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法落幕的舞臺
在昏暗的林木之間,有個男子急速地奔跑著。
男子身上穿著藍色的長袍,身上掛著許多諸如項鍊、耳環、手鐲之類的飾品,就算是追求服飾方面的華麗與流行,那種風格似乎也未免太過花俏了。
一般人可能無法理解,不過如果是對紋術稍有瞭解的人,就會知道男子的打扮是有其原因的。
為了節省施術時間,紋術師都會在身上佩戴刻有王紋的飾品。雖然在紋術中也有“空紋天現”這種可以有效縮短施術時間的高級技巧,不過那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學得會的。
因此在身上佩戴王紋飾品,已經成為紋術師的習慣了——也就因為這樣,使得世人常有紋術師喜歡華麗裝扮的誤解。
藉由這個簡單的辨認法,可以證實這名男子是個紋術師沒錯。
這名男子手中抱著巨大的包袱,一臉慌張地奔跑著。雖然他的表情充滿了急切,但是嘴角邊卻帶有一絲微笑。
“很順利……”
用帶有喘息的聲音,男子忍不住低語著。
在經過一棵樹木時,男子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樹木的根部。樹根部位被刻上了王紋,那是他親手弄上去的結界基石,目的是為了防止有人闖進去。
看見樹根上的王紋仍然完整,男子顯得有些放心,這表示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出入過結界。
為了這一天,男子已經準備許久。忍受了多年的屈辱,原本以為此生已經無法再踏上更高的境界,但是運氣總會在不知不覺間降臨於人們身邊,現在他終於等到了那個機會。
“只要成功了,就可以……”
或許是腦袋編織了什麼愉快的想像,男子的笑容更深了一點,也因此讓他疏忽了腳下的淺坑。一個不小心,男子重重地摔倒了,他手中的包袱脫手飛出,咚的一聲掉落於地上。
“啊啊——”
男子發出了近乎哭喊的尖叫,他對於自身的傷勢看也不看,只是撲向摔落的包袱。男子以顫抖的雙手打開了包袱,當他確認裡面的東西並沒有打破之後,放心地籲了一口長氣。
緊接著,男子用更慎重的態度抱緊了包袱,他刻意放慢了腳步,不是因為跌倒受了傷,而是為了防止又鬧出同樣的意外。
穿越過樹林,男子來到一個地勢較為開闊的空地,並在那片空地上,搭起了一座土台。
用木頭、石塊與泥土所堆積而成的梯形土臺上,刻滿了王紋的圖案。
那個模樣——簡直跟祭壇沒兩樣。
男子走上土台,然後打開了包袱,將裡面的東西放在祭壇的正中央。
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男子很快將激動的情緒給撫平,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每一步都不能出錯,冷靜以對是必要的。
“好!”
男子盤腿坐在祭壇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已經快要進入黃昏了,樹林裡面的黑暗也越來越深沉。即使如此,還是有一絲陽光穿過了陰暗的紗罩,如箭般射入了空地裡。
祭壇上的某物,倒映著微弱的光輝。
那是一個大壺。
在向晚的春風中,紋術師公會的總部迎接了落日的到來,帶有倦怠色彩的晚霞覆蓋著遠方的天空,就連海洋也被染成了紅金色。
紋術師公會裡面有專為王紋禦主所準備的辦公室,雖然這些人數年難得現身一次,不過基於禮貌與敬意,公會還是特地為他們弄了專屬的私人空間。
即使有人曾發出“根本是用來堆積灰塵”的批評,不過這種抗議聲浪僅限於少數,最後這些專用辦公室仍然保留了下來。
“結果最後你什麼都沒做嘛,老師。”
在米洛雷亞的辦公室裡,阿爾傑斯一邊發出“呵呵呵”的笑聲,一邊說出近似嘲弄的話語。
相對於坐在沙發上的阿爾傑斯,坐在辦公桌前的米洛雷亞則是露出了兇惡的表情。
“囉嗦!既然你閑著沒事,那就過來幫我搞定這玩意兒。”
“身為不肖弟子的我雖然是很想幫你,可惜我不是當事人。如果是研究發表論文的話還沒話說,工作報告書這種東西,請恕我無力插手。”
米洛雷亞發出了咂舌聲。
“嘖,身為王紋禦主的我,為什麼非得寫這種東西不可?不,應該說為什麼我也要寫?明明只要交給蘭迪亞小姐一個人負責就可以了。”
“認命吧。理論上你們三個的地位相當,既然沒有最高負責人,那就三個人都要寫。連雅西爾密克斯先生都寫好了,你可是最慢的一個,請別讓負責催收的我太困擾啊!”
