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奴拿了個枕頭,墊在若廉手腕下,先生的手才搭上若廉腕脈,就“咦”了一聲。將兩隻手都診視完畢,先生對醜奴道:“請借一步說話。”
醜奴知道若廉的死脈將這山野先生嚇到了,所以也並不驚慌,只是跟著他出來。
“這位公子已經不治,但照我看,卻也不是毫無希望。”
這話倒讓醜奴一愣,這先生雖然居於山野,見識倒是驚人。
“我並沒有多少道行,幫不了他,但我舉薦一人,你們若能尋得到他,沒准還有一絲生機。這公子的脈象顯示,他已絕無可救,但正因為如此才令人驚訝。他本來應該已死多時,如今還有一口氣吊著,定是有什麼奇遇。這晴峰山上有一位神醫,名喚尉遲丹,你們若能得他相助,或許公子生還有望。”
“尉遲丹……”醜奴念這個名字,很多年沒有人提起了。多年前,晴峰山上,若廉與鈞闐初識時,就是這位神醫妙手回春,將兩個人救回。醜奴想起初見尉遲時,那如仙子一般的容顏,和如雪舞絲飄的衣袂。
“說來你們還真是和他有緣分,他已經消失了很多年,前幾日卻突然回來,現在怕是已經回了峰頂草廬,你們若是能見到他,得他相助,也許公子還有一線生機。”
醜奴走回屋來,見若廉已經醒了,一雙失神的眼睛怔怔地看著門口。醜奴端了薑湯,抱起若廉讓他靠在自己懷裡,將微辛濃甜的薑湯往若廉口中喂去。若廉喝了兩口,醜奴道:“剛才那醫生向我舉薦了一人,你猜是誰?”
見若廉無甚反應,醜奴續道:“他向我舉薦的竟是尉遲丹。”
若廉的眼睛裡掀起一絲波瀾,恨,還是有一點吧,將自己與小闐出賣,被鈞閾逼得雙雙跳崖,可說來還要謝謝他,若不是那次跳崖,自己和小闐還無法試出真心。
見若廉眼光閃爍,醜奴道:“公子有什麼想法?”
“沒有了。明兒咱們就上山去,我覺得……不行了……”若廉只覺得累,大限將至,那些曾經的愛戀怨恨,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似乎都已經非常遙遠。
醜奴沒再說什麼,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若廉喝了薑湯,心頭卻做著自己的打算。
夜深人靜,醜奴卻坐在若廉床邊不敢去睡。他怕自己萬一睡了,會趕不上和他告別。若廉的呼吸微弱但平穩,醜奴知道他睡熟了,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頭。他慢慢地靠近若廉,閉了眼睛,在若廉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我的蓮花仙子,但願你永遠也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而這一個吻已經可以彌補我所有的犧牲。
已近三更,門外卻響起了叫門聲:“公子,有兩位客官求見,說是您的故人,您開開門見見吧!”
醜奴一愣,若廉也被吵醒了,他昏昏地睜了眼,醜奴拍拍他肩,說道:“你躺著別動,我去看看是誰。”
心裡揣度著這“故人”的含義,醜奴打開了門。小二舉著一盞燈,後面跟著兩個穿棉斗篷的人。醜奴定睛細看,驚道:“尉遲?!”
來人正是尉遲丹和離兒。
“小的我去沏壺茶來,幾位慢聊!”小二說著,已帶上門出去。
“若廉……”尉遲丹看到床上躺著的若廉,急忙沖過來,醜奴這才發現與尉遲丹同來的姑娘,身上背著一個藥箱。
“離兒,取我的針來!”尉遲丹的聲音中氣不足,但卻依然清雅淡定。
“公子你……”離兒頗為躊躇,但見到尉遲丹制止的眼神,也就低了頭不再說話,將藥箱打開,取了一排金銀制的長針遞給尉遲。
尉遲取了針,在火上燒了一下,回頭道:“若廉,你忍耐一下。”手起針落,一枚長針已釘在若廉頭頂。
醜奴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本該懷疑的人卻感覺有些踏實。如果自己不在了,把若廉託付給他可以麼?這個人可值得託付嗎?
在若廉周身大穴上針灸之後,尉遲丹站起來,離兒體貼地將一丸藥遞到尉遲丹口邊:“公子,先頂一頂!”尉遲丹接過藥丸含在口中,醜奴發現雖在嚴冬,尉遲丹的額頭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
“奴兒,不怕我殺了你家公子?”尉遲丹的話語中微瀉出一絲喘息。
“他的命最多也不過兩三日光景,想殺他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
“若廉怎麼病成這副樣子了……”尉遲丹回頭望向若廉,輕歎了一聲。
“尉遲……公子,這許多年,你去了哪?”
尉遲丹的眼睛裡驟然閃過一絲疼痛,他蹙起一雙劍眉,竟沒有答話。離兒有些擔憂地望向尉遲丹,尉遲丹見她看得深情,就展了眉朝她微笑一下,轉臉向醜奴道:“我麼……苟且偷生而已。倒是若廉和小闐,我心裡一直掛念。”
“尉遲公子說什麼掛念,雖然我並不瞭解內情,但我下山不久即被玄信擒去,只聽說我家公子和……他被你們逼得跳下懸崖了!”
“他?怎麼,小闐得罪你了麼?竟是連他名字都不願喚一聲?”
“哼,如今人家是陛下,又哪是我這下人可以喚得的。縱是我家公子,見了他只怕還要三跪九叩呢!”醜奴心中怨恨鈞闐辜負若廉,口中的話也就帶了氣。
幾個人正說著,若廉忽然咳嗽起來,尉遲丹面上一喜:“我的針有效果了,離兒,把參芝散煎上一碗,只要頭遍的,三分火。”離兒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醜奴見若廉咳了兩聲,面上轉出些血色,知道尉遲丹沒有哄他,對尉遲丹的戒備也松了幾分:“尉遲公子,你怎麼會找到我們的?”
“我只聽說蓮妃遭受貶黜,知道若廉定會回來,才在這等的。我已經來了五六日,只估摸著你們該到了。剛剛張郎中說這裡有重病人,叫我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來了後聽小二形容你們,我想就是了,所以才說是故人求見。唉,我沒想到若廉竟病成了這樣,小闐怎麼能將如此病重之人拋棄呢……”尉遲丹的語氣有些責備。
“哼,他對我們公子就沒好過,只是公子癡心,最後才換得這樣的下場。”
見若廉昏沉,尉遲丹轉臉看著醜奴:“奴兒,若廉是怎麼得到千年蠑螈的?”
醜奴一怔,竟無話可答。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若廉是服了千年蠑螈的護體靈須,而且還不止一次。否則以他這身體狀況,只怕……但這靈物縱是可以起死回生,也須他自己強烈求生,否則,還是治標不治本,就如同現在一般,縱是服過那靈物,也還是要……唉,如今說不得,今夜施針吊住他命,也只有我明日親自上山去找,雖然希望渺茫,但總要盡力一試!”
正說著,離兒端了參芝散進來,聽尉遲丹說要上山,忙道:“公子,你不要命了麼……”尉遲丹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離兒怎麼如此沒規矩。”
離兒眼圈一紅,口中道:“你自己又強過人家多少了……”心中賭氣,卻轉身朝門外走去,口中道,“我再去幫你煎碗藥來。”
“尉遲公子,若是找到千年蠑螈,我家公子可以重生的!”見離兒走了,醜奴的聲音高了起來。
尉遲丹疑惑地將眼神轉向醜奴,醜奴緩緩地跪下去:“尉遲公子,醫者父母心,奴兒拜託尉遲公子!只因我家公子于奴兒有恩,故奴兒與公子有雙旬之緣,如今緣分已滿,奴兒欲救公子,卻找不到可以全心託付之人!我就是千年蠑螈所化,可生死人,肉白骨,延壽百年。只須將我煎湯服了,公子就能復原。只可惜,世界雖大,卻淨是貪婪險惡之人,我竟無人可托,才讓公子受了這許多苦楚。縱是將我一對護體靈須給了公子,也只是解一時之急。如今奴兒將自己和我家公子兩條命託付給您,只願您能全我忠僕之義,救我家公子性命,還要幫我編個謊瞞住他。”醜奴說著,眼睛已轉向床上的若廉,“奴兒雖為異類,卻也懂知恩圖報的道理。奈何情深緣淺,無法長伴公子左右,只求尉遲公子替奴兒告訴他,好生保重,莫辜負奴兒一片癡心……”
醜奴說罷,朝尉遲丹拜了三拜,又朝床上的若廉癡然望去。眼裡蘊滿了淚水。他慢慢倒伏下去,身體漸漸萎縮變化,最後變成一隻怪物,只見它長不盈掌,全身蠕白,頭扁鰓闊,雙睛如豆,那怪物背上有兩對豔色傷口,在白膚之上顯得甚為淒絕。尉遲丹蹲身下去,將千年蠑螈捧進手中:“奴兒,每個人為自己所愛能做到什麼地步,尉遲丹也是明白的。所以我不攔你,我定會圓你心願,你且放心去吧。”
千年蠑螈四肢扒在尉遲丹掌中,眼睛卻還深情地望向若廉,尉遲丹將他捧到若廉床邊,那靈物一對圓鼓鼓的眼睛裡,竟如含了淚般。
第 28 章
離兒挑簾進來,手中端著給尉遲丹熬的湯藥:"公子,先喝藥吧。"尉遲丹愣了一下,將蠑螈藏到袖口裡。
"咦?醜奴呢?"離兒見片刻功夫屋裡就少了一人,不禁好奇。
"奴兒聽說若廉的病還可以醫治就……去找藥了。"
"啊?這風雪連天的半夜跑出去了?我怎麼沒見到?"
"他……大概是直接出門去了。"尉遲丹一時愣怔,隨口編的謊話總是不圓。離兒也沒多追究,只是說:"公子,你氣色不太好,先把藥喝了吧。剛剛照顧若廉公子,耗費了好大氣力吧……"
尉遲丹接過藥來,一口飲盡:"離兒,你先去睡吧,我再給若廉煎副藥去。"
"有什麼不能我來幹的?"
"這藥有甚多機巧,你還是回去休息吧,能讓你幫忙的我自會叫你。"
離兒還想說什麼,見尉遲丹沒有要透露的意思,就打住話頭道:"我在這照看若廉公子吧。"
尉遲丹點了點頭,帶了醜奴來到後院廚房。
小小的藥鍋還坐在爐子上,只是火已經熄了。尉遲丹將火重新點起來,心卻止不住地顫抖。真的要那千年蠑螈受那般煎熬麼?醜奴已經兀自從尉遲丹袖中爬出,一雙黑豆樣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熊熊的爐火。
尉遲丹輕歎道:"奴兒,若廉一生也不枉了,畢竟還有你能如此待他。唉,可惜,你為他做了那麼多的犧牲,卻不能讓他知道。"那靈物呆呆地聽著,一如醜奴的癡蠢模樣。
火旺了,鍋裡的水已經沸騰,尉遲丹將手一伸,醜奴已經順著他的手指爬了上來。尉遲丹將醜奴捧到鍋的上方,卻怎麼也無法放開手去讓它跌進鍋裡,他的心口已經疼痛起來,淚水已經在眼睛裡薄薄地積了一層。
終於,他將手撤了回來:"奴兒,我與你雖沒有什麼深交,但……我真的下不了手啊……"
蠑螈呆呆地望著尉遲丹,忽然轉過身,朝尉遲丹雙手圍成的小圈外面爬去。它速度飛快,還未待尉遲丹反應過來,醜奴已飛身躍進滾沸的鍋裡……
"奴兒……"尉遲丹痛得大叫一聲,淚一下滾進鍋中……
"啊……"離兒正在桌前坐著,忽然聽見床上的若廉慘叫了一聲。
"何公子……"離兒趕忙過來,只見若廉已經睜開了眼睛。他滿頭都是冷汗,身體竟在微微顫抖。離兒用乾淨手帕輕輕幫若廉擦去額上的冷汗:"怎麼了,哪裡難受了?"
"奴兒……奴兒呢?"若廉一雙眼睛四處望著。尉遲丹卻及時地走了進來:"若廉,你醒了麼?"
"尉遲……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有很多事要告訴你。"
若廉一臉興趣缺缺的樣子,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簾。他又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問:"奴兒?你們有沒有看見奴兒?"
尉遲丹道:"哦……我說有藥可以為你醫治,奴兒……就去找藥了。"
若廉的臉上閃出一絲疑惑,但他並沒說什麼。
尉遲丹示意離兒先照看若廉,他則回到了廚房。
藥已經煎好了。尉遲丹用箅子擋住千年蠑螈,只將湯汁倒在碗裡。他的手抖得厲害,僅是倒藥這細微的動作,他重複了三次才完成。倒好藥後,尉遲丹端過藥鍋,卻不忍心再看一眼。他捧著鍋,低聲道:"奴兒,尉遲丹敬重你忠義肝膽,將你埋在這晴峰山下,讓你入土為安吧……"
出去埋了蠑螈的小小屍骨,又做了記號。估摸著藥也晾得差不多溫熱了,尉遲丹小心地將藥端去若廉房裡。
若廉已經讓離兒幫忙,依坐在床上,一雙不大的眼睛甚無神采,見尉遲丹端了藥來,也只是懨懨地看了一眼,就又垂下眼光。
尉遲丹將藥端到若廉跟前:"若廉,喝吧。不用擔心我下毒吧?"
"哼哼,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我想,你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毒藥了。"若廉雖這樣說,卻並未接過藥來。
"怎麼?還要我喂你麼?"
"我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這是毒藥也好,神藥也罷,總之,我沒興趣喝了。我這一生,吃藥竟比吃飯還多,臨了,我可不想再灌一肚子藥走……"他已甚無生趣,悲觀厭世的情緒已經籠罩了他。
"哦?你是不是不敢喝?"想激他喝下藥去,尉遲丹動起了腦筋。
"有什麼敢不敢喝,我死都不怕,還怕喝藥麼?只是我不願意喝而已,你也不用激我,我不會上你當的。我只想安靜地走,你們不要在我耳邊聒噪。"
"若廉,你……你喝吧,我有證據,小闐他只是被壞人蒙蔽了,你們都受騙了!"
提到鈞闐果然見效了,若廉的眼睛一亮,但那光彩也只是閃了一瞬,就如晴空裡的煙火般熄滅了:"呵呵,是麼……那就勞煩你去告訴他吧……我不成了,我很累,只想睡了……"見若廉已經慢慢地要閉眼了,尉遲丹只怕他一睡去就會斷氣了,急道:"若廉,你……這樣對得起醜奴嗎?"這話一出口,尉遲丹立刻後悔了。
若廉皺了眉抬起眼來:"奴兒?"
"他……他若回來無法見你活面,那……"
若廉的眼神飄遠了,他歎了一聲,道:"你把藥端過來吧。"若廉接了藥來,只覺一股血腥味沖上來,一時想嘔,但想到奴兒,就強壓下不適的感覺,將那湯汁一飲而盡。
最後一口徘徊在口中咽不下也不敢吐,只怕這一吐便前功盡棄,將剛剛喝的都吐出來,好容易才咽下去,人卻出了一身大汗。
好歹見他都喝了,尉遲丹長出一口氣,奴兒,終於不負重托,若廉這命算是搶回來了。若廉喝了藥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尉遲丹卻怎麼也難以入睡,出去到醜奴墳前祭奠了一下,告訴他若廉已經喝了藥,生命已經無憂。
第二天,尉遲丹早早地就來到若廉房中,見他還在睡著,只是面上氣色已經緩過來了,心裡才塌實下來。他吩咐店小二給若廉熬了碗雞汁粥,加了幾味強身補氣的藥材,又有營養又方便消化吸收。粥熬好了,尉遲丹還親口嘗了一嘗,這口味也甚是鮮美,於是滿意地朝若廉房裡端去。
"奴兒……"若廉醒了,聽到門響,便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奴兒。尉遲丹走進來,兩人相見,若廉的眼裡閃出一絲失望。
"先把早點吃了吧,我已經吩咐離兒去買些藥材回來。你感覺怎麼樣?"
"今天身上竟清爽了很多,感覺身子也有了力氣。"確定尉遲丹沒有惡意,若廉的心裡也輕鬆了些。
"那就好,快喝粥吧,別涼了。"尉遲丹將粥遞到若廉手中,若廉此時覺得腹中頗為饑餓,接過粥來一嘗,味道甚好,只覺得很久都沒吃過這樣美味的東西了,很快就把一碗粥吃得乾乾淨淨。
見若廉吃飽了,尉遲丹將碗接過來,放在桌上。
"尉遲……你……你不是說有事要對我講麼?"感覺精神頗好,若廉有閒心問起尉遲丹來。
"你現在可有精力聽麼?"
"我只覺得這陣精神很好,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見若廉甚為精神,尉遲丹點了點頭,就將玄信如何囚禁玄禮、為靜蓁贖身、安排她進宮為妃陷害若廉、玄禮冒死為若廉送信的事一一講了出來。若廉只隨著尉遲丹的講述時而皺眉時而輕歎,聽到最後已頗為唏噓。
"想不到……玄信竟如此狠毒!怪不得小闐對我誤會頗深,原來一切都是他的算計!"
