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這回事沒錯。檮杌的妄為,帶給我們太多困擾。」最慘的受害者便是他文判。上頭的老大把「小事」全丟給他管,孤魂野鬼亂亂跑,他的事;檮杌來打鬧,他的事;饕餮施咒將地府弄得一團混亂,他的事;鬼差罷工,他的事;枉死城垮掉,也是他的事。他還真算不出來有哪些事可以稱之為「大事」,得勞動上頭的老大出面。
「你不想枉死城再垮一次,就直接回答我- 她的魂魄在哪裡?!」武羅眼神凜冽又心急,透露著他會說到做到。
他是神,卻是武神,不興咬文嚼字那一套,一切都是訴諸武力。
連檮概都曾拜他之賜而被囚進天牢反省整整一年,檮杌能轟斕枉死城,他武羅自然也能做到,而且會轟得比檮杌更徹底!
「天尊,月讀天尊沒教過您,神不可以出言威脅弱者嗎?」文判官的虛假笑容終於收斂,這句話,是抱怨。武羅「神齡」還太淺,仍擁有太多不該出現在「神」身上的情緒,他像個人一樣,會發怒、會搖狠話,也像個人一樣,對感情淡然不了。
他仍是一位處於「學習中」的神祇。
「開明。」武羅的回答,是命開明獸化為大關刀,將枉死城最上方的屋瓦一角削下。碎瓦片嘩啦嘩啦地落下,掉在文判官腳邊,他嘴邊的假笑也被削掉,半點不留。
「天尊!」文判官不敢再打哈哈,上回枉死城被轟掉,最累的鬼就是他,說什麼也不能再來第二次!「有話好好說!咱倆都相識那麼久,有什麼話不能坐下來聊呢?冷靜,冷靜!」
「她的魂魄在哪裡?」武羅唯一想「聊」的,只有這件事。
文判官無奈地歎氣,知道瞞不住了。「她沒有進到這一世為她安排好的肉身,而是流連徘徊在彼岸,傻乎乎地等著。不只這一世,上一世,上上一世,就像你看到的童伊人一樣,都是行屍走肉。」
「她還在等… … 難道她在等我?」以他所熟識的秋水,她那性子,雖溫婉卻又執拗,她看似柔弱,骨子裡比誰都剛強。她會不會守著承諾,不離不棄… …
「她知道您已入仙班,成為遙不可及的天人。」也就是說,她清楚兩人不會再有交集,他與她,無緣了!這個認知,他費了好長好久的時間才強迫自己接受,是月讀一直開導他,不斷地教化他,要他看淡七情六慾,跳脫情感糾葛。
他第一個學會的咒語,不是任何法力強大的神咒仙術,而是令心神平靜的洗心咒,他必須不時復誦它,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見她的衝動。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受到這種苦痛?月讀看透世事的雙眼凝視著他,彷彿連同下一世的悲劇亦逃不出那雙淡色瞳眸。
會嗎?
他若不願意跟隨月讀回歸天職,他若堅持與秋水再續前緣,是不是他仍會親手傷害她?
那一刀劃破她的胸口時,把他的心也一併撕裂絞碎。他的人生,停駐在那段可怕的記憶中,未曾再前進。歡笑、喜悅,隨著她一塊兒入土,埋於黃沙之中,化為枯骨。他不要承受第二次,也不要她再承受第二次!
「既然她知道我入仙班,那麼她徘徊流連在彼岸,等待什麼?」武羅問。
不是等他,還有什麼讓她不願離開?還有什麼教她魂牽夢縈?
「等… … 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一個滿足吧。」文判官不想對連秋水的內心妄下斷語,雖然他將她的癡傻全看在眼裡,但他終究不是當事人,站在局外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
「滿足?」武羅對這兩字不解。
在這裡能有什麼滿足?
這裡既沒有鳥語,更沒有花香,暗無天日。當年他在地府吃盡苦頭,天天夜夜都在償還自己於人世犯下的殺孽,時時刻刻魂體都處於被折磨的痛楚中,只有躺在竹蓆上,讓補魂師替他縫補傷處的短短半個時辰,他才感覺到疲憊的身心都獲得徹底休息。
武羅來不及深思與提問,背後傳來頗為耳熟的狗吠聲,那種興奮過頭的綿密吠叫,他在不久前才聽過,由遠而近,越叫越急促,越汪越開心!小瘋狗似的叫法。眼熟的圓圓小白球,從暗處一角飛奔過來,繞著武羅手上那柄由開明獸變化而成的大關刀跑跑跳跳,咧咧的狗嘴像在大笑,汪聲不斷。這不是童府婢女豢養的小白狗嗎?他記得叫 … 雪花?
方纔明明還在童府花園裡活蹦亂跳,為何現下會出現在此地?牠死了?
文判官看出武羅的驚訝,緩緩笑道:「世事無常,天尊毋須大驚小怪,您比誰都清楚,前一秒才在笑著的人,下一瞬間就可能因天災人禍或意外而死去。」他邊說邊閃身到武羅面前,試圖擋住某位粗心大意尋狗而來的傻丫頭。
但,遲了。
武羅鷹眸大瞠,看見緊跟在小白狗後頭的縹緲魂魄,素白乾淨的身影,纖弱美麗,他最熟悉的人兒,正在奔近。
他無法呼吸,心臟強力撞擊胸口,撞得好生疼痛,幾乎要衝破胸膛而出。
「秋水!」他以咆哮似的巨大吼聲喊出她的名,地府內,為之撼動搖震。
連秋水遠遠發覺是他,想掉頭逃跑時哪還來得及?她才後退兩步,奔馳的銅靴聲已近在耳邊,她低呼,腰際一緊,眼簾裡,映照著武羅傷疤纍纍的臉龐。
「小武哥-- … 」三字才脫口,她眼眶已微紅。
「妳為什麼還待在這裡?!妳為什麼沒有去投胎?!」武羅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思念,沒有敘舊,而是充滿火氣的質問。靜默,是她的回答。「妳到底在幹什麼」」武羅的焦急全化為吼人的大音量,他越是心急,越像在斥責她,「妳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妳還在這裡悠悠哉哉追著狗玩?!妳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
她只是直勾勾地看著他,像以往一樣,眼裡僅有他一個人存在,再也容不下其他。濛濛水氣,氤氳了她燦亮漆黑的眸,她貪婪地凝望著,連眨眼都是奢移。
他總是這樣… …一發急,嗓門就跟著大起來。
她受涼生病時如此。
她不小心跌破膝蓋時如此。
他沒有惡意的,她知曉。
她記得他最生氣的一回,是她與幾名妹妹到距離興寧村有段路程的鄰鎮去瞧戲班子表演,小姑娘們從沒出過遠門,興奮的心情自然溢於言表。鄰鎮好熱鬧,與興寧村的純樸清幽全然不同,瞧完戲班子表演,妹妹們嚷著要去逛街市,一位管事加上武羅,在人來人往的擁擠街道上要看顧六名小姐的安全,一會兒三姑娘要買糖葫蘆,一會兒二姑娘要挑首飾,一會兒五姑娘要找茅廁,最後一大群人在擾攘街市裡被打散。她落單了,急急在人潮裡穿梭奔走,想快些遇見妹妹們或是武羅與管事,可街景卻越來越陌生,她被擦肩而過的人群推擠著走,等她努力往人少的巷尾歇步時,離熱鬧店舖的方向已經相當遠。
那時,有三名年輕男人靠近她,堆滿笑容問她迷路了嗎?她頷首,他們好熱心地說要帶她去找家人,單純的她不疑有他,以為自己遇上善心人士,便乖乖地跟著三個人走。一開始,他們同她有說有笑,詢問她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貴姓、怎麼稱呼、今年貴庚這一類,走著走著,她終於察覺不對,他們領著她走的方向更加罕見人煙,她雖不識得路,也很明白剛才她與家人走散的地方應該是十分擁塞的街市,不該沒了店舖,沒了鼎沸人聲。
各位大哥,不是這個方向。她頓下步伐,提出疑問。
沒錯,是往這袒走,別停下來。男人唇角的笑,不知是因為陰影還是什麼,變得危險。
不對… … 我記得那兒有個大紅色店幌子,很顯眼的。
大紅色店幌子在前頭呀,來嘛。其中一個男人伸手拉她,另外兩個擋在她身後,截斷退路。
我… … 我還是自個兒找家人好了,謝謝你們的好意,呀- 她驚呼,整個人已經被男人扛在肩上,小嘴也給塞進布巾,阻止她求救。她看見另外兩個男人露出獰笑,說著不曾見過她這般好騙的傻姑娘,長得又清靈可愛,真是賺到了。
她掙扎扭動,臀兒被男人無禮地使勁一拍,要她安分點,她感到屈辱,豆大的淚珠不住地滾落泛紅眼眶。
救我,小武哥!她在心裡吶喊,一遍又一遍。
放開她!
沉而大的吼聲,如雷破空降下,武羅的身影隨之從成排屋頂上一躍而下,落在三個男人面前,廢話不多說,一拳搖倒一個,最後剩下扛著她的那個男人。武羅冷眼瞪他,男人摔下她,取出腰後長刀朝武羅砍去,武羅雙掌接住刀刃,順勢蹬出長腿,毫不留情地踢向男人腹部,力道之大,令男人面容扭曲,吐出酸水,武羅奪下長刀,反手一劃,刷地削破男人胸膛,大量鮮血瞬間噴濺出來。
武羅本不打算放過他,這種敗類,只知道欺負姑娘,不曾想過那些姑娘心靈受到的創傷會有多深、多痛,留下他們,不過是給予他們二度、三度傷害無辜女子的機會-
小武哥!不要- 她哭著喊他,阻止他將手裡高舉的刀揮砍下去。這一遲疑,給了另外兩個倒地的男人機會,架起胸口破開大洞的同伴慌張逃命。刀身上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地面,與她雙腮滑落的淚珠如出一轍。
武羅沒有先安慰她,反而是氣呼呼地吼道:妳為什麼呆呆跟他們走?!有長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非善類!妳竟然還受騙上當?!妳一點警戎心都沒有嗎?!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亂跑?為什麼不緊緊跟著我們?
