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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 -【應家五虎番外篇】睜隻眼閉隻眼

第九章

  皮肉痛並沒有持續太久,花漾早上睡醒後——嚴格說來是下午一點,兩手的紅痕已經消失的乾乾淨淨,連半點留下來讓她當紀念的血絲也沒見到半條。

  她當然不是被虐狂,也不認為手心留下籐條痕跡有啥好看的,只是她還是覺得有點小小失落,好像她能擁有的紀念品不見了一般。

  這是她頭一次因為被人關心而挨板子,不是因為成績不好、不是因為答錯老師認為簡單到不容犯錯的題目,只是因為他,他關心她,也氣她的不愛惜自己。

  花漾蜷著身子,腦袋深陷在軟呼呼的墨綠色枕頭裡,端詳著自己半擱在同色系被單裡的右手心,上頭只剩下自己清晰的掌紋,這些生命線、事業線,全是她的父母賜給她的,一輩子就這麼跟著她了,可是她真正想要的關心,卻只能讓她握在拳心裡一個晚上……

  她昨天真的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連唯一一次被大雄他們硬塞了一顆搖頭丸到嘴裡都沒這麼努力——向他求愛,她以為只要能成為他的人,他一定會對她很不一樣,也許就像電視上演的,一張床,一個裸著上身的叼煙男人和一個蒙在棉被裡抽泣的女人,男人千篇一律的台詞:「我會對你負責的。」

  他的負責,會是娶了她吧?那麼他和她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另一半」,像一個對切的圓,他一半她也一半,那麼,他就可以繼續對她這麼好、這麼關心,她也可以繼續無恥地貪求他對她這麼好、這麼關心,而不會有任何罪惡感。

  可是他鄙視她的身材,一定是的,不然她已經盡力引誘他,還率先送上沒人採擷過的鮮嫩嫩紅唇到他嘴邊任他啃咬,卻只換來籐條伺候,一定是因為她的胸圍不夠大,太容易讓他「一手掌握」了,才不能激起他的獸性。

  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發育的可能性?

  不過他的手那麼大,要發育到讓他無法一手掌握也太難了吧?

  花漾將右手伸到被單底下的睡衣裡,捏捏自己沒穿胸衣的小酥胸,只能重重一歎。

  唉,放棄,下輩子等看看好了。

  到底是哪個臭傢伙說男人是禽獸?禽獸也有分自制力強和自制力弱的好不好,偏偏她遇到的,好像是自制力好的那一隻。

  門外有著簡家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音,有他的、有簡品蘊的,也有他家那位來匆匆去匆匆的忙碌簡爸和電視裡MTV台的流行音樂聲,隔了一個門板,還是聽的很清楚、聽的很熱鬧,也聽的讓她很想衝出去和他們一塊談天論地。

  但她一出去,會嚇壞簡家其他兩名成員吧?看到一個女孩子從哥哥兼兒子的房裡跨出,那不擺明了她在這裡過夜,一個男人帶女人回家過夜還能做什麼?誠實說他是帶她回來挨板子的?會信才有鬼。

  轉念一想,要是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奔出去,讓簡家人誤會自家兒子對人家小女孩做了什麼禽獸不如的壞事,不知道全家人會不會逼他隔天就娶她過門呀?嗯……好想試看看噢。

  前提是……她要先將昨天那根「凶器」從窗戶丟到外面去,不然他一定會再教訓她的使壞。

  還沒來得及去料理籐條和擠出眼淚去演一場被害人陳情記,簡家大門開了又關,廳裡的聲音變得單薄,像是有人出門去了,然後換簡品惇房裡的門被打開,他走了進來。

  花漾繼續假睡,因為她沒有這麼早準備離開這張充滿了他味道的軟床,誰也不敢保證她離開了這張床,還有沒有機會再躺一次。

  感覺到他的重量上了床鋪,她背後的床墊陷了一部分下去,讓她的背脊碰到了他的腿,他略略拉下抵在她鼻前的棉被,掏出她的手掌,查看她掌心有沒有淤傷或什麼的。

  幸好恢復了她原本粉粉嫩嫩的膚色,沒留下任何丑痕,否則他大概也會拿菜刀在自己掌心剖三刀來補償她。

  收回大手之前,滑過她的短髮,挑開幾綹頑皮捲翹的髮絲撥回她耳後,藉著拉合的窗簾透進的淺淺日光,將她紅撲撲的臉顏照得清楚。

  真可愛的表情,這雖然不是第一次她在他身旁沉沉睡去,但卻是他頭一次用眼睛看著這副模樣的她,很新奇的感覺,像看著一個蜷側在搖藍裡的初生嬰兒,讓人每看一眼都不住讚歎「可愛」之類的形容詞,也捨不得將手從她的發上臉上移開。

  輕輕撫摸著,怕吵醒她,卻又不甘心如此收手,像戀上了她膚上的溫度、發間的柔軟,甚至是唇畔的酣弧。

  事實上,自己算是某種類型的偽君子。簡品惇苦苦一笑。

  昨晚——不,該說是今天凌晨,他與她總是在介於昨與今的交界點,是一天的結束,也是一天的開始,讓他每次都弄錯了今夕是何夕,但這無關於他心裡被突來之念給打斷的懺悔,昨晚也好,「今早」也罷,在中原標準的同一時間點上——他,動了念。

  蠢蠢欲動的「念」,是慾念,也是雜念。

  他被她澀滯的吻所吸引,不滿她哺餵給他的淺嘗即止,幾乎就要更貪心地伸手壓按著她的後腦杓湊近他,方便他一口一口啃盡她,連半點渣也不剩下來。

  若不是她嘴裡那杯甫下肚的牛奶味作祟,使他猛想起她仍是個乳臭未乾的未成年少女,即時踩了煞車,否則那時他在抽屜裡尋找的,不會是理智的籐條,而是獸性的保險套了。

  都是蘊蘊的「睜隻眼閉只眼」的怪論點,讓他也跟著怪起來了,似乎……有些堅持,像被遮蔽的左眼,再也看不見絲毫,而獨剩的右眼所能看到的,又太過偏頗。

  睜眼,看見屬於她的優點。

  閉眼,看不見一項項該數落的缺點,或是他最在意的年齡問題。

  實在是無法分辨這種論點到底是自欺欺人還是自我安慰。

  在他掌下裝睡的花漾等了很久很久,只感覺到簡品惇的手停留在她的發上,很輕很輕的用指腹梳順著每一根髮絲,害她還以為自己的頭髮到底亂翹到什麼天殺的程度,非得要他花這麼多的時間才能弄平,早知道這樣,睡覺前她應該要將頭髮給擦到全乾再睡,才不至於落到睡醒後毛躁亂翹的慘境。

  即使閉著眼睛,她就是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不是什麼特殊能力,而是一種直覺,一種……可以輕易想像出來現在他的一舉一動,呀,糟了,剛剛裝睡前忘了把嘴巴合上,被他看到她嘴巴半張又一副口水快淌下的蠢樣,一定讓她最後僅存的一分淑女氣質也給抹殺殆盡,雖然她自己也相當懷疑自己身上還有「氣質」二字可言嗎?

  掀動一排長睫,本想偷偷窺伺,沒料到正巧和簡品惇三目相對,被抓包抓得正著。

  「我吵醒你了?」收回擱在她發上的手,他的表情轉為歉然。

  「沒有。」她裝睡罷了。揉揉眼,是故作剛剛清醒的假象,也是想驗證一下方才是不是她眼花看錯,她怎麼可能在他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

  不可能,一定是看錯了,不然就是奢想過度進而產生幻覺。

  「有睡飽嗎?沒有的話繼續睡。」

  「睡是睡飽了,可是肚子餓了。」花漾坐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摸摸自己的頭髮,還好呀,頭髮沒翹的太嚴重,還算聽話地服貼在耳畔和頰邊,那他做什麼一直摸她的頭?

  「刷牙洗臉,我帶你去吃午餐。」筒品惇從床上下去,「我到蘊蘊房間找幾件合適你穿的衣服。」

  「我穿昨天那件皮質小可愛就好了呀,又沒拿去洗……」呀呀,被瞪了,還是閉上嘴乖乖去刷牙好了。花漾彈跳下床,跑進他房裡側門那間小浴室。

  見浴室門關上,簡品惇這才從自己衣櫃裡拿出一個紙袋,嘴裡說著要去拿自家妹妹的衣服給她穿,實際上……他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在途經一家少女服飾店時看見櫥窗一襲連身的天藍色娃娃裝,直覺認為會合適她,當下便付錢買了下來。

  雖然沒問過她喜歡什麼衣服款式和顏色,但至少這套衣服會比她所謂的皮質小可愛更適合她,那件皮質小可愛,不,他覺得那不過是一件沒有肩帶的內衣型胸罩,露出來的皮肉比擋住的部分還要多八成,即使她身材勻稱,十足的衣架子,但穿那種火辣型的小布料似乎過早了五年。

  他一直沒忘記先前心底暗暗承諾,要將那時她拒收的現金支票逐步採買些衣服鞋子書籍什麼的回贈給她。

  「你衣服拿好了沒?」浴門拉開一小條縫隙,探出她45度的小腦袋,會用這種角度躲在門後,表示藏起來的身體近乎一絲不掛。

  他拎起衣服,遞出。

  花漾伸出乳白色的小臂膀,難免露出小小一截肩胛,因為她和大雄那群拜月飆車族只在夜晚出沒,所以少了日曬的健康膚色,換就一身凝脂色澤,所謂一白遮三丑,她幾乎佔盡了優勢。

  花漾努力想勾到那襲看起來完全不可能出現在她家衣櫥裡的暖色衣服,可惜簡品惇站的有些小遠,除非她探出半截身軀,否則要構著那件衣服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瞟了瞟簡品惇的表情,她發現他只是出了神地看著她那截停在半空中揮舞的手臂。她幾乎清一色的衣服都會露出兩條細白小臂膀,早就習慣成自然,現在也不見她的手突然變腫還是變黑,他怎麼會看到失神?