"對啊!三世子說玄信使的乃是一箭雙雕之計,他當初以奴兒為要脅,算准小闐戀你情重,必無法捨棄你,就派人跟蹤,得知小闐返回找你就安排你演那出戲給三世子看的。只那一次,這世上兩個戀你頗深之人就都離你而去,這計策可真是夠毒的了。"
"唉,雖然讓我白白吃了這幾年苦,但為了奴兒,也值得。"
聽若廉的話,心裡自是對醜奴頗為重視,即使知道因此而被鈞闐誤會折磨,卻沒有絲毫後悔,尉遲丹心頭一顫。
"你說靜蓁會邪術?如此說來,小闐會一下選中玄禮的畫,還有我忽然口不能言,房中又出現那麼個古怪娃娃,這一切竟都是靜蓁在搗鬼?"
"嗯,婢女玲瓏向你告密,也被她殺害了……"
"唉……玲瓏姐姐是個好人……"想到玲瓏服侍他十年,最後又拼死為他報警,若廉的眼圈發紅了。
尉遲丹本想將玄禮留給若廉的遺書拿出來,但看到若廉還未完全復原,遲疑了一下,就沒有講。
若廉卻又陷入了沉思:"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去告訴小闐,他現在正與狼共枕,頗有危險。只等奴兒回來,我這身子又見了起色,如果撐得住,我就回去告訴他!"
見他還一心盼著醜奴,尉遲丹心也一沉,只待再編個謊騙過若廉。
只休養了三日,若廉的身子就徹底好了。不僅咳嗽的舊疾痊癒,連素日的腰酸腿疼,心區鈍痛都消失了,若廉真如獲了重生一般,但他臉上的疑雲卻越積越濃。
這日,尉遲丹幫若廉查看了身體狀況,若廉忽然問:"你可知道晴峰山谷中有一片世外桃源麼?"
尉遲丹心頭猛地一痛,咬緊嘴唇,臉色蒼白地坐在若廉身邊。
良久,他才顫聲道:"若廉,你還恨我嗎?"
"……有點。"若廉不會撒謊,心頭如何想的就如何說了。
"我三歲時被賣進宮當小太監,只因為鈞閾一句喜歡,我就免受那一刀之苦。我和鈞閾一起生活了三年,他比我大三四歲,待我頗好,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可以依賴的人。我六七歲的時候,鈞閾送我上晴峰山學武功,他說我學好了武功幫他打下天下,他就可以娶我做媳婦……"尉遲丹一張俊臉透出一絲微紅,眼睛裡閃出的勃勃生機是若廉從未見過的。
"我什麼都聽他的,我從小就知道我的小師弟小闐是鈞閾的弟弟。小闐很可愛,單純天真,我也很喜歡他,很疼愛他,直到鈞閾對我說……我來學武功就是為了對付小闐。"
"小闐中了玄信一掌,那掌名喚歡喜掌,使力越輕,發得越重,時間也就越久。小闐並不覺得痛,卻在中掌月餘才發作……讓你受害……"
若廉回憶起鈞闐和自己的第一次,依然感覺到不寒而慄,即使過去這許多年,即使他們之間又經過了重重的歡喜和傷害,那感覺依然無法忘懷。
"我是那麼愛鈞閾,可是越愛越絕望。當他一次又一次傷害我的時候,當他將什麼太子妃一個個娶回來時,我的心如刀絞一般疼。我開始意識到他的所作所為終於,我決定不再幫他了。他騙我說不會傷害小闐,只是毀去他童身廢他武功,誰想到他竟下死手穿了小闐的琵琶骨,我終於絕望了,我終於決定不再幫他了。"
"我為自己想好了後路,雖然我仍然十分愛他,但我卻決定離開他歸隱而去。於是,我就在山谷中建起那一片田地,想自己在那度過餘生。誰料到,卻終未如願。你們還是跟他發生了正面衝突,最後,就落下了山谷,那山谷中我設有機關,我只祈禱你們可以發現。天可憐見,你們倆還真是福大命大,真的沿著榕樹找到了小屋!鈞閾派人在穀底搜了很久,卻沒有找到你們的屍骨。於是,他就將我帶回去,強逼我說出入谷之路。我本來只是一時賭氣,沒想到他竟對我施以毒刑!我這才知道所有的期望都是假的,我的夢才終於醒了。你知道麼,他斷了我的手筋腳筋,還將我送給玄信蹂躪……"尉遲丹雙眼發紅,若廉注意到他手指顫抖起來。
"尉遲大哥……"若廉伸手扶住尉遲肩膀,"尉遲大哥,唉……誰沒有一肚子傷心事呢?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了,我們以後誰也不提了,你這樣對我已經仁至義盡,若廉心裡只有感激。"
尉遲丹點了點頭:"將來你見到小闐,帶我告訴他,尉遲雖然有不對的地方,但好歹也算得上功過相抵……我……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見尉遲丹走了,若廉才反應過來:他為什麼不自己去說呢?
第 29 章
若廉畢竟身體剛剛復原,縱說是好了,也還比常人虛弱些,呆了一會兒,就上床睡下了。尉遲丹對他甚為不錯,親自去廚房調配一些藥膳補品給他。離兒見尉遲丹如此操勞,心中難過:“公子,你的身體……”想到他為全玄禮之托,竟以如此清聖之身高傲之心硬是承受了那般屈辱折磨,身子早就毀了,如今也不過強自撐著罷了。念頭及此,一雙清淚滾落下來。
尉遲丹知道離兒待自己情重,那不堪回首的過去也使她分外哀傷,不禁安慰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有點事做,有點用處,也許我還能活得久一些……”
見他竟如此隨便地談到生死,離兒心頭一痛:“公子,你還有離兒啊,你不是很喜歡晴峰穀底的世外桃源嗎?等公子全了三王爺的囑託,離兒就陪公子住到那個山谷去,一輩子侍奉公子,再也……不分開……”
尉遲丹年近三十仍是處子之身,因對鈞閾癡戀而更加潔身自愛。沒想到,一生未與深愛之人交好,卻不停地被不相干的人折磨淩辱,身體上來來往往的怎麼也有幾十人之多。他早已心灰意懶,愈發看不上這身子,加之一生愛戀的鈞閾和待自己頗好的玄義都已不在人世,所以他就絕了生念。聽離兒如此說,他不禁輕笑了一聲:“我不配再去那乾淨地方了,那是我心裡的聖地,我多少次做夢都想和閾終老於斯,如今我如此骯髒,哪能再回去玷污了我心裡最後一塊淨土呢……”
“公子快莫如此說話!公子永遠是最乾淨,最好的人,誰說公子不好,離兒一定不依!”
尉遲丹回過頭來:“離兒聽話,不然公子無法放心的。你將來須尋個好女婿,總跟著我這老頭子,這輩子是沒有出息的。”
離兒呆呆地望著尉遲丹,尉遲丹也有三十六七歲了,人近中年,過分苦楚的生活讓他原本俊秀無暇的臉上添了幾許滄桑。絲絲如雪銀髮已悄然生出,一種繁華過盡的落寞令這個出塵如仙子的男人看上去,竟有幾分蕭索:“公子,你……你萬莫說這出不出息的話,你也千萬要想開了,好好活下去。二王爺為了救你把命都搭上了,你可一定不能讓他白死了!”
尉遲丹見煲的鴨湯好了,就將沙鍋從火上移下來:“我這一世做過不少錯事,身被苦楚想想也是報應。我只求以這殘軀贖了罪,就可以從這世上解脫了。玄義兄為我而死,我又怎麼會將他性命換來的生命隨便糟蹋呢?只是我的劫難未滿啊,三王爺的託付還沒有完成。只待劫數滿了,了卻了三王爺性命之托,我才可以閉眼。”說著,尉遲丹只覺得一陣暈眩。本來,他不是不知道千年蠑螈湯的功效,只須喝上半碗,總不至於讓自己這江河日下的身體這樣快就走至絕境。但他只想讓若廉全恢復了,更深層的意思,竟是十分的厭世了。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都不在了,獨自活著回想往事,著實沒有什麼意思。見尉遲丹以手扶額,離兒急忙過去端了湯:“公子你歇著吧,我給何公子送湯去。”尉遲丹跟在離兒身後,心中暗道:“只須瞞過若廉醜奴一事,再將三王爺的遺書交給若廉,我就功德圓滿,到時候縱是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二人進了屋,才發現若廉已經醒了,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若廉,窗口有風,你才好了,可別反復了,快過來把鴨湯喝了吧。”
“奴兒出事了。”若廉聲音甚低,但這一聲卻著實將尉遲丹嚇了一跳。
“尉遲大哥,我已經數次夢到他渾身是傷與我訣別,他一定出事了!你知道他在哪對不對?你告訴我,他到底去了哪?”若廉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異常堅定,雖是詢問口氣,但已確定醜奴是出了大事。
尉遲丹急忙撒謊道:“他就是去給你找藥了……”
“不對!”若廉喊了起來,即使他與鈞闐如此相愛,即使萬千深情只換得一紙休書,他也沒有如此失控過,“他換洗的衣服全都沒帶著,他一定沒有走遠……你說他為我找藥,那麼他人呢?他知道我命在頃刻,照看我時連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又豈肯丟下病重的我走了?就算他為我找藥,這許多日過去,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他也定會回來,他難道不怕見不到我最後一面?你讓他去找藥,定是你對我的病已經束手無策,既然你已治不好我,我現在又怎麼會痊癒!尉遲大哥,你究竟在瞞我什麼!你……拿我當傻瓜麼!”
尉遲丹全沒防備,被他這一番話問得啞口無言。
若廉走近來,凝視著尉遲丹:“奴兒一定出事了!我與他共同生活二十年,心靈早已相通,我這幾日心緒不寧,只覺得天塌地陷一般,你告訴我句實話,奴兒……他到底是怎麼了!”
尉遲丹心頭煩惡,本來就十分虛弱的身體再也經受不住,他捂住胸口道:“若廉……你……你別逼我,我現在身體十分難受,你讓我歇一下,再……再告訴你……”
若廉愣了一下,見他額滲虛汗面色慘白,一雙眼睛已逝了華光,不忍再逼迫他。離兒急忙過去扶住尉遲丹:“公子,我扶你回房歇歇去。”見公子一片古道熱腸竟被逼迫至此,離兒有些埋怨地看了若廉一眼:“我家公子又不是你什麼人,你的僕從丟了,倒來逼他要。你是好了,我家公子的身子可差呢,他還為你操勞,為你不眠不休,你知道我家公子被人禍害……”
“離兒!”尉遲丹雖然為讓若廉明白玄信的險惡,忍痛在若廉面前說了自己被玄信折辱一事,但他心高氣傲,後面的許多苦楚卻再也不願提了。這時聽離兒心疼自己,竟將這隱私之事吐出來,一事氣急,“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離兒雙眼含淚,只攙了他出門去了。若廉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頭一陣愧悔。那姑娘說得對,自己難過,又怎麼能賴到別人頭上去呢?尉遲丹雖然從前是鈞閾的幫兇,但好在本性不壞,迷途知返,現在他身體受損,還對自己如此的好,想想卻不該那樣質問他。
可是奴兒……奴兒到哪去了啊……
離兒將尉遲丹扶回房休息,自己趕忙去廚房為他煎藥去。尉遲丹身體已甚為不濟,竟是一時離了藥都撐不住了。
見離兒出了門,尉遲丹歎了一聲,站起身,朝醜奴的墓地走去。廚房在小店的後院,背面就是晴峰山腳。雖然時間倉促,條件簡陋,但尉遲丹還是盡力為醜奴選了一塊向陽、背風、近水的依林墓地。只來得及修一塊小小的木質墓碑,這還是尉遲丹費了好大勁刻好的。尉遲丹來到醜奴墓碑前,輕輕地撣去上面積的一層薄雪,蹲了下來。
“奴兒,我該怎麼辦?他現在問得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的問題我一個也回答不了啊。如果我無法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而如果讓他知道他是喝了用你熬的湯才得以重生,他一定會……我真的不敢猜測這後果……”
“不過我覺得,你也應該很欣慰了吧,他是那樣地重視你,你的每一絲細小的環節他都留意到了,他是那樣信任你,全心全意,沒有絲毫懷疑。奴兒,我只想靜一靜,想個辦法瞞住他,唉,我本不該來打攪你的,我只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凝神想了一陣,尉遲丹歎了一聲,回過頭來。
“你……”尉遲丹只覺得一陣頭暈,眼前一黑,幾乎載倒。若廉愣愣地站在他身後,一雙眼眸,如含冰雪。
“尉遲……大哥……你說,我喝了什麼……”若廉的聲音似從天外飄來,尉遲丹只覺得他下一秒鐘就要昏暈過去。尉遲丹無言地望著若廉,若廉的眼光卻越過他,死死地盯著刻有醜奴名字的小小牌位。
若廉失神地朝醜奴的墳走過去,尉遲丹想到一個讓他毛骨悚然的詞——行屍走肉!沒錯,就是這樣的,何若廉已經如一個行屍走肉般沒有絲毫生機,尉遲丹下意識地往旁邊閃了閃。
若廉走到墳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種受傷幼獸般的哀號在喉嚨裡嗚咽,轉動良久竟分辨不出他在講什麼。尉遲丹正想去將他扶起來,或者讓他哭上一場,沒想到若廉卻忽然揮手拔掉了醜奴墳前的木牌。
“我……我恨你!”若廉終於吼了出來。他拔掉那木牌時被邊緣的刺劃得雙手流血,但他仿佛沒有感覺一樣,轉而發瘋般地去刨墳頭的土!
他要幹嗎?他要掘墳嗎?如果沒有深仇大恨,又怎麼會去掘人家的墳墓,若廉他怎麼了,他要幹什麼?尉遲丹撲上去,抱住若廉的胳膊,若廉此時已經恢復了體力,而且瘋狂時的力氣又比平時大得多,虛弱的尉遲丹被他一下甩到了旁邊。他瞪著通紅的眼睛,口中念叨著:“奴兒……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你扔下我也就罷了,還……你讓我活!你讓我怎麼活!你太……太狠……太絕了……”
尉遲丹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他用盡力氣朝若廉撲過去,這一撲,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地上。若廉的身體一下子軟了,仿佛剛才的瘋狂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躺在那,連動動手指頭都不能夠了。
尉遲丹只覺得胸口悶痛,他撐起身子,對若廉道:“想哭就哭一場,想叫就叫兩聲,別……別動他的墳……”
聽到一個墳字,若廉的身體竟明顯地抽搐了一下,他死死地瞪著眼睛,而一雙眼睛已經紅得嚇人:“我……我恨他!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他做得太絕了……我現在……竟連死也不成了……命……都不是我的了……”
尉遲丹心頭一痛,他忽然想到了玄義,是啊,那些人自詡愛護他們,就自作主張地將命交了出去,可想到承受的那一個又有多苦了嗎?他們竟是連選擇死的權力都沒有了啊……
“若廉……你……你哭一哭,發洩一下……”
尉遲丹只覺得自己支持不住了,但他心裡始終記掛著若廉,若廉這樣完全不對的啊,不哭他根本受不了的!
若廉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已經燃起熊熊烈火:“我……我把他給吃了……我吃了他……我還要哭……我怎麼……哭得出來……”話未說完,若廉的眼睛眨了兩下,尉遲丹大驚失色,只見兩行鮮血從若廉眼中滾落出來……
第 30 章
若廉仿佛已經魂魄離體,尉遲丹抬手去他腕上,才發現他心跳得異常得快,仿佛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似的。再伸手去檢查他的眼睛,才真的嚇到了。若廉只因太過傷痛,一時激血上湧,竟將淚腺堵住,卻是想哭都哭不出來了。
尉遲丹本想拖若廉回去,卻沒想到自己再不是當初的武林高手,若廉僵硬的身體竟甚為沉重,尉遲丹根本無力將他拖走。無奈之下,尉遲丹掙紮起來,道:“若廉,你且躺一會兒,我去讓離兒叫人來,再救你回去。”若廉仿佛全沒聽見,愣愣地倒在地上,眼睛睜著,意識卻昏迷過去。
尉遲丹剛剛離開,樹上就躥下一人,伸手將若廉縛住,背在背上,幾個縱躍,就沒了蹤影。
禦書房裡,冬陽正好。一個絕頂英俊的青年手執抓筆,潑墨揮毫。他姿容雖美,神色卻甚為蕭索,眉間的皺紋擰成一個川字,眼中盡是深深的眷戀和無窮的愛意。
青年下筆果斷,大開大闔,只幾個動作,一朵墨蓮就在紙上傲然綻放,雖無萬千顏色,卻盡是一股霸王之氣。
渲染了幾片荷葉,又畫了幾個點綴的花苞,青年歎了一聲,放下了筆。為了他,這幾年他日夜思念,竟也學了一手好畫呢。如果他珍惜自己的愛該有多好,如果他不背叛自己該有多好,如果他真如這清淨蓮花一般,沒有那麼多的貪欲該有多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青年輕輕吟著,一層清淚洗亮了眼睛。自己一生為他無悔付出,只以為他全都知道,只以為他會感激。縱是什麼都沒有,那麼一點貪戀呢?難道連一點熟悉的貪戀都沒有麼?就那樣決絕而去,將他一人丟在苦痛中煎熬。
也許還是有那麼點傲氣吧,自己竟從未告訴過他為他忍受著什麼呢,如果他知道,會心疼麼?還是會無情地嘲笑自己的愚蠢呢?鈞闐咬緊了俊秀的薄唇,眉毛也擰得更緊了。
“陛下,影子使者回來了。”
鈞闐的手竟一抖:“快宣!”
一個一襲黑衣的男子閃身進來:“臣參見陛下!”
“愛卿平身,他可有消息麼?”
