帶紫的艷彩吻痕。

  鳳淮撫過頸間擦拭不去的色彩,每一個吮痕都伴隨著她的大膽示愛,落在他的唇間、他的膚上,化為一個個火紅的烙鐵,標下屬於她的印記,即使是現在,頸上吻痕仍炙熱得駭人。

  他不敢置信,他竟會容許她這般獨佔及妄為,容許她將他弄成現在這副模樣……

  他更不敢置信,這種肌膚相親的柔膩交融,竟也讓他感覺饜足,卻又在饜足之後,更加不饜足,好似心被漸漸餵養長大,以他無法掌握的速度……

  難道……這就是卸除白虹劍所帶來的影響?

  蝕心之劍,若無蝕心之實,他又為何在卸下劍後,隱約察覺到異樣的情愫充塞在向來寧靜的心湖?她的驗證方式只不過是自摑嘴巴,只不過是讓他更確定了白虹的蝕心之說。

  鳳淮牽起自嘲淡弧。他不是早就相當清楚蝕心劍的底細了嗎?怎會在她三言兩語之下產生不該有的好奇心,誤信她所聽來的謠言?甚至是受她的吻所蠱惑,任她擺佈……

  也罷,他現在理不清的紆軫思緒,終會在收回白虹劍的同時,消失得難再探詢,毋需他費心思量。

  只是……

  鳳淮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回床鋪間,她粉嫣的嬌軀趴臥在軟榻上,圓潤雪肩在衾被下半隱半現,好不撩人,打著輕酣的菱唇染著深紅胭脂色澤……

  會淡忘吧?一旦白虹劍回歸他身上,這樣望著她時便覺得安寧的感受,就會被淡忘吧。

  他收回目光,走向窗邊,攤掌喚回煙劍。哪怕千里之遙,他與白虹劍皆能人劍相通。

  流絲的雲氤在天際徘徊短短片刻,便以破空箭速急急纏回他的臂上。

  然而,鳳淮卻在同一瞬間發覺到不對勁之處——

  他臂上的白虹劍,沒有任何激烈反應,只是沉沉穩穩地吐納霧霧茫煙……

  它,沒有噬情,沒有蝕吸他現下淡起波瀾的心緒?

  這是怎麼回事?

  劍在,波瀾的心緒也在。

  蝕心劍,竟沒有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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