  翻翻自己的手臂,粗細沒變、顏色也沒變呀,又不是沒在他面前袒臂露肩的,他怎麼看起來……好害羞噢!

  「簡先生,你看傻了噢?」她是不反對他動手將她拉出浴室,不過拉出浴室的後果請自行負責噢。

  她的玩笑問句讓簡品惇尷尬清醒,撇開頭,讓陽光照不到的角度擋去他此時的羞窘,跨進一步,將衣服塞到她手上,接著快步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他掄握的拳頭纏得死緊,若非如此,他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伸手去握住那條白玉色的纖臂,要是真這麼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會握住她的手,將衣服塞給她了事,還是將她從浴間門後給扯出來「完事」。

  他真的印證了男人等於禽獸的論點了,是嗎?

  「這種衣服……好怪噢……」

  在他努力灌水澆熄心裡竄起的野獸時,花漾已經換好了衣服出來,並且一臉不自在地猛拉衣裙下擺,好似身上輕軟的衣服掛在身上若有似無,半點安全感也沒有,不習慣,好不習慣!

  如果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叫怪,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叫正常。

  簡品惇深深吸納收口氣,撥開她正在蹂躪衣擺的十指,拉整皺摺。「一點也不怪,很合身。」

  「我根本感覺不到自己身上有穿衣服,涼颼颼的……」尤其是一直感覺到腳底有冷風透上來,讓她很想試試瑪麗蓮夢露的招牌遮裙小動作,可是她做起來恐怕會不倫不類。

  「這件衣服從脖子到膝蓋包的密實,你的皮質小內衣從脖子到膝蓋只包了兩塊布,要比涼快,它還比不上你的皮質小內衣。」

  「至少我的皮質小可愛是緊緊包住我的身體,感覺比較有存在感。」忍不住又拉拉娃娃裝的領子。

  「青少年穿太緊的衣服會妨礙發育。」

  「真的假的?!」反射性摸摸自己的小酥胸,她發出驚叫。

  「你沒聽過胸部會越纏越小?」

  呀呀,花漾低下頭對自己的酥胸小小懺悔了十秒鐘,全怪她沒知識又不看電視,才讓她錯失了發育成波霸美人的機會,現在才改變穿衣習慣會不會太晚了一點?好像會耶……

  對不起,胸部,是我的錯,我在這裡向你致上最高歉意……

  「現在改掉穿皮質小內衣還來得及。」雖然沒有醫學根據,也沒有明確的理由說出穿皮質小可愛的壞處,但是簡品惇對那種露的比遮的還多的衣服實在很難有什麼好感,尤其穿在她身上——只是暴露出她的長腿、俏臀、盈胸,種種優點,但是……那些優點,還是遮住比較好,露太多只會招蜂引蝶。

  「可是我家全是皮質類的緊身衣服呀。」繼續拉扯著娃娃裝的袖子,仔細一看,上頭有只顏色較深的藍蝴蝶,繡的還滿漂亮的耶,低頭再看,裙擺的右下角也有一塊同樣的圖案,搭配的好可愛。

  她適合這麼可愛的衣服嗎?花漾新奇地想著。

  「等會吃完飯,順便去買一些正常的衣服。」他打開桌上的鞋子盒,取出和衣服顏色一套的圓頭娃娃鞋,擱在她腳邊。連配件都替她準備好了。

  花漾突然轉過身,彎肘指指自己的背,「等等啦,價錢標籤還沒剪掉啦。」

  美背後還懸著一張小小的卡片在那邊晃呀晃的,晃成一道笑弧——嘲笑著他說要從簡品蘊的衣櫃找適合她穿的衣服,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衣服和鞋子,都是特別買的全新貨。

  男人,真不誠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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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挽著他的手,今天不做導盲犬,而是她與他的「約會」噢。

  鬧區在星期假日人潮聚集,泰半是逛街壓馬路的年青學子,店家前的騎樓夾雜一攤攤的小販,賣衣物、賣髮飾首飾、賣冷飲、賣鞋子,將原本就不寬大的騎樓塞的近乎飽和,逛街的人群自動在剩餘的走道間兵分兩路,一路來一路回,亂中有序,花漾和簡品惇也成為人擠人中的兩條沙丁魚。

  吃完飯,他本來打算帶她上百貨公司專櫃選衣服,既寬敞又舒服,有清爽的空調和悅耳的音樂,但她堅持逛街就是得到這種熱鬧的鬧區闖闖才有樂趣,硬挽著他一塊鑽進巷子,他才知道巷子之中,別有洞天。

  巷內一整條街全是服飾批發店,店外的模特兒身上展示著當季最流行的款式,價錢幾乎不到百貨公司專櫃的十分之一,而且選擇性又高,才逛了五分鐘,簡品惇就抓到了採購絕竅,並且開始大肆購買。

  花漾真的很想和簡品惇結拜,因為她發現他買東西的狠勁和她有的拚。

  雖說六件衣服一千塊,但他也別直接掏出五萬塊,然後將櫃上的衣服一件件掃進紙袋裡好不好?那種眼神已經足以和一旁是來批發大量衣服的路邊攤老闆媲美,既精明又快狠準。

  花漾沒敢再帶他逛另一條衣服巷子,怕他散盡家產。技巧性地拐了個小彎,兩人踏進另一條專賣咖啡冷飲的眾多紅茶店巷子,總算可以坐下來小歇片刻。

  兩杯澄黃的柳橙原汁送上來,花漾先急忙吸了一大口,才滿足吁歎一聲,雙手在桌子下不停按擰自己發疼的雙腿。

  「你的形象太不符合了呀,穿西裝戴墨鏡,還有『掃』衣服的凶狠,看起來很像搶服飾店的土匪。」一想到那時管區小員警在店外看到簡品惇塞衣服的狠勁,還以為是哪個好狗膽的賊人,光天化日之下大肆開搶,忙不迭衝進來喝令他將雙手舉起來的畫面,花漾就忍不住哈哈大笑,頰上粉中帶紅的色澤是因為一路捨命陪君子的奔波壓馬路而熱紅的,也更因為高興著兩人的首次「約會」而羞紅的。

  「我也覺得形象似乎被自己破壞光了……」簡品惇此時才痛定思痛,回隱起方纔那個像是被某種詭異生物給附身的自己,連他都覺得脫序。他應該是那種讓女伴自己挑選衣服,最後再亮出一張金卡刷刷刷的男人,曾幾何時,他改了習慣,加入了採購的混仗,而且還衝鋒陷陣地一馬當先。

  「不過我覺得很開心噢。」花漾咬著吸管,小小聲地說著,臉上的紅潤不減反增,「可以和你一塊出來買東西,你又是那麼認真替我選衣服,那感覺就像我有幾次經過男士服飾店,看到幾件合適你的衣服,我都會很認真地在腦子裡浮現如果衣服套在你身上的模樣好是不好……」當然,剝光他衣服的那段想像純屬個人喜好,上頭有幾塊肌也隨她增減,這點自是不能在他面前坦白。「所以你一定在選衣服的時候順便有想到我,光這樣想,我就覺得很開心。」何況他選了那麼多件,不也代表他想到她很多回嗎?嘻。

  「你真的很容易取悅。」這樣小小小小的舉動能換來她的笑容,不用散盡千金萬兩就能博君一笑,卻又不因此讓她的笑容變得廉價,「我在懷疑如果現在再送你一個禮物,你恐怕會飆淚吧?」

  「你還要送我東西?!」花漾很驚訝,雖然左想右想地猜測他會不會突然掏出什麼絨布的戒盒,很浪漫很浪漫的叫她嫁給他——哎呀,想想都不行噢?她也知道他們之前沒進展這麼快,沒聽過有夢最美,築夢踏實嗎?

  咦咦?

  簡品惇真的從西裝口袋取出一個淡紫色的小絨盒!

