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尺長廊,每一處樑柱間皆鑲嵌著一顆握拳大小的夜明珠,在夜幕低垂中透著熒熒青光,灑落廊道石塊,帶來些微光明。
月隱星稀的夜,充滿詭譎氣氛。
長廊之終,是一處層層石門所阻隔的暗室,步下石階,映入眼簾的是一大池清澈冷泉。
泉中佇立著一道身影,以及一柄古銅長劍。
汩汩泉池由長劍插嵌之處不斷地湧出沁寒水波,將那道身影浸濡在泉裡的長衫下擺激盪出一圈圈好似漣漪的弧形。那道身影微俯著頭,唇邊一抹淡笑,觀凝著波湧波落。
石壁上搖擺不定的火把,在那道身影的臉龐上建構出明暗強烈的對比,火光照射不到的右半邊臉,只見一片黑闇陰霾。
「你又來對著劍猛笑了?」石階之上站著一名俊美男子,慵懶的嗓音在空蕩暗室內形成回音。
泉中身影笑了。
「是呀。」那聲音,沉而有力,輕而響亮,稱得上好聽。
「笑歸笑,劍又拔不出來,還不等於破銅爛鐵一把?」
「隨雁,這柄劍通悟人性,你的話它聽得一字不漏,可別說它的不是。」
「聽得一字不漏又如何?等它教人給拔了出來,我再來煩惱它會不會殺我滅口。水湅,你在泉裡也泡了好些時辰,不怕把腿給泡爛呀?!滾上來吧!」秦隨雁只差沒下泉去揪人上來。
被稱為水湅的男人緩緩轉過身,讓那避光的右邊臉頰暴露在火光照耀之下。
他臉上笑意未減,然而那抹笑竟在他臉上形成兩種迥異神情,鑲掛著笑的左臉與尋常人無異,容貌雖不及秦隨雁的俊逸爾雅,卻算得上清秀溫文,然而右半邊的臉卻扎扎實實地將那清秀外貌破壞殆盡。
他的右半邊臉頰上嵌著清清楚楚的青龍火烙,滿滿地蔓延在頰畔,每寸膚上僅殘存著皮肉焚炙而壞死的火紋痕跡,鮮紅奪目,可以想見當初烙下火印時的痛楚,絕對是刻骨銘心的劇烈。
一半似人,一半似鬼,連同他的笑靨,一半溫和,一半猙獰。
秦隨雁與水湅是相交十數年的至友,早就習慣了他這模樣,否則尋常人光瞧見水湅轉過身的光景,恐怕會被嚇破一顆膽。
「我還想多待一會兒,反正離開了泉,也不就是回房休憩嗎?那太無趣了,我還寧願待在這裡與『青冥』多相處一刻。」
「喂喂,你別告訴我你還打算對那把破劍傾訴愛意,幹起吹簫與它共吟愛曲這等蠢事!」秦隨雁曾聽過愛劍成癡的劍客會做出某些異常的舉動,活似將佩劍視為愛妻、愛子一般,那他可看不下去!
「我不會。」水湅答得肯定。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你還沒蠢到這步田地!」
「不。」水湅抬頭一笑,「我是說,我不會吹簫。」
言下之意,他若會吹簫,就會吹給這柄劍聽。
秦隨雁白眼一翻,莫可奈何。「你是戀物癖嗎?」
「之前好像也有人這般讚揚過我。」水湅怡然回道,「好像是我僅僅拜師三個月的同門大師兄說的吧,他叫什麼來著……」忘記了,那個師門的武學程度太差,差到他想記也記不牢,只記得他有個遠房堂弟也一同拜在門下,現在恐怕還在裡頭學習扎馬步吧,呵。
讚揚?那叫羞辱吧!
