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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第二十一章狄布倫島



    唐太斯儘管有點頭暈目眩的,而且幾乎快要窒息了,他還算頭腦清醒,不時地屏住了他的呼吸。他的右手本來就拿著一把張開的小刀(他原準備隨時乘機逃脫時用的),所以現在他很快地劃破口袋,先把他的手臂掙扎出來,接著又掙出他的身體。雖然他竭力想抑脫掉那鐵球,但整個身體卻仍在不斷地往下沉。於是他彎子,拚命用力割斷了那綁住他兩腳的繩索,此時他已幾乎要窒息了。他使勁用腳向上一蹬,浮出了海面,那鐵球便帶著那幾乎成了他裹屍布的布袋沉入了海底。



    唐太斯在海面只吸了一口氣,便又潛到了水裡,以免被人看到。當他第二次浮出水面的時候,距離第一次沉下去的地方已有五十步了。他看到天空是一片黑暗,預示著大風暴即將來臨了,風在用勁地驅趕著疾馳的浮雲,不時的露出一顆閃爍的星星。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無邊無際,陰沉可怕的海面,濁浪洶湧,滾滾而來在他的背後,聳立著一座比大海比天空更黑暗的,像一個赤面獠牙似的怪物,它那凸出的奇巖像是伸出來的捕人的手臂。在那塊最高的岩石上,一支火把照出了兩個人影。他覺得這兩個人是在往大海裡張望,這兩個古怪的掘墓人肯定已聽到了他的喊叫聲。唐太斯又潛了下去,在水下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從前就很喜歡潛泳,他過去在馬賽燈塔前的海灣游泳的時候,常常能吸引許多觀眾,他們一致稱讚他是港內最好的游泳能手。當他重新露出頭來的時候,那火光已不見了。



    必須確定一下方向了。蘭頓紐和波米琪是伊夫堡周圍最近的小島,但蘭頓紐和波米琪是有人居住的,大魔小島也是如此。狄波倫或黎瑪最安全。這兩個島離伊夫堡有三哩路,唐太斯決定游到那兒去。但在黑夜裡他怎樣來辨別方向呢?這時,他看到了伯蘭尼亞燈塔像一顆燦爛的明星閃爍在他前面。假如這個燈光在右面,則狄布倫島應左面,所以他只要向左轉就能找到它。但我們已經說過,從伊夫堡到這個島至少有三哩路。在獄中的時候,法利亞每見他顯出萎靡不振,無精打采的樣子時,就常常對他說:「唐太斯,你可不能老是這個樣子。要是你不好好地鍛煉身體,你就是逃了出去體力不支也會淹死的。」在海浪劈頭打來的時候,這些話又在唐太斯的耳邊響了起來,他使勁劃起水來,以此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體力不支。他很高興地看到長期的牢獄生活並未奪去他的力量,他以前常常在海的懷抱裡像一個孩子似的嬉戲,而現在他仍是這方面的老手。



    恐懼是一個無情的追逐者,它迫使唐太斯加倍用力。他側耳傾聽,想聽聽有沒有什麼聲音傳來。每次浮出浪峰時,他的目光就向地平線上搜索一下,努力透過黑暗望出去。每一個較高的浪頭都像是一隻來追趕他的小船,於是他就使足了勁拉開了他和小船之間的距離,但這樣反覆做了幾次以後,他的體力便消耗得很厲害。他不停地向前游去,那座可怕的城堡漸漸地消失在黑暗裡了。他雖看不清它的模樣,但卻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一小時過去了,在這期間,因獲得了自由而興奮不已的唐太斯,不斷地破浪前進。「我來算算看,」他說,「我差不多已游了一小時了,我是逆風游的,速度不免要減慢,但不管怎樣,要是我沒弄錯方向的話,我離狄布倫島一定很近了。但要是我弄錯了呢?」他渾身打了個寒顫。他想浮在海面上休息一下,但海面波動得太猛烈,無法靠這種方法來休息。



    「好吧,」他說,「我就游到精疲力盡為止,游到雙臂麻木,渾身抽筋,然後淹死算了。」於是他孤注一擲,使出全身力氣。



    突然間,他覺得天空似乎更黑更陰沉了,稠密的雲塊向他頭頂上壓了下來,同時,他感到膝蓋一陣劇痛。他的想像力告訴他自己已中了一顆子彈,一剎那間,他就會聽到槍聲,然而並沒有槍聲。他伸出手,覺得有個東西擋住了他,於是他伸出腳去,碰到了地面,這時他才看清了自己錯當成烏雲的那個東西了。



    在他的面前,聳立著一大堆奇形怪狀的岩石,活像是經過一場猛烈的大火之後凝固而成的東西。這就是狄布倫島了。唐太斯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邊感謝上帝邊直挺挺地在花崗石上躺了下來,此刻他覺得睡在岩石上比睡在最舒適的床上還要柔軟。然後,也不管風暴肆虐,大雨傾注他就像那些疲倦到了極點的人那樣沉入了甜蜜的夢鄉。一小時以後,愛德蒙被雷聲驚醒了。此時,大風暴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在奔馳,閃電一次次劃過夜空,像一條渾身帶火的赤煉蛇,照亮了那渾沌洶湧的浪潮捲滾著的雲層。



    唐太斯沒有弄錯,他已到達了兩個小島中的一個,這裡的確是狄布倫島。他知道這個地方是草木不生,無處隱藏的,但如果海能稍微平靜一些,他就要重新跳到海水裡去,再游到黎瑪島去,那兒雖也和這兒一樣荒無人煙,但地方比較大,因此也較容易藏身。



    一塊懸空的岩石成了他暫時棲身之處,他剛躲到它的黑面,大風暴就又以排山倒海之勢撲來。愛德蒙覺得他身下的岩石都在抖動,兇猛的波浪沖到花崗岩上,濺了他一身的水。他雖然已很安全,卻在這耀眼的雷電交加之中一直感到頭暈目眩。他似乎覺得整個島都在腳下顫抖,像一艘拋了錨的船在斷纜以後被帶入了風暴的中心。這時他想起自己已有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他伸出手去,貪婪地捧著積存在巖洞裡的雨水喝著。



    當他站起身來的時候,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驅走了黑暗,直射到了上帝燦爛的寶座腳下。藉著這道電光,唐太斯看到,在黎瑪島和克羅斯裡海角之間,離他不到一哩遠的海面上,有一艘漁船,像一個幽靈似的,正被風浪擺弄著,從浪峰跌入浪谷。一秒鐘以後,他又看到了它,而且更近了。唐太斯用盡力氣大喊,想警告他們將有觸礁的危險,但他們自己已發覺了。又一閃電使他看到有四個人緊緊地抱住了折斷的桅桿和帆索,而第五個人則緊抱著那破裂的舵輪。



    他看到的那些人無疑也看到了他,因為狂風把他們的喊叫聲帶到了他的耳朵裡。在那折斷的桅桿上,有一張裂成碎片的帆還在飄著。突然間,那條掛帆的繩索斷了,那張帆便像一隻大海鳥似的消失在夜的黑暗裡了。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猛烈的撞擊聲,接著痛苦的呼救聲傳進了他的耳朵裡。在岩石頂上的唐太斯借閃電的光看到那艘帆船撞成了碎片,在碎片之中,又看到了神色絕望的人頭和伸向天空的手臂。接著一切又都被黑暗所吞沒。那副悲慘的景象象閃電一樣瞬間而過。



    唐太斯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奔下岩石。他側耳傾聽,盡力四下裡張望,但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沒有人在掙扎呼叫,只有風暴還在肆虐。又過了一會兒風漸漸平息了,大片灰色的雲層向西方捲去,藍色的蒼穹顯露了出來,上面點綴著明亮的星星。不久,地平線上現出了一道紅色的長帶,波浪漸漸變成了白色,一道亮光掠過海上面,把吐著白沫的浪尖染成了金黃色。白天來臨了。



    唐太斯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著,面對著這壯麗的景觀。



    他又向城堡那個方向望去,望望海,又望望陸地。那陰森的建築聳立在大海的胸膛上,帶著龐然大物的那種莊嚴顯赫的神態,似乎面對著萬物一樣。這時大約已經五點鐘了。海面愈來愈平靜了。



    「在兩三小時以內,」唐太斯想道,「獄卒會到我的房間裡去發現我那可憐的朋友的屍體,認出他來,又找不到我,就會發出呼叫。於是他們就會發現,接著就會詢問那兩個把我拋入海的人,而他們一定聽到了我的喊叫聲。於是滿載著武裝士兵的小艇就會來追趕那不幸的逃犯。他們會鳴炮向每一個沿海居民警告,叫他們不要庇護一個走投無路,赤身,飢寒交迫的人。馬賽的警察會在海岸上搜索,而監獄長則會從海上來追趕我。我又冷又餓,甚至連那把救命的小刀都丟了。噢,我的上帝呀,我受苦真是受夠啦!可憐可憐我吧,救救我吧,我已毫無辦法啦!」



    唐太斯由於精疲力盡,腦子昏沉沉的,正當他焦慮地望著伊夫堡那個方向時,他突然看到在波米琪島的盡頭,像一隻鳥兒掠過海面,出現了一艘小帆船,只有水手的眼睛才能辨認出它是一艘熱那亞獨桅帆船。它從馬賽港出發向海外疾駛,它那尖尖的船頭正破浪而來。「啊!」愛德蒙驚叫道,「再過半小時我就可以登上那艘船了,只要我不被盤問、搜索、被押回馬賽!我該怎麼辦呢?我編個什麼故事好呢?這些人假裝在沿海做貿易,實際上都是走私販子,他們可能會出賣我的,以此來表示他們自己是好人。我該等一下。但我已不能再等了,或許城堡裡還未發現我已經失蹤了。我可以冒充昨天晚上沉船上的一個水手。這個故事不會顯得荒唐可笑,也不會有人來拆穿我的。」



    唐太斯一邊想著,一邊向那漁船撞破的地方張望了一下,這一看不由得使他吃了一驚。岩石尖上正掛著一頂水手的紅帽子,巖的腳下漂浮著一塊風帆船龍骨的碎片。唐太斯頓時拿定了主意。他急忙向帽子游過去,把它戴在自己頭上,又抓住一塊龍骨的碎片,然後盡力向那帆船航行的路線橫截過去。



    「我有救了!」他喃喃地說,這個信念恢復了他的力量。



    愛德蒙很快就發覺,那艘帆船頂著風,正在伊夫堡和蘭尼亞燈塔之間搶風斜駛。一時間,他怕那帆船不沿岸航行,而逕自駛出海去。但他不久就從它行駛的方向上看出象大多數到意大利的船一樣,它也想從傑羅斯島和卡接沙林島之間穿過去。總之,他和帆船正慢慢地在接近,只要它再往岸邊靠近一些,帆船就會接近到離他四分之一哩以內了。他浮出水面上,做出痛苦求救的信號,但船上沒有人看到他,船又轉了一個彎。唐太斯本來可以大聲喊叫的,但他想到他的喊叫聲會被風吞沒的,這時他很慶幸自己預先想到,抱住了這塊龍骨,要是沒有它,他也許堅持不到登上那艘船的,而且如果船上的人沒有看到他,船就過去了的話,那他就再也不能游回岸上了。



    唐太斯雖然幾乎可以肯定那艘獨桅船的航行路線,並懸著一顆心注視著它,直到它又向他折回來。於是他朝著那船游去。但還沒等到他靠近它,那艘帆船又改變了方向。他拚命一跳,半個身子露出了水面,揮動著他的帽子,發出水手所特有的一聲大喊。這一次,他不但被看見,而且被聽到了,那艘獨桅船立刻轉舵向他駛來。同時,他看到他們把小艇放了下來。不一會兒,只見兩個人划著小艇,迅速地向他駛來。唐太斯覺得那條橫木現在對他沒用了,就放棄了它,然後用力游著向他們迎上去。但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他這時才覺得那條橫木對他是如何的有用。他的手臂漸漸地僵硬了,兩條腿也難以動彈,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他又大叫了一聲,那兩個水手更加用力,其中一個用意大利語喊道:「挺住!」



    這兩個字剛傳到他的耳朵裡,一個浪頭猛地向他打來,把他淹沒了,他又浮出水面,像一個人快要溺死時那樣拚命胡亂划動著,發出第三聲大喊,然後他就覺得自己在往下沉,就像那要命的鐵球又綁到了他的腳上一樣。水沒過了他的頭,透過水,他看到一方蒼白的天和黑色的雲塊。一陣猛烈的掙扎又把他帶到水面上。他覺得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頭髮,但他什麼也看不到了,什麼也聽不到了。他昏了過去。



    當唐太斯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已在獨桅船的甲板上了。他最關切的事,便是要看看他們航行的方向。他們正在迅速地把伊夫堡拋在後面。唐太斯實在疲乏極了,以致他所發出的那聲歡呼被錯認為一聲痛苦的呻吟。



    我們已經說過,他躺在甲板上。一個水手正在用一塊絨布摩擦他的四肢;另一個,他認出就是那個喊「挺住!」的人,此時他正拿著一滿瓢甜酒湊到他的嘴邊;第三個人是一個老水手,他既是掌舵的又是船長,他正同情地注視著他,臉上帶著人們常有的那種自己雖在昨天逃過了災難,說不定災難明天又會降臨的那種表情。幾滴朗姆酒使年輕人衰弱的心臟重新興奮起來,而他四肢也因受到了按摩而重新恢復了活力。



    「你是什麼人?」船長用很蹩腳的法語問道。



    「我是,」唐太斯用蹩腳的意大利語回答說:「一個馬耳他水手。我們是從錫接丘茲裝穀物來的。昨天晚上我們剛到摩琴海岬遇到了風暴,我們的船就在那個地方觸焦沉沒了。」



    「你剛才是從哪兒游過來的?」



    「就是從那些岩石那裡游過來的,算我運氣好,我當時攀住了塊岩石,而我們的船長和其他的船員都死了。我想我是唯一倖存的。我看到了你們的船,我是怕留在這個孤島上餓死,所以我就抱住一塊破船上的木頭游到你們船上來。你們救了我的命,我謝謝你們,」唐太斯又說道,「要不是你們中的一個水手抓住我的頭髮,我早已經完了。」



    「那是我呀,」一個外貌誠實直爽的水手說道,「真是千鈞一髮,因為你正在往下沉呢。」



    「是啊,」唐太斯答道,並伸出手去,「我再一次謝謝你。」



    「說真的,我剛才有點猶豫呢,」水手回答說,「你的鬍子有六英吋長,頭髮也尺把長,看上去不像個好人,倒像個強盜。」



    唐太斯想起來了,他自從進了伊夫堡以後就沒有剪過頭髮,刮過鬍子。



    「是這樣,」他說,「有一次遇險時,我曾向寶洞聖母許過願,十年不剃頭髮不刮鬍子,只求在危難之中救我的命,今天我許的願果然應驗了。」



    「我們現在把你怎麼辦呢?」船長說道。



    「唉!隨便你們怎麼都行。我們的船沉了,船長死了。我雖然一個人逃出了一條命。不過我是一個好水手,你們在第一個靠岸的港口讓我下去好了。我相信一定能在一艘商船上找到一份工作的。」



    「你對地中海熟悉嗎?」



    「我從小就在那裡航行。」



    「那些最出名的港口你都熟悉嗎?」



    「沒有幾個港口是我不能閉著眼睛駛進駛出的。」



    「我說,船長,」那個對唐太斯喊「挺妝的水手說道,「假如他所說的話是真的,那麼為什麼不把他留下來呢?」



    「那得看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船長面帶疑慮的說道。「像他現在這樣可憐巴巴的樣子,說得好聽,誰知道。」



    「我幹起來比我說得更好,」唐太斯說道。



    「那我們瞧吧。」對方微笑著回答道。



    「你們到哪兒去?」唐太斯問。



    「到裡窩那。」



    「那麼,你們為什麼老會是這麼折來折去而不靠前側風直駛呢?」



    「因為這樣我們就會直接撞到裡人翁島上去了。」



    「你們會在離岸二十尋〔一尋約等於一·六二米〕開外的地方通過的。」



    「那你就去掌舵吧,讓我們來看看你的本事。」



    年輕人接過舵把,先輕輕用力一壓,船就隨之而轉,他看出這雖說不是一艘一流的帆船,但尚可操縱如意,於是他喊道:「準備扯帆!」



    船上的四個水手都跑去遵命行事,船長站著一邊旁觀。



    「把繩索拉直!」唐太斯又喊道。



    水手們即刻服從。



    「拴索!」



    這個命令也被執行了。果然正如唐太斯所說的,船的右舷離岸二十尋的地方擦了過去。



    「好樣的!」船長高興地大喊道。



    「好樣的!」水手們跟著叫喊起來,他們都驚奇地望著這個人,這個人的目光裡又充滿了智慧,身體又恢復了活力,他們已不再懷疑他身上所具備的素質了。「你看,」唐太斯離開舵把說,至少在這次航行中。「我對你們還是有點用處的。假如你到了裡窩那以後不要我了,可以把我留在那兒。等我領到第一筆薪水就來償還你們借給我的衣服和伙食費。」



    「哦,」船長說,「我們是沒有問題的,只要你的要求合理就行了。」



    「只要你給我和你的夥計同樣的等遇,那麼事情就算決定了。」唐太斯答道。



    「這不公平,」那個救唐太斯的水手說,「因為你比我們懂得多。」



    「你這是怎麼啦,雅格布?」船長說道。「要多要少,這是人家的自由嘛。」



    「不錯,」雅格布答道,「我只多出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



    「這些對我就足夠了,」唐太斯插進來說。「謝謝你,我的朋友。」



    雅格布竄下艙去不久就拿著那兩件衣服爬了上來,唐太斯帶著說不出的快樂穿了起來。



    「現在,你還需要什麼別的嗎?」船長問道。



    「一片麵包,再來一杯我嘗過的那種好酒,因為我好長時間沒吃東西啦。」的確是,他已有四十個小時沒吃任何東西了。



    麵包拿來了,雅格布把那只酒葫蘆遞給他。「打壓舵!」船長對舵手喊道。唐太斯一面也向那個方向看,一面把酒葫蘆舉到了嘴邊,但他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咦!伊夫堡那邊出了什麼事啦?」船長說。



    吸引唐太斯注意的,是伊夫堡城垛頂上升起了小團白霧。



    同時,又隱約聽到了一聲炮響。水手們都面面相覷。



    「那是什麼意思?」船長問。



    「伊夫堡有一個犯人逃走了,他們在放示警炮。」唐太斯回答。船長瞥了他一眼,只見他已把甜酒湊到了唇邊,神色非常鎮定地正在喝酒,所以船長即使有一點懷疑也因此而打消了。



    「這酒好厲害。」唐太斯一邊說著,一邊用他的短袖抹著額頭上的汗。



    「管它呢,」船長注視著他,心裡說道,「就算是他,那也好,因為我畢竟得到了一個少有的老手。」



    唐太斯借口說疲倦了,要求由他來掌舵。舵手很高興能有機會鬆一鬆手,就望望船長,後者示意他可以把舵交給新來的夥伴。唐太斯於是就能時時注意到馬賽方向的動靜了。



    「今天是幾號?」他問坐在身邊的雅格布。



    「二月二十八。」



    「哪一年?」



    「哪一年!你問我哪一年?」



    「是的,」年輕人回答說,「我問你今年是哪一年?」



    「你連現在是哪一年忘了嗎?」



    「昨天晚上我受的驚嚇太大了。」唐太斯微笑著回答,「我的記憶力幾乎都喪失了。我是問你今年是哪一年。」



    「一八二九年。」雅格布回答。唐太斯自被捕那天起,已過了十四年了。他十九歲進伊夫堡,逃走的時候已是三十三歲了。



    他的臉上掠過了一個悲哀的微笑。心想,過了這麼多年不知究竟怎麼樣了,她一定以為他已經死了吧。接著他又想到了那三個使他囚禁了這麼久,使他受盡了痛苦的人,他的眼睛裡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他又重溫了在獄中立下的向對騰格拉爾,弗爾南多和維爾福報仇雪恨的誓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個誓言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威脅,因為地中海上最快速的帆船追不上這隻小小的獨桅船,船上的每一片帆都鼓滿了風,直向裡窩那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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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走私販子



    唐太斯上船不到一天,就和船上人搞得很熟了。少女阿梅麗號(這艘熱那亞獨桅船的船名)上這位可敬的船長,雖然沒受過法利亞神甫的教導,卻幾乎懂得地中海沿岸的各種語言,從阿拉伯語到普羅旺斯語,都能一知半解地說上幾句,所以他不必僱用翻譯,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個累贅,而且常常多一個洩漏秘密的機會。這種語言上的能力,使他和人交換信息非常方便,不論是和他在海上所遇到的帆船,和那些沿著海岸航行的小舟,或和那些來歷不明的人,這種人,沒有姓名,沒有國籍,沒有明白的稱呼,在海口的碼頭上可以看到他們,他們靠著那種秘密的經濟來源生活,而由於看不出他們經濟的來源,我們只能稱他們是靠天過活的。讀者可能已猜出來了,唐太斯是在一條走私船上。



    鑒於上述這種情況,船長把唐太斯收留在船上,是不無懷疑的。他同沿海岸的海關官員都非常熟悉。而這些可敬的先生們和他之間時時都在勾心鬥角,所以最初他以為唐太斯或許是稅務局派來的一個密探,用這條巧計來刺探他這一行動的秘密。但唐太斯操縱這隻小船的熟練程度又使他完全放了心。後來,當他看到伊夫堡的上空升起了一縷象羽毛似的輕煙,他立刻想到,他的船上已接納了一位象國王那樣他們要鳴炮致敬的人物。應該說,這時他多少放心了一些,因為這樣的一位新來者總比來個海關官員要強,可是當他看到這位新來的夥計態度十分泰然,後面這一層懷疑也就像前者一樣地消失了。



    所以愛德蒙佔了個便宜,他可以知道船長是什麼樣的人,而船長卻不知道他是誰。不論那個老水手和他的船員用什麼方法來套他的話,他都能頂得住,不洩露半點真情,只堅持說他最初的那番話,他把那不勒斯和馬耳他描繪得繪聲繪色,他對這些地方瞭解得像馬賽一樣清楚。所以那個熱那亞人雖然精明,卻被唐太斯用溫和的態度和熟練的航海技術蒙騙了過去。當然,也許這位熱那亞人也同那些明智的人一樣,他們除了自己應該知道的事以外別的都不想去知道,除了願望相信的事情以外,別的都不相信。



    而就在這種對互相都有利的狀況之下,他們到達了裡窩那。在這兒,愛德蒙又要接受一次考驗:這就是十四年來他不曾看見過自己是什麼模樣,他現在還認識自己嗎。對於自己年輕時的容貌,他還保存著一個完好的記憶,現在要面對的是成年時的自己究竟變成個什麼樣子。他的新朋友們相信他所許的願該兌現了。他以前曾在裡窩那停靠過不下二十次。他記得在聖·費狄南街有一家理髮店,他就到那兒去刮鬍子理頭髮了。理髮師驚異地望著這個長髮黑鬚的人,他看上去就像提香〔提香(1487—1576)意大利畫家〕名畫上的人物。當時並不流行這樣的大鬍子和這樣的長頭髮,而倘若在今天,假如一個人天賦有這樣的美質而竟自動願意捨棄,一定會使理髮師大為驚奇的。那位裡窩那理髮師不加思索,立刻就幹了起來。



    修理完以後,愛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已十分光滑,而頭髮也與常人一般長短了,他要了一面鏡子,從鏡子裡端祥著自己。我已說過,他現在已經三十三歲了,十四年的牢獄生活已在他的臉上發生了氣質上的變化。唐太斯進伊夫堡時,有著幸福年輕人的圓圓的,坦誠的,微笑的臉,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是平坦的,而他以為,未來自然只是過去的繼續。但現在這一切都變了。他那橢圓形的臉已拉長了,那張含笑的嘴出在已刻上了顯示意志堅強而沉著的線條;那的額頭上出現了一條深思的皺紋;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抑鬱的神色,從中不時地閃現出憤洩嫉俗的仇和恨的光芒;他的臉色,因長期不和陽光接觸,而變成了蒼白色,配上他那黑色的頭髮,現出一種北歐人的那種貴族美;他學到的深奧的知識又使他臉上煥發出一種泰然自若的智慧之光:他的身材本來就很頎長,長年來體內又積蓄力量,所以顯得更加身強體壯了。



    結實而肌肉發達的身材已一變而為消瘦勁健,文質彬彬的儀表。他的嗓音,因祈禱,啜泣和詛咒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時而溫柔懇切,聽來非常動人,時而粗聲氣近乎嘶啞。