  「太、太快了啦,我、我還沒有心理準備,等一下,我深呼吸、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幾個口令幾個動作,花漾收拾好紊亂的思緒,雙手合攏地伸向他,等他將手上的絨盒「賞賜」給她,然後她再來高呼萬歲。「我準備好了。」請打賞。

  簡品惇當然不知道她那一長串的心底暗忖,只覺得她某些時候的反應和舉動都像是演技極差的跑龍套小配角,生硬的肢體動作卻也頗教人玩味。

  「只是個小玩意。」不用這麼誠惶誠恐的。他將絨盒放在她嫩白的手上,想起了昨夜她也是這種姿勢等著挨打。

  絨盒很輕,輕到甚至會讓她誤以為絨盒裡空無一物,一打開,裡面卻有一條水晶鑽編製成的手工細鏈,被她頂頭的日光燈給照得閃閃發亮。

  「你……什麼時候買的?」

  「剛剛逛街時看到的。」而她正巧坐在一旁店家的小木椅旁玩別人家的吉娃娃。

  「我沒看到……你買。」糟糕,鼻子好酸,視線裡的水晶光輝開始被模糊。這條水晶鏈,她有印象,那是在服飾店一角的小小牆面上所掛著的,她只不過很匆促地瞟了一眼,很隨口地說了句「不錯看」,然後下一秒鐘早將自己曾說過的讚美拋在腦後,天知道她一路上說了多少類似的無心話,只有他,把她的話記了下來。

  她真的很容易被取悅,只要感覺到了真心,她便像是幸福到快要死掉一樣。

  「你忙著玩狗。」一路上,她以為他沒閒暇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只是忙著採購衣服,殊不知,她的每個眼神所及之處,他也一定會留神,當他發現她投注在這條水晶鏈上的目光多停留了五秒,他便決定買下它。

  「我要戴起來……」花漾輕顫著手,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想將鏈子戴在頸上,可是頸後的鏈扣怎麼也不肯聽話地扣連起來,還差點害她弄掉水晶鏈。

  簡品惇離開座位,來到她身後,接過水晶鏈,「我來。」

  她低著頭,方便他替她戴上項鏈,知道自己在笑,笑得好開心,雖然眼角濕濕熱熱的,但阻礙不了她雀悅飛舞的心。

  好喜歡他這麼寵她……好喜歡他這樣……好喜歡這樣的他……

  不是一味溺寵人,放任她無法無天地腐爛下去,在她犯錯時,他會板起臉處罰她、會一改沉默地說教一天、會為了她好而打她手心,但又願意在這些斥責之後繼續寵她——即使這是她自身的認定,也許對他而言,這不過是一個無心之舉或是一時心血來潮,可是她卻享受著這樣的關係。

  如果一個人在無心之中都願意這麼對待她了,要是他肯再放些心思下去,她一定會高高興興的溺死在他寬敞似海的臂彎中。

  他穩重,她稚氣;他明理,她無賴,他所沒有的缺點,在她身上一覽無遺,而她想要的優點,全聚集在他身上了,若他與她是互補的個體,那麼一定是他要包容的部分比較多,她也只能無賴地索求再索求了……

  簡品惇扣妥了水晶鏈扣,看著她頸間那截白皙的膚色和水晶鏈相當契合,雖然水晶鏈相當便宜,但取悅了她,才是目的。

  他正要走回自己的座位,卻突然被她環腰抱住,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就這麼將自己塞入他的懷抱中。

  在他還來不及問她做什麼之前,她的聲音卻飄了出來。

  「我要怎麼做,你才會點頭同意讓我變成你的家人?你讓我好掙扎,我想要繼續這麼不要臉的讓你寵著,可是又知道自己對你來說只是個陌路人,你沒有義務對我好,更何況我還害你差點失去一眼……可是你這種態度,讓人誤會又讓人心生期待……我真的想有一個能大大方方勒索你全盤注意的身份……」她幾乎將整張臉都深埋在他的衣間,唇畔貼著他的襯衫,使得她的問句變成零零落落。

  她已經不能只安於現狀,都是他不好、都是他的錯,為什麼要放任她逐步迷戀上他,如果不能對她更好,從一開始就該讓她認清事實,讓兩人的距離離得遠遠的——

  簡品惇雙手反握住她的,本來準備扳開她的,卻在聽到她細碎的喃問時,不忍撥開環扣在他腰間的纖臂。

  沉默片刻。

  「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將你推得遠遠,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他或許歎息了,也或許是鬆了一口氣,將這句話緩緩道來。

  花漾抬起頭,臉頰還是熨貼在他身上,捨不得剝離,眼眸中有著太多太多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求證渴望。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

  「我會一直繼續用這種態度對你,你要想再貪求,得憑你的本事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會被她搾取到什麼地步,因為一點一滴的付出都已經超過了他本來以為自己所能給、所要給的界限,「你還這麼年輕,也許再過幾年,你才會真的明白什麼才是你要的。」

  「不用過幾年,我現在就已經知道我要什麼了!」她急忙道。

  簡品惇只是笑,「過幾年你還會這麼肯定嗎?」

  「會,我會!」她點頭如搗蒜。

  「幾年後的事情,不需要說得篤定,人心會變,你也好我也好,都會改變。」誰也不敢打包票,這種改變是往好的方面變,還是恰恰相反。

  「我不會的……」

  「……我可以答應,在改變之前,任你予取予求。」

  他用了最寵溺放縱的字眼——予取予求,原先以為自己對這四個字有所遲疑,卻沒料到說了出口,也不過像是呼吸那麼簡單及自然而然。

  雖然他允了「予取予求」,但也附了但書,在她找到了另一個她真正想要的人之後,他會全數收回,欲求欲取都不可能。

  花漾低首,沒多做回應,只是將他抱得好緊好緊,她明明好感動,卻沒有任何激動的淚意醞釀。不論他今天替她買了多少東西,都不及這句話來的有價值。

  她可以什麼都不要了,有他這句話就夠了,太夠了。

  紅茶店的玻璃門在此時滑開,傳來機械化的「歡迎光臨」電子女聲。

  五個國中女生才走進來,就被座位最醒目的花漾和簡品惇給嚇到,十隻眼睛在一邊走往空座位時還不忘一邊對兩人投以注目。

  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是怕全天下都不知道他們的姦情嗎?——嘀嘀嘟嘟的交頭接耳聲中,飄出了這句話,然後在接觸到簡品惇墨鏡下的眼神時又急忙閉嘴,快步跑到他們後側方的座位上坐定。

  簡晶惇輕拍花漾的手,要她鬆開環緊他腰翼的藕臂。

  很不甘不願的,花漾在鬆手之前還更加抱緊三秒,這才放開他,讓他回自己的座位上。

  「花漾?!」

  一聲驚呼,由方才暗暗酸語的五張嘴巴之一里喚了出來。

  花漾和簡品惇同時回過頭,花漾臉色很明顯垮下來,卻繼續低頭裝作不認識那個明白叫出她名字的女生,而那個女生也沒有熱絡上前,只是和同伴再次嘀嘀咕咕。

  「你認識?」簡品惇問她。

  「我爸爸的女兒。」花漾本來的好心情幾乎一瞬間被抽光,怎麼也沒料到世界這麼大,竟然還有聚首的孽緣。

  同父異母的妹妹,婚姻之外的私生子,花婷。

  感覺到那個無親無切的妹妹投來的探索眼神,花漾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透了,尤其是當她和同伴那種捂嘴竊笑又指指點點的模樣,明明讓人知道她在說她壞話卻又讓人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什麼的感受簡直是煎熬!

  記起了那一回到她爸爸家住了一個晚上,爸爸的小老婆臉色歉然卻又言語惡意地說:「我們家沒有多餘的客房,不然你和婷婷擠一間吧。」爾後小老婆轉向花婷,也是用著這一副竊語的表情,母女倆用著放肆的眼光在嘲弄她,她知道,她們在說:「她是沒人愛的小孩。」

  一陣哆嗦打從心底浮現,那時的寒意又從腳底竄起。

  「我們走了好不好?」飲料還剩八分滿,她卻沒有慾望再喝,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遠處的五個女生依舊竊竊私語中——

  「看就知道年齡差那麼多,怎麼可能會是男女朋友——」

  「不會去搞援助交際吧?」

  「好噁心噢!婷婷,你怎麼會有這麼姊姊?」

  「誰認她是姊姊呀?我媽說,最好別和她有關係,她遺傳到『那個女人』的壞基因,聽說飆車打架都有她的份,上回還有警察打電話到我家哩!」

  「真的假的?不過……看她的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壞呀。」

  「那是今天,以前她來過我家幾次,身上都是穿那種太妹服,頭髮還作怪,每次她一走,我爸就會用很不屑的口氣說:『這種孩子,當初生下來就掐死她算了!』說不定是她今天釣的凱子偏好清純少女型的,為了迎合人家的需要,她才打扮成這樣。」

  五個女生又笑成一團,而那番話的音量,已經足以讓全店裡的人聽到八分。

  簡品惇及時握住花漾想翻桌的手,對她搖搖頭,「文明人有文明人的做法。」

  「跟那種嘴賤的傢伙講什麼文明?」花漾咬牙悶聲道。花婷在她面前都說的這麼難聽了,誰敢擔保她不會回家後又在她爸耳邊怎麼加油添醋的破壞她的形象!

  雖然她什麼都表現得不在乎了,並不代表她內心深處還甘願被人誤會透徹!