妳-
話,嚥了回去,在看見她滴滴答答的眼淚之後。
對不起… … 你不要生我的氣… … 我… … 她唇色慘白,整個人仍在發抖,便急著向他道歉,害怕他真的動怒。
「我… 我不是在罵妳。」他在不同的時空點,說出同樣的話,一臉無措。遇見匪徒那一回如此,擔心她不快去投胎肉體就會壞死的這一回,也是如此。
吼完她之後,看著她泣然欲泣的模樣,總是於心不忍,加上他確實不是對她生氣,只是心急、慌亂,所以口氣焦躁。他的容顏原本便生得凶神惡煞,笑起來已經夠嚇人,不笑更是怒目橫眉,即便沒生氣,看來也像滿肚子火大的模樣。
武羅深深吸吐幾回,盡可能語調平穩地問她:「秋水,妳為什麼不投胎去?為什麼獨自在冰冷的地府裡徘徊?」
「我 …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會將過去都忘掉,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過去。這樣… … 你還認為我該去嗎?」她反問。
「當然該去。」武羅回得肯定。
當然該!
在地府,不如在人間溫暖舒適,她會再擁有疼愛她的親人,遇到一個深戀她的男人,他不能給她的,興許有人能給。
她將會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他,忘掉過去!聽見這樣的假設,他的心揪緊起來,可是他很清楚,這樣對她未嘗不是件好事,沒有前世的牽絆,她才能重生,才能… … 再去愛別人。
「抱歉,容我插話一下。」文判官來到兩人身旁,手裡多出一本生死簿及判官筆。「我認同武羅天尊的話,秋水,妳該去投胎,妳的這一世命不錯,生於富貴人家,又嫁予富貴人家,兒孫成就也極好,事親至孝、噓寒問暖,妳會活足七十歲,
雖然死前三年就不太能下床走動,最後因夜裡一口痰無法自行吐出而窒息身亡,不算太痛苦的死法。」
文判官的字字句句,更讓武羅確定自己必須說服連秋水入世為人。「聽見沒?那樣的人生,妳不要嗎?」生於富貴,卒於富貴,是多少人奢望的來世。「呀,忘了補充。童伊人的夫婿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不只家財萬貫,容貌更是出眾迷人,重點是,他與童伊人因媒妁之言造就出來的,並非相敬如賓的表面恩愛夫妻,他是真心喜愛童伊人,疼她、寵她、憐她。」文判官像在刺激武羅,極力誇耀這一世真正能擁有她的男人。
武羅必須用盡最大力量阻止自己扭曲變臉,他的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如同他此時的凌亂吐息。
多好。
一個有錢有貌又有愛的男人,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連他都沒有資格要她放棄這些。
「秋水,不要再遲疑了,去投胎吧,去過那樣的好日子。過去我給妳的太貧瘠了,不值得妳牢牢記著它們不放,妳把那些都忘掉,一點都不要記得,去讓那個男人愛妳!」或許,經過比較之後,她會嘲笑起過去的癡心和堅持,會埋怨起自己為何為了一個不好的他,放棄極品男人。
「那個男人真的很愛她呢。」文判官再一次補充,又紮了武羅心口血淋淋一箭。她靜靜不說話,耳裡聽著他的勸說,眸裡的淚,醞釀得更多。他說的,多容易呀。忘掉過去,一點都不要記得,讓另一個男人去愛她… …
他已經如他所言的那般,將過去全都忘掉了嗎?
忘掉他曾經多愛她,忘掉她一片無悔癡心,忘掉那夜在小茅屋前的誓約之吻,忘掉說過的話,忘掉他在黃泉受盡火焚痛苦、陷入昏迷之際,嘴裡反覆呢喃的名字?
她本來已準備由魘魅領著前往忘川,準備飲下重生的孟婆湯,是他喊著她的名字,絆住她的腳步。她哭求魘魅帶她再見他一面,魘魅拗不過她,帶她進入燠熱地獄,她親眼看見他半具身軀沉在赤紅熔岩內,皮肉已焦爛,白骨隱約可見,她落下眼淚,為他的疼痛而哭。數回起落,他被粗大的鐵鏈拉起,下半身空蕩蕩的恐怖模樣,令她幾乎快昏過去,可是那些膚肉很快又長出來,等到他身體恢復,鐵鏈又將他放入熔岩中,再一次把他的肉身吞噬殆盡。
她咬緊手背,才能不嗚咽出聲,淚水早已爬滿她的雙頰。
秋水… … 秋水… … 秋水… … 他嘴裡喊著她,滿滿都是她,彷彿這樣才能抵抗那般的劇痛苦刑。世間業,陰問果。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多少人在人間作威作福,官大位高,沒人能制裁,可來到地府,每條魂魄的價值都一樣,不會因為你在人間是皇親國戚,鬼差就給予尊敬特權。在陰間,只看你的業與德,鬼差對於善人會相當有禮恭敬,搬椅子請他坐,倒水給他喝,甚至是替他捶捶肩、敲敲腿;但對惡人,鬼差施以懲處的方式,血腥得教人不敢想像。
不惜五穀,浪費米糧,隨意棄置食物之人,飢餓地獄內比比皆是。
倒置倫常,五倫不分,便置於倒吊地獄。
假神跡誰騙世人,詐取金錢,毒蜂地獄裡償其罪狀。
造口業,扯大謊,譭謗他人清譽,拔舌地獄裡重複著拉舌剪斷的恐怖疼痛。
他從熔岩地獄拉起後,被送到劍山地獄,無數條魂魄,自高空由鬼差踢下,重重墜入插滿利劍的山谷,數以千計的劍刃穿透四肢百骸而出,刺穿心臟與每寸膚肉,魂魄痛入骨髓的哀號淒厲刺耳,一條一條串在劍山上,動彈不得,直到鬼差以戟叉取下他們。那些血淋淋的魂魄中,包括了他,千瘡百孔,將她的心也一併刺痛得快要破碎。
她跪地磕頭請求魘魅,讓她替武羅治傷,讓她幫武羅將數不盡的傷口補好,本以為魘魅會冷然拒絕,他卻點點頭,摘下面具遞給她,要她安安靜靜地去。她掩去面容及眼淚,藏下聲音與哽咽,跪坐在昏厥的武羅身畔,拈針穿線,仔細縫補一道道的傷口。他唇瓣持續逸出含糊不清的呢喃,仍舊只有那兩個字。
她縫著,她補著,忘卻時間,錯失了從母體回到人世的時辰,那一世,那戶人家生出一個不哭不動的活屍嬰娃,爹娘以為是死胎,便草草將她掩埋掉。
第二世投胎,是在三十年後,那時她在武羅身邊,小心翼翼地以泉水替他擦拭因鐵烙而焦斕不堪的十指,仍是無法棄他而去。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緩慢帶笑的嗓音,總在最適當的時機插話。
「你說什麼?!」武羅霍然回頭,瞪向文判官,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雖然他那一世會娶兩位妻子、兩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還是最愛童伊人。」文判官不介意重複一遍,反正句子不長,說來一點也不費勁。
「那個男人娶三妻四妾?!」武羅的疑問聽來更像是咆哮。
「武羅天尊,您的算術不太好,是兩妻兩妾。」
「那有什麼不一樣?!」少掉一妻兩妾,數量仍是雙數以上!那個男人- 那個這一世可以擁有她的男人,除了她之外,身畔還有其它女人相伴!即便最愛她又怎麼樣」即便疼她、寵她、憐她又怎麼樣?!他一樣娶進其它女人來害她傷心難過呀!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喜歡與其它人共享丈夫!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必須與其他人瓜分夫婿還能鳳到快樂!
文判官認真地重申,「但他最愛童伊人呀。」她可是四個女人中最受寵的。
「最愛童伊人,第二愛哪一個妾,第三愛哪一個妻,他的心可以分給這麼多人嗎?!既然愛她,就應該『只』 愛她,而不是將愛分成好幾份,看誰拿到大的、誰拿到小的!」武羅這次是當真發怒了,他搶過文判官手裡的生死簿翻閱,看到更多關於那個男人的生平、歲壽、個性、財富及兒孫數量,而他的妻妻妾妾僅以姓氏帶過,果真有四個女人。
武羅遷怒文判官,大聲斥道:「你為什麼給她安排這樣的人生」為什麼找這種不專情的男人給她」」
「一切皆非出自我安排,天尊這誤會大了。」文判官連忙撇清,才不願意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我只是個小小鬼官差,沒有權力主宰哪條魂轉入哪戶人家,沒有資格管哪條魂入世是享福或受罰,誰這一世嫁誰娶誰,又會得多少財、吃多少苦,全是各人自己造來的業報。」
這種所謂的「天道」,武羅早就聽得厭煩,月讀說過無數無數回,他亦知因與果之間存在的關聯,可是一遇見連秋水的事,所有道理他就全拋到腦後了!
「這一世,她不去投胎了!」方纔還勸著要她快快轉世的武羅,此刻卻改變心意,絕不允許那樣的男人擁有她,不准用情不專的男人傷透她的心!
他拉起連秋水,長哨聲起,開明獸由關刀恢復成巨獅樣,小白狗雪花瘋了似的開心汪汪汪。他將她拋上巨大的獸背,自己再蹬躍上去,開明獸吼得震天價響,渾身剛硬的獸毛如火炎燃燒一般,粗壯的四足飛騰而起,小白狗雪花用盡吃奶力量朝上跳,勉強咬住連秋水的裙襬,一神一鬼兩獸,穿透地府沉黑夜幕,失去蹤影。
文判官仰頭瞧著,魘魅來到他身邊,也跟著抬頭。
「文判大人,讓他帶走秋水好嗎?」排隊等著要她縫補的魂魄還好多,正事不做,是好事嗎?