    而且,由於長久生活在昏暗的地方,他的眼睛早已變得像鬣狗和狼的眼睛一樣,具有能在黑夜裡辨別東西的能力。愛德蒙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假如他的確還有什麼朋友留在世上的話——也不可能認出他來了,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少女阿梅麗號的船長極希望留下象愛德蒙這樣有用的人,他預支了一些將來應得的紅利給愛德蒙。理髮師剛使愛德蒙初步改變了模樣,他就離開理髮店來到了一家商店裡,買了全套的水手服裝,我們都知道,那是非常簡單的,不過是條全白色的褲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頂帽子。愛德蒙穿著這套服裝到了船上,把雅格布借給他的襯衫和褲子還給了他,重新站在「少女阿梅麗號」船長的面前。船長叫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講了一遍,他已認不出眼前這個整潔文雅的水手就是那個留有大鬍子,頭髮裡纏滿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裡,快要淹死的時候裸地被他手下的人救起來的那個人。



    看到愛德蒙這樣煥然一新的樣子,他又重新提議,想長期僱用唐太斯。但唐太斯有自己的打算,只接受了三個月的聘期。



    少女阿梅麗號現在有一個非常得力的,非常服從他們船長的夥計。船長一向總是惜時如金,他在裡窩那停靠了不到一星期,他的船上已裝滿了印花紗布,禁止出口的棉花,英國火藥和專賣局忘記蓋上印的煙草。船長要把這些貨都免稅弄出裡窩那,運到科西嘉沿岸在那兒,再由一些投機商人把貨物轉運到法國去。他們的船啟航了,愛德蒙又在淺藍色的大海上破浪前進了,大海是他的青年時代活動的天地,他在獄中曾常常夢到它。現在戈爾納在他的右邊,皮亞諾紮在他的左邊,他正在向巴奧裡和拿破侖的故鄉前進。第二天早晨,當船長來到甲板上的時候(他老是一早就到甲板上去的),他發現唐太斯正斜靠在船舷上,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著一座被朝陽染成玫瑰色的花崗石的巖山:那就是基督山小島。少女阿梅麗號在其左舷離它還不到一里路的地方駛過去了,直奔科西嘉而去。



    這個小島的名字和唐太斯是這樣的休戚相關,當他們這樣近地經過它的時候,他不禁在心裡想:他只要一下跳進海裡用不了半小時,他就可以登上那塊上帝賜與他的土地了。不過,那樣的話他沒有工具來發掘寶藏,也沒有武器來保護它,他該怎麼辦呢?而且,水手們會怎麼說,船長會怎麼想呢?他必須等待。幸好,他已學會了如何等待。為了自由他曾等待了十四年,現在為了財富,他當然可以再等上一年半載的。最初要是只給他自由而不給他財富,他不是也同樣會接受嗎?再說,那些財富該不會只是個幻想吧?是可憐的法利亞神甫腦子有病時想出來的東西,是否已同他一起離開了塵世呢?不過,紅衣主教斯帕達的那封信是唯一有關的證據,於是唐太斯把那張紙上的內容又從頭到尾的默述了一遍,他一個字也沒有忘。



    黃昏來臨了,愛德蒙眼看著那個小島被寵罩在薄暮之中並漸漸地遠去了,終於在船上其它人的眼前消失了,但卻沒有在他的眼前消失。因為他的眼睛在牢獄中早已煉就了透過黑暗看東西的能力,他仍繼續看著它,並最後一個離開了甲板。



    第二天破曉的時候,他們已到了阿立裡亞海外。他們整天沿著海岸航行,到了傍晚時分,岸上燃起了燈火。這火光大概是約定的暗號,一看到這火光,他們就知道可以靠岸了,因為有一盞信號燈不是掛在旗桿上而是掛在桅頂上,於是他們就向岸邊靠近,駛到了大炮的射程以內。唐太斯注意到,當他們向岸邊靠近的時候,船長架起了兩尊舊式的小炮,這兩尊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彈射出千步之外而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響。



    但這一次,這種預防是多餘的,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四隻小艇輕輕地駛近帆船,帆船無疑懂得這種迎候的意思,也放了自己的小艇下海。五隻小艇工作得極其神速,到了早晨兩點鐘,全部貨物使都從少女阿梅麗號上御到了環球號上。少女阿梅凡號的船長是辦事有條不紊的人,當天晚上他就分配了紅利,每人得到了一百個托斯卡納裡弗,也就是說合我們的錢八十法郎。但這次航行並未結束,他們又調轉船頭駛向了撒丁島,預備在那兒把已御空的船再裝滿。第二次行動也像第一次一樣的成功,少女阿梅麗號真是太走運了。這批新貨的目的地是盧加沿岸,貨物幾乎全都是哈瓦那雪茄,白葡萄酒和馬拉加葡萄酒。



    從那兒回來的時候,他們和少女阿梅麗號船長的死對頭稅警發生了衝突。一名海關官員被打死,兩名水手受了傷,唐太斯是其中的一個,一顆子彈擦破了他的左肩。唐太斯簡直很高興受這次驚嚇,對自己受傷也感到挺高興。這是無情的教訓,教會他怎樣用眼睛去觀察危險,以怎樣的忍耐去忍受痛苦。他微笑著面對危險,就在受傷的時候,還像希臘哲人那樣說道:「痛苦呀,你並不是件壞事!」他還親眼目睹了那個受傷致死的海關官員,不知是因為戰鬥使他的血沸騰了呢,還是因為他那人類的情感已經麻木了,總之,他對於這個景象幾乎是無動於衷的。唐太斯正踏上他所要走的路,正朝著他的既定目標前進,他的心正在經受著錘煉。雅格布看見他倒下時,以為他被打死了,就向他衝過來,將他扶起來,極力地照料他,盡了一個好夥伴的責任。



    看來,這個世界雖不像班格羅斯醫生〔伏爾泰小說《老實人》中的人物〕所相信的那樣好,但也不像唐太斯所認為的那樣壞,例如眼前這個人,除了能從他夥伴的身上得到那份紅利以外再也無利可圖了,但當他看見他倒下去的時候,卻顯示出那樣的痛苦。幸好,我們已經說過,愛德蒙只是受了點傷,在敷上了撒丁島老好人賣給走私販子的一種草藥(這些草藥是在某些季節採集來的)以後,傷口不久就癒合了。愛德蒙想考驗一下賈可布,就從他那份紅利中拿出一部分來,以報答他對他的照料之情,但雅格佈滿臉怒氣地拒絕了。



    這是一種同伴間的赤誠之情,雅格布第一次看到愛德蒙的時候就對他產生了這種情感,而愛德蒙也對雅格布產生了某種友善的情感,雅格布覺得有個知己足夠了。他已經本能地覺察到了愛德蒙的卓越,那是一種別人都沒有覺察到的卓越;而只要愛德蒙稍微對他表示些友善,那誠實的水手也就心滿意足了。



    於是,當那帆船在蔚藍色的海面上平穩地航行,當他們感謝順風鼓滿了它的帆,除了舵手以外其他一無所需的時候,愛德蒙就利用船上這段漫長的日子,手拿一張地圖,充當起雅格布的教師來,就像可憐的法利亞神甫做他的老師一樣。他向他指出海岸線的位置,向他解釋羅盤的各種變化,教他讀那本打開在我們頭頂上,人們稱之為天空的這本大書。這本書是上帝用鑽石作文字,在蒼穹中寫成的。當雅格布問他,「你把這一切教給像我這樣一個可憐的水手有什麼用呢?」愛德蒙回答說,「誰知道呢?你也許有一天會成為船長的。你的同鄉波拿巴還做了皇帝呢。」我們忘了提一句,雅格布也是科西嘉人。



    兩個半月的時間就在這種航行中過去了,愛德蒙本來就是一個刻苦耐勞的水手,現在又成了一個熟練的沿海航行者;他結識了沿岸所有的走私販子,並學會了與這些海盜及走私販子相互之間的秘密聯絡暗號。他一次又一次的經過他的基督山小島,一共經過了二十多次,但始終沒能找到一個機會上去。於是他下了一個決心:只要他和少女阿梅麗號船長簽訂的合同期一滿,他就自己花錢租一隻小帆船,畢竟他在幾次航行中,已積蓄了一百個畢阿士特〔埃及、西班牙等國的貨幣名。〕,然後找個借口到基督山小島上去。那時他就可以完全自由地進行搜尋了,或許不能說完全自由,因為那些陪他來的人無疑會注意他的,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得有點冒險精神才行,監獄生活已使唐太斯變得謹慎小心,他很希望不冒險。他雖然想像力豐富,但在一番苦思冥想以後,仍然是一場空,他想不出任何計劃可以不用人陪伴而到他所渴望的小島上去。有天晚上,當唐太斯正在心神不寧地考慮這些疑慮和希望的時候,那位非常信任他非常希望能留下他的船長走了過來,挽起他的一隻胳膊,領他到了一艘泊在奧格裡荷的獨桅船上。那是裡窩那的走私販子們常去聚會的地方,他們就在這兒談有關沿海一帶的生意。唐太斯到這個地方已來過兩三次,並見過了所有這些大膽勇敢散佈在將近兩千里沿岸範圍內的免稅貿易者,他曾心想,假如一個能克制一下暫時的意志上的衝動,而去把這些五花八門的關係網結合起來,則還愁何事不成。這次他們談的是一筆大生意,即要在一艘船上裝載土耳其地毯,勒旺絨布和克什米爾毛織品。大家必須先商量出一個中立的地點來做這次交易,然後設法把這些貨運到法國沿岸。假如成功了,獲利是極大的;每個船員可以分到五六十個畢阿士特。



    少女阿梅麗號的船長建議把基督山島作為裝貨的地點,那是一個荒無人煙,既無士兵,又無稅吏,似乎從商人和盜賊的祖師邪神麥考萊〔羅馬神話中商人盜賊的保護神。〕那個時代起,就孤立在海的中央了。商人和盜賊這兩個階層,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雖然二者的界限有些模糊,還是略有區別的,但在古代,二者幾乎是同一門類的。



    提到基督山島,唐太斯就興奮得心跳加速,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站起身來,在那煙霧騰騰,集世界上各種各樣的語言為一種混合語的獨桅船上兜了一個圈。當他再回到那兩個對話者那兒的時候,事情已經決定了,他們決定在基督山島相會,第二天晚上就出發。他們徵求愛德蒙的意見時,他也認為那個島從各方面來看都極安全,而且那件大事,要想做得好,就必須做得快。所以商定的計劃決不再做變更,大家同意:第二天夜裡就出發,假如風向和天氣允許的話,就設法在第三天傍晚到達那個中立小島的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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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基督山小島



    凡是很長一段時間不走運的人,有時也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好運,唐太斯現在就是碰上了這種好運,他就要通過這個簡單自然的方法達到他的目的了,可以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登上那個小島了。現在,距離他那朝思暮想的航行,只隔一夜了。



    那一夜是唐太斯一生中最心神不寧的一夜,在夜間各種各樣有利的和不利的可能性都在他腦子裡交替出現。一合上眼,他就看見紅衣主教斯帕達的那封遺書用火紅的字寫在牆上,略微打個盹兒,腦子裡就會出現一些最荒誕古怪的夢境。



    他夢見自己走進了巖洞,只見綠玉鋪地,紅玉築牆,洞頂閃閃發光,掛滿了金剛鑽凝成的鐘乳石。珍珠象凝聚在地下的水氣那樣一顆一顆的掉下來。愛德蒙心喜若狂,把那些光彩四射的寶石裝滿了幾口袋,然後回到洞外,但在亮處,那些寶石都變成了平凡的石子。於是他想努力再走進這些神奇的洞窟,但道路卻變蜿蜒曲折,化成了無數條小徑,再也找不到進口了。他搜索枯腸,像阿拉伯漁夫回想那句神秘的魔法口訣可以開阿里巴巴的寶窟一樣。但一切都沒有用,寶藏消失了,他原想從護寶神的手上把寶藏偷走,現在寶藏卻又回到了他們那兒去了。



    白天終於來臨了,而白天幾乎也像夜晚一樣令人心神不安。但在白天除了幻想以外,還給人帶來了理智。在此之前,唐太斯腦子裡的計劃本來還是模糊不清的,現在慢慢的明確了下來。夜晚來臨了,出航的準備都已作好了。這些準備工作使唐太斯得以掩飾他內心的焦急。他已逐漸在他的同伴中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簡直成了船上的指揮官。由於他的信念總是很明白,清楚,而且易於執行,所以他的同伴們很樂於服從他,而且執行得很迅速。



    老船長並不干涉,放手讓他去幹。因為他也承認唐太斯確實比全體船員都高出一籌,甚至比他自己還高明。他覺得這個年輕人最適合做他的接班人,只可惜自己沒有個女兒,以致無法用一個美滿的婚姻來籠絡住愛德蒙。到了晚上七點鐘,一切都準備好了,七點十分他們已繞過了燈塔,塔上那時剛剛亮起燈光。海面上很平靜,他們藉著來自東南方向的一陣清新的和風在明亮的藍空下航行,夜空上,上帝也點亮了他的指路明燈,而那每一盞燈都是一個世界。唐太斯讓大夥兒都去休息,由他獨自來把舵。馬耳他人(他們這樣稱呼他)既然發了話,也就夠了,大家就都心安理德地到他們的鴿子籠裡去了。這也是常有的事。唐太斯雖然剛剛從孤獨中掙脫出來,但有時卻偏偏喜歡孤獨,說到孤獨,哪有比駕著一艘帆船,在朦朧的夜色裡,無邊的寂靜中,蒼天的俯視下,孤零零地漂浮在大海上的這種孤獨更完美更富有詩意呢?



    這一次,他的思想擾亂了孤獨,幻想照亮了夜空,諾言打破了沉寂。當船長醒來的時候,船上的每一片帆都已扯了起來,鼓滿了風,他們差不多正以每小時十海里的速度疾駛前進。基督山島隱約地聳現在地平線上了。愛德蒙把船交給了船長來照看,自己則去躺在了吊床上。儘管昨天晚上一夜沒合眼,現在卻依舊一刻也不能合眼。兩小時後,他又回到了甲板上,船已快要繞過厄爾巴島了。他們現在正和馬裡西亞納平行,還沒到那平坦而荒蕪的皮亞諾扎島。基督山的山頂被火一樣的太陽染成了血紅色,襯托在蔚藍色的天空上。唐太斯命令舵手把舵柄向左舷打,以便從皮亞諾扎的左邊通過,這樣就可以縮短兩三海里的航程。傍晚五點鐘時,小島的面目已很清楚了,島上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這是因為夕陽下,大氣特別明亮透徹的緣故。



    愛德蒙非常熱切地注視著那座山巖,山巖上正呈現著變化中的暮色,從最淺的粉紅到最深的暗藍,而熱血不住地往他臉上湧,額頭時而浮上陰雲,他的眼前時而呈現一片薄霧。即使一個以全部家財作賭注拚死一博的賭徒,其所經驗過的痛苦,恐怕也不會像愛德蒙這時徘徊在希望的邊緣上所感到的那樣劇烈。夜晚來了,到了十點鐘他們拋錨停泊了。這次的約會還是少女阿梅麗號最先到達。唐太斯一向很能自制,但這次卻再也壓抑不住他的情感了。他第一個跳上岸,要是他膽敢冒險的話,他一定會像布魯特斯那樣「和大地接一個吻。」天很黑,但到了十一點鐘,月亮從海上升了起來,把海面上染成了一片銀色,然後,又一步步上升,把蒼白色的光瀉滿了這座堪稱皮隆〔此山為希臘東北境內的高山,山中林木茂盛,景色秀麗,在希臘神話詩等文學記載中十分著名。〕第二的岩石山。



    少女阿梅麗號的船員都很熟悉這個小島,這是他們常常歇腳的地方。唐太斯在去勒旺的航行中雖多次經過它,卻從未上去過。於是他問雅格布:「我們今晚在哪兒過夜?」



    「什麼,當然是在船上了。」那水手回答道。



    「在巖洞裡不是更好嗎?」



    「什麼巖洞?」



    「咦,島上的巖洞呀。」



    「我不知道有什麼巖洞,」雅格布說道。



    唐太斯的額頭上冒出了一陣冷汗。「什麼!基督山島上沒有巖洞?」他問道。



    「一個也沒有。」



    唐太斯頓時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但他轉念一想,這些洞窟大概是由於某種意外的事故而被填沒了,或許是紅衣主教斯帕達為了更加小心而故意填沒了的。那麼,問題的關鍵就在尋找到那個填沒了的洞口了。晚上去找是沒用的,所以唐太斯只能把一切探尋工作放到第二天再去進行了。而且,在半里外的海面外已發出了一個信號,少女阿梅麗號也發回了一個同樣的信號,這表示交貨的時間已經到了。那艘帆船還是等在外面,在觀察回答的信號究竟對不對,不久,它就靜悄悄地駛近了,只見白朦朦的一片,像是一個幽靈似的,在離岸一箭路以外拋了錨。



    於是卸貨的工作開始了。唐太斯一面幹活,一面想,假如他把心裡念念不忘的心思講出來,則只要講一個字就可以使所有這些人都高興得大叫起來,但他絲毫沒有洩漏這個寶貴的秘密,他怕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了,他喋喋不休地提出些問題,東張西望的觀察和顯然若有所思的那種神態,說不定已引起了人們的懷疑。幸而,在當時,過去的痛苦的經歷,幫了他的忙,那慘痛的往事在他的臉上映現出一種不可磨滅的哀傷,在這一重陰雲之下,偶爾流露出的歡快的神情也只像是曇花一現而已。



    沒有人產生絲毫的懷疑。第二天,當唐太斯拿起一支獵槍,帶了一點火藥和彈丸,準備去打幾隻在岩石上跳來跳去的野山羊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這麼做只是因為他愛好打獵或喜歡一個人安靜一下而已。可是,雅格布卻堅持要跟他一起去,唐太斯也沒反對,深怕一旦反對,就會引起懷疑,他們還沒走出四分之一里路,就已射殺了一隻小山羊,於是他請雅格布把它背回到他的夥伴們那兒去,請他們去把它一燒,燒好以後,鳴槍一聲通知他。這隻小山羊再加上一些乾果和一瓶普爾西亞諾山的葡萄酒,就是一頓很豐盛的酒宴了。唐太斯繼續向前走去,不時地向後看著,並四面察看。當他爬到一塊岩石頂上時,看見他的同伴們已在他的腳下,他已比他們高出一千尺左右。雅格布已和他們在一起了,他們正在忙碌地準備著,把愛德蒙狩獵的成績做成一頓好菜。



    愛德蒙望了他們一會兒,臉上帶著一個超群脫俗的人的那種悲哀而柔和的微笑。「兩小時之後,」他說,「這些人就會每人分得五十個畢阿士特然後重新出發,冒著生命危險,再去掙上五十個畢阿士特。他們會帶著一筆六百里弗的財富回家,然後帶著象蘇丹那樣的驕傲,像印度富豪那樣不可一世的神氣,把這筆財富在某個城市裡花得乾乾淨淨。現在,我的希望使我鄙視他們的財富,那筆錢在我看來似乎太不值一提了。但明天,或許幻想就會破滅,那時,我將不得不把這不值一提的財富當作至高無上的幸福。「噢,不!」他喊道,「不會發生這種事的。聰明的法利亞從來沒算錯過一件事,他不會單單在這件事上弄錯的。而且,假如繼續過這種貧窮卑賤的生活,倒還不如死了的好。」三個月之前,唐太斯除了自由以外原是別無所求的,現在,光有自由已不夠了,他還渴望財富。這並不是唐太斯的錯,而是上帝造成的,上帝限制了人的力量,卻給了他無窮的。



    這時,唐太斯正循著一條岩石夾道走著,這條小徑是由一道激流沖成的,從各方面來看,這條路上大概從未有人走過,他覺得這一帶一定有巖洞,就一步步向前走去。他現在是在順著海濱走,一路走,一路極其注意地察看最細微的跡象,他自認為在某些岩石上可追蹤到人工鑿出的記號。



    「時間」給一切有形的物體披上了一件外衣,那件外衣就是苔蘚,還有一件外衣是把一切無形的事物包裹在了裡面,而那件外衣就叫「健忘」,可是它對於這些記號卻似乎還相當尊重。這些記號相當有規律,大概是故意留下來的,有幾處已被覆蓋化一叢叢鮮花盛開著的香桃木底下,或寄生的地衣底下。



    所以愛德蒙必須拂開花枝或剷除苔蘚方能看到在這個迷宮裡給他指路的標記。這些痕跡重新燃起了他心中的希望。這難道不是紅衣主教留下來,以備在橫禍到來的時候,給他的侄子做路標的嗎?但他卻沒有預料到他的侄子竟會和他同時在飛來橫禍下畢命。假如一個人要想埋藏一宗寶藏,顯然是喜歡選擇這個孤僻的地方的。只是,這些洩露秘密的標記,除了最初創造它們的人以外,有沒有引起過別人的注意呢?這個荒涼奇妙的小島是否守著它那寶貴的秘密呢?



    由於路面崎嶇不平,愛德蒙的同伴們看不到他。當他追蹤到離港口六十步遠的地方時,記號中斷了,記號中止的地方並不見有什麼巖洞。只有一塊圓形的大石頭穩穩地立在那兒,似乎成了唯一的目標。愛德蒙心想,或許他到達的地方不是終點而是一個起點,所以他又轉向,按原路追蹤回去。



    在這期間,他的同伴們已把飯準備好了,他們從一處泉水那兒弄了一點清水來,擺開乾果和麵包,烤那只羔羊。正當他們把那香氣撲鼻的烤羊肉從鐵叉上取下來的時候,他們看見愛德蒙像一只羚羊那樣輕捷而大膽地在岩石上跳來跳去於是他們按剛才約定的信號,放了一槍。那獵手立刻改變了他的方向,迅速地向他們奔來。正當他們注視著他那敏捷的跳躍,驚奇於他的大膽時,突然只見愛德蒙腳下一滑,他們看到他在一塊岩石的邊緣上搖晃了一下,就不見了。他們立刻向他衝了過去,儘管愛德蒙在各方面都比他們高出一籌,他們卻都很愛戴他,而第一個跑到那兒的是雅格布。



    他發現愛德蒙直挺挺地躺地那兒,身上流著血,幾乎已失去了知覺。他是從十二尺或十五尺高的地方滾下來的。他們往他嘴裡倒了幾滴朗姆西,這服藥,以前曾對他很有效,這次也產生了和以前同樣的效果。他睜開眼直叫膝蓋痛得厲害,頭覺得很重,腰也痛得厲害。他們想把抬到岸邊去,由雅格布指揮著大伙抬他,可是他們一碰他,他就啊唷啊唷地叫個不停,說他動不了。



    唐太斯看來不能和大夥兒一起用餐了,他堅持要他的同伴們回去,他們沒有理由和他呆在這兒不吃東西。至於他自己,他說只要休息一會兒,當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大概可以好一點了。水手們也不必多勸,因為他們實在是餓了,烤山羊的味道又非常的香,而且水手們之間本來也不講究什麼客套的。



    一小時以後,他們又回來了。愛德蒙所能做的也只是把自己向前拖了十幾步,靠在一塊長滿苔蘚的岩石上。



    但是,唐太斯的疼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似乎更加厲害了。老船長因為要把那批貨運到皮埃蒙特和法國邊境,在尼斯和弗雷儒斯之間卸貨上岸,所以不得不在早上開船。他催促唐太斯站起來試試看,愛德蒙費了很大的勁,但他每作一次努力就倒回去一次,嘴裡不住的呻吟,臉色蒼白。



    「他跌斷肋骨了,」船長低聲說,「沒關係,他是個好夥伴,我們絕不能丟下他不管。我們設法來把他抬到船上去吧。」可唐太斯卻說他情願死在那兒,也不願意受因最輕微的搬動而引起的痛苦。



    「好吧,」船長說,「只好聽天由命了,我們不能讓人說閒話,說我們拋棄了像你這樣的一個好夥伴。我們等到晚上再走。」



    雖然誰也沒反對這句話,但水手們都大為驚異,船長紀律極嚴,他們從來沒見過他放棄一筆交易或遲延一次既定的行期,這次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唐太斯不同意為了他而做出這種破壞常例的舉動。「不,不,」他對船長說。「是我太笨了,這是我行動笨拙應得的懲罰。給我留下一點餅乾,一支槍,一點火藥和子彈,這樣我就可以打些小山羊或在需要的時候自衛,再留下一把鶴嘴鋤,要是你們回來得晚了些,我可以給自己搭一間小茅屋。」



    「但你會餓死的呀。」船長說。



    「我情願餓死,」愛德蒙回答,「也不願動一下,就疼得難以忍受。船長轉過身去看了看他的帆船,它正停泊在小港灣裡,一部分帆已扯了起來,差不多一上去就可以出海了。」



    「我們該怎麼辦呢,馬耳他人?」船長問。「我們既不能讓你這樣留在這兒,可我們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去吧,你們走吧!」唐太斯大聲說道。



    「我們至少要離開一個星期,」船長說,「然後還繞道來這兒來接你。」



    「何必呢,」唐太斯說,「要是兩三天之內你們碰到了什麼漁船,叫他們到這兒來接我好了。我願意付二十五個畢阿士特,算是帶我回裡窩那的船費。要是碰不到,你們回來的時候再來接我。」