  「你現在過去打她一巴掌,只會把事情弄大,你認為你父親會站在誰那一邊?」他開口道出殘酷的現實真相。

  「……」她連想都可以不用想,就知道自己300%是被痛斥的一方,反正她就是不受寵,所以活該倒楣被當成皮球踢,說不定賞了花婷一巴掌,她爸爸還會還她兩巴掌——

  簡品惇又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這才站起身,走向那五個國中女生。花漾只是愕然地看著他和花婷的交談和遞交名片,歷時不過十五秒,簡品惇又走了回來。

  「走吧,我們回去了。」墨黑的鏡片擋不住他正含笑的右眼。

  「你做了什麼?」讓花婷她們一副「闖禍了」的惶恐,現在連瞟都不敢瞟他們這邊一眼。

  「我說,『關於你們的惡意譭謗,我的當事人保留法律追訴權』,再遞上一張名片,這不是既封了她們的口,又解釋了你的清白嗎?」他做事只喜歡快速解決,而且要乾淨俐落。

  比起她的魯莽,他用了快又有效的方式。

  「我看她們不是被你的律師專業給嚇到,而是被你的氣勢。」尤其是那種挺身出來保護她的氣勢。

  他笑了笑,任她勾挽住自己的右臂,然後很輕很輕地朝他道了聲含糊的謝謝。

  走出店門前,花漾沒再去理會背後投射來的目光,她依著簡品惇的身子,摟得不肯松放,用著行動在對身後的花婷撂下挑釁——

  隨你們愛怎麼嚼舌根就去嚼舌根吧!

  你看,在世上,還是有人願意愛我的,我不會是孤孤單單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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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花漾近來的學校出席率讓教官及班導跌破眼鏡,雖然每次的隨堂測驗都是個位數的成績,但已經讓師長們不忍心再苛責她一字一句。

  難得迷途羔豐逐步走回正途,他們怎好再強求這頭小羊兒一夕之間變成羊中翹楚呢?擦擦眼淚,給予花漾最溫馨的師長愛及鼓勵。噢,瞧,小羊兒竟然在看書,感動、好感動……

  花漾回頭看著自習課不在講桌前當石像枯坐,偏偏走到她身後擦淚擤鼻的班導師,卸去以往濃妝厚粉的臉蛋顯得十分稚氣,也讓她此時疑惑的眼神添了這年齡該有的天真無邪,而沒有之前的佯裝世故。

  「沒什麼……沒什麼……你繼續看書……」讓他繼續感動他的就好,抽泣。

  「怪人。」在班導師一走遠,花漾立刻細聲嘟囔,很小人地在背後放冷箭。

  埋頭在那本厚重的《會計學》裡,上頭的借貸法則對她來說就像一行一行的外星語言,正著看和倒著看實在看不出什麼差別,可是簡品惇要她發掘自己的興趣,好歹她現在理出了一點頭緒——她決定放棄會計這門高深學問,從興趣科目的候選名單中除名。

  唉,她不能只當一個沒有興趣的人嗎?又沒人強迫規定人生一定非要有什麼興趣呀專長的才算充實,她心甘情願當個廢物也不行噢?

  不過簡品惇卻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喜好,近而繼續升學進修、開拓寬廣的視野,也替自己出社會的未來鋪路,可是她目光淺短,只知道何謂「及時行樂」。

  合上會計學,換上另一本同樣厚到可以拿來當枕墊的書——《刑法》。另一本外星語系的書。她想走法律相關科系,因為簡品惇待的法律事務所一律只用大學法律系畢業的助理,連倒開水的小妹也不例外,如果她想混進他的事務所,光靠關係行不通的,但嚴格來算,法律也不算是她的興趣,「簡品惇」才是。

  看看她會不會因為對他的愛,而奇跡式的考上法律系。

  嗯,難——要考上和要看懂這本刑法一樣難。

  到了下課,花漾還是坐在自己座位上看書,隔壁班的大雄已經蹺了兩天的課,不知和那一大群的飆車同夥又混到哪個地方去Happy,沒空再圍繞著她團團轉,讓她耳根子清淨不少,但也害她有著失去朋友的小小沮喪。

  她知道大雄是有點喜歡她,在行動上在言語間都不掩飾對她的好感,更不只一次想藉機灌醉她,趁酒後亂性讓兩人的關係直接躍升成男女朋友,可惜她對於大雄的個性太明白,他不是一個可以包容她任性的男孩子,連他自己都無法約束自己的血氣方剛,又有什麼資格管別人?他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人。

  至於其他人多是看在她的銀行存款面子上才和她稱兄道弟,名副其實的酒肉朋友,可是畢竟他們陪她渡過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讓她免於寂寞侵蝕,在她內心裡還是對他們有幾分哥兒們的情誼及感謝在,失去了,也是會使人感到失落。

  畢竟,人不能只靠著愛情這單一的感情活著的吧。

  沒想到她竟然會有這種體認,看來最近的平靜生活讓她開始長智慧了。

  從全新的書包——打從新生入學到今天,使用率不超過五次的新書包——裡掏出手機,準備利用寶貴的下課十分鐘打電話給簡品惇,聽聽他的聲音,順便和他聊聊自己剛剛悟出的小道理。食指指腹還沒來得及滑到按鍵「1」上頭,她的手機反倒先響了起來——

  這麼巧嗎?心電感應噢?他知道她正想著他,所以先打電話來給她嗎?花漾心底竊竊笑著,對於手機上浮現家用電話號碼直覺認為是他事務所的專線,沒多想,按下通話鍵,說出每回通話一開始,她最愛的那句肉麻話——

  「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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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品惇皺眉,聽著手機那端傳來未開機的冰冷語音訊息。

  那小妮子沒開機?他記得她手機向來保持開機及滿格狀態,早上打電話叫她起床時明明電話就有接呀,她還硬纏著他說了二十分鐘的話……

  隨手翻開他記事簿的最末頁,上頭張貼著她的上課課堂表,註明著幾點幾分上什麼課、幾點幾分是休息時間,而現在是第六堂下課,她不會又跑到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去鬼混了吧?

  「……嘟聲後開始計費……」

  很難形容自己是心急如焚還是不悅,他從沒有在她手機裡聽到不屬於她甜美活潑的音調,尤其近來她更用「我想你」、「想不想我」、「好想你」等等之類的雞皮疙瘩話代替「喂」這個發語訶,幾乎要……

  養刁了他的聽覺。

  手機進入了語音信箱許久,他只是聽著無聲的沉默,直到他的助理進到辦公室,他才緩緩切斷電話,心想也許到了晚餐時間,她又會一如以往興匆匆地打電話給他,吵著要陪他一塊吃飯,那時再問她手機不通的原因吧。

  「簡先生,委託人已經到了,在會客室等你。」

  「好。」

  放下了手機,卻沒放下懸掛在心頭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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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自己悶悶不樂,也知道自己悶悶不樂的原因,但是卻沒辦法解決他的悶悶不樂,因為影響他悶悶不樂的主因已經整整一天沒有音訊。

  簡品惇在辦公室裡先撥了電話到她班導師家裡詢問了今天花漾是否反常時,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反常,非常反常,她乖乖坐在座位上聽課、抄筆記,課餘時間還閱讀高深的課外讀物《刑法》,簡直反常到了極點。」班導師在電話那端還在感動得痛哭流涕,似乎從未來世界的主人翁身上看到了曙光。

  台灣的教育還是有救的!感動。

  他打斷了班導師的泣聲泣語,又撥了大雄的手機號碼——這是他為了預防萬一,特別向花漾抄來的號碼,為的就是哪天花漾又被大雄拖去飆車時,他好第一時間能找到人。

  「小漾?她現在不是我們這掛的,約她也約不動,頻率不合。」大雄的聲音很喘,不過一聽就知道他在忙著做運動,床上的那種,因為除了男性的粗狺外,還有女人嬌滴滴的呻吟。

  接著,簡品惇茫然了,他找不出第三組可能會知道花漾行蹤的人士的電話,他知道她不會回空蕩蕩的小窩,更不會去父母的住處,那麼她人在哪裡?

  除了他之外,他甚至想不出來她還會去找誰——

  她讓他認為她依賴著他、需要著他,除了他之外,她不肯對其他人事物多花任何心思,她……正用著她的方式在寵壞他,以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而自滿著,所以當他完全無法掌握她的情況時,他開始覺得心慌及浮躁,是緊張、是生氣,也有更多的擔心。

  她到底上哪去了?!

