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之刻】四


諾奇亞本以為沒機會在見到薄仙人了，沒想到兩人的重逢快的驚人，就在隔天早上。

諾奇亞在細微的門扉移動聲中甦醒，她揉揉眼睛抓著棉被坐起來，一轉頭就看到薄仙人躡手躡腳的走進房，對震驚的房主人微笑道：「早啊，猶安小姐。」

「早安……」

諾奇亞坐在床上看薄仙人打開等身高的大櫃子，脫去鞋子站進去後，將食指放在嘴上道：「待會就拜託你囉。」

「拜託？」

諾奇亞還沒來得急問清楚，敲門聲就在耳後響起，並且在主人呆滯沒反應時再響一次。

「請稍等一下！」

諾奇亞披上外衣，急急忙忙的跑到門邊，打開木門迎接訪客。

文書官站在外頭，她先對自己的打擾鞠躬道歉，接著才焦急的說出來意：「請問您有看到薄仙大人嗎？」

諾奇亞還沒完全睡醒，一時間只是呆呆的看著薄仙人，文書官將客人的反應解讀成沒見到，再次鞠躬致歉後關上門繼續呼喊上司。

在文書官離開後數分鐘，諾奇亞才驚呼一聲，拖著長長的睡袍衣襬衝到櫃子前，兩手一啦打開門。

薄仙人舒舒服服的屈膝坐在裡頭，朝門口看了幾眼後，起身拍拍袍子走出衣櫃。

諾奇亞非常想知道薄仙人躲起來的原因，可是又礙於禮節不太敢問，盯著對方四處遊蕩的身影許久後才鼓起勇氣問：「那個、那個請問……您為什麼要躲起來？」

薄仙人停在等身大的鏡子前，一面解下頭冠一面偏頭道：「因為我不想上班啊，」

「……咦？」

薄仙人將頭髮放下來，拿起梳子熟練的一把一把梳頭道：「我昨天不是喝的爛醉嗎？這樣今天一定會宿醉，所以必須放假一天。」

「……」

「想說什麼就直接說，不需要顧慮。」

諾奇亞猶豫片刻，小心翼翼的道：「會主大人的話聽起來，好像歪理……」

薄仙人打了一個響指，從袖子內滑出紅繩子替自己綁馬尾道：「你說的沒錯，這是歪理，這世上大部分的理由也是。」

諾奇亞被薄仙人搞混了，翠眼疑惑的盯著潑墨行會之主，雖然認真思考卻無法參透對方的意思。

薄仙人透過鏡子看到諾奇亞的表情，他被單純認真的逗笑了，停下將馬尾編成辮子的動作半轉身道：「大多數的人，都是先想要做什麼，再替自己找做這件事的理由。」

「是這樣的嗎？」

「如果心念夠強，甚至能用旁人看起來相當可笑的理由，支持自己去做某件事呢。」

在薄仙人說完話的同時，他已經編完黑髮，從懷中摸出一個繞有金屬裝飾品的白帽戴上。脖子之上是剛克特年輕人的打扮，脖子之下卻還是潑墨行會會主的華麗穿著，看上去相當怪異。

諾奇亞直到薄仙人戴上帽子，回頭瞄自己才意識到到對方在變裝，她慌慌張張的躲到屏風後頭，因為外頭稀稀疏疏的脫衣聲而心跳加速。

「猶安小姐，你的父親告知本會，他會在三天後到文洲接你。」

薄仙人的告知使諾奇亞心情陰暗，她的旅途終於要結束了，雖然遊玩的時間比預定多出數天，但是還是令人失落。

「因為如此，今天要不要和我出去玩玩啊？」

薄仙人的話轉的太快，諾奇亞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靠在屏風上大聲〝啊〞了一聲。

「你還沒逛過文洲吧？我可是地頭蛇中的地頭蛇喔。」

薄仙人從屏風另一端探頭，若不是說話聲音一樣，諾奇亞幾乎要認不出眼前是誰了。

潑墨行會之主一身雪白，半開的胸前、脖子、手指和稍稍露出的腰上都是金屬鍊子或墜飾，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年輕了十歲，完全是一副外地觀光客的感覺。

薄仙人掃視諾奇亞，雙手扣住對方的肩膀，將人推到梳妝台前道：「要是被書兒認出來就糟了，所以打扮部分也交給我吧。」

「咦咦？」

「安心吧，我的技術很不錯喔。」

※※※※

「三、二、降落！」

白色大鳥落在小巷子中，薄仙人先離開鳥背，張開雙手要幫助諾奇亞下來。

「不、不用了。」

諾奇亞僵硬緩慢的離開鳥兒，她的眼睛之下掛著粉色薄紗，稍捲的棕髮盤起插上乾燥花朵，鮮豔的一片裙下是踩著涼鞋的雙足。

在諾奇亞下到一半時，薄仙人半強迫的抱住對方的腰，迅速平穩的將少女放到地上。

薄仙人打個響指讓大白鳥恢復成小紙鶴，拾起放入口袋內，他在轉身時看見諾奇亞紅通通的臉，愣了一會後苦笑著拍帽子道：「抱歉，我又忘記了，一不小心就用老爺爺的態度對人。」

「老爺爺？」

「我說過吧，我的外表雖是個青年人，但實際年齡非常大了。簡單來說，像猶安小姐這個年紀的人，對我來說就像小孫女一樣。」

當薄仙人這麼解釋時，諾奇亞不經有點失望，她爲了掩飾情緒而頻頻調整無袖低胸衫，雙眉蹙起不發一語。

薄仙人沒有戳破諾奇亞的拙劣演技，他以手遮住陽光，眺望遠處片刻後道：「先去市集玩玩吧，現在的太陽還不太毒，晚了就必須找地方躲了。」

「是，那要往……」

諾奇亞閉上嘴，看著薄仙人伸向自己的手，雙頰再次漲紅。

薄仙人主動握住諾奇亞的手，眨眨單眼道：「市集人很多，別走丟了喔，我的小孫女。」

「是的……」

薄仙人抄近路到達文洲西北方的市集，狹長形的空地已經有不少攤販，其中一部份雖還在擺放商品，但大多數都已經開始營業了。

諾奇亞的雙眼緩緩張大，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平民聚集的市場，身為風之真理的女兒，所需的物品從來不需要自己買，一向是女僕準備。

熱鬧的氣氛感染諾奇亞，她很快就從被牽著走，變成牽著薄仙人走。

「這個好漂亮……哇啊，那是什麼？好香。」

「烤蜥蜴。想吃的話，前面那攤技術比較好，要過去嗎？」

「要！」

諾奇亞拉著薄仙人一面前進，一面興奮的東張西望，在到達烤蜥蜴攤前，少女的手上已經多出一杯冰果茶和兩串手環。

「客人，您的蜥蜴好了。」

「請交給我旁邊的小姐。」

諾奇亞在拿到蜥蜴後，馬上不客氣的張嘴咬下去，香甜的醬汁將當能激起人的食慾，她滿足的咀嚼蜥蜴肉，直到手中只剩下細竹籤才驚覺自己的吃法完全不淑女。

好丟臉……諾奇亞低下頭，白手帕貼上她的嘴角，少女當場愣住，任由薄仙人替自己擦嘴。

薄仙人折起染上褐點的手帕，強忍笑意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和那隻沙蟒的慘狀一點也連不起來呢。」

「您指的是……」

薄仙人本想用扇子敲脖，可惜他沒將扇子帶在身上，只好改用手拍道：「你在攻擊時，是屬於以精準取勝的類型吧？我看過沙蟒的屍體，每一發魔法都打在要害上。」

「是的，我希望能將魔法做最大效力的運用，所以對此特別練習。」

諾奇亞稍稍停頓，有些不安的問：「現在和當時連不起來不好嗎？」

薄仙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諾奇亞以為對方生氣了，緊張又害怕的壓低頭道：「對不起，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薄仙人回神，將手輕輕放到諾奇亞肩膀上，難得的不好意思道：「不，該道歉的人是我，突然恍神想到別件事上了。」