那男子面現難色:“陛下……陛下不要難過,何若廉……他現在紅襄禁宮,和……和玄信在一起……我本想再跟幾天,但……我思忖著日子到了,就先回來了。”
心裡的什麼無聲地碎了。最後的一點希望也被無情地熄滅了,鈞闐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影子使者抬起頭來:“陛下!為了那樣的一個人,不值得啊陛下!臣這些年與您出生入死,知道您為了那個人而抗拒獸王吃了多少苦啊!雖然我無意於仕途,在您坐江山後離開,但我一直對您欽敬有加!如今,我願意為您重出江湖,也是想看看讓您為了他而忍受萬千折磨的男子到底是何等樣人。如今一見,真令我大失所望,他不但形容不佳,而且品格低下,哪裡值得您用心用命去護佑這份感情啊!您雙肩擔著社稷百姓,心裡卻還要念著那人,他……不值得您犧牲這麼多啊!”
“你下去吧……我想靜一靜。”鈞闐的聲音裡透出萬分的疲憊。
影子使者不再多言,躬身道:“陛下,影子家裡還有些私事,就此別過了,如果陛下需要,就點燃信香,影子自會回來相助。”
“多謝愛卿鼎力相幫,鈞闐自會斟酌,妥善行事。”見影子終於退下,鈞闐無力地倒在了椅子上。若廉,你終究還是背叛了我。其實我數年前就早已知道你無意於我,只是我就偏偏那樣傻,偏偏那樣癡情,總以為你喜歡富貴,我若真的得了富貴,也就還能贏回你的心……當時是負氣而走,可後來便是無窮盡的思念。三更同入夢,兩地誰夢誰。我總以為我待你那樣真,你總會記得,你總不會如你自己說的那樣無情。雖然心裡還有些氣,但見了你,我才知道愛竟從未離開。
識破靜蓁的惡毒把戲後,我一心只為你著想,想著讓你遠離了這是非圈,你呢?倒躲回你舊主子玄信身邊去了!何若廉!餘奈若何!餘奈若何呀!鈞闐歎著,唇卻不自覺地咬出血來。
悠然靜夜,鈞闐卻無一絲睡意,他機械地繞過重重回廊,向地宮深處走去。
地宮裡,一盞暗燈照在鈞闐臉上,一張俊臉竟一片煞白。地宮中央有一個深池,池中伏著一個怪人,毛茸茸的頭露在水面上,水下的部分,竟露出白骨!
見了鈞闐,那怪人露出獠牙,臉上浮出一個可怖的笑容:“陛下,你又如約而至了,你這一次,可願意歸降於我麼?”
鈞闐心頭一痛,歸降?難道真的要將靈魂交給這怪物驅使?從此以後,將那個讓他疼痛的人忘掉?他沉思片刻,堅定地搖了搖頭。
怪人一笑:“那陛下可願交出天下蒼生麼?”
鈞闐這次想也沒想,又搖了搖頭。
“江山難拋,美人難忘,那陛下就別無選擇了。”
鈞闐昂首邁入池中,面色凜然:“山河破碎,美人別抱,鈞闐只是無法委屈自己的心而已。”
“哈哈!陛下果然性情中人!既不忍天下百姓遭受離亂之苦,又不願捨棄對已負心之人的一腔愛戀。為此,寧可承受這等苦楚,連我也不禁佩服了!”口中雖這麼說著,那怪人瞪圓一雙眼睛,口中滾出團團火焰……水慢慢地熱了,漸漸地翻滾起了水花,鈞闐閉了眼睛,等著熟悉的灼痛傳來……五年……每到月圓月缺交替之時就要承受一次……每一次都是同樣的問題,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答案……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痛苦……
滾水在身體上沸騰,皮肉全翻起了花,卻無法失去知覺。鈞闐站立不住跌倒下去,這一跌卻是讓臉都被滾水烹過。如果可以死了該有多好……再不用受這些煎熬……若廉……你在幹什麼呢?是不是在玄信的宮裡享受榮華富貴……
半炷香功夫,水面漸漸平靜了,怪人爬過來,將鈞闐的身體托起來,放到池邊。全身的皮肉已經碎爛,只須用手一碰就會簌簌而落。那怪人朝鈞闐身上吹了口氣,傷口慢慢癒合,一張俊臉也恢復了原貌。
鈞闐冷著臉坐了起來:“我可以走了吧。”
“陛下,其實,你不適合為王。”那怪人的眼睛裡閃出一絲奇異光芒。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太過輕信,太過天真,對人也太過手軟,我的心……太過仁慈,對吧,你的話,我都記住了。”
“陛下莫以為我在說笑,你本無君王之城府,強自做來,卻太過辛苦了。你也不是那愛名愛利之人,何苦……趟這淌渾水……”
鈞闐一愣,當初他拼命想為王是憑著年少的一股衝動,是想證明給貪圖名利的若廉看看,他鈞闐才是這世上最強的人,而這許多年過去,天下歸心,鈞闐卻不忍放下諸多百姓了。天下只有他和玄信二人旗鼓相當,但若讓玄信奪了天下,只怕百姓又要忍受諸多苦楚。
“陛下,我有一句話送您:相知於廟堂不如相忘於江湖,也許對陛下有用。”
鈞闐望了他一眼,道:“你說的道理我也並非不懂,只是……如何捨得……”
鈞闐起身失神地離開,卻沒有注意到,一雙藏著鋒利奸笑的美目正冷冷地注視著他。
第 31 章
看不到鈞闐的身影了,靜蓁才從柱子後面走出來,她嫋嫋婷婷地踱到池旁,望著池中的怪人。
“你就是獸王?鈞闐就是借你的威力才得到江山的麼?”
“我不是獸王,我是獸王的皮毛做的面具而已,我凝結了獸王的千般怨念和萬種抱負,才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你也不想屈就一個胸無城府的傻小子吧,不如投個明君,儘快得到天下。”
“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的傻小子,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啊!至於明君……姑娘是想當王后吧,哈哈!”
“是又怎麼樣?你不是最喜歡名利心強的人麼?你可否保我登上後位,保著我心頭之人為這天下的王呢?”
“這有何難!只是你願意放棄心頭所愛麼?利用我的權勢就要把你的愛意交給我,我將你心頭所愛轉為怨念,才能激發出更強的潛能。否則……就要像那個傻小子一樣,一月兩次受到煎熬,將自己的身體交出來,也能轉化成能量。鈞闐說他一時酒後亂性讓你身懷有孕,縱是你騙他害他,他也不肯負你。你如今對我講這樣的話,可見鈞闐真是一個迂腐的傻瓜了。只是你乃一孕婦,會有靈神護佑,我可不敢過去。”
靜蓁愣了一下,道:“什麼身懷有孕,那不過都是騙他的罷了。他碰都不願碰我一下,又哪來的什麼孩子?你不用怕,過來吧。”那具白骨身子遊過來,靜蓁伸手去摘頂上的獸王面具。
“何靜蓁!”鈞闐的聲音響起來,靜蓁手一抖,竟沒有拿到那頂面具。
鈞闐一步一步地逼上來:“我早發現你在跟蹤我,我早發現你的那些無聊手段。可我念及畢竟你有我骨肉才沒有動你,沒想到……沒想到你竟然連這個都是騙我的!”
靜蓁眼神微轉:“是又怎麼樣?我只愛玄信王爺一人,我就是來幫王爺的。”
“你竟這麼痛快就承認了!”
“對,沒錯。我還告訴你,我和我哥哥都是王爺派來對付你的,你這個傻瓜被我們耍得團團轉呢!”
“你們……你們既是親兄妹又是一主之奴,怎麼還互相陷害!”
“哈哈!何若廉是個什麼東西,他竟妄想憑自己那醜怪模樣登上後位!我們既是兄妹又是情敵,一父所生,性情相近啊。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們倆誰心裡也沒有你麼?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狠不下心來。你還愛他吧?你……可真賤!那何若廉是不是弄起來很爽啊?我在紅襄時就聽王府幾個王爺說他滑嫩如絲,媚若無骨,萬分銷魂呢……他容貌雖醜,但卻舍出自己身子去侍奉過諸多王公貴胄,否則,你以為他怎麼會有那麼高的地位!他還不是引得王室父子反目,才以妖媚惑主之名被趕出紅襄的呢!呵呵,也難怪了,你如此天真單純又怎麼是他一個望族寵侍的對手,被他哄得暈頭轉向是完全正常的,玄信王爺也甚憐愛他呢,連我這青樓女子都無法望其項背啊……”
靜蓁知道大勢已去,卻一定要在臨終前再擺上若廉一道。何若廉這個掃把星終於將全家克得一個不剩,想到此處,她咬牙道:“玄信王爺……我愛他情深,他卻將何若廉給救走了,我為他拼死拼活地賣命,他卻讓那醜八怪與他同享榮華富貴。你呢?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我加害他才趕走了他吧,他那樣辜負你,他心裡根本沒有你,你還對他那樣好呢!那醜八怪哪裡吸引人了?說到底……還不是迷戀他身體……”
鈞闐心似油烹,他真希望他聽不見這個惡毒女人的詛咒,但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樣,刻進他的心裡。他怒吼一聲:“夠了!何靜蓁,既然我和你沒有關係,我也無須對你客氣了,我賜你淩遲之刑,你可以謝恩了!”
恨恨地甩下何靜蓁,眼淚卻不爭氣地湧上眼眶。何若廉,你不愛我,又何苦那樣騙我,虧我還以為你真的得了什麼重病,太醫告訴我你沒事,我卻還是覺得你面色無華體虛氣弱,怕你鬥不過這惡毒女人,才想放你一條生路。誰想到,你離開我,就又歡蹦亂跳了,還甩給我這樣的一個結局。鈞闐此生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愛你,而因為愛你而一次次地為你的行為開脫,就是不停地錯上加錯!
一個人行走在禦花園的小徑,鈞闐想起若干年前第一次知道心頭肉背叛自己時那種冷入骨髓的劇痛……從那時起,一次又一次,自己真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多少原諒多少癡情都化為烏有。他最終還是狠狠地傷害了自己一下,絕塵而去……
我不適合為王!是麼?何若廉!你也這樣想麼?才為了去巴結那天下最強之人,甘心打開自己的身體?好!既然如此,我又何須再苦再痛!我又何須強撐著,為你受那種罪!我又何須為了你潔身自好,巴巴地等著你回心轉意!我會讓你看到,天下歸心,山河重整,但……我卻不會再讓你看見那個軟弱的鈞闐了!俊秀的薄唇被咬出血來,鈞闐狠狠地斷去了對若廉的最後一絲情意。
若廉靜靜地坐在蓮花池邊。
他來紅襄故地已有多日,初時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
奴兒去後,他所體會到的那種空洞疼痛讓他陷入一種無法排遣的狀態之中。若廉性格本來十分清淡,得知自己終於不治後,才放肆地想放任自己的心去好好愛一場。如今,造化弄人,他竟又活了過來,而且是誇張到吃了醜奴熬煮的湯才活下來的,這叫他情何以堪,從此後以註定他無法生存又無法滅亡的絕望心境。他對一切都感覺麻木了,他甚至不關心玄信把他帶來做什麼了。在他心裡,對鈞闐還是有一絲期待吧,雖然微弱,但如一星燎原螢火,將心情照亮了些。讓他在這冰冷的世上苟延殘喘時,疼痛能略微減輕。
玄信來看過他幾次,什麼都沒對他說,臉色卻越來越陰沉。而若廉也懶得去詢問他的意圖,心裡卻暗暗覺得,如果玄信將自己殺掉,那自己也不算辜負了醜奴。隨便他吧,想怎麼折磨就來吧,既然連招架都做不到,那除了等待承受,還能做些什麼呢?
若廉輕歎了一聲,冬日的蓮池覆蓋了一層冰霜,北地的嚴寒讓若廉有些瑟縮。蓮的殘根醜陋地在凍冰的池裡橫陳,若廉忽然有些感慨,再美麗的生命死後,也都不可愛了吧……
“叔叔!”一個軟糯的聲音在若廉耳邊響起,若廉一回頭,對上一雙漆黑如潭的眼睛。一個粉玉雕琢的小女娃娃正站在他身後,她長得真是好看,典型的玄家樣貌讓小小年紀的她顯示出與眾不同的美麗。
未待若廉答話,小女孩已經走到若廉身邊,對若廉道:“叔叔能幫蓮兒把毽子拿下來嗎?”
聽她也叫蓮兒,若廉一笑,跟著她來到一個院中,將踢到山石上的彩色毽子幫女孩子取了下來。
“謝謝叔叔!”
若廉喜愛地拍了拍她的頭。小女孩卻忽然抬頭道:“你是若廉叔叔吧,我認識你。”
若廉一愣:“是啊,你怎麼會認識我的?”
“我爸爸的房間裡有你的畫像,爸爸最喜歡看你的畫像了……爸爸還說,若廉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還說蓮兒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若廉叔叔……”
“你爸爸……是哪位……”
“我爸爸是甯王玄禮……我叫玄思蓮……”
鬱結在若廉心中幽然凝結,玄思蓮……玄思廉……禮,這孩子是你和西瑉公主的女兒麼?想當初,得知你要和西瑉公主成親時,我還狠狠地痛過一陣呢,現在,看著你的女兒,我竟感覺如此的平靜。你這許多年竟還念著我麼?物是人非,白雲蒼狗,你我生死相隔,卻再回不去當初的少年青澀了……
“叔叔……若廉叔叔……五叔叔說要打大仗了呢……”小女孩不停地念叨著,卻沒發現若廉已經陷入了沉思。
官道上駛來一輛馬車,雖然已經快馬加鞭,車裡的人卻還在催促:“再快一些!”
望著形容憔悴卻還強自支持的尉遲丹,離兒一陣心痛。
那日尉遲丹回了客棧找人去接若廉時,若廉已經蹤影皆無,尉遲丹當場就昏暈過去。他心頭只有全玄禮囑託、救小闐若廉這一念頭支持,如今遭逢巨變,虛弱的他終於撐不住了。在周圍找了幾日,並沒找見野獸傷人的徵兆,卻聽消息說東聖的蓮妃回了紅襄國,並被紅襄國的當權派靖王玄信封為寵姬,日日承歡。尉遲丹瞭解玄信的齷齪手段,只怕若廉要真落在他手中,又無法求死,那定是十分悲慘,所以當下決定,直接去找鈞闐,向他說明一切,讓他出兵去救若廉。
一路上快馬加鞭,心卻越來越沉。戰事又打響了,當年殘暴無情的獸王再次出現,嗜血兇惡,殺人如麻。本來想提醒鈞闐留意靜蓁,還未到東聖大營,便聽說了靜蓁被施以淩遲之刑,開膛剖心的消息。靜蓁並不是什麼善類,但尉遲丹卻感覺到一絲詫異。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鈞闐麼?他怎麼如此狠戾,一個女人,縱使再壞,殺了也就罷了,用不著這樣折磨,怎麼說也曾在他後宮住了這許多日……有一絲什麼變化了,讓尉遲丹很緊張,卻無法說清。
“公子,眼看就到東聖的大營了,咱們歇一下吧。”見尉遲丹臉色越來越白,離兒擔憂地說。
“我哪有心思歇呢,總得全告訴了小闐,讓他快點去救若廉才好……”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人早已經油盡燈枯,只怕未全玄禮之托無法瞑目,尉遲丹不敢稍有休息。
離兒望著陰沉沉的天,歎了一聲。
終於望見東聖大營,尉遲丹松了口氣。不管怎樣,只要見了小闐說明一切,就是死了,也閉上眼了。
一個傳旨兵攔住尉遲丹:“幹什麼的?”
“勞煩小哥知會一聲,就說……尉遲丹前來拜見陛下。”
東聖剛打了個勝仗,那個傳旨兵面上甚喜,因此頗好說話,道:“你們先等著,我進去通稟陛下。”
過了大概一炷香功夫,那傳旨兵回來道:“陛下宣尉遲公子覲見,其他幾位,請在營外稍候。”
尉遲丹拔腿要走,離兒卻叫道:“公子!”
尉遲丹回過頭來,離兒道:“保重!”
尉遲丹笑了一下,絕美的笑容映亮了陰沉的天空:“放心吧。”
說完,他轉身隨那傳旨並兵朝帳內走去。
鈞闐坐在大帳內的虎皮椅子上,烽火的洗禮讓這個原本稚嫩的男人變得成熟果敢,也變得狠絕兇殘。
見尉遲丹進來,鈞闐揮退了傳旨兵,似笑非笑地看著尉遲丹道:“大師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尉遲丹可沒時間跟他客氣,見到鈞闐,只急道:“小闐,你去趕快去救若廉,他現在很有可能落在玄信手中了!”
“哦……師兄不要急,咱們坐下敘敘舊嘛,來人哪,給師兄看座!”鈞闐卻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這不禁讓尉遲丹心裡起火。
“我不坐了,你還是快些想辦法救若廉吧,玄信的手段我領教過的。”
“哦……師兄有所不知啊,你三十來歲還守著童身,當然受不住玄信的手段了,何若廉可就未必了。”
尉遲丹一下呆在那,看著鈞闐的臉,愣愣地說:“你……你說什麼?”
鈞闐的臉一下子冷下來:“你說我說什麼!尉遲丹!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以為你的那點爛事我不知道麼?鈞閾死的時候都告訴我了!你也被他廢了是吧,玄信他們一家不都是畜生麼?他為了你殺了他二哥,這有什麼奇怪?據說當初何若廉在他們家時是因為同時服侍他們父子數人,才被趕出紅襄的!你現在來給他求情?我怎麼聽說他在玄信宮中活得甚為愜意呢?亦或這又是玄信的什麼詭計?靜蓁死了,就派你再來,你以為我對你還念著舊情麼?”
