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沒有一點光亮的暗室,點滴水聲清晰無比,唐秋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正泡在水裡,那水冰寒徹骨,浸得他全身僵冷,上下牙關更凍得直打顫。
除了冷,還有疼痛。
身體裡似有一把把鈍刀在切割著他的血肉,緩慢而持續的折磨,讓他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流失。全身經脈似被打了結似的舒展不通,體內卻有真氣亂行亂竄,不斷地在他身體裡面衝撞叫囂,不顧一切地要撕裂他找到一個出口。
在這種快要逼瘋人的疼痛中,唐秋意識越來越迷糊,但迷糊中,他還是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早被廢了武功,內力全失,體內理應沒有一點內力的影子才是。可現在,在他四肢百骸裡肆虐的那股真氣,又是什麼?
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但唐秋還來不及抓住那道靈光的尾巴,思路就被身體裡一陣刀絞似的疼痛霸道地碾碎來,濃烈的血腥味再度充斥口中,哇的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周圍彷彿有唐淮著急的詢問聲,「大師,他到底怎麼樣?」
大師,是誰?
唐秋沒聽見有人回話,只有一股沛然真氣從他頭頂百會穴灌入,緩緩流入四肢百骸,遊走於全身經脈。
隨著那股綿長真氣在體內遊走,唐秋感覺自己冰冷的身體漸漸溫暖起來,體內的陰寒被驅走大半,那種幾欲逼瘋人的疼痛也消減了。
更讓他吃驚的是,隨著疼痛的消減,有一股真氣從他丹田處升起。雖然只是小小的一束火苗,但並沒有瞬間就熄滅,反而固執地燃著,與外來的那股真氣交融在一起,在體內遊走一周天後,才各自散了去。
而隨著氣息的平穩和疼痛的減輕,唐秋的意識也開始回復清明。他緩緩睜開眼,只見唐淮立在一旁守著他,眉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
「秋秋,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那樣足以亂真的關心,讓唐秋稍微怔了下,一時間忘了回話。但隨即輕笑,他真是疼昏頭了,這樣虛假的關心,他看了多少年了,居然還會看錯,真是愚蠢。
沉默間,唐秋身後以內力助他調息療養的人已站起身,走到前面來。淺灰色的僧袍和暗紅的袈裟一入眼,便徹底阻住了唐秋將要出口的聲音。
這個人,居然是少林慧空大師。
「小公子已無大礙,賢侄你不必太擔憂。」
慧空大師臉色稍青,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憊,同唐淮說話時的語氣也不若昔日那般中氣十足,顯然是內力耗損過度。
可慧空大師何必為了他這中原武林的罪人、赤峰教的走狗耗損內力?
完全沒有必要。
猜不透原因,唐秋眼帶詢問望向唐淮。
唐淮並沒有看他,而是朝慧空大師欠身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謝大師出手襄助,晚輩和唐門上下皆感激不盡。」
慧空大師雙手合十還了一禮:「賢侄不必客氣。小公子肯為中原武林安危忍辱負重,受此大苦,應當由我代中原武林向他致謝才是。」
「大師言重。今日舍弟的傷害大師耗損不少內力,是晚輩的罪過。且讓我帶大師去客房休息,等大師體力恢復,再與父親和派中長老商議要事。」
慧空大師也確實累了,因此,他對唐淮的提議並沒有反對,只點點頭道:「有勞賢侄。」
聽著兩人談話,唐秋微瞇了眼,對眼前的狀況很是費解。
不知事情底細,慧空大師人尚在此處,他不敢貿然開口,只能靜靜坐著。但等唐淮面帶微笑,態度恭謹地將慧空大師送出門,唐秋手揪著身下軟墊,清秀的眼底中閃過一線光亮。
如果先前他丹田處升起的那股真氣是確確實實的存在,那麼他就沒有失去武功!
等那兩人的身影離了視線,唐秋立刻試著運功。
心裡的忐忑,終於在丹田處那股熱力緩緩升起的時候,徹底放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疑惑,卻將他捲進重重迷霧中,一時找不出頭緒。
慧空大師竟然沒有廢去他武功,剛才還肯耗費內力替他傳功療養。
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慧空大師當初在滄州朝華樓裡廢他武功那一幕,只是演給人看的一場戲嗎?