「別件事？」

「某位朋友，他問過類似的話。」

薄仙人簡短回答，接著馬上伸懶腰轉移話題道：「太陽越來越大了，在熱到受不了前，快點把市集逛完吧。」

「是的。」

諾奇亞牽住薄仙人的手，恢復先前由會主帶路的模式，翠眼凝視帶路者，心跳隨著對方氣息的遠近而加快或平復。

【心動之刻】五


正午時刻的文洲說是火爐都不為過，有經驗的旅人紛紛在太陽照頂前進入茶樓、飯館躲避，留下沒來過文洲的遊客們在街上，直到烈日罩頂才大感不妙。

薄仙人身為地頭蛇中的地頭蛇，當然不會犯後者的錯誤，他在空氣變熱前，就拉著諾奇亞往通風良好的茶樓跑，點好茶點悠閒的看路人逃難。

諾奇亞坐在茶樓二樓，她透過圍欄往下看，雙眉緩緩蹙起。

「旅行總是伴隨大大小小的意外，曬過一次後就知道要躲了。」

薄仙人懶洋洋的道，他向諾奇亞伸出手，少女愣了一下，疑惑的將手掌放上去。

薄仙人掃視諾奇亞的手臂，將少女的手輕輕放到桌上，吐了一口氣道：「很好，今天太陽照的比較久，我還以為多少會曬傷。」

「曬傷？」

「不管沙漠還是綠洲，太陽都毒的可怕啊。」

薄仙人邊說邊旋轉白帽子，靠在椅子上仰望天空，黑眸中映著大無邊際的藍天，忽然放輕了聲音道：「好久沒和別人一起逛文洲了呢，果然還是有伴比較有趣。」

諾奇亞問：「會主大人都是一個人逛嗎？」

「總不可能找屬下一起翹班嘛，會被書兒殺掉的。」

在薄仙人回答時，兩人左方傳來清脆聲響，一群人聚在方桌邊丟骰子，骰子滾動聲和呼喊混在一起，賭局正進入白熱化。

諾奇亞第一次看到別人賭骰子，翠眼不經釘在人群身上，太過專注的注視很快引起他人注意，五六名男子迅速轉向她。

男人們的雙眼透露出貪婪，他們將諾奇亞當成好騙的年輕旅人，推出其中一人走到桌邊問：「小姑娘，光看沒意思啊，要不要下來玩幾把？骰子不會賭很大，拿一點小零頭玩就行了。」

諾奇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正在考慮要拒絕還是接受時，一抹白影擋在她和男人之間，薄仙人摘下帽子躬身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可以只賭兩枚銅幣嗎？」

男人沒料到薄仙人會跳出來，他迅速打量眼前的白衣客，在認定對方是更大隻的肥羊後，擺出笑臉將人迎到桌邊道：「當然可以，新手一開始別玩太大。」

薄仙人將銅幣放到桌上，興致勃勃的詢問遊戲規則、有沒有特殊技巧，聚賭的男人們都以為釣到一個凱子，開開心心的做賭前指導。

唯一察覺到異樣的是諾奇亞，她看著薄仙人的背影，不知爲何好像瞄到搖晃的狐狸尾巴。

※※※※

不、不不可能啊啊啊啊啊啊！

六名男人帶著相同的劇烈驚愕，盯著眼前快樂丟骰子的白衣客，這位先生每局都只壓兩枚銅幣，卻將他們身上的錢財一點一滴榨乾。

四顆骰子在碗中停止滾動，薄仙人瞄了骰子一眼，開心的攤開雙手道：「又贏了，各位大哥請給我銅錢。」

坐莊的男人怒瞪那雙手，雙掌貼上桌子，情緒失控的翻桌怒吼：「怎麼可能贏啊！你怎麼可能贏啊！」

薄仙人平靜的注視莊家，伸出食指貼在嘴邊，掛上令人忿怒的笑臉道：「因為我是受神明眷顧的男人，我想大概是如此吧。」

「什麼鬼話啊！連贏一百三十六場根本是神話啊！」

「你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莊家與同伴們陷入狂爆化，薄仙人悠悠哉哉的收拾賭金、用來抵債的骰子和大碗，捧著戰利品晃回原位。