    船長搖了搖頭。



    「這樣吧,波爾狄船長,這件事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雅格布說:「你們去吧,我留在這兒照顧他。」



    「你情願放棄你的那份紅利而來留下陪我嗎?」愛德蒙問道。



    「是的,」雅格布說,「而且決不後悔。」



    「你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好心腸的夥伴,」愛德蒙說道。「你這樣一片好心,上天會報答你的,但是我不需要任何人來陪我。我只要休息一兩天就會好的,我希望能在岩石縫裡找到一種最妙的跌傷草藥。」他的嘴角上掠過一個奇妙的微笑。他親熱地緊緊的握住雅格布的手。但什麼也不能動搖他的決心,他要留下來,而且獨自一個人留下來。



    這些走私販子只得給了他所要求的那些東西,然後便和他分別了,他們頻頻回頭望他,每次回頭都戀戀不捨表示道別。愛德蒙只揮手致意,彷彿他身體的其它部位都已不能動了似的。然後,當他們都走遠了看不見了的時候,他微笑著說,「真是不可思議,想不到在這種人裡邊我們倒找到了真誠的友愛和幫助。現在,他小心地挪動身子,爬到一塊可以俯視海面的岩石頂上,從那個地方,他看到那艘獨桅船做好了一切出航的準備,收起了錨,像一隻振翅待飛的水鳥似的優雅地晃了晃就出發了。一小時之後,它完全消失在視線以外了,至少,那受傷的人從他所在的地方再也看不到它了。於是,唐太斯一躍而起,簡直比生長在這座荒山的香桃木和灌木叢中的小山羊更輕巧靈便,他一手握槍,一手拿鶴嘴鋤,向記號盡頭的那塊岩石快步走去。「現在,」他想起了法利亞講給他聽的阿拉伯漁夫的故事,於是大聲叫道,「現在芝麻開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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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秘密洞窟



    太陽差不多已升到半空了,它那灼人的光芒直射到岩石上,岩石似乎也受不了那樣的熱度。成千隻知了躲在草叢裡,吱呀吱呀地叫個不停,那叫聲很單調。杏桃木和橄欖樹的葉子在風中擺動,索索作響。愛德蒙每走一步,總要驚跑幾隻象綠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的蜥蜴。他看到野山羊在遠處的巖上跳來跳去。總之,這個小島上的確是有生靈居住的,可愛德蒙卻覺得他自己是孤獨的,只有上帝的手在引導著他。他有一種說不出感覺,有點近乎恐怖,那是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在沙漠裡我們也怕被人看到的恐怖。這種情緒是這樣的強烈,以致於當愛德蒙快要開始工作的時候,又放下了他的鶴嘴鋤,抓起了槍,爬到了最高的一塊岩石頂上,從那兒向四下裡觀望了一下。



    他所注視的地方,既不是那房屋隱約可辨的科西嘉島,也不是撒丁島,也不是那富有歷史意義的厄爾巴島,也不是延伸到無際的那一條隱隱約約的線條,只有水手老練的目光才能知道它是壯麗的熱那亞和商業繁榮的裡窩那。愛德蒙的眼睛所盯住的,是那艘清晨時動身的雙桅船,和剛才開出去的那艘獨桅船。前者剛剛消失在博尼法喬海峽裡,後者所取的方向卻正好相反,已快要經過科西嘉島了。這一望使他放了心。他又望望自己附近的目標。看到自己正站在小島的至高點上,就像這座巨大的花崗石台座上的一尊塑像,視野所及之處,渺無人跡,只有藍色的天海拍擊著小島海岸,給小島鑲上了一圈白沫所組成的花邊。他小心翼翼地慢步下來,深怕他假裝出來的那種意外會真的發生。



    我們上文說過,唐太斯曾從大岩石那個地方出發,順著記號往回走的。他發現,這些記號通到一條小溪,而這條小溪隱蔽的通向一個小灣,它像古代神話裡管山林水澤女神的浴池。



    小灣的中部很深,開口處很寬,足以容納一艘斯比羅娜〔古代的一種簡易平底小船〕的小帆船藏在裡面,外面望來是完全看不到的。



    唐太斯根據法裡亞神甫囑咐他的方法認真推敲手中的線索,他想,紅衣主教斯帕達,為了不讓別人發現他的行動,曾到過這個小灣,把他的小帆船藏在裡面,然後從山峽中循著留記號的這條小徑走,在小徑盡頭的大岩石處埋下了他的寶藏。這樣一想,唐太斯就又回到了那塊圓形大岩石那兒。只有一件事與愛德蒙的推理不合,使他感到很迷惑。這塊大石頭重達數噸,假如沒有許多人一起用力,怎麼能把它抬到這個地方上去呢?突然間一個想法閃過了他的腦子。「不是抬上來的,」他想道,「是把它推下來的。」他連蹦帶跳的離開岩石,想找出它原先所在的位置。他很快就發現了一道斜坡,岩石正是順著這條斜坡滑下來,一直滾到它現在所在的位置。圓形的大岩石旁邊,還有一塊大石頭,這塊大石頭以前一定是用來頂住大圓石的滾勢而做墊石的,岩石四周塞了許多石片和鵝卵石來掩飾洞口,周圍又蓋上了些泥土,野草從泥土裡長了出來,苔蘚佈滿了石面,香桃木也在那裡生了根,於是那塊大石就像是根深蒂固地長在地面上的一樣了。



    唐太斯小心地扒開泥土,看出了或他自以為看出了這個巧妙的人間傑作。他用他的鶴嘴鋤開始去刨這道被時間風化了的牆。在十分鐘的勞動之後,這道牆屈服了,露出一個可以伸進一條手臂的洞口,唐太斯砍斷了一棵他所能找到的最結實的橄欖樹,削丫枝,插入洞裡,把它當撬棒用。但那塊岩石實在太重了,而且頂得非常結實,一個人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搬不動的。就是大力士赫拉克裡斯來也是不行的。唐太斯知道他必須先想法搬開那塊作為楔子的大石頭。可怎麼個搬法呢?



    他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他的朋友雅格布留給他的那—滿滿的山羊角火藥。他笑了。這一魔鬼的發明可以助他達到目的了。唐太斯拿起鶴嘴鋤,在大圓石和那塊頂住它的大石頭之間挖了一個如同工兵開路時想節省人力的坑沿,裡面填滿火藥,然後用他的手帕捲了一點硝石作導火線,點燃導火線,趕快退開。爆炸聲立刻隨之而起。在圓石被火藥的巨力一震,底部立刻鬆動了,下面的那塊墊石碎成了片,四散亂飛,一大堆小昆蟲從唐太斯先前所挖成的洞口裡逃了出來,一條像是保護寶藏的大蛇,游動著竄了出來,一會兒就不見了。



    這時唐太斯走近那塊大圓石,它現在已失去了支撐物,斜臨著大海。這位勇敢的探寶者繞著大石轉了一圈,選了一處似乎最容易進攻的地方,把他的撬棒插入一道裂縫,用盡了全力來撬那塊大石頭。大石被火藥震過以後,本來就已鬆動,這時更是搖搖欲墜。唐太斯加倍用力。他就像古代拔山抗山神的提旦的子孫。巨石終於讓步,滾動了,連翻著觔斗,最後消失在大海裡了。



    在大石所呆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圓形的空間,中間有一塊四方形的石板,上面有一個鐵環。唐太斯又驚又喜的大叫了一聲,想不到第一次嘗試就取得了這樣圓滿的成功。他很想繼續幹下去,但他的兩條腿直發抖,他的心也跳得很厲害,他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因此他不得不暫時停下來,這種感覺只停留了一會兒。愛德蒙把他的撬棒插進鐵環裡,用盡全力一撬,大石板掀開了,露出了一個地下巖洞,洞口有象樓梯似的石級,一直向下延伸而去,直至消失在黑暗裡。如果換了別人,此時一定會高興地大喊一聲,向洞裡衝去的。但唐太斯卻臉色蒼白,站在洞口遲疑不決,現出深思的樣子。「嗨,」他對自己說,「我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走運對我來說已是常事,我絕對不能被失望所壓倒。不然,我豈不是白吃了那麼多的苦?法裡亞只是做了一個夢。紅衣主教斯帕達並沒在這兒埋什麼寶藏。



    或許他根本就沒到這兒來過。即使他來過,凱撒·布琪亞,那個大膽的冒險家,那個不知疲倦,心狠手辣的強盜,一定也曾跟蹤來過這裡,發現了他的蹤跡,像我一樣循著這些記號來到了這裡,也像我一樣的撬起了這塊石頭,然後跑下洞去,他在我之前就已來過了,所以什麼也沒留給我了。」他依舊木然地站著,眼睛盯住他腳下那個幽暗的洞口,又說道,「我現在不想得到任何東西,我已對自己說過,要是對這件事還抱有任何希望,那實在是太蠢了,這次冒險只是出於好奇而已。」他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露出沉思的樣子。



    「是的,是的,這樣一次冒險是該在這位強盜國王一生的善惡大事中佔有一席之地的。這件事看來儘管似乎荒誕無稽,但線索極多。是的,布琪亞曾來過這兒,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拿著劍,在二十步之內,或許就在這塊岩石腳下,曾有兩個衛兵守望著陸地和海上,而他們的主人就像我呆會兒要做的那樣下到洞裡,驅著黑暗冒險前進。」



    「既然兩個衛兵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們的命運又怎樣了呢?」唐太斯自問道。「他們的命運,」他微笑著說道,「就像那些埋藏阿拉列〔阿拉列是古代西哥特人的國王。他死後,怕別人侵犯他的墳墓,所以把墓地設在河床下。〕的人一樣,同樣被埋葬了。」



    「可是,假若他來過的話,」唐太斯又想道,「他一定找到了那寶藏。而布琪亞,既然他把意大利比作一棵捲心菜,想一片一片地把它剝來吃掉,肯定對時間的價值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是不會再去費時間把這塊大石重新安放在原處的,我還是下去吧。」



    於是,他嘴角掛著半信半疑的微笑,走進了洞裡,嘴裡喃喃地說著人生哲學最後的兩個字——「也許!」,唐太斯本來以為洞裡一定很黑暗,空氣中一定帶著濃重的腐臭味,但到了裡面,他卻看到一片淺藍色的昏暗的光線,這種光線,像空氣一樣,並非只是從他剛才挖開的洞口那兒射來的,是從岩石的裂縫裡穿進來。這些在洞外是看不到的,但到了洞裡,卻可以透過它們看到那蔚藍的天空,看到那些長在石縫裡的常春籐,捲鬚蔓和野草的枝葉。唐太斯在洞裡站了幾分鐘,裡面的空氣並不潮濕,反倒很溫暖,他的眼睛早已適應了在黑暗中看東西,所以即使是巖洞裡最深的角落他也可以看得到。巖洞是由花崗石構成的,四壁生輝,就像鑽石構成的。「唉!」愛德蒙微笑著說,「這不就是紅衣主教留下的寶藏嘛!那位善良的神甫在夢中見到了這些閃閃發光的牆壁,就異想天開地妄想起來。」



    可他又想起了那遺囑上的話,那些話他早已熟記在心裡。



    紅衣主教在遺囑中說:「在第二個洞口之最深角。」他只找到了第一個洞口。現在得把第二個也找出來。唐太斯開始他的搜尋。他心想,這第二個洞口自然應該在島的縱深處,而且為了預防被人發覺,自然也是很隱蔽的。他仔細在石塊間察看著,看到有一面洞壁像是洞口,就敲敲聽一下聲音。鶴嘴鋤最初敲上去時只發出了一聲沉重渾濁的聲音,那種聲音使唐太斯的前額掛滿了大滴的冷汗。最後,他覺得有一處洞壁似乎發出了一種較空洞和較深沉的回聲,就趕緊把目光盯上去,憑著一個囚犯所特有的那種敏捷的觀察力,他看出洞口很可能就在這裡。



    但是,像布琪亞一樣,他也知道時間的價值。為了避免做無用之功,他又用他的鶴嘴鋤敲遍了其他各面的洞壁,用他的槍托敲遍了地面,直至發覺似乎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了,才又回到了剛才他聽到發出那種使人興奮的聲音的那一處洞壁前面。他又敲了一下,這一次用力較大。於是奇跡出現了。洞壁上掉下來一塊象阿拉伯式雕刻襯底用的那種塗料,跌在地上碎成了片片,露出了一塊白色的大石塊來。這個洞口是用花崗石那樣的石塊封起來的。像在上面抹了一層色彩透明的塗料。



    唐太斯用鶴嘴鋤尖利的一頭敲上去,尖頭嵌入了石縫。他必須在這個地方挖進去。但由於人體機能上某種奇怪的現象,唐太斯越是看到眼前這些事實,證實了法裡亞神甫的話,他越是不覺得定心,越來越感到無力、沮喪,幾乎失去了勇氣。這新的進展不但沒有使他增加新的力量,而且把他原有的力量也削弱了。鶴嘴鋤落下來的時候,幾乎是從他的手裡滑下來的。他把它放到地上,用手擦了擦額頭,回身跑上石級,雖說是去看看有沒有人在窺視他,但實際上是因為他覺得快要昏倒了需要呼吸點新鮮空氣。小島上空無一人,火一樣的驕陽照射著全島,遠處有幾艘小漁船點綴在藍色的海面上。



    唐太斯還沒吃過一點東西,但此時,他並沒覺得餓;他匆忙地喝了幾口朗姆酒,便又回到了洞裡。鶴嘴鋤剛才似乎那樣沉重,現在抓到他手裡卻已像一根鵝毛一般,他又拿它開始挖起來,幾鋤下去他發覺石塊並沒有砌死,只是一塊一塊的疊著,在外面抹上了一層塗料而已。他把鶴嘴鋤的尖頭插進去,用它的柄當撬棒用,不久就很高興的看到那塊石頭開始轉動了,並落在了他的腳下。現在他只要用鶴嘴鋤的鐵齒把石頭一塊一塊的勾到身邊來就得了。最初出現的洞口已足可容納一個人進去但多等一會兒,他就可以多抱一會兒希望,遲一會兒證實自己是被欺騙了。終於,在略微遲疑了一下以後,唐太斯進入了第二個洞窟。這第二個洞窟的地勢較第一個洞窟的低,光線也較陰暗,空氣因為只能從新開的洞口進來,所以帶有一股腐臭氣味,這正是在第一洞窟中所沒有而使唐太斯感到詫異的。他出來等了一會兒,讓裡面的空氣換一下氣,然後再進去。在洞口的左面,有一個又黑又深的角落。但對唐太斯的眼睛來說是沒有黑暗可言的。他環視了一下這第二個洞窟,它像第一個一樣,也是空空的一無所有。



    寶藏如果的確存在的話,它一定是埋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裡。令人激動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只要挖開兩尺土,唐太斯的命運就可以決定了。他向那個角落走去好像突然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似的,用鶴嘴鋤猛擊地面。掘到第五下或是第六下時,鶴嘴鋤碰到了一樣鐵東西。這一個聲音在聽者耳中所產生的效力,簡直比喪鐘或警鐘更為厲害。假如唐太斯發掘的結果是一無所得,他的臉色恐怕也不會比現在更慘白。他再把鶴嘴鋤敲下去遇到了同樣的抗拒力,但卻是不同的聲音,他想:「這是一隻包了鐵皮的木箱子。」正在這時,一個影子掠過了洞口,唐太斯抓起槍,竄出洞口,奔上石級。原來是一隻野山羊奔過了岩石,下在不遠處吃草。他如果想得到一頓午餐,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的,但唐太斯深怕他的槍聲會引起注意。



    他想了一下,砍下一條多脂的樹枝,在走私販子們準備早餐的火堆上點燃了它,然後舉著這支火把又下到洞裡。他希望把一切都看清楚。他舉著火把走近他剛才挖成的洞的前面,看到鶴嘴鋤的確掘到了鐵皮和木頭。他把火把插在地上,重新開始了工作。一霎時,挖開了一塊三尺長兩尺寬的地面,唐太斯看到了一隻橡木錢櫃,外面包著一層已被挖破了的鐵皮。在箱蓋的中央,他看到鑲著一塊銀片,尚未失去光澤,上面雕刻著斯帕達家族的武器,即一面橢圓形的盾牌,樣子和意大利一般武器的式樣差不多,上面插著一把寶劍,在劍和盾之上則是一頂紅衣主教的帽子。唐太斯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法裡亞以前曾常常畫給他看。現在再沒什麼可懷疑的了,寶藏就在這兒,誰也不會這樣費心費力的來埋藏一隻空箱子的。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清除了箱子上的雜物,看到在兩把掛鎖之間,穩穩地扣著一把大鎖,箱子的兩頭各有一隻提環,所有這些東西上面都有那個時代的雕刻。那個時代,藝術可以使最平凡的金屬品變成寶物。唐太斯抓住兩個提環,想用力把銀櫃提起來,但是提不動。他想打開它,但大鎖和掛鎖都扣得很緊,這些忠實的守衛者似乎不情願交出它們的寶藏。唐太斯用鶴嘴鋤尖利的一頭插入箱蓋縫裡,用盡全力想把它們撬開。這一次只聽箱蓋一聲響,木箱打開了,鐵也碎裂了,掉了下來,但仍緊緊地連在箱板上,木箱被完全打開了。



    唐太斯頓覺一陣頭暈目眩,他扣上槍機,把它放在身邊。



    起初他閉上眼睛,像小孩子一樣,在星光皎潔的夜晚合目瞑想,想在他們自己的想像中看到比天上更多的星星,然後他又睜開眼睛,驚奇地站著。那只錢櫃分成了三格。在每格裡,閃耀著成堆的金幣;在第二格裡,排放著不曾磨光的金塊,除了它們的價值以外,倒也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在第三格裡,愛德蒙抓起成把的鑽石,珍珠和紅寶石,它們落下來的時候互相撞擊著,發出象冰雹打在玻璃上那樣的聲音。他摸過,嗅過,詳細察看過這些寶物以後,像一個突然發瘋的人似的衝出洞外,跳到一塊可以看到大海的岩石上。確實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伴隨著這些連聽都沒聽說過,數都數不清的寶物!他究竟是醒著呢,還是在做一場夢?



    他本來很想老盯著他的金子,但他的精力支持不住了。他把頭伏在手裡,像是要防止失去理智似的。這樣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在基督山島上的岩石間狂奔起來,他那種野性的喊叫聲和瘋狂的動作驚起了海鳥,嚇壞了野山羊,然後他又返回來,心裡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所看到的一切,他又再次衝進洞裡,發覺自己的確是站在這些黃金和珠寶面前。這次,他跪了下來,作了一個只有上帝知道的禱告。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平靜了一些,也比較快樂了一些,因為直到現在他才開始相信自己的福分。於是他開始計算起他的財產來。金條共有一千塊,每塊重兩磅至三磅,接著他堆起了二萬五千個金艾居,每個艾居約值我們的錢八十法郎,上面刻有亞歷山大六世和他以前的歷代教皇的肖像,而他看到那一格只掏空了一半。然後他又捧了捧寶石,其中有許多是當時最有名的匠人鑲嵌的,且不說其內在的價值,單是那種藝術化的嵌工就已非常名貴了。唐太斯看到光線漸漸幽暗了下來,擔心繼續留在洞裡會被發現,就拿著槍走了出來。一片餅乾和幾口朗姆酒成了他的晚餐,他在洞口邊上躺下來,睡了幾小時。



    這一夜是甜密的一夜,也是恐怖的一夜,正如這個感情強烈的人在過去的生活中已經經歷過的那兩三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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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陌生人



    唐太斯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當曙光終於照在了基督山島荒涼的海岸時,唐太斯就爬起來,登上昨天黃昏時他上去過的那塊岩石頂上,極目四望,細察一景一物,但島上依舊昨日那種荒蕪的景象,他回到洞口,搬開那塊石頭,進去在口袋裡裝滿了寶石,把箱子盡可能地埋好,又灑了些新土在上面,小心地用腳在上面踩了踩,使各處看來都一樣。然後,走出洞來,把那塊石頭蓋回原處,在上面堆了些破碎的岩石和大塊的花崗石碎片,又用泥土填滿石縫,移了幾棵香桃木和荊棘花種植在這些石縫裡,並給這些新移種的植物澆些水,使它們看起來像是很久以來就生長在這兒的一樣,然後擦去四周的腳印,焦急地等待他的同伴回來。他並不想整天地去望著那些黃金和鑽石,或留在基督山島上,像一條龍似的守護著那些沉在地下的寶藏。他現在必須回到現實生活中去,回到人們中去,到社會上去重新獲得地位,勢力和威望,而在這個世界裡,只有錢才能使人獲得這一切,——錢是支配人類最有效和最偉大的力量。



    到了第六天,於是他裝出一副艱難的樣子,把他自己拖到了岸邊,當他的同伴來到他眼前的時候,他就說儘管他已覺得好多了,但這次意外給他造成了極大的痛苦。然後他便向他們詢問有關這次航行的情況。走私販子們告訴他,雖然貨是安全地卸到了岸上,但剛卸完,他們就得到消息,說是有一艘警戒船已從土倫港開出來,正扯著滿帆向他們駛來。這使他們不得不盡可能快地避開他們的敵人,他們一路惋惜唐太斯不在船上,因為他那高超的駕船技巧在那種緊要關頭對他們是極有幫助的。事實上,那艘追逐的船差一點追上了他們,幸虧他們當時借助夜色繞過科西嘉海峽,擺脫了追蹤。總的說來,這次各方都挺滿意的。船員們,尤其是雅格布,對於唐太斯沒能和他們同去深表遺憾,不然,他也可以得到一份和他們相等的紅利,每人足足得了五十個畢阿士特。



    愛德蒙仍然不露聲色,儘管他能想像到,只要離開這個小島他就可以得到多大的好處,但他仍不露一絲微笑。畢竟少女阿梅麗號到基督山島來是專為來接他的,他當晚就上了船,和船長一同繼續向裡窩那駛進。到了裡窩那,他走進了一個做珠寶商的猶太人的店裡,拿出了四顆最小的鑽石,每顆賣了五千法郎。起初唐太斯還擔心這樣值錢的珠寶拿在像他這樣窮苦的水手手裡也許會引起別人懷疑,但那精明的買主對於這筆他至少可以賺到四千法郎的交易並沒提出任何疑異。



    第二天,唐太斯買了一艘全新的帆船送給了雅格布,另外還送了他一筆一百畢阿士特,使他可以雇一批合適的船員和購辦其他必要的配備,不過附帶了一個條件,就是必須馬上到馬賽去打聽一個名叫路易·唐太斯,住在梅朗巷的老人,和一個住在迦太羅尼亞人村,名叫美塞苔絲的年輕姑娘。



    這次可輪到雅格布以為自己在做夢了。唐太斯告訴他,他之所以當了一名水手,完全是出於他的怪癖,他和他的朋友們賭了一口氣,因為他們不許他稱心如意的花錢。這次到了裡窩那,他得到了一大筆財產,是他的一位叔父遺贈給他的,他是他叔父唯一的繼承人。唐太斯所表現出的優良教養使這番話聽來極其可信,所以雅格布絲毫也沒懷疑它的真實性。愛德蒙在少女阿梅麗號上的服務合同已到期了,他去和船長告別時,後者最初竭力想挽留住他,但在聽說了那遺產的事以後,也就不再強求了。第二天早晨,雅格布揚帆向馬賽駛去,唐太斯和他約好在基督山島相會。



    目送雅格布出港遠去以後,唐太斯就又回到少女阿梅麗號上去作最後的告別,他贈送了許多禮物給船員,船員們一致祝他好運。對於他的一切都表示熱切的關注。至於船長,他答應在他決定了未來的計劃以後就寫信告訴他。這一幕告別結束以後,唐太斯就去了熱那亞。當他到達那兒的時候,一艘小遊艇正在港灣裡試航。這艘小遊艇是一個英國人定制的,他因為聽說熱那亞人是地中海沿岸製造快航帆船的行家裡手,所以很希望得以證實一下。於是那英國人和熱那亞船商講定的價錢是四萬法郎。唐太斯願出六萬法郎買下它,條件是必須立刻把船交給他。定造這艘遊艇的那個人已到瑞士去旅行了,要過三四個星期才能回來,在這期間,船商估計可以另造一艘。



    所以這筆交易就談成了。唐太斯把船商帶到一個猶太人的家裡,和猶太人到一間很狹小的後客廳裡單獨談了幾分鐘,回來的時候,猶太人就數了六萬法郎給了造船商。



    造船商主動提出給那艘小帆船配備一個水手班子,但被唐太斯婉言謝絕了。他說他慣於獨自航行,他惟一的希望就是造船商能在他船艙的床頭設計安裝上一個秘密櫃,櫃裡要有三個暗格。他說了這些暗格的尺寸,第二天就做好了。



    兩小時以後,唐太斯便在眾多好奇者的目光下駛出了熱那亞港口,那些人都出於好奇,想來看看這位喜歡親自駕船的,有錢的西班牙貴族。唐太斯駕船應付自如,他不用離開舵,只需輕輕撥一下舵柄,就可使他的遊艇按他的意願行駛。它真像是一個小精靈,只要一點輕微的指示,就會立刻服從。唐太斯把他這艘美麗的船略試一試,便信服了,熱那亞人不愧有世界上一流造船好手的美譽。好奇的人們望著這艘小帆船,直到它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外,然後他們轉過身來,紛紛猜測它可能去的目的地。有些人堅持說它是到科西嘉島去的,有些人則堅持說是厄爾巴島。有些人打賭說它一定到西班牙去,而有些人則固執地以為它是到非洲去的。但誰都沒有想到基督山島。



    可是,唐太斯所去的地方正是基督山島。他在第二天傍晚就到了那裡。這是因為他的遊艇的確是一艘一流的帆船,從熱那亞到這兒的航行只花了三十五小時。唐太斯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岸邊的情況,他沒在老地方靠岸,卻在小灣裡拋了錨。小島上空無一人,自從他上次離開以來,似乎再也沒人來過。他的寶藏仍和他離開它的時候一樣。第二天一早,他就開始搬運他的財富,在夜幕落下以前,他那筆龐大的財富已全部安全地藏進了他的秘密櫃的暗格裡。



    一個星期過去了。唐太斯用這一段時間反覆研究他的遊艇,像個老練的騎師研究他那將委以重任的駿馬一樣。終於他完全摸清了遊艇的優點和缺點,他準備盡量發揮其優點,彌補其它的缺點。



    到第八天,他看見有一艘小帆船扯滿了帆正向基督山島駛來。當它駛近些的時候,他認出那正是他送給雅格布的那艘船。他立刻向它發出了一個信號。他的信號得到了答覆,兩小時後那艘小帆船靠在了遊艇旁邊。唐太斯急切地提出的問題得到的都是悲哀的答覆。老唐太斯死了,美塞苔絲失蹤了。唐太斯神態很鎮靜地聽完了這些傷心的消息,但當他上岸去的時候,他示意不願有人去打擾他。兩小時後,他回來了。雅格布的船上調了兩個水手到遊艇上,協助駛船,於是他下令把船直向馬賽駛去。他父親的死多少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美塞苔絲究竟怎麼樣了呢?