“哼,那個糟老頭寫了什麼東西?拿來我看看!”
米洛雷亞走到了阿爾傑斯面前,把雷克斯的報告書一把搶了過來。
“是篇很棒的文章呢!引用了大量的詩句,詞藻也很華麗,在短短的時間裡能寫出這種東西,可見文學素養很高,應該說真不虧是名門貴族嗎?”
“只不過是喜歡裝腔作勢罷了,就連寫個報告書也要搞成這個樣子,這個老傢伙真是花俏到骨子裡去了。”
米洛雷亞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接著她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用力瞪大了眼睛。
“等等,這句‘不論是否值得敬重,守護女性乃吾輩當為之本分,何況亦有身分崇高之聖女隨行,故連萬惡女巫亦一同受吾劍之庇佑’是怎麼回事?”
“照字面上去解釋就行了……”
“不論是否值得敬重?萬惡女巫?呼呼呼……雷克斯•翁•雅西爾密克斯,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寫這種東西。”
米洛雷亞的臉上浮現出意義不明的微笑。
只見她轉身坐回辦公桌前,然後開始急速舞動手中的羽毛筆——看來雷克斯的報告書似乎觸發了她的靈感,至於那究竟是什麼樣的靈感,阿爾傑斯不用問也知道。
閑著沒事的阿爾傑斯重新拿起天霞的報告書,然後再一次閱讀裡面的內容。
雷克斯雖然寫了厚厚的十頁,但是如果撇開那些華麗優美的修飾性文句不談,其實真正的內容並不多;相較之下,與約克•拉傑斯有直接接觸的天霞,其報告書還比較有價值。
不過不知該說天霞是記性良好呢,還是懶得捉重點來寫,她直接把過程全部寫了下來,甚至連她跟拉傑斯的對話也一字不漏。
“哎,這也滿有趣的……與其說是報告書,不如說是冒險小說。”
如果是由自己來寫的話,八成會在一百字之內就打發掉了吧?阿爾傑斯暗暗想著。他一向懶得為無聊的事情浪費時間。
“由勝利者所撰寫的歷史,輸了就什麼都不是了嗎……”
阿爾傑斯看著報告書,將裡面的內容輕聲念了出來。
這種論調並非稀奇的事,在這世上,抱持著同樣觀念的人亦是不少。
他們認為所謂的贏家,就是猶如帝王一般的存在,“勝者全拿”這種觀念是他們共同的信條。到最後,只要將競爭過程中的錯誤全部推到失敗者頭上,將屬於贏家的自己塑造成聖者即可。
更進一步的延伸下去,就會變成為求勝利不擇手段的觀念了。反正只要將一切的罪惡當作獻給敗者的花束即可,唯一的目的只有成為贏家這件事而已,其它的事情完全不須顧慮。
不過,真的是如此嗎?
人類是會因為自身的行為而累積罪孽的生物。一個人的勝利固然會造成其它敗者的怨恨,但是那些怨恨的輕重並非永遠不變——為求勝利不擇手段的行徑,只會招來更多的憎惡。
累積越多的罪孽,銬在腳上的枷鎖也會越加沉重,最後將自己給壓垮。能夠背負著那些憎惡而取得榮光之權柄的人,僅是少數而已。
也就因為數量稀少,所以那些成功者的光芒更顯燦爛。被那光芒所眩惑的人,往往在不知道那些罪孽究竟有多麼沉重的情況下,就急著模仿成功者的行徑,到最後,只會落入失敗者的墓穴裡而已。
“……真是愚蠢。”阿爾傑斯下了簡短的評論。
阿爾傑斯•維克特討厭沒有才能的人。
那些無法看透自己的能力極限之人,就是他眼中最缺乏才能的人。無法瞭解自己的界限,只會一味模仿成功者的行為,並且認為自己也能掌握那僅容少數人得到的榮耀,實在是愚蠢到家。
每個人都承受著自身行為所誕生的罪孽。阿爾傑斯同樣也是踐踏著敗者的屍體,背負著他人的憎惡而前進的,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能力之極限,也因此不會做出超越極限的愚行。
在阿爾傑斯眼中,約克•拉傑斯只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傻瓜而已。對於這種笨蛋,他認為沒有同情或憐憫的必要。
“人類,是無法脫離他人而存在的。”
突然間,米洛雷亞說話了。
阿爾傑斯抬頭望向自己的師父。只見米洛雷亞一邊勤奮地寫著報告書,一邊開口說話。
“雖然聽起來很愚昧,但是一個人的自我價值與存在意義,其實是靠其它人來決定的。自己成為自己的王,根本沒有意義,拉傑斯沒有理解這一點。”
“自己的王嗎?”