諾奇亞也回到座位上，她頻頻回頭注視男人們，有些不安的扯動薄仙人的袖子問：「把錢都拿走可以嗎？他們看起來好可憐。」

「為了降低文洲的詐騙案件發生率，適度的逞罰是必須的。」

薄仙人將裝滿錢幣的大碗放到桌上，白色骰子從小錢山上滑落，滾動幾下後停在桌角。

諾奇亞將骰子放到掌心，她在拿東西時隱約感到不對勁，正想發問時薄仙人就自動解答了。

「那是作弊骰子喔，重量不平均，可以預測會開出什麼點數。」

薄仙人這麼一提，諾奇亞的實驗精神馬上爆發，她連擲十多次骰子，骰出來的點數果然都相同。

好過份，竟然在骰子上動手腳……諾奇亞才剛在心中責備，就發覺到更不正常的地方。

「會主大人，我可問一個有點失禮的問題嗎？」

「請問。」

諾奇亞指著骰子，滿臉驚愕的問：「既然骰子被動過手腳，您是怎麼贏的？」

薄仙人勾起深不可測的微笑，單手撐著頭道：「我不是說了，〝我是受神明眷顧的男人〞，就算說此是神話我也不反對。」

諾奇亞摸不清薄仙人的話中意，她僅大概知道對方不是單純開玩笑，可是又無法找出話語中真實的一部分。

總是這樣，用薄薄的笑容掩飾真心，讓人好像看見又好像沒看見，若有似無的挑逗深深吸引著少女。

如果能揭去面紗，說不定能更了解這顆心；如果能更進一步，說不定就能觸碰那晚寂寞的男子。

「唉呀，不知不覺間，陽光已經減弱了呢。」

薄仙人起身，將錢財與骰子遺留在位子上，被對太陽伸出手道：「在太陽下山前，我再帶你走走。」

諾奇亞應了一聲起身，眼角餘光掃過骰子，她停下腳步，思考片刻後鼓起勇氣喚道：「會主大人，您願意和我賭骰子嗎？」

薄仙人愣了一會，露出長輩在面對孩子無理取鬧時的苦笑，指指自己道：「我是連贏一百多場的男人喔。」

「我知道，但是我從小運氣就不錯，所以想挑戰看看。」

諾奇亞深吸一口氣，認真的凝視薄仙人道：「如果我贏了，請告訴我關於您的一件事。」

「那如果我贏了……你要任意讓我換裝一次！」

薄仙人十分雀躍的提出要求，洋溢笑靨的秀臉完全狐狸化，讓諾奇亞不經背脊發寒，僵持幾秒後答道：「可以，那所要用的骰子……」

「我提供。」

薄仙人將作弊骰子掃到一邊，抽出四張紙和毛筆，連寫四次〝骰〞字，小紙條立即折疊變化，變成方方正正的骰子。

「用最簡單的比大小，我先開始喔。」

薄仙人單手抓起骰子，隨手往桌中心一放，白色方塊翻滾跳動，三個六點一個五點仰望天空。

勝負幾乎定下，薄仙人帶著笑問道：「諾奇亞，還要和我賭嗎？現在放棄的話可以不算數。」

諾奇亞搖頭，優雅的少女顯現出罕見的固執，拿起骰子自信的搖晃道：「我會骰出更大的數字。」

「沒骰出來的話你會變兔女郎喔。」

「我會努力。」

諾奇亞拋出骰子，四顆骰子咚咚咚滾向桌邊，在墬落地面前停下，四個六排列在桌角，少女難掩驚喜，跳起來拍手歡呼。

薄仙人當場愣住，整整過了四秒才回神，拍著額頭笑出聲。

諾奇亞跳夠停下，雙手撐在桌面上，滿心期待的道：「會主大人，請履行賭約。」

薄仙人舉雙手投降道：「好好，你想知道什麼事？不能問潑墨行會的機密喔。」

「我對行會的事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你的事。」

諾奇亞在聽到自己的聲音後，才驚覺她失言了，雙手掩著嘴不知如何是好，尷尬的站在椅子前。

薄仙人將諾奇亞的變化納入眼中，黑眸中滑出一絲愁緒。

第二次被自己所管的符號背叛了呢，雖然沒有刻意想要贏，不過還是令人吃驚。

兩次輸掉的都是〝你的事〞，他似乎很容易栽在這種混合大膽與羞澀的類型身上。

「會主大人？」

「……渲帛。」

「咦？」

薄仙人拍拍諾奇亞的頭，邊往樓下走邊道：「我年輕時用過這個名字。這可是大秘密，別說出去。」

「渲帛？文字之神渲帛嗎？」

「外號，是外號──」

【心動之刻】六


和一般千金小姐相比，諾奇亞的行動力是相當高的，她當然也有少女的矜持，不過只要決定目標，必定勇往直前。

諾奇亞目前的目標是──在有限的時間內了解薄仙人。

於是當薄仙人打開書房的門時，他看到的除了文書官外，還有棕髮翠眼的少女。

諾奇亞抱著捲軸九十度鞠躬道：「薄仙大人，今天我會代替文書官小姐協助您工作。」

「那就拜託你了。」

薄仙人嘴上雖是這麼說，可是目光卻掃向文書官，對自己的祕書尋求解釋。

文書官豈會不懂薄仙人的暗示，她聳聳肩微笑道：「最近工作壓力有點大，我想放一天假。」

「……」

「自己跑出去玩一整天，卻不讓我輕鬆，這樣太過分了喔。」

文書官的話半是玩笑，半是直接的抱怨，明顯對上司一天到晚翹班表達不滿。

文書官都說的如此明瞭了，薄仙人也無法拒絕或多言，他側身打開書房，欠身做出恭送貴客離開的姿勢。

文書官將手上的文件放到書桌上，轉身向諾奇亞道謝後離開書房，房內一下子只剩下諾奇亞和薄仙人。

「猶安小姐，我想……」

「不能偷溜喔。」

諾奇亞打斷薄仙人的話語，拉開書桌的椅子道：「但若是提前完成，要去哪邊我都會陪您去的。」

薄仙人凝視諾奇亞的笑臉，在確知對方不會讓步後，嘆著氣走到桌後道：「你的膽子好像變大的呢，真懷念一開始害羞的諾奇亞。」

「因為昨天贏了會主大人，我對自己的信心增加好幾倍。」

諾奇亞將需要批改的文件展開，翠眸偷偷往薄仙人的臉瞄，非常不幸的在第一時間對上當事人的眼睛。

薄仙人挑眉，突然靠近諾奇亞，近距離盯著少女問：「你的動機……似乎不太單純啊。」

諾奇亞後退一大步，用力搖頭拙劣的說謊道：「什、什麼不太單純，我只是想讓文書官小姐休息而已。」

「所以是你提議的？」

「是……不是不是不是！」

諾奇亞一會點頭一會搖頭，慌亂的模樣惹的薄仙人發笑，單手撐著頭斜看少女道：「你真是不適合騙人呢，可以告訴我這麼做的目的嗎？」

諾奇亞的臉整張漲紅，左看右看好一會後，才以最低音量道：「我想……想和會主大人在一起，想看到更多面向的您。」

「……聽起來好像告白。」

此話一出，諾奇亞的臉瞬間紅到能滴出血的地步，支支吾吾了好一會都吐不出一個字，最後只能大力放下手中捲軸，僵硬、結結巴巴的道：「快快、快點工作……工作吧，如果能提前前前……」

「如果能提前完成，我們就再出去逛逛。」

薄仙人接話，在低頭拿起毛筆的同時苦笑道：「沒想到我這種老妖怪，還能獲得年輕女孩的親睞，真是令人高興。」

「會主大人！」

「好好好，我不逗你了。」

薄仙人如己所言，接下來除了公務外，不再多提私事或尋諾奇亞開心。

狐狸仙人難得正正經經的坐在桌前，即使是在與訪客應對時，也僅是露出客套、不帶真感情的微笑。

諾奇亞一面從旁協助，一面窺視著薄仙人、傾聽著薄仙人。

打從被會主救起後，她就一直被這個男人吸引著，爲什麼？自己不是沒見過比薄仙人俊美，或同樣言語幽默的男子，但是對這些人都沒有心動的感覺。

心動！？諾奇亞被自己的想法嚇到，在送茶水時差點潑到客人身上，好在她及時穩住身體，勉強平穩的送上杯子。

諾奇亞向客人低聲道歉，退到長椅後繼續思索。

果然還是那夜看到的畫面吧，那晚的薄仙人和平常完全不同，沒有笑臉面具、沒有慵懶的面紗，沉浸在哀傷中，美的讓人心碎。

是爲了誰哀傷？諾奇亞的腦中剛冒出這個問題，耳邊就聽見杯盤落地的聲響，先前進房的客人踢翻矮茶几，從袖子內滑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薄仙人。

「不行！」

諾奇亞大叫，本能的撞向客人的手，和刺客一同摔到地板上。

如果能將刀子撞掉，那危機就解決大半了，可惜諾奇亞沒有成功，客人握刀刺向她，過近的距離使少女完全沒時間閃避，只能舉起手臂防禦。

要被刺中了！

諾奇亞咬牙準備迎接疼痛，但是疼痛沒有找上她，客人的刀貫穿薄仙人的掌心，潑墨行會之主奪下武器，膝蓋一折一壓撞擊敵人頭顱，準確的將人撞昏。

薄仙人在客人昏迷後沒有馬上起身，繼續壓制刺客近半分鐘，才從袖中拉出紙條，輕輕一抖綁住手足。

對諾奇亞而言，客人如何都不重要，她瞪著薄仙人以袖子裹住的手掌，慌張的喊道：「會主大人，你的手！要快點包紮才行。」

薄仙人瞄了自己的手一眼，將傷處整個收到袖子內，以罕見的嚴肅口氣道：「我能自己處理。你把這個人護送到牢裡，小心別讓他逃了。」

諾奇亞隱約察覺到，薄仙人有些不對勁，不過她不能忤逆此處主人的意思，只好無奈的扣住客人的肩膀，盡力將人往外拖。

諾奇亞一出書房的門，就大聲呼喚潑墨行會的成員，她沒有遵照薄仙人的指示，親自將人送入地牢內，而是找到幫手後馬上折回書房，心中滿是那隻被匕首貫穿的手掌。

在焦急之下，諾奇亞沒敲門就直接甩開木門，衝動的舉動嚇到房內人，也讓她看到驚人的一幕。

刀子仍刺在薄仙人掌心，可是無論是手掌還是刀身上都不見血液，只有膚色粉末斷斷續續落下。

「會主……大人？」

諾奇亞忽然被睡意襲擊，軟綿綿的落入薄仙人的懷中。潑墨行會之主凝視少女的睡顏，溫柔的將人放到長椅上。

在放置少女時，薄仙人的手掌落下更多細粉，他小心翼翼的捧住傷掌，轉身面對房間角落的大鏡子。

薄仙人眼中的清閒、笑意完全消失，他走到鏡子前，撫摸鏡面輕語：「薄仙，你的身體……又被我折損了一點呢。」

心動之刻】七


諾奇亞在自己的房間甦醒，一張開眼就看見薄仙人的側影。潑墨行會之主坐在她床邊，動作俐落的處理蘋果。

薄仙人將削好、切片的蘋果遞到諾奇亞面前，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輕鬆的道：「早安，猶安小姐。」

「早安……」

諾奇亞回答，並且插起一片水果送入口中，她的目光落在薄仙人的手掌上，掌心沒有任何傷口。

薄仙人察覺到諾奇亞的目光，他舉起手揮一揮，相當自在的道：「傷口已經處理掉了，不需要擔心。」

諾奇亞瞪大雙眼，失態的抓起薄仙人的手問：「處理掉了？才過一天吧？」

薄仙人任由諾奇亞抓著自己，聳聳肩提醒：「能活幾百幾千歲的人，是不能用常理評斷的。」

常理判斷四個字，令諾奇亞想起房間內的那一幕，她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只能呆呆看著白晰手掌。

沉默在房間內蔓延，直到薄仙人發出輕笑，抽回手掌慎重的問：「猶安小姐，可以替我保密嗎？」

「保密……指傷口的事情嗎？」

「沒錯。」

薄仙人靠在椅背上，舉起手掌遮住陽光道：「說實在的，我的敵人還算不少，這種事傳出去難保不會被利用，處理起來很麻煩。」

諾奇亞凝視薄仙人的面容，放在棉被上的手指忽然收緊，本能的發問：「會主大人在說謊嗎？」

薄仙人的身體僵硬半秒，苦笑著放下手道：「是事實，我們不是一起碰到刺客嗎？我這幾百年樹立的敵人多到數不完啊。」

「不是的，我不是指敵人的事。」諾奇亞揮舞雙手，思考片刻後才開口道：「會主大人希望我保密的原因，不是擔心敵人做文章吧？」

薄仙人臉上的面具露出一絲縫隙，可是他馬上修復隙縫，將蘋果放到矮桌上，起身拍拍諾奇亞的頭道：「官方說法是怕敵人搞鬼，真正的說法是秘密。」

諾奇亞眼看博仙人走向門口，口氣表情都變的十分焦急，光腳踏上木板地問：「不能告訴我嗎？」

薄仙人搖搖食指，將指尖貼在雙唇中央道：「所謂的秘密，就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事情啊。」