“鈞闐!你這樣說話,你還是不是個人了!”從小自恃是他師兄,所以對鈞闐要求頗嚴的尉遲丹一時失口,早忘了什麼君臣禮數。
“尉遲丹……你太放肆了!”鈞闐拍案而起,“來人哪!把這個紅襄奸細給我拖出去!”
“鈞闐!你變了!自從我看見若廉病重將死,而你把他狠心地推出門去,我就應該知道自己不該再信你!”
“哼,是嗎?他病重將死了嗎?很久了啊,他怎麼還沒死呢?怎麼還好好地活在玄信宮裡呢?尉遲丹,你們太拿我當傻瓜了,我不會……再信任任何人!”
“若廉他……他是服用了千年蠑螈湯才得活命,是醜奴犧牲自己……”
“你說的這些話我可以理解為白日發夢麼?尉遲丹,你下次最好把謊編圓一點再來!我懶得殺你,你若再在這糾纏,我不介意用你來慰勞一下我手下的軍士!”鈞闐想到自己少年時一腔癡情,心頭一怒,一句氣話不假思索地吐了出來。
尉遲丹愣愣地看著鈞闐:“小闐,你是不是放棄若廉了……”
“好像是他先放棄我的。”鈞闐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尉遲丹絕望地點了點頭:“鈞闐,你一定會後悔的。三王爺,尉遲丹辜負了你的一番囑託,終究沒有幫到他……”
“陛下!”幾個按住尉遲丹的兵丁幾乎同時驚叫起來,一絲血線從尉遲丹口中淌下,鈞闐急忙回過頭來,伸手再一探視,尉遲丹已與世長辭了……
鈞闐愣愣地望著尉遲丹的屍首,心頭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卻不知是酸,是痛,是傷感……
第 32 章
爐中的火漸漸熄了,若廉覺得有些冷,但是卻懶得動,只是把身上的斗篷又裹緊了些。
“若廉叔叔!”思蓮清亮的聲音響起,若廉回過頭來,只見女孩小臉通紅,手裡卻捏著兩串漂亮的糖葫蘆,“叔叔!吃!”玄信基本上不見蹤影了,思蓮倒是常常跑來看他,若廉悠然一笑:“可別跑摔了,被竹簽子紮到。”說著,已經將思蓮抱到腿上坐著。
思蓮將糖葫蘆舉到若廉口邊,一定要他吃,若廉拗不過他,張口咬了一個,酸甜適口的山楂裹了一層濃稠的冰糖,化在口中,甚是美味。
“好吃麼?”思蓮如小大人一般問道。
“好吃極了。”若廉笑道。
思蓮卻猛地回頭,在若廉臉上狠狠地親了一下。
若廉愣住了,五六歲的小女孩香甜的吻有一種奇妙的觸感,她口上粘著糖稀,只將若廉的臉也吻得粘粘的。
“只有若廉叔叔待我好……”
“你爸爸媽媽和五叔叔待你不好嗎?”若廉有些擔心玄信會因為玄禮的原因虐待這小小女孩。
“不是……他們給我吃的給我穿的,什麼都給我最好的,可是……他們都不愛我……”
愛……這樣小的年紀已經如此敏感地體會到什麼是愛了麼?若廉將懷裡的孩子攬緊了些。
“若廉叔叔,你不要丟下思蓮,你永遠都要陪思蓮玩,只有你會陪我玩。”
“好的思蓮,只要叔叔在,就會陪著你。”想到玄信不知因何目的將自己抓來,若廉不願自己出了什麼事,這個小小女孩會感覺失望,所以沒有將話說得太滿。
“思蓮最喜歡叔叔!”見若廉待她這樣好,思蓮開心地笑了起來。
忽然,思蓮一臉神秘地對若廉道:“若廉叔叔,我爸爸給我一封信,我可誰都沒給看的。我有好多字都不認識,只認識一個廉廉,你能給我念念麼?”
若廉心頭一動,玄禮的遺書麼?他點了點頭,思蓮將信拿了出來。
“我五叔叔喝醉了,看著這個信,一邊看一邊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這是爸爸寫給我的信,我認識那個廉廉的,這是我小名,我爸爸教我的第一個字就是這個,所以,我就給拿來了。你可不要告訴五叔叔,咱們倆打勾勾!”
若廉勾住思蓮的小小手指,兩個人打了保守秘密的勾勾。
接過信來,玄禮遒勁蒼涼的字跡登時躍入眼簾:廉廉……若廉一驚,思蓮以為這是她父親給他的遺書,卻原來……是寫給我的啊……
“一別數載,日夜念茲。死別在即,寥寥數語卻難解心頭濃濃悔恨……”若廉強抑住心頭的悸動讀完了玄禮的信,信上完整地記述了玄信的諸多陰謀。言語有理有節,雖然深情一片,但字裡行間透出的尊重之情,令若廉頗為感激。
“余對廉廉愧悔頗深,眷戀頗深。少時餘之遊戲,廉之深情,餘愧悔之;後來余之思念,廉之別戀,餘眷戀之。余與廉廉清白一世,雖有遺憾,亦欽佩廉之鍾情!唯願廉廉與所愛白頭偕老,方不負餘之苦心。切切……”
若廉咬緊了下唇,禮,這是你在那惡人的折磨之下寫給我的絕筆之信麼?呵呵……果然是造化弄人啊……這一片癡情若在少年之時該有多好,多好啊……這一番剖白若在我與小闐未層決裂之時,那也算不錯……但是現在……我只怕是要辜負了你的一片苦心了……如今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什麼都明白了,一切都是玄信搞的鬼,但又能怎麼樣呢?若廉已經不是當初的若廉,鈞闐也不是當初的鈞闐了……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若廉叔叔,爸爸說什麼……”思蓮見若廉呆呆發愣,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不禁搖晃他手臂問著。
“你爸爸說……”信中提到,思蓮也是玄信陰謀的一部分呢,思蓮竟是玄信的女兒,這真是個天大的諷刺……
若廉低頭看了看思蓮,柔聲道:“你爸爸說思蓮是他心頭的寶貝,他要你乖乖地,快快長大……”思蓮的眼睛亮得出奇,少年失怙的傷痛輕閃了一下:“思蓮一定乖乖聽話,思蓮一定快些長大……”
“思蓮!”玄信的聲音響起,思蓮依然坐在若廉的懷抱裡,若廉緊緊地捏著那封信,迎上了玄信的目光。
“五叔叔……”思蓮怯怯地叫了一聲,卻往若廉懷裡又縮了縮。
玄信走過來,看了看若廉手中的信:“思蓮,你先去玩會兒,五叔叔有事跟你若廉叔叔說。”
思蓮看了看玄信,又看了看若廉,忽然道:“五叔叔!你不許欺負若廉叔叔!”
見思蓮舉著糖葫蘆跑遠,玄信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呵呵,何若廉,你還真是有魅力啊,連我的孩子都……”
一絲如風微笑浮上若廉的面容:“思蓮雖小,但卻十分聰明,她自然知道誰是真心對他好的……”
玄信亦沒答話,兩個人在屋裡坐了會兒,玄通道:“來人哪,把這爐火生旺些,屋子冷,呆著難受。”
兩個僕人過來將爐火生旺,若廉和玄信感覺著屋子裡慢慢暖和起來,爐子生好,僕人退下,玄信起身倒了兩杯茶,遞給若廉一杯。
“看到信了?”玄信問。
“嗯。”
沉默了一陣,玄通道:“認識你也將近十年了。一轉眼啊,咱們都三十來歲了。”玄信的聲音裡頗多感慨。
若廉接過茶來,呷了一口,道:“是啊,人生轉眼已過半,耳畔頻聞故人亡。”
玄信一僵,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玄通道:“何若廉,你知道鈞闐快攻入紅襄城了麼?”
若廉沒有答話,身體卻輕顫了一下。
玄信卻自顧道:“不是我不如他,而是……我已無心戀戰。”他長歎一聲,“自從禮死後,我忽然對這天下失去了興趣,原先的諸般追求,現在看來,都沒有意義了。”
“你這又何苦,挖空心思做了這一切,功敗垂成,卻害得這許多人無辜喪命。”
“尉遲丹死了。”
“什麼……”
“尉遲丹,在鈞闐的大營裡,咬舌自盡了。”
若廉垂下眼簾:“呵呵……好啊……都死了……”
“何若廉,我恨你!”玄信正視著若廉,這句話說得甚為平靜,“我雖然對這江山沒有興趣,可是對你……我恨你!你是我的最後一個籌碼……”
若廉淡淡地看了玄信一眼:“你打錯算盤了。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你。你以為還能用我來威脅鈞闐麼?呵呵,我告訴你吧,尉遲大哥是給我求情去的,他死了,一定是鈞闐已經把所有的路都斷了……沒用了玄信,他不愛我了……”
“不管有用沒用,總要最後再試一次。其實……我還有個打算……也算是個不情之請。”
“你說吧。活到這個份上了,我把一切都看得淡了,什麼仇恨愛戀,我都不在乎了。如果若廉能幫得上你,我盡力。”
“是思蓮。思蓮是無辜的,如果鈞闐占了天下,你可不可以讓鈞闐不要折磨她,放她一條生路。如果……如果做不到,你要親手殺了她,不要讓她多受苦楚。”
“鈞闐不至於吧,縱是恨你,也不至於對一個五六歲的女童下手。”
“呵呵,你可知道他是怎麼對待鈞閾母親的麼?也六七十歲的老嫗了……”
“那不一樣,那人傷害過他和他的母親。”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玄通道:“何若廉,你的那幅畫在我這,可以送給我麼?”
若廉驚訝地抬起頭來,玄信拍了拍手,一個僕人將一個卷軸送進屋來。
若廉將卷軸打開,年輕英俊的玄禮躍然紙上。
“你將來將我與這幅畫合葬吧,要怎麼毀我的屍身都行,別毀這幅畫。怎麼樣何若廉,我也算是你的知音了吧。”
“呵呵,這個要求果然是不情之請啊,我畫了一輩子,只剩這一幅,竟還歸了你。好吧,我答應你。”
思蓮自遠處跑來,一下撲到若廉腿上,若廉將她抱起來。思蓮看著玄通道:“五叔叔!你沒有欺負若廉叔叔吧……”
玄信看著若廉:“我愛的人怎麼都那麼愛你呢……”
“呵呵……有用麼?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玄信一笑:“何若廉,你還愛他麼?”
“誰?”
“哈哈哈哈……”玄信淒然長笑,“沒有誰了……我只是隨便問問……”
若廉看著玄信遠去的背影,也不禁淒然一笑。
“五叔叔哭了。若廉叔叔,你為什麼不哭?”
“我沒有想哭啊……我也哭不出來……”自從在醜奴墓前流出血淚,若廉就再也無法流淚了。
“可是你看上去好難過,比哭出來還難過的樣子……”
若廉點了點頭:“你五叔叔在笑他傻,我在笑我傻,我們倆想的好像不是一個人啊……”好人壞人,奸人癡人,唯情一事,最是傷人……
第 33 章
年關之際,烽火連天。自冬深至年關,戰事一直未停,如今鈞闐的大軍已逼到紅襄禁宮之外。
若廉抱著思蓮坐在深宮院落,靜靜地看著滾滾的炮火。
“若廉叔叔,他們是不是在放煙花啊?”思蓮問道。
“是啊……在放煙花。”若廉看著升騰而起的狼煙,點頭道。
“可是這煙花一點都不好看!”思蓮嘟起小嘴。
若廉笑了:“丫頭,小小年紀就如此挑剔了,大起來可怎麼得了。”
“思蓮!”玄信的聲音響起,若廉回頭,只見玄信手持那幅畫軸來到他眼前。
“怎麼,你終於走投無路了?”若廉的面上泛起一絲微笑。
玄信輕蔑地看了若廉一眼:“錯!我早就告訴過你,是我無心戀戰。”
“呵呵,你的理由真是牽強,無心戀戰,又為何要戰?”
“鈞闐馬上就要進宮了,你可有些期待麼?”玄信依然從容地問道。
若廉見他對自己的問題避而不答,也輕笑道:“玄信馬上就要到地府去會兄長了,你可有些期待麼?”玄信的笑容僵住了:“何若廉,你一直是個厲害角色!”“五世子過獎了,若廉不過一介草民而已。”“五世子……”一個稱呼,將二人帶回十年前的玄府,一生往事仿佛都在眼前重現。
玄信笑了一下:“何若廉,你很了不起,你讓天下最強的兩個男人,一個愛你,一個恨你!”
若廉亦笑道:“若廉又何嘗希望如此,如今,愛我的怨恨於我,恨我的有求於我,這樣的結果雖然是個笑話,卻是用我一生的幸福快樂換來的。”
兩個男人在生死瞬間談笑風生,怨也罷,恨也罷,多少仇恨,都於風中飄散。
“何若廉,我雖然恨你,但說實話,我卻對你很欽佩,很嫉妒。你看似柔軟,實則堅強,什麼樣的打擊也不能令你臣服。正是佩服你人品,我才能將身後之事,和唯一的骨血託付于你,玄信做過頗多對不起你之事,但你要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原也沒有什麼。但因最後這兩件事,玄信倒要謝你一謝。”
若廉朗聲道:“你也不用客氣!你毀我一生,我在心裡仍然萬分恨你!縱是將你食肉寢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我是沒有能力殺你,但天有正道,報應不爽,你終於走到末路。應你的那兩件事,卻並非是因為你。思蓮是一個無辜稚童,我自不會忍心見她受害,而這畫是我畢生所愛,既然今日得遇知音,若廉只是仿古人摔琴謝知音而已,你也不必客氣,你在我眼中,自不如我的畫珍貴。”
玄信一笑:“好,我沒看錯你。果然沒有惺惺作態,我女兒跟著你長大,我也可以放心了。”
思蓮一直在聽著兩人說話,一雙漂亮的眼睛看看若廉又看看玄信。
轉臉對著思蓮,玄信第一次流露出一絲父愛:“思蓮,爹爹要去了,你以後好好地聽若廉叔叔的話,來,你叫一聲爹!”
思蓮卻不啃叫,只是那樣愣愣地看著。良久,思蓮方道:“你不是我爹爹!”
若廉見玄信臉上顯出失望之色,歎了一聲:“思蓮,他就是你爹爹,你叫他一聲吧。”
思蓮倒頗聽若廉的話,想了一會兒,才怯怯地道:“爹爹……”
玄信湊過去,在思蓮臉上吻了一下。
“好!好一幅天倫之樂的絕佳場景啊!”鈞闐面覆獸皮自廊下走出,若廉轉臉望去,兩人雖咫尺相對,兩顆心卻已經隔山隔海。
玄信笑道:“何若廉,我現在無論說恨你還是說愛你,只怕都會害了你了。”
若廉道:“這不是正合你意麼?你這人心腸也真毒,臨死還要害我一次。”
玄信正色道:“這次我可不是故意的,誰知道他這個時候鑽出來,我還沒有和我女兒告別完呢。”
鈞闐打斷道:“好了!這不是你們卿卿我我的時候,我是來索命的,你們也不用告別,一家三口下去團聚吧!”
若廉聽得一驚,這鈞闐真是要將他們都殺掉麼?殺了自己也就罷了,這小小女孩又身犯何罪?想要出言辯解,玄信卻先他一步道:“鈞闐!你也太不像個男人了!連婦孺都不放過嗎?我早已活夠了,但求你放過我女兒。”
鈞闐頗有興味地打量了一下若廉懷裡的思蓮:“你的女兒嗎?很好!我可以饒她一命。”
玄信高聲道:“她是你仇敵之女,你自不會好生待她,我只求讓她有口飯吃,可以平淡地度過一生就好,但你若讓她為奴為婢甚至淪為娼妓,那我倒不如現在帶她走了!”
“玄信,你的要求還挺多的嘛,好,我就依你。我是不會跟你的‘婦孺’一般見識的,你的這個妃子是我的一位故人,我也會暫時留他一命,與他好好地敘敘舊。”
鈞闐面覆獸皮,看不出表情,聽語氣卻極其諷刺,若廉淡淡一笑,兩個人走到如今這份上,哪裡還談得到什麼感情……
“玄信,你的要求我可以滿足,但你想不想聽聽我有什麼要求?”
“你說!”
“我要你在你的‘婦孺’面前被淩遲處死,你可願意麼?”
玄信縱如此狠絕,此刻也有一絲猶疑。若廉大聲道:“鈞闐!思蓮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她若親眼看見爹爹被淩遲於眼前,那會成為她一生都無法抹去的慘景!你這樣安排,未免太沒人性了吧!”
“思蓮?好名字,好名字啊!”鈞闐冷笑道,“何若廉,這孩子不會是你生的吧?我聽尉遲丹說你吃了個什麼千年蠑螈的,不會變成了妖怪,生了小崽子出來吧!”
聽鈞闐如此口不擇言,若廉怒極反笑:“哈哈!我生?我的小妹夫真會和我這大舅哥說笑!我是生不出了,我只指著你抱外甥了!”
這兩句話出口,卻是將兩個人的情分毀到了極至,鈞闐繃緊了身體,渾身散發出一股殺氣。
四個人就這樣對峙著,本不相干的生命在這裡膠著,本深相愛的兩人卻在這裡決裂。
良久,鈞闐吩咐道:“來人!將玄信給我拖出去!”