  除了他身邊之外,她到底上哪去了……

  腦子像突然頓悟了什麼,簡品惇一手抓起外套疾步離開辦公室,坐上座車,從置物箱裡取出眼鏡戴起,俐落地駛出停車場,一路朝心裡認定的地方去。

  她在那裡,一定在。而且是蜷著身子可憐兮兮地蹲坐不動,如果他沒來得及出現,她不知又會將自己逼到什麼胡思亂想的地步——雖然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念頭,目前他甚至連發生什麼事都沒頭緒,但她反常了,沒有習慣性的笑語繚繞,是反常了。

  車勢迅猛飆了十多分鐘後到達目的地,他連車子都顧不得停妥便衝下車座,不用尋找、不用奔波,他在方才腦中勾勒的畫面現在正呈現在眼前——抱蜷著雙膝的身影靠坐在他家大門口,只有頭頂那盞微弱的日光燈打照在她身上,一條影子拉的好長好長,腳邊有一袋便利商店採買的麵包牛奶,其中一塊波羅麵包不過匆匆咬了兩口便被棄擱在旁邊,而她的目光很專注很專注地陷入發傻空洞中,像尊櫥窗裡的展示人偶,動也不動。

  「對影成三人」的境界雖高,卻也代表著一種孤單,只有一個人的孤單。

  簡品惇突然覺得胸口跳動的不安緩緩歸位,本來擔心著她的情況的焦慮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換成了心疼。拉開步伐走近她,讓他與她的影子交疊為一,將她從孤獨中拉回。

  花漾抬起頭,覷向影子的源頭。

  「你回來啦?」帶著一些些倦意的笑容綻開,她起身撲進他胸前懷抱。

  「你到哪裡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不自覺收緊了雙臂,將她鑲嵌在自己心窩口。

  「我一直在這裡呀。」聽著他偏急的心跳律動,她竟覺得一股溫暖。

  簡品蘊前天上了阿里山看日出,簡爸人又不在國內,她不得其門而入,所以她只能蹲坐在門口等他回來。

  「你的手機為什麼不開?」

  聞言,花漾身軀明顯愣怔了一會兒,用臉頰磨蹭著他的襯衫,像隻貓兒似的。

  「我的手機摔壞了。」她呵呵笑道,似乎想藉著笑聲掩飾些什麼。怕他不信她的話,花漾還當真從書包裡摸出一支摔的四分五裂的機子。

  那碎屍的程度,簡直像是從台北車站的新光三越頂樓摔下來的慘狀一樣。

  「你的手機號碼我儲存在裡面,所以手機壞了,我也沒辦法查到你的電話,我應該把它背起來的。」歉然地吐吐舌,掄拳作勢敲敲自己向來懶得裝東西的大腦,「我明天再去買一支新手機。」

  「你怎麼了?」即使她笑容可掬,口吻平靜活潑,但仍逃不過簡品惇睜得精亮的右眼。

  「什麼怎麼了?就是摔壞手機呀。」她努力裝傻中,「外面蚊子好多,我們到屋子裡去好下好?」她吳噥軟語地撒嬌要求。自動自發地摸索到他外套口袋裡的鑰匙,打開門,半拖半拉地將兩人身子送進屋裡。

  她進屋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忙碌地將整間房子裡的電燈都打開,在確定屋裡沒有任何一盞燈遺漏,她才窩回沙發上,再將桌几上的裝飾小燈也打開。

  「站在那裡發什麼呆,來這邊坐呀。」她反客為主地拍拍自己右手邊的空位,喚他一塊。

  「手機怎麼會摔成這樣?」

  「不小心失手沒拿好。」她將塑膠袋裡的麵包分一個給他,自己拿起牛奶要喝,卻被他擋下來。

  「這瓶牛奶離冷藏太久,有沒有變質都不知道就這麼喝了?」他相信這瓶牛奶離開五度C冷藏的時間已經超過半小時以上,「我去下面來吃。」

  「我不太餓耶……」

  「多少吃一點。」他很堅持,起身走進廚房。

  花漾臉上堆起的笑容在失去他目光注視的同時垮了下來,臉笑得好酸,尤其是心裡完全沒有想笑的念頭,卻不想讓他擔心而必須強打起精神,那種疲累,勝過天底下任何一種體力勞動。輕捂著嘴,逸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望著桌上支離破碎的手機,她竟然覺得那支手機像是她自己的替身,碎的那麼絕對,想再拼湊回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子滑伏在沙發上,她甚至覺得支撐著她身體的精力全部歸零,想坐直身體都覺得好累好累好累……

  在接完那通電話之後,她好像狠狠被人痛毆了一頓,雖然身體沒有任何的痛楚,可是有個地方卻泛出源源不絕的揪痛,擰得她每一個細胞都在喊疼。

  為什麼她的身體會這麼沉重,重到讓她覺得自己正陷入沙發的柔軟之中,一直沉下去、沉下去,說不定再這麼下去,她會被卡在沙發的夾層之中,而他會找不到她的……

  一直找不到她的話,會不會就放棄她了?

  不可以噢,她在這裡的,一直在這裡的,吱吱喳喳在他耳邊又嚷又笑就是不要他無視她的存在,她只是覺得好累,想睡一場覺,把所有的煩惱都睡過去了就算,只要睡著了,明天醒來又是一條活龍了……

  「把嘴張開。」

  不要不要,我不餓,不吃,什麼都不吃。

  迷迷濛濛中,她揮動著手,感覺有顆圓圓的東西送入她齒關內。

  「喝口水。」

  是呀,有點渴了……

  「不要含著,快吞下去,不然藥化了就會變苦。」

  唔!說得太晚了,好苦,這是什麼麵條呀?!怎麼會……苦的難以下嚥——

  「別吐出來,嚥下去。」

  這麼難吃的東西,我要吐出來……

  「花漾,不吞下去病不會好的。」

  感覺到一隻大手擰住了她的鼻子,阻斷了她的呼吸,另一隻幫兇的手掌則摀住她的嘴巴,阻止她將嘴裡的水噴吐出來,她若想掙扎呼救或是張口咬人,都誓必先將那口苦到令人作嘔的水給吞下肚。

  咕嚕,吞嚥。

  簡品惇這才鬆了擰住她鼻翼的指腹,另一隻手沒來得及撤開,被她兩排貝齒給咬得紮實,當成想像中的敵人啃咬。

  「你病糊塗了嗎?」沒使勁抽開淪陷在她牙下的手,只是輕緩地探探她的額心,對於掌間傳來的高溫仍是蹙著雙眉。

  恐怕是因為她在門口吹了大半天的山風給染病的,當他從廚房端著兩碗麵出來時就見她癱死在沙發上昏睡呻吟,急忙抱她上診所打針領藥,這二十分鐘的來來回回,她都是一路昏昏沉沉。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按照醫生的交代,仔細觀察她退燒的情況。

  她終於咬累了牙齒,下意識撇開頭,甩去那只被她咬出了齒痕的手。

  他替她蓋上被子,伸手將床頭小燈調暗些。

  「……不要關燈……好暗……我會怕……」即使她閉著眼、即使病得糊里糊塗,還是任性地不准燈火消失。

  「好,不關燈。」他又將燈給調到最大,不過為了避免強烈的燈光照射讓她睡不安穩,他傾身用肩膀擋去部分光線。

  一直到了半夜,她的燒退了一些,再差一點點就恢復到正常的體溫,他才鬆了口氣,她卻在此時緩緩抽泣,嚶嚀地哭了起來——像是甫初生的嬰娃,哭的讓人摸不透是餓了還是尿布濕了一般。

  喉間有著哽咽、肩頭輕輕顫抖,雙唇如秋風落葉地抿動。是夢魘也是無助,臉上悶出來的汗水和淚水交雜成一片,簡直狼狽。

  「花漾?」他低著聲喚她,想將她從夢境中喚醒。

  她還是悶聲哭著,像在壓抑什麼,她是不清醒的,淪陷在自己局限的夜夢裡,夢裡的她已經無法承載所有的悲傷,所以連同現實的她也一併哭得泣不成聲。

  到後來,她甚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阻止任何咧咧的哭聲背叛地逃離唇問。

  他第一時間地抱起了她,讓她的雙手環住自己,並張開自己的臂彎摟抱她,讓她清楚她現在不是孤單一個人。她渾身汗濕,背脊一整片的熱汗連帶弄濕了他抱著她的右手掌,左手壓著她的後腦,讓她依靠在他的肩窩;他的唇畔離她的耳朵只有少少幾公分的距離,傳進她耳裡的是給她心安的撫慰言語,安撫著她突如其來的哭泣。

  但他並非要她別哭,相反的,他希望她放聲大哭,最好是將她現在哭泣的主因由此宣洩,而不是用強迫抑制的方式在憋泣,那並不能解決問題之本。

  如果她只是作了場惡夢,也必須找出惡夢的潛在根源,然後,剷除它。

  花漾仍是渾沌,只知道自己找到了浮木,所以她用盡全身的力量緊緊抱住他,怕自己一鬆手,便又被拖回夢境去。

  「我在這裡,別忍著,要哭就哭吧,我在的。」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會包容所有的她,好的花漾、壞的花漾,他都可以展臂容納她的飛奔而來,任她——予取予求。

  哇的一聲,她終於哭出來。

  那哭聲,像初生兒的初啼,又響又亮,他沒推開兩人間的距離,反而更仔細聆聽她哭泣背後的嘟囔。

  含含糊糊裡,她在低聲咒罵,也在困惑自問,更在怨恨不甘——

  「他們把我生下來……為什麼還讓我這麼不幸福?!……我一點都不幸福……一點都不……」

  這句話,她重複了十幾次,每一次問,都沒有人能給她解答,連他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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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穿上久違的緊皮衣,花漾毫不在乎露出過多的肌膚供人欣賞,未及肩膀的頭髮雖梳得整齊,但髮絲幾乎將世界上所有顏色都含括進去,染了每根髮絲都鮮艷無比,銀飾耳環大項鏈,骷髏造型的皮帶,叮叮咚咚的掛滿全身。