「不然你要跟一位神祇打起來嗎?」文判官笑問。
他可不想哦,武羅雖是近期才位列仙班,比起他文判的鬼齡資淺得多,但武羅是武神,武力難以預估,光聽他曾經打贏凶獸檮杌,將檮杌囚於天牢,文判就一點也不想拿自己的身體去試試武羅的拳頭有多硬。
「不要。」魘魅也是聰明人。
「那麼武神擄走一條魂魄,我們無力抵抗嘛。」就用這個理由去敷衍上頭的老大好了。
是根本沒有試圖抵抗過吧?
「再說,一個光聽見她得和三個女人分享丈夫就發火的男人,又怎麼會傷害她呢?」所以他們完全不用擔心秋水的安危。
「文判大人說得是。」
第四章
素淨的裙宛如一朵小白花綻開,小白狗雪花伏在裙面上酣酣睡去,連秋水恬靜地坐在星光閃耀的夜溪畔,右手輕輕撫摸雪花一身軟毛,白哲的臉龐淡淡無緒,微微仰望月娘。她好久不曾見到人界的景物了,雖然一切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再有她的親人活在此處,卻依舊讓她無限懷念。
武羅站在連秋水身後,距離約莫十步,他沒靠近她,雙眼深深地凝視著她,完全不想移開視線。
將她帶離黃泉,出自於衝動,冷靜下來之後,反而對自己的蠻行手足無措。
他想帶她去哪裡?
他能帶她去哪裡?
人界,已經沒有他與她共同生活過的「家」,小茅屋不在了,粗木搭建的房舍也不在了。而她,只是溫馴地跟著他,他往哪裡,她便在哪裡,不曾質疑,不曾退縮。
「小武哥,你過得好嗎?」良久,她開口問,率先打破沉默。
「嗯。」
「那就好。」
短短三句應對,又陷入靜默。
武羅感到懊惱。
百年未見,他看到她的頭一句話是吼著逼問她為何沒去轉世,她卻溫暖地關懷他是否過得好,他應該也要關心她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在地府裡有人欺負她嗎?她又是如何打發漫長枯燥的時日?
「秋… … 」
「你記得嗎?那一次我在街上和大夥兒走散,你找回我之後,很生氣地數落我好幾句,我一哭,你又慌了,抱著我,笨手笨腳地拍著我的背哄我。」
他當然記得,過往歷歷在目,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我說過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急瘋了。」
她笑著輕頷。「對… … 你好急,喘吁吁的,滿頭大汗,髮絲凌亂,臉上寫滿焦慮。我不知道你跑了多久、尋找得多累,但你抱緊我時,你的心跳聲好響,坪咚坪咚的… … 」而他那一個將她揉入懷中的激動擁抱,被隨之到來的管事與她的幾個妹妹看見,兩人悄悄瞞著的純純戀情,傳回連府,傳回連老爺耳裡。風雲變色。
連老爺本來就不準備履行兩家夫人訂下的婚約,更看不起窮小子武羅的孤兒身份,在聽見管事加油添醋地說著武羅與連秋水在大街上卿卿我我的情況後,連老爺簡直氣瘋了,拍桌斥喝的聲音,彷彿能震痛她的耳膜!
「你這個小窮鬼!竟然妄想高攀我連大京的女兒?!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窮酸樣,你配得上我家秋水嗎?!給我打斷他一條腿,再轟出去連府!」連大京喝令家丁執棍教訓武羅,不把這渾小子的一臉傲氣打掉,他連大京就跟他姓!
「爹!不要!別打他!爹!妳們放開我,拜託妳們放開我,求求妳們了,大紅,花雨!」連秋水被兩名高頭大馬的婢女左右架住,動彈不得,仍努力要替武羅求情,請父親高抬貴手,別傷害武羅。
十九歲的武羅,身形較同齡少年更魁梧高壯,面對六名手執粗棍的家丁也毫無懼色。縛住他雙腕的麻繩被他使勁掙斷時,第一名家丁的攻擊已狠狠揮來,武羅閃身避開,另一個家丁從他背後偷襲,連秋水嚷著要他當心的焦急聲音被家丁喊殺喚打的吆喝掩蓋掉,一棍狠狠砸中他的背!
「小武哥!」連秋水見他倒地,淚花傾淌,心都要碎了。
「把小姐關回去她房裡,沒我點頭,不許她出來!」連大京喝令婢女將她帶走,她不從,卻不敵婢女的力量,整個人幾乎是被提著走。
她心急地喊著,「小武哥- 小武哥- 爹!我和小武哥做錯了什麼?!是娘替女兒訂下這一門親事,我與小武哥彼此相屬,為何您不能成全我和小武哥… … 」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當初妳娘是瘋了,才會隨隨便便和一個鏢師的孩子訂下婚約,我不可能認同這種兒戲!妳死了這條心,快點斷了和這小子的感情,別再恬不知恥地惹些輩短流長,傳進他人耳裡能聽嗎?!」
「您怎麼可以這樣言而無信… … 」
「囉唆!妳們還不把她帶下去!」連大京先是吼著兩個動作遲鈍的婢女,而後又怒斥六個家丁,「誰准你們停手的,給我打!」
之後發生的事,她不清楚,她被鎖進房裡,任憑她再怎麼拍打門板哭求,守在門窗左右的家丁也沒人膽敢違背老爺的命令,全都盡責地看守著大小姐。
她離不開閨房,只能哭,只能拍門,只能哀求,不知自己麻木地做著那些動作多久。她的眼淚干了又濕,掌心又熱又紅,喉嚨已然沙啞,門,終於開了。她被放出房間,是在隔日傍晚,府裡哪裡還有武羅的蹤影?她追問府裡每一個人,想知道武羅人在哪兒?有沒有被她爹打傷?但她沒能得到半點答案,大夥兒都默不作聲,逃避她哭紅的雙眸淒淒哀求,只因老爺命令眾人永遠不許在連府裡提及「武羅」這個人物。
打死一、兩個家僕婢女,在每戶富豪人家時有所聞,稱不上是什麼希罕大事。
想起父親那時命令家丁打他的模樣好生駭人,她急得哭泣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又擔心武羅已遭遇不測,越是胡亂猜測,越是心思紊亂,直到大紅替她端來晚膳,見她毫無食慾,仍是猛掉眼淚,大紅才悄悄在她耳邊說:「他被打得渾身是傷,讓周管家綁在馬背上,由馬兒載著他跑到誰都不確定的方向去了。老爺要他自生自滅,說是看他自己的造化,若馬背上的他被誰救下,算他命大;若馬兒跑往荒郊野外,他恐怕… … 」
她說出武羅下落,原本是希望小姐別再這麼傷心難過,孰料聽完之後,連秋水的淚卻掉得更凶。
渾身是傷… …
自生自滅… …
連秋水必須咬著手背,才不至於痛哭失聲。為何如此待他?他與她,不過是相互愛著,不過如此罷了呀!這種小小的、不算太過奢求的心願,也不容許他們擁有嗎?
她的疑惑,同樣存在於武羅心中。
不只她想問天,何以命運拆散兩人?就連他,也曾狠狠咒罵那片清澄寬闊的蒼天- 他被綁在馬背上,眼睛所看見的,除了耀眼灼人的日芒之外,就只剩下湛藍的天。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強烈地痛著,頭腦昏沉,滿嘴濃重的血腥味,手腳和身軀被牢牢地捆綁在馬背上,教他無法掙脫,只能頂著烈陽,疼痛又飢渴,交織著心裡的憤怒、不甘和難堪。
連大京的話,每一句都像尖刺,扎得他心口淌血。
你配不上秋水!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
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她門不當戶不對,早就知道在旁人眼中,她與他的差距有如雲泥,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就是喜愛她的溫柔體貼,就是喜愛她的單純善良,就是喜愛她毫不保留的全心全意。他無法不愛她,能擁有她,會是他此世最奢侈的幸福,所以他選擇無視兩人之間的鴻溝,放任自己想愛她的渴望,時時在心裡立誓,他絕不會讓她吃半點苦,總有一日,他要她風風光光地嫁進武家門,成為武家的媳婦… …
但現在,他立的誓,即將隨著他的生命之火消失而化為烏有 …
他的眼皮好沉,胸口、背脊、腦袋各處的痛楚正逐漸從意識抽離,四肢泛起冰冷寒意。若任由黑暗吞噬他,興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睜開雙眼了,興許,就會這樣狼狽地死去… …
馬兒漫無目的緩步跑著,累了,就停下來吃吃路邊的雜草,渴了,就往水泉的方向去,牠沒留意背上馱著的人還有沒有動靜,那不是牠會在意之事。又跑了約莫半個時辰,牠在一棵樹下閉目小憩,武羅的氣息已經相當微弱,只剩最後一口不願嚥下的傲氣。
「有匹落單的肥馬!要不要牽回去寨裡,算白白賺到了!」
有聲音,混混沌沌地傳進他耳裡。
「牠背上有一具死屍。」
「隨便丟了吧,帶回去太晦氣。」
不,他不要死!他不要這樣死去!秋水那個女孩,溫婉卻固執,單純卻死心眼,耳根子軟卻一旦認定了他便是一生一世。他若死了,她會如何?那個傻姑娘會如何?!他光是想,便無法讓自己斷了生息!
他想大喊,告訴在他耳邊說話的人-
無論你們是誰,拜託你們救我,我順意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恩情!救我,我不能死,不能!
可是失去蠕動力量的唇,擠不出聲音,只是不斷溢出暗紅色腥血。
兩個只聞聲音不見模樣的人,把武羅從馬背上解下來,甩到一旁的草叢邊「棄屍」,他們的目標只要馬,不要人。
「嘖嘖嘖嘖,這男人是惡徒嗎?被打得好慘,八成是偷到哪個大爺的愛妾吧?」
「別囉唆,動作快些- 呀呀呀!死人捉住我的褲角呀呀呀呀呀!」
武羅用盡最後的半分力量,挪動手指揪緊他所能觸碰到的布料,並且一捉住就死也不放開!