「水莊主,你若嫌回房休憩這種事太過無趣,那我找些『小事』讓你做,省得你這一莊之主成天只會窩在這暗無天日的小小房間!」秦隨雁一旦以「水莊主」來「敬稱」水湅,就表示他的耐心即將用罄。
「什麼小事?」水湅陪著笑臉問道。
「例如……看看莊裡的帳冊,處理處理這一季的稅賦盈虧,批批莊裡眾管事呈上來的急件?」
「這些小事不都全權交由你去管的嗎?」水湅刻意偏過身,以沒有烙印的左邊臉龐面對秦隨雁,讓他此時說話的語氣搭配上天真無辜的神情。
「由我去管,也總得要一莊之主過目吧?!」秦隨雁深呼吸,吐氣,要自己盡量保持平靜,以免做下人的他會忍不住衝上前海扁自家主子一頓。
「不用不用,你作主就成了。」水湅揮揮衣袖,直接賦予他這大總管崇高的實權。
「你好歹畫個押,簽個大名吧?」繼續深呼吸,吐氣……
「隨雁,『水湅』這兩個字簽起來簡不簡單?」
「當然簡單。」比起他「秦隨雁」三字的筆畫,「水湅」二字簡直如同書寫「一、二」般容易。
「那好,就麻煩你去將帳冊、稅收本和急件全簽一簽。」水湅意興闌珊,一副不干我事的模樣。
「你……」一口怨氣梗在胸口,差點噎死秦大總管。
「要不,去刻個木章,直接蓋一蓋會省很多工夫。」水湅還很夠義氣地提出建言,為好朋友分憂解勞。
莊主!莊主!歷代以來有這種莊主嗎?!
帳,不用管!
事,不用做!
錢,不用數!
人,不用忙!
生意,不用談!
應酬,不用去!
產業,不用顧!
麻煩,不用惱!
要不是他秦隨雁為他守著財產、管著一整莊的人事物,恐怕就算莊裡被搬得乾乾淨淨,他水大莊主也毫無所覺!更別提水大莊主到底知不知道他名下有多少飯館、多少錢莊、多少武術館、多少香行……不,水湅壓根連他這水家莊從事什麼行業都不瞭解!
早知道莊主就能這麼閒,他秦隨雁也去摸個莊主的位子來坐坐!
「天底下就是有你這種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富家子,躺在床上都有大把大把銀票進門,掃也掃不完!」秦隨雁明嘲暗諷。
「是呀,老天待我真不薄。」水涑頷首附和,不忘雙手合十地膜拜上天。
對,老天待水湅不薄,待他秦隨雁就明顯偏心,他就是那個拚死拚活賺來大把大把銀票供水湅坐吃山空的勞碌鬼!
秦隨雁在心底將天上一干仙佛的祖宗八代全給問候一遍,直到聽聞暗室之外隱隱傳來雷聲,他才趕忙壓下心裡那成串對仙佛不敬的精采字眼。
水湅總算移動尊足,走向秦隨雁,一襲濕衣水印長長地拖過石階。
經過秦隨雁身畔,水湅停下腳步,擁有青龍火烙的右臉頰正對著他。在火光的輝映下,烙痕的色澤染了數分血腥,讓水湅此時的模樣像只飢渴的惡鬼。
「隨雁,我要那把青冥劍。」他陡然開口。
「那把劍已經屬於你。」秦隨雁不明白水湅這句話的涵義。
「不,它還不屬於我。」他要的不是數年來插嵌在石塊中的劍,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將劍牢握在掌心裡的充實感。
「但你也知道這柄劍的傳說,青冥是把『蝕心劍』,沒有人敢去碰觸它,因為任誰也料猜不到拔劍的後果。」秦隨雁頓了頓,竟不由自主地避開水湅正對著他的那張陰沉鬼臉。
不可否認,十數年的相處,他仍無法直勾勾地覽盡那張被青龍烙佔據的猙獰臉孔。
「何況,我們嘗試了不下百次,多少力大無窮、武藝高超的俠士皆試著拔劍,卻沒有一次成功--」
「我要聽的可不是這些,從以前開始,無論我做出多不合理的要求,你只會給我一個答案。」水湅朝秦隨雁伸出手,好似在索討他想要聽到的答覆。
秦隨雁抬眸,望著水湅。
是呀,無論水涑的要求是艱難、是容易,他從不曾讓水湅失望過,這一回也絕不例外。
「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如願。」
水湅笑了笑,伸出的手輕輕撫觸秦隨雁耳際黑髮,挑動把玩著,薄唇流洩出好甜好輕的笑語。
