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1
<楔子>
你在尋找的,是不是這個人呢?
一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天色未明,我穿上襪子、打開大門,到外面之後才穿鞋,以免被父母察覺。在覆蓋著深藍色的天空下,我快步前往車站。
我誕生的城市,是以汽車相關產業密集發展的都市為中心,以放射線狀延伸出的衛星都市之一。車站前大樓和商店林立,早晚都人潮擁擠。我直到兩年前的春天就讀的高中,位於搭電車二十分左右的地方。我和好友總約在車站會合,一起去上學。三年前的六月三十日也是如此。
會合地點,在沿著車站南口外牆設置的投幣式置物櫃前面。我準時抵達時,看見好友和一名身穿同所高中制服的男生在交談。好友是個眉清目秀的可愛女生,很受男生歡迎,我想,大概又有人向她告白、希望和她交往吧。
可是,我看見她面露困惑的表情,於是出聲喊她,試圖趕走對方。在此同時,男生從自己的書包中拿出閃著金屬光芒的物品。他一個箭步衝向好友,手臂動了兩、三下,她便一聲不吭地癱倒在地。
我高聲尖叫,等到男生跑走之後,感覺像是走在海綿上似地靠近好友,跪在她面前。她瞪大了眼睛,眼眶中含著淚水。
犯人馬上就落網了。據說,他在警察局供稱,他告訴班上同學自己和她在「交往」,拜託她配合演出卻遭拒,於是憤而動手刺殺她。
設在車站前的獻花台上,供奉著許多花。喪禮上致哀者眾多,大家都淚流滿面。我也在好友的母親懷裡痛哭失聲……但我覺得那不是真正的眼淚。無法保護好友,只有自己苟且偷生,令我感到羞愧不已。
她的遇害,好一陣子都是學校裡的話題焦點。可是,隨著時間經過,她不再是話題人物,而我也全心投入唸書準備考試,因為我想不到其他逃離罪惡感的方法。雖然考上了東京的大學,卻沒有絲毫喜悅。即使來到東京已經過了三個月,我仍然無法向任何人敞開心胸,交不到半個朋友,成天渾渾噩噩地虛度光陰。不知不覺間,好友的一周年忌即將來臨。
為了參加在好友家中舉辦的法事,我逼迫自己返鄉。她的父母很高興見到我,但我總覺得自己是為了減輕罪過而來,感到胸口苦悶。她的父母說心傷未癒,無法去案發現場祭拜,所以法事結束之後,我獨自前往車站。我想在獻花台或類似記念碑的「標記」前面,祈求好友早日安息。不過,在她倒下的地方什麼也沒留下,只有人群匆忙地熙來攘往。
當時,妳也是吧?──我彷彿聽見了冷冷的一句話。
「妳也一直想忘了我的死吧?今後也會日漸淡忘吧?」
我想吶喊「我不會」,然後便失去了意識。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出院之後,我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戶。明明覺得死了比較輕鬆,但是父母聲淚俱下地勸我,所以我把他們端來的食物吞進胃裡,行屍走肉般地活了下來。好友的父母也很擔心,數度打電話慰問。可是,我自己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於是過了一年,好友的忌日再度來臨。
黎明前寒風刺骨,我身穿丹寧褲和T恤,加了一件薄運動夾克,手緊緊握著藏在口袋裡的水果刀的刀柄。我幾乎沒有意識到,手中的水果刀是為了防身,或是希望在那個地方自我了斷的表現。
一路上,我沒有遇見任何人,就抵達了車站裡投幣式置物櫃一字排開的地方。天似乎開始亮起來,車站後方可以看見鑲著橘邊的雲朵。忽然間,有一條影子在好友倒下的附近搖晃。
看似是人的那條影子,以左膝著地,接著把右手高舉至頭頂,像是在捕捉飄在空中的某種事物,然後移到自己胸前。影子又垂下左手、貼近地面,像是在撈取大地的氣息般地移至胸前,疊在右手上面。我繞到能夠看見人影側臉的地方,發現那個人閉著雙眼,似乎在吟誦什麼,嘴唇蠕動著。
「你在做什麼呢?」
我不假思索地問。對方宛如在祈禱的身影,撼動了我的心。
影子靜靜地站了起來。是個年輕男子。瀏海長到蓋住眼睛,臉型略長,溫柔的眼眸中透露著疑問。他身穿洗得褪色的T恤、膝蓋破洞的牛仔褲,腳踩磨損的運動鞋,腳邊放著一個大背包。
「我在憑弔。」
他彷彿要看穿我的瞳孔似地凝視著我,以意外纖細而溫柔的聲音說:
「有個人在這裡去世,所以我在憑弔。」
聽到他的回答,我才終於意識到「憑弔」這個字指的是「悼念」。
可是,為什麼……這個人和好友是什麼關係呢?不,我甚至還不曉得他是不是在悼念好友。正想開口詢問,他先說出好友的名字,問道:
「妳認識她嗎?」
我嚇得發不出聲,無言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能不能告訴我她的事情呢?有人愛著她嗎?她愛著誰嗎?她做過怎樣的事情而被人感謝嗎?」
聽到這些話的當下一瞬間,心中頓時充滿了埋在內心深處的、對她的回憶。
許多人愛著好友。她愛著許多人。而且,她應該也愛著我。……可是,在她死去之前,我都沒有察覺這件事,好友大概也是一樣。因為當時的我們,認為愛這件事僅限於男女關係,或者對於家人。可是,那個人的問題令我想到,好友的生涯本來就是一種愛。她早上起床、和家人發生小爭執、和我去學校、和同學閒聊嬉笑、在對於將來的不安中唸書、在補習班嘆氣、回家和家人用餐、和朋友互傳簡訊、上床睡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愛。
聽起來很愚蠢嗎?但是,聽到他的問題時,我如此深信不疑。我告訴他好友的事。告訴他所有想起來的事。當我說完的時候,他說:
「讓我將妳剛才說的內容銘記在心,藉以憑弔她。」
他以跟剛才一樣的姿勢,左膝著地、右手舉在半空中、左手垂下貼近地面,將兩處流動的風運到自己的胸前,然後閉上雙眼。
您說的是不是這個人呢?我們就此道別,我不曉得該到哪裡、用什麼方式尋找他,時光就這樣流逝。當我回到大學,和鼓起勇氣主動攀談交到的朋友聊到網路時,我想到可以試著搜尋關於那個人。我心想:除了我之外,說不定也有人認識他,在網路上發送出相關資訊。我持續搜尋,終於連到了這個網站。是不是呢?您說的是不是這個人呢?
我來不及問他的名字。所以,我稱他為「憑弔者」。
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事。當時就很好奇了……但是時間過得越久,我就越不曉得該如何看待他這個人。
他現在身在何方?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如今也持續著那樣的行為嗎?他的目的是什麼?
「憑弔者」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