救我!求你們救我!來人踢不開武羅,褲角被他捉得死緊,發覺死屍並未真正斷氣,不得已,他們只好連馬帶人扛回寨去。他獲救了,真是好消息。救他的是一窩土匪中的某兩隻,真是-- -… 壞消息。
他別無選擇,只要能活下去,無論救活他的是人是神是妖,他都不在乎了。
誰會知道,這裡,竟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嘿嘿,小子,一塊兒當土匪吧。」
匪夷所思的要求,讓甫從昏迷中醒來的武羅聽傻了,以為自己尚在哪個混亂夢境裡,可是眼前那個笑咧咧的魯漢子貼得太近,滿嘴濃臭酒味,熏得他好嗆。
「你的體格不錯,有沒有學過功夫?會不會打人?你不會是文調調的破書生吧?」不等武羅回答,魯漢子又連珠炮似地問,提及破書生時,他忘掉武羅渾身帶傷,以拳頭猛捶他肩膀一記,痛得武羅齜牙咧嘴。
「老大,他傷都還沒好,你逼問他有什麼用?」旁邊的土匪阻止頭兒害武羅傷勢加重。
「這小子用掉我寨裡大半的傷藥,不叫他來當土匪我就變成冤大頭耶!」那些傷藥貴的咧,讓小伙子白吃白喝卻不求回報,有違土匪本性!「那你也得等他清醒呀,他現在八成還昏昏沉沉吧。」
「就是要趁他昏昏沉沉時讓他點頭答應嘛!不然哪個笨蛋會想當土匪。「少囉唆了,東西拿過來!」一張白紙,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我要當土匪」五個大字。
魯漢子捉過武羅的拇指,沾紅泥,在紙上打印子,武羅沒有掙扎,他嚴重骨折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人宰割。
「嘿嘿… …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寨裡的小弟啦!」魯漢子咧嘴露出黃板牙,爽快地宣告。
武羅在土匪寨裡養傷,一個半月後,終於可以不用再依靠枴杖走路,恢復得極好。寨子裡的每個兄弟都豪爽海派,要打進他們的圈子不費吹灰之力,短短幾個時辰後便開始稱兄道弟,魯漢子姓「虎」,單名一個「標」字,個性大刺剌的,像熊一般高壯魁梧,是這土匪寨裡的頭兒。
土匪,視燒殺擄掠為家常便飯的世間敗類,這一窩土匪亦然,沒有高尚到奉行俠義心腸,專做些劫富濟貧的偉大善事。
他們搶路人,搶女人,也搶糧搶財。
他們,不是善類。他卻在土匪窩裡,得到比連府更友善的對待。虎標老大教會他耍刀的方式,魚二哥教他射箭,三霸哥教他使長棍,四賊哥教他玩流星錘,矮子哥教他用劍,刺癡哥教他打鐵… … 他原本就是喜愛耍刀弄槍更勝於讀詩寫詞的少年,自從爹娘過世,連夫人帶他回連府後,一開始他還有書可讀,半年後,連夫人驟逝,連家唯一會庇護他的人不在了,每日除了粗活雜工之外,他再也沒有機會摸到紙筆。
短短半個月後,他的刀法耍得比虎標利落;箭術更是遠勝魚二哥,百尺遠的樹幹上停歇的蟲子,他都能精準射下;長棍使來行雲流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連三霸哥都對他的領悟力讚不絕口。
他們出自於真心地接納這個被他們稱為「小傢伙」的兄弟,把自身所學的技能完完全全教導給他,虎標甚至還想將親妹妹嫁給他。
「雖然我小妹比你大一些,但有哈關係,你看起來比較老嘛,兩個站在一起簡直是天什麼作什麼合什麼的!」
天作之合啦,虎標大哥。
虎標的妹子虎嬌,擅使長鞭,有著虎標一家族的標準寬頰虎目,芳齡二十八,年長他九歲,婚配是大凶,可粗咧咧的野人哪管這種小事,看對眼了,就算是八字不麼口也不放在心上啦!
「我有未婚妻了。」武羅從不隱瞞自己名草有主。他的故事,在醒來的第一天就被寨裡所有人圍著逼問出來。「你是說那個岳父大人差點把你活活打死的未婚妻呀?叫什麼秋什麼水的?」
虎標一邊吃酒,一邊冷冷嗤笑,「人家都不知道把你的未婚妻藏到哪裡去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和她比什麼翼什麼飛的?人都不見了咧,還是選我妹子比較實際啦!老子長這麼大,認識她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她對哪個男人嘐嘐地說話!」虎嬌連面對他這個大哥都只會用吼的,害他一直以為自家妹妹的嗓音天生就像男人。
武羅默默地磨刀,這把刀是他初學的成品之一,晚些要拿去給劍癡哥評鑒評鑒。他原先順暢流利的磨刀動作,在虎標提及「人都不見了咧」之際,微微停頓,臉上浮現一抹愁緒。
他找不到秋水。
在他仍負著傷時,便急著想讓秋水知道他還活著,他擔心秋水茶飯不思,他擔心秋水以淚洗面,他更擔心秋水會傷害她自己!
虎標拗不過他的堅持,親自扛著他回去興寧村的連府悄悄見秋水一面,但他失望了,秋水老早便在連大京的強勢主導下,被家丁送到西京的別院去,為的就是擔心他武羅這個渾小子沒死成,又回來尋她糾纏。西京的別院… … 他根本不知道在哪裡。他央求虎標帶他前往西京,即便漫無目的也好,即便大海撈針也罷,他只想快點找到她。
虎標覺得他瘋了,再不然就是那時被連府的家丁打壞了腦袋!西京那麼大,人家又刻意要藏起一個足不出戶的閨女,他哪有可能找得著?
武羅拗著不肯回寨,搖下話就算虎標不幫他,他也要自己拐著傷腿去找人。
虎標氣他頂嘴,更氣他難以溝通- 沒關係,武羅聽不懂人話,他虎標恰恰好也不是愛說教的料,他習慣小人動手不動口啦!
他一掌劈昏傷勢未癒的武羅,直接扛回土匪寨裡好好休養,日後每當武羅又想前往西京找人,虎標就會如法炮製,先劈再說,武羅幾乎是被他困在土匪寨裡,走不能走,逃不能逃。
「算算也已好幾個月,我要是你那個沒天良又無緣的岳父大人,面對一個肖想自己寶貝女兒的臭小子,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趕快把女兒嫁給另一個我比較順眼也比較不臭的小子,這叫… … 生什麼米什麼熟飯的啦。」虎標好似怕武羅不肯徹底死心,故意說話刺激他。沒辦法,難得遇見妹子看得上眼的男人,他這做大哥的不幫妹子這個忙,行嗎?武羅抬起頭,愕視虎標。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譽田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連大京的聲音,似鬼魅,如影隨形,在他耳邊轟然若雷。
虎標說得對,連大京確實會這樣做!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閒情在這裡刷刷磨刀?
武羅幾乎是彈跳而起,不多吭半字,匆匆就要衝出寨子外。
「小傢伙!別想跑!」虎標出手斕他。之前是為了武羅身上的傷勢著想,現在則是為了他妹子的幸福著想,光看見武羅跳起來,他就知道這小子腦袋裡打哈主意!想找那勞什子未婚妻,先過他虎標這關再說!
武羅閃身避過虎標的擒拿手,寨門就在眼前。
虎標粗腿狠掃過來,武羅以肘抵擋,同時踢出一腳反擊,虎標竟被這記回擊震退好幾步,他大大瞠圓虎眸,吃驚於武羅的進步神速- 這幾個月裡,武羅每一天都有所精進,他從日日對打中,察覺自己已經無法像一開始用一掌解決武羅。第一天或許他勝得輕鬆,第二天他必須用兩拳,第三天三拳,第四天四拳仍不夠,得用上第五拳、第六拳,第二十天,他可能得陪武羅耗上半個時辰才能打趴武羅,而今時今刻… 武羅無意戀戰,趁勢往寨外奔馳,虎標大喝一聲,操起大刀,嚇唬人地劈砍過去,武羅一個空翻避過,隨手拾起細樹枝,與虎標相搏。
樹枝軟,大刀硬,本該是大刀砍斷樹枝。
本該。
武羅以腕力甩晃,樹枝突地上竄,襲中虎標握刀的手,將他五指劃開血口,虎標疼得鬆開手,大刀匡當落地,武羅轉身疾馳過寨門,遠遠拋下虎標,留在原地的虎標不怒反笑。
「你這小子- 你這小子真不錯!我虎標中意你啦!你真的不考慮娶我妹子虎嬌嗎?」
「我有未婚妻。」武羅仍舊只有同一個答案,即使他的身影已經跑遠,還是堅持要說。
「如果你這趟去找不到那叫秋什麼水什麼的未婚妻,就回來娶我妹妹呀!」
虎標的嗓門原本就大,加上雙掌圈在嘴邊,聲若洪鐘地足以教方圓十里內都聽得一清二楚,武羅當然也聽到了,他緩緩回答,心平氣和但無比篤定。
「我不要。」不是虎嬌不好,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屬。他愛秋水好久好久好久了,從他與她都還是孩子時,他便好喜愛她,就算他由童稚男孩變成高壯少年,那份心情從不曾改變過,只有更加深濃,即使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無法擁有她,那時他所抱持的念頭,也是終生不娶。
原來… … 拗執的人,不只是秋水,他也一樣。
他心急地想要快些見到她。
甫踏進西京城門,百姓交頭接耳,說的是西京首富長子娶妻之事,他原本不以為意,忙不迭地在街上探問連府別院的方向。
「興寧村的連府?」
賣菜老婆婆一臉被問倒的困惑神情,畢竟連府並非西京在地大戶,加上西京人口是興寧村的百來倍,姓連人氏也不少,她嗯嗯呀呀思索好久,久到武羅都準備改向其它攤販探問時,才猛地拍手。
「呀- 是不是要和首富白老爺長子成親的那個興寧村連府?如果是的話,你往這兒直直走,右轉,看見一間飯館後,拐進左巷,再直直走,掛滿紅彩和喜字的那一戶就是啦!」
呼,終於想起來了,老腦袋還是很靈光嘛!老婆婆沒察覺武羅錯愕的反應,繼續說下去。「白老爺的大兒子也該成家立業了,早些娶媳婦兒是好事,聽說連府和白老爺是有生意往來的合作夥伴,現在親上加親!咦?人呢?」她話還沒說完,已經看不到方才問路的年輕小伙子。怎麼連聲謝也沒說?現在的孩子真不懂禮數 …
武羅疾馳在街道上,心裡一聲一聲:不會!不可能!強烈到快要衝破他的胸口。
不會!