玄信走到若廉身邊,耳語道:“何若廉,最終還是我贏了。你不會死的,禮是我的了……”說著將手中的畫軸交到若廉手中。
若廉慘然一笑:“你去死吧,你以為我還愛他麼……”
這二人彼此恨入骨髓的問答,在鈞闐眼中看來卻如此曖昧,宛如愛人訣別一般。
第 34 章
玄信被處以淩遲之刑,死後剝皮剖心,曝屍三日。鈞闐本意是將其丟到亂葬之地,但若廉竟帶了那畫去給玄信收屍。
若廉找了個皮匠,將玄信的屍身大體合攏,又帶了件衣服,多給了幾個錢,讓那皮匠為玄信穿了。此生最大的仇敵臨終落得如此下場,若廉卻並未覺得長出一口大氣。他雇了幾個人,將玄信的屍身送到玄家陵園,按順序埋在了玄禮身邊,還將那幅畫也一併葬了。
看到玄禮的墓,若廉有一絲感慨。雖然,青澀單純的愛情早已不復存在,但他最後的鼎力相助卻讓若廉頗為感激。若廉在他墳上拜了拜,暗暗祝道:“禮,雖然你我無緣今生,但若廉十分感激你的一番垂青,願你早登極樂,再不受這凡間俗事的侵擾。”祝罷,將隨身帶來的酒撒在玄禮墳前,胸口有些悶痛,似乎有什麼發洩不出來,可是定睛去想,又什麼都沒有。
鈞闐對若廉的行為並沒有多加幹預,只是由著他,收斂了玄信的屍身,又在玄禮的墳前拜祭。若廉本以為鈞闐就算不殺他折磨他也一定會來找他麻煩,但沒想到鈞闐卻將他扔在一邊,不聞不問。
時間一天天過去,若廉仿佛又回到了看不見鈞闐的冷宮,每天教思蓮寫字念書,卻再也不想作畫了。
思蓮越來越依戀若廉,這種如父女般親熱的感覺讓年逾而立的若廉獲得了頗多安慰。天寒地凍,若廉就讓小思蓮與他同睡,小小軟軟的女孩兒讓若廉自心裡生出一絲保護的欲望。玄禮不在了,玄信也不在了,所有的愛恨癡纏在這個小仙女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如今,若廉唯一想的就是與愛如掌上明珠的思蓮就這樣平靜地活下去,刻意地忽視掉心裡越來越大的空洞感。
轉眼,輕寒未歇,早春先至。若廉還有些耽溺于料峭薄寒之中,絲絲嫩柳就冒出頭來。思蓮越來越乖巧,竟在一日晚間將睡之事,喚了若廉一聲爹爹。這一聲讓若廉驚喜非常,他將思蓮抱在懷裡親了又親,本以為一生沒有子嗣的若廉被那天倫之樂的場景迷醉了。
自此後,思蓮便經常甜甜地叫若廉爹爹,有時候還會撒歡地在若廉臉上頸上親到口水直流,若廉也真寵她,憐惜她從小失去父母,愈發將她視同己出。
思蓮近日換牙,有時候就有些沒輕沒重,若廉也捨不得說她,只是叫她別學小狗狗咬人。
遠遠地看著這父女倆追逐嬉戲,鈞闐的心都碎了。這些日子,他總是偷偷地來看若廉,有很多人很多事,越是想忘記就越是無法忘記。
何若廉,為什麼每一次都是我在妥協?為什麼每一次都是我選擇讓步?為什麼每一次我都無法狠下心來待你呢?你的身邊總是有那麼多人真心待你,玄禮、玄信、醜奴、尉遲丹,現在又是個思蓮……我呢?除了你,我誰都沒有,誰都沒有啊……而你……呵呵,走了這麼久,我不過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而已。鈞闐落寞地咬住嘴唇,為情所傷卻依舊無法相忘的他,眼睛裡閃出了淚花。
他默默地回到正殿,吩咐道:“今天晚上在東暖閣設宴,請若廉公子過來。”心情抑鬱的他竟沒發現自己對那個人使用了如此尊重的稱呼。
接到鈞闐讓他赴宴的消息,若廉不知是福是禍。但因為能見著那人,心裡倒覺得縱是一去不返也是值得,不覺竟湧上幾絲歡喜。
吩咐宮女照顧思蓮,若廉梳妝整齊,又換上一襲乾淨的白衫,心情竟又些惴惴。看著銅鏡裡的那個男人,容顏平淡,韶華不再,但一股從容優雅的成熟氣質卻不可抑制地煥發出來。若廉淡淡一笑,青春沒有了啊,那麼,幸福呢?
在宮女的指引下,若廉來到東暖閣,屋子裡早擺下些精緻美味的菜肴,鈞闐已經到了。
摒退左右,當屋子裡只剩若廉和鈞闐二人時,鈞闐發話道:“坐吧,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你就不必拘泥了。”
若廉也並未推辭,在鈞闐對面落座。
感覺到鈞闐直往自己肉裡盯,若廉倔強地昂起頭來,迎上鈞闐的目光。四道眼光相觸,彼此的心裡都是一顫。
若廉道:“陛下找若廉來有何貴幹?”
“哼哼,你說呢?”
若廉看他一眼,道:“我沒什麼可說的,陛下若是憐惜,賜若廉白綾鴆酒,若廉自是感激涕零;陛下若不解恨,縱是淩遲肢解,若廉也沒有怨言。”
“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啊,擺個鴻門宴害你來的?”
“難道陛下叫若廉前來只是喝酒敘舊?”
良久,鈞闐展顏一笑:“廉,越老越有味道了。”
“呵呵,我乃一介醜人,原入不得你們的法眼,陛下快別說笑了。”
“你……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鈞闐一窘,臉卻微紅了,悶聲道,“我說的是真的。”
若廉見他那可愛的樣子,心裡又禁不住喜歡。就是愛他這份純勁,雖然他的死心眼讓兩個人都吃足了苦頭,但千帆過盡之後,心底唯餘的,卻還是他的真摯和溫柔。
見若廉面現柔和,鈞闐心情也好了:“廉,先吃吧,一會兒都涼了,就不好吃了。”若廉自然地答道:“你也吃……”這話一出口,二人俱是一愣,這還哪裡像一對怨偶,分明是恩愛夫妻在互相照顧呢。
鈞闐搛了一個水晶蝦球放到若廉面前的吃碟裡,若廉低頭去夾,因為筷子滑蝦也滑,若廉又甚為緊張,因此夾了幾次,竟都沒有夾住。若廉正覺得有些窘,鈞闐卻將一隻白瓷勺子伸了過來,勺子裡,一個瑩潤的蝦球在挑逗著若廉的食欲。
若廉不知是該伸手接勺子還是該張口,鈞闐已經將勺舉到他口邊,勺子的邊沿已經險險地擦著他的嘴唇,若廉沒再遲疑,張口將拿蝦球叼了去。
那蝦球也不知道是用什麼烹的,怎麼如此味美,若廉輕輕咀嚼著,臉也微紅了。見若廉吃了他喂的東西,鈞闐心情大好,自己就著若廉吃過的勺子舀了個蝦球放在口中,一會兒功夫,又舀了一個。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但心底的堅冰卻在慢慢融化。
“廉,在想什麼……”鈞闐柔聲問道。
“我在想……”若廉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兩個人在山谷深處的日子,那時候,雖然沒有錦衣玉食,但濃烈的愛卻足以將最平凡的衣料變得溫暖,最普通的食品變得美味。“我在想如果沒有這些歲月,沒有這些坎坷,該有多好啊……”
鈞闐只道若廉對往昔那些錯誤選擇甚為後悔,輕笑一聲:“只可惜去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世上最無聊的便是後悔一事!大錯鑄成悔之晚矣,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若廉心頭一痛,聽他話中意思,已將當年的深谷盟誓一筆抹殺,既然如此,又何苦叫自己前來?難道只是為了受他奚落嗎?也罷,愛情沒了,可不能連尊嚴都丟了。若廉抬起頭來,正色道:“若廉一生身世飄零,但自問萬事憑心,卻沒一件做過後悔的。縱是現在掉頭命斷,我還是覺得此生在情之一事上……呵呵,雖辜負別人甚多,卻從來都不後悔!”小闐你知道麼,禮為我身處險境依然盡力周旋直至最後一刻,奴兒更是犧牲自己將我這條殘命換回。我可以給他們感激,可是我卻無法給他們愛情!全部的愛都給了你,可是,我卻從沒後悔!
“你!”鈞闐只巴望事到如今,若廉能給他服個軟,讓他有個臺階可以下來,但沒想到若廉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中雖然淒苦,但依然捨不得發作。
“算了……”強忍心中酸楚,鈞闐舉起酒杯,“今天我們只談風月,不談其他,廉,喝酒吧!”
若廉心頭頗為抑鬱,他端了酒杯,一股男兒豪氣在心頭激蕩。
鈞闐移開眼睛,避免讓自己沉溺在若廉的氣息裡,但聲音卻已微顫了:“人道酒品即是人品,酒情即是人情,若廉,鈞闐先飲為敬,我自傾杯卿隨意!”我對你情深似海,哪管你淺飲輕酌……
見鈞闐一飲而盡,若廉心頭一陣悸動,小闐,你想將我一軍嗎?若廉愣是將酒倒至滿溢,舉杯回到:“為感君恩杯不停!”小闐,你可知道麼?為感鈞恩悲不停啊……
兩人對花相祝,對影相酌,酒入愁腸,喝著喝著,兩個人都醉了。
鈞闐已經將椅子拉到若廉身邊,兩人已幾乎貼在一起。
“廉,我殺了你妹妹,你恨不恨我……”
“不恨。”
“我殺了玄信,你恨不恨我……”
“不恨。”
“那……我……我休了你,你恨不恨我……”
“恨!”
“我……我也恨……廉……不要……不要離開我……”
若廉伸手抱住鈞闐,鈞闐像以前一樣,很舒服地就找准了位置,和若廉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要是可以這樣走到結局,那該有多好……若廉似乎看見幸福的影子在他身旁一閃而過……
鈞闐完全醉了,絕美的容顏撕去了冷若冰霜的偽裝,又被酒燒得釅釅的,半張的紅唇讓若廉看得入迷,呆呆看著的功夫,鈞闐已經貼上來,吻住若廉。
多久沒有好好地吻過小闐了?若廉伸出舌頭迎上小闐的舌,就在那一刻,若廉心裡的冰完全融化了。總以為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們再也回不去了,醜奴、尉遲丹、玄禮、玄信、靜蓁……這些人會如幽靈般纏住他們,讓他們無法幸福……但誰知,只是放心地交出自己,只是接觸到彼此的身體,曾經的感情就都復活了,而且還如此的生機勃勃……
若廉本甚為清心寡欲,但只要是小闐,就會讓他全部燃燒。此時,至愛就在懷中,若廉感覺自己無法壓抑,他難耐地伸出手去,撫上小闐的身體……
“啊……”鈞闐呻吟出聲,站起身來,一把將若廉抱起,幾步便來到床邊……
若廉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幸福時刻的到來。鈞闐一寸一寸地吻著他的肌膚,雖然急切,但卻溫存……
額頭、眼睛、耳垂、面頰……若廉已經快被小闐這磨人的吻燒著了,他輕輕地扭動起來,而鈞闐卻在這時停下了動作。
若廉本來羞得閉上了眼睛,但見鈞闐很久未動,就睜眼來看。
這一看就愣住了,鈞闐眼裡的情欲已經冷了,他看著依舊興奮的若廉,低聲道:“你回去吧,明天……再來。”
若廉只覺得下身脹得難受,但見鈞闐這樣,也說不出讓他幫忙的話,只得又羞又氣地掩了身體,狼狽地爬下了床。
收拾好自己,若廉低聲道:“我走了。”
再回頭看,鈞闐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若廉覺得有些窘,他洩氣地咬了咬嘴唇,但想著小闐最後說給他的“明天再來”,心裡又升起一絲希望。
聽著若廉的聲音遠去,鈞闐緩緩地張開了眼睛,兩行清淚從眼中滾落下來。
若廉回到自己的房間,思蓮早已經睡了。雖然心裡有點委屈,但想到小闐對他的柔情蜜意,心中也不禁高興。不管怎麼說,小闐心裡是有他的,雖然之前因重重誤會而鬧僵,但只要心裡有愛,努力去緩和,也許,還是可以放掉仇怨,重新開始的。
重新開始,這是個多麼誘人的字眼啊……
若廉撥亮油燈,將玄禮的信揣在懷裡。總有一個人要先努力一步的。小闐本是至誠之人,但因為被親兄長和大師兄所辜負,所以性格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可也難怪他頗多疑惑,這裡面害人之人也太多了些。他的小闐他知道,他不適合為王的啊……他太輕信太單純,既容易陷入別人的機巧之中,又容易陷入自己的心緒之中。小闐應該跟自己喝喝酒看看花了此一生的,讓他為王,真是難為他了……既然自己不說,他一定不會明瞭,若廉打定主意,明日再見鈞闐,不管他是否有意於自己,也一定要將這一切說清楚,哪怕說完就死,也是可以瞑目了。
想著,若廉自懷裡將鈞闐的那封休書拿了出來。
雖然只有八個字,雖然寫的是絕情之語,但若廉還是將之視如珍寶,那畢竟是那人親筆寫給他的呢。
“闐本多情,廉深無義……闐本多情……多情……”若廉忽然一陣欣喜,難道……難道小闐說他一直有情於自己嗎?勇敢點若廉!若廉為自己鼓勁,他仿佛看見了希望的曙光。
很久沒有寫詩,若廉此時卻覺得溫暖的感覺充滿了胸臆,他撥亮了燈,燈心仿佛應景似的爆起了兩個花,若廉微笑起來。
掭了掭筆,若廉揮起袖子,清雅深情的詩句在紙上躍動,如同他那顆不停鼓動的心:
君如天,本多晴。餘若蓮,身無翼。縱使君天起驚雷,蓮自清持無多語。鈞不惜,廉何必,夜夜錐心含血泣。殘夢深處怨幾許?一點真情猶重記!
相知難,相負易。甯相思,毋相依!寒月芙蕖憔悴死,映日荷花無從覓。鈞若憐,廉何懼?且把當年從頭敘。拋卻江山千萬裡,酒間花前雙老去……
若廉將詩和那休書放在一起,原本的絕情之語就變成了綿綿情話。君如天,本多晴。餘若蓮,身無翼。小闐你能明白嗎?如果我有翅膀,我一定會一刻不歇地向你飛去……
終 章
寫好了詩,若廉還是安靜不下來。他索性坐下來,將自己對小闐的深情和和與小闐發生的種種齟齬一一記錄下來。雖然是如此疼痛的真實,但在有情人的筆下卻是那麼溫暖。
若廉去後,鈞闐躺在床上靜靜地流了一會兒淚,就爬起身來。從二十多歲認識了他,初識了情愛滋味,自己就像一個傻瓜一般陷入了他的情網。只有一個若廉啊,這眼中心中只有一個若廉。和對若廉的愛相比之後,他才感受到當初對尉遲的愛有多麼生澀和淺薄。
真正的愛是如此的由心而發,又是如此的令人耽溺,無論多少背叛多少摧殘,只那個人的一個眼神,一切就都已消弭……他對尉遲丹的感情完全是一種敬畏依戀,那感情裡不摻雜一絲衝動,只想羞澀地遠遠看著,欣賞著。而對若廉就截然不同,只想著將他融入血肉,兩個人合跳一顆心才好啊……
自己真的是個傻瓜麼?從始至終,深陷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啊……何若廉是什麼人,怎麼會像他這個山裡長大的孩子一般單純,又怎麼會像自己一樣傻傻地為他守身守心,巴巴地送上門去呢……我一次次地退,他一步步地逼,我也會疼也會難過啊……若廉你知道麼?我的心也不是鐵打的!你一次背叛,我原諒你,你再次欺騙,我依然原諒你,我為了你受盡折磨痛苦,趕來救你之時,卻看見你和我的仇人如此令人動容的一幕。求我,你為什麼不求我呢?如果你求我,我一定會原諒玄信的,只因為這是你想要的。可是,我又真怕你就那麼跟著他走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你……
鈞闐呆呆地坐著,用了那麼長的時間來撫平傷口,只想著不去理睬若廉,便可以將他忘了,可是……自己就是那麼不爭氣啊……終於還是忍不住找了他來,終於還是以酒遮臉想要抱他,終於……還是自取其辱……
怎麼說他也是王啊,雖然他從未以權勢壓制愛人,縱是吵架,也將他看得和自己平等……為了若廉,他這個王當得不容易,還不是因為若廉喜歡權勢富貴麼?他喜歡,自己縱是拼上性命,每個月被那獸王蒸煮兩次,也要遂了他的心願。現在自己已經成了這世上最有權勢的人,他……
鈞闐只覺得自己甚為可憐,愛上如此負心薄幸之人,竟是一絲寂寞也耐不得的。他一定在嘲笑自己吧,被他的眼神一看,就像個傻瓜一樣跑去親他,被他的手輕輕一碰,就衝動得不能自已。就是脹得發疼也捨不得傷他分毫,仍是一點一點地討他歡心。這樣的愛他會喜歡嗎?自己哪裡像個王的樣子了?也難怪他……鈞闐雖然聽過很多若廉的傳言,甚至親眼看過若廉的非禮之行,但內心深處,卻始終在為他開脫。但二人親熱正酣之時,若廉頸上一個醒目的紅痕真是將他徹底地擊倒了。
鈞闐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竟顯得有些憔悴。他癡癡地走出寢殿,向關著獸王的屋子走去。
獸王面具擺放在池中央的白骨上,見鈞闐進來,那白骨咯啦咯啦地抖了一陣,面具睜開了眼睛。
“哈哈,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被你那心上人給欺負了?”獸王面具露出獠牙,一對眼睛瞪得老大。
“我想放你走了,我想帶他回晴峰山,住到那山谷裡去,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他就是我的了,沒辦法再跑出去勾搭。”
“你可真是可憐,受了那麼多苦才換來權傾天下,卻要放棄了?”