可是這場戲,卻連他自己都被蒙在鼓裡。
還有慧空大師剛才和唐淮說的那番話,他句句都聽得清楚聽得明白,可湊在一起卻覺得無法理解。
或者應該說,其實他已隱約猜到了什麼,只是不敢肯定而已。
聽慧空大師的意思,自己非但不是赤峰教的走狗,反倒成了忍辱負重的功臣。慧空大師會有這樣言語和行為,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是這個解釋太過荒謬,他不敢隨隨便便下結論。
一切,只能等唐淮回來給他答案。
靜靜坐著屋中,等待的時間第一次變得如此漫長。彷彿整個世界的急躁在積聚到了他身上,時光被拉長得失了應有的形狀,送慧空大師離開的唐淮終於折返身來。
唐秋看著他,感覺自己連說話都有些吃力,「唐淮,剛剛你和慧空大師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唐淮並未回答他問題,而是走到他身邊坐下,牽起他的手,仔細聽了下他脈象。
「已經好多了。」
唐秋任他拉著自己的手。
此刻的他,只迫切地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心裡快要壓抑不住的驚喜,讓他急切地想尋求真相,卻又害怕,害怕自己心底的猜測全是錯誤。落魄不堪並不可怕,沒有希望的人多半不會痛到什麼地方去,可一旦懷有希望,再從希望的頂端落下來那種感覺,那種疼痛失落,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也不想再嘗試第二次。
逼著自己放軟了口氣,「二哥,告訴我,你到底隱瞞了什麼?」
唐淮卻將他拉到懷中,擁住了輕輕笑了笑,臉頰貼著他的臉頰,耳鬢廝磨,卻又做出很為難的模樣。
「我要是說了,秋秋以後再也不肯聽我的話,那可怎麼辦?」
唐秋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好一陣才順過氣來,低聲許諾道:「我不會的,你告訴我吧。」
「真的嗎?」
「真的。」
得了滿意的回答,唐淮側頭吻了下他臉頰。唐秋臉上有淡淡紅暈,眉眼微垂,眼睫濃密,稍稍低著頭的乖巧模樣,側影的輪廓清秀得讓人砰然心動。
「雖然早了些,但我還是告訴你吧。你武功並沒有失去,慧空大師那日只是用少林易筋經壓制住你全身內力,讓人誤以為你失了武功而已。」
竟然真是如此!猜測被驗證,唐秋心裡的忐忑更為劇烈。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驚喜和希望幾乎就要表露出來。
「為什麼要這麼做?慧空大師沒有理由庇護我,而且……」
而且,他也沒有任何值得對方庇護的地方。
他明白,所有的答案只能出在唐淮身上。
唐淮將他往懷裡帶深了些,耐心同他解釋,「因為,你出事前那晚,我去見慧空大師的時候,就告訴過他,你是父親和派中長老商議好派去沈千揚身邊的臥底。」
心底的震撼遠非言語可以形容。
唐秋聽著唐淮的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這些日子以來,以為自己失去的一切,武功、聲譽,結果並未失去。真正消失的,只是那些愚昧的天真和期待罷了。還有……還有被他刻意壓制在記憶深處,和唐淮那背德卻充滿情 欲顛龍倒鳳的夜晚。
唐秋死死咬著唇,心底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自己究竟該喜還是該悲。
「當日慧空大師也是逼不得已,才在武林各派面前假裝廢你武功。」唐淮的話語還在繼續,落在耳邊卻生出種虛幻感。「我讓他以為,我們這麼做,只是為了徹底做足戲給沈千揚看,讓他不至於捨棄你,而你也可以因此探得赤峰教更多的消息。但沒料到,沈千揚絕情至此,你跟隨他多年,他卻一點不念舊情,見你沒有了利用價值,就徹底捨棄你。於是,咱們設計的計劃也就沒有必要,而易筋經鎖住武功太久,被壓制的真氣必然反撲,我和慧空大師算好了日子,等他來唐門為你解開封制。只是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敏感地捕捉到唐淮話語中的關鍵,唐秋試探著地開口問道,「你說的遲了一步,是什麼意思?」
唐淮擁著唐秋,口氣裡滿是懊惱,「秋秋,抱歉……我沒料到你體內真氣反撲會如此厲害,慧空大師如果再晚來一陣,後果就不堪設想。可現在,他雖替你解了封制,但你身體還是被亂行的真氣損傷,內力也大不如以前……要好好調養才行。」
唐秋愣了下。
失而復得的東西,原來還是不完全的。
「就算好好調養,身體無礙,內力也不能完全恢復吧?」
落在臉側的吻很輕,唐淮低聲道:「秋秋,讓你受委屈了。」
唐秋哂笑。
這樣的結果,唐淮難道是真的料不到?