不可能!
決計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她是個多頑固的丫頭,認定了他,便是全心傾慕,誰也撼動不了她的意志,無法勸她改變。
這樣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強逼,不可能妥協… … 也許,兩府聯姻的對象並不是秋水,秋水有許多個妹妹,說不定是她們… …
就在武羅忐忑不安時,他看見了掛滿紅彩的宅子,它不寬敞,僅是興寧村連府規模的四成,處於西京九街巷末,相當僻靜,若不是府門掛有火紅色燈籠及牆欞上妝點著刺目紅綢,很容易隱於鬧市。他翻身過牆,躍入小園圃。別院不大,房舍約略有十間,不算多。他一間一間地暗暗查訪,很快便在並列於長廊上的第五間昏暗房內,找到秋水。
桌上,放著七彩霞被、嫁裳及一頂綴滿珠貝的繁複鳳冠。
床上,她合緊眼,彷彿在睡,眉心卻有解不開的結,一張蒼白病容,對照著喜紅色嫁裳,更顯得巴掌大的小臉多麼消瘦虛弱。
他來到床前,輕撫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點以為她已失去生命氣息。
「秋水 … 」
他的低喚,讓那對緊閉的長睫輕輕顫動,緩緩睜開。迷濛的眼,模模糊糊還沒瞧清他的容貌,淚,已經先流下來。
「小武哥 … 」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渾噩,目光渙散,伸出右手要碰觸他,玉萸才剛舉起又軟軟垂下,他實時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觸感教他吃驚,接著又聽見她喃喃說道,哭啞的嗓音可憐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經死了,我不信… … 小武哥… … 不要離開我… … 」
混亂的哀求,自言自語著,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卻好似沒有看見。
「我沒有死!我回來了!秋水!妳看著我- 我沒有死!」他箝捧著她的臉頰,要她仔細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幾個月裡變得更加衰弱,她怎會將自己照顧成這副模樣?!她到底有沒有吃有沒有喝?!她不會天天都在掉眼淚吧?
「我不嫁… … 求求你… … 爹-- -… 我不嫁… … 」
她此時神智不清的泣喃,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緊,指縫間仍可見乾涸許久的血跡,他試圖扳開,她的五指始終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妳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喚,終於讓她的視線逐漸清明,清淚滾得更凶更急。
她作過太多這樣的夢,夢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當她伸手擁抱他時,他便會化為氤氳煙霧,讓她撲空、教她失望。
這一回,也是夢嗎?
爹說,他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死心吧!
大紅說,他死了,否則怎麼會完全沒消沒息。
管事說,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傷又沒有盡快醫治,生機渺茫。
掄拳的左手,碰著了他剛稜緊繃的臉龐,是溫熱的,是實體,不是虛幻的,他沒有消失不見。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跡使得這個簡單動作變得費勁,同時,有東西,細細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來。她以指尖觸摸他的下顎,他略硬的鬍髭刮癢她的膚,而她的指,為他帶來了細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膚,怎會在他顎膚上留下任何痛覺?
武羅拉下她的柔萸,在眼前檢看。
血,乾涸後的顏色,是深深的褐,滿佈在她掌間。無數粉碎尖銳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漬上,有些深深沒入她手心膚肉內,刺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因為此時她的攤掌碰觸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結痂的傷口,鮮艷的血,又開始汨汨湧出。
那些紮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臉頰的元兇。
他拾起從她掌心掉落出來、體積較大的碎片端倪仔細,瞬間,倒抽涼息,眼眶炙熱泛紅!
他的,龍玉珮。
那塊在他被連府家丁亂棒齊毆時,跟著一併砸碎的龍玉珮,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標發現,虎標將它們及他那襲染血的布衣一塊兒打包丟棄了,而另一部分… … 掉在連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們割破她的掌,帶來疼痛,她也不鬆手。她握著,足足好幾個月… …
「傻秋水 --… 」他好心疼地喚著她的名。在確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後,她唇畔浮現笑容,投入他懷裡。
第五章
武羅的衝動,百年來完全沒有長進。當年,他從連府別院帶走了她。現在,他從陰間地府帶走了她。還是人類時的他,一心堅持要與她比翼雙飛,他不要她留在連府別院裡,等待另一個男人領著大紅花轎來娶她,他的心意堅決,不容任何人撼動,在連府婢女的驚呼聲中,抱起秋水,躍上屋簷,消失於眾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卻失去當時不顧一切的勇氣,才會在此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只能愣愣地看著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塵無瑕。
因為他對她的愛,已經淡化,不再像身為人類時那麼深刻難忘、刻骨銘心?
過往已成雲煙,愛已成往事,所以他才無法拋下一切,只求與她終身廝守?
愛 … 若真的逝去,為何光是憶起往昔,他的心,仍會喜悅如嘗蜜;仍會刺痛如刀割?仍會眷著她的笑靨;仍會憐著她的淚水?抑或是他將洗心咒念過成千上萬回之後,便當真將他的心越洗越無情、越洗越淡漠,否則他為什麼沒有伸手擁抱她?無綠的兩個人,即便告非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孳障糾纏。她這一世,死與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月讀的告誡,一遍又一遍響起。
無緣的兩個人。
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不… …
不!
他不想,也不忍… …
武羅的為難,連秋水全看在眼裡。
她一點都不想令他苦惱,這並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會與淪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見著他,她滿足了,也不貪心了,看到他現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還想與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靜默下來,心底敘舊的渴求緩緩沉澱,鎖進心靈深處。言語,已經無法改變什麼,若他與她同心,即便不開口,她也會知道他的心意;若心無靈犀,多說半字都是枉然,不說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 … 她淚眼婆娑,遙望著月,任由寶貴的光陰從指縫問流逝。月兒沉落,夜幕漸漸被照亮,天際雲彩,是鮮艷的橘黃。夜,將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與小白狗必須快些回去,現在的我們不能看見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階下,他已經傻怔怔地凝覦她良久,卻擠不出太多話,她清楚他在苦惱些什麼,既然他無法做出反應,就由她來吧。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開口說要走。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轉身從困境中退開。
日光,是鬼魂的劇毒,旭日如此美-麗,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賞過,可即便懷念,她不能連累小白狗陪她一塊兒遭烈陽焚身,在白晝裡被融為一陣輕煙。
連秋水懷中抱著雪花,給他一抹輕笑。
「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斬妖除魔時,小心自身安全… … 我走了。〕 她的笑像訣別,彷彿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相見,她細細叮囑,眉目間一如他記憶中的溫柔。
「秋水!」
他喚住她,她回眸,靜待著。留下她!開口留下她-
不,你會再害死她,你不怕嗎?!你不自責嗎?!你不心痛嗎?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絕對不可以!她已經為你死過一回,夠了!武羅,夠了!
武羅握緊拳,指甲深深陷入膚肉,以疼痛來阻止自己做出會後悔萬分的蠢事。
不能留她!不能擁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 …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妳… … 妳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妳做到。」他冷靜之後,說道。
「沒有。我沒有需要你幫忙的事。」她笑著搖首。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不讓她嘗半點苦、挨半點疼,只要她願意,他用盡任何方法也會為她達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結,好似因他的話而怔住,過了好久才慢慢恢復。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卻沉重得無法飛揚,最末,勉強擠出笑容。
「不用。你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 真的。」她保證。
遠方雞啼,日的炫光,從山頭後方竄出,催促著見不得光的鬼魅盡速躲藏。
她旋身,輕飄飄白裙下襬宛如浪潮,更像煙霧,她每走一步,便隨之拂動一回,三步後,她停下身影,回頭。
「有件事,可以求你幫忙嗎?」
「妳說!」他激動地回話,好似她願意開口請他幫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塊龍玉珮… … 你還記得嗎?」
「記得。」
「可以幫我將它恢復原狀嗎?」
這種小事?
對已成神祇的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武羅右手平攤,幾道微光在指掌間閃耀再消失,完好無缺的龍玉珮已平平穩穩地躺在他掌心。
「謝謝你。」她上前取走玉珮,握在左手。「這樣,兩塊玉珮就能並在一塊兒了。」鳳玉珮當初隨著她入葬,一直掛在她身上。
就算她與他無法圓滿,她仍私心希望,兩塊本就該是一體的玉,能夠代替他們。
鳳玉珮等待龍玉珮,已經等待了好久 …
她,等待他,也等待了好久好久。連秋水轉身背對武羅,兩人誰也沒有道再見,他沒有斕她,任由她穿透巖面,步入一片黑暗,與外頭的人界完全隔絕。原本緩緩輕移的蓮足,開始急促奔馳,她跑得好慌亂,像是準備逃到一個誰也沒有的地方,未料卻跟鎗絆倒,跌得四平,小白狗雪花及龍玉珮因而跟著落地。
她沒有爬起身,嗚咽著,豆大的淚珠淌落,小白狗雪花回到她身邊,舔去她滿腮的鹹鹹水珠,擔心地嗚嗚詢問。
「我好高興他從地府中強硬的把我帶走,我好高興他聽見我下一世的夫君除我之外還會有好些個妻妾而發怒… … 我以為 … 他會像以前從別院帶走我那樣,帶著我… 走向那片燦斕花開的仙境,是我太妄想了,他是神,我是鬼,神與鬼怎能有未來?是我忘了那位白髮仙人說的話,是我忘了 … 連秋水,妳怎麼可以忘… 」
她痛哭,淚落得又凶又急,清瘦身軀蜷在漆黑的地上,擁抱著自己,擁抱絕望。
是她的錯。
是她仍眷戀不忘。
是她還無法釋懷。
是她,牢牢記著當初她枕在他懷裡,他穩健的心跳教她心安,他帶著她,步入了開滿許多不知名小白花的寨門內,告訴她,這裡是他的新家,而她,將會與他在此落地生根… … 她暈眩地閉上眼,仍阻止不了眼淚下墜的速度。往事,侵襲而來,她無力抵抗,浪潮般的回憶,野蠻地吞沒她,黑暗的眼簾中,那一片燦爛花開的仙境,緩緩浮現,猶如夢境,呼喚著她重溫徘徊!