“嗯,因為我愛他,什麼江山什麼富貴,對於我什麼吸引力都沒有。我已經給母親報了仇了,心願已了,現在就只想回晴峰山去守著他,從此再不分開。”
“你是這麼想,他呢?”
“他……”鈞闐低下頭去,如果自己不再是王了,那個人憑什麼聽他的,又憑什麼跟他走呢?到晴峰山要自耕自織,他又怎麼願意受那般苦呢?想著想著,鈞闐就沮喪地歎息起來。
獸王乃是一股怨念所化,最恨的就是世間情愛,它轉了轉眼球,道:“他心裡有你沒你,我有一道靈符,你給他化水喝下,照我說的做,必能試得出來。”
鈞闐為人甚為單純,但縱是如此,經過這許多苦楚,他也學得聰明起來。他看著獸王道:“你說你最恨世間有情人,又怎麼會有這試愛的靈符了?”
“哈哈!你有所不知,我這靈符是萬千有情人的眼眶骨煉製而成,你若不信,可以一試。”
鈞闐疑惑地看著獸王,只見它張開口,口中含著兩個小瓶。
“你可敢喝下這符水麼?”獸王將裝了符水的瓶子吐到鈞闐面前,鈞闐難以抵擋試出愛人心跡的誘惑,伸手拿了起來。
打開瓶塞,一股酸澀的氣味撲來,鈞闐卻想不了那許多,一仰頭將那符水一飲而盡。那水微鹹略苦,喝到腹中只覺得甚為憋悶,心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淚不停地朝外奔湧。
良久,鈞闐才緩過氣來:“這……這是個什麼邪藥,可會傷了他身體?”
“哈哈哈……不會的不會的,你難受吧?越難受就是愛他越深,這乃是情人眼中淚骨煉成,如果心中無愛,那就不會有絲毫反應,如果淚流不止,那就是真心深愛。這藥雖靈,卻於人無害,你可以拿去試試。”
鈞闐本來已經絕望,但人在絕望之時就會變得迷信。他雖然對若廉已甚為灰心,但他拿到這藥卻仍想著試上一試,哪怕若廉為自己掉上一個眼淚,也算是沒有白愛他一場。
“爹爹,你這樣沐浴梳妝,倒像書裡寫的那些要會情郎的女子一般。”思蓮見若廉從早至午竟幾乎一刻不停地梳妝,心裡只覺得甚為好笑。若廉怒道:“你這丫頭甚是無禮了!有這麼對爹爹講話的麼?更何況,你一個黃毛丫頭,又怎麼懂什麼女子會情郎,這都是誰教你的?”
“這不都是爹爹教的!爹爹的書上講女子的丈夫出去貿易,那女子就‘日晚倦梳頭’啊,女子的丈夫回來,她就‘攬鏡忙梳妝’啊,爹爹從早上到現在一直在攬鏡梳妝,顧影自憐,卻比那女子還要投入。”
若廉雖然有氣,但卻也一陣無奈。看來小孩子真是一種惹不得的生物,自己付出全部心血去教育她,她學了本事卻回來取笑自己。
“爹爹,你是不是愛那個人啊?”思蓮的話讓若廉驚得險些將手中的鏡子掉到地上。
“你說什麼?”z
“爹爹不要害羞啦,爹爹愛那個人啦,早上醒來見爹爹在桌子上睡著,口中流著涎水,還叫著‘小闐、小闐’的……”
“你!”叫著小闐也就罷了,幹嗎還加上一句口中流著涎水?難道昨晚沒得著他,自己竟饞得口水直流?聽到被深愛的女兒形容得如此欲求不滿的不堪模樣,若廉心中氣惱:“你也大了,以後自己睡小床去,你不是什麼都懂,又何苦戀著我。”
思蓮聽若廉這樣說,像個小大人般地歎了一聲:“唉……不要我了,爹爹不要我了……”若廉聽她說得可憐,本想將話收回,卻聽到了一句讓他氣得想跳的話,“爹爹只想著去和那個人睡,哪裡還記得起思蓮……”
見若廉又氣又羞的臉紅模樣,思蓮一下跳起來,躥到若廉懷裡。若廉抱著她小小的身體,只覺得幸福就是懷裡的這個人,加上心裡的那個人。正思量著,頸上卻狠狠痛了一下:“玄思蓮!你是狗變的麼!又咬人!”
思蓮卻已經笑著跑開了:“看你以後還敢說不要我不……”
昨天是一心赴死的心態來到東暖閣,若廉心裡甚為坦然。而今天,靠近心窩的地方藏著自己寫給他的情書,不知道怎麼的,三十來歲的人竟如毛頭小夥子般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懼。
鈞闐端坐於屋中:“你來了,坐吧。”
兩個人竟都微紅了臉。y
若廉鼓足勇氣,剛要開口,鈞闐卻站起身來,走到若廉身邊,將一碗茶遞給若廉:“喝一口吧,潤潤嗓子。”
雖然咳嗽的毛病已經好了,但若廉見鈞闐如此照顧自己還是頗為感動。將茶端過來,喝了一口,卻有點酸澀,但這茶是愛人所贈,縱是再難喝,若廉也一飲而盡。
鈞闐緊張地看著若廉,只待他萬一難受流淚就跑過去抱住他安慰他。若廉只覺得這茶一下肚心口一堵,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難受,非常難受,有些強烈的情感在身體裡衝撞,可是卻找不到宣洩的途徑。若廉被這難受的感覺逼得僵在那裡,眼睛很痛,好想哭,可是卻流不出眼淚……
哭啊若廉,哭……鈞闐呆呆地看著若廉,自己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等了半晌,鈞闐終於明白若廉沒有為他流淚。b
呵呵,果然是無動於衷,無動於衷啊……想到昨日自己那番淚流滿面,心痛得難以自控的樣子,可有多麼傻啊。鈞闐終於怒了,何若廉,你心裡當真一絲也不愛我麼?好!那我又何必再憐惜你!想要抬手打他,卻終是不忍,只得悶悶地吩咐道:“來人!”一個小太監跑上來,鈞闐在他耳邊吩咐兩句,那小太監應了一聲,很快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一個絕色少年嫋嫋婷婷地走進屋來,鈞闐一把攬住了他。
若廉一驚,雖然口不能言,但那種心痛到窒息的感覺卻讓他幾乎呻吟出聲。鈞闐要幹什麼?還以為他對自己有情,卻原來……只是為了讓自己多受些折辱!鈞闐將那男孩抱上臺階,放到柔軟的寢塌上,回頭一把抓住若廉的手,粗暴地將他也拽了上來。
幹什麼?他要風流快活又拉著自己幹嗎?倔強的若廉哪裡受得了這個,扭頭就要走開。
鈞闐憤怒地抓住若廉:“你不想思蓮有事吧?”恨死他了,聽到思蓮的名字就那樣一臉的驚恐,而看著自己的眼神卻那樣的不屑!何若廉!你後悔去吧!就因為你風騷,到手的富貴就歸了別人了!
鈞闐吩咐道:“來人哪!拿兩個燭臺來,讓這個賤人給我舉著!我要讓他親眼看看,我……”一時也不知道到底要讓若廉看什麼,悻悻地哼了一聲,卻坐下不再看若廉。
兩個燃著的大蠟燭連帶燭臺一起被交到了若廉手上。若廉徹底地絕望了。還以為他對自己有絲毫感情呢,卻原來就是想看自己心慌意亂的樣子,來繼續玩弄折磨他啊……若廉想起年少時的那個圈套,玄家幾個兄弟刺耳的狂笑和一個赤身裸體的自己……現在的情形有什麼不同呢?以前,縱是鈞闐再怎麼不對,想想卻沒有對他有什麼太實質的傷害,但這一次,是真的痛到了,心頭放著情書的地方,滾燙滾燙的,如同在烙著自己的心一般……
鈞闐見若廉舉著蠟燭呆立著,心裡也有些懊惱,懊惱的是自己竟然還會心疼他,還會不忍。鈞闐負氣地拉過那個男孩,覆上了那片紅紅的嘴唇。
男孩比若廉年輕很多,長得又好看,但卻不知道哪裡不對,鈞闐不但一點興趣也沒有,反而覺得如芒在背。若廉的眼光像利刃一般,簡直要將那男孩殺死……我的!小闐是我的!縱然以前小闐也曾娶妻得子,但親眼看到又是另一番景象,若廉覺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本該是屬於自己的漂亮身體和獵獵紅唇竟停泊在另一個軀體上,若廉的心在滴血,強烈的嫉妒幾乎要將他點燃了……
蠟燭油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嫉妒慢慢演化為傷心,雙手都被滾熱的蠟燭油燙傷了,若廉的心卻冷了。他感覺自己支持不住了,他的眼前慢慢出現黑斑和金星,身體也開始搖晃。那個男孩誇張的呻吟和挑逗的笑容讓他喉嚨發出一陣腥甜,他撐不下去,手一傾,蠟燭就倒了下去……
鈞闐也覺得很難受,親了那男孩一陣,覺得甚無興趣,就想打發他走了,可是沒想到才一起身,蠟燭就落到他身旁,他急忙一閃,好在蠟燭已經熄了,才沒有受傷,但腰卻被燭臺狠狠地砸了一下。
身體一痛,鈞闐暴怒地抬腳向若廉踹去,他本以為若廉能躲開,但沒想到若廉卻硬生生地接了這一腳,人就從臺階上滾了下來。
鈞闐也愣了,他不論多恨,都沒打過若廉一個指頭,如今被辜負得如此徹底,他對自己的愛情連個渣都沒有,還用燭臺來砸自己,而只是不重地踢他一腳,鈞闐卻還是在不爭氣地心疼。
若廉“吭”了一聲,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這一次,真的要結束了。他忽然感覺胸口的鬱悶散盡,一絲紅淚又自眶中湧出。
鈞闐揮手將那男孩打發走了,卻見若廉趴在地上,依然沒有起來。g
“你……”鈞闐強忍住想下去扶起他的欲望,但一句關心卻忍不住洩露出來。
“君如天,本多晴。餘若蓮,身無翼……”若廉的聲音已甚為虛弱,但他卻強自撐著,要說完對鈞闐的愛意,“鈞若憐,廉何懼?且把當年從頭敘。拋卻江山千萬裡,酒間花前……”最後一句沒有說完,頭卻是一垂,人就再沒了聲息。
“廉……若廉……”鈞闐看著趴在地上的若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攫住了他。他慢慢地走過來,顫抖地將若廉的身體翻過來……
“啊……若……若廉!來人哪,快宣太醫!”
若廉的臉上帶著迷茫和憂傷,但唇角似乎還有一絲微笑,那是無法實現的誓言帶來的深切遺憾,也許還有一絲終於解脫的快意。他的一手仍握著燭臺,燭臺的尖端卻整個沒入了胸膛……
“若廉……你不要死……”鈞闐忽然發現了若廉眼角的血跡,他愣愣地用手沾了些,放在口中,淡鹹,腥澀……
“啊……若廉……”鈞闐放聲哭叫起來,猶如一頭受傷的野獸。
若廉靜靜地躺在床上,鈞闐已經摒退了所有的禦醫。他呆呆地看著若廉,手中拿著若廉揣在懷裡情書。玄禮寫給若廉的信雖然被鮮血浸透了,但鈞闐還是從中讀出了尊重和欽佩,他們是清白的,不是嗎?若廉的這一封,如果是早一天看到,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信中詳細地寫了關於玄信、玄禮、靜蓁、醜奴、尉遲、玲瓏……更多的是若廉那濃得化不開的愛……
思蓮一直在哭鬧,剛剛才被哄走睡下了。她習慣性地去親吻若廉的臉,還用小指頭去撫摩若廉的脖頸。鈞闐問她幹嗎,她說才將爹爹的脖子咬了,也不知道好了沒有……這一句話,卻讓鈞闐當場就噴出一口血來……
什麼都知道了,知道他為救醜奴被逼說謊,知道他苦候五年癡心不改,知道他被人陷害的種種過程,知道他病重將亡仍一心苦戀,知道他昏迷之中被帶入紅襄,知道他以為終於……終於有了和好的機會……
每一件事都像往鈞闐的心口插了一把小小的刀子,這許多事堆積起來,竟比那沸水烹煮來得還要痛苦……即使遭受水烹之時,他心頭一點靈光未滅,始終還是念著這人,也就還有一絲活著的希望的,可是現在……他離自己這樣近,卻又離自己這樣遠了……
鈞闐緊緊地捏著若廉的遺書:“為什麼……為什麼老天要這樣作弄我們……為什麼啊若廉!”
若廉卻不會再答應了,不會再聽不會再看,也不會再痛了。
“若廉,我始終愛你,並不比你愛我少了一分啊……你知道嗎?為什麼連讓我告訴你的機會都不給我!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狠……這樣狠……”我曾對你說過,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就是後悔了……果然啊……現在我縱是再悔再痛,一片一片地被剮在你面前,你也不會再醒來了。不會再對我笑,不會再對我好了……
夜已經深了,鈞闐卻仍癡癡地守護著若廉的遺體。淚已經流幹,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若廉眼中會溢出血來。
若廉的身體已經冷了,鈞闐感到一陣害怕,他把若廉抱到懷裡,緊緊地攬著。他覺得心應該很痛,但卻感覺不到,是不是真的有心死的感覺,痛到極至,就麻木了……廉,你也想回晴峰山吧……廉,你還記得我們許下的諾言嗎……廉,我們不是說過生死相隨永不相負嗎……廉……
絮絮地和若廉說著話,鈞闐的聲音也越來越低了,終於,他的話語湮沒在抽泣聲中……
“廉,你說你給我寫過那麼多詩畫過那麼多畫,可惜我全沒見著。但這最後一首,我懂了……我來背被你聽……”
“君如天,本多晴。餘若蓮,身無翼。縱使君天起驚雷,蓮自清持無多語。鈞不惜,廉何必,夜夜椎心含血泣。殘夢深處怨幾許?一點真情猶重記!
相知難,相負易。甯相思,毋相依!寒月芙蕖憔悴死,映日荷花無從覓。鈞若憐,廉何懼?且把當年從頭敘。拋卻江山千萬裡,酒間花前雙老去……”
狗尾番外篇
《酒間花前》
天漸漸地亮了,第一絲曙光射進窗櫺,照亮了鈞闐俊秀蒼白的臉。
淚已經幹了,失神的大眼睛空洞地望著,一雙手卻不自覺地攬緊了懷中的人。若廉已經去了,不會再有知覺,可是鈞闐卻不時地微微調整姿勢,好像要讓他躺得更舒服些似的。
沉吟了好久。貼身小公公終於走了進來:"陛下,該上早朝了……陛下!您的頭髮!"那幅景象如此詭異,竟讓那小公公驚得叫了起來。鈞闐懷中抱著個死人,若廉的臉色已經開始灰敗,胸前的一大灘血漬染紅了潔白的長衫。而鈞闐的臉色竟比他好不了多少,更令人覺得恐懼的是,昨夜鈞闐的滿頭青絲,一夕盡成亂雪,剛滿二十七歲的他,竟一根黑髮也沒有了!
"今天……不上早朝了……"鈞闐喃喃地說。如果沒有他,這天下有什麼意思?小公公驚得急忙跑下去,通知一干文武早朝取消。
鈞闐低下頭去,在若廉唇上吻了一下:"我一點責任心也沒有,心裡只有你呢。你不在了,我什麼都不想做,哪裡……還有興趣為王……"感覺已經不一樣,僵死的身體不再柔軟,也不再甜蜜。鈞闐心疼地伸舌在若廉唇上舔了舔:"怎麼這麼硬,這麼冷,一點都不像你了……"想到若廉已經去了,鈞闐就難受得要抓狂,他緊緊地攬住若廉:"廉,我……我一直抱著你呢……你怎麼……怎麼會冷了呢……"
鈞闐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難受,若廉不在了,所有生存的動力都沒有了,世間冰寒無比,整顆心都隨著那人歸於那世去了。忽然,他想到了獸王,鈞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握住若廉的手:"廉!我去求它救你!縱是讓我上刀山下油鍋,只要有一絲希望,我也要把你救回來!"
輕輕地將若廉放到床上躺好,不忍心他屍骨現天,鈞闐用顫抖的手拉過一床被子,卻猶豫了好半天,才忍心覆上他的面頰。
"廉,等著我,無論是生是死,小闐都是你的,小闐都會跟著你!"深情地又看了若廉一眼,在他僵冷的唇上印上一吻,鈞闐站起來,朝外走去。
白骨陰沉的抖動聲讓鈞闐一陣發寒,想到廉已經死了,用不了多時就會也化做這一堆白骨,鈞闐的心就如扭絞一般疼痛。獸王陰沉地笑著:"他沒有哭,是吧……"
鈞闐冷冷地看著它:"他哭了,都哭出血來了呢!"
"你的頭髮……"
看著獸王那副萬事了然的嘴臉,鈞闐又一陣難過。如果不是自己的不信任,又怎麼會導致若廉慘死?事到如今縱是悔清了腸子又有什麼用?若廉也不會復活了。
"說說吧,來找我到底什麼事?又被人家甩了,心裡難受麼?"
"才不是!他愛我比我愛他還深!"
見他二十大幾的人還像個孩子一樣一觸即跳,獸王咧開嘴笑道:"哈哈,那你不陪著他,來找我幹嗎呢?"