  套上長皮靴,花漾瞧瞧鏡中的自己,鏡前印出一張不知滿意還是無奈的笑容。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打從心底覺得自己這副打扮真是醜到極點,從頭到腳沒有半點可取,虧她以前還沾沾自喜著自己眼光「獨到」,像個小丑一樣……但這也是她要的效果,一種防護的偽裝。

  臉上一層頗厚的妝是為了掩飾病容,左眼下方貼著一顆晶亮的水鑽,其存在的意義,就猶如哭笑小丑臉上的淚滴,潛藏在心底深處的冷漠。

  今早,她醒在簡品惇的床上,腦子的昏沉感是比昨天減少了很多,知道自己像是病了一場,隱約記憶哭鬧了一夜,在夢裡逼問著什麼,也有人回應著什麼,但是睡醒後,能記住的片刻已經寥剩無幾。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那套學生制服,而換上了寬鬆睡衣,她不認為自己有剩餘的力量解扣子脫衣服,想當然是他替她換的,而她唯一覺得彆扭的,就是擔心他嫌她身材不夠好。

  只是,她沒什麼機會詳細問他滿不滿意她的身材、有沒有哪裡需要增減等等的問題,她趁著簡品惇在廚房煮熱粥的空檔,偷偷溜出門,回到自己的寂寞小窩裡換上這襲塵封幾星期的小皮衣。

  她也好想悄悄在廚房外偷觀他忙碌的背影,或是從他背後環抱住他,跟他道早安……

  可是如果這樣纏膩著他,她一定堅強不起來,不足以面對接下來要承受的結果,她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也不想讓他覺得她很沒用。

  整裝完畢,花漾準備去赴約——赴一場她父母親離婚前的「家庭聚會」,她將在那場「家庭聚會」中,被宣判失去了什麼——雖然或許該說,是失去她從沒能擁有過的東西,只是現在要更明確地讓她知道,「法律」這把刀,要將這種混沌不明的糾纏斬得乾乾淨淨。

  昨天接到了她父親打過來的電話,如此冷漠地交代要她在幾點幾分準時到特定地點赴約,他與她母親要正式簽下離婚協議書,順便解決她的歸屬問題,不帶一絲絲關懷,那種說話的語氣帶著命令及速戰速決的不耐煩,她甚至可以想像電話那端屬於厭惡的嘴臉。

  狠狠摔掉了手機,不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繼續在耳邊迴盪,也不想接下來換她母親用同樣的口吻再撥來的電話。

  她知道,他們都不要她了。

  「好,我多給你五百萬,花漾的監護權歸你,在她成年之前,我還是會每月支付三萬元的生活費給她,這是最優渥的條件了,你自己好好考慮。」

  獨立隱密的包廂茶樓,她的父親與母親分坐圓桌兩邊,各帶著自己的法律顧問在談論著離婚的種種條件,前十分鐘他們簡簡單單解決了所有財產上的分割,接著花了幾近三十分鐘在爭吵著她的歸屬權,不爭只推。

  花漾強迫自己咀嚼吞嚥著一籠一籠的珍珠丸、燒賣,像個置身事外的路人甲,他們吵他們的,她吃她自己的。

  「我丈夫不會同意,他不願意替你養孩子。」她母親似乎忘了她身份證上的配偶欄名字還寫著對面那男人的大名,卻口誤地稱呼第三個男人為「我丈夫」。

  「我也沒要他養,我花士岳沒賤到自己生的還要靠別人養,她的所有生活開銷我全權負責。」

  「但是我們李家突然住進一個姓花的,你不覺得很突兀嗎?你既然這麼有本事、這麼高尚,為什麼不自己生的自己接回家養?」

  「我太太不同意,你想看見自己的女兒變成被後母凌虐的孩子嗎?」是威脅。

  情婦與情夫終於熬成婆了,榮登為正夫正妻的地位。

  「你又怎麼放心將女兒放在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家庭裡?沒看新聞裡被性侵害的組合都是以繼父和繼女最多嗎?」她母親也不甘示弱。

  夫妻的爭吵,完全無擾花漾的食慾,她招手喚來服務小姐,「小姐,麻煩一下,我還要點一份鳳爪和蘿蔔糕。」一點也不像是夫妻口中將被凌虐或是性侵害的可憐女兒形象。

  夫妻因此停戰了五秒,各自喝了一口烏龍茶,不一會兒又繼續吵起來。

  「那麼你把她送到國外去呀,這樣你家那個賤女人就凌虐不到她了。」

  「那麼你把她送到國外去呀,這樣你家那個賤男人就侵犯不到她了。」

  異口同聲。

  有這樣的默契竟還走上離婚一途,真是可惜了。

  「我也不怕大家丟臉,撕破臉直說好了,我不希望我家花婷從她身上學些亂七八糟的惡習,之前我女兒去逛街,竟然瞧見她和一個成年男人在廝混,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貼在年長她那麼多的男人身上,你以為是老師帶學生校外教學嗎?花婷說那是援助交際,我已經有了一個壞女兒,不要再多一個!」

  果然,花婷回去亂嚼舌根了。花漾一點也不意外。

  「那憑什麼我要接這種爛攤子?」

  「你不是常將你辛苦懷胎十月這檔事掛在嘴上嗎?說你是個多麼偉大的母親嗎?!」

  「我懷孕的確懷得很辛苦,你知道我生她時陣痛了一天一夜,還為她胖了十三公斤!你呢?你做了什麼?!你只不過提供了一條精蟲,還在那邊偉大個什麼勁!你半夜有起來替她泡過一次牛奶、換過一次尿布、哄過她睡嗎?」

  「說得義正辭嚴,那幾件事你也沒做,還不全交給保母做,保母比你還盡母職。」花士岳冷冷一哼,對於「未來前妻」的唱作俱佳覺得不以為然。

  「不只是母職吧,她連我這個做妻子的『義務』也一塊盡得乾乾淨淨,和你在育嬰室裡搞起見不得人的醜事!」要揭瘡疤,大家一起來。

  「那已經是過去式,你又說這個做什麼?!」花士岳些微的惱羞成怒。

  「沒什麼,只想說,上梁下正下樑歪。所以花漾遺傳到你的血統,去做什麼援交,我一點也下驚訝。」有其父必有其於。

  服務小姐送來了兩盤點菜,夫妻倆又暫歇炮火,灌茶潤喉,為下一回開戰做準備,也因如此,一直找不到空隙插話的花漾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

  「基本上,你們可以不用吵了,監護權不過是個幌子,就算今天我跟了你或是你,又有什麼差別?我不會去介入你們的家庭,也不想去適應你們的家人,趕快把離婚協議書籤一簽,讓我知道以後闖了禍得找誰出面來保我就行了,其餘你們的陳年好事不用再挖出來傷害對方了。」她刻意用著旁觀者的口吻如此說道。

  不要一直用言語否定她的存在,無視她的心情,一味自私地嘶吼著她的不是……那些話,只會讓她覺得好難堪。

  「你倒不如把那五百萬匯到我的戶頭,每個月的三萬塊準時地付清,我就會離你遠遠的,哪天死在外面也不會麻煩你來上炷香,這樣的條件有沒有更優渥呢?」花漾嘲弄地笑了,再轉向她的母親,「至於你嘛,比照辦理。」

  「我不是告訴過你,在你的律師到場之前,你有權保持沉默,不要隨便答應任何條件,否則受損的會是你的權益?」

  包廂拉簾被拉到底端,服務小姐滿臉抱歉地站在突然闖入別人包廂裡的男人身後,完全來不及阻止他的舉動。

  「對不起,這位先生說……他是這場聚會的客人之一……」

  服務小姐本來要先進包廂通報一下,誰知那名看來舉止合宜的男士禮貌地詢問到他要找的包廂,竟二話不話地超過她,直接拉開拉簾,而包廂裡,每張臉孔都是吃驚錯愕而非見到客人的歡欣,她知道這個男仕絕對不是受歡迎的角色。

  「學長?!」這回倒是男女雙方的法律顧問急忙起身,迎向那名不請自來的男人,神情看來很是尊敬,「學長,好久不見了,上回聽說你住院,我本來要去探病的,要不是手上案子太多,我一定親自慰問,我有差人送一盒水果去,你有沒有收到?」

  「有,謝謝。」雖然不記得這檔事,他還是隨口應道。

  「學長,你也是今天雙方當事人的委託律師嗎?」女方法律顧問很明顯的擔心了片刻,生怕眼前的男人是與他站在不同陣線的。

  「我的當事人,」他走到一臉呆愕的花漾旁邊,「是她。」自動自發拉開座椅,坐在勢單影孤的花漾右側,「方纔我當事人所開的條件全部不做准,我替她拒絕那麼差勁的條件。」他不會讓她的父母雙方那麼輕鬆就擺脫為人父母的職責。