一朵一朵白色小野花,潔白似雪,開滿在寨門周圍,即便此處是恐怖的土匪窩,它們同樣開得怡然自得,芬芳不減。若不是武羅事先告知她這兒是匪寨,她真會誤以為自己來到哪處偏遠小村莊。
「我被土匪所救,在此養傷,妳別怕,寨子裡的大哥們都很好相處。」本想誇虎標他們是好人,但將土匪說成好人,也太是非不分,於是武羅換一種說法。
「土匪… … 」這兩字,讓連秋水心驚膽戰。
「小傢伙,你回來啦!」
雷聲般的吼叫,嚇得連秋水往武羅懷裡瑟縮,他以笑容安撫她。
「虎標哥。」他一邊向連秋水介紹來者身份,一邊算是與虎標打了招呼。
「她就是你那個什麼水的未婚妻?」虎標大刺剌地打量她,將她從頭看到腳,悴道:「我妹子虎嬌比較美,至少我妹子強壯多了,這種一根拇指就能活活擰死的瘦姑娘,哪裡好呀?!你還是娶我妹子比較划算啦!我妹子看起來比較能生。」他發表感言,不忘推銷自家寶貝妹子,也不管連秋水聽在耳裡是否誤會。他虎標比較喜歡潑辣又有活力的女人,這類軟趴趴像水做的姑娘,他看不上眼。
「她生病了,才會看起來更瘦。虎標哥,藥櫃裡的藥,我自己拿來用。」語畢,武羅把她抱回房裡,安置在榻上,又趕忙去井裡打水,準備乾淨白巾、藥丸藥粉,一切就緒後,他拿著鑷子,在床畔坐下,執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且認真專注地替她挑出指掌內的玉屑碎片。
「好痛… … 」一塊扎得好深的玉屑,被他硬拔出來,血珠子迅速冒出來,她低低喊疼。
「忍著點,碎片不挑乾淨,傷口永遠也不會好。」他寧願這些玉屑是紮在他身上,但他沒辦法代替她受痛,只能安撫。
「會痛才表示我不是在作夢。」連秋水說話的同時,也以眼神告訴他「我忍得住,你可以繼續桃玉屑」。
武羅拭去她掌間濕濡鮮血,鑷子持續夾往下一塊碎屑。她凝望他微微低垂的側顏,幸好他看起來毫髮無傷,沒有留下她爹命下人毆打過後的傷痕,她忍不住伸出右手撫摸他的臉龐。
「小武哥,你沒事嗎?還有沒有… … 哪裡會痛?」
「沒有,我已經全數恢復了。」
「抱歉… … 抱歉我爹打傷你… 」她一直到那時才知道她爹有多反對這件婚事,她爹幾乎是想置他於死地,在打傷他之後,又急著想將她嫁予有利益往來的商場客戶,一方面取得更有利的互惠地位,一方面便是要斷絕武羅對她的希冀。
「無所謂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不跟他計較。」再者,她此時在他身邊,便足以彌補他所有的不滿和怒氣,光是看著她而已,就能輕易地撫慰他。
「幸好你還活著… … 我好怕你死掉的消息傳回來-… 每個人都告訴我,你不可能活著,我不信,沒見到屍體,我絕不相信… … 」連秋水偎入他懷裡,攀在他臂上的柔萸微微顫抖,訴說著她的害怕。「可是爹不許我等你,他替我安排好婚事,嫁裳… … 霞披… …鳳冠… …一樣一樣送進我房裡,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逃,房外有人守著,我求爹別把我嫁掉,爹卻要我死了這條心… … 」
她的哽咽呢喃,被他制止,以唇。
綿密的吻,交纏著兩人的氣息,她蒼白的唇瓣因他而逐漸染上羞赧的光澤,那抹嬌紅蔓延到不豐腴的雙頰,她原先不健康的膚色,終於看起來有了血色。
他貼在她柔軟的唇心,細啄、深鑿、淺吮,一邊說著:「別哭,別哭了,都過去了,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妳這麼擔心,不會再棄下妳一個人,我一定會讓妳過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嗯-- -… 」她含淚點頭,再也說不出其它的話。
「嫁給我。」他說。她的眸,微微瞠著,看見他一臉暗紅。他向來嘴拙,不會說些甜膩情話,每回總是她躁紅著臉蛋兒,對他吐露女兒家的私密心情,這是他頭一回給予她言語上的承諾。
他明明就臉紅了,表情仍是好認真。
「好。」
她從那一刻起,將自己完全交給他。
在那間滿佈暖意的小房間內,許諾了這世的永遠。
沒有漂亮的大紅嫁裳,沒有貴重的珍珠鳳冠,沒有雙喜字點綴,沒有龍鳳對燭,只有他與她,單單純純的兩個愛人。
那是她最最捨不得忘卻的綺美回憶,她努力想把一切都牢牢深印於腦海,包括難得面露羞澀潮紅的他,包括他溫柔挑去玉屑的手勁,包括她應允他之後,他唇畔飛揚的愉悅笑意…
那一夜,她成為他的妻。土匪寨裡的兄弟,是僅有的賓客。匪窩裡打劫來的老酒,代替合晉酒。乾淨的布衣,取代紅蟒袍和紅霞被。小小木板床,便是他們的新婚芙蓉帳。
他與她,同樣青澀,兩人都不是床第老手,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她是他第一個女人,洞房花燭夜,簡直是一場混亂。即便虎標與一干兄弟下午早就勾著武羅的頸子,帶他到後院去進行「擺脫童男教學」,武羅還是學得含含糊糊。
脫了就上!土匪弟兄只教了他這四字。
太簡單扼要,他有聽沒有懂,最後還是憑藉著本能與虎嬌大方塞給他的淫書圖冊,價值千金萬兩的春宵才不至於虛度。
就算技巧不良,房事有待加強,身上淌滿薄汗的這對小夫妻,心滿意足地擁抱彼此,回想起方才生澀纏綿,兩人都笑開了。他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她則以手背為他抹掉髮鬢凝結的汗珠,他低頭親吻她的唇,撫摸她的長髮,她枕靠在他肩膀,平復凌亂嬌喘的氣息。
擁抱之際,她頸上的鳳玉珮貼在他與她的胸口,缺少龍玉珮的團圓,她心有遺憾,有感而發:「好可惜-- -… 龍玉珮破掉了-- -… 」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玉珮不過是身外之物,他不像她執著於此,只在乎兩人能夠真真實實地擁著彼此、親吻彼此。
「也對… … 能像現在這樣,我就滿足了… … 雖然這樣鳳玉珮很可憐,永遠再也拼湊不成完整的一個圓… … 」
「龍玉珮和鳳玉珮是為了妳和我而存在,它們的最終目的就是讓我們兩人在一塊兒,現在責任已了。」他安撫她,希望她換一個角度看待龍鳳玉珮。
「嗯… … 」她多希望他與她幸-福,而龍鳳玉珮也能成圓。
見她神情仍有些落寞,他決定說些其它事情轉移她的注意力。
「對了,大東!」
話才起頭,她就掩嘴驚呼:「對,大東呢?!我好久沒去看牠… … 沒有人送食物給牠… …牠… …」她被送到別院之後,根本出不了家門,無法去尋找武羅,當然更無法去看顧蒼猊犬大東。
「蒼猊犬是聰明有靈性的大狗,牠掙斷了繩,餓了便自己在林裡打獵,吃些小鹿小兔,我找到牠時,牠除了毛色變髒一些以外,還是粗壯健康,我把牠帶回寨裡,就養在後院,明早妳可以去看牠。」
「現在去不好嗎?」她想趕快去瞧瞧大東是否如他所言的平安。
「現在只能看我。」雖然和一隻狗爭風吃醋,有失男兒風度,但此時風度不值錢!
「你和大東吃醋呀?」連秋水笑他,武羅不點頭不搖頭的模樣好可愛,像在賭氣,又像默認。她靠回他肩上,雙手將他密密圈抱。「我哪兒也不去,就只陪你,好嗎?」
多容易教人誤會的話。
在這張方才廝混打滾過的小床上,她一臉嬌艷欲滴地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只陪你」,意思很明顯吧?