"我……"鈞闐洩氣地歎了一聲,將昨夜發生的事對獸王講了一遍。
"哦……是這麼回事啊……你不就是想重新和他在一起麼?也不是不可能啊……"
"什麼?"鈞闐的眼睛裡一下閃出光來,"你說……你可以救他!"
"我救不了,但是你可以陪他去死啊。"
鈞闐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氣憤地說:"這個不用你教,他若不活,我自然不會獨自活在世上!"
鈞闐轉身要走,獸王卻用玩味的眼光打量著他,終於說道:"你站住,我還有話說。"
"你若不能救他,我去死了便是,無聊的話我不想聽。"
"若你願意用你自己來換他,我倒是可以考慮。"
"我?"鈞闐回過頭來,"你什麼意思?"
"你的身體,你的命,還有你的靈魂。全部都交給我,我可以用你換他回來。"
"身體?命?靈魂?你能不能說得具體點?"
"具體?就是說……你給我上一次,我殺了你,把你的魂永遠困在我身邊,用這些做為代價,我可以把你的心上人救活。而他活了以後就會忘了你,永遠也不知道你為他做的犧牲。你就完全屬於我,成為我手下的怨靈,要隨時承受我的寵倖和怨氣,永世不得超升!"
鈞闐身體一抖,他驚恐地打量著獸王,要將自己奉獻給一具頂著醜陋面具的白骨!他幾乎哆嗦起來。
"怎麼?你愛他不是很深麼?為什麼害怕了呢?"獸王挑釁地遊到鈞闐腳邊,伸出枯枝般的手爪,一把抓住了鈞闐的腳。鈞闐嚇得啊的一聲大叫,急忙往旁邊跳開,獸王哈哈大笑著說:"你去好好想想吧!是保他還是保你!如果想好了,今夜之前你送他過來,否則,我也救不活他了。"
看著鈞闐失魂落魄地離開,獸王的骨頭一陣咯咯作響,他低聲道:"這世上根本不會有什麼真摯的感情,絕對不會有的!他們無法為彼此奉獻一切,絕對不能的!"這樣念叨著,獸王沉入了水中。
鈞闐回到若廉床邊,卻再沒有勇氣揭開蒙著若廉的被子。他伸手過去,抓住若廉冰冷的手:"廉,我捨不得你……如今,拿我換你的生命是唯一一條路了,可是……你那麼愛我,我又怎麼能屈就於那獸王身下!如果不去,你就沒有機會了,我……我真的左右為難啊……"
從早上一直坐到中午,鈞闐沒有片刻離了若廉,經過細細權衡,他終於決定犧牲自己去換回若廉。
終於下定了決心,鈞闐反倒不怕了。他只想儘量多地和若廉呆著,想著想著,就情不自禁地躺在若廉身側,將已死的愛人抱在懷裡。
有多久沒有這樣抱著他了?鈞闐閉上眼睛。雖然不再溫暖不再舒適,但那種平和和感動卻無人可以替代。
抱著若廉,體力透支的鈞闐幾度想要睡去,但強烈的永不再來的念頭支持著他,他一直保持著一絲清醒。
從中午到日暮,鈞闐始終水米未盡,反正從今夜起一切都不一樣了,自己會死去,永遠受煉獄折磨,而懷中這個人,也會永遠地將自己忘記了。
比起那些羞辱折磨,似乎若廉的忘記更讓鈞闐心痛,他抓緊這最後機會,往若廉的唇上吻去……一寸一寸地吻,從額頭開始……細密地吻過每一寸肌膚,才知道自己愛他到底有多深……若廉,就算你會忘了我,但你能不能記住這些感情呢?就算你要忘記這些感情,那你能不能隱約記得,這世上有過這樣一個傻瓜,拼了命地愛過你……還是都忘了吧,這樣你就不會再受困擾了……矛盾的心情煎熬著鈞闐,鈞闐緊緊地咬著嘴唇,想遮挽住一分一秒流逝的時光。
天終於黑下來,鈞闐抱住若廉的遺體,向獸王的住處走去。
黑暗而黴爛的空間裡,獸王在等待著它美麗的獵物。
"呵呵,你還是來了,你放下他,過來讓我看看你。"鈞闐不舍地輕輕將若廉放在地上,鼓起勇氣向獸王走去。獸王示意他坐在池邊,他伸出手來往鈞闐腿上摸去……鈞闐咬牙忍受著枯骨帶給他的恐懼和噁心,見那副枯骨竟向他腿間滑去,鈞闐終於忍無可忍:"你……你夠了沒有!你到底能不能救他!"
"這不取決於我,這要看你帶了多少誠意來,現在你把衣服脫掉,我看看你值不值得我出手。"
鈞闐惡狠狠地瞪視著獸王。
"我做什麼事都要別人自願,我也不強迫你,反正子時一到,他就徹底沒有希望了。"獸王的撒手鐧一記,鈞闐哆嗦了一下,緊咬了下唇,手卻朝自己的衣服伸去。
一件一件……春寒之中,鈞闐終於在獸王的兇殘目光中脫光了衣服……他索性不遮不掩,就往獸王面前那麼一坐,獸王讚歎道:"果然是人間極品!無論是這身子,還是這靈魂,我都覺得非常的滿意啊……"
"那,那你還不快救他!"
"你給我摸摸,我馬上就動手救他……"獸王如貓戲鼠般遊過來,扣住鈞闐的腰,伸手摸向他身體,鈞闐難受得閉上眼睛,只想快些結束這酷刑,只要把若廉救活,就算受再多的苦,也值得了……
"啊……"鈞闐猛地推開獸王,它竟然伸出長長的舌頭去舔他的敏感部位!鈞闐一下躲出好遠,身子已經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你很美味啊……怪不得他死了都愛你呢……"獸王笑著道,"你不願意就算了,我不逼你,你如果不想拿自己換他,我絕不勉強。"
"不……不……求求你救他,我……我什麼都答應你!"鈞闐又爬回來,雖然身子在發抖,但他仍勇敢地將身體呈現給獸王。
獸王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鈞闐,道:"你抱他過來吧。"
鈞闐急忙去抱若廉,但當他的手接觸到若廉時,卻呆呆地定住了。把他救活了,自己就要去做那獸王的奴隸,永世不得超升,而且,把他救活後,他就再也不記得自己了……鈞闐愣愣地看著若廉,俯身在他唇上烙了最後一吻……
獸王等在池邊,見鈞闐光著身子,傻乎乎地抱著若廉站著發呆,就說:"你再抱著他,耽誤了時辰可就救不活了……"
鈞闐眼中一陣痛楚,他緩緩地將若廉放在了地上。
獸王將一雙白骨伸出,按上若廉的頭頂,一瞬間,他忽然大叫起來:"蓮!你!你竟是蓮!"
鈞闐驚訝地看著獸王,獸王呆呆地望著若廉,只有若廉,靜靜地躺著。
"蓮……真的是你……他待你竟是真心的……"獸王喃喃地對若廉說著,鈞闐不明就裡地望著獸王。
良久,獸王長歎了一聲:"你穿上衣服吧,冷。"
鈞闐疑惑地穿上了衣服,又趕忙將若廉的遺體抱進懷裡。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他的,我會救他,但,我要先給你講個故事。"
鈞闐哪裡有心情聽故事,但他卻迫於無奈,只好抱著若廉坐下,讓若廉依在自己懷裡。
"很久以前,遠疆有一位大王。他雄霸天下威風蓋世,四海都仰慕他的神威。這位大王的宮中有一個蓮花池,掌管蓮花的仙子就居住在這遠離塵囂的蓮池裡,因此這池中的蓮花乃是蓮中極品,縱是天山絕頂雪蓮也沒有那般風姿。在這池中還住著一隻蛟龍,那蛟龍與蓮仙共處百年,情意深厚,總盼望能與蓮仙永遠這樣平靜相處,但蓮仙喜歡的卻另有其人。大王雖然功冠四海,但卻有一個遺憾。他甚乏子嗣,總是有寵妃千名,膝前卻只有一子。這王子心地善良性格柔弱,對國事沒有任何興趣,卻愛寫詩作畫,賞花戲龍。蓮仙心裡喜歡的正是這個無能的王子。"
"大王感到身體日漸衰弱,便更加想培養王子治國。可王子宅心仁厚,對兵法戰策一點興趣也無。大王一怒之下派他去監斬千名戰俘,王子卻于雪夜跪在大王面前為戰俘求情。大王隨口說道'你若要我放了那些人,就跪到這滿園蓮開!'王子雖然柔弱,個性卻甚為執拗,他就在冰天雪地裡長跪不起……"
鈞闐隱約感覺這故事跟自己與若廉有關,但卻始終想不出機關所在,獸王見他聽得入迷,喘了口氣,續道:"那蓮仙不忍見心愛之人受苦,不顧蛟龍苦苦勸阻,毅然在寒冬綻放!那一夜,天降異像,滿池蓮花開得竟比六七月還要繁盛。"
"啊……"鈞闐輕聲啊了出來,他心中讚歎那王子的執著,亦佩服那蓮仙的勇敢。
講到這裡,獸王停了下來。
"後來呢?"鈞闐像個聽故事的小孩子一樣,追問後來,獸王卻長歎了一聲。
"後來……大王清晨起來,看到的是跪得像個雪人一樣的兒子,和滿池頂風戴雪的蓮花。他本想頒佈命令大赦天下,但……那王子卻搖晃了一下,倒下了……他本來就甚為柔弱,心頭又焦急成火,這一夜風雪之後,哪裡還經受得住,大王急忙叫太醫來搶救,但只半日功夫,那王子就與世長辭了。"
"那……那蓮仙呢?"
"蓮仙違月開放,觸犯了天條,被罰墮入輪回受苦,十世不得善終!"
"那蛟龍氣急攻心,攪起翻天池水,竟是打定主意要隨蓮仙而去……但造化弄人,他竟要追逐蓮仙十世,卻註定要一路錯過……"
"他就是蓮仙,你就是王子,而這一世另一個深愛他的人中之龍,就是那條蛟龍。"
"玄禮?你……你怎麼知道這些!"
"你聽我把故事講完。只因國中呈此異兆,四海皆反,遠疆從此與中土割裂,再也未能平復江山。老王痛失唯一愛子,竟于王子跪雪之地吐血而亡。老王的一腔怨氣都化作那口鮮血,那口血噴在我身,我得那一口恨血,方才修煉入異道。呵呵,我原來也只不過是遠疆宮中的一座石獅子而已。"
"原來是這樣,那我和他……"鈞闐抱緊懷裡的若廉,這一生,他們還有機會麼?
"蓮仙這十世都會對你一路追逐,而蛟龍會一路追逐蓮仙。但命運卻早已註定,你們三人彼此傷害,彼此錯過,終究誰也得不到啊……"
"說了半天,我……"鈞闐心中甚為失望,聲音也抖了起來,"我和他竟還是會錯過麼?"
"呵呵,但這一世,卻有一個轉機。"
聽它說有轉機,鈞闐馬上抬起頭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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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王看了鈞闐一眼,道:“只因蓮仙一絲善念,竟得報償。蓮仙在這一世少年之時,曾於河畔作畫,只因他骨帶清香,竟將巡遊的千年蠑螈引來,那蠑螈本是要去領旨當差,卻因貪戀蓮仙風采而落入塵網,險些誤了接旨。幸虧蓮仙菩薩心腸,才將那蠑螈放走。蠑螈領旨後還有廿天方能上任,因此就來人間報蓮仙成全之恩。天上一日,人間一年。蠑螈依依不捨,竟與蓮仙糾纏廿載,終是用自己的肉身解救蓮仙於病苦,方回天庭效力。而蓮仙也方能體含異象,有藥可醫,度過這次劫難。我乃一怨靈所化,本對世間情愛甚為不屑,但我卻始終感佩蓮仙一片癡情,驚天動地,如今說不得,我自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一片癡情,驚天動地……”鈞闐已經深深地被這字眼吸引,他呆呆地望著若廉,竟是難以回神。
見鈞闐沉溺於感情無法自拔,獸王暗自好笑,但卻正色道:“我自是可以救他,但你要交出江山給我,你可願意麼?”
“求之不得!”只要能得到若廉,這江山他上輩子就樂得不要了。
“還有……你會失去蓮仙的愛……”
“什麼蓮仙……”他心裡只有若廉,但……等等……它是說……
見鈞闐臉上驟然出現的驚恐,獸王道:“沒錯,就是你所說的若廉。他重生後,會忘記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其實,你們之間太多過往,難免會有什麼淤積於心,他忘了也未必是件壞事。”
“那他……不記得我了麼?”見鈞闐急得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連獸王心裡都替蓮仙不值,這王子一副窩囊廢的模樣,也不知道蓮仙怎麼瞎了眼,死心塌地地喜歡上他。
“是啊……但是,你可以重新追他回來啊。”獸王用開解白癡的耐心解釋道。
鈞闐看著懷裡的若廉:“廉,我一定會讓你重新愛上我。”
獸王煩悶地看著鈞闐,只覺得這人更適合放在水裡煮著……
“你真的是我的女兒嗎?”看著眼前這個落了幾顆牙的女孩兒,若廉只覺得一絲印象也無。
“當然當然,你看看,咱們倆長得多像。”思蓮拿了個鏡子放在自己臉旁,然後對若廉咧嘴一笑。
若廉看看女孩再看看鏡子,搖了搖頭:“不像啊,你比我好看很多。”
思蓮臉色一僵:“是啊……我比較像我媽媽……”
“那,你媽媽呢?”
“媽媽……”思蓮想到一張沮喪的臉,一絲壞水冒上來,眼圈卻紅了,“媽媽死了……爹爹忘了思蓮也就罷了,怎麼連媽媽也忘了,爹爹對媽媽一往情深,現在居然……”
若廉甚為詫異,有麼?他可有對什麼人一往情深嗎?仔細想想,心靈深處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的,但到底是不是思蓮的媽媽,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敲門聲響起,思蓮小臉一垮:“甜瓜又來了……”
若廉也皺起眉頭,不唯思蓮,就連若廉也對這個“甜瓜”甚為頭痛,三天兩頭跑來幫他幹這幹那,還經常給他們父女倆送吃的,若廉雖然每次都將吃的留下,但實在是有些害怕那個人追在他屁股後頭一個勁念叨:“廉,我是小闐,小闐啊……”
思蓮將門打開:“我的媽呀,甜瓜,你怎麼又來了?”
“別沒大沒小的,怎麼也要叫我一聲叔叔!我找你爹爹有事,你先出去玩會兒。”恨死這個丫頭了,多少次想跟廉親近一步,這個丫頭就像個密探一樣在旁邊盯著,連個體己話都說不了,照這樣下去,哪輩子才能奪回廉的心啊。
若廉臉色一僵,道:“思蓮,大人有正經事情說,你先到外面去玩一會兒吧。”若廉只想著跟這“甜瓜”把話說清楚,也省得老被他煩著。
思蓮看了看鈞闐,嘿嘿壞笑了兩聲,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跑到外面去了。
鈞闐長出了一口氣,若廉倒了杯茶來,放在鈞闐面前。
“廉,我們還是一起住吧,不管你想得起想不起,總之,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們一起生活,以前的事,你慢慢想,我絕不逼你。”
若廉詫異地看著鈞闐,腦中卻在考慮他是不是精神有什麼毛病。
“那個……甜瓜……”
“啊?”鈞闐最恨的就是玄思蓮叫他甜瓜,但此刻聽若廉叫來,卻別有一番柔情在裡面,他不禁微笑起來。
若廉卻不明就裡,他本以為鈞闐的名字就叫甜瓜的,卻沒有絲毫的取笑意思。
“甜瓜,多謝你對我們父女倆的照顧,這山谷深處,也就只有我們兩家,我本來也是願意和你親近。但你有所不知,若廉本是個鰥夫,而且……對亡妻頗為鍾情,我們又都是男人,你……你縱是欲求不滿,也不要打我的主意。”
“鰥夫?亡妻?欲求不滿?”鈞闐只覺得自己快要給這幾個詞搞得崩潰了,“廉,這都是誰告訴你的?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們家的那個混世魔王說的?”
“是思蓮告訴我的。”若廉甚為老實,也不隱瞞,就將思蓮供了出來。
“玄思蓮!他們玄家人沒一個好東西,老三老五,死了還留下這麼一個小孽障!”鈞闐用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嘀咕道。
“你在說什麼?”若廉見他念念有詞,不禁好奇。
“我啊……我在說思蓮甚為聰慧可愛,我這心裡甚是喜歡呢。”
“哇!甜瓜!我聽見你說喜歡我哦。”思蓮從外面跑進來,高聲道,“上次你送的大魚很好吃呢,你若是喜歡我,就再給我送一條來吧,我爹爹笨手笨腳,就知道種田飼養,從來也不會抓魚,甜瓜,你快給我們送吧。”
鈞闐看著思蓮,只覺得眼睛裡要噴出火來。
思蓮卻滿不在乎地繼續道:“我爹爹也非常喜歡吃呢!”若廉見女兒這樣直白地跟人家要東西,一時覺得很窘:“思蓮,我餓著你了麼?怎麼這樣丟臉,開口找人家要呢。”
“沒關係的若廉,你若喜歡吃,我這就去抓,抓到了就給你送來。”鈞闐奉若廉的喜好為聖旨,聽說他喜歡,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要去摘來。
見鈞闐興沖沖地跑去抓魚了,若廉歎了一聲:“思蓮,他為什麼要對我這樣,你知道麼?”
“知道的爹爹,他做了很多非常對不起咱們家的事,而且,他還欠咱們家的錢,他給咱們送些吃的,卻並不是對你好,他只是想拖著不還罷了。”
“我們在這深山之中,左右不過我們兩戶人家,他拿了錢到哪去花?”