不是的,他不是料不到,只是會選擇最有利於他的方法而已。
「秋秋,我不會真心害你。我只是想讓你看清沈千揚的殘酷,好好寵你而已。你放心,你失去的,我都會重新再給你。」
「嗯。」
「我喜歡你。」
從污泥中重新站出來,恢復武功的驚喜,也被真相帶來的震撼壓制下去。縱使沒有將他真正逼上絕路,耳畔唐淮溫柔的語調,說著的喜歡的話語,仍然讓唐秋感到害怕。
這個哥哥,一開始就設計好了所有的事情,他走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也有相應的對策。
這麼多的算計這麼多的心思,只是為了得到他。
唐淮的這種心思,讓他感到無比恐懼。也讓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想要從他手裡逃開,脫離他的掌控,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何況,自己還癡心妄地想要超過他報復他。
第二十九章
在這之前,如果說唐秋對唐淮的感情是厭恨多於怕懼的話,那麼現在,唐秋對這個哥哥,則是害怕比厭恨多一些。
唐淮畢竟沒有將他徹底逼上絕路。仔細算起來,唐淮甚至還為他鋪好了後路,將他從慕少游與沈千揚的圈套中拉了出來。
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最有利於唐淮他自己的方式罷了。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唐淮的心機,未免深沉到了讓人害怕的地步。這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利落,更讓他徹底認清了兩人間的差距。恐怕他唐秋再投生三次,心機手段也趕不上的唐淮一半。
這些東西,的確是與生俱來的,沒有高人一等的天賦,再怎麼樣補足,也還是別人手心裡的棋子。但看人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自己就在那風雨中沉浮不定,半點不由己心。
而且唐淮這些心思,全是用在他身上的。
這樣的心思感情,他當初曾在沈千揚身上看到過的。當初他渴望過的沈千揚對慕少游的執念渴求,當換了一個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才真正體會到其中的無奈。逃不掉躲不開,只能被人牢牢圈在手心。
何況,這個人還是和他流著同樣血脈的親生哥哥。
原來,葉公好龍就是這麼個意思。早年聽過的典故,當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時,他才能真正體味其中的可悲。
唐秋想得深了,隱約有些絕望,更有寒氣從骨子裡透出來,人也不禁微微發顫。唐淮在身後緊擁著他,自然將他的反應辨得分明,有力的手臂環住他的腰,絲絲熱力隨之渡了過去。
「秋秋,你是在害怕我嗎?」
唐秋牽牽唇角,想要笑笑,但卻發現,自己現在要想笑出來是多麼的困難。再想唐淮那般利眼,自己此刻的假裝刻意落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添趣的笑話而已。他心一橫,也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心思,咬咬牙道:「是,我怕你,怕你的心機手段。你這樣的心思,肯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我不需要你怕我。」唐淮眉間縈滿苦惱,伸手扣了唐秋肩,逼他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秋秋,我只需要的是你愛我。而且,不是兄弟間的喜愛,我要的是情人間喜愛。」
唐淮的面貌酷似唐雲笙,飛眉鳳目清俊動人,眼角自有一股風流意味暈染。但因他眉間英氣較唐雲笙多一些,又時常溫和帶笑,所以比起唐雲笙來,也就少了那種薄情淡漠的味道。此刻,他執意逼唐秋直視自己雙眼,眼眸深邃,映了唐秋輪廓的眼儘是刻骨愛慕,那般堅定執著的神態,讓唐秋有一瞬間的失神。
唐淮說的喜歡,或許比自己以為的,是要真上那麼幾分。
可是,那又如何呢?