他噙著魅惑人的笑意,緩緩將她壓進床榻裡,披散於枕上的烏亮長髮,彌補了沒有鴛鴦繡枕的遺憾,他執起一繒滑膩青絲,湊近唇邊輕吻,再沿著發尾逐步往上吻去,來到她耳殼後方。他以牙關輕啃,又以舌輕佻,逼得她為他火紅了小巧迷人的耳朵,然後拉下她護在胸前的薄薄涼被,不讓它阻礙他火熱的情慾目光。
第二次的練習,技巧進步一些些,時間卻延長許久,汗水、呻吟、滿足、歡愉,也都比第一次更多。他開始熟悉她的身體,弧形優美的鎖骨最禁不起舔吮,只消他一碰,她便會癢得直閃躲;纖細的腰肢,總是笨拙卻好學地想跟上他的動作;豐軟的雪胸,是她最最敏感的部位。他知道如何讓她快樂,他知道在她耳畔邊親吻邊輕喃她的名字,會讓她亢奮地蜷起十根腳趾,溫馴的她,只有在那個時候,十指會深深陷入他臂膀間,留下屬於她的激情痕跡。那時是如此的靠近,兩人幾乎共屬一體,一樣的狂亂心跳,一樣的紊亂喘息,一樣的… … 深愛彼此。
翌日醒來,兩人又窩在小床上磨贈了好久,直到虎標來拍門吵人,在門外嚷著「縱慾太過會軟腳,扛不起大刀啦」,武羅才甘願下床,要她再補眠多睡一會兒。
他離開房間後,她也沒想再睡,起身著衣。小銅鏡裡,照出她渾身紅紫,全是他放縱情慾的吻痕,她羞得不敢多瞧,穿上淺藍色布衣,鮮少親自動手梳發的她,少掉婢女侍候,不知該如何料理一頭長髮,她想盤個婦人聖口,卻無從下手,末了,只能隨意束綁起來。以後她得開始好好學習打理自己,成為他的賢內助才行。
他說,這裡是他的新家,而她,將會與他在此落地生根。
既然要落地生根,她也要快點適應這裡,一直躺在床上,只是浪費寶貴的時間,雖然她的體力還沒恢復完全,然而得知武羅平安無事,讓她心情大好,所有的愁緒飛快消失,人逢喜事精神好,便是她的寫照。
步出房門,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抱持著探險的心態,毫無畏懼地走下去。
匪寨的房舍都是一間一間獨立,各人皆有自己的活動空間,房子以粗木架構,看似簡單,卻相當牢靠。武羅的小屋外,放著滿滿的刀與鐵器,她昨夜聽他約略提過,他在這兒學習到不少刀法功夫,還有一位師傅教他鑄刀造劍,他似乎也很喜歡,提到刀劍,他的眼神全燦亮起來。
她打算到後院去看大東。
距離武羅住的小屋不遠,是魚二哥的木屋,她在那兒遇見一名美婦,她抱著一盆髒衣,準備打水清洗,連秋水趕忙靠過去。
「這位嫂子您好,抱歉… 請問後院在哪?」她福身問道。
美婦打量著她,嘴裡道:「我正好要去後院洗衣服,妳跟我走。」
太好了!能找到人帶路。
連秋水頷首致謝,「好的,謝謝您。我是秋水,怎麼稱呼您?」不知她是哪位大哥的娘子?
「妳也是被那群匪人搶進來的姑娘吧?」美婦平靜的面容上閃過一抹怨慧。
「嘎?不,我不是… … 」連秋水不解其意。
「這寨子裡的女人,除了虎嬌之外,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住下的?不全都是那些土匪下山去搶奪財物時順手搶回來的良家婦女,被他們強佔了身體之後,沒死成的,就絕望地留在這裡替他們煮食洗衣。」美婦口氣相當冷淡,領著她走。土匪。連秋水此時才意識到,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可怕涵義。燒殺擄掠、生奪硬搶,所有壞事,他們都做,他們不是善人,不是尋常老百姓,他們是惡名昭彰的土匪…
美婦瞧見她衣襟下隱約露出的紫紅色吻痕,不由得同情起她。
「妳可以叫我一聲雪姊,遇到不明白的事可以問我,還有!」美婦指著前方不遠的井。「別跳那口井,井水太淺,死不了。」
「您… … 」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跳過。」雪姊走向後院井邊,開始汲水。「我被帶回來這裡,讓那匪人強佔身子的那一夜,就從這兒跳了下去,卻沒死成,所以妳若是想不開,也別挑這裡跳。」
悲傷的事情,透過她口中道出,竟然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雪姊不只面無表情,似乎連心都已死寂。
連秋水無言,不知該應答些什麼。
安慰嗎?她根本不懂雪姊心中的痛,昨夜與武羅的雲雨之歡,因為是心愛的男人,她才能放開自己,若是與自己完全不愛的人那般親密靠近,甚至讓他進佔身體深處,她完全無法想像那是多可怕而令人作嘔的事情… … 就在她咬唇沉默,只能萬般無奈地望著已經開始搓洗衣物的雪姊之時,身後傳來響亮的狗吠聲。
大東!
「汪!汪!汪!」
巨犬飛撲過來,壓倒連秋水,在她臉上猛塗口水,她癢得直發笑,大東開心地咧著狗嘴,舌頭哈哈哈地直吐。
「大東乖,大東坐下。」她拍著狗腦袋,大東舔滿足了,聽話坐定,只剩尾巴仍在瘋狂搖晃,她從地上爬起身,拍淨裙襬,給牠一記用力的擁抱。「你好嗎?我之前沒有辦法去看你,害你餓上好幾天吧?抱歉… … 」
「汪!」
「幸好你現在看起來很健康,太好了。」她半張臉蛋全埋進蓬鬆厚毛裡。
「妳認識那隻狗?」雪姊在水井旁站起身,雙手還滴著皂水,問道。
「是呀,我和大東算是老朋友了。」從她與武羅將牠偷偷帶出連府到今日,快滿三年了呢。
「汪。」牠附和。
「所以,妳和那些土匪也早就認識?」雪姊美眸瞇細,口氣更加的冷。連秋水被雪姊突然轉變的神情駭住,答得結巴:「我… … 我和小武哥早就認識… … 」至於其它人,她連名字都喊不全。
在雪姊眼中,土匪全是同一掛,她不知道連秋水口中的小武哥是哪一位,也許是欺負她的那個,也可能是欺負其它姑娘的那些,總之,都是渾蛋!
「所以,妳不是被搶來的姑娘?」雪姊聲音肅然。
「我不是呀… … 」
「所以,妳和虎嬌一樣,和他們是同夥?」雪姊朝她走近,明明只是簡單一個「走近」的動作,連秋水卻感到巨大壓迫,不由得小退半步。
「我-- -… 」
「秋水!」武羅的身影由遠奔近,雪姊停下腳步,旋身走回水井邊,繼續蹲下洗衣。
連秋水不懂雪姊這詭異舉止的涵義,她還呆愣著,武羅已經來到她身旁。
「我就知道妳不在房裡,定是跑到後院找大東。」
「小、小武哥… … 」她本能地靠回他懷裡,逃避雪姊的視線。武羅輕攬她的腰,笑道:「早膳都還沒用呢,先回房,吃飽再來和大東玩,放心吧,狗不會跑掉。」剛才他端著清粥小菜回房,卻不見她蹤影,不用猜想也知道這丫頭絕對是往後院來。
「哦,好… … 」
「還有,妳別在寨子裡亂跑,萬一迷路了怎麼辦?想去哪裡就跟我說,我再帶妳去。」寨子雖然不像城裡一般大,也有數十戶屋舍坐落,她初來乍到,總是不熟悉環境。
「好… … 」她被武羅摟著走時,忍不住回首再望雪姊一眼。
那一眼,正好看見雪姊凜冽凶狠的目光,她不禁瑟縮,武羅還以為她是衣著單薄,受不住山野裡的清晨低溫,直接抱起她加快回房的速度。
房裡木桌上的半鍋粥,仍竄著熱煙,三盤醬瓜小菜,整齊排放,兩人回房之後,他替她盛粥,而她還在發呆。
「秋水?趁熱吃呀。」看著碗在愣什麼?
「小武哥,你… 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什麼意思?」
「你、你說過這裡是土匪寨,我們總不好在這兒久待,也許我們可以找個小村子住下,你種田,我種菜,我們兩個人過著平平靜靜的日子… …」
見過雪姊之後,她驚覺身處匪寨是件多可怕的事,那些笑起來牙關咧咧的魯漢子們,是土匪,他們欺負像雪姊那般的柔弱女子,逼她們做不情願之事,說不定他們還會殺人… … 思及此,她更加害怕,害怕武羅也會變成那樣的人。
「在這裡不好嗎?有誰嚇著妳了?」他以為她遇見寨裡哪位面目猙獰的大哥,被嚇破膽了。
她咬咬唇,搖搖蜂首,頓了頓,再道:「我覺得… … 」她話沒能說完,便聽見外頭傳來尖銳的哨聲,她正想問怎麼了,武羅已經起身,開門朝外看去。
「秋水,妳待在房間內,別出去。」他丟下交代,身影疾奔出去,她連喊他都來不及。
那是… 什麼哨聲?聽起來好可怕,好似有危急駭人的事要發生,又好像是在召集寨裡所有人到某處集合。
她心裡,好不安。
粥,連半匙也不曾入口,直到它變涼、變糊,武羅仍是沒有回來。哨聲老早便停止,外頭好安靜,半點聲音都沒有,僅有風拂過窗扇時傳來的咿呀聲。不安,越來越擴大,她開始在屋裡來回走動,根本坐不住。武羅怎麼還不回來?
快些回來呀… …
砰砰。拍門聲傳來。
她以為是武羅,開心地打開門扉,可門外不是他。
是雪姊,她的表情和先前那一瞥完全相同,冷若冰。
「雪、雪姊?」連秋水心口一窒,訥訥地喊著。
「妳不知道方纔那哨聲是什麼吧?」雪姊終於揚起笑,依舊冷冷冰冰。
「… 是什麼?」
「土匪們準備一塊兒去搶劫時,就會以哨聲集合眾人,然後,成群下山,打家劫舍。妳看著呀,等妳的男人回來,他會帶著搶來的珠寶送妳,或許是美麗的髮釵、鑲貝的耳墜、玉環金鐲,也或許,他會帶回另一個更漂亮的姑娘… … 」雪姊哈哈大笑,帶著無限的鄙夷。
連秋水倒抽冷息,忘卻左手有傷,死命地握緊了顫抖的手,按在胸口。血,緩緩滲透裹傷的布帛,在衣襟上染出一朵鮮艷血花,她幾乎癱軟地跪坐在地。不要… … 她不要武羅變成那樣的惡徒,視殺人搶奪為家常便飯-- -… 雪姊不知何時走的,她完全沒心思注意,滿腦子全是煩惱。終於,又有人到她房裡來,這回是抆著腰的虎嬌,她踹開沒上閂的門,一陣急風似地闖進來,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再度急風似地往外走。
「妳在幹什麼」快點過來呀!小武受傷了- 」
這句嚷嚷,震醒了連秋水。武羅受傷了?!嚴不嚴重」
她跟著虎嬌小跑步起來,但泰半是被虎嬌拖著走,才進到大廳,便聽見武羅在說:「別讓秋水知道!她會擔心!」
「來不及啦,我妹子把人帶過來了。」虎標努努下顎。
武羅迅速回身,見到連秋水,他想藏住受傷的右臂,動作卻慢了。
「小武哥!」連秋水喘吁吁地奔到他身邊,看見他右臂那道又直又長的傷口,從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皮開肉綻,鮮血止不住地狂流,她的眼淚也落下來。
「小傷而已,別哭。」
「那叫小傷」」連秋水頭一次在他面前扯著喉嚨說話,「你、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你!」
「厚,妳家小武好厲害,一什麼夫什麼關的,面對犬戎寨的死對頭,他一點都不怕,手起刀落,刷刷刷腦袋一顆接一顆哎喲!」正猛力誇讚武羅的虎標,胸口被虎嬌手拐子狠狠一擊。
瞎子呀!沒看見小武家那位水做的娘子已經臉色發白,手腳都在顫抖,還在她面前說些有的沒的,也不想想人家承不承受得住!