“咳咳……爹爹有所不知,他是在外面的時候欠了錢才躲到這來的,總之爹爹小心他,不要和他多接近才好。”思蓮講瞎話從來不打草稿,剛剛一激動,只差將鈞闐講成朝廷欽犯了,真是可憐了鈞闐還冒著大太陽在溪邊抓魚給她吃。若廉聽了,自然不會懷疑自己的女兒會欺騙自己,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廉,今天抓了好大條魚!”
若廉無奈地一皺眉,甜瓜真的送魚來了,卻不能不理他,若廉接出來,卻一眼看見鈞闐的手上有血滲出來。
“你……你的手怎麼了?”
“啊,沒事,抓魚的時候不小心蹭破的。”
若廉拉起他手,細細看著,哪裡是蹭的,分明是給這魚鰭刺破了好大一塊,若廉“呀”了一聲,鈞闐心裡卻暖烘烘的。
“我來給你上點藥,包紮一下吧,小心感染了。”若廉抬起頭來,卻見甜瓜直勾勾地望著自己,這甜瓜長得還真不是一般的好看……不讓自己再胡思亂想,若廉將鈞闐領到屋裡,用清水為他洗淨傷口,小心地上藥包紮。看著若廉那專注的神態,鈞闐又一次沉溺在他的眼神裡。
“你手受傷了,還送魚來,你晚上就在這吃吧,沒什麼好菜,我隨便給你拆兌一些……”
“行!”見自己答應得太過主動,鈞闐也有點臉紅。若廉愣了一下,微微一笑:“你不要嫌棄我手藝太差就好。”
晚飯時分,思蓮第一個坐到桌旁。爹爹做魚就是好吃,害得她口水都流了三大碗。本來那大魚她和爹爹可以一人一面吃得飽飽的,可爹爹卻將那只討厭的甜瓜留下來吃飯,思蓮與鈞闐天生犯象,只想著主意要怎麼氣氣那甜瓜才好。
鈞闐跟前跟後地圍著若廉,若廉雖然覺得他甚為礙事,卻發現自己並不討厭他,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喜歡。這甜瓜長得甚是英俊,雖然有點不知所云,但待他倒頗為真誠。鈞闐卻想起了很多往事,若廉本不會做飯,但就是在這山谷,兩個人在缺少作料的條件下一起鑽研廚藝,硬是利用這山間天然的香料做出了美味可口的飯菜,現在為了照顧思蓮,若廉更是日益精進,飯菜越來越有滋味了。
終於將幾個炒菜和一大鍋魚做好,鈞闐幫忙端上來,三人在桌前坐定,思蓮二話不說,夾了一塊魚就放到若廉碗裡:“爹爹,你先吃!”鈞闐狠狠瞪了思蓮一眼,這許多魚,還用得著你去獻勤兒麼?思蓮甚為得意地看著鈞闐,哼,想巴結我爹爹,沒門!
若廉將碗裡的魚摘淨了刺,把乾淨魚肉夾回思蓮碗裡:“你吃吧,可別給我夾回來,這多著呢。”然後竟夾了一塊魚背上的好肉,放在鈞闐碗裡:“甜瓜,你也吃啊。”
“噗……”思蓮險些笑死。這甜瓜本是她消遣鈞闐的一個綽號,卻被若廉那樣鄭重其事地喚來,聽著那樣滑稽。鈞闐氣得臉上通紅卻無法發作。
“咳咳……”思蓮笑得太甚,竟將飯粒嗆進喉嚨,一時臉也憋紅了。若廉急忙幫她捶著後背,好容易才緩過這口氣來。
“早告訴過你吃飯的時候要小心,不要說話不要笑!”若廉又心疼又生氣,不禁責備思蓮。
見思蓮苦著個臉吃憋了,鈞闐心裡甚為得意:“活該!死丫頭!”
聽鈞闐竟嘿嘿笑出聲來,若廉詫異地回頭。鈞闐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急忙假裝道:“我……我也有些卡……咳咳……”
若廉竟自然地伸手在鈞闐背上輕拍起來:“那麼大的人了,怎麼還那麼不小心,像個小孩兒一樣……”
鈞闐倒覺得十分受用,為了讓若廉再安撫他兩下,竟裝著又咳了好幾聲。若廉起身倒了杯水給他:“快潤潤嗓子,可別給卡到了。”
吃過飯,若廉去收拾碗筷,思蓮在屋子裡玩了一會兒,就去睡了。鈞闐陪著若廉來到廚房,站在他身旁,看著他幹活。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若廉望他一眼,道:“甜瓜,你欠我家的錢不急著還,反正我也花不到,你不用太往心裡去的。”
“錢?我欠你家的錢?”鈞闐臉上掛下幾條黑線。
“是啊,思蓮說的。她是小孩子嘛,她若對你說些什麼你不用在意,那都不是我的意思,我不想你為了還錢而辛苦。”
鈞闐心裡將玄思蓮兩位死去的老爹請出來問候了一遍。
聽他又在念叨,若廉問道:“你又在說什麼?”
“沒有……我……我剛才真的被魚刺卡到了……咳咳……”
“是嗎?到燈前來,我看看!”若廉不由分說將鈞闐拉到燈下,托起他下巴,鈞闐配合地張開嘴巴,若廉捏著他臉蛋轉動著角度,往他喉嚨深處看去。
再也忍受不了相思的折磨,這人竟離他這樣近,深愛之人以如此曖昧的方式擺在自己面前,鈞闐一把將若廉抱住,唇就吻了上去……
腦子是把鈞闐給忘了啊……但似乎身體還記得,唇舌交纏的美好滋味讓若廉消除了最初的抵抗和戒備,隨著本能的驅使向欲望深處滑去……
“廉……我們回房去吧……”鈞闐的聲音因情欲而沙啞,若廉也感覺體內有什麼在衝撞,他軟軟地點了點頭。
抱了若廉回到房間,鈞闐對那個小魔王依舊心有餘悸,縱使欲望已經無法控制,他還是抽出時間來將門閂好。
若廉躺在床上,微紅著臉,只一個吻而已,某個部位卻已發生了變化。鈞闐走過來,再次覆上這具渴念已久的軀體。
“闐……”意識深處的東西在幾乎要失去意識之時被挖了起來,一個讓鈞闐感動得要落淚的名字從若廉口中跳出來。
深吻,愛撫,渴念已久的相思已經將二人的理智統統燒斷了,在彼此身上探詢的手都沒有停過,很快,兩個人就已經裸裎相見。
若廉修長的手指繞到鈞闐身後,鈞闐一下清醒過來:“廉……你……”
“怎麼?不行麼?”
不是不行,而是……算了……鈞闐閉上眼睛:“你……輕一點……”
緊窒火燙的內部令若廉沉醉了,鈞闐也隨著若廉的引導,完全向欲望臣服,他甜美的呻吟更刺激了若廉的動作,和一生至愛的和諧交歡將兩人同時送上天堂……
若廉微微喘息著將鈞闐抱在懷裡,兩個人蓋了一床被子。鈞闐是初次承受,若廉技巧雖然稱不上高超,但深愛於心,二人靈肉相合,還是帶給鈞闐不少樂趣。縱是這樣,若廉還是怕他受傷,揉著他頭發問:“甜瓜,我弄疼你了麼?”
怎麼還叫我甜瓜?鈞闐有點委屈地望著若廉:“你……你沒想起來我是誰啊?”
“你不是甜瓜麼?”
“什麼甜瓜啊!你……你把我欺負完了,竟還不認識我!”鈞闐心頭怒起,還以為若廉想起了他才跟他合歡,沒想到他竟沒有想起來,只是拿他泄欲的!鈞闐推開若廉,就要拿衣服走人。畢竟才有了那樣美好的關係,若廉見他還一身汗,就要鑽出被窩,一把將他攬回懷裡:“別胡鬧!這樣出去,生病了可不得了!要走,也要在這過了今夜……”
“那明天呢?你就不要我了……”鈞闐竟將自己說得像沒有家的小狗一般可憐。
若廉一陣不忍,抱了他道:“明天……你若喜歡,我還可以跟你的。”
“哼!是你喜歡吧。”想著若廉並不是從心裡愛著自己,鈞闐又一陣沮喪。
若廉的唇貼了上來,是啊,我是喜歡,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我覺得這喜歡有可能如野草般滋長……
咦?玄思蓮敏感地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是甜瓜!甜瓜把爹爹騙去了……思蓮一陣沮喪,到底爹爹還是意志不堅定啊……
玄思蓮恨恨地念叨著:“玄禮爹爹死得真是不值,那樣一個呆頭呆腦的甜瓜有什麼好的,縱是長得漂亮,也不見得就比玄禮爹爹強多少了。可爹爹就是喜歡他喜歡得沒法排解,不識貨啊!”
“玄思蓮!我以後再聽見你背後罵我,我一定把你扔到河裡喂王八!”鈞闐惡狠狠地對思蓮說道。
“哼,你敢麼?你殺了我,我爹爹一定哭死了,縱是還剩一口氣,也會恨你一輩子了,永遠都不會再理你!”
“……”若廉是鈞闐的死穴,此言一出,鈞闐立刻啞了,只差沒給思蓮端茶倒水,鞠躬打扇了。
“思蓮,咱們和解吧。你和我都只剩他一個親人了,那麼我們也是親人啊……”
思蓮則不理他那一套:“哦?是嗎?我是只剩他一個親人了,他是我爹爹。可你……你是他什麼親人呢?難不成他也是你爹爹麼?那樣說來,你是我的哥哥,我們倒也算得上親人。”
“玄思蓮!”鈞闐終於相信報應不爽這句話了,是他前半生誤會若廉太多,老天才會派玄思蓮這個妖魔來折磨作踐他來了。
“爹爹!”思蓮大聲叫了起來,鈞闐急忙換上一副笑臉,但回頭看時,門口卻沒有若廉的身影。
“哈哈,原來你如此怕他啊!”思蓮鼓掌大笑。鈞闐一把抓住她:“死丫頭!我非好好教訓教訓你不可!”
“爹爹!爹爹!”
“你這招沒用!我不會再上當了!”
“甜瓜,你在幹什麼?”若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鈞闐當場石化……
“爹爹!”思蓮撲進若廉懷裡,鈞闐見若廉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
“甜瓜,我今天碰到這位姑娘,她竟說是我的一位故人——叫作尉遲丹——的丫頭,她是想把尉遲丹的骨灰安葬於此。”
鈞闐向身後一望,心裡一驚,這不是離兒姑娘麼?
離兒卻並沒有見過鈞闐,尉遲丹自盡之後,鈞闐本要撥款將他厚葬,但他的丫頭離兒卻哭著要走了尉遲丹的遺體,說是尉遲丹早有遺囑。鈞闐在營門口遠遠望過離兒一眼,但離兒卻並不認識他。
“離兒,這是我的鄰居甜瓜!”
鈞闐此時倒甚為慶倖若廉喚自己作甜瓜,如果離兒知道自己就是鈞闐,只怕自己與若廉又有一番波折。
離兒為尉遲丹設了一個墳塚,本來說一輩子在此守侯,尉遲丹卻將絕世醫書都留給了離兒,醫書內還有一封遺囑。那遺囑上說是將她收為入室弟子,要離兒代他醫治百人,也好為他超度。離兒知道尉遲丹是不忍心自己青春葬送才想出這辦法,但卻不能違逆他意思,只好將他安葬之後,守服百日,即離開山谷。
鈞闐和若廉自那日春風一度,便時時想著要在一起了。若廉正好將屋子讓給離兒和思蓮,自己索性般到鈞闐的住處,二人住在了一起。
這日晚間,兩人歡愛之後,鈞闐依戀地扒著若廉身體,昏昏欲睡,若廉卻還在想心事:“甜瓜,我有個事要和你商量。”
“說吧。”
“思蓮一天天大了,跟著咱們兩個大男人以後也不方便。且不說與人交往會有障礙,縱是將來都尋不到一個如意的女婿。我想讓她跟離兒出山,我看離兒這人甚為可靠,思蓮跟著她懸壺濟世,能學本事,將來也能找個好歸宿。”
若廉真是比她親爹爹對她還要好呢,鈞闐心裡一陣妒忌。但想到若廉竟說將那魔頭送走,登時感激得淚都快流下來,只差跪地山呼“何若廉英明偉大”了:“廉,早就該送她走了……我是說,你的想法完全正確……”
若廉將這想法和思蓮說了,思蓮竟頗為願意。離兒也很喜歡這個漂亮可人的女孩子,幾方一拍即合。
思蓮雖然甚捨不得若廉,但山外的誘惑實在是令她難以抵擋,更何況離兒姐姐聰明溫柔,年輕活潑,比爹爹對她束手束腳的管束要讓她親近許多。畢竟是小孩心性,只哭著對若廉說以後一定要回來孝順若廉,自己卻將衣服玩具都收拾在一個包裡,等著出發了。
出谷那天,若廉和鈞闐才知道這裡早有修通的密道,只順著臺階就可以走上山去,並不用像他們那般爬上爬下。直把離兒和思蓮送出晴峰山,若廉捨不得思蓮,還要往前送,離兒卻回身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們回吧。”鈞闐早就等這句話,趕忙道:“是啊,廉,咱們也不要耽誤人家離兒姑娘趕路了。”
若廉將思蓮抱到懷裡:“思蓮,記得要回來看爹爹,在外面聽離兒姑姑的話,記住了麼?”
思蓮在若廉臉上狠狠地大親了一口:“爹爹放心,思蓮一定聽離兒姑姑的話,學好本事,長大了一定好好孝順爹!”
見若廉開心地笑了,思蓮又抬起頭對鈞闐說:“喂,甜瓜!你要敢趁我不在欺負我爹爹,我回來一定把你打成一個爛甜瓜!”
“你!”鈞闐真想沖過去將思蓮揍扁,但想著終於能擺脫這個魔頭了,也就將氣壓下來。
一路走一路回頭,直到再也看不到若廉和鈞闐的身影,思蓮才道:“離兒姑姑離兒姑姑,你真的是狐仙嗎?”
“是啊。”
“哇!你好了不起哦!那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啊?”
“我雖然是狐仙,但是修行很淺,跟普通人沒有什麼差別。”
“哦……那你還讓我不要恨那只甜瓜……”
“對啊,因為他才是你爹爹命中註定的那個人,你的玄禮爹爹並不是啊。”
“哼!我爹爹也真命苦,命中註定那麼笨還那麼凶的一隻臭甜瓜。那……下輩子我爹爹是不是能和我玄禮爹爹在一起啊?”
離兒長歎了一聲:“你爹爹也只是這一生有了奇遇,才能跟命中註定之人相守百年,之後……”之後卻還是要通通墮入輪回,無法善終,無法斯守的。
“我爹爹何時才能真正得到幸福啊?”
離兒的唇角浮起一絲微笑。數百年後,若廉罪孽贖滿,最後一世肉身於十八歲時寂滅,方得與鈞闐永遠相守……
“幸福麼……就是啊,當他叫憐幸的時候……”
“憐幸……”
終於打發走了離兒和思蓮,鈞闐心裡樂開了花,從此,於這晴峰山上聽風賞月,終生與愛人相依相守的快樂日子,真的屬於他和若廉了。
兩人一起做了幾個菜,鈞闐還到山下去打了點酒,趁著朦朧月色,鈞闐將桌子搭到院子裡,伴著悠然花香,與若廉對面坐了。
這樣的一幕讓鈞闐想起很多年前,他和若廉拜天地時的情景,如兄如友如愛侶,如弟如朋如夫妻,如今,他和何若廉終於消弭了所有誤會,那時許下的諾言到今天才算真的實現了。
若廉把好吃的都夾到鈞闐碗裡,鈞闐卻直接將吃的放到若廉嘴巴裡去,兩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彼此餵飯,那場面有些溫馨又有些滑稽。
“廉,喝酒,我自傾杯,卿且隨意。”鈞闐將二人最後一次對飲時所說的話又對若廉講了一遍。
若廉什麼也沒有想起來,卻說道:“傾什麼杯啊?吃急酒容易醉倒的!”
鈞闐洩氣地淺淺飲了一口,將酒杯放下,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倒是和甜瓜這個名字很是相配。
就這樣吃著喝著,談笑風聲對月飲,彼此相看兩不厭。酒入歡腸,不知不覺中,兩人都有些微醺了。“廉,我們一輩子這樣在一起,好麼?”縱使來世還要受千百般折磨,但今生讓你我攜手走過。
若廉點了點頭,在鈞闐唇上輕吻一下作為回答。
輕飲了一口酒,鈞闐吟道:“餘鈞闐,本多情。卿若廉,深愛意。縱使情天起驚雷,生死相隨終不悔。在鈞心,廉如璧,此生得卿終如意。甜夢深處愛幾許,萬千真情猶重記!
兩相知,不相離。既相思,又相依。寒月芙蕖鈞來暖,映日荷花鈞來惜。卿堪憐,再無懼,共把當年從頭敘。拋卻江山千萬裡,酒間花前雙老去……”
“酒間花前雙老去……酒間花前……”若廉喃喃地低吟著,若有所思地皺起眉來。那個刹那仿佛有些什麼記憶如電光火石般在腦海中閃過,眼前的這個人仿佛就是自己記憶深處那個愛戀頗深的剪影……
“廉,喝酒!”鈞闐舉杯敬道。
“喝酒!”若廉端起杯來與鈞闐一碰,多少故事在觥籌交錯間閃過。
月上柳梢,風過溪澗。酒間花前,柔情無限。
縱使還有生生世世的糾纏,也難擋你我生生世世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