  「你……怎麼會來?」花漾終於回神,只是還是問的很茫然,盯著他——簡品惇,已經強忍了好久好久的堅強有了龜裂的痕跡。

  簡品惇丟給她一件外套,「遮起來。」他不喜歡看她身上露出那麼多令人垂涎的肌膚。

  她套上他的衣服,阻離了包廂裡過度寒冷的空調,更讓她泛冷的心漸漸有了溫暖。

  她是真的不想讓他看到她父母爭吵的醜惡嘴臉,不想讓他知道她的身體裡所交會的血緣,竟是來自於兩個如此不負責任的人,她怕他以為她也會變成那樣的人——

  「把蘿蔔糕吃完,接下來,全部交給我。」

  摘下墨鏡,簡晶惇準備要給予敵手迎頭痛擊,絕不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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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來以為簡品惇所謂的「接下來,全部交給我」是指蘿蔔糕之外的食物他要一手包辦,害她還慇勤地替他添炒飯、夾鳳爪、倒熱茶的,誰知道他的「接下來」卻是展開了一場言語廝殺,將她父母給教訓的啞口無言,只能低著頭,喏喏應是——

  什麼民法第一○八四條呀,兒童及少年福利法第四十八條呀,她聽也聽不懂,雖然印象中好像有在向他借來的法律書籍裡讀到這些條款,不過完全沒有記憶條款的內容。倒是父母親雙方的法律顧問聽的臉色鐵青,頻頻對自己的當事人咬耳朵,她父母親一副又驚呼又抽氣又冷汗涔涔,隨著簡品惇一條條列出的律條,在場四人的氣勢完全被削減為零,情勢一面倒向她,她只要安心將蘿蔔糕一口一口送進嘴裡兼看戲就夠了。

  信任他、依賴他,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正與她心目中的「大魔王」對抗,沒有穿盔甲、拿寶劍,他一樣英勇向前,用一張利嘴斬荊殺敵,沒想到他的唇嘗起來溫溫軟軟的,訓起人來卻又這麼堅毅刻薄。

  花漾暖暖地笑了,在桌巾之下的手尋找到他的,牢牢握緊他,也感覺到他的回握。

  她的,英雄……

  最後,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名、蓋了章,她的監護權落在滿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花士岳身上,而雙方每個月必須支付花漾生活開銷各五萬元——因為簡品惇清楚花士岳雖擁有監護權,卻不會願意將花漾接回新家,既是如此,簡品惇開的生活費也是毫不留情,並且連花漾目前居住的小窩也歸於她的名下。而先前花士岳提的五百萬更是直接兩倍數上去,為了他在商場上的名聲及法律上親權遺棄刑責,他也不敢多吭聲去挑戰簡品惇的本領——根據花士岳的法律顧問私下告訴他,簡品惇有本事讓他付出比那個金額更高的代價,最好識相點頭了事,省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突然覺得好像鬆了口氣。」

  回程的路上,花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解脫。

  「不管是哪一邊拿到我的監護權,我都不認為他們會改變態度對待我或是將我捧在手心疼愛,我本來以為面對今天這樣的情況,我一定會崩潰,就算我裝出再冷漠再無所謂的模樣,我都知道自己一定會因為絕望而崩潰,可是我竟然只是覺得腳踏實地,很安穩地站住了腳步……」

  「的確不需要為那種父母絕望。」簡品惇口氣冷冷。

  若不是他早上進房遍尋不到她,慌張之餘也立刻將她昨夜的失常和今早的失蹤聯想在一起,冷靜下來後,在桌上那個全新書包裡找到他的《刑法》,更發現夾在書裡那張抄了飲茶店店名和時間的小抄,所以他便碰運氣地上門一趟,也幸好他來了,否則她就得孤軍奮戰地面對那種陣仗。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他們要離婚,有時甚至覺得他們愛怎麼吵、愛怎麼鬧都好,只要讓我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就好。」她把玩手腕上的銀鏈,在金屬撞擊聲中掩飾她聲音裡的一些些失落。「我害怕面對他們聯手攻擊我、數落我的缺點、認為我不夠好……我常常夢見像今天這樣難堪的爭吵,我一個人坐在那裡,聽著他們罵我、不要我、視我為多餘,那個夢作了好多好多次,多到我以為我會麻木習慣,但每回仍是哭著醒來。夢裡,從來沒有好結局,如果連作夢我都不能隨心所欲地得到美滿的希冀,在現實生活上,我連想都不敢奢想,可是……你來了。」她依身靠在他的臂膀,眼前有一陣薄霧朦朧了視線,「來得好晚……」

  為什麼不再早一點出現……再早一點,她就會越早發現幸福,為什麼那麼遲,他的腳那麼長,為什麼還跨不到她的步伐,為什麼來得這麼慢?讓她多孤單了那麼多年——

  明知道不能埋怨他,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責備……

  想撒嬌……

  她雖然常夢到他,卻僅限於幸福快樂的夢境,他總是擔任其中最重要的角色,因為太過喜歡他,所以在灰暗的夢境場景,她捨不得將他放在裡面,他沒機會在夢裡當英雄,可是在現實之中,他活生生走了出來。

  如果他只在夢境中拯救她,那對現實生活中的她仍是毫無幫助,甚至她會怨懟他只是個存在在夢中的王子。

  「如果你一開始就誠實告訴我今天這場談判,我絕對不會遲來。」他以為她在指控他太晚到了飲茶店。「為什麼不說?」不相信他能替她處理這類的麻煩事嗎?

  「我不要讓你看到這種醜陋事……」

  「這類事,我在法庭上見過太多了。」父告子、子告母、夫妻叫罵的案例,在法庭上司空見慣。「嚇不倒我的。」他笑,單眼正對上仰著小臉覷他的花漾。

  雖然臉孔如此稚氣,但此時又無比堅定。

  「我好喜歡你……」她認真宣告,即使他雙手操持著方向盤,她仍有辦法將自己塞進他的懷抱,他沒手能空出來擁抱她,但可以由她緊緊摟住他。

  「好喜歡你這樣對我好……」

  自從認識他之後,她總是常有這樣的想法,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越是相處,越是數不清自己喜歡上他的多少優點,這麼多的「喜歡」相加,是不是代表著愛情,她雖仍懵懂,卻隱約也知道在自己心底幾乎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太容易滿足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多,他還準備給予她更多更多,怎知她的貪心只有一丁點,小小的舉動都能讓她開心。

  「不,我很貪心了、太貪心了……」她要他繼續對她這麼好……要貪心繼續求取他的好……「我要你也喜歡我,很多很多的喜歡相加起來,和我一樣,這才公平——」

  面對她的索愛,他淺然地笑,並不是嘲笑她貪心或不成熟,只是懷疑著她對他到底是依賴還是愛情,就像他也曾思索過自己對她付出的關心和操心又以哪些成份居多?

  他不是一個博愛的善心人士,對於事不關己時表現出來的態度只有冷漠這種情緒,也不在乎會不會被冠上一個「冷血動物」的稱號,然而面對她時,他已經壞了自己太多原則,真要說他對她無動於衷的話,那是自欺欺人。

  「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對你的好?」前者是無可取代,後者卻有可能換成任何一個願意珍惜她的人來做。

  「應該這麼說吧……我喜歡對我很好的『你』。」她想了想,給了這樣的回答。「我不覺得你帥到會讓人直想巴上去磨蹭——不過我現在真的覺得你帥爆了,嘻。如果你很壞,就算你再帥我也不可能會喜歡你呀。」她又不是犯賤,做什麼找個愛人來凌虐自己?「因為你寵人的樣子讓人覺得很有魅力,所以我喜歡這樣的你,有什麼不對嗎?」

  「也就是說,如果哪天我不再寵你,我就淪為天下第一大醜男了,沒錯吧?」她的論點真是詭異。

  「是呀,一個不會寵女人的男人有什麼可取之處呀?」她俏皮地眨眨眼,「不過我相信你會一直帥下去。」這是諂媚,也是在暗示要他一直寵她下去。

  「你真的像個小孩子。這是犯罪呀……」最後五個字,簡品惇是擱在嘴裡輕歎。知法犯法,不是他會做的蠢事,但隱約想起了蘊蘊的話——

  如果她長大了、成熟了、甚至是變老了,你對她的感情始終如一,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美少女養成,不過是你提早遇見了她,這樣想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呀。

  提早遇見了她,是嗎……

  或許他幾段感情一路走來都沒能開花結果,在等的人,就是她吧?

  等待一個遲來的天使。

  簡品惇咧嘴笑了,不只是因為方才腦中開朗的念頭,更因他想他知道了他的「知法犯法」會替他帶來怎樣的罪責,那是不得假釋的無期徒刑,注定要替她一輩子操心下去,他大概是世界上頭一個被宣判了無期徒刑還笑得這麼開心的「罪犯」了吧。

  「我在開車,你嘟起嘴做什麼?」突然回神。

  她攀上他的右臂,將唇送到他頰邊,就算是說吃他豆腐也不為過。反正她已經事先聲明過她是個很貪心的人了——

  「親一下就好,我想親你一下。」當成他英雄救美的功勳獎賞,而且誰叫他笑得這麼勾引人,她忍俊不住嘛。

  嘰——緊急煞車!