兩人間有很多東西早已注定,不會因為這感情比戲寵真一點深一點,就能更改。
比如,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血緣關係。比如,橫亙在他們之間最無法抹去的裂痕,爺爺的死亡。
不管那是不是唐雲笙的命令,也不管唐淮是不是聽命於人,爺爺的確是喪生於唐淮之手。而那時,這個哥哥在他面前,一直是溫和笑著讓他信任的。可是他一轉身,就讓自己最親近的爺爺葬身於火海煉獄中。
沈千揚的事情也是這樣,雖然給自己留了後路,雖然許諾要再將自己捧起來,但當初也為了讓自己明白他的心思,看清楚沈千揚對自己的無情,眼睜睜地看自己摔下去。
一面說著喜歡,一面卻又給著傷害,這好像是唐淮最擅長的事情,讓人分不出真假,也不敢去分辨真假。
說到底,就算喜歡,唐淮和他,也不是平等的地位。他的命運還是掌控在唐淮手中的,要由人家高興才行。
眼裡漸漸浮了晦暗霧色,唐秋轉開眼,避開唐淮的眼神。
「不管怎樣,你始終是我二哥,我總是你親弟弟。我們之間,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情。二哥,你就放了我吧。」
唐秋此刻是真心地再度把唐淮當做自己哥哥。暫時抹去唐淮對他做得那些不該是哥哥對弟弟的事情,真心誠意地懇求他放開自己。
但答案仍舊是否定的。
「我不會放,也放不開。」唐淮輕易地拒絕他的懇求,輕聲道:「秋秋,我喜歡你的心思,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
而且,他也從未打算要放開。
他想要得到這個弟弟,從身到心,徹底擁有。
唐秋啞然。
是啊,喜歡的心思,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那些付出過的心意,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丟開的。
不僅僅是對於沈千揚。
即使失望,即使已經認清,但那種曾經在心底生根發芽的感情,要連根拔除,還需要一些時間。
他對於唐淮,曾經也是喜歡的。即便不是唐淮要的,超越兄弟血緣的喜歡,但那也真真實實的喜愛。在認清對方的冷漠後,他花了多久的時間,用了多少努力,才將對唐淮的那些喜歡從心底抹去。
直至知曉爺爺死亡的真相之前,他對這個哥哥,從來談不上恨。
至多只是因失望而牴觸罷了。
但知曉爺爺的死因之後,一切已經不一樣了,也無法回到從前。
見他沉默,唐淮手撫上他臉龐,沿了他眉骨輕磨,再緩緩滑過他挺直的鼻樑,往下落在唇邊,細細描著他唇瓣輪廓。手指流連了一路情意,其中繾綣纏綿與渴望,無須言語傾訴,也已經表露無疑。
「秋秋,給我一個好好愛你的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時間會證明,我是最適合你的。」
在唐淮的纏綿情話中,唐秋聽見自己輕歎了口氣。所有的落寞心傷,全都沉在那聲輕歎中,搖搖墜墜輕落地上,將所有故事的煙塵輕掀。
過往裡那些心意,忘了許多年的兄弟間有過的和睦,全被漾了起來。即使摻了虛假,卻依舊讓他感慨萬分。
他們兩人,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脈,也曾有過尋常兄弟間的單純快樂。只是,何以會到今日這樣的境地?
「二哥,真有這樣的必要嗎?」
「有的,你總要給我們一個機會。」
唐淮兩根長指抬起唐秋的下巴,唐秋精巧的五官映入眼簾,柔光落在上面,如玉般溫潤。唐淮低頭,吻住那兩片水色薄唇,輕吮廝磨,極盡溫柔纏綿之能事。而在察覺對方想逃的意圖後,他手掌緊緊扣住對方後腦勺,將唐秋所有逃避的路徑阻斷。
唐淮的容顏在面前不斷放大,作用在後腦勺上的手力道不大,卻讓人逃避不開。唐秋只得閉了眼,但唇上的觸感卻因此更加清晰。那種溫柔寵溺的吻,讓他恍惚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被珍視被呵護。