連秋水越哭越凶,眼前早已一片水霧瀰漫。
「秋水… … 」武羅想安撫她,傷口卻疼得他齜牙咧嘴,方才含下的麻沸藥尚未生效。
「讓讓!讓讓!」寨裡弟兄抱著一堆傷藥熱水過來,要替武羅療傷。
連秋水見那名寨裡弟兄拿出一根粗針,往熱水裡胡亂攪攪就算消毒,穿線!
穿不進去時,更直接用唾去沾濕線頭。待一切準備就緒,要縫合武羅臂上嚴重開口的傷,第一針穿進肉裡,寨裡弟兄自己倒先發起抖來,一直無法戳穿膚肉,針紮了又抽,抽了又扎,傷口沒能縫妥,反而害武羅臂上多出許多針洞。
「請、請讓我來… … 」連秋水看不過去,自告奮勇地接手。
「什麼?」寨裡弟兄瞪大眼。這個看起來像是快昏倒的女人,能勝任血肉模糊的縫麼口大任嗎?「我、我需要細一些的針,繡花的那一種… … 我、我比較順手… … 」連秋水的聲音抖得好嚴重,她逼迫自己要冷靜。「秋水,這種事妳不要!」武羅知道她很害怕。
「我要。我可以。」明明是顫著聲音的回答,其中的堅定卻不容任何人反駁。
「寨裡哪有繡花針?流星錘上的那一種嗎?」四賊哥嗤笑。
「有,寨裡那些女人手裡應該有。」魚二哥說完,走出大廳去為她取針。
一會兒,魚二哥回來了,遞給她細針,附加數種顏色的繡線。
「我還要乾淨的沸水、布帛、傷藥。」她央求的,一樣一樣送到她腳邊。
她把繡針繡線全放進沸水中,自己再舀出一些洗淨雙手,水的熱度燙紅她的雙手,她還拉著虎嬌一塊兒洗手,虎嬌比她皮厚肉粗,雙手全是耍鞭的繭,那樣的熱水連虎嬌都覺得好燙,怎麼軟柿子般的她連吭一聲也不曾?
「請替我左右壓合他的傷口,我好下針。」
「哦。」虎嬌依照指示,壓合武羅手臂上長條狀的傷。
連秋水抹去眼淚,不許自己哭,不許眼淚阻礙視線,拖累縫合的速度,拈針的柔萸,微微顫抖,她突地咬了自己手背一口,顫抖終於停下,清楚的牙印子也浮現在白哲掌背,虎嬌和武羅全都愣住。連秋水手裡的針線,成功地穿透武羅的膚肉,不知是藥效發作,抑或她的一舉一動太溫柔小心,他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雙眼只看得見她溫婉又堅強的神情,一針一針,整整齊齊,妥妥當當,沒有哪一針哪一線是含糊亂縫,更沒有哪一針哪一線是貪快草率,若不是傷口在他身上,他確定她所縫的是他的皮肉,他幾乎快以為她是在專注繡著絲帛上的花花草草。
傷口太長,所費的時間也加倍,她雙手已經沾滿他的血。
她沒有再哭泣,只剩鼻頭和眼眶紅通通的,額際凝結汗珠。她屏著息,吐納如此細微,眨眼次數少之又少,一針,穿入、透出;再一針,穿入、透出… …
皮開肉綻的傷,已不復見,武羅臂上只剩下小蜈蚣般的縫線,血流速度終於止歇下來,她替他倒上金創藥粉,一圈一圈纏上白帛。等一切全數做完,連秋水倏然掩住嘴,將頭偏向一旁,按住裝盛熱水的木盆,再也忍不住地嘔吐出來。
本來就空蕩蕩的胃吐不出半點東西,只有些許酸水,她聞著濃濃的腥血臭味,腹間翻騰,想到那血淋淋的皮肉,她又嘔了。
武羅心疼地抱緊她,她開始哭泣,方才強忍下來的害怕與眼淚,盡數傾倒。
她想哀求他立刻離開這個土匪寨,不要再一讓她見到殺人或被殺的恐怖場面,他今天只是弄傷手臂,明天呢?後天呢?萬一是她無法縫補起來的嚴重傷勢怎麼辦?她不想待在這兒,也不想讓他待在這兒… …
「喂,女人,也幫我縫好嗎!」三霸哥站出來,露出赤裸上身,腹間那道汨湧著鮮血的傷,彷彿只要再幾寸,他的腸呀胃的就會咕溜一聲全滑出來。
連秋水嚇得尖叫,身子一軟,昏厥過去。
過往記憶至此陷入中斷。
那時,武羅焦急地在她耳邊想喚醒她的聲音,已經太遙遠。
此刻,充斥在耳畔的,全是他方纔所說的那一句。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她卻只想輕輕問他-
小武哥,那個來世,會有你嗎?
答案,心知肚明。
第六章
「許久不見,武羅天尊。」天山之神,月讀,在身後來人從天而降,腳尖都還沒踏上天山土地之際,便先開口招呼。他甚至連回頭也沒有,緩緩熱著山泉水,在陶壺裡置入花與茶,注入沸騰的山泉水,霎時,混有花香的茶水清香飄散四周。
「天尊。」武羅抱拳揖身,態度不失恭敬。
「你又忘了,我已非天尊,你現在地位比我崇高,直呼我月讀便行。」月讀旋身,眉宇間帶著淡淡笑意,斟杯花茶,示意武羅坐下來好好品嚐。
昔日鎮守天山的月讀,曾經是地位至高的神祇,不僅身為天山之神,更是仙界中名列光明佛的至尊天人,他並非區區一般的小山神!曾經。
在他犯下戒條之前的曾經。
淡情淡愛的他,做出令全天界咋舌之舉!他,竟為了一隻凶獸,拋下守護天山的職責,動用撐天之力,助本該消散的凶獸窮奇再度凝形於世,讓天山處於傾壞的危機中。雖然最後天山沒塌,天幕沒落下來砸扁人界,但月讀已被天界除名,淪為一位小小山神,一位… … 仙力驚人,卻甘於窩在天山裡泡茶倒水的小山神。
「在我心中,您永遠是天尊。」武羅絕不會改變對月讀的敬意。是月讀領他入仙班,是月讀教授他仙術,月讀就像他的師尊一樣,雖然他一
直到現在仍無法理解,為何月讀甘願為凶獸窮奇犯下大錯,捨棄屬於天人的離世脫塵,但不管月讀被天界如何驅逐,他武羅也不會因而忘掉月讀之恩- 即便一開始他與月讀處得並不好,因為月讀出現在他面前那時,是他人生天崩地裂之際。
「怎麼了?何事煩心?」月讀輕易看穿武羅濃眉間的苦惱,不是他法力無邊,連神的心也能穿透,而是武羅的情緒太清澄,毫無掩藏,全放在臉上。
「唉。」武羅先是歎氣,停頓半晌才問:「您記得秋水嗎?」
「數百年前,你的妻子。」月讀的記憶力相當好。
武羅點頭。「我在地府裡遇見她了。」
「我以為,你早已忘記那一世在人界的過往,而你的妻子也已轉世再轉世,即便你與她相遇,也不該有情絛殘存。你為何而歎,又為何散發、心有遺憾的氣息?」
月讀平靜的敘述,一如以往,此刻他的神情和語調,都是武羅最熟悉的那位天人- 有無數回,武羅在痛苦的回憶中掙扎抵抗,月讀便是以這樣淡然的嗓音,領他遺忘那甜蜜、苦澀又令人心碎的點點滴滴。可為何此時他的心仍是無法平息,仍是充滿了方才秋水噙著淺笑,緩緩轉過身,穿透岩石而去的纖弱身影?
「我沒有忘,她也沒有忘,我們兩個人- 」
「你是天人,她是鬼,你們並不是兩個『人』 。」請容許他提醒這一點。
「天尊… …這不是重點啦。」
「這當然是重點。」月讀抬眸,望進武羅的眼,續道:「你本是仙人元神,誤入人間,經由人類精血懷胎孕育,你只會有那一世,而她的輪迴不會終止,她將經歷生老病死,一次又一次,回到黃泉,再入世,再生老病死,再回黃泉… … 」
「她沒入世,她一直在黃泉裡!她… … 我不清楚她為什麼沒有去投胎,不清楚為什麼文判他們可以容許她不去投胎,但她就是一直待在黃泉沒走,一個人在那種鬼地方過著我不知道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被其它的鬼欺負傷害… 」武羅的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每一個字說來都好沉重。
他以為秋水早就應該投胎變成他所不認識的人,他以為去到童府會看見一位如花似玉又洋溢著春風般美麗笑靨的漂亮姑娘,她應該無憂無慮,倍受眾人疼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