    唐太斯因為不想洩漏他的秘密,所以就無法給手下人以明確的指示。而且,他很想瞭解一些詳情,而那樣,他只有親自去調查了,上次他在裡窩那照鏡子以後便很放心了,知道決不會有被人認出的危險,況且,他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打扮自己。於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的遊艇,後面跟著那艘小帆船,勇敢地駛進了馬賽港,不偏不倚地在那個值得紀念的地點前面拋了錨,那就是他終生難忘的那一夜,當他被兵挾上船,被押解到伊夫堡去的那個碼頭。當看到一個憲兵駕著一艘檢疫船駛來的時候,唐太斯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但憑借他和法利亞相處時所獲得的那種自持力,他冷靜地拿出了他在裡窩那買來的英國護照,當時,英國護照在法國比我們本國的護照更受尊重,所以憑借那個外國護照,唐太斯毫無困難的上了岸。



    當唐太斯走在卡尼般麗街上的時候,第一個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個法老號上的船員。這個人曾在他手下幹過,愛德蒙一看見這個人就大聲叫住了他,想借此對自己外表上所起的變化作一番精確的考驗。他徑直地向他走過去,提出了許多的問題,一邊問一邊小心地觀察那人的面部表情,但不論從言談上或神色上,都一點也看不出對方似乎認識眼前同他談話的這個人。唐太斯給了那水手一枚金幣,以答謝他提供的情況,然後繼續向前走去。但他還沒走出幾步遠,就聽到那個人又追上了他。唐太斯轉過身去。「對不起,先生,」那個誠實的人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想是你弄錯了,你本來是想給我一個四十蘇的角子,而你卻給了我一個雙拿破侖〔拿破侖時代的一種金幣,價值四十法郎〕。」



    「謝謝你,我的好朋友。看來我是有點弄錯了,但你的這種誠實的精神該受到獎賞,我再給你一個雙拿破侖,請你拿去和你的同伴們一起為我的健康乾一杯吧。」



    那水手驚詫不已,甚至都沒想到謝謝一聲愛德蒙,只帶著說不出的驚訝凝視著他那逐漸遠去的背影。最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看一看他手中的金幣,回到了碼頭上,自言自語的說:「這是印度來的一個大富翁。」



    唐太斯繼續向前走去。他每邁出一步,自己的心上就添上一個新的感觸。在他的記憶中,最初和最不可磨滅的,就是這個地方。他所經過的每一棵樹,每一條街,都無一不喚起他對那親切而珍愛的往事的回憶。當他走到諾黎史路的盡頭,望見梅朗巷的時候,他感到雙膝在發抖,差一點跌倒在一輛馬車的車輪下。最後,他終於走到了他父親從前住過的那座房子前面。



    那善良的老人所喜歡的牽牛花和其他花木,以前曾盤繞在他的窗前,現在一看那座房子的上面,什麼都不見了。唐太斯靠在一棵樹上,對那座可憐的小房子凝視了許久,然後他才走到門口,問這座屋子是否有空餘房間出租。雖然得到了否定的答覆,他還是熱切地懇求允許他去看一下六樓上的那些房間,看門人就上去問那兩個房間的房客,是否允許一個陌生人來看一下房子。房客是一對剛在一星期以前結婚的青年夫婦,唐太斯看著他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層樓只有這兩個小間,房間裡已找不到一點兒老唐太斯留下的任何痕跡了連牆紙都與以前不同了。舊時的傢俱,在他的童年時代是這樣的熟悉,一桌一椅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記憶裡,現在卻都不見了,只有四面的牆壁依然如舊。眼前這對居民的床,仍然放在這個房間以前那個房客放床的老地方。愛德蒙雖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但當他一想到那個老人曾躺在這個位置徒然地呼喚著他的兒子的名字而斷氣時,他的眼睛裡不由自主地湧滿了淚水。那對青年夫婦看到這位面色嚴肅的人淚流滿面,覺得很驚奇,但他們感到他的悲傷裡有一種莊嚴的滋味。就克制住自己,不去問他。他們讓他獨自發洩他的悲哀。當他退出去的時候,他們一齊陪他下樓,並向他表示,只要他願意,他隨時都可以再來,再三向他保證,他們這小屋是永遠歡迎你的。當愛德蒙經過五樓的時候,他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詢問裁縫卡德魯斯是否還住在那兒,得到的答覆是,那個人境況很困難,目前在比裡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開了一家小客棧。



    唐太斯問清了梅朗巷這座房子房東的地址,就到了那裡,以威瑪勳爵的名義(這是他護照上的姓名和頭銜)買下了那座小房子,出價是二萬五千法郎,至少比它本身的價值超出了一萬法郎。但即使房東要十倍於他所討的數目,那筆錢他也會毫無疑問地拿到的。那所房子現在是唐太斯的產業了,就在當天,六樓的房客得到一份辦理轉移房契手續的律師的通知,說是新房東讓他們隨意在這座房子裡選擇一套房間來住,一點也不加房租,唯一的條件是他們得讓出現在所住的那兩個小房間。



    這件怪事成了梅朗巷附近好奇的人們的談話資料,人們作了種種猜測,但沒有一種是猜對的。而使人們最為驚奇的,並使一切推測都落了空的,是這位曾在早晨去訪問過梅朗巷的怪客,傍晚時竟有人看到他在迦太羅尼亞人住的小村莊裡散步,後來走進了一個窮苦的漁夫的茅舍裡,在那裡消磨了一個多鐘頭,他所詢問的人,不是已經去世,就是在十五六年前就離開了。第二天,被走訪過那戶人家收到了一份可觀的禮物,包括一艘全新的漁船和各種大大小小的優質漁網。收到這份厚禮的人家自然很歡喜,很高興能向這位慷慨的賜主表示他們的謝意,但他們看到他離開茅屋以後,只對一個水手吩咐了幾句話,便輕輕地躍上馬背,順著埃克斯港離開了馬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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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杜加橋客棧



    我們的讀者當中,凡是曾徒步周遊過法國南部的,或許曾注意到,在布揆爾鎮和比裡加答村之間,有一家路邊小客棧,門口掛著一塊鐵,在風中擺來擺去,叮嚀作響,上面隱約可看出杜加橋三個字。這家小客棧,從羅納河那個方向望去是位於路的左邊,背靠著河。和小客棧相接連的,有朗格多克一帶被稱之為「花園的一小塊地」從正對著它的杜加橋客棧的大門(旅客們就是從這裡被請進來享受客棧主人的慇勤款待的)可以後到花園的全景。在這片土地上,即這個花園裡,北緯三十度的灼熱的陽光的猛曬之下,有幾棵無精打采的橄欖樹和發育不健全的無花果樹,它們那萎謝的葉子上蓋滿了灰塵。在這些病態的矮樹之間,還長著一些大蒜,蕃茄和大蔥,另外還有一棵高大的松樹,孤零零地,像一個被遺忘了的哨兵,伸著它那憂鬱的頭,盤曲的丫枝和枝頭扇形的簇葉,週身被催人衰老的西北風(這是天罰)吹得枯乾龜裂。



    周圍是一片平地,說是實地,其實是一塊污濁的泥沼,上面零散地長著一些可憐的麥莖。這,無疑的是當地農藝家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結果,想看看在這些乾熱的地區究竟能不能種植五穀。但這些麥莖,卻方便了無數的蟬娘,它們隨著那些不幸的拓荒者一同來到這片荒地上,經過百拆不撓的奮鬥以後,在這些發育不健全的園藝標本間定居下來,用它們那單調刺耳的叫聲追逐著來到這裡的。



    八年來,這家小客棧一直由一對夫婦經營著,本來還有兩個傭人:一個叫德蕾妮蒂;另一個叫巴卡,負責管理馬廄。但這項工作實在是有名無實,因為在布揆耳和阿琪摩地之間,近來開通了一條運河,運河船代替了運貨馬車,馬拉駁船代替了驛車。運河離這家被遺棄客棧不到一百步,關於這家客棧,我們已很簡略但很忠實地描寫過了,這位不幸的客棧老闆本來已天天愁眉不展,快要全部破產了,現在又加上這條繁榮的運河的打擊,自然更增加了他的愁苦。



    客棧老闆是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人,身材高大強壯,骨胳粗大,典型的法國南部人。兩眼深陷而炯炯有神,鷹鉤鼻,牙齒雪白,就像一隻食肉獸。雖然他已上了年紀,但他的頭髮,卻似乎不願變白,像他那鬍鬚一樣,茂密而捲曲,但已略微混入了幾根銀絲。他的膚色天生是黯黑的,加之這個可憐蟲又有一個習慣,喜歡從早到晚地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盼望著有一個騎馬或徒步來的旅客,使他得以又一次看見客人進門時的喜悅,所以在這黑色之外,又加了一層棕褐色。而他的期待往往是失望的,但他仍舊日復一日地在那兒站著,曝曬在火一般的陽光之下,頭上纏了塊紅手帕,像個西班牙趕騾子的人。這個人就是我們先前提到過的卡德魯斯。他的妻子名叫碼德蘭·萊德兒,她卻正巧和他相反,臉色蒼白消瘦,面帶病容。她出生在阿爾附近,那個地方素以出美女而聞名,她也雖具有當地婦女那傳統的美色。但那種美麗,在阿琪摩地河與凱馬琪沼澤地帶附近非常流行的那種慢性寒熱症的摧殘之下,已逐漸減色了。她幾乎總是呆在二樓上她的房間裡,哆嗦著坐在椅子裡,或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而她的丈夫則整天在門口守望著,他非常願意幹這差事,這樣,他就可以躲開他老婆那沒完沒了的抱怨和詛咒。因為她每一看見他,就必定喋喋不休地痛罵命運,詛咒她現在這種不該受的苦境。對這些,她的丈夫總是用不變地富於哲理話平心靜氣地說:「別說了,卡爾貢特娘們!這些事都是上帝的安排。」



    卡爾貢特娘們這個綽號的由來,是因為她出生的村莊位於薩隆和蘭比克之間,那個村莊就叫這個名字。而據卡德魯斯所住的法國那一帶地方的風俗,人們常常給每一個人一個獨特而鮮明的稱呼,她的丈夫之所以稱她卡爾貢特娘們,或許是因為瑪德蘭這三個字太溫柔,太優雅了,他那粗笨的舌頭說不慣。他雖然裝出一副安於天命的樣子,但請讀者別誤以為這位不幸的客棧老闆不清楚正是那可惡的布揆耳運河給他帶來了這些痛苦,或以為他永遠不會為他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所打動,不因眼看那條可恨的運河帶走了他的顧客和錢,以致他那脾氣乖戾的老婆整天嘮叨,抱怨不止,使自己陷入於雙重痛苦而惱怒不已。像其他的南部人一樣,他也是一個老成持重,不高的人,但卻愛好浮誇和虛榮,極喜歡出風頭。在他境況順利的那些日子裡,每逢節日,國慶,或舉行典禮的時候,在湊熱鬧的人群之中,總缺不了他和他的妻子。他穿起法國南部人每逢這種大場面時所穿的那種漂亮的衣服,就像迦太蘭人和安達露西亞人所穿的那種衣服;而他的老婆則穿上那種在阿爾婦女中流行的漂亮時裝炫耀,那是一種摹仿希臘和阿拉伯式的服飾。但漸漸地,表鏈呀,項圈呀,花色領巾呀,繡花乳褡呀,絲絨背心呀,做工精美的襪子呀,條紋紮腳套呀,以及鞋子上的銀搭扣呀,都不見了,於是,葛司柏·卡德魯斯,既然不能再穿著以前的華麗服裝外出露面了,就和他的妻子不再到這些浮華虛榮的場合去了,但每聽到那些興高采烈的歡呼聲以及愉快的音樂聲傳到這個可憐的客棧的時候,傳到這個他現在還依戀著的只能算是一個庇身之所,根本談不上賺錢的小地方的時候,他的心裡也未嘗不感到嫉妒和痛苦。



    這一天,卡德魯斯如往常一樣站在門前,時而無精打采地望望一片光禿禿的草地,時而望望道路。草地上有幾隻雞正在那兒啄食一些穀物或昆蟲。從南到北的道路上,空無一人。他在心裡正盼望能有個客人來,忽然聽到了一聲他妻子的尖聲叫喊:讓他趕快到她那兒去。他嘴裡嘟噥著,很不高興他妻子打斷了他的幻想,抬腳向她樓上的房間走去。但上樓以前,他把前門大開,像是請旅客在經過的時候不要忘記它似的。



    當卡德魯斯離開門口的時候,那條他極目凝望的道路,像中午的沙漠一樣空曠和孤寂。它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像是一條無盡頭的灰和沙所組成的線,兩旁排列著高大枝葉稀疏的樹,看來絕無動人之處,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名旅遊者只要他可以自由選擇,是決不會選擇在這烈日當空的時候,讓自己到這個可怕的撒哈拉沙漠裡來受罪的。可是,假如卡德魯斯在他的門前多逗留幾分鐘的話,他就會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從比裡加答那個方向過來。當那個移動的目標走近的時候,他就會很容易地看出,那是一個人騎一匹馬上,人與馬之間,看來似乎有著很融洽的關係。那匹馬是匈牙利種,一種踏著那種馬所獨有的安閒的快步跑來。騎馬的人是一位教士,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一頂三角帽,雖然中午的陽光很灼熱,那一對人和馬卻以相當快的步子跑來。



    來到杜加橋客棧面前,那匹馬停了下來,但究竟是它自己要停的還是騎馬的人要停的卻很難說。但不管是誰要停下來的,總之,那位教士從馬上跳了下來,牽著馬轡頭,想找個地方把它繫上。他利用從一扇半倒的門上突出來的門閂,把馬安全地繫了起來,地拍了拍它,然後從口袋裡抽出了一條紅色的棉紗手帕,抹了一下額頭上流下來的汗。他走到門前,用鐵頭手杖的一端敲了三下。一聽到這不平凡的聲音,一隻大黑狗立刻竄出來,向著這個膽敢侵犯它一向寧靜的寓所的人狂吠,並帶著一種固執的敵意露出了它那尖利雪白的牙齒。這時,那座通到樓上去的木頭樓梯上發出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小客棧的店主連連鞠躬,帶著客氣的微笑,出現在門口。



    「來了!」驚奇的卡德魯斯說,「來了!別叫,馬克丁!別怕,先生,它光叫,但從不咬人的。我想,在這大熱天的,來一杯好酒怎麼樣?」說話間,卡德魯斯這才看清了他所接待的這位旅客的相貌身份,他趕緊說,「請多多原諒,先生!我剛才沒看清我有幸接待的人是誰。您想要點什麼,教士先生?我聽候您的吩咐。」



    教士用探詢的目光注視了一會兒眼前這個人,他似乎準備把客棧老闆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但除了看到對方臉上露出的極端驚訝的神色外,別無其他表情,於是他便結束了這一幕啞劇,帶著一種強烈的意大利口音問道:「我想,您是卡德魯斯先生吧?」



    「先生說得很對,」店主回答說,這個問題甚至比剛才的沉默更使他驚奇不已,「我就是葛司柏·卡德魯斯,願意為您效勞。」



    「葛司柏·卡德魯斯!」教士應聲答道。「對了,這就和我要找的那個人的姓名都對上了。您以前是住在梅朗巷一間小房子的五樓上吧?」



    「是的。」



    「您過去在那兒是個裁縫吧?」



    「是的,我以前是個裁縫,後來幹那一行愈來愈不行了,簡直難以餬口了。而且,馬賽的天氣又那麼熱,我實在受不了啦,依我看,凡是可敬的居民都應該學我的榜樣離開那個地方。說到熱,您要我去拿點什麼給您解渴嗎?」



    「好吧,把您最好的酒拿來吧,然後我們再繼續談下去。」



    「悉聽尊便,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說道,他手頭還留有幾瓶卡奧爾葡萄酒,現在既然有了個主顧,當然很不希望錯過這個機會,所以他急忙打開地下室的門,這扇門就在他們這個房間的地板上,這個房間,是這家客棧的客廳兼廚房。去地下室一趟來回花了五分鐘,當他出來的時候,發現教士正坐在一張破長凳上,手肘撐著桌子,而馬克丁對教士的敵意似乎已沒有了。一反常態地坐在那裡,伸著那有皮無毛的長脖子,用它那遲鈍的目光熱切地盯著這位奇怪的旅客的臉。



    「您就一個人嗎?」來客問道。卡德魯斯把一酒瓶和一隻玻璃杯放到了他面前。



    「一個人,就一個人,」店主回答道,「或者說,跟只有一個人差不多,教士先生。因為我那可憐的老婆臥病在床,一點幫不上我的忙,可憐的東西!」



    「那麼,您結婚了!」教士很感興趣地說道,邊說邊環視室內簡陋的傢俱和擺設。「唉!教士先生!」卡德魯斯歎了一口氣說,「您已經看到了,我不是個有錢人,而要在這個世界上求生存,光做一個好人是不夠的。」



    教士用一種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盯著他。



    「是的,好人,我以此為自豪,」客棧老闆繼續說道,全經受住了教士的那種目光。「可是,」他又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繼續說道,「現在可不是人人都能這樣說的了。」



    「假如您所說的話是實情,那就好了,」教士說道,「因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您幹這一行當然可以這麼說,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說道,「您這麼說自然也沒錯,但是,」他面帶痛苦地又說道,「信不信可是人家的權利。」



    「您這樣說可就錯了,」教士說道,「也許我本身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卡德魯斯帶著驚訝的神色問道。



    「首先,我必須得證明您就是我所要找的那個人。」



    「您要什麼證據?」



    「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時候,您認不認識一個姓唐太斯的青年水手?」



    「唐太斯?我認不認識他?認不認識那個可憐的愛德蒙?



    我當然認識,我想沒錯。他是我最好的一個朋友。」卡德魯斯大聲說道,他的臉漲紅了,而那問話者明亮鎮定的眼光似乎更加深了這種色彩。



    「您提醒了我,」教士說道,「我向您問起的那個年輕人,好像是名叫愛德蒙是不是?」



    「好像是名叫!」卡德魯斯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愈來愈緊張和興奮了。「他就是叫那個名字,正如我就是叫葛司柏·卡德魯斯一樣。但是,教士先生,請你告訴我,我求求您,那可憐的愛德蒙他怎麼樣啦。您認識他嗎?他還不活著嗎?他自由了嗎?他的境況很好,很幸福嗎?」



    「他在牢裡死了,死時比那些在土倫監獄裡作苦工的重犯更悲慘,更無望,更心碎。」



    卡德魯斯臉上的深紅色現在變成了死灰色。他轉過身去,教士看見他用那塊纏在頭上的紅手帕的一角抹掉了一滴眼淚。



    「可憐的人!」卡德魯斯喃喃地說道。「哦,教士先生,剛才我對您說的話,現在又得到了一個證明,那就是,善良的上帝是只給惡人以善報的。唉,」卡德魯斯用滿帶法國南部色彩的語言繼續說道,「世道是愈變愈壞。上帝如果真的恨惡人,為什麼不降下硫磺雷火,把他們燒個精光呢?」



    「如此看來,你好像是很愛這個年輕的唐太斯似的。」教士說。



    「我的確是這樣,」卡德魯斯答道,「儘管有一次,我承認,我曾嫉妒過他的好運。但我向您發誓,教士先生,從那以後,我是真心地為他的不幸而感到難過。」



    房間是暫時沉默了一會兒。教士那銳利的目光不斷地探尋著客棧老闆那容易變化的臉部表情。



    「那可以,您認識那可憐的孩子?」卡德魯斯問道。



    「他臨死的時候,我曾被召到他的床邊,給他作宗教上的安慰。」



    「他是怎麼死的?」卡德魯斯用一種哽咽的聲音問道。



    「一個三十歲的人死在牢裡,不是被折磨死的,還能怎麼死呢?」



    卡德魯斯抹了一下額頭上聚結起來的大滴汗珠。



    「但非常奇怪的地是」教士繼續說道,「甚至在他臨終的時候,在他已吻到基督的腳的時候,唐太斯仍以基督的名義發誓,說他並不知道自己入獄的真正原因。」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卡德魯斯喃喃地說道,「他是不會知道的。唉,教士先生,那個可憐的人告訴您的是真話。」



    「他求我設法解開這個他自己始終無法解開的謎,並求我替他的過去恢復名譽,假如他過去真的被誣陷的話。」說到這裡,教士的目光愈來愈墊定了,他認真地研究卡德魯斯臉上那種近乎憂鬱的表情。



    「有一位患難之交,」教士繼續說道,「是一個英國富翁,在第二次王朝復辟的時候,就從獄中被放了出來。這位英國富翁有一顆很值錢的鑽石,在出獄的時候,他把這顆鑽石送給了唐太斯,作為一種感謝的紀念,以報答他兄弟般的照顧,因為有一次他生了重病,唐太斯曾盡心看護過他。唐太斯沒有用這顆鑽石去賄賂獄卒,因為,如果他這樣做了,獄卒很可能會拿了鑽石以後又到堡長面前去出賣他,於是他把它小心地藏了起來,以備他一旦出獄,還可以靠它過活,因為他只需賣掉那粒鑽石,就可以發財。」



    「那麼,我想,」卡德魯斯帶著熱切的神色問道,「那是一顆很值錢的鑽石羅?」



    「一切都是相對而言,」教士答道,「對於愛德蒙來說,那顆鑽石當然是很值錢的。據估計,它大概值五萬法郎。」



    「天哪!」卡德魯斯喊道,「多大的一筆數目啊!五萬法郎!