許久,當所有的羞赧色彩都浮上臉龐,胸腔裡的空氣漸漸稀薄,意識也比以往迷糊幾分,唐淮扣住他的手才放開來。唐淮溫柔的話語落在耳畔,「秋秋,我喜歡你,自然也要你喜歡我。你想要的,我都會捧給你,即使是唐門的掌門之位也是一樣。」
那話語,一如唐淮慣使的手段,溫柔卻不可違抗。
如若違抗,便是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答應我,試著接納我,而不是一味地否定我逃避我,可以嗎?」
避開唐淮期盼的目光,唐秋低頭看著自己手掌,修長的指節屈了伸伸了屈,反反覆覆,久久給不出答覆。
等了許久仍舊等不到答案,唐淮搖搖頭,伸手揉揉他頭髮,「你好好想一想,我不逼你。」
唐秋緊懸的心稍微鬆下來。
雖然知道唐淮的放縱只是暫時的,但心裡某處,還是較以往柔軟了些。
因為身體的原因,唐秋當日並未來得及去見唐雲笙。待休息了一日後,唐淮才與他一道去書房見唐雲笙。
唐秋去到書房後才發現,書房裡除了唐雲笙和少林慧空大師以外,還有一個年青公子。
唐秋的面貌,在男子中已是極清秀的。但這男子的五官,比之唐秋,更多了種綺麗,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卻難得地沒有半點陰柔氣息,眼底全是明朗氣息,他只一笑,便如將江南三秋勝景盡展人面前。
那年青公子的裝扮也是極華麗的。寶藍色錦袍,上面用銀線繡了繁複花紋,腰圍錦帶,銀簪綰髮,寬袍舒袖的打扮,手中一把綢扇輕搖,那副閒適貴氣的模樣,半點不像江湖中人,反倒像是豪門貴族裡偷溜出來遊玩的公子哥。
唐秋並未見過這人,不知對方身份,也想不通這樣的人怎麼會和慧空大師一起出現在唐門,他不覺就多看了對方幾眼。而那人發現唐秋在看他,並未半點尷尬不悅,反將手裡綢扇一轉,踱幾步走到唐秋面前,粲然一笑。
「為什麼看我看得移不開眼啊?」
「……」
唐秋平日結交的人,個性多沉穩內斂,少見如這年青公子一般隨性隨意的脾氣。被他這麼一問,不由怔了下,半晌才道:「公子風采過人,在下未曾見過公子,初次見面,難免好奇多看了幾眼。是在下失禮,還請公子勿要見怪。」態度謙和有禮,臉卻已紅了,
座上唐雲笙的聲音冷凝,淡淡響了起來,「唐秋,這位是江南霹靂堂許修祈許少門主,許少主年少有成,武功人才都是出類拔萃,你日後要多向他請教才是。」
唐秋低聲應道:「是。」轉而向那許修祈拱手道了一禮,「在下唐門唐秋,日後還請許兄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那把綢金折扇在眼前一轉,繼而移到唐秋手下輕輕一抬,許修祈眼底笑意濃得快要溢出來,「這唐門裡景致好的地方太多,我還沒走過幾處呢,在唐門叨擾這段時間,就要勞煩賢弟帶我多轉轉。」
也不知是自己敏感還是怎樣,唐秋總覺得,許修祈和他說話時,整個人與他貼得特別近,那種過度的自然熟絡也讓唐秋覺得很不自在。
而一側,唐淮的臉色莫名沉了下來。
第三十章
江南霹靂堂和唐門有不少相似之處。
兩派弟子最擅長的,都不是武藝刀劍,而是機關器物。只不過唐門弟子慣用毒藥暗器,而霹靂堂中人擅使火器罷了。
江南霹靂堂門人多是製造機關火器的高手,他們所造的火器威力巨大,僅一枚雞蛋大小的雷陣子就足以炸平一棟樓宇,石木尚且如此,更妄論人的血肉之軀。因此,霹靂堂雖從未有過武藝冠絕江湖之人,但僅憑借手下火器的威力,也讓江湖中人忌憚不已。
霹靂堂與唐門向來少有接觸,這次霹靂堂少主許修祈會隨慧空大師來到唐門,自然是有原因的。
只是,唐秋沒想到,許修祈此番到來,竟然是和沈千揚有關。
沈千揚一直是有野心的。
十年前,赤峰教血洗中原武林,連挑數十門派,勢力如日中天,最後卻是因無垢山莊與慕少游之故敗走北疆。
沈千揚如今重返,行事手段雖不若十年前血腥決絕,但仍不肯放中原武林相安。
近一段時間,赤峰教一直有動作,以急火雷霆之勢滅了近北疆地域的一些小門小派。雖還未有危及中原武林之事,但前車之鑒猶在,十年前由它一手掀起的腥風血雨尚未從人們記憶中褪去,此時此刻,中原武林眾人心裡又如何能安穩?