「會主大人！」

「你的父親預定下午到達文洲，送你們回去的道行船已經安排好了，快點收拾行李吧。再見了，猶安小姐。」

薄仙人關上木門，他的秘書兼女兒站在門框邊，柔美的臉上有複雜的笑容。

薄仙人的眼珠飄向文書官，瞇起黑眼問：「在看什麼啊？小書兒。」

文書官收起笑靨，正經柔和的道：「您沒有消除她的記憶呢，明明那樣做會比較保險。」

「的確是。」

薄仙人轉身往長廊盡頭走去，邊前進邊用開玩笑的口吻道：「我大概是寂寞了吧，需要可愛年輕的女孩關心一下。」

※※※※

在那之後，諾奇亞就在也沒見過薄仙人了，她在自己的房間待到日落時分，直到女僕前來敲門才離開。

女僕帶領諾奇亞往下走，並且交代接下來的行程道：「猶安小姐，您的行李已經送上道行船，風之真理大人也在船上等待，馬上就能將您送回巫師城。」

「馬上？」諾奇亞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問：「這麼快就要走了嗎？」

「是的，這是您的父親──風之真理大人交代的，他希望能快點帶您回去。」

在女僕解釋時，諾奇亞已經穿過連接墨染樓、船樓的走道，來到熱鬧的登船處。

諾奇亞遠遠的就看見父親的背影，現任風之真理──赫爾克•猶安和學生站在船樓的一角，從他們皺摺、染上灰塵的巫師袍上，可以充分感受到這些人趕路的辛苦。

諾奇亞對於父親急著回去的不滿消失大半，她迅速整理好衣著頭髮，拎起裙子朝赫爾克奔去道：「父親、大家！」

赫爾克轉身面對諾奇亞，堅毅的臉上出現笑容，不過他馬上板起臉掩飾喜悅，在女兒站定位後立刻責備道：「諾奇亞，女孩子不要用跑的。」

諾奇亞拉平裙襬，恢復淑女站姿：「父親你等多久了？」

「十分鐘。上船吧，我不喜歡沙漠。」

赫爾克朝登船處走去，一面踏上登船梯一面告知道：「諾奇亞，你的未婚夫也在船上，他在聽到你遇難時非常擔心，待會要好好道歉。」

諾奇亞一聽到〝未婚夫〞三個字，心情就莫名沉重，她簡單回應一聲，不自覺的放慢行走速度。

赫爾克的學生代老師敲門，木門先開啟一個縫隙，接著馬上完全打開，諾奇亞的未婚夫、赫爾克的得意高徒──克勞馬手握門把，在看過美麗未婚妻後露出微笑。

「諾奇亞，我好擔心你啊，有受傷嗎？還在害怕嗎？」

克勞馬邊關心，邊將諾奇亞迎入房間內，又是言語關懷又是倒茶搬椅子，展現出完美的紳士風範。

諾奇亞不是第一天認識克勞馬，以往她雖然不特別喜歡未婚夫刻意獻殷勤的舉動，可是也不至於心生反感。

但是今天卻有所不同，諾奇亞渾身僵硬的就坐，簡短答應幾句後就閉上嘴巴，代有抗拒意味的反應使克勞馬驚訝。

「諾奇亞。」

赫爾克低聲呼喚女兒，提醒諾奇亞不可失禮。

諾奇亞不是會忤逆長輩的女孩，但是她也無法裝出笑臉，最後只好低下頭笨拙的道：「我、我有點累，可以讓我一個人休息一下嗎？」

諾奇亞的謊言意外成功，無論是赫爾克還是克勞馬都相信她的失態是由於精神不佳，在稍為關心幾句後紛紛退出房間，讓少女能好好休息。

直到房門關閉，諾奇亞才抬起頭，走到窗前仰望天空。

在見到克勞馬的人後，諾奇亞不由自主的想起窗前的薄仙人；在聽到克勞馬的話後，她無法控制的回憶潑墨行會會主的捉弄、溫柔之語。

明明是不太正經的發言，聽起來卻比任何話都親切；明明不符合一般女孩對王子該有的堅強期待，卻深深吸引她的目光。

想要擁抱那樣子的薄仙人，想要成為薄仙人目光鎖定的對象，想要……

「想留在你心裡啊。」

諾奇亞對湛藍晴空述說，這種渴望、這種悸動，就是朋友愛閱讀的少女小說中強調的〝愛情〞吧，她一直那不過是幻想中才有的情感。

……既然如此！

諾奇亞打開自己的行李，脫下長裙換上長褲，握住法杖單腳站上窗框，堅定的凝視腳底黃沙。

我現在就到你的身邊。你的快樂、悲傷、生氣、痛苦我都想了解，我都想承受
，所以不要再露出那種表情了！

「翱翔！」

【心動之刻】八


諾奇亞離開後，墨染樓明明只少了一個人，薄仙人卻覺得四周安靜許多，就連空氣都有凍結的跡象。

穿上薄仙的身體已經有五千多年了，以〝薄仙人〞這個身份活動也差不多有五六百年，期間他身邊的人類從沒少過，可是這些人類中有一半是政商敵手，一半是屬下或有求於己的人。

因為單純、無企圖之心接近自己的人，扣除他視若兒女的屬神外，這幾百年內就寥寥可數，如偶然遇見的清風般，總是在短暫停留後消失。

太久沒有和不抱任何企圖的人同遊，太久沒有和那麼年輕的人相處，太久……

寂寞，延續太久了。

薄仙人放下毛筆，仰頭望向窗外藍天，海藍色的天空中能捕捉到一些小綠點，哪是升空或準備降落的道航船，亦是諾奇亞乘坐的交通工具。

按照時間，諾奇亞應該已經離開文洲的可視範圍，前進三分之一路程，再飛行個一天半就會到達巫師城邊境。

在諾奇亞回到巫師城後三天，就會和下任風之真理的候選者結婚，薄仙人的書桌右側躺著現任風之真理遞上的喜帖。

諾奇亞之父赫爾克冷著一張臉，口氣冷硬的說希望潑墨行會之主務必賞光參與，薄仙人順應對方的希望婉拒，用完美演技告訴赫爾克他公事繁忙，不客參加婚宴。

薄仙人在赫爾克眼中察覺到敵意，他對這種敵意並不陌生，〝薄仙〞俊秀的臉配上自己慵懶優雅的氣質，的確常常讓有子女的人類、有未婚妻的男人戒心大起。

不過薄仙人拒絕的原因，不是因為赫爾克厭惡自己──更不可能是他體貼赫爾克──而是討厭婚禮。

薄仙人親身參與的婚禮只有一場，他在那場婚禮中擔任伴郎，主要工作除了走地毯外，還必須把萬年來頭一位愛人打扮的漂漂亮亮，然後目送他和別的女人結婚。

親手送情人結婚的精力太刻骨銘心，以致於薄仙人在幾千年後，只要一踏入婚禮會場，就會渾身不對勁。

正午的太陽照射在薄仙人臉上，他被灼熱感喚醒，這才發現自己荒廢了一上午，需要閱讀的文件、資料只看了四分之一。

「哎呀哎呀，不加快速度會被書兒罵死啊。」

薄仙人一面開屬神的玩笑，一面調整姿勢坐正，重新握住毛筆準備一口氣追上進度。

而就在毛筆筆尖與紙張碰觸的那刻，一股風吹開半掩的窗戶，熟悉的喘氣聲同時傳進薄仙人耳中。

薄仙人迅速回頭，諾奇亞單腳踏在窗框上，棕色髮絲因為強風而零亂，未上嫣紅的嘴大口大口喘氣。

薄仙人嚇了一大跳，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直到諾奇亞踏上木地板才回神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飛回來了。」

諾奇亞跨大步走到放置茶壺的桌子前，替自己連倒兩杯茶，充分滋潤喉嚨後轉身，一臉嚴肅的面對薄仙人。

諾奇亞走到薄仙人桌前，開門見山的道：「我是來向會主大人告白。」

薄仙人愣了一會，不敢相信的舉起手道：「諾奇亞，你說的告白是……」

「我愛上會主大人了，接下來可能會做出不少令會主困擾的事情，請您見諒。」

「等一下，諾奇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嗎？」

「從道行船跳船，用翱翔術飛行三小時，接下來……」諾奇亞稍稍停頓，堅定的道：「我會努力讓會主大人愛上我的。」

薄仙人陷入呆滯狀態，直直盯著諾奇亞好一會後，深深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搖鈴搖晃兩下。

文書官打開書房的門，還沒問薄仙人有什麼事，就先被諾奇亞嚇道，快步進房驚訝的問：「猶安小姐！你不是坐船回去了嗎？」

諾奇亞舉起法杖道：「我飛回來了。」

「飛回來！？」

「文書官。」薄仙人罕見的以全名稱呼秘書，手持扇子揮向諾奇亞道：「麻煩你安排去巫師城的船，必要的時候動用我的私有船也行。」

「是的。」

文書官隱約察覺到氣氛不對勁，應了一聲打算先退下，之後再問清楚發生什麼事，可是她還沒關上房門，諾奇亞就出聲了。

「我不會回去！絕對不會回去！」

諾奇亞高聲宣示，手壓胸口道：「我的心、思緒中全是會主大人，全是薄仙人你在月下的身影，耳邊只聽的道你的聲音，我無法嫁給你以外的任何人！」

「月下？」薄仙人問。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夜，你站在窗子前的身影，那麼美麗又哀傷的模樣，一直烙在我心中！」

此話一出，文書官不經掩住紅唇，注視諾奇亞的雙眼中出現一絲驚喜。

薄仙人則是陷入更強烈的錯愕中，他強迫自己轉身，背對諾奇亞道：「別任性了！你留在這裡會照成外交糾紛的。」

「我知道，雖然不可能完全消除糾紛，但我不會讓父親有責怪潑墨行會的機會。」

諾奇亞在說話同時，越過薄仙人走到窗戶前，身子一轉、重心一移，無預警的翻出窗戶。

「！？」

「猶安小姐！」

「我會再回來的，父親若是問起，就說你們沒有看到我！」

諾奇亞的聲音消散在風中，薄仙人走到窗戶前，雙手撐在窗框上低語：「這樣就不會被責怪？小女孩就是小女孩……」

「但是您被這位小女孩嚇呆了呢。」

文書官來到薄仙人身邊，目送諾奇亞在空中遠去的身影，優雅的笑臉下不知道在計算什麼。

※※※※

諾奇亞是使用翱翔術的高手，她一口氣升至高空，再用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下降，平穩的降落在小巷弄中。