「好一隻……聽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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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家莊,以水命名,莊內數十座屋舍名副其實地架構在廣闊無邊的湖面上--那湖,被鎮裡的人稱為「蓄龍湖」,相傳百年前這湖裡潛伏著一隻青色蛟龍,興風作浪,後被一名英雄所誅滅。傳言中還說,那蛟龍的屍體至今仍被鎮在湖底深處。
水家莊四面波光粼粼,以一條橫跨波瀾之上,寬約數十尺的石道連結著莊裡與城鎮的往來交通,由城外進入水家莊,若駕快馬馳騁約莫要數刻光陰,若以步行,恐怕走上整整一天還到不了水家莊正門。
水家莊的現任莊主水湅,在父母皆歿後便以十一歲稚齡繼承了水家龐大的產業,一個未經世事磨練的男孩,再加上天生就不愛管事的慵懶性格,使得水家莊幾乎要毀在他這吊兒郎當的敗家子手上。
所幸,沒啥經商頭腦的水湅在一次因緣際會中,花了三十兩買下大他三歲的男孩,這個原先只準備用來當長工的男孩竟意外地拯救了水家莊,讓水家莊在短短不到兩年內便恢復前任莊主在世時的興盛,更在一年後遠遠地超越了當時的風光。
這個努力撐起水家莊興衰的倒楣男孩,就叫秦隨雁。
秦隨雁的犧牲奉獻,換來水家莊蓬勃發展,房舍一間一間蓋、店舖一間一間開、銀票一張一張賺,奴僕的數量以驚人速度倍增--只不過向來置身事外的「水莊主」所能認得的臉孔,光五指就能數透。
秦隨雁是頭一個,千翡便是第二個。
「莊主,千姑娘到龍泉寺上完香,已經回到府裡了。」一名僕役在水湅及秦隨雁離開泉水暗室後,趨前報告。
「喔?她回來多久了?」水湅挑眉問道。
「半個時辰有了。」而那刁蠻的艷姑娘也吵鬧了足足半個時辰。
僕役們礙於暗室是水家莊最大禁地,除了秦大總管外,若其餘人未經莊主同意便擅闖禁室,唯一下場便是教人給驅趕出水家莊,終生不得再入。所以儘管千翡大發脾氣吵著要找水湅,也沒人敢進到暗室去稟報莊主。
「半個時辰,那她豈不是翻了整個水家莊?」水湅眉宇間添了分笑意,只是那笑容,是假的。
「呃……是。」僕役誠實地回道。
「她若不是你的紅粉知己,我早命人將她轟出水家莊!」秦隨雁向來對僕役口中的「千姑娘」生不出任何好感。
在他眼中,那女人美則美矣,可除去那副天仙玉貌的皮相後,底下全是堆發臭腐爛的惡劣骨血!
任性,是她的專長!驕縱,是她的本事!蠻橫,是她的習慣!自傲,是她的絕招!惡霸,只不過是她劣性中的小小一環!
那女人是集天下女子難養的習性下最「成功」的產物!
水湅呵呵直笑,擺擺手撤走了僕役。「紅粉知己?這詞兒挺新鮮的。」
「難不成你要我說『姘頭』嗎?」秦隨雁沒好氣地應聲,「我拜託你,眼光也放高一些,憑你的家世,要怎樣的女人沒有?就算除去家世不談,街上隨隨便便揪個女人也比她來得溫柔、來得善良、來得識大體,你何必屈就自己去忍受她的脾氣?」
水湅搖搖食指,糾正秦隨雁的誤解。「向來只有她忍受我,從來沒有我忍受她。」他仍是一派沒啥大事的懶散模樣。
「但我就是看不慣她在水家莊頤指氣使的驕傲樣!平日不事生產也罷,大小姐性子一發,管他什麼古董傳家寶全朝地上砸!根本就是一隻光會吃飯的米蟲!」每每只要看到她又摔了一個他付出辛苦血汗所賺來的瓷器,他的心就如同滿地殘瓦一樣,破碎得難以拼湊。
「唉唉唉,你這話連我也一塊罵了進去。」水湅笑著提醒秦隨雁,他這一莊之主,才是水家莊最大最肥最不事生產的米蟲。
「你心知肚明最好!還不快去安慰安慰你的姘頭,別讓她又將水家莊給搞得雞飛狗跳!」
「是是是,這是我身為一莊之主的重責大任。」水湅邁步而行,臨走前還不忘朝身後揮揮手。
他毋需費心去尋找千翡在哪門哪戶大吵大鬧,滿地的碎碗碎盤碎花瓶已自動背負起引路的任務。
水湅神情愉悅,踩在碎瓷之上,每走一步便會聽到碎瓷徹底化為粉末的裂璺聲。
來到了書房,就瞧見一名美得驚人的艷娃右手舉著羊脂白玉觀音瓶,左手揚著紫檀精雕筆架,正要將那兩件價值不菲的古物摔到地上,讓它們成為怒火肆虐下的無辜灰燼。