因為唐淮的謊言,慧空大師真當唐秋是唐門安插在赤峰教中的臥底。對赤峰教最近的動作,他心憂不已,便打算借前來唐門替唐秋解開內力封制的機會,與唐雲笙父子一道商議制衡赤峰教之事。
他更希望憑借唐秋在赤峰教多年對赤峰教和沈千揚這人的瞭解,找出應對之策,保中原武林安危,不至讓中原武林再如十年前一般,被捲入血雨腥風中。
而許修祈來此,也是同樣的目的。
慧空大師出身少林,無垢山莊之下,江湖中最具聲威的就是少林一派,他為武林安穩奔走自然是義不容辭。
但霹靂堂卻不同。
霹靂堂雖是江湖門派,但它素來不參與江湖紛爭,與武林各派間也多只是金錢往來。別人忌憚它的火器威力不敢擅自侵擾它,而它也只圖自身安穩,從不輕易與人結怨,更不過問江湖恩怨。但是,這次它居然會上唐門共商制衡赤峰教之事,主動招惹赤峰教,難免讓人心生疑竇。
唐雲笙素來謹慎多疑,對於許修祈的到來,他雖是以禮相待,但一開始還是存了防備之心,說話也多有保留。
那許修祈言語行事雖隨性,卻也不是愚笨之人。見唐雲笙這般態度,哪能不明白其中原因?為消除唐雲笙疑心,便主動將霹靂堂與沈千揚間嫌隙說了出來。
原來,霹靂堂並不是主動要向赤峰教尋釁,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因為霹靂堂所制火器威力巨大,沈千揚也有招攬之心,曾親自往江南與霹靂堂門主許莫延商談聯手合作之事,言語間更有覬覦霹靂堂火器製造圖紙的意思。
各派都有自己不外傳的秘技。霹靂堂的火器製造手藝也是如此,只傳本族子弟,絕不許洩露給外姓人知曉。
因此,霹靂堂雖不喜涉江湖紛爭,也不愛與人結怨,但許莫延也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同赤峰教結盟,更不願本派秘技落入他人之手,於是便婉拒了沈千揚的招攬。
但拒絕沈千揚的招攬之後,許莫延思及沈千揚一貫的行事手段,怕合作不成,赤峰教反將它看做絆腳石想除掉。他再三考慮之下,便決定派親子許修祈前往少林,告知慧空大師此事,並求少林襄助。
而許修祈到了少林後,恰好又遇見慧空大師要來唐門,也就一道過來了。
許修祈的話說得在情在理,唐雲笙雖不全信,但也勉強卸了防備的態度。
「兩位希望唐門做什麼,請儘管直言。如若唐門有這個能力,在下絕無半句推辭。」
慧空大師休息了一日,臉色較昨日已好了許多。聽唐雲笙這麼說,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輕念了句佛號,才道:「唐掌門這般開明,乃是武林之福。老衲此次來,只是想問唐掌門要一樣東西而已。」
唐雲笙不解:「什麼東西?」
慧空大師看了看一旁站著的唐秋,回道:「令公子為武林大計,潛伏在赤峰教數年,對赤峰教當有較深瞭解。老衲想問令公子討的,正是赤峰教北疆總壇的地圖,還有它在各地的分壇地址以及勢力詳情。」
「哦,是要這個。」唐雲笙略冷的視線也轉到唐秋身上。「唐秋,你聽明白了嗎?大師要的東西,你知道多少,都盡快準備好交給大師吧。」
慧空大師和許修祈都當唐秋是臥底,但事實的真相,唐秋父子三人心知肚明。
唐雲笙性情雖冷漠,但唐秋畢竟是他親生兒子,也是唐門中人。在這件事情上,兩者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加諸沈千揚對唐秋的絕情,唐雲笙也就打算將錯就錯,將這個謊言繼續維持下去。這樣,他不僅保住了唐秋這個兒子,更保住了唐門的聲譽和地位。
因此,對於慧空大師的要求,唐雲笙絲毫不反對。
卻是唐秋自己不願意。
他在一旁早將兩人的話聽得分明,此刻聽唐雲笙問話,臉色不覺就白了些,頓了頓,還是道:「我明白,只是沈千揚為人疑心太重,我在他身邊並不得他看重。我所知曉的,只是赤峰教在江南幾處分壇的情況,至於北疆總壇的實際情況,我並不瞭解,怕要讓大師失望了。」
唐秋話出口,慧空大師面上是明顯的失望之色。但以唐秋武功被廢後沈千揚對他不管不顧的態度來看,慧空大師也相信他所言非虛,便道:「既然這樣,那勞煩賢侄將所知的幾處分壇地圖繪好,交給我即可。」
唐秋低頭應道:「是。」
許修祈沒有開口,卻在一旁將一把綢扇輕搖,嘴角略略噙了點笑,看向唐秋的眼中多了點琢磨。
唐秋給看得不自在,稍稍側了臉,不著痕跡地避過許修祈視線,卻不意見身邊的唐淮長眉擰起,面上也有不欲之色。
知曉是自己方才維護沈千揚惹了唐淮不悅,唐秋稍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惶惶。他這番維護,不知道又會惹唐淮這個哥哥使出什麼手段來,讓他學聰明學乖。
幾人又商議起別的事情,唐秋心不在焉地呆在一旁,並未將多少事情聽進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慧空大師站起身來,唐雲笙則遣了唐淮送慧空大師和許修祈回客房,唐秋也欲一同出去,卻聽他父親道。
「唐秋,你留一下。」
步子陡然停滯。
多日未曾與唐雲笙單獨相處,對於這個父親的薄情冷酷和將有的懲罰,唐秋還是有些擔憂,何況他剛才還拒絕了慧空大師的要求。
唐淮想必也看懂他的擔憂。錯身過時,唐淮在暗地裡握了他手一下,小聲安慰道:「秋秋,別擔心,總有我在。」
唐秋覺得手上一緊,指尖相觸碰到的熱度,讓緊懸的心莫名安穩下來。
片刻之後卻更為煩躁。
他方才維護沈千揚時,唐淮面上的不悅他看得分明。可現在,唐淮還是用這種溫柔護佑的態度對待他。讓他有片刻的安心,之後卻再度惶惶。
唐淮的過於強勢,手段的過於高明,讓他不自覺生出依賴之心。可是自己又清楚地知道,這樣的依賴並不應該有。他暫時沒有能力脫離對方的掌控,與對方相抗衡也就罷了,怎麼還能任由自己依附對方?