    它一定大得像一顆胡桃!」



    「不,」教士答道,「並沒有那麼大。不過您可以自己來判斷,我把它帶來了。」



    卡德魯斯尖利的目光立刻射向教士的衣服,像要透過衣服發現那寶物似的。教士不慌不忙地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黑鮫皮小盒子,打開盒子,在卡德魯斯那驚喜的兩眼面前露出一顆精工鑲嵌在一隻戒指上的光彩奪目的寶石。「這顆鑽石,」卡德魯斯喊道,他熱切地緊盯著它,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您說值五萬法郎嗎?」



    「是的,還不算托子,那也是很值錢的。」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盒子蓋上,放回到他口袋裡去了,但那鑽石燦爛的光芒似乎仍舊還在望得出神的客棧老闆的眼前跳躍著。



    「這顆鑽石怎麼會到您手裡的呢,教士先生?難道愛德蒙讓您做他的繼承人了嗎?」



    「不,我只是他的遺囑執行人而已。在他臨終的時候,那不幸的年輕人對我說,『除了和我訂婚的那位姑娘以外,我以前還有三個好朋友。我相信,對於我的死,他們都會真心哀痛的。



    我所指的三位朋友,其中有一個叫卡德魯斯』。」



    客棧老闆打了一個寒顫。



    「『另外一個,』」教士似乎沒有注意到卡德魯斯的情緒變化,繼續說道,「『叫騰格拉爾;而那第三個,雖然是我的情敵,卻也是非常誠意地愛我的。』」卡德魯斯的臉上現出了一個陰沉的微笑,他想插話進來,但教士擺了擺手,說,「先讓我把話說完了,然後假如您有什麼意見的話,那時再說好了。『我的第三個朋友,雖然是我的情敵,卻也是非常愛我的,他的名字叫做弗爾南多,我的未婚妻是叫——』等一等,等一等,」教士繼續說道,「我忘記他叫她什麼名字了。」



    「美塞苔絲。」卡德魯斯急切地說。



    「不錯,」教士輕輕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是美塞苔絲。」



    「說下去呀。」卡德魯斯催促說。



    「請給我拿一瓶水來。」教士說道。



    卡德魯斯急忙完成了客人的吩咐。教士在杯子裡倒了一些水,慢慢地喝完了它,又恢復了他往常那種沉著的態度,一面把他的空杯子放到桌子上,一面說:「我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了?」



    「愛德蒙的未婚妻叫美塞苔絲。」



    「一點不錯。『你到馬賽去,』唐太斯這樣說,你懂嗎?」



    「完全懂得。」



    「『把這顆鑽石賣了,然後把錢平分成五份,世界上僅有這幾個人愛我,請你每人送他們一份。』」



    「為什麼分成五份呢?」卡德魯斯問,「您才提到了四個人呀。」



    「因為我聽說那第五個人已經死了。第五個分享者是他的父親。」



    「唉,是啊!」卡德魯斯失聲說道,各種情感在他的內心裡交戰著,幾乎使他窒息,「可憐的老人是死了。」



    「這些我都是在馬賽聽說的,」教士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回答說,「老唐太斯死後,又過了這麼多年,所以有關他臨終時的詳細情形我卻探聽不到。您知不知道那位老人最後那些日子是怎麼過的?」



    「哦!」卡德魯斯說道,「誰還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可以說就和那可憐的老人同住在一層樓上。啊,是的!他的兒子失蹤還不到一年,那可憐的老人就死了。」



    「他是得了什麼病死的?」



    「哦,醫生說他得了腸胃炎。但熟悉他的人都說他是憂傷而死的。而我,我幾乎是看著他死的,我說他死於——」



    「死於什麼?」教士急切地問。



    「死於飢餓。」



    「餓死的!」教士從座位一躍而起,大聲叫道。「什麼,最卑賤的畜生也不該餓死。即使那些在街上四處遊蕩,無家可歸的狗也會遇到一隻憐憫的手投給它們一口麵包的,一個人,一個基督徒,竟會讓他餓死,而他周圍又都是些自稱為基督徒的人!不可能,噢,這太不可能了!」



    「我所說的可都是實話。」卡德魯斯答道。



    「你錯啦,」樓梯口有一個聲音說道,「你何必要管跟與你無關的事呢?」



    兩個人轉過頭去看到了一臉病容的卡爾貢特娘們斜靠在樓梯的欄杆上。她因為被談話的聲音所吸引,所以有氣無力地把她自己拖下了樓梯,坐在最下面的樓梯上,把剛才的談話都聽去了。



    「關你什麼事,老婆?」卡德魯斯答道。「這位先生向我打聽消息,就一般禮貌而言,我是不該拒絕的。」



    「不錯,要是謹慎你該拒絕。你知道那個人叫你講這些話是何用意呢,傻瓜?」



    「我向您保讓,夫人,」教士說道,「我絕無任何想傷害您或您丈夫的用意。您的丈夫只要能如實回答我,他是什麼都不必怕的。」



    「什麼都不用怕,是的!一開始總是許願得挺漂亮,接著又說『什麼都不怕』然後,你就走了,把你所說的話都忘記了,等那倒霉的日子來了,禍事就落到了可憐蟲的頭上,他們甚至還不知道這禍事是從哪兒來的呢。」



    「好心的太太,您盡可以放心,禍事決不會因我而降臨到你們身上的,我向您保證。」



    卡爾貢特娘們又嘟噥了幾句別人聽不清的話,然後,她又把頭垂了下去,由於發燒而在不住地發抖,那兩個談話人重新拾起話頭。她剛坐在那兒,聽著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教士不得不又喝下了一口水,以鎮定他的情緒。當他已充分恢復常態的時候,他說道,「那麼,您所說的那個可憐的老人既然是那樣死去的,一定是其周圍的人所拋棄的了?」



    「他倒並沒有完全被人拋棄,」卡德魯斯答道,「那個迦太羅尼亞人美塞苔絲和莫雷爾先生待他都非常好,但那可憐的老人不知怎麼極厭惡弗爾南多那個人,」卡德魯斯帶著一個苦笑又說道,「就是您剛才稱為唐太斯的忠實而親愛的朋友之一的那個傢伙。」



    「難道他不是這樣的嗎?」教士問道。



    「葛司柏!葛司柏!」坐在樓梯上的婦人低聲埋怨地說,「你想說什麼心裡可有點數!」



    卡德魯斯顯然很不高興被人打斷講話,所以他對那女人不予理睬,只是對教士說,「一個人想把別人的老婆奪為己有,還能稱為對他朋友忠實嗎?唐太斯,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只要人家自稱和他要好,他就會相信。可憐的愛德蒙!但他幸虧始終不曾發覺,否則,在臨終的時候要寬恕他們,可太難了。而不管別人怎麼說,」卡德魯斯用他那種充滿庸俗的詩意的鄉談繼續說道。「我卻總覺得死人的詛咒比活人的仇恨更可怕些。」



    「傻瓜!」卡爾貢特娘們大聲說道。



    「那麼,您是知道弗爾南多怎麼害唐太斯的了?」教士問卡德魯斯。



    「我?誰也不如我知道得更清楚啦。」



    「那就說吧!」



    「葛司柏!」卡爾貢特娘們又大聲的叫道,「隨你的便吧,你是一家之主,但假如你聽我話,就什麼也不要說。」



    「好吧,好吧,老婆,」卡德魯斯回答,「我相信你是對的。我聽從你的勸告。」



    「那麼您決定不把您剛才要講的事情講出來了嗎?」教士問道。



    「唉,講出來又有什麼用呢?」卡德魯斯問。「假如那個可憐的孩子還活著,親自來求我,我會坦白地告訴他的,誰是他真正的朋友,誰是他的敵人,那時或許我倒不會猶豫。但您告訴我,他已經不在了,他已不再能懷恨或復仇了,所以還是讓這一切善與惡都與他一起埋葬了吧。」



    「那麼您願意,」教士說道,「我把那本來預備用來報答忠實的友誼的東西,給你所說的那些虛偽和可恥的人嗎?」



    「這倒也是,」卡德魯斯答道,「您說得對,而且可憐的愛德蒙的遺產,現在對於他們還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女人說道,「那兩個人只要動一動手指頭,就可以把你壓得粉碎的。」



    「怎麼會呢?」教士問道。「難道這些人竟會這樣有錢有勢嗎?」



    「您不瞭解他們的身世嗎?」



    「不瞭解。請你講給我聽聽!」



    卡德魯斯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真的,說來話可太長了。」



    「好,我的好朋友,」教士回答說,語氣間顯示出這件事和他毫無關係,「講與不講是您的自由,盡可隨便。我尊敬您處事的謹慎態度,這件事就算了吧。我只能憑良心盡我的責任了,去履行我對一個臨終的人所許下的諾言。首先要做的就是處理這顆鑽石。」說著,教士又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那隻小盒子,打開盒子,讓鑽石燦爛的光芒直射到卡德魯斯眼前,使他看得眼花繚亂。



    「老婆,老婆!」他喊道,他的聲音被緊張的情緒幾乎弄得嘶啞了,「快來看這顆值錢的鑽石呀!」



    「鑽石!」卡爾貢特娘們一面喊,一面站起身來,用一種相當堅定的步伐走下樓梯來,「你說的是什麼鑽石?」



    「咦,我們說的話你難道沒聽到嗎?」卡德魯斯問。「這顆鑽石是可憐的愛德蒙·唐太斯遺留下來的,要把它賣了,把錢平分給他父親,他的未婚妻美茜苔絲,弗爾南多,騰格拉爾和我。



    這顆鑽石至少值五萬法郎呢。」



    「噢,多漂亮的一顆鑽石啊!」那女人喊道。



    「那麼,這顆鑽石所賣得的錢,五份之一是屬於我們的了,是不是?」卡德魯斯問,一面仍用他的眼睛貪婪地注視著那閃閃發光的鑽石。



    「是的,」教士答道,「另外還有本來預備給老唐太斯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自由作主,平均分配給還活著的四人。」



    「為什麼要分給我們四個人呢?」卡德魯斯問。



    「因為你們是愛德蒙的好朋友啊。」



    「那些出賣你,使你傾家蕩產的人,我才不會把他們叫做朋友呢。」那女人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當然不,」卡德魯斯立刻接上來說,「我也不會。我剛才對這位先生所說的就是這一點,我說,我認為對背信棄義,甚至對罪惡反而加以酬報,是一種污瀆神靈的行為。」



    「要記住,」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寶石連盒子一起都放進了他的衣服口袋裡,「我這樣去做,可是您的錯,不關我事。請您告訴我愛德蒙那幾位朋友的地址,以便我執行他臨終時的囑托。」



    卡德魯斯真是緊張到了極點,大滴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了下來。當他看到站起身來,走向門口,像是去看看他的馬究竟有沒有恢復體力使他能夠繼續上路的時候,卡德魯斯和他的老婆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這顆漂亮的鑽石可能完全歸我們。」卡德魯斯說。



    「你相信嗎?」



    「像他這種神職人員,是不會騙我們的!」



    「好吧,」那女人回答說,「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至於我,這件事我可不想插手。」說著,她重新上樓到她的房間去了,渾身痛苦地抖著,雖然,天氣非常熱,她的牙齒卻格格地打戰走到樓梯頂上,她又回過頭來,用一種警告的口吻對她的丈夫大聲說,「葛司柏,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呀!」



    「我已經決定了。」卡德魯斯答道。



    卡爾貢特娘們於是走進了她的房間,當她腳步踉蹌地向她的圈椅走去的時候,她房間的地板吱吱格格地叫了起來,她倒在圈椅裡,像是已精疲力盡了似的。



    「你決定了什麼?」教士問道。



    「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您。」他回答。



    「我認為您這樣做是很明智的,」教士說,「倒不是因為我要知道您想對我掩飾的事,我可絲毫沒有這種意思,只是因為假如您能幫助我按照遺言人的願望來分配遺產,嗯,那該多好。」



    「我也希望如此。」卡德魯斯回答,他的臉上閃耀著希望和貪慾的紅光。



    「現在,那麼,請您開始吧,」教士說,「我在等著呢。」



    「等一下,」:卡德魯斯答道,「說不定當我說到最有趣的那部分的時候會有人來打擾我們,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您這次光臨,應該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才好。」他一面說著,一面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把門關了,為了更加小心起見,還把門閂閂上了,像他通常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樣。這時,教士選了一個可以舒舒服服地聽講的位置。把他的座位搬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在那兒,他自己處在陰影裡,而光線卻可全部照射到講話人的身上,於是,他低下頭,握著手,或更確切地說,是把雙手緊絞在一起,以備全神貫注地聽卡德魯斯講說,卡德魯斯則坐在他對面的一張小矮凳上。



    「要知道,我可並沒有逼你這樣做呀。」卡爾貢特娘們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道,她像是能穿透她房間的地板,看到樓下所進行的事似的。



    「夠啦,夠啦!」卡德魯斯答道,「這件事你不必多說了。一切後果由我來負責好了。」於是他開始講起了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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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回憶往事



    「首先,」卡德魯斯說,「先生,我必須請求您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教士問道。



    「就是我將把詳細情形講給您聽,如果您將來有利用到它的時候,您可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是我講出來的。因為我講到的那些人,都有錢有勢,他們只要在我身上動一根手指頭,我就會粉身碎骨的。」



    「您放心好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我是一個教士,人們的懺悔永遠只藏在我的心裡。請記住,我們唯一的目的是適當地去執行我們朋友的最後的願望。所以,說吧,別保留什麼,也別意氣用事,把真相講出來,全部的真相。我不認識,也許永遠不會認識您將要說到的那些人。而且,我是一個意大利人,不是法國人,是只屬於上帝而不屬於凡人的,我就要退隱到我的修道院裡去了,我此次來只是為了來實現一個人臨終時的願望而已。」



    這最後的保證似乎使卡德魯斯放心了一些。「好吧,既然如此,」他說,「我就老實對您說吧,我必須坦白地告訴您,那可憐的愛德蒙所深信不疑的友誼是怎麼一回事。」



    「請您從他的父親講起吧,」教士說,「愛德蒙曾對我講起許多有關那位老人的事,他是他最愛的人了。」



    「這件事說來令人傷心,先生,」卡德魯斯搖搖頭說,「前面的事大概您都已經知道了吧?」



    「是的,教士回答說,」直至他在馬賽附近的一家酒館裡被捕時為止,這以前的一切,愛德蒙都已經講給我聽過了。



    「在瑞瑟夫酒家!噢,是的!那過去一切現在猶如在我的眼前一樣。」



    「那次不是他的訂婚喜宴嗎?」



    「是呀,那次喜宴剛開始是那麼令人高興,但結果卻是極其令人悲傷:一位警長,帶著四個拿槍的走進來,唐太斯就被捕了。」



    「對,到這一點為止我都知道了,」教士說。「唐太斯本人除了他自己的遭遇外,其它一無所知,我跟您說過的那五個人,他後來再也沒有見到他們,也不曾聽人提起過他們。」



    「唐太斯被捕以後,莫雷爾先生就趕緊去打聽消息,消息糟透了。老人獨自回到家裡,含著眼淚疊起他那套參加婚禮的衣服,整天地在他的房間裡踱來踱去,晚上也不睡覺,我就住在他的下面,所以聽到他整夜地走來走去。我也睡不著,因為那位可憐的老父親的悲哀使我非常不安,他的腳步聲每一聲都傳到了我的心裡,就像是他的腳踏在了我的心上一樣。第二天,美塞苔絲到馬賽去懇求維爾福先生給予保護,結果是一無所獲。於是她去看望老人。當她看到他那麼傷心,那麼心碎,而且知道了他從頭一天起就沒合過眼,吃過東西的時候,她就想請他和她一起回去,以便可以照顧他,但老人不同意。『不』他這樣回答,『我決不離開這間屋子,我那可憐的孩子愛我勝過世界上的一切,假如他一旦出獄,他肯定首先來看我,要是我不在這兒等他,他會怎麼想呢?』這些話我都是透過窗子聽來的,因為我也非常希望美茜蒂絲能勸動老人跟她走,他在我頭上老是走來走去的,日夜都不讓我有一刻的安寧。」



    「難道您沒上樓去設法勸慰一下那可憐的老人嗎?」教士問道。



    「啊,先生,」卡德魯斯答道,「那些不聽勸慰的人,我們是無法勸慰他們的,他就是那種人,而且,我也不清楚為什麼,他好像不大高興看見我。可是,有一天夜裡,我聽到他在那兒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想上去看看他,但當我走到他門口的時候,他不哭了,在那兒祈禱了。先生,我現在無法向您複述他說的那些催人淚下的祈求的話。那簡直不是虔誠或悲哀這幾個字。我,我不是假虔誠的教徒,我也不喜歡那些偽教徒,我當時對自己說:『幸虧只是孤身一個人,幸虧善良的上帝沒給我兒女,假如我做了父親,假如我也像這位可憐的老人那樣遭遇到了這種傷心的事,我的記憶裡或我的心裡可找不到他對上帝所說的那些話,我所能做的是立刻跳進海裡來逃避我的悲哀。』」



    「可憐的父親!」教士輕聲地說。



    「他一天天地獨自生活著,愈來愈孤獨。莫雷爾先生和美塞苔絲常來看他,但他的門總是關著的,雖然我確信他的確在家,但他就是不開門。有一天,他一反常態,竟讓美塞苔絲進去了,那可憐的姑娘顧不上她自己的悲傷,竭力勸慰他。他對她說:『相信我的話吧,我親愛的女兒,他已經死了,現在不是我們在等他,而是他在等我們。我很快樂,因為我年紀最老,當然可以最先見到他。』再善良的人,也不會老去看那些讓人見了就傷心的人。所以老唐太斯最後只剩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不過我時常看到有陌生人到他那兒去,下來的時候,總是遮遮掩掩地挾著一包東西。我能猜到這些包裡是什麼。他是在一點點地賣掉他所有的東西,以便弄些錢來買吃的東西。最後那可憐的老頭終於山窮水盡了。他欠下了三個季度的房租,房東威脅要趕他出去。他便懇求再寬限一個星期,房東同意了。我知道這件事,因為房東離開他的房間以後就到我的房間裡來了。



    最初的三天,我聽到他還是照常地來回踱步,到了第四天,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於是我決心不顧一切地到他那兒去。



    門是緊閉著的,我從鑰匙孔裡望進去,看到他臉色蒼白憔悴似乎已病得很重了。我就去告訴了莫雷爾先生,然後又跑到了美塞苔絲那兒。他們兩個人立刻就來了,莫雷爾先生還帶來了一個醫生,醫生說是腸胃炎,要他適當地禁食。當時我也在場,我永遠忘不了老人在聽到這個禁食的時候臉上露出的那個微笑。從那時起,他把門打開了。他這時已有借口可以不再多吃東西,因為是醫生囑咐要他這麼做的。」



    教士發出了一聲呻吟。



    「這個故事您很感興趣,是嗎,先生?」卡德魯斯問道。



    「是的,」教士答道,「非常動人。」



    「美塞苔絲又來了一次,她發覺他已大大地變樣了,因此就比以前更急切地希望能把他帶到她自己住的地方去。莫雷爾先生也是這個想法,他很想不顧老人的反對,硬送他去,但老人就是不肯,並且嚎啕大哭起來,於是他們便不敢再堅持了。美塞苔絲就留在他的床邊,莫雷爾先生只好走了,走的時候,向她示意他已把錢袋留在了壁爐架上。但老人借口遵從醫生的吩咐,不肯吃任何東西。終於絕望和絕食了九天以後,死了,臨死的時候他詛咒著那些使他陷於這種悲慘境地的人,並對美塞苔絲說,『如果你能再看到我的愛德蒙,告訴他我臨死還在為他祝福。』」



    教士離開椅子,站起來在房間裡轉了兩圈,用顫抖的手緊壓著他那乾焦的喉嚨。「您相信他是死於——」



    「飢餓,先生,是餓死的,」卡德魯斯說。「這一點我敢肯定,就像肯定我們兩個人是基督徒一樣。」



    教士用一隻發抖的手拿起了他身邊一隻半滿的水杯,一口喝了下去,然後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眼睛發紅,臉色蒼白,「這事實在太可怕了。」他用一種嘶啞的聲音說。



    「更可怕的是,先生,這是人為而並非天意。」



    「把那些人告訴我,」教士說道,「要知道,」他用一種近乎威脅的口氣繼續說,「您曾答應過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的。那麼告訴我,用絕望殺死了兒子,用飢餓殺死了父親的這些人究竟是誰?」



    「嫉妒他的兩個人,先生,一個是為了愛,另外一個是由於野心,是弗爾南多和騰格拉爾。」



    「告訴我,這種嫉妒心是怎樣表現出來的?」



    「他們去告密,說愛德蒙是一個拿破侖黨分子。」



    「兩人之中是哪一個去告密的?真正有罪的是哪一個?」



    「兩者都是,先生,一個寫信,另一個去投入郵筒。」



    「那封信是在哪兒寫的?」



    「在瑞瑟夫酒家,就在吃喜酒的前一天。」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教士輕聲自語道。「噢,法利亞,法利亞!你對於人和事判斷得多麼準確呀!」



    「您在說什麼,先生?」卡德魯斯問。



    「沒什麼,沒什麼,」教士答道,「說下去吧。」



    「寫告密信的是騰格拉爾,他是用左手寫的,那樣,他的筆跡就不會被認出來了,把它投入郵筒的是弗爾南多。」



    「這麼說來,」教士突然喊道,「你自己當時也在場了?」



    教士意識到自己有點急躁了,就趕快接著說:「誰也沒有告訴我,但既然您一切都知道得這樣清楚,您一定是個見證人羅。」



    「不錯,不錯!」卡德魯斯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我是在場。」



    「您沒辦法阻止這種無恥的行為嗎?」教士問,「要不,您也是一個同謀犯。」



    「先生,」卡德魯斯答道,「他們灌得我酩酊大醉,以致我的一切知覺幾乎都喪失了。我對於周圍所發生的事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凡是在那種狀態之下的人所能說的話我都說了,但他們再三向我表示,說他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完全沒有惡意。」



    「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他們所做的事您一定看得很清楚,可是您卻什麼也沒說,唐太斯被捕的時候您不是也在場嗎?」



    「是的,先生,我在場,而且很想講出來,但騰格拉爾攔住了我。』『假如他真的有罪,』他說,『真的在厄爾巴島上過岸,假如他真的負責帶了一封信給巴黎的拿破侖黨委員會,假如他們真的在他身上搜到了這封信,那麼那些幫他說話的人就將被視為是他的同謀,』我很害怕,當時的政治狀況充滿著隱伏的危險,所以我就閉口不講了。這是懦怯的行為,我承認,但並不是存心犯罪。」



    「我懂了,您是聽之任之,事實如此而已。」



    「是的,先生,」卡德魯斯回答道,「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就日夜悔恨。我常常祈求上帝饒恕我,我向您發誓,我這樣祈禱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我相信,我現在這樣窮苦就是做了這件事的報應。這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件深感自責的事情。我現在就是在為那一時的自私贖罪,所以每當卡爾貢特娘們抱怨的時候,我總是對她說,『別說了,娘們!這是上帝的意志。』」卡德魯斯低垂著頭,表示出真心懺悔的樣子。



    「嘿,先生,」教士說道,「你講得很坦白,您這樣自我遣責是會得到寬恕的。」



    「不幸的是,愛德蒙已經死了,他並沒有寬恕我。」



    「他並不知這回事呀。」教士說道。



    「但是他現在知道了,」卡德魯斯急忙說,「人們說,死人是一切都知道的。」



    房間裡暫時沉默了一會兒。教士站起身來,神態肅然地踱了一圈,然後又在他的原位上坐了下來。「您曾兩次提到一位莫雷爾先生,他是誰?」



    「法老號的船主,唐太斯的僱主。」



    「他在這個悲劇裡扮演了怎樣的一個角色?」教士問。



    「扮演了一位忠厚的長者,既勇敢,又熱情。他曾不下二十次去為愛德蒙說情。當皇帝復位之後,他曾寫信,請願,力爭,為他出了不少力,以致在王朝第二次復辟的時候,他幾乎被人當作了拿破侖黨分子而受到迫害。我已經告訴過您,他曾十多次來看望唐太斯的父親,並提議把他接到他家裡去。那天晚上,就是老唐太斯去世前的一兩天,我已經說過,他還把他的錢袋留在壁爐架上,多虧了這零錢人們才能替老人償清了債務,並像樣地埋葬了他。所以愛德蒙的父親死時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沒有使任何人受害。那只錢袋現在還在我這兒,是一隻很大的紅色的絲帶織成的。」



    「哦,」教士問題,「莫雷爾先生還活著嗎?」



    「活著。」卡德魯斯回答。



    「既然那樣,教士回答說,」他應該得到上帝的保佑,該很有錢嗎,很快樂羅?」卡德魯斯苦笑了一下。「是的,很快樂,像我一樣。」



    「什麼,難道莫雷爾先生不快樂嗎?」教士大聲說道。



    「他幾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不,他幾乎已快名譽掃地了。」



    「怎麼會糟到這種境地呢?」



    「是的,」卡德魯斯繼續說道,「是糟到了那種境地。苦幹了二十一年,他在觀賽商界獲得了一個體面的地位,現在他卻徹底完了。他在兩年之中喪失了五條船,吃了三家大商行破產的倒帳,他現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那艘可憐的唐太斯曾指揮過的法老號了,希望那艘船能從印度帶著洋紅和靛青回來。假若這艘船也像其他那幾艘一樣沉沒了的話。他就完全破產了。」



    「這個不幸的人有妻子兒女嗎?」教士問道。



    「有的,他有一位太太,在這種種的不幸的打擊下,她表現得像個聖人一樣。他還有一個女兒,快要和她所愛的人結婚了,但那人的家庭現在不許他娶一個破產人家的女兒。此外,他還有一個兒子,在陸軍裡是名中尉。您可以想像得到,這一切,非但不能安慰他,反而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假如他在世界上只單身一人,他可以一槍把自己結束掉,那倒也一了百了。」