雖然對薄仙人做出那種宣言，但是諾奇亞其實還沒想到接下來要做什麼、躲哪裡，完全是靠一股衝動行事。

「總之……先努力糾纏他好了！」

諾奇亞深吸一口氣，回身正要往前走，就撞到入巷子的路人，兩人一同倒在地上。

路人手中的蔬果掉了一地，黑色貓耳因為疼痛而壓下，金色長髮更是直接貼上沙地。

「對不起！」

諾奇亞連忙將路人扶起來，動手將對方的物品撿起問：「你沒受傷吧？」

「沒有……邊走邊想我的王子，忘記看路了」

路人接過蔬果，琥珀色的貓眼轉向諾奇亞，忽然彎腰靠近對方，細看了好一會問：「小姐，你談戀愛的嗎？」

「咦？」

「這種煩惱的表情，和我當初一模一樣。」

路人單手捧著臉頰亂跳，興奮許久才回過神，抱歉的拍拍頭道：「糟糕，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了。我是希維娜•瑞柏恩，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心動之刻】九


在諾奇亞飛回文洲的當晚，赫爾克、克勞馬一干人等就無視樓下傭僕的阻止，直衝墨染樓最上層。

眾人在中層茶樓看見潑墨行會之主，薄仙人在文書官服侍下，悠悠哉哉的喝茶賞月，與眾巫師們的緊張、焦慮形成強烈對比。

赫爾克快步走到薄仙人面前，抬手重重拍上桌面喊道：「你把我女兒藏到哪去了？」

薄仙人放下茶杯，單手撐著頭微笑道：「猶安小姐不是和風之真理一起回去了嗎？」

「別給我裝蒜！」

赫爾克再次大吼，逼近薄仙人的臉道：「諾奇亞跳船了！是因為你誘拐她吧？竟然敢誘拐我的女兒，你有什麼目的？」

「閣下指責的事項，我一樣都沒做啊。」

「你竟敢騙我！」

赫爾克失控吼叫，伸手想揪住薄仙人的衣領，卻在觸碰到對方的衣服前，被文書官一把抓住。

文書官的手腕雖細，其中的力量卻讓赫爾克無法掙脫，只能怒鄧優雅女子道：「放手。」

文書官鬆開手指，站到赫爾克和薄仙人之間道：「請不要做出失禮的舉動。猶安小姐的確不在墨染樓，請您另尋他處。」

「你們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嗎？讓我搜索墨染樓！」

赫爾克此話一出，文書官立刻回頭看像薄仙人，在上司點頭後收起笑容道：「赫爾克先生，潑墨行會與巫師城並沒有互助的契約，恕本會無法同意您的請求。」

「不願意？不願意就是心裡有鬼！」

「無法獲得您的信任，本會感到遺憾。」

文書官輕拍手掌，在女僕走進後將手揮向赫爾克等人道：「帶這幾位客人下樓。」

赫爾克豈會輕易放棄，他站在原地一步也不前進，直到文書官招來男性服務員，才被強架下樓。

文書官目送赫爾克和隨從下樓，她輕輕喘一口氣，回身面對薄仙人問：「這樣處理可以嗎？」

「潑墨行會在態度上雖然不如斯菲爾強勢，不過也沒軟弱到任人要求的地步，這樣處理就好了。」

薄仙人拿起茶杯，凝視翠綠色的茶水，想起有著同色雙眼的少女。

諾奇亞不可能上船回巫師城，一定還潛伏在文洲，那麼她要在哪裡過夜呢？沙漠的夜晚可是很涼的呢。

※※※※

法恩•德•瑞柏恩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放滿了愛妻料理，無論色澤氣味都如往常美味，但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法恩帶著非常非常複雜的表情，注視忽然冒出來的美麗客人問：「希維娜，請你再解釋一下這位客人的來歷。」

「當然可以，我的王子殿下。」希維娜輕輕一跳站到諾奇亞身邊，牽起客人的首道：「她是諾奇亞•猶安，為了追逐愛人而來到文洲。」

「那位愛人是……？」

「薄仙大人啊，法恩你不是見過會主好幾次了嗎？爲什麼一直問同樣的問題呢？」

法恩對妻子天真的問題無言以對，他看看希維娜，再看看一臉嚴肅的諾奇亞，決定直接向當事人問：「你的愛人是會主大人？」

「會主大人是我仰慕的人。」

諾奇亞認真的回答，她稍稍低下頭，露出一絲少女的模樣道：「雖然會主大人還沒有回應我的感情，不過我回努力的。」

法恩再次無言，他在腦中考慮要如何告訴諾奇亞現實，又不會傷到少女的心，遲疑了好一會才開口道：「猶安小姐，你對會主大人有多少了解？」

「我們只有相處幾天。」

諾奇亞誠實的回答，法恩的臉色一下子由白轉青，盡量溫柔的道：「猶安小姐，你不認為只認識幾天，就將對方是為真命天子有些不謹慎。」

「法恩你在說什麼啊！」希維娜搶在諾奇亞回答前說話，探過半張桌子近距離凝視法恩道：「我們不也是認識七天後，就決定私奔了嗎？」

「呃……」

「當時會主大人幫助了我們，現在換我們幫會主大人掌握真愛了啊！」

「……」

諾奇亞眼見法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又想起薄仙人是這對夫妻的雇主，連忙低垂著頭站起來道：「假如我的存在會造成兩位的困擾，我願意馬上離去，感謝兩位的招待，再見！」

希維娜在諾奇亞轉身同時伸手，一面留住客人，一面向法恩嘟嘴道：「法恩，你要把女孩子趕出門嗎？」

「希維娜，你冷靜一點！」

「我的王子殿下才不會這麼無情，才不會讓女孩子夜宿街頭！」

法恩以手掩面，臣服在妻子的尖叫下，揮揮手投降道：「我知道了，今天我睡客廳，你和猶安小姐睡臥房。」

希維娜由怒轉笑，用力擁抱丈夫道：「親愛的謝謝你！」

法恩苦笑著反抱妻子，藍眸轉到桌子對面，正經的向諾奇亞道：「猶安小姐，容我提醒你一件事。就我所知，這一百年內想把女兒嫁給會主大人、向會主大人求婚的人，一個都沒有成功過。」

「我會終結這個紀錄的！」

諾奇亞並不是在開玩笑，而法恩也清楚這一點，他無力的嘆氣，橫抱起妻子放到椅子上，疲倦的道：「我不想太過干涉別人的意志，不過你的父母親同意你這麼做嗎？連自己父母都無法說服的人，要說服會主大人的機率很低喔。」

諾奇亞沉默，法恩輕易猜到少女根本沒有知會親人，他伸出厚實的手掌輕拍對方的肩，刻意表現出輕鬆的口氣道：「天色晚了，除了吃飯睡覺以外的問題，明天我們再一起處理吧。」

「一起？」

法恩瞄了希維娜一眼，雙手一攤莫可奈何的道：「我要是拋下你不管，內人又會生氣的。」

「那工作……」

「會主大人不是會將私情帶入工作的人，就算我在這件事上對他造成困擾，他也不會動用行會資源報復。」

法恩沒將話說完，會主大人雖不會動用行會資源報復，可是之後的捉弄絕對少不了，他還是把皮繃緊一點好了。

【心動之刻】十


要找到赫爾克並不是難事，因為在現任風之真理來到文洲的第二天，幾乎所有早晨上街的人都被巫師們問過〝有沒有看到一位棕髮綠眼的女巫師〞，諾奇亞完全不需要打聽，就能輕易找到父親居住的客棧。