尋求一時的庇護只是權宜之計,他不能就這樣依賴唐淮一輩子。用兄弟間的背德情感換來的佑護,怎麼可能長久。
「在想什麼,在我面前也敢心不在焉嗎?」
唐雲笙過於平穩以至缺乏感情起伏的聲線,讓唐秋驀然驚醒,驚覺自己竟在唐雲笙面前一再失神,他趕緊認錯答道:「唐秋不敢。」
唐雲笙冷笑,「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捅出這麼大簍子,要不是你二哥替你善後,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安安穩穩站在這裡?」唐雲笙著實氣惱,這兩個兒子,聽話的不夠精明,夠精明的卻又不由他控在手心裡。現在還鬧出這麼大的事,他差點就因為唐秋,賠上整個唐門的聲譽!
「是我的錯。行事不慎給唐門種下禍端,唐秋願領責罰,還請父親息怒。」
唐秋明白唐雲笙的性情,你真認了錯,責罰相反會輕些。但你若扛著同他賭一口氣,受到的責罰,遠比放軟姿態求饒來得淒涼。
他早就給唐雲笙教得識時務了。
說起來,他的倔強硬氣,也只有在唐淮面前才會偶爾冒出來那麼一兩次,莫名地犯傻,事後也會後悔,但卻總不想示弱服軟。
唐雲笙瞥他一眼,輕蔑說道:「我且問你,剛才慧空大師的提議,你為何不答允?莫非跟了沈千揚幾年,就忘了自己根在何處,做了被捨棄的棋子還要給人家表忠心嗎?你好歹也有點唐家人的骨氣,別拿自己隨隨便便當了赤峰教的狗。」
唐秋臉色唰地就白了,心裡似被針狠狠刺了下。
即使明白唐雲笙一貫冷漠薄情,也知他話語從來苛刻,但聽見這般刺傷人的話語,還是打心裡發疼。
從來最懂得傷他的人,都是他最親近的人,或是有血脈親緣的,或是他癡心愛慕的。他們都懂得哪裡是他的死穴,懂得怎麼傷他才傷得徹底。
他是毫無骨氣毫無尊嚴地去維護沈千揚,但卻不再是因為以前那種盲目到愚蠢的愛慕。
從雲端跌落的這段時間,極致的喜直轉極致的悲,大起大落中,那些愚蠢的渴望他已放掉不少。現在想到沈千揚,他心底雖還會隱隱作痛,但早已沒有當初那種瘋狂愛戀。
之所以還要維護他,不願背叛得那麼徹底,只是因為他犯傻。莫名其妙地想留住點東西,不管那有多麼愚蠢多麼不值得,還是想記得。曾經為那麼個人真心實意地掏心挖肺過,縱然對方負他,自己卻沒有一點對不起他。
自己這些年活得太虛假,總也要留點真心的東西才好。
靜了好一陣,唐秋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漸漸趨於平穩,心底的疼意消去,情緒轉和,他才開口。
「父親誤會了。我只是不願意因為個人得失,將整個唐門推到風口浪尖上罷了。父親可想過,以赤峰教的勢力,真激怒了沈千揚,唐門是否可以安然無恙?倒不如給點無關緊要的消息,這樣既不會拂了慧空大師的面子,也不會因這事徹底激怒沈千揚。兩全其美,再好不過。」
唐雲笙狹長的鳳眼裡全是清光,冷冷掃過唐秋面上,似要看出他言語中究竟有幾分真假,「我倒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份心思。」
唐秋繼續道:「我清楚自己總是唐門的人。」
唐雲笙稍稍轉和了臉色。
「我留你下來,也不是全為了這事。你二哥已經替你求過情,你也算受了教訓,這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我也就不再責罰你。現在我有事情要交給你去做,那位許修祈許少主話說得倒是天衣無縫,但我們和霹靂堂一向甚少交往,也不排除對方有別的心思。他在唐門這段時間,便由你負責照顧,順便也注意他有沒有異樣的地方。如果有,及時稟報我。」