    「太可怕了!」教士不禁失聲悲歎道。



    「老天就是這樣來報答有德之人的,先生,」卡德魯斯接著說。「您瞧我,我除了剛才告訴您的那件事以外,從沒做過一件壞事,可是我卻窮困不堪,非但眼看著我那可憐的老婆終日發高燒奄奄一息,毫無辦法可以救她,就是我自己也會像老唐太斯那樣餓死的,而弗爾南多和騰格拉爾卻都在錢堆裡打滾。」



    「那是怎麼回事呢?」



    「因為他們時時走運,而那些誠實的人卻處處倒霉。」



    「騰格拉爾,那個教唆犯,就是那個罪名最重的人,他怎麼樣了?」



    「他怎麼樣了?他離開馬塞的時候,得了莫雷爾先生的一封推薦信,到一家西班牙銀行去當出納員,莫雷爾先生並不知道他的罪過。法國同西班牙戰爭期間,他受雇於法軍的軍糧處,發了一筆財,憑了那筆錢,他在公債上做投機生意,本錢翻了三四倍,他第一次娶的是他那家銀行行長的女兒,後來老婆死了又成了光棍。第二次結婚,娶了一個寡婦,就是奈剛尼夫人,她是薩爾維歐先生的女兒,薩爾維歐先生是國王的御前大臣,在朝廷裡很得寵。他現在是一位百萬富翁,他們還封他做了一個男爵,他現在是騰格拉爾男爵了,在蒙勃蘭克路有一座大房子,他的馬廄裡有十匹馬,他家的前廳裡有六個僕人,我也不知道他的錢箱裡究竟有幾千幾萬。」



    「啊!」教士用一種奇怪的腔調說,「他快樂嗎?」



    「快樂!誰說得上呢?快樂或不快樂是一個秘密,只有自己和四面牆壁才知道,牆壁雖有耳朵,卻沒有舌頭。要是發了大財就能得到快樂,那麼騰格拉爾就算是快樂的了。」



    「那麼弗爾南多呢?」



    「弗爾南多!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個可憐的迦太蘭漁夫,既沒有錢,也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他怎麼能發財的呢?這件事的確使我感到很奇怪。」



    「人人都覺得奇怪呀。他的一生中一定有某個誰都不知道的不可思議的秘密。」



    「但表面上,他究竟是怎樣一步步地爬到這種發大財或得到高官最祿的呢?」



    「兩者兼而有之,先生,他是既有錢又有地位。」



    「您簡直在對我編故事啦!」



    「事實如此。您且聽著,一會兒就明白了。在皇帝復位之前一些日子,弗爾南多已應徵入伍了。波旁王朝還是讓他安安靜靜地住在迦太羅尼亞人村裡,但拿破侖一回來,就決定舉行一次緊急徵兵,弗爾南多就被迫從軍去了。我也去了,但因為我的年齡比弗爾南多大,而且才娶了我那可憐的老婆,所以我只被派去防守沿海一帶。弗爾南多被編入了作戰部隊,隨著他那一聯隊開上了前線,參加了裡尼戰役〔在比利時,一八一五年拿破侖與英軍大戰於此〕。那場大戰結束的那天晚上,他在一位將軍的門前站崗,那位將軍原來私通敵軍。就在那天晚上,將軍要投到英軍那裡去。他要弗爾南多陪他去弗爾南多同意了,就離開了他的崗位,跟隨將軍去了。要是拿破侖繼續在位,弗爾南多這樣私通波旁王朝,非上軍事法庭不可。他佩戴著少尉的肩章回到了法國,那位將軍在朝廷裡非常得寵,在將軍的保護和照應之下,他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戰爭期間就升為上尉,那就是說正是騰格拉爾開始做投機買賣的時候。弗爾南多原是一個西班牙人,他被派到西班牙去研究他同胞的思想動態。他到那兒後遇到了騰格拉爾,兩個人打得火熱,他得到了首都和各省保全黨普遍的支持,他自己再三申請,得到了上司的允許,就帶領他的隊伍從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羊腸小道通過保王黨所把守的山谷。在這樣短的時間裡,他竟取得了這樣大的功績,以致在攻克德羅卡弟洛以後,他就被升為上校,不僅得到了伯爵的銜頭,還得到了榮譽團軍官的十字章呢。」



    「這是命!這是命!」教士喃喃地說。



    「是的,但你聽我往下說,還沒完呢。戰爭結束後,整個歐洲似乎可以得到長期的和平了,而弗爾南多的陞官就受了和平的阻礙。當時只有希臘起來反抗土耳其,開始她的獨立戰爭,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雅典,一般人都同情並支持希臘人。您知道,法國政府雖沒公開保護他們,卻容許人民作偏袒的幫助。弗爾南多到處鑽營想到希臘去服務,結果他如願以償,但仍在法國陸軍中掛著名。不久,就聽說德蒙爾瑟夫伯爵,這是他的新名字,已在阿里帕夏總督手下服務了,職位是准將。阿里總督後來被殺了,這您是知道的,但在他死之前,他留下了一筆很大的款子給弗爾南多,以酬謝他的效衷,他就帶著那一大筆錢回到了法國,而他那中將的銜頭也已到手了。」



    「所以現在——」教士問道。



    「所以現在,」卡德魯斯繼續說道,「他擁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在巴黎海爾街二十七號。」



    教士想開嘴,欲言又止,像是人們在猶豫不決時一樣,然後,強自振作了一下,問道。「那麼美塞苔絲呢,他們告訴我說她已經失蹤了,是不是?」



    「失蹤,」卡德魯斯說,「是的,就像太陽失蹤一樣,不過第二天再升起來的時候卻更明亮。」



    「難道她也發了一筆財嗎?」教士帶著一個諷刺的微笑問道。



    「美塞苔絲目前是巴黎最出風頭的貴婦人之一了。」卡德魯斯答道。



    「說下去吧,」教士說道,「看來我像是在聽人說夢似的。但我曾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您所提到的那些事在我似乎沒有什麼驚人的了。」



    「美塞苔絲因為愛德蒙被捕,受到了打擊,最初萬分絕望。我已經告訴過您,她曾怎樣去向維爾福先生求情,怎樣想盡心照顧唐太斯的父親。她在絕望之中,又遇到了新的困難。這就是弗爾南多的離去,對弗爾南多,她一向把他當作自己的哥哥一樣看待的,她並不知道他有罪。弗爾南多走了,美塞苔絲只剩下了一個人。三個月的時光她都是在哭泣中度過的。愛德蒙沒有下落,弗爾南多也沒有消息,在她面前,除了一個絕望垂死的老人以外,是一無所有了。她整天坐在通馬賽和迦太羅尼亞人村那兩條路的十字路口上,這已成了她的習慣。有一天傍晚,她心裡極其悶悶不樂地走回家去,她的愛人或她的朋友都沒有從這兩條路上回來,兩者都杳無音訊。突然間,她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熱切地轉過身來,門開了,弗爾南多,穿著少尉的制服,站在了她的面前。這雖不是她所哀悼的那另一個生命,但她過去的生活總算有一部分回來了。美塞苔絲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了弗爾南多的雙手,他以為這是愛的表示,實際上她只是高興在世界上已不再孤獨,在長期的悲哀寂寞之後,終於又看到了一個朋友罷了。可是,我們也必須承認,弗爾南多從來沒惹過她的討厭,她只是不愛他罷啦。美塞苔絲的心已整個地被另一個人佔據了,那個人已離開,已失蹤,或許已經死了。每想到最後這一點,美塞苔絲總是熱淚滾滾,痛苦地絞著她的雙手。這個念頭如萬馬奔騰般地在她的腦子裡馳騁往來,以前,每當有人向她提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總要極力反駁,可是,連老唐太斯也不斷地對她說:』我們的愛德蒙已經死了,要不,他是會回到我們這兒來的。『我已經告訴過您,老人死了,如果他還活著,美塞苔絲或許不會成為另外一個人的老婆,因為他會責備她的不忠貞的。弗爾南多知道這一點,所以當他知道老人已死,他就回來了。他現在是一個少尉了。他第一次來,沒有向美塞苔絲提及一個愛字,第二次,他提醒她,說他愛她。美塞苔絲請求再等六個月,以期待並哀悼愛德蒙。」



    「那麼,」教士帶著一個痛苦的微笑說道,「一共是十八個月了。即使感情最專一的,也不過只能如此而已了。」然後他輕聲地背出了一位英國詩人的詩句:「『Frailty,thynameiswoman』」〔引自莎士比亞的《哈默雷特》一劇中的一句台詞。意為:軟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六個月以後,」卡德魯斯繼續說,「婚禮就在阿歌蘭史教堂裡舉行了。」



    「正是她要和愛德蒙結婚的那個教堂,」教士喃喃地說道,「只是換了一個新郎而已。」



    「美塞苔絲是結婚了,」卡德魯斯接著說,「雖然在全世界人的眼裡,她在外表上看來似乎很鎮定,但當經過瑞瑟夫酒家的時候,她差點暈了過去,就在那兒,十八個月以前,曾慶祝過她和另一個人的訂婚,那個人,假如她敢正視自己的內心深處,是可以看到她還依舊愛著他。弗爾南多雖比較快樂,但並不很心安理得,因為我現在還覺得,他時時刻刻都怕愛德蒙回來,他極想帶著他的老婆一同遠走高飛。迦太羅尼亞人村所隱伏的危險和所能引起的回憶太多了,結婚以後的第八天,他們就離開了馬賽。」



    「您後來有沒有再見過美塞苔絲?」教士問道。



    「見過,西班牙戰爭期間,曾在佩皮尼昂見過她,她當時正在專心致志教育她的兒子。」教士打了個寒顫。「她的兒子?」他說道。



    「是的,」卡德魯斯回答,「小阿爾貝。」



    「可是,既然能教育她的孩子,」教士又說道,「她一定自己也受過教育了。我聽愛德蒙說,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漁夫的女兒,人雖長得漂亮,卻沒受過什麼教育。」



    「噢!」卡德魯斯答道,「他對他的未婚妻竟知道得這麼少嗎?美塞苔絲大可做一位女王,先生,如果皇冠是戴到一位最可愛和最聰明的人的頭上的話。她的財產不斷地增加,她也隨著財產愈來愈偉大了。她學習繪畫,音樂,樣樣都學。而且,我相信,這句話可只是我們兩個自己說說的,她所以要這樣做,是為了散散心,以便忘掉往事。她之所以要豐富自己的頭腦,只是為了要減輕她心上的重壓。但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卡德魯斯繼續說道,「財產和名譽使她得到了一點安慰。她很有錢了,成了一位伯爵夫人,可是——」



    「可是什麼?」教士問道。



    「可是我想她並不快樂。」卡德魯斯說道。



    「這個結論您是怎麼得來的?」



    「當我發覺自己處境非常悲慘的時候,我想,我的老朋友們或許會幫助我。於是我就到騰格拉爾那兒去,他甚至連見都不願意見我。我又去拜訪弗爾南多,他只派他的貼身僕人送了我一百法郎。」



    「那麼這兩個人您一個都沒有見到了。」



    「沒有,但是德蒙爾瑟夫人卻見到了我。」



    「怎麼會呢?」



    「當我走出來的時候,一隻錢袋落到了我的腳邊,裡面有二十五個路易。我急忙抬起頭來,看見了美塞苔絲,她馬上把百葉窗關上了。」



    「那麼維爾福先生呢?」教士問道。



    「噢,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認識他,我也沒有什麼可要求於他的。」



    「您不知道他的近況嗎?他有沒有從愛德蒙的不幸中得到好處?」



    「不,我只知道在逮捕他以後,過了一些時間,他就娶了聖·梅朗小姐,不久就離開馬賽了。但是,毫無疑問,他一定也像那些人一樣的走運。他無疑象騰格拉爾一樣的有錢,像弗爾南多一樣的得了高官厚祿。只有我,您看,還是這樣窮,好像是被上帝所遺忘了的。」



    「您錯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上帝也許有時會暫時照顧不到,那是當他的正義之神安息的時候,但他總有那麼一刻會想起來的。這就是證明。」教士一邊說,一邊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了鑽石,遞給了卡德魯斯,「我的朋友,拿去這顆鑽石吧,它是您的了。」



    「什麼!給我一個人嗎?」卡德魯斯大聲叫道。「啊!先生,您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這顆鑽石本來是要由他的朋友們分享的。可是現在看來愛德蒙只有一個朋友,所以不必再分了。拿去這顆鑽石吧,然後,賣掉它。我已經說過,它可值五萬法郎,我相信,這筆款子大概已夠讓您擺脫貧困的了。」



    「噢,先生,」卡德魯斯怯生生地伸出了一隻手,用另外那隻手抹掉了他額上的汗珠,「噢,先生您可別拿一個人的快樂或失望開玩笑!」



    「我知道快樂和失望是怎麼回事,我從來不拿這種感情開玩笑。拿去吧,只是,有一個交換條件—」卡德魯斯本來已經碰到了那粒鑽石,聽到這句話便又縮回手來。教士微笑了一下。「有一個交換條件,」他繼續說道,「請把莫雷爾先生留在老唐太斯壁爐架上的那只紅絲帶織成的錢袋給我,您告訴過我它還在您的手裡。」



    卡德魯斯愈來愈驚異,他走到一隻橡木的大碗櫃前面,打開碗櫃,拿出了一隻紅絲帶織成的錢袋給了教士,錢袋很長很大,上面有兩個銅圈,從前鍍過金的。教士一手接過錢袋,一手把鑽石交給了卡德魯斯。



    「噢!您簡直是上帝派來的人,先生,」卡德魯斯喊道,「因為誰都不知道愛德蒙曾把這顆鑽石給了您,您完全可以自己留起來的。」



    「看來,」教士自言自語說道,「你是會這樣做的。」他站起身來,拿起他的帽子和手套。「好了,」他說,「那麼,您所告訴我的一切完全是實情,完全可以相信的了?」



    「看,教士先生,」卡德魯斯回答說,「這個角落裡有一個聖木的十字架,架子上是我老婆的《聖經》。請打開這本書,我可以把手按在十字架上,對著它發誓,憑我靈魂的得救,憑我一個基督徒的信仰,發誓說:我所告訴您的一切都是事實,就像人類的天使在最後審判那一天在上帝的耳邊說的那樣。」



    「很好。」教士從他的態度和語氣上已相信了卡德魯斯所說的確是實情,就說,「很好,希望這筆錢能有益於您!再會!我要回到我那遠離互相殘害的人類的地方去了。」



    教士好不容易才離開了千恩萬謝並一再挽留的卡德魯斯,他自己開門,走出店外,騎上馬,又對客棧老闆行了一個禮,然後就向他來時的那條路上去了,而那客棧老闆則不斷地大聲喊著再會。當卡德魯斯回過身來的時候,他看到身後站著卡爾貢特娘們,她的臉色比以前更白了,身體也抖得更厲害了。



    「我所聽到的那些話的確都是真的嗎?」她問道。



    「什麼!你是說他把那顆鑽石只給了我們嗎?」卡德魯斯問道,他高興得有點糊塗了。



    「是的。」



    「再真不過了!看!就在這兒。」



    那女人對它凝視了一會兒,然後用一種沉悶的聲音說:「說不定是假的呢。」



    卡德魯斯吃了一驚,臉色立刻變白了。「假的」!他自言自語地說。「假的!那個人為什麼要給我一顆假鑽石呢?」



    「可以不花錢而得到你的秘密呀,你這笨蛋!」



    卡德魯斯在這個念頭的重壓之下,一時弄得面無人色。



    「噢!」他一面說,一面拿起帽子,戴在他那綁著紅手帕的頭上,「我們不久就會知道的。」



    「怎麼知道?」



    「今天是布揆耳的集市,那兒總是有從巴黎來的珠寶商,我拿給他們看看去。看好屋子,老婆,我兩小時後回來。」卡德魯斯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家,迅速地向那個無名的客人所取的相反方向奔去。



    「五萬法郎!」當卡爾貢特娘們只剩下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她自言自語地說道,「這雖是一筆數目很大的錢,但卻算不上是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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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監獄檔案



    上面所描寫過的那一幕發生後的第二天,一個年約三十一二歲,身穿顏色鮮艷的藍色外套,紫花褲子,白色背心的人,來見馬賽市長。看他的外表聽他的口音,他是個英國人。「閣下,」他說道,「我是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高級職員。最近十年來,我們和馬賽莫雷爾父子公司有聯繫。我們大約有十萬法郎投資在他們那兒,我們接到報告,聽說這家公司有可能破產,所以我們有點不大放心。我是羅馬特地派來的,來向您打聽關於這家公司的消息。」



    「閣下,」市長答道,「我知道得極其清楚,最近四五年來,災禍似乎老跟著莫雷爾先生。他損失了四五條船,受了三四家商行倒閉的打擊。雖然我也是一個一萬法郎的債權人,可是關於他的經濟狀況,我卻無法告訴您什麼情況。假如您要我以市長的身份來談談我對於莫雷爾先生的看法,那我就該說,他是一個極其可靠的人。到目前為止,每一筆帳,他都是十分嚴格地按期付款的。閣下,我所能說的僅此而已。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詳細一些,請您自己去問監獄長波維裡先生吧,他住在諾黎史街十五號。我相信,他有二十萬法郎在莫雷爾的手裡,假如有什麼可擔心的地方,他這筆錢的數目比我的大,他大概會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些。」



    英國人似乎很欣賞這番極其委婉的話,他鞠了一躬,跨著大不列顛子民所特有的那種步伐向所說的那條街道走去。波維裡先生正在他的書房裡,那個英國人一見到他,就做出了一種吃驚的姿態,似乎表明他並非初次見到他。但波維裡先生正處在一種沮喪絕望的狀態之中,他滿腦子似乎都在想著眼下發生的事情,所以他的記憶力或想像力都無暇去回想往事了。



    那英國人以他的民族特有的那種冷峻態度,把他對馬賽市長說過的那幾句話,又大同小異地說了一遍。



    「噢,先生,」波維裡先生歎道,「您的擔心是有根據的,您看,您的面前就是一個絕望的人。我有二十萬法郎投在莫雷爾父子公司裡,這二十萬法郎是我女兒的陪嫁,她再過兩星期就要結婚了,這筆錢一半在這個月十五日到期,另一半在下個月十五日到期。我已經通知了莫雷爾先生,希望這些款子能按時付清。半小時以前他還到這兒告訴我,如果他的船,那艘法老號,不在十五日進港,他就完全無力償還這筆款子。」



    「不過,」英國人說,「這看來很像是一次延期付款呀!」



    「還不如說是宣佈破產吧!」波維裡先生絕望地歎道。



    英國人像是思索了片刻,然後說道:「那麼,先生,這筆欠款使您很擔心羅?」



    「老實說,我認為這筆錢已經沒指望了。」



    「好吧,那麼,我來向您買過來吧。」



    「您?」



    「是的,我。」



    「但一定要大大的打一個折扣吧?」



    「不,照二十萬法郎原價。我們的銀行,」英國人大笑了一聲,接著說,「是不做那種事情的。」



    「而您是付——」



    「現款。」英國人說著便從他的口袋裡抽出了一疊鈔票,那疊鈔票大概有兩倍於波維裡先生所害怕損失的那筆數目。



    波維裡先生的臉上掠過一道喜悅的光彩,可是他竟克制住了自己,說道:「先生,我應該告訴您,從各方面估計,這筆款子您最多不過只能收回百分之六。」



    「那不關我的事,」英國人回答說,「那是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事,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們或許存心想加速一家敵對商行的垮臺。我所知道的,先生,只是我準備把這筆款子交給您,換得您在這筆債務上簽一個字。我只要求一點經手之勞。」



    「那當然是十分公道的,」波維裡先生大聲說道。「普通的佣金是一厘半,您可要二厘,三厘,五厘,或更多?只管請說吧!」



    「先生,」英國人大笑起來,回答說,「我像我的銀行一樣,是不做這種事的,不,我所要的佣金是另一種性質的。」



    「請說吧,先生,我聽著呢。」



    「您是監獄長?」



    「我已經當了十四年啦。」



    「您保管著犯人入獄出獄的檔案?」



    「不錯。」



    「這些檔案上有與犯人有關的記錄羅?」



    「每個犯人都有各自的記錄。」



    「好了,閣下,我是在羅馬讀的書,我的老師是一個苦命的神甫,他後來突然失蹤了。我聽說他是被關在伊夫堡的,我很想知道他臨死時的詳細情形。」



    「他叫什麼名字?」



    「法利亞神甫。」



    「噢,他我記得很清楚,」波維裡先生大聲說,「他是個瘋子。」



    「別人都這麼說。」



    「噢,他是的,的確是的。」



    「或許很可能,但他發瘋的症狀是什麼?」



    「他自以為有一個極大的寶藏,假如他能獲得自由,他願意獻給政府一筆巨款。」



    「可憐!他死了嗎?」



    「是的,先生,差不多在五六個月以前,二月份死的。」



    「你的記憶力強,先生,能把日期記得這樣清楚。」



    「我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那可憐蟲死時還附帶發生了一件稀有的怪事。」



    「我可以問問那是件什麼事嗎?」英國人帶著一種好奇的表情問道。他那冷峻的臉上竟會現出這種表情,一個細心的觀察者見了大概會很驚奇的。



    「可以,先生,離神甫的地牢四五十尺遠的地方,原先有一個拿破侖黨分子,是一八一五年逆賊回來時最賣力的那些分子中的一個,他是一個非常大膽,非常危險的人物。」



    「真的嗎?」英國人問道。



    「是的,」波維裡先生答道,「在一八一六或一八一七年的時候,我曾親眼見過這個人,我們要到他的地牢裡去時,總得帶一排兵同去才行。那個人給我的印象很深。我永遠忘不了他那張臉!」



    英國人作了一個不易覺察的微笑。「而您說,先生,」他說道,「那兩間地牢——」



    「隔著五十尺遠,但看來這個愛德蒙·唐太斯——」



    「這個危險人物的名字是叫——」



    「愛德蒙·唐太斯。看來,先生,這個愛德蒙·唐太斯是弄到了工具的,或是他自己製造的,因為他們發現了一條連通那兩個犯人的地道。」



    「這條地道,無疑的,是為了想逃走才挖的羅?」



    「當然羅,不過這兩個犯人運氣不佳,法裡亞神甫發了一場癇厥病死了。」



    「我明白了,那樣就把逃走的計劃打斷了。」



    「對死者而言,是如此,」波維裡先生答道,「但對那生者卻不然。相反的,這個唐太斯卻想出了一個加速他逃走的辦法。



    他一定以為伊夫堡死掉的犯人是象普通人一樣埋葬在墳場裡的。他把死人搬到他自己的地牢裡,自己假裝死人鑽在他們準備的口袋裡,只等埋葬的時間到來。」



    「這一著很大膽,敢這樣做的人是要有勇氣的。」英國人說道。



    「我已經告訴過您了,先生,他原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幸好結果走他自己的這一個舉動倒省得政府再為他操心了。」



    「這怎麼講?」



    「怎麼?您不明白嗎?」



    「不。」



    「伊夫堡是沒有墳場的,他們在死者腳上綁一個三十六磅重的鐵球,然後朝海裡一扔就算了事了。」



    「哦?」英國人應了一聲,像是他還不十分明白似的。



    「嗯,他們在他的腳上綁上一個三十六磅的鐵球,把他扔到海裡去了。」



    「真的嗎?」英國人驚喊道。



    「是的,先生,」監獄長繼續說道。「您可以想像得到,當那個亡命者發覺他自己筆直地墜入大海的時候,該是多麼的吃驚。我倒很想看看他當時地的面部表情。」



    「那是很不容易的。」



    「沒關係,」波維裡先生因為已確定他那二十萬法郎可以收回,所以答話極其輕鬆幽默,「沒關係,我可以想像得出的。」



    他於是大笑起來。



    「我也想像得出,」英國人說著也大笑起來。但他的笑是一種英國人式的笑法,是從他的牙齒縫裡笑出來的。「那麼,」英國人先恢復了他的常態,繼續問道,「他淹死了嗎?」



    「這毫無疑問。」



    「那麼監獄長倒把兇犯和瘋犯同時擺脫掉了?」



    「一點不錯。」



    「對於這件事總有某種官方文件記錄吧?」英國人問。



    「有的,有的,有死亡證明書。您知道,唐太斯的親屬,假如他還有什麼親屬的話,或許會有興趣想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那麼現在,假如他有什麼遺產的話,他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享用了。他已經死了,這不會有錯吧?」