諾奇亞頭包土黃色布巾，雙手站在三層樓的木樓房前。

父親和學長、未婚夫就在樓中，只要進去就能見到面，可是進入後她出的來嗎？會不會就此失去見到薄仙人的機會？

就在諾奇亞猶豫時，一雙厚手放到她肩膀上，法恩仰望樓房問：「可以請你告訴我，尊大人性格如何？注重何事嗎？」

「父親是有點強勢的人，雖然不會說溫柔的話，可是從小就非常疼愛我，總是替我安排好一切。」

諾奇亞在回答後，才困惑的問：「瑞柏恩先生，您問這些要做什麼？」

法恩聳聳肩膀道：「談判前的情報蒐集，現在才做，被三弟知道，一定會被狠狠教訓一頓吧。」

「瑞伯恩先生有兄弟？」

「有兩個弟弟，兩位都比我優秀。」

法恩向客棧踏一步，轉身露出令人信任的笑容道：「勇敢一點，我也會幫助你的。」

諾奇亞的胸口一陣溫暖，慎重的鞠躬道：「謝謝。」

「不客氣。」

諾奇亞、法恩走入客棧，少女解下頭巾，在放下棕髮的後立刻引起他人注意，店小二直奔二樓客房，不消片刻就領著一排巫師衝下來。

赫爾克表現出和年齡不相符的速度，搶在前頭奔下樓，無視法恩握住諾奇亞的手道：「諾奇亞你跑到哪去了？」

「我……」

「馬上去買回去的船票，下午就登船回巫師城！」

赫爾克拉著諾奇亞就想往樓上走，不過他沒走幾步就不得不停下，法恩由後扣住風之真理的手，溫和但不容拒絕的問：「風之真理大人，可以先坐下來談談嗎？」

赫爾克這時才注意到有外人在，他抱持警戒拉開女兒，不友善的問：「你是誰？」

「法恩•德•瑞柏恩，住文洲的保鏢，亦是招待猶安小姐住宿一晚的人。」法恩不卑不亢的回答，揚起淺笑道：「沙漠的夜晚很冷，所以我的內人就邀請小姐留宿一夜。」

法恩有意無意的強調自己是諾奇亞的〝恩人〞，讓赫爾克不好再擺出敵意，板著臉問：「瑞柏恩先生，你要找我談什麼？」

「正確來說，不是在下要與風之真理大人談，而是貴府千金。」

法恩將手比向諾奇亞，從口氣到姿態都優雅的不像一般居民，言語手勢中隱含的氣勢竟讓赫爾克不自覺鬆手。

赫爾克很快就回過神，但是諾奇亞已經退到他無法觸及的地方，風之真理只好放棄抓人道：「要談進房去談。瑞柏恩先生，你也要一起來嗎？」

「請務必讓我參予。」

赫爾克本希望法恩自己拒絕，沒想到對方卻做出相反的發言，他的眉頭瞬間皺緊，轉身朝樓梯走去。

諾奇亞在跟上父親前，偷偷回頭向法恩點頭致謝，高大的魔族苦笑著指指赫爾克，暗示少女事情還沒結束。

赫爾克進入住宿的房間，揮手要其餘巫師離開，房內只留下自己、諾奇亞、法恩和克勞馬。

四人兩兩對坐，而表情也正巧分成兩種，嚴肅的諾奇亞、赫爾克，以及維持客套笑容的法恩、克勞馬。

「諾奇亞，你要找我談什麼？」

赫爾克以接近冰冷的口氣問，他最喜歡的親人就是眼前的女兒，但這不代表會原諒女兒的舉動。

諾奇亞對父親的反應早有心理準備，她深吸一口氣，正襟危坐道：「我愛上會主大人了。」

赫爾克和克勞爾愣住，前者馬上表現出憤怒的樣子，後者則是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罕見的露出呆樣。

「果然是那個妖怪……我就知道是那個妖怪搞鬼！」

赫爾克氣的全身發抖，眼球充血怒瞪不在處的罪魁禍首，而此舉令諾奇亞火氣上升，以不遜於父親的怒火回吼：「會主大人才不是妖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非常溫柔的長輩！」

赫爾克一向吃軟不吃硬，剛剛退歇的怒氣在諾奇亞的頂撞下猛烈爆發，拍桌子站起來道：「不肖女！我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培養你，你為一個認識不到幾天的人，要拋棄自己的大好前程！」

「是父親希望我走上的前程吧！」

諾奇亞剛反駁，法恩就抓住她的肩膀，平緩的道：「風之真理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法恩的介入讓赫爾克驚覺自己失去冷靜，他點頭走到屏風後，法恩鬆手跟上風之真理，在到達屏風後立刻開口道：「風之真理大人，我有一個冒險的建議，不知您願不願意聽？」

「說出來。」

「給猶安小姐幾天時間，試著追求會主大人如何？」

赫爾克驟然變色，正要發怒吼人時，法恩舉手要風之真理稍安勿躁，繼續說下去：「若是不讓小姐試試，以貴千金的性子，肯定還會再次逃家。」

「我會看好她！」

「這只是治標不治本。」

法恩以平靜的口吻提醒，壓低音量道：「訂下期限，超過期限就要小姐死心。會主大人幾百年都沒有娶妻，甚至連情人都沒有，小姐打動會主大人的機率……」

赫爾克臉上的怒火漸漸散去，嘴角一寸一寸揚起，一反先前的敵意，滿意的道：「我接受你的建議。」

「您真是位明理的父親。」

兩人雙雙走出屏風，諾奇亞焦慮的注視赫爾克，在心中默默作出萬一談判失敗，就要再次逃跑的決定。

赫爾克坐回原位，面無表情的道：「諾奇亞，我給你五天的時間，五天內無法得到薄仙人的肯定答覆，就隨我、克勞馬回巫師城完婚。」

諾奇亞愣住，花了好幾秒才理解父親的話，美麗的笑靨在她臉上綻放，少女激動的撲向法恩，忽視赫爾克、克勞馬的驚訝大聲道：「瑞柏恩先生謝謝你。」

法恩笑著將諾奇亞推開，讓少女面對赫爾克道：「你感謝的對象錯了吧？該謝謝的是風之真理大人。」

諾奇亞毫不猶豫的九十度鞠躬，邊擦眼淚邊說話：「父親，非常感謝您，我會努力的！」

赫爾克不知道如何回話，克勞馬更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看看岳父再看看未婚妻，最後將目光放到法恩身上。

法恩裝做沒感受到對方視線的樣子，面帶微笑注視諾奇亞彎曲的身子。離開斯菲爾已經好幾年了，沒想到當前做的話術訓練，還有使用的機會啊。

【心動之刻】十一


在赫爾克到達文洲的第二天下午，薄仙人再次收到見面請求，他本不想理會，可是在會面名單上看見諾奇亞與法恩的名字後，潑墨行會之主答應了會面的請求。

文書官領著赫爾克、克勞馬、諾奇亞和法恩依序進入書房，和紅木桌後的薄仙人面對面。

「又見面了，風之真理、諾奇亞小姐，以及……」薄仙人轉向法恩，露出令人發毛的甜笑問：「法恩，你什麼時候回到文洲的啊？」

「昨天晚上。您委託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感謝貴會的推荐。」

法恩表面上平靜回話，但心跳卻不自覺加快，連一句話都沒問，就知道自己有從中搞鬼，真不愧是會主大人。

薄仙人點點頭，單手撐著頭注視法恩道：「你滿意真是太好了，待會留下來聊聊這趟工作吧，有有趣的地方務必告訴我。」

「是……」

「那就這麼說定囉。」

薄仙人收起笑容，將目光放到赫爾克身上問：「風之真理有什麼事找我嗎？假如是訂船票，本會很樂意幫忙。」

赫爾克雙眉緊皺，猶豫一會後以眼神示意諾奇亞，要女兒自己說出協定。

諾奇亞迫不及待的走到桌前，主動握住薄仙人的手道：「會主大人，父親答應我，可以在文洲多留五天喔。」

薄仙人稍稍被嚇到，但沒有抽回自己的手，而是靜靜等待諾奇亞說下去。

「但是如果我打動會主大人的心，就可以一輩子留在文洲了。」

諾奇亞的話語讓赫爾克跳高半尺，大聲抗議道：「我什麼時候說過可以一輩子待在文洲了？我不准，這個絕對不准！」

法恩乾咳兩聲，驅散火熱的氣氛後靠近赫爾克的耳朵道：「風之真理大人，您與貴千金的約定中，只有說五天內無法打動會主大人就返回巫師城，有打動時並沒有規範。」

赫爾克的臉色迅速轉紅，怒瞪法恩一眼後，轉開頭自己生悶氣。

克勞馬見準岳父沉默，忍不住開口強調道：「但失敗的話，就必須回去跟我成婚，諾奇亞你別忘了啊！」

諾奇亞回過頭，自信且認真的道：「我沒忘記，所以我一定會成功，對不起了。」

克勞馬無言以對，一直以來，諾奇亞在他心中的形象都是柔順的小鳥兒，從沒見過如此堅定的未婚妻。

薄仙人長長的嘆一口氣，抽出自己的手，困擾的凝視諾奇亞道：「能獲得你的青睞，我非常榮幸，但是諾奇亞啊，我並沒有娶妻或是交女朋友的打算喔。」

諾奇亞伸出手，帶著甜美微笑道：「就是因為沒有，我才需要五天的時間努力啊。接下來這幾天，請多多指教。」

薄仙人無奈的握住手，還沒開口請眾人離開，文書官就率先發言道：「那猶安小姐這幾天就充當我的助手吧，如此一來就能待在薄仙大人左右了。」

「書兒！」

「就這麼決定了。猶安小姐，先移駕到我的房間吧，有些秘書的注意事項必須告訴你。」

文書官罕見的忤逆上司，牽起諾奇亞的手往門口走去，而在兩人離開後，赫爾克、克勞馬也走出書房，寬廣的房間內一下子只剩下薄仙人與法恩。

薄仙人推開椅子站起來，皮笑肉不笑的走向法恩道：「竟然慌張到流汗，這和你平常的穩重形象不相符啊，需要我借你手巾擦汗嗎？」

※※※※

諾奇亞對文書官的提議十分感謝與高興，但是卻不明白對方幫助自己的原因，她抱持疑惑跟在美麗仕女背後，直到進入房中才問：「文書官小姐，您為什麼要讓我擔任助手呢？」

文書官停下腳步，思考了一會後仰望窗外道：「薄仙大人一直都很寂寞呢。」

諾奇亞附議道：「我也這麼認為。」

「在心愛的朋友死亡、親手討伐情如手足的父母後，薄仙大人就沒有真正笑過了。」

文書官背對諾奇亞倒茶，兩手拿著茶杯轉身道：「我希望薄仙大人幸福，所以幫助你。猶安小姐要努力喔！務必要打入薄仙大人的心房內。」

諾奇亞被文書官這麼一說，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接下茶杯低頭道：「我會盡全力，但是我聽瑞柏恩先生說，會主大人從未答應他人的婚約。」