「我會注意的。」
對於唐雲笙的安排,唐秋應得很快。說到底,唐雲笙現在還是不願意讓他再掌管唐門中事務,於是便給了他這麼個無關緊要的差事。
想起那個隨性得過了頭的許修祈許少主,唐秋稍覺有些頭疼。他很少接觸這樣個性的人,剛見面就給人家鬧了個面紅耳赤,現在想想還覺尷尬。但換個角度再想想,這也是個機會。對方畢竟是霹靂堂少主,多與對方結交,對於自己,總是有好處的。
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唐雲笙又同唐秋耳提面命了幾句,才讓他離開。
唐秋出門準備回自己房間,但才出院子走了沒多久,小道旁的桂花林裡,突然有人從中鑽了出來,嚇了他一跳。
那人手中一把綢扇翻轉,寶藍色衣袍耀眼,銀絲繡成的花紋精緻華麗,身上更落了不少桂花,星星點點染了一襲馥郁馨香。
正是唐雲笙才交代過的他要留意的許修祈。
乍見許修祈桂花落滿身的模樣,唐秋臉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怎麼樣。這位許少主的個性,還真是……
唐秋正苦笑不得,那位惹人側目的許修祈卻沒半點自覺,姿態瀟灑地將手中綢金扇一轉,向著唐秋燦爛笑笑。
唐秋礙於禮貌,也回了許修祈一笑,道:「許少主,好巧。」
「不巧不巧……」許修祈搖搖頭,走到唐秋身邊,手臂一伸便攬住唐秋肩膀,湊到他耳邊,刻意壓低聲音道:「我可是刻意在這裡等你的。」
許修祈綺麗的五官中帶了些委屈撒嬌的神色,攬住唐秋肩膀的動作雖略嫌輕浮,卻難得地不教人生厭。
雖聽出他話中有話,唐秋還是給他的態度惹得笑了下,清秀的眼中暈開些清淺柔波,精巧的五官如寒玉雕就,隨這一笑,益發顯得溫潤清雅。
許修祈見唐秋笑容,稍稍愣了下,繼而挑高眉,將扇子一合,輕輕拍在手心裡。
「你就叫我修祈吧,叫許少主多見外。我記得你叫唐秋,看樣子我也比你年長,乾脆我叫你秋秋吧,多好!」
「……」
那句「秋秋」,成功讓唐秋眼底笑意湮滅,心裡也有些不快。
這個人,未免太隨意了些。
那個稱謂,除了唐淮之外,再未有人這樣叫過他。太過熟稔親熱,乍聽之下,也很不習慣。唐淮那樣叫他時,他並沒有這種不習慣的感覺,大概從小到大給叫得多了,以至於沒了牴觸的情緒。
但許修祈畢竟不是唐淮。
「許少主,這樣不太好吧。」
許修祈只回他一個燦爛笑容,眼底全是明朗色彩,眩得人心裡也光亮許多,「有什麼不太好的,還是說,你不願意我這麼叫你?秋秋,你不能這麼狠心。」
許修祈是玩笑耍賴的態度,唐秋卻給鬧得手足無措,尷尬不已。
「我不是很喜歡。」
「不喜歡?」許修祈搖搖扇子,突然眼底亮光一閃,眉一挑,「可我很喜歡。你要不願意我這麼叫你,那我可就……」說著話,許修祈湊近了去,鼻尖幾乎要貼近唐秋的鼻,距離之近,以至於唐秋能夠看清他眼底的明亮笑意。
「許少主……」
突然靜下來的詭秘氣氛,襯著許修祈滿身暈染的桂花馨香,營造出種旖璇的曖昧。察覺不對勁,唐秋反射性地想要退開,但手卻突然被人捉住,許修祈精緻到綺麗的面容在眼前不斷放大。
唐秋不覺僵住,手心掐得死死的,鼻尖微微有了汗珠,偏偏想動卻移不動腳步。
直到近處一聲帶了惱意的輕喝聲響起。
「許少主,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