「夠了。」水湅出聲阻止。
「凍!」千翡放下兩件寶貝,奔向他而來。
呼,幸好及時搶救下玉瓶和紫檀筆架,否則隨雁這回又要捶胸頓足,痛失千兩金銀了。
「回來了怎麼不在房裡等我?」水湅挑了張椅落坐,有意無意地把玩桌上繪著青竹的茗杯。
「我等了,我等了你好久!」千翡那張被胭脂水粉點綴亮麗的臉蛋帶著濃重的撒嬌意味。
「久?恐怕你所謂的等,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吧。」他對她的耐心一清二楚。
「我可是為了回來見你,才將你交代我辦的事給提早處理完,誰知道回到水家莊又不見你人影,所以人家才這麼生氣。」花般的柔軟唇辦嘟得半天高。
水湅揚揚唇角,陡地開口:「去將門扉掩上。」
此話一出,千翡便心裡有底,知道水湅準備與她談正事了。她蓮步輕移,緩緩合上門扉,落了閂。
「這回的任務辦得如何?」水湅開口詢問。
千翡上龍泉寺燒香只是個幌子,實際上是去為他處理些「小事」。
「你說呢?」千翡回他一個傲然艷笑,走回來往他腿上一坐。
「我交代的東西?」
「心急什麼?瞧,這不是替你帶回來了。」千翡自懷中掏出一卷牛皮紙遞到水湅眼前,邀功地笑道。
「很好。」水湅瀏覽著牛皮紙上的字跡,滿意極了。
「劍癡那老傢伙將這牛皮紙藏得可隱密了,費了我好大工夫才找著,沒想到他鎖放這牛皮紙之處還暗藏玄機呢。」
「喔?怎樣的玄機?」
「他以自個兒的十指為鑰,將牛皮紙放在房內壁畫之後的暗門,那老傢伙到死還將兩手給握得好牢呢。」
「不過你仍是有方法開鎖。」
「當然,因為我一根一根地砍下他的手指,再一根一根地插進門上鎖孔。你說,我聰明不?」
「你這是在討賞?」水湅望著她那雙水燦星眸,也從其間看到毀了半張臉的自己,笑意加深。「是該賞,我就再教你一套劍法。」
「人家才不要劍法咧,要不,我以這套劍法,換你一個吻。」千翡纖細蔥白的指輕划水湅唇辦,指尖好生眷戀地流連其上。
水湅張口咬住她的指,「你真沒出息,寧願要個無所助益的吻,也不要一套在危急時可以挽救性命的劍法?」
「你難道不明白,我甘願做這一切,就只為了你一吻?」可他從不輕易吻她,就連纏綿繾綣的床第之間亦然。
「你為我心甘情願?難道你絲毫不怕我這張臉?這張惡鬼似的臉孔,不醜?」他指著那霸佔半邊臉的青龍烙痕。
「我若怕,就不會硬要待在你身邊。我看男人,是看他的權勢及力量,而不是外表皮相。」她向來誠實。
水湅喉間滾出輕笑,不知是欣喜抑或諷笑。
「我勸你還是換取劍法比較划算噢。」
「我要一個吻。」千翡藕臂攀在他肩胛,堅決地湊上嬌艷欲滴的紅唇。
水湅嗤笑,「真蠢呵。」
但他也讓她蠢得如願以償。
這一吻,來得快,去得更快,淺淡得連她的唇還來不及感受到溫暖,他的貼近便已遠離。
「你吻得好敷衍!」
「喔?我是不是聽到了埋怨聲?」水湅仍掛著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千翡咬著下唇,她早該知道這一個以生命危險換來的吻,絕對只會是冰冷的,不會挾帶半絲熱情……
「凍,我在你心目中究竟算什麼?」她窩進他的胸坎,忍不住想知道。
這問題,是世間癡情兒女都想探索明白的。
他微微低首,黑白分明的眸凝望著她。
「你是我豢養的雌豹,美麗而聽話、優雅且乖巧,卻又迅猛得令獵物膽寒,只要是交付予你的任務,我從不多加煩心。」他的手滑過她更勝牡丹的艷麗嬌顏,帶著誘哄的口吻,好似主人在給子寵物獎勵。
「除此之外呢?」她的存在意義只是只替他剷除礙事者的雌豹?「我還算什麼?」她非得要一個答案。
「除此之外,你還算什麼?」他單手支頤,就著她的語句反問,漾著淺笑的眼直視著她。
久久,千翡猛然醒悟--水湅不是在反問她,而是已經給了她最殘酷的答案。
除此之外,你還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