“是啊,自己的王。他以為只要成功的不死化,就能夠獲得認同,眼中只看到自己,看不到其它人,所以才會幹出那種瘋狂的舉動。”
米洛雷亞停下了筆,然後交叉起線條優美的雙腿,望向窗外的夕陽。
“如果所有人都死絕了,誰會去承認他的功績?如果沒有可以給予他認同的人,那麼他的行為又有何意義?到最後,只會回到自己認同自己的迴圈罷了。”
自己認同自己,那雖然是一種確認自我存在與增長自我信心的方式,但是光這樣是不夠的。
在沒有憑據之下的自我認同,說得極端一點,不過是變形的自我膨脹而已,最後必然會走上歪曲的道路。
“人類是無法脫離其它人類而獨自存在的,這不是指求生方面,而是精神方面。雖然聽起來很軟弱,不過那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不依賴任何人,獨自生存於世界上。這種事情聽起來似乎相當了不起,但卻是無法實現的幻夢。
就算擁有再怎麼強韌的精神,畢竟還是脫離不了人類的本質,一旦擁有瞭解何謂孤獨的知性,就更是無法逃離渴求歸屬於群體的事實。
“真是見識獨到的論點,你想把這個寫到報告書去嗎?”阿爾傑斯狀似無聊的打了個哈欠。
米洛雷亞聞言只是甩了甩手:“不,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無法獨自存在的人類嗎……”
阿爾傑斯將天霞的報告書丟回桌上,雙手撐在腦後。
“如果真的有這種人的話呢?”
“如果真的有這種人的話……”
米洛雷亞注視著即將落入海平面的夕陽,眼神出奇的柔和。
“那麼,那個人就已經不是人類了吧。”
在王紋禦主的介入下,約克•拉傑斯的野心化為泡影。
拉傑斯被消滅了,成為騷動之起源的大壺也被破壞掉,但是事情並不會因為這樣就了結,還有一大堆後續的事情要處理。
雖然紋術師公會的信條一向是低調行事,但是這次被派出去的人選裡面,可是有安潔•米洛雷亞與雷克斯•翁•雅西爾密克斯兩人。
公會的領導階層早就有耗費大量心力收拾善後的覺悟,而事態的發展果然也如同他們所料想的一樣。
米洛雷亞與多曼拉古斯特的戰鬥極其壯烈,甚至差點引發森林大火。
她本人的說法是“已經有所節制”,但是當公會派去善後的處理小隊見到那荒蕪的景象之後,怎麼樣也不相信她的話。
雷克斯與托拉夏的對決也相差無幾,雖然破壞的範圍比較小,但是托拉夏似乎施放了詛咒之類的魔法,讓戰場滿布瘴氣,據說附近的土地十年之內無法長出正常的植物。
帶著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那群紋術師拼命地想要將一切修復原狀,初步估計至少要花費二十個工作日,聽說有人還提出了“果然不能讓那兩個人一同出現”的抱怨。
當然,天霞•蘭迪亞所造就的破壞更是不用提,情況雖然比同行的雷克斯與米洛雷亞輕微,不過那只是相對性的說法。
由於沒有回避戰鬥的關係,天霞走過的路徑簡直是屍橫遍野。
無視于處理小組的辛勞,這時的天霞正坐在休息室裡,跟伊德愉快的聊著天。
在拉傑斯的事情處理完畢之後,米洛雷亞並沒有立刻回去,而是躲在公會的圖書館裡找資料,所以伊德也只能跟著留了下來。
“後來啊,他就變成了好大一個,看起來就跟捏爛的肉丸子沒兩樣……怎麼說呢,光是用看的就覺得噁心,真想讓你也看一下。”
“不……那個就不用了……”
光是聽到天霞的形容,就可以猜到那八成是相當讓人反胃的畫面。
“所以我就轟的一聲把他打掉了。可是呀,因為拉傑斯太頑固的關係,所以又變成死靈出現了。”
“咦,死靈嗎?”