「這是事實，但是我很看好你喔！」

文書官雙手搭上諾奇亞的肩，凝視少女的眼睛道：「因為猶安小姐是薄仙大人喜歡的那一型，只要努力傳達愛意，成功的機會不小。」

「會主大人喜歡的那型？」

「就是……」文書官用手指輕點面頰，簡單歸納道：「外柔內剛，誠實、可愛又有點笨拙的人，有著和薄仙大人不同類型的強悍。」

諾奇亞將這些特質放到自己身上，外柔內剛是不少友人給她的評語；誠實……與其說她誠實，不如說不擅長說謊演戲；可愛自己評斷起來不中肯，笨拙的部份也是事實。

「總之，猶安小姐就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文書官溫柔的打氣，捧著茶杯坐下來道：「對了，就先從稱呼開始吧！下次見面時不要叫〝會主大人〞，直接叫〝薄仙人〞如何？」

「直接叫名字不會不妥嗎？」

「那改叫仙人，這樣感覺親近……！」

文書官的話還沒說完，右側的門就突然被人撞開，希維娜撲到諾奇亞身上，淚眼汪汪的道：「小諾諾，法恩偷吃了啦！討厭討厭討厭！」

「偷吃？」

諾奇亞搞不清楚狀況，她看見法恩站在門口，蒼白的臉上掛著頭痛表情。

「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我問他，他還騙我說這是會主大人手巾的味道！」

希維娜大聲控訴夫婿出軌，又叫又鬧的舉動讓法恩湧起昏倒的衝動。

和會主大人作對果然是恐怖的事啊，他不過是被人〝親切的〞擦汗，就招致愛妻的打鬧、控訴，連諾奇亞看像自己的眼神都變了。

【心動之刻】十二


不管薄仙人這方願不願意，諾奇亞這五天都會住在潑墨行會，而且肯定會盡全力接近會主。

薄仙人一想到此點，就忍不住感到疲倦。他不討厭諾奇亞，相反的，他十分喜愛這位可愛的少女。

那爲什麼會感到疲憊呢？因為諾奇亞試圖向他要求無法給予的情感──愛情。

薄仙人……不，應該說是渲帛再怎麼親近、珍愛人類，和”人”的距離都還是太過遙遠了。

他無法給予人類婚約、孩子，或是其他能作為愛情具體象徵的事物，甚至連肉體的交合都是困難──渲帛不願意使用”薄仙”的身軀，觸碰心愛的人，這種行為對薄仙與對方都是嚴重的坫污。

當然，也有人是不在乎這種象徵的，只要心靈相通就滿足了，不過這類人只會勾起渲帛的情傷。

渲帛曾經對某的人類起過深刻的愛情，那是他的摯友、深愛卻沒有資格告白的對象，雖確認彼此心意，卻在時間的捉弄下失去結合的機會。

彷彿在懲罰在對凡人動心的神一般，他親眼見到朋友被撕裂，失去靈魂倒臥在地。

而就算沒有被人殺死，人類與神的壽命也是不能比擬的，兩者活在不同的時間單位內。

「唉唉，這就是所謂的自找苦吃嗎？」

薄仙人斜臥在矮榻上，只要接觸人群，就免不了會惹上這些事，他先前也有遇過不少求婚或示愛的人，但沒有一個向諾奇亞一樣直率堅定的告白。

直白的話語遠比迂迴不清的試探難躲避，薄仙人在心中責備自己的玩性，不應該隨意逗弄青春少女。

先一次一次拒絕，要是真的無法讓諾奇亞放棄，再帶她去看”那個”，沒有女孩子能忍受情人心心念念另外一個男人。

在薄仙人頭痛時，尖銳的叫聲穿過門板直擊他的耳朵，潑墨行會之主愣了一會，翻身離開書房，沿著走廊朝發聲源前進。

薄仙人尋著叫聲來到頂層的小廚房，他遠遠的就聽見房內人的對話，頓時停下腳步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生氣。

「對、對不起！書姐，我又把醋和油搞錯了！」

「第一次進廚房，弄錯是難免的。」

「不過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之前還把太白粉和麵粉搞混，鹽巴和白胡椒搞錯……」

「諾奇亞你沒煮過春曉菜，不認識調味料也是正常的。」

「但就連蔬菜……」

薄仙人探頭往裡面看，被削皮的苦瓜、沒削皮就放水裡煮的絲瓜、顏色怪異還頻頻冒泡的的醬料……他眼前是只有愛情小說中笨蛋女主角才能製造出的慘狀。

薄仙人輕咳幾聲，在兩人回頭同時問：「書兒、猶安小姐，請問兩位在做什麼？」

諾奇亞嚇了一大跳，慌張的轉身想擋住混亂，可惜以她苗條的身材，能擋住三分之一的慘況就算不錯了。

相較之下，文書官就鎮定多了，優雅的面向上司道：「我們在準備晚餐。」

薄仙人蹙眉凝視文書官的笑臉，沉默許久後道：「書兒，我不記得你下過廚。」

「不用擔心，我已經把食譜背起來了。」

文書官仍舊維持一貫的淺笑，她背後是一套化學用精密儀器，可以精準的量出食譜上的用量，且誤差絕對不超過零點一公分。

「……文字記載和現實生活是兩回事啊。」

薄仙人邊說邊挽起袖子，從諾奇亞手中抽出菜刀，一手按青蔥一手揮刀，切出厚薄相同、形狀美麗的薄片。

諾奇亞睜大眼睛，先是感到訝異，接著又露出失望的表情，低下頭道：「對不起，渲帛。」

「不用道歉，大戶人家的小姐不會煮飯是正常……」薄仙人話說到一半，略帶驚訝的轉向諾奇亞道：「你剛剛叫我什麼？」

「渲帛。」諾奇亞重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道：「書姐說繼續叫會主大人有距離感，但是我又不想直呼您的名字，所以想改以綽號稱呼，不行嗎？」

薄仙人沒有馬上回答，他藉由調和醬油、蔥花等醃料的動作整理情緒，停頓片刻才道：「很久沒聽到有人這麼叫我了，有點不習慣。」

諾奇亞緊張的問：「所以是不行？」

薄仙人捕捉到諾奇亞焦慮且失落的表情，他在心中嘆一口氣，搖搖頭道：「不是不行，不過……你叫渲或帛吧，免得被誤認成在叫文字之神。」

「我知道了，渲。」

諾奇亞加重了”渲”字的口氣，彷彿要將這個暱稱印在自己與對方心中一般。

文書官站在一旁默默觀看兩人，她在諾奇亞吐出新稱呼時露出驚色，不過驚愕之色隨即轉為欣慰。說不定這次能成功，可以把那個傷口治癒。

然而，文書官也發現薄仙人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好像正被重物緩緩壓制一般，漆黑的眼珠中藏有深沉的痛苦。

今天就先這樣吧，這種事急不得的……

「猶安小姐，可以請您叫女僕去佈置餐桌嗎？這裡交給我和會主大人就行了。」

文書官使用的是問句，不過卻在諾奇亞回答前，就將人推到廚房門口，溫柔但強勢的將人請出去。

而在諾奇亞消失在走廊後不過一秒，薄仙人就開口了。

「書兒，可以對我解釋一下，你行動的目的嗎？」

文書官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回身毫不遲疑的答道：「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讓創造我的父親、培育我的老師──您得到幸福，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薄仙人放下菜刀，稍稍偏頭看向屬下兼女兒，頗為困擾的道：「你要對我做什麼我是不反對，但別拖諾奇亞下水，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呢。」

「我會記住。但是我也認為，若是能得到您的愛，猶安小姐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書兒妳啊，越大越不可愛了呢。」

「哪裡，我只是遵從您的教誨。」

※※因為不知道插哪裡，乾脆獨立的小片段（喂）※※

諾奇亞做在圓桌邊，她面前是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可是少女對此卻連看也不看，翠眼自始自終都停在薄仙人身上。