  只見車座裡駕駛座上的男人大手一擰,將旁座的女孩緊緊壓抵在椅背上,狠狠吻住她嘟高的唇。

  他也在證明著——他給的,絕對比她要求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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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的尾聲

  藍天白雲下的校園椰林大道,零零散散的學生笑鬧地步行其上,廣闊的學區宛如小型街道,由校門口走到體育館就得花上十多分鐘,當然騎腳踏車代步的學生更佔了七成以上。

  筆直的大道,飆腳踏車的好地方。

  咻咻咻——兩輪鐵馬技術超好地繞過一個又一個的學生,幾近蛇行地倣傚飆車族的惡行惡狀。

  越過一群身穿便服的清秀女學生時,騎鐵馬的女騎士放慢速度,回過頭對她們吹了聲響哨,揮手,「Bye——」

  「花漾,生日快樂!」其中一個女生率先反應過來,用手圈在嘴邊大喊。

  「謝啦!」帥氣走人。

  「花漾,等一下啦!」喚住了鐵馬的飛馳,女學生小跑步追了上來,「要不要跟我們去吃飯?介紹一個不錯的男孩子給你當生日禮物好不好?醫學院的噢。」

  花漾摘下小鏡框的太陽眼鏡,鵝蛋臉上的大眼笑得彎彎的,她是班上公認的美人胚子,雖然和同學的感情不甚熱絡,但也不和任何人交惡,不少男同學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決定釣她來當馬子,只不過目前戰績是全軍覆沒,還沒出現哪個王子擄獲公主青睞。

  「不用了,我現在就要去找我的生日禮物了,法律系的噢。」她笑得更甜,所幸現場沒有任何一隻雄性生物,否則又不知要被蜜糖似的笑容勾去幾魂幾魄了。

  「原來你有男朋友羅?!藏私噢,難怪繫上學長沒一個追得到你。」名花有主了嘛。

  花漾伸出右手搖了搖,在太陽底下,中指上的素面銀戒反照出鑽石般的光輝,「是未婚夫。」響噹噹的稱號噢!「不跟你們哈啦了,難得他排休陪我,我要爭取每分每秒,拜啦!」

  知道再留下來一定會被同班女生追問更多私密事或是戀愛史,那很長耶,要講好久噢,她才不要咧,現在回家「拆禮物」比較重要噢,嘻。

  歸心似箭。他今天不用上班,她卻還有四堂課要上,他又不准她蹺課——她的課表落在他手裡真是失策,看來他的目標是讓她在畢業那天上台領個全勤獎就是了。

  彎回自家小窩的巷口前,她先繞到便利商店採買了些用品。

  從今天開始,她也正式和父母親毫無瓜葛了,他們也樂的省下了每個月匯到她戶頭的教育費,幾年下來,她對於他們的態度也變得雲淡風輕,心裡雖然還是怨他們的無情,但卻也僅只於「怨」罷了,因為他們不能給她的,已經有人替他們給了,所以她並沒有太大的遺憾,也許哪天在路上相遇,她還能笑笑地喊他們一聲爸媽。

  回到小窩,打開門便聞到了撲鼻的菜香。

  她的小小天地裡除了她之外,另一個擁有鑰匙的人便只有他,雖然她特別替他準備了一間房間,他幾乎不曾在她家過夜,但每天下班總會抽空陪她吃頓飯,讓她的小窩不再冷清清的可怕。

  「回來了?」

  「嗯。」她蹦蹦跳跳地飛舞到他身旁。他的眼神每次看她都很專注,因為她知道,他的左眼幾近完全看不見她,所以他會耗費更多的目光在她身上,他沒告訴她這件事,而是她自己在一次不小心的意外中發覺到的,所以她養成習慣站在他右邊,以減少他左眼的使用率。

  「去洗洗手,可以吃飯了。」

  「不對吧,什麼洗洗手,是去洗洗澡吧?」她糾正他。

  「吃個飯而已,洗澡做什麼?」

  「因為你全身汗臭,影響我的食慾。」她說得煞有介事。

  「也不想想我流這身汗是為了誰下廚?」真是沒良心的小傢伙。

  「你快點去洗澡啦,我要開動了。」

  「餓了就先去吃,我去洗澡。」他可不想害她倒胃口。在她的小窩裡,有幾套他的換洗衣服,是之前幾次偶遇大雨才在她住處盥洗留下來的。

  她歡送他進浴室後,才跑到飯桌前先吞了幾口美食,補充補充體力,不過因為她的胃已經完全被他的手藝給抓得牢牢的,這幾口下肚,只換來更強烈的飢餓感,乾脆添了滿滿一碗飯,坐下來大快朵頤一番再說。

  簡品惇大略沖洗完全身的汗水,離開了浴室。

  「哇哇,你怎麼穿這樣?!」聽到浴室門打開,花漾回首,失望地指著他喊,讓正在翻折袖子的簡品惇停下動作,環視自己全身上下,一件襯衫一條長褲,就是他平常的穿著,應該不會換來她的驚呼。

  「穿這樣不對嗎?」

  花漾放下碗,走近他,雙手往腰桿子一擦,「你忘了對不對?!」

  「忘了什麼?」

  「你忘了自己答應過我,等我二十歲時要把自己當生日禮物送給我的!」害她整整一個月只要一想到今天,就覺得既期待又興奮也緊張,結果——他、忘、了!

  簡品惇想起來了,那是她十八歲那年又準備獻身的某一次,他的緩兵之計她倒是全擱在心頭了。

  「當生日禮物和我穿什麼有關係嗎?」

  「你應該要圍件浴巾出來就好了……」雖然電視劇裡,充當生日禮物的都是女人居多,所以服裝方式以性感睡衣為標準配備,男人當然沒什麼睡衣會令人垂涎,至少看起來也要裸露點嘛。

  「要不要再跳段艷舞給你看?」他沒好氣道。

  「不要,那好惡。」她的鼻眼嘴全皺在一塊,強烈表達她的拒絕。

  「你又知道了?」

  「那你跳一段呀,我睜隻眼閉只眼看好了。」她還當真動手摀住左眼,這樣如果長針眼也比較不會兩眼都受難。

  挽過她的手,將她帶進自己懷中,旋了一、兩圈簡單的華爾滋舞步,「這樣會很惡嗎?」

  「你這又不算是艷舞……」騙她沒看過鋼管女郎噢,電視上三不五時在播的。不過她還是攀上了他的臂膀,與他共舞。

  舞步一換,他的腿突地滑進她兩腿之間,一掌從她背後將她整個人貼壓在胸前,華爾滋瞬間變成黏巴達。「這樣?」

  他的西裝褲布料磨搓著她敏感的腿部肌膚,甫沐浴過的香皂清香,讓她很難抵擋臉上燙熟的羞澀紅熱。

  「這、這還差不多一點……」什麼差不多,這對她刺激太大了啦!這是三貼耶!

  「你看起來像隨時隨地會噴鼻血。」加上一記笑容,讓她燒紅的臉色到達最濃的赤紅。

  「亂、亂講,這種小case,我頂得住。」只是她很窩囊地摀住自己的口鼻,生怕真被他說中,被男色迷到流鼻血,要是這種小陣仗就認輸,她還有什麼本事壓倒他?

  「別硬撐呵。」逗她太有趣了。

  「誰、誰硬撐了!你、你還不趕快去換條浴巾,盡一份『生日禮物』的義務!」

  「你真的確定要這樣的生日禮物?」

  「當然,我連那、那個都買好了。」努努下顎向塑膠袋,裡頭有她回程先去買好的保險套。

  「你考慮清楚了嗎?」

  他並不是聖人,容忍到現在,已經是最大的忍耐極限。

  「我很久以前就考慮得很清楚了。」要不是他自制力強,說不定她們的孩子現在已經會跑會跳了哩。

  「我知道你一直認為獻身就能留住一個人,但這種想法是很天真的,男人不一定會珍惜你這種奉獻的想法。」他反而更相信一個女人要先珍惜自己,男人才會跟著珍惜她的道理。

  「我知道男人不一定會珍惜,但你一定會呀,我信任你。」

  她看過大雄換女朋友的速度,比換衣服,不,是比換衛生紙還快,世界上還是存在著像大雄那種視女人為玩物的臭男人,一心只想著征服更多的女性,而吝嗇付出真心。

  她也知道自己天真幼稚,如果今天遇到的人不是他的話,她很可能會在愛情這條路上摔得傷痕纍纍,每每想到這裡,她都慶幸自己碰上了他。

  「再說,現在是你要獻身給我,你難道不知道女人對於男人的獻身是很珍惜的,我會對你負責的啦。」這句話聽起來真像色女,也不枉費她在心裡練習過那麼多次。

  她想擁有他,並不是想讓自己變成他的附屬,而是單純地想擁有他。

  他牽起她的手,擱放在他的襯衫扣子上,俯身吻咬住她的耳垂,沉沉低笑,「那麼,你現在可以拆你的生日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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