“嗯啊,而且變得更大了,討厭的程度更提升了一級,所以我就直接把他秒殺了。”
“秒殺……是指連一分鐘都不到就把對方解決掉的意思吧?”
“正確來說,是花了二十七秒。”
“用二十七秒消滅大型死靈……”
伊德雖然還沒有正式學到關於紋術的知識,可是也知道死靈這種東西是很難纏的。死靈與鬼魂不同,兩者間的威脅性可說是天差地遠。
真的要形容的話,那就像是一種變質的魔力吧!意念與大源魔力產生共鳴,因此得以用能源體的型態存續於世界上。
紋術師是用自身的魔力、咒文與王紋去驅動大源魔力,而死靈卻是光憑意念就能跟大源魔力產生反應,由此可知那股執著有多強大了。
如果是由紋術師這種人所變成的死靈,處理起來就更為棘手,能夠把拉傑斯的死靈秒殺掉,也只有天霞這種等級的紋術師才做得到。
“那麼,那個壺最後怎麼樣了?”
“嗯?當然是毀掉了。雖然很想把它留下來啦,不過基於諸多原因,最後還是把它打壞了。”
“……這麼說來,老師好像什麼事也沒有做嘛。”
當天霞與拉傑斯對峙時,米洛雷亞跟雷克斯正各自與其它的敵人戰鬥著。等到他們把妨礙者解決掉,匆匆趕到現場時,只剩下天霞一個人了。
嚴格說來,雷克斯與米洛雷亞的確是什麼也沒做,只是在森林裡大搞破壞,摧殘自然環境而已。
“也不能這麼說,我只是比較早一點到那裡而已,不論是米洛雷亞小妹或是雷克斯,他們也都有迅速解決拉傑斯的本領。真要說來,他們應該是玩過頭了吧。”
“玩過頭……”
“嗯,米洛雷亞小妹有玩弄對手的癖好;雷克斯則是有沉迷在戰鬥中的壞習慣。”
“呃……又說中了!”
雷克斯的情況如何伊德不知道,不過對於米洛雷亞的怪癖,他倒是相當瞭解。或許是與生俱來的惡劣人格使然,每當遇上一定可以打贏的敵人,她就會不自覺地耍弄起對方。
“像是故意被捲入爆炸中,然後再高喊‘太天真了’這一類的臺詞,從煙霧之中出現。老師仗著自己是不死之身,總是愛玩這種把戲。”
“簡單的說,就是喜歡戲劇性的登場?”
“應該就是這樣吧,真是性格差勁的大人!”
“我要跟她說哦……”
“咦?”
見天霞露出了壞心眼的微笑,伊德整個人頓時慌張了起來。
“拜、拜託!千萬別說出去,不然我會被她倒吊在天花板上旋轉一整天的!”
“嗯……聽起來很有趣耶,好想講哦……”
“不要啦!拜託千萬不要!”
“嗯哼,哎呀,該怎麼辦呢?”
天霞甚至發出“呵呵呵”的輕笑聲。
“會長大人——”
突然間,第三者的聲音插入了天霞與伊德之間。
伊德轉頭一看,發現又是先前那個蓄著漂亮山羊胡的老人。
此時這個老人皺緊了眉頭,快步走到天霞面前。
“會長大人,事情不太妙。”
老人俯身在天霞耳邊,用緊張的語氣低聲說道。
“嗯?怎麼了?”
“我們在檢查拉傑斯的研究記錄時,發現有被竄改過的跡象。”
“竄改?”
“是的。在總計三百零七頁的研究記錄中,有六個地方出現不自然的塗改,有十一處出現語意上的偏差,另外還有兩頁消失不見。根據分析,被拉傑斯以外的人竄改過的可能性相當高。”
“是偽本嗎?”
“不排除此一可能,已派人再去搜索了。”
“竄改的話,可能人選有哪些人?”
“已經列出了八個嫌疑者,正準備著手調查。”
“嗯,辛苦了。”
天霞點了點頭,然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轉頭說道:“對了,把探知儀打開。”
“您要打開探知儀?”
“嗯,以防萬一,再搜索一遍。”
“瞭解。”
山羊胡老人說完之後,立刻用跟進來時同樣的步伐離開房間。
“怎麼了嗎?”伊德隨口問道。
天霞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只是又有好玩的事要發生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