薄仙人豈會不知道自己被諾奇亞鎖定了，他在無視少女目光十多分鐘後，無奈的放下碗筷問：「諾奇亞小姐，菜要冷掉了喔。」

諾奇亞肩膀一顫，雖抓起筷子，卻久久沒有動作，緊鎖的眉頭不知在思考什麼。

打起勇氣啊，諾奇亞！先前已經嚴重失分了，接下來一定要扳回一成！

「諾奇亞小姐，菜……」

諾奇亞突然雙手拍桌，站起來逼近薄仙人的臉道：「渲！請讓我餵你吃吧！」

薄仙人的腦袋空白兩秒，他沒有如尋常人大叫，可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道：「爲什麼做這種要求？」

「因為、因為……」

因為我在小說上看過，據說可以增加情趣，所以想試試看！諾奇亞怎麼敢說出真正的理由，而薄仙人的目光又漸漸轉為迷惑，使她更為緊張。

「因爲我想彌補毀壞廚房的過錯！」

諾奇亞的話半是謊話半是真話，緊壓著頭不敢看薄仙人深怕會看穿自己。

薄仙人果然輕易看出諾奇亞在說謊，他輕輕嘆一口氣，單手撐著頭問：「ｅ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在小說上看過，想試試看……」

這是那個白痴人類寫的小說？薄仙人的腦中打的閃電，他看看文書官輕顫抖的嘴角，再看看諾奇亞異常認真的臉龐。他應該要拒絕，不給對方接近的機會，但是……

薄仙人盯著諾奇亞緊張，甚至有些害怕的樣子，閉上眼睛投降道：「僅限一口，我雖然是老頭，但還沒老到要別人餵著吃。」

「太好了！」

諾奇亞忘了禮節和身份，連跳兩下、用力拍手，迅速的從薄仙人手中接過筷子，夾起豬肉片送到對方嘴邊。

薄仙人張嘴咬下肉片，而在做這個動作的同時，諾奇亞的臉上忽然綻放笑靨，燦爛的程度令他驚訝。

──

諾奇亞沒發現薄仙人細微的表情變化，放下筷子滿臉羞澀的道：「好奇怪啊，明明只是一個小動作，卻好像真的變成您的妻子一樣呢。」

「……」

「渲？」

薄仙人沒有回應，僅是以微笑掩飾失態，催促諾奇亞快點吃飯。

剛剛那一瞬間，諾奇亞好像比平常可愛三倍以上……

【心動之刻】十三


「你不是主神嗎？為什麼讓他死了！」

尖叫與水杯撞向他，一向優雅美麗的女子發狂嘶吼，若不是旁人攔阻，恐怕會直接撲到他身上。

然而人的手攔的住實質的物體，卻阻擋不住聲音，女子的吼叫一聲一聲貫穿他的身軀、腦袋以及心臟。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用什麼眼神盯著薄仙！」

女子的吼聲忽然轉弱，可是內容卻遠比先前更傷人：「哪種齷齪、噁心的眼神！不過你別忘了，薄仙是我的丈夫，我的肚子裡有他的孩子，你什麼都沒有！」

他沉默的接受女子的叫囂，因為自己有責任承受責備，因為他沒有保住朋友，也因為他基於私心，搶走了女子的丈夫的遺體。

在紙片所化成的面具下，是黑髮黑眼的屍體。

※※※※

薄仙人猛然張開眼，深深吸一口氣後坐起，仰望晴朗的天空道：「好久沒做夢了啊……」

神是不需要睡眠的，不過那是指力量充足，且使用自己原本的身體時。薄仙人……不，正確來說是渲帛力量上並不匱乏，可是寄宿的身軀卻是死人的。

人的身體難以長時間承受神的力量與靈魂，更別談死人的了，渲帛無時無刻都必須耗神維護這具死敗之軀，即使是在入睡時，也必須將事前準備好的〝修〞字紙貼在胸口。

儘管渲帛盡了最大努力維護薄仙的軀殼，但是在經過千年歲月後，也差不多快到達極限了。

繡上鳥紋的床單沾上細粉，薄仙人將粉末聚集在一角，取出精緻的木盒盛裝，再小心的裝入絨布袋中。

肌肉、毛髮一點一滴散成粉塵，距離完全消失還有幾百年的時間，可是離別的確漸漸接近了，總有一天他會永遠失去友人的身姿。

薄仙人站到長鏡前，自行束起黑髮、脫下睡袍。他從未讓他人打理這具身體，因為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如何保養〝薄仙〞。

薄仙人輕柔的擦拭皮膚，他的耳朵捕捉到開門聲，嘴角微微揚起，刻意大聲的道：「諾奇亞，現在進來是偷窺喔，老男人的肩膀沒什麼可看性啊。」

門口響起驚呼，接著是杯碗掉落的聲響，薄仙人略微低沉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十幾分，簡單披上外袍往外頭走去。

諾奇亞蹲在地上，慌慌張張的收拾打翻的茶點，她在薄仙人過來後更加驚慌，張開雙手想擋住地上的髒污。

薄仙人拉起袍子蹲下，單手撐著頭問：「來替我送早餐啊？」

諾奇亞點點頭，愧疚的瞄向一旁道：「但不小心打翻了，我馬上去拿新的過來……」

「不需要馬上。」

薄仙人起身，撩起僅是簡單束起的馬尾道：「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梳洗完畢，你半小時後再過來吧。」

諾奇亞點點頭，加快腳步收拾杯碗後起身，但卻沒有立刻離開房間。

薄仙人對諾奇亞投以詢問目光，少女遲疑了一會，極為慎重的道：「渲，不可以趁機溜走喔，文書官小姐說，你常常趁這種機會翹班。」

薄仙人一時間不知該否認還是大笑，在呆滯片刻後選擇了後者，扶著牆壁笑到質不起腰來。

而這一笑令諾奇亞驚慌，她左看右看想找出自己犯錯的地方，苦尋不著下只好先躬身道：「對不起，我……」

「別、別道歉。」

薄仙人強壓下笑意，拍拍諾奇亞的肩膀道：「我不會溜走，放心的回廚房吧。」

諾奇亞鬆了一口氣，安心的退出房間。

薄仙人目送諾奇亞的背影，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許惆悵。

「是個好女孩呢……」

薄仙人靠上門板，閉上雙眼道：「不能耽誤人家啊……」

※※※※

「我喜歡男人喔。」

薄仙人在批改文件中途，忽然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

「好……咦咦咦！」

諾奇亞先是習慣性的點頭，接著馬上回神大叫，連退好幾步撞上牆壁。

「我喜歡男人。」

薄仙人體貼的重複，放下毛筆轉向諾奇亞道：「無論是性方面還是情感方面都喜歡喔。」

「呃啊啊？」

「我不是再開玩笑，我對男人動心的次數是對女人動心的一百倍以上喔。」

薄仙人輕描淡寫的道。零乘上一百倍也不會大於一，所以他沒有說謊，只是陳述事實罷了。

諾奇亞的腦中一片空白，她看著薄仙人再次取筆，批示完十多份文件，整個人僵硬的像一座石像。

這樣該死心了吧？薄仙人在心中低語，如果能這樣結束就好了。

可惜事與願違，諾奇亞極為緩慢的回到桌邊，緊掐裙子道：「那個、那個……喜歡男人也沒關係，我不是因為渲、渲渲喜歡男或女人，才喜歡渲的。」

「……那如果我在床上喜歡當零號呢？」

諾奇亞聽不懂薄仙人在問什麼，凝視對方尋求解答。

薄仙人嘆一口氣，輕緩但直接的道：「就是同性上床時，負責承受的那一方。」

上床、承受的那一方……諾奇亞的臉色瞬間轉紅，捧著臉頰東看看西看看，腦中一片混亂。

「女人和男人的生理構造不同，萬一我是零號，你在這方面沒辦法滿足……」

「我會想辦法！」

諾奇亞打斷薄仙人，混亂的舞動雙手道：「應該有……有什麼？道具！對，用道具，其他部分……總之我會、會會？」

諾奇亞又羞又急，混亂之中撞倒了筆架，還差點將文書揮到地上。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努力想傳達自己的心意，深怕一閉上嘴巴，獲得愛情的機會就會溜走。

薄仙人對這樣的諾奇亞湧起憐惜之情，伸出手輕輕扣住少女的手腕，苦笑著搖頭道：「剛剛是開玩笑的。我喜歡男人，但一直以來都是一號。」

「一號？」

「相對於零號，這樣說了解嗎？」

諾奇亞羞紅了臉點頭，猶豫片刻後躬身問：「一直以來都是一號的意思是……有過對象？」

「都是一夜情的對象。」薄仙人刻意放輕聲調，停頓幾秒後才補充道：「不過那差不多是幾千年前的事，我已經保持禁慾生活很久了。」

諾奇亞明顯鬆了一口氣，稍稍回復正常臉色，蹲下身拾起筆架。

然而就在她觸碰筆架時，心中突然冒出另外一個問題──既然對男人動心的次數是對女人動心的一百倍以上，那就是有真心喜歡的對象囉？

諾奇亞抬起頭，視線越過紅木桌，停在低頭寫字的潑墨行會之主身上。

在剛剛那一瞬間，她竟然嫉妒起那個不知名，讓薄仙人動心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