    「噢,是的。他們隨時都可來看實際的證據。」



    「應該如此,」英國人說,「但話又說回到這些檔案上來了。」



    「真的,這件事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請原諒。」



    「原諒您什麼,因為那個故事嗎?不,在我聽來,真是非常新奇的。」



    「是的,真是的。那麼,先生,您想看看關於那可憐的神甫的全部文件嗎?他倒真是很溫和的。」



    「是的,務必請您方便一下。」



    「請到我的書房裡來,我拿給您看。」於是他們走進了波維裡先生的書房。這兒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每一種檔案都編著號碼,每一夾文件都有固定的地方。監獄長請英國人坐在一張圈椅裡,把有關伊夫堡的檔案和文件放到了他的面前,讓他隨便地去翻閱,而他自己則去坐在了一個角落裡,開始讀他的報紙。那英國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有關法利亞神甫的記錄,但監獄長講給他聽的那番話似乎使他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因為在閱讀了第一類文件以後,他又往後翻,直到他翻到了有關愛德蒙·唐太斯的文件才停下來。他發現一切都原封不動的在那兒,那封告密信,判決書,莫雷爾的請願書,維爾福先生的按語。他偷偷地折起那封告密書,迅速地把它放進了他的口袋裡,讀了一遍判決書,發覺裡面並沒有提到諾瓦蒂埃那個名字,還看了一遍請願書,上面的日期是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在這封請願書裡,莫雷爾因為聽了代理檢察官的勸告,所以善意地(因為那時拿破侖還在位)誇大了唐太斯對帝國的功勞,這種功勞,經維爾福的簽署證明,當然是鐵定的了。於是他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這封上呈給拿破侖的請願書,被維爾福扣留了下來,到王朝第二次復辟的時候,在檢察官的手裡就變成了一件可怕的攻擊他的武器。所以當他在檔案裡找到這張條子,在他的姓名底下有一個括弧列著他的罪名時,他也就不再顯示驚奇了:



    ——愛德蒙·唐太斯拿破侖黨分子,曾負責協助逆賊自厄爾巴島歸來。



    應嚴加看守,小心戒備。



    在這幾行字下面,還有另一個人的筆跡寫著:「已閱,無需復議。」他把括弧下的筆跡同莫雷爾的請願書底下簽署的筆跡比較了一下,發現這兩種筆跡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也就是說,是出於維爾福的手筆。至於罪狀底下的那兩句按語,英國人懂得大概是某位巡察員大人加上去的,那位大員大概忽然一時對唐太斯的情況發生了興趣,但由於我們上面所說過的那些記錄,所以他雖然頗感興趣,卻也提不出什麼異議。



    我們已經說過,那位監獄長,為了不打擾法利亞神甫的學生的研究工作,自己去坐在了一個角落裡,在那兒讀《白旗報》。他沒有注意到英國人把那封騰格拉爾在瑞瑟夫酒家的涼棚底下所寫的,上面兼有馬賽郵局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六時郵戳的告密信折起來放進了他的口袋裡。但是必須說明,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會覺得這片紙無足輕重,而他那二十萬法郎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英國人這種行為是多麼的不規矩,他也不會來反對的。



    「謝謝!」英國人「啪」的一聲把檔案給合上,說道,「我想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現在該由我來履行我的諾言了。只要請您給我一張債務轉讓證明,上面說明已收到現款,我就把錢付給您。」他站起來,把他的位子讓給了波維裡先生,後者毫不謙讓地坐了下來,急忙寫那張對方需要的轉讓證明,而那英國人則在寫字檯的對面數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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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摩萊爾父子公司



    凡是幾年以前離開馬賽而又熟知莫雷爾父子公司的人,要是在現在回來,就會發覺它已大大地變了樣,以前從這家興旺發達的商行裡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活躍,舒適和快樂的空氣;以前在窗戶裡看到的那些愉快的面孔,以前在那條長廊裡來去匆匆的忙碌的職員;以前堆滿在天井裡的一包包的貨物,以及搬運工們的嬉笑喊叫,這一切現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種憂鬱沉悶的氣氛。在那冷落的長廊和空蕩蕩的辦公廳裡,以前總是擠滿了無數的職員,現在卻只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是年約二十三四歲的青年,名叫艾曼紐·赫伯特,他愛上了莫雷爾先生的女兒,儘管他的朋友們都竭力勸他辭職離開這裡,但他還是留了下來;另外一個是只有一隻眼睛的年老的出納,名叫獨眼柯克萊斯〔阿克萊斯是古代羅馬的一個英雄,在一次戰鬥中失去了一隻眼睛,這個渾名也是由此而來。〕這個綽號是以前老是擠滿在這個大蜂窩(現在幾乎已空無一人)裡的青年人們送給他的,這個綽號已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名,以致誰要是用真名來喊他,他十有八九是不會答應的。



    柯克萊斯仍然在莫雷爾先生手下工作,他的地位發生了非常奇特的變化。一方面他被提升為出納員,而同時卻又降為一個僕役。可是,他仍是那過去的柯克萊斯,善良,忠誠,不怕麻煩,但在數學問題上卻絕不屈服,他在這一點上,會堅決地站起來和全世界抗爭,甚至和莫雷爾先生抗爭;他還善長於九九乘法表,把它背得滾瓜爛熟,不論設什麼詭計圈套去考問他,總也難不倒他。在公司日趨窘困的日子,只有他一個人毫不動遙這倒並非出於某種情感,相反的是出於一種堅定的信念。據說一艘命中注定要在海洋裡沉沒的船,船上的老鼠會預先溜走的,臨到那艘船起錨的時候,這些自私的乘客都逃得精光的,也正是像這樣,莫雷爾父子公司所有這樣的職員一個個的離開了辦公廳和貨倉。柯克萊斯只是眼看著他們離開,對於離開的原因連問也不問。我們已經說過,一切在他看來只是一個數學問題。二十年來,他看到所有付款總都是正確地如期付清,所以在他看來,如果說公司有一天竟會付不出款,似乎是不可能的,正如一個磨坊老闆不能相信那一向日夜推動他的磨機的河水竟會有一天不流了一樣。



    到目前為止還不曾發生過什麼事可以動搖柯克萊斯的信仰。上個月的款子是如期付清了的。柯克萊斯查出了一筆有損於莫雷爾十四個蘇的錯賬,當天晚上,他把那十四個銅板交給了莫雷爾先生,後者苦笑了一下,把錢扔進了一隻幾乎空空如也的抽屜裡,說:「謝謝,柯克萊斯,你是出納人員中的明珠啊!」



    柯克萊斯回去以後十分快樂,因為莫雷爾先生本身就是馬賽忠厚者中的明珠,他這樣誇獎他,比送給他一份五十艾居的禮還要使他高興。但自從月底以來,莫雷爾先生曾度過了許多焦慮的日子。為了應付月底,他曾傾盡了他所有的財源。他深怕自己的窘況會在馬賽傳揚開去,所以到布揆耳的集市,把他妻子和女兒的珠寶賣了,還賣了他的一部分金銀器皿。這樣,公司的名譽才能依舊維持著。但他現在已經山窮水盡了。



    借款吧,由於社會上所傳的那些消息,已借不到了。要償付波維裡先生這個月十五日到期的十萬法郎和下個月十五日到期的十萬,莫雷爾先生除了等待法老號回來,實在沒有別的希望了。他知道法老號已啟航了,那是他從一艘和它同時起錨的帆船上聽來的,而那艘船卻早已到港了。那艘船象法老號一樣,也是從加爾各答開來的,但它早在兩星期前就到達了,而法老號卻至今杳無音訊。



    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那位高級職員在見過波維裡先生的第二天去拜訪莫雷爾先生的時候,這幾天情況便是如此。



    接待他的是艾曼紐。這個青年人,每當他看到來人是個新面孔就要吃驚,因為每一個新面孔就是一個聞風來詢問公司老闆的新債主為了使他的僱主避免受這次會見的痛苦,他就問來客有何貴幹。這位陌生人說,他同艾曼紐沒什麼可說的,他的事需和莫雷爾先生親自面談。艾曼紐歎了一口氣,就把柯克萊斯叫了來。柯克萊斯來了,以後,青年吩咐把來客帶到莫雷爾先生的房間裡去。柯克萊斯走在前面,來客跟在他的後面。在樓梯上,他們遇見了一位十六七歲的美麗的姑娘,她目光焦慮地望著眼前這位陌生人。



    「莫雷爾先生在辦公室裡嗎,尤莉小姐?」出納員問。



    「是的,我想在吧,至少,」年輕姑娘猶豫不決地說。「你可以去看看,柯克萊斯,要是我父親在那兒,就給這位先生通報一聲。」



    「我是無需通報的,小姐,」英國人答道。「我的名字莫雷爾先生並不熟悉,這位可敬的先生只要通報說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首席代表求見就行了,那家銀行和你父親是有來往的。」



    青年姑娘的臉色蒼白起來,她繼續下樓,而陌生客和柯克萊斯則繼續上樓去了。她走進了艾曼紐所在的那間辦公室,而柯克萊斯則用他身上所帶的一把鑰匙打開了第二重樓梯拐角上的一扇門,引導那陌生客到了一間會客室裡,又打開了第二道門,進去後即把門關上了,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首席代表獨自等候了一會兒,然後回身出來,請他進去。英國人走進房間發現莫雷爾正坐在一張桌子前面,翻閱著幾本極大的賬簿,裡面都是他的債務。一看到來客,莫雷爾先生就合上了他的賬簿,站起身來,指著一個座位請來客坐下。當他看到來客坐下以後,自己才坐回到他原來椅子上。十四年的光陰已改變了這位可敬的商人的容貌,他,在本書開頭的時候是三十六歲,現在已五十歲了。他的頭髮已變得花白了,時光和憂愁已在他的額頭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而他的目光,一度曾是那樣的堅定和敏銳,現在卻是躊躇而彷徨,像是他怕被迫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念頭或一個人身上似的。英國人用一種好奇而顯然還帶著關懷的神氣望著他。「先生,」莫雷爾說,他的不安因這種審問似的目光而變得加劇了,「您想跟我談談嗎?」



    「是的,先生,您明白我是從哪兒來的吧?」



    「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我的出納員是這樣告訴我的。」



    「他說的不錯。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本月份得在法國付出三四十萬法郎的款子,知道您嚴守信用,所以把凡是有您簽字的期票都收買了過來,叫我負責來按期收款,以便動用。」莫雷爾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抹了一下他那滿掛著汗珠的前額。



    「哦,那麼,先生,」莫雷爾說,「您手上有我的期票了?」



    「是的,而且數目相當大。」



    「多大的數目?」莫雷爾用一種竭力鎮定的聲音問道。



    「在這兒,」英國人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了一疊紙,說道,「監獄長波維裡先生開給我們銀行的一張二十萬法郎的轉讓證明,那本來是他的錢。您當然清楚您是欠他這筆款子的吧?」



    「是的,他那筆錢是以四厘半的利息放在我的手裡的,差不多有五年了。」



    「您該在什麼時候償還呢?」



    「一半在本月十五號,一半在下個月十五號。」



    「不錯,這兒還有三萬二千五百法郎是最近付款的。這上面都有您的簽字,都是持票人轉讓給我們銀行的。」



    「我認得的,」莫雷爾先生說著,他的臉漲得通紅,像是想到他將在一生中第一次保不住他自己簽字的尊嚴似的。「都在這兒了嗎?」



    「不,本月底還有這些期票,是巴斯卡商行和馬賽威都商行轉讓給我們銀行的,一共大約是五萬五千法郎,這樣,總數是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



    在這些錢累計的時候,莫雷爾所感到的痛苦簡直難以用言詞來形容。「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先生,」英國人答道。「我不必向您隱瞞,」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道,「到目前為止,您的信實守約是眾所周知的,可是據馬賽最近的傳聞來看,恐怕您無法償還您的債務了。」



    聽到這段幾乎近於殘酷的話,莫雷爾的臉頓時變成了死灰色。「先生,」他說,「我從先父手裡接過這家公司的經理權到現在已有二十四年多了,先父曾親自經營了三十五年。凡是有莫雷爾父子公司簽名的任何票據,還從來不曾失過信用。」



    「那我知道,」英國人回答道,「但以一個誠實人答覆一個誠實人應有的態度來說,請坦白地告訴我,這些期票您到底能不能按時付清?」



    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望了一眼這個到剛才為止講話尚未這樣斬釘截鐵的人。「問題既然提得這樣直截了當,」他說,「答覆也就應該直爽。是的,我可以付清的,假如,能如我希望的,我的船能安全到達的話。因為它一到,我因過去許多次意外事件而喪失的信用就又可以恢復了,但假如法老號損失了,這最後一個來源也就沒有了。」那可憐的人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嗯,」對方說,「假如這最後一個來源也靠不住了呢?」



    「唉,」莫雷爾答道,「強迫我說這句話實在是太殘酷了,但我是已經慣遭不幸的了,我必須把自己練成厚臉皮。那樣的話,我恐怕不得不延期付款了。」



    「難道您沒有朋友可以幫助您嗎?」



    莫雷爾淒然地苦笑了一下。「在商界,先生,」他說,「是沒有朋友,只有交易的。」



    「這倒是真的,」英國人喃喃地說,「那麼您只有一個希望了?」



    「只有一個了。」



    「最後的了?」



    「那麼要是這一個也耽誤——」



    「我就毀了,整個地毀了!」



    「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有一艘船正在進港。」



    「我知道,先生,有一個在暮途窮的時候依舊跟隨著我的年輕人,每天花一部分時間守在這間屋子的閣樓上,希望能最先向我來報告好消息。這艘船的進港,他已經通知過我了。」



    「那不是您的船嗎?」



    「不是,那是一條波爾多的船,是吉隆丹號。它也是從印度來的,但卻不是我的。」



    「或許它曾和法老號通過話,給您帶來了消息呢?」



    「我可以坦白地告訴您一件事,先生,我怕得到我那條船的任何消息,簡直就同我怕陷在疑霧中一樣多。不確定倒還使人抱有希望。」於是,莫雷爾又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這次的逾期不歸是說不通的。法老號在二月五日就離開了加爾各答,它應該在一個月以前就到這兒的。」



    「那是什麼?」英國人問道,「這一片鬧聲是什麼意思?」



    「噢,噢!」莫雷爾喊道,臉色立刻蒼白,「這是什麼?」樓梯上傳來一片響聲,是人們匆忙的奔走聲和半窒息的嗚咽聲。莫雷爾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但他的氣力支持不住,他倒在了一張椅子裡。兩個人面對面地互相望著,莫雷爾四肢在不停地發抖,那陌生人則帶著一種極其憐憫的神色凝視著他。鬧聲止了,莫雷爾似乎已預料到了是什麼事,那件事引起了鬧聲,而那件事是一定會到來的。那陌生人覺得他好像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那是幾個人的腳步聲,而那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了,一把鑰匙插進了第一道門的鎖眼,可以聽到門上的鉸鏈聲。



    「只有兩個人有那扇門的鑰匙,」莫雷爾喃喃地說道,「——柯克萊斯和尤莉。」這時,第二道門開了,門口出現了那淚痕滿面的年輕姑娘。莫雷爾用手撐著椅背,顫巍巍地站起來。他本來想說話,但卻說不出來。「噢,父親!」她絞著雙手說,「原諒你的孩子給你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莫雷爾的臉色又一次變白了。尤莉撲入他的懷裡。



    「噢,噢,父親!」她說,「您可要挺住啊!」



    「這麼說,法老號沉沒了?」莫雷爾問她,聲音嘶啞。那年輕姑娘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依舊靠在她父親的胸前。



    「船員呢?」莫雷爾問。



    「救起來了,」姑娘說道,「是剛才進港的那條船的船員救起來的。」



    莫雷爾帶著一種聽天由命和崇高的感激的表情舉手向天。「謝謝,我的上帝,」他說,「至少您只打擊了我一個人!」



    那英國人雖然平時極不易動感情,這時卻也兩眼濕潤了。



    「進來,進來吧!」莫雷爾說,「我料到你們都在門口。」



    不等他的話說完,莫雷爾夫人就進來了,她哭得非常傷心。艾曼紐跟在她後面。在客廳裡,還有七八個衣不蔽體的水手。一看到這些人,那英國人吃了一驚,向前跨出了一步,但隨後他又抑制住了自己,退到了房間最不惹人注意和最遠的一個角落裡了。莫雷爾夫人在她丈夫的身旁坐了下來,握住他的一隻手;尤莉依舊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艾曼紐站在屋子中央,像是擔當著莫雷爾一家人和門口的水手們之間的聯繫人的角色。



    「事情的經過是怎麼樣的?」莫雷爾問題。



    「過來一點,佩尼隆,」那年輕人說道,「講講事情的經過吧。」



    一個被熱帶的太陽曬成棕褐色的老水手向前走了幾步,兩手不住地捲著一頂殘破的帽子。「您好,莫雷爾先生,」他說道,好像他是昨天晚上離開馬賽,剛從埃克斯或土倫回來似的。



    「您好,佩尼隆!」莫雷爾回答,他雖然微笑著,卻禁不住滿眶熱淚,「船長在哪兒?」



    「船長,莫雷爾先生,他生病留在帕樂馬了,感謝上帝,他病得並不厲害,幾天之後你就可以看到他康復回來的。」



    「很好,現在你把事情講講吧,佩尼攏」佩尼隆把他嘴裡嚼著的煙草從右面頂到了左面,用手遮住嘴,轉過頭去,吐了一大口煙汁,然後叉開一隻腳,開始講了起來。「你瞧,莫雷爾先生,」他說,「我們風平浪靜的航行了一星期,然後在布蘭克海岬和波加達海岬之間的一段海面上乘著一陣和緩的南——西南風航行,忽然茄馬特船長走到了我面前,我得告訴你,我那時正在掌舵,他說,『佩尼隆,你看那邊升起的那些雲是什麼意思?』我那時自己也正在看那些雲。『我看它們升得太快了,不像是沒有原因的,我看那不是好兆頭,否則不會那樣黑。』『我也是這麼看,』船長說,『我先來防一手。



    我們張的帆太多啦。喂!全體來松帆!拉落三角頭帆!』真是千鈞一髮啊,命令剛下,狂風就趕上了我們,船開始傾斜起來。



    『嗨,』船長說,『我們的帆還是扯得太多了,全體來落大帆!』五分鐘以後,大帆落下來了,我們只得扯著尾帆和上桅帆航行。



    『喂,佩尼隆,』船長說,『你幹嘛搖頭?』『咦,』我說,『我想它不見得就此肯罷休呢。』『你說得不錯,』他回答說,『我們要遇到大風了』『大風!不止大風,我們要遇到的是一場暴風,不然就算我看走眼了。』你可以看到那風就像蒙德裡頓的灰沙一樣的刮過來了,幸虧船長熟悉這種事,『全體注意!頂帆收兩隔!』船長喊道,『帆腳索放鬆,綁緊,落上桅帆,扯起帆桁上的滑車!』」



    「在那種緯度的地方這樣做是不夠的,」那英國人說道。「如果是我,我就把頂帆放四隔,把尾帆扯落。」



    他這堅決,響亮和出人意外的聲音使人人都吃了一驚。佩尼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細端祥了一下這個批評他船長的技術的人。「我們幹得更好,先生,」老水手不無敬意地說道,「我們把船尾對準風頭,順風奔走。十分鐘以後,我們扯落頂帆,光著桅桿飛駛。」



    「那艘船太舊了,經不起那樣的風險。」英國人說道。



    「哦,就是這把我們斷送啦,在顛簸了十二個鐘頭以後,船出了一個漏洞,進水了,佩尼隆,』船長說,『我看我們正在往下沉,把舵給我,到下艙去看看。』我把舵交給了他,就下去了,那兒已經有三尺深的水了。我喊道,『全體來抽水!』可是太晚了,好像我們抽出得愈多,進來的也愈多。『啊,』在抽了四個鐘頭水以後,我說,『既然我們是在往下沉,就讓我們沉下去算了,我們總得死一次的。』『你就是這樣做出的榜樣嗎,佩尼隆!』船長喊道,『好極了,等一等。』他到他的船艙裡去拿了一對手槍回來,『誰第一個離開抽水泵,我就一槍把他的腦髓打出來!』他說道。」



    「幹得好!」英國人說。



    「只要道理講清了,大家自然勇氣也就來了,」那水手繼續說,「那個時候,風勢減弱了,海也平靜下去了,但水卻不斷地漲上來,雖不多,只是每小時兩寸,但它還是不停地漲。每小時兩寸似乎不算多,但十二小時就成兩尺啦,而兩尺加上我們以前有的三尺就變成了五尺。『來吧,』船長說,『我們已經盡了我們的力了,莫雷爾先生不能再怪我們什麼了。上救生艇去吧,孩子們,越快越好!』」



    「唉,」佩尼隆繼續說道,「你知道,莫雷爾先生,一個水手是捨不得丟下他的船的,但卻更捨不得他的命,所以我們也沒等他再說第二遍就行動了,愈是那樣,船就愈沉得快,像是在說:『走吧,快逃命去吧!』我們馬上把小船放到水裡,八個人都跳到了裡面。船長是最後一個下來的,說得更準確一點,他沒有下來,他不肯離開大船,所以我就把他攔腰抱起,扔進了小船,然後我自己也跟著跳了下去。真是千鈞一髮哪!我剛跳離,甲板就嘣的一聲像一艘主力艦上邊眾炮齊發似的炸裂了。十分鐘以後,船就向前傾然後又橫倒,連翻了幾個身,於是一切就算完了,法老號不見了。至於我們,我們三天沒吃沒喝,於是我們決定抽籤決定命運,看那一個來當其餘的人的犧牲品,正在這時,我們看見了吉隆丹號,我們就發出求救的訊號,它看見了我們,向我們駛過來,把我們都救上了船。



    「唉,莫雷爾先生,全部事實就是這樣,我以一個水手的名譽發誓!是不是真的?你們其它人也說說吧。」一片「是的」附和聲證明這個敘述已忠實詳細地講述了他們的不幸和受苦的情形。



    「好了,好了,」莫雷爾先生說,「我知道你們誰都沒有錯,這只能怪命。這件事是上帝的意志,我還欠你們多少薪水?」



    「噢,那個我們不該了吧,莫雷爾先生。」



    「不,我們要談。」



    「好吧,那麼,是三個月。」佩尼隆說。



    「柯克萊斯!給這些誠實的人每人付兩百法郎,」莫雷爾說道。「要是在別的時候,」他又說,「我本來會說,另外再給他們兩百法算是獎金的,但時代不同羅,我現在僅有的一點錢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佩尼隆轉身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幾句話。



    「至於那個,莫雷爾先生,」他說道,又轉動著嘴裡的那塊煙草,「至於那個——」



    「至於什麼?」



    「那錢。」



    「怎麼了?」



    「我們都說,我們目前只要五十法郎就夠了,其餘的我們可以等到下次再算。」



    「謝謝,我的朋友們,謝謝!」莫雷爾把手按在心口上說道。



    「拿著吧,拿著吧!假如你們能找到另外一個老闆,去為他服務吧,你們可以走了。」



    這最後的幾句話在水手們身上發生了一種奇異的效果。



    佩尼隆差一點把他的煙草塊吞了下去,幸虧他又吐了出來。



    「什麼!莫雷爾先生,」他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你打發我們走嗎?那麼你生我們的氣了,是嗎?」



    「不,不!」莫雷爾先生說道,「我沒有生氣,我也不是要打發你們走,只是我已經沒有船了,所以我不再需要什麼水手了。」



    「沒有船了,」佩尼隆答道,「嗯,可是,你會再造的呀,我們可以等著呀。」



    「我已沒有錢再造船了,佩尼隆,」船主帶著一個悲哀微笑說道,「所以我無法接受你們的好意了。」



    「沒有錢了!那麼你一定不要再付錢給我們了。我們可以像法老號一樣,兩手空空地走的。」



    「夠了,夠了,我的朋友們!」莫雷爾喊道,他幾乎要被壓垮了。「去吧,我求求你們,等我將來情況好一些的時候我們再見吧。艾曼紐,陪他們下去,按我的吩咐去做吧。」



    「至少,我們可以再見面的吧,莫雷爾先生?」佩尼龍隆問。



    「是的,我的朋友們,至少,我希望如此。現在去吧。」他向柯克萊斯示意,柯克萊斯就先走了,水手們跟在他的後面,艾曼紐在最後。「現在,」船主對他的妻子和女兒說,「你們也去吧,我想和這位先生單獨談一會兒。」說著他向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首席代表瞥了一眼,後者在這一幕中,始終坐在那個角落裡,除了我們上面提到過的那幾句話以外,他沒有過任何別的舉動。兩個女人對這個人望了一眼,她們已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個人在場,於是就退了出去尤莉在離間的時候,對陌生人投去了一個懇求的目光,後者報以她一個微笑,當時如果有一個無利害關係的旁觀者在場,看到他那嚴肅的臉上竟會顯出這樣的微笑,一定會感到很驚奇的。這時房間裡只剩下了兩個男人。「唉,先生,」莫雷爾倒入一張椅子裡,說道,「您都聽見了,我再沒有什麼可告訴您的了。」



    「我都清楚了,」英國人答道,「一場新的災難又降臨到了您的身上,而這只能增加我為您效勞的願望。」



    「噢,先生!」莫雷爾輕喚了一聲。



    「我看,」那陌生人又說道,「我是您最大的債權人,是不是?」



    「您的期票,至少,是該最先付清的。」



    「您希望延期付款嗎?」



    「延期不僅可以挽救我的名譽,也可以拯救我的生命。」



    「那麼您希望延期多久呢?」



    莫雷爾想了一下。「兩個月吧。」他說道。



    「我願意給您三個月的時間。」那陌生人回答道。



    「但是,」莫雷爾問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能同意嗎?」



    「噢,一切由我負責好了,今天是六月五日對吧?」



    「是的。」



    「好,請重新開一下這些期票,改到九月五日,到九月五日,十一點鐘,時鐘的針指在十一點上時,我來收錢。」



    「我等著您,」莫雷爾回答說,「我會付款給你的,不然的話,我就死。」這最後的幾個字的音調說得很低,以致那陌生人根本沒聽到。期票重新開過後,舊的被撕毀了,那可憐的船主發現自己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讓他去想辦法。英國人以他那個民族所特具的平靜的態度接受了他的一番謝意,莫雷爾向他說了許多表示感激的話,親自送他到樓梯口。那陌生人在樓梯上遇見了尤莉,她假裝要下樓,但實際是卻在等他。「噢,先生!」她合著雙手說道。



    「小姐,」那陌生人說道,「有一天,你會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不論那封信看來有多麼奇怪,你一定要按照信上所吩咐你的話去做。」



    「是的,先生。」尤莉回答。



    「你答應這樣去做嗎?」



    「我向您發誓,我一定照辦!」



    「很好。再會了,小姐!願你永遠像現在一樣的純潔高尚,我相信上天會回報你,賜艾曼紐做你的丈夫。」



    尤莉輕輕地叫了一聲,面孔紅得像一朵玫瑰,伸手扶住了欄杆。那陌生人擺了擺手,繼續下樓去了。他在天井裡找到了佩尼隆,佩尼隆正兩手各拿著一個內裝一百法郎的紙包,似乎不能決定究竟是拿了好還是不拿好。



    「跟我來,朋友,」英國人說道,「我想跟你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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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九月五日



    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代表所提出的延期一事,當時是莫雷爾所萬萬想不到的。在可憐的船主看來,這似乎是他的運氣又有了轉機,等於命運之神在向人宣佈,它已厭倦了在他的身上洩恨了。當天他就把經過的情形講給了他的妻女和艾曼紐聽。全家人即使不能說已恢復安寧,但至少又有了一線希望。湯姆生·弗倫奇銀行這個慷慨的舉動算作友誼的表示,而只能算作自私的做法,銀行方面大概是這樣想,「這個人欠我們將近三十萬法郎,我們與其逼他破產,只拿到本金的百分之六到八,還不如支持他,在三個月以後收回三十萬為妙。」不幸,不知究竟是出於仇恨還是盲目與莫雷爾的往來的商行卻並不都是這樣想。有幾家甚至抱著一種相反的想法。所以莫雷爾所簽出去的期票仍毫不客氣地如期拿到他的辦公室來兌現,而多虧了英國人延期之舉,那些期票才得以由柯克萊斯照付。所以柯克萊斯依舊像他往日一樣的泰然自若。只有莫雷爾惶恐地想到,假如十五日該付監獄長波維裡先生的十萬法郎和三十日到期的那幾張三萬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不曾延期的話,他早已破產了。一般商界的人士,都以為莫雷爾在惡運不斷的打擊之下,是無法堅持下去。所以當他們看到月底來臨,而他卻照常能如期兌現他所有的期票時,不禁大為驚奇。



    可是人們仍沒有完全恢復對他的信心,一般人都說,那不幸的船主的整個崩潰的日子只能拖延到下個月月底。在那個月裡,莫雷爾以聞所未聞的努力來回收他所有的資金。以前他開出去的期票,不論日期長短,人家總是很相信地接受的,甚至還有自動來請求存款的。現在莫雷爾只想貼現三個月的期票,但卻發現所有的銀行都對他關上了門。幸虧莫雷爾還有幾筆錢可收回,那幾筆錢收到以後,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債務應付過去。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代表再也沒在馬賽露過面。在拜訪過莫雷爾先生後的第二天或第三天裡,他就失蹤了,在馬賽,他只見過市長,監獄長和莫雷爾先生,所以他這次露面,除了這三個人對他各自留下了一個不同的印象以外,再沒有別的蹤跡可尋。至於法老號的水手們,他們似乎無疑地已找到了另外的工作,因為他們也不見了。



    茄馬特船長病癒後從帕爾馬島回來了。他不敢去見莫雷爾,但船主聽說他回來後,就親自去看望他。這位可敬的船主已從佩尼隆的那裡瞭解了船長在暴風中的英勇行為,所以想去安慰安慰他。他還把他該得的薪水也帶了去,那原是茄馬特船長不敢開口要的,當莫雷爾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他碰見佩尼隆正要上去。佩尼隆似乎把錢花得很正當,因為他從上到下穿著新衣服。當他看到自己的僱主的時候,那可敬的水手似乎十分尷尬,他縮到了樓梯的拐角,把他嘴巴裡的煙草塊頂來頂去,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只感到在握手的時候莫雷爾照常輕輕地回捏他一下。莫雷爾以為,佩尼隆的窘態是由於他穿了漂亮的新衣服的關係,這個誠實人顯然從來不曾在自己身上花過那麼多錢。他無疑的已在別的船上找到工作了,所以他的羞怯,說不定就是為了他已不再為法老號致哀的緣故。他或許是來把他的好運告訴茄馬特船長,並代表他的新主人來請船長去工作的。「都是好人啊!」莫雷爾一邊走一邊說,「願你們的新主人也像我一樣的愛你們,並願他比我幸運!」



    八月份一天天地過去了,莫雷爾不斷地努力,到處奔走借債,到了八月二十日那天,馬賽盛傳他搭乘了一輛郵車走了,據說他的公司月底就要宣告破產了。莫雷爾之所以要離開,就是為了避免目睹這個殘酷的場面,而只留下他的助手艾曼紐和會計柯克萊斯去應付。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仍照常開門,柯克萊斯坐在賬台柵欄後面,照樣仔仔細細地察看所有拿來兌現的期票,從第一張到最後一張,照樣如數付清,其中有兩張還是莫雷爾拿去貼現的保付支票,這柯克萊斯也照樣兌付,就像是船主直接發出去的期票一樣,這一切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可是,預言禍事的人總是不甘心罷休的,所以倒閉的日期又被定在了九月底。九月一日,莫雷爾回來了。全家人都極其焦急地在等著他,因為他們最後的希望就寄托在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了。莫雷爾想起了騰格拉爾,騰格拉爾現在非常有錢了,而以前他曾象受過莫雷爾許多恩惠,因為他那龐大的財富是在進西班牙銀行服務以後開始積累起來的,而當時是莫雷爾介紹他去那兒工作的。據說騰格拉爾目前的財產已達六百萬到八百萬法郎,而且還有無限的信用。所以騰格拉爾如果肯救莫雷爾,他根本用不著從口袋掏一個銅板,而只在借款時說一句話,莫雷爾就得救了。莫雷爾早就想到過騰格拉爾。但他對他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本能的反感,所以莫雷爾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才去求救於他的。莫雷爾當時的想法是對的,因為他想到了拒絕,屈辱地回家來了。回家以後,莫雷爾即沒有一聲怨言,也沒說一句刻薄的話。



    他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擁抱了一下,又帶著友情的溫暖同艾曼紐握了一下手,然後去他三樓的書房裡了,同時派人去叫柯克萊斯來。



    「這樣看來」兩個女人對艾曼紐說,「我們是真的破產了。」



    他們匆匆商談了一番,大家一致同意由尤莉寫信給駐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趕快回家,這兩個可憐的女人本能地感覺到她們必須以全部力量來承受這日益迫近的打擊。馬西米蘭·莫雷爾雖還不滿二十二歲,卻很能左右他的父親。他是一個剛毅正直的青年。當他決定入伍的時候,他的父親原無意讓他幹那一行,於是就叫年輕的馬西米蘭考慮了一下自己的興趣以後再做決定。他立刻宣佈願過軍人的生活。他後來刻苦學習,在軍官學校畢業時成績極優,高校後就在五十三聯隊成了一名少尉。他當少尉已一年了,一旦有機會便可以陞遷。在他那一聯隊裡,馬西米蘭·莫雷爾是一個眾所周知最嚴守紀律的人,不僅嚴守一個軍人應盡的義務,而且還嚴守一個人應盡的責任,所以他獲得了「斯多葛派」〔斯多葛派是古希臘一種唯心主義哲學派別,擯棄享樂,提介寡慾。後來常以這個名稱指刻苦自勵的人。〕這一美名。不言而喻,許多人喊他這個綽號,只不過是從旁人那兒聽來的,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其真正的含義。



    這位青年人就是他的母親和他的妹妹求援的目標,她們覺得嚴重的局勢就要到來了,所以召他回來支援她們。她們並沒有錯估這件事的嚴重性,因為莫雷爾和柯克萊斯同進辦公室以後,尤莉看到後者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神色驚恐不安,當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本來想問問他,但那老實人一反常態,竟慌慌張張地急忙奔下樓去,只是舉手向天,驚歎道:「噢,小姐,小姐!多可怕的禍事!誰能相信啊!」過了一會兒,尤莉又看到他上樓來,手裡捧著兩三本厚厚的賬簿,一冊筆記本和一袋錢。



    莫雷爾查看了賬簿,翻開了筆記本,數了數錢。他所有的現金約為七八千法郎,他應收的賬款,到五號為止,約有四五千,加起來,最多不過只有一萬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卻達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之多。他是無法對債主這樣開口的。但是,當莫雷爾下樓去用午餐時,他外表看來卻非常的平靜。這種平靜的態度比最大的憂鬱更使兩個女人感到驚惶。午餐以後,莫雷爾通常總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樂部去喝咖啡,讀《訊號報》的,但這一天他沒有離家,卻回到了他的辦公室裡。



    至於柯克萊斯,他似乎完全給弄糊塗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裡,光著頭坐在一塊石頭上,曝曬在熾熱的陽光底下。艾曼紐想設法安慰一下兩個女人,但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這個年輕人對於公司的業務知道得很清楚,決不會不知道一場大禍已籠罩在莫雷爾全家的頭上。夜晚來臨了。兩個女人沒法睡覺,在房間裡守著,希望莫雷爾在離開辦公室以後會到她們這兒來。但她們聽到他經過她們的門口時,故意放輕了腳步。



    她們聽見他已走進他的臥室,並在裡面把門關上了。莫雷爾夫人叫女兒去睡。尤莉走後,她又等了半個鐘頭,然後站起身來,脫掉鞋子,偷偷地沿著走廊摸過去,想從鑰匙孔裡看著她的丈夫在做什麼。在走廊裡,她遇到了一個後退的黑影,那是尤莉,她也心中不安,比她的母親先來了一步。那年輕姑娘向莫雷爾夫人走過來。「他在寫東西。」她說道。她們不必說話就都已互相瞭解了對方的心思。莫雷爾夫人再從鑰匙孔裡望進去。莫雷爾果然在寫東西,但莫雷爾夫人卻注意到了一件她女兒沒注意到的事,就是她的丈夫正在一張貼著印花的紙上寫字。一個恐怖的念頭閃過了她的腦子:他正在寫遺囑。她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可是卻沒有力氣說出一個字來。第二天,莫雷爾先生似乎像往常一樣的平靜,照常走進他的辦公室,按時來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後,他就把女兒拉到了自己身邊,抱住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擁抱了她很長一段時間。到了晚上尤莉告訴她的母親,說他在外表上雖然是這樣的平靜,但她注意到父親的心跳得很劇烈。以後的兩天也是這樣地過去了。到了九月四日晚上,莫雷爾向他的女兒要回了他辦公室的鑰匙。



    尤莉一聽到這個要求立刻就發抖了,她覺得這是一個惡兆。這把鑰匙一向是由她保存著的,只有在她童年的時代,有時向她討回只不過當作一種懲罰罷了,而現在她的父親為什麼要討回這把鑰匙呢?那年輕姑娘望著莫雷爾。「我做錯了什麼事,父親?」她說,「你要向我討回這把鑰匙?」



    「沒什麼,我的寶貝,」那不幸的人回答道,一聽到這個簡單的問題,淚水便盈滿了他的雙眼,「沒什麼,只是我要它。」



    尤莉假裝在身上摸鑰匙。「我一定把它掉在我的房間裡了。」她說道。於是她走了出去,但她並沒有回她的臥室,卻趕快去和艾曼紐商量。「這把鑰匙不要給你的父親,」他說,「明天早晨,要是可能的話,一刻都不要離開他。」她問艾曼紐是怎麼回事,但他也什麼都不知道,或許是不肯說,在九月四日到五日的那個晚上,莫雷爾爾夫人留心傾聽著每一個聲音,她聽到自己的丈夫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直到早晨三點鐘。他是在三點鐘才躺到床上去的。那一夜母女兩人廝守著挨了過去。她們也在期待著馬西米蘭,他本該在傍晚時就到的。早晨八點鐘,莫雷爾走進了她們的房間。他很平靜,但在他那蒼白和憂傷的臉上,顯然可看出那一夜的焦慮。她們不敢問他睡得好不好。莫雷爾一生中從來也沒像今天這樣對他的妻子如此溫柔,對他的女兒如此充滿了父愛。他不斷地凝視著嬌美的姑娘,不斷地吻她。尤莉沒忘艾曼紐的話,當她的父親離間的時候,就跟著他一起出去了,但他卻急忙對她說,「去陪著你的媽媽吧。」尤莉想陪他。「我要你這樣做。」他堅持說。這是莫雷爾生平第一次對女兒說,「我要你這樣做。」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仍滿帶著父親的慈愛,尤莉不敢不從命。她站在老地方,啞口無言,一動也不動,片刻以後,門開了,她覺得有兩隻手臂抱住了她,兩片嘴唇親到了她的前額上。她抬頭一望,發出一聲驚喜的喊聲。「馬西米蘭!哥哥!」她喊道。



    聽到這幾個字,莫雷爾夫人站起身來,撲入她兒子的懷抱。



    「媽,」青年叫道,他望望莫雷爾夫人,又望望他的妹妹,「怎麼啦?你們的信嚇了我一跳,所以我盡快趕回來了。」



    「尤莉,」莫雷爾夫人邊說,邊對那青年作了一個表示,「快去告訴你父親,說馬西米蘭回來了。」那年輕姑娘急忙衝出房間,但在樓梯口,她碰到一個人手裡正拿著一封信。



    「你是尤莉·莫雷爾小姐嗎?」那人帶著濃重的意大利口音問道。



    「是的,先生,」尤莉吞吞吐吐地答道,「你有何貴幹?我不認識你呀。」



    「請讀一讀這封信吧,」他說完就把信交給了她。尤莉猶豫了一下。「這封信對令尊大有好處。」信差補充道。



    年輕姑娘急忙接過信趕緊拆開,讀道:



    馬上到梅朗巷去,走進門牌是十五號的那座房子,向門房要六樓上的房門鑰匙。走進那個房間,在壁爐架的角落裡有一隻紅絲帶織成的錢袋,拿來給令尊大人。注意,他必須在十一點以前收到這只錢袋。你答應過要照我說的去做的。要履行你的諾言。



    水手辛巴德上。



    年輕姑娘發出一聲欣喜的呼喊,抬起頭來,四顧尋覓那信差,但他已經不見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又讀了第二遍,發現原來還有一小段附言。她讀道:「記住,你必須親自去完成這項使命,而且必須單獨去。要是讓別人去,或由別人陪你去,則門房就會回答說他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這段附言使年輕姑娘的歡喜打了個折扣。她可以毫無擔心地去嗎?那兒會不會有某種陷阱在等待著她呢?她還很天真,不知道像她這種年齡的年輕姑娘可能遇到的種種危險。但對於危險的恐懼是不必事先知道的,真的,說起來,常常是不可知的危險會使人產生極大的恐怖。



    尤莉心裡猶豫不決,決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由於一種奇特的情感,她所要商量的對象既不是她的母親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紐。她急忙下樓去,把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代表來見他父親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把樓梯上的那幕情形講給他聽,並說她當時已答應過他,然後又把那封信拿給他看。



    「那麼,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紐說道。



    「到那兒去嗎?」尤莉問。



    「是的,我可以陪你去。」



    「但你沒看到上面要求我一定要一個人去嗎?」尤莉說。



    「你是一個人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薩街的拐角上等你,假如你去得太久了,使我感到了不安,我就趕去接你,誰要是找你麻煩,我就要他好看!」



    「那麼,艾曼紐,」年輕姑娘吞吞吐吐地說道,「你的意見是我應該服從這個命令了?」



    「是的,那送信人不是說這關係到你父親能否得救嗎?」



    「他倒底有什麼危險呀,艾曼紐?」



    艾曼紐猶豫了一會兒,但為了使尤莉立刻做出決定,他不得不把實話說出來。



    「聽著,」他說,「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麼,在今天十一點鐘,你的父親差不多有三十萬法郎要付。」



    「是的,那我知道。」



    「但是,」艾曼紐又說道,「我們公司裡的現款還不夠一萬五千法郎。」



    「那可怎麼辦呢?」



    「所以,假如在今天十一點鐘以前,你父親找不到人來幫他,則到了十二點鐘他就不得不宣佈破產啦。」



    「噢,來吧,來吧!」她大喊一聲,急忙拖了那個青年就跑。



    這時,莫雷爾夫人已把發生的一切都講給她的兒子聽了。



    那青年已知道得很清楚了,自從災禍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他的身上以來,家裡的生活已起了很大的變化,但他不知道事情竟會發展到這步境地。他嚇得呆如木雞。然後,他衝出房間,奔上樓梯,想在辦公室裡找到父親,但他敲了很長時間門,裡面毫無動靜。當他還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他聽到臥室的門開了,轉過身來,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原來莫雷爾先生並沒有直接到他的辦公室去,而是回到了他的臥室,直到這時才出來。



    莫雷爾一看見自己的兒子,就發出了一聲驚喊,他根本不知道他會回來的。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老地方,用左手緊按著一件藏在他衣服底下的東西。馬西米蘭三步兩步跳下樓梯,撲上去摟住了他父親的脖子,突然他縮回了身子,用右手按在莫雷爾的胸膛上。「父親!」他喊道,臉刷地變成死灰色,「你衣服底下藏著這對手槍幹什麼?」



    「噢,我也害怕這東西!」莫雷爾說道。



    「父親,父親!看在老天的份上,」青年驚喊道,「告訴我,您究竟拿這些武器要做什麼?」



    「馬西米蘭,」莫雷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回答說,「你是一個男子漢,而且是一個愛名譽的男子漢。來,我解釋給你聽。」



    於是莫雷爾跨著堅定的步子向他的辦公室走去,馬西米蘭跟在他的後面,一路走,一路發抖。莫雷爾打開門,等他的兒子進來以後就把門關上了,然後,穿過前廳,走到他的寫字檯前,把手槍放在上面,手指一本攤開的帳簿。這本帳簿準確無誤地記錄著公司的財務狀況。半小時後,莫雷爾就得付出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而他現在僅有一萬五千二百五十法郎。



    「看吧!」莫雷爾說道。



    青年讀著,感到愈來愈絕望。莫雷爾一言不發。他還能說些什麼呢?在這樣一個絕望的數字面前,還要什麼解釋呢?



    「父親,你已經想盡了一切辦法了嗎?」青年過了一會兒問道。



    「是的。」莫雷爾答道。



    「你再沒有可收回的錢了嗎?」



    「一點也沒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盡了嗎?」



    「都搜空了。」



    「這麼說半小時之後,」馬西米蘭用一種陰沉的聲音說,「我們的名譽就要蒙受恥辱了。」



    「血可以洗清恥辱的。」莫雷爾說道。



    「你說得對,父親,我瞭解你。」於是他伸手去拿手槍,說道,「一支給你,一支給我,謝謝!」



    莫雷爾拉住了他的手。「你的母親!你的妹妹!誰去養活她們呢?」



    一陣寒顫流過青年的全身。



    「父親,」他說,「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嗎?」



    「是的,我要你這樣做,」莫雷爾答道,「這是你的責任。馬西米蘭,你有一個冷靜堅強的頭腦。馬西米蘭,你不是普通人。



    我什麼都不希望,我什麼命令都沒有,我只想對你說,你設身處地仔細為我想一想,然後你自己來作出判斷吧。」



    年輕人想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種崇高的聽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種緩慢的,悲傷的姿勢扯下那表示他的軍銜的兩個肩章。「那麼,好吧,父親,」他伸手給莫雷爾說道,「安心地死去吧,父親。我會活下去的。」



    莫雷爾幾乎要跪到兒子的面前,但馬西米蘭抱住了他,於是這兩顆高貴的心在一霎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你知道,這不是我的錯。」莫雷爾說道。



    馬西米蘭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父親,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了,我的兒子,現在一切都說明白了,現在回到你母親和妹妹那兒去吧。」



    「父親,」青年跪下一條腿說道,「祝福我吧!」



    莫雷爾雙手捧起他的頭,把他拉近了一些,在他的前額上吻了幾下,說道:「噢是的,是的,我以自己的名義和三代無可責備的祖先的名義祝福你,他們借我的口說:『災禍所摧毀的大廈,天命會使之重建。』看到我這樣的死法,即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憐憫你的。他們拒絕給我寬限,對你,或許會給的。要盡量不說出有失體面的話。要去工作,去勞動,年輕人,要熱忱而勇敢地去奮鬥,要活下去,你,你的母親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儉地生活下去,這樣,你的財產或許會一天天地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債還清。到全部還清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在這間辦公室裡說:『我父親的死,是因為他無法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靜地死去的,因為他在臨死的時候知道我會做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將是多麼光榮,多麼偉大,多麼莊嚴埃」「父親!父親!」青年哭道,「你為什麼就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著,一切就都改變了,假如我活著,關心會變成懷疑,憐憫會變成敵意。假如我活著,我只是一個不信守諾言,不能償清債務的人,實際上,只是一個破了產的人。反過來說,假如我死了,要記得,馬西米蘭,我的屍首是一個誠實而不幸的人的屍首。活著連我最好的朋友也會避開我的屋子,死了,全馬賽的人都會含淚送我到我最後的安息地。活著,你會以我的名字為恥,死了,你可以昂起頭來說:『我父親是自殺的,因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沒有履行他的諾言。』」年輕人發出了一聲呻吟,但看來已屈服了。因為他的頭腦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說服了。



    「現在,」莫雷爾說,「讓我單獨留在這兒吧,想法帶開你母親和妹妹。」



    「你不再見見妹妹了嗎?」馬西米蘭問道,在這次會見中,青年的心裡還藏著一個最後的朦朧的希望,他是為了那個理由才這樣建議的。莫雷爾搖了搖頭。「我今天早晨見過她了,」他說,「和她告別過了。」



    「你沒有特別的囑咐留給我嗎,父親?」馬西米蘭啞著嗓子問道。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個神聖的囑托。」



    「說吧,父親。」



    「只有一家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曾同情過我,是出於人道,還是出於自私,我不知道。它的代理人曾給了我,我不願說賜給我三個月延期的時間,他在十分鐘之後就要來收那筆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這家銀行應該最先還清,我的孩子,你必須尊重那個人。」



    「父親,我會的。」馬西米蘭說。



    「現在再向你說一次,永別了,」莫雷爾說。「去吧!去吧!



    我要獨自呆在這兒。你可以在我臥室的寫字檯裡找到我的遺囑。」



    青年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心裡雖想服從,但卻沒有勇氣來實行。



    「聽我說,馬西米蘭,」他的父親說。「假若我是一個像你這樣的軍人,受命去攻克某一個城堡,而你知道我肯定會在進攻時被殺的,難道你不願意像現在這樣的對我說一聲:『去吧,父親,因為倘若您留下來就要名譽掃地,寧願死,別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說道,「是的!」於是又渾身地用力擁抱了他父親一次,說,「就這樣吧,父親。」說完他便衝出了辦公室。



    在兒子離開以後,莫雷爾兩眼盯住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伸手去拉鈴。過了一會兒,柯克萊斯進來了。



    他已不再是往常那個人了,最近三天來的可怕的一切已壓垮了他。莫雷爾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這個想法完全把他壓倒了,二十年來他從未感到過這樣的屈辱。



    「我的好柯克萊斯,」莫雷爾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說道:「你去等在前廳裡。當三個月前來過的那位先生,湯姆·弗倫奇銀行的代表來的時候,向我通報一聲。」柯克萊斯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走進前廳裡,坐了下來,莫雷爾倒入他的椅子裡,眼睛盯在鐘錶上,現在還剩七分鐘,只有七分鐘了。表針的移動快得令人難以相信,他像是能看到它在走動似的。



    這個人,他還依舊年輕,但卻為了一種或許是虛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來很正當的理由,就要和世界上他所愛的一切告別,放棄充滿家庭樂趣的生命了,在這最後的一刻,他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實在是無法表達。他的額頭掛滿了冷汗,可是並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潤濕著,但卻是向著天空的。時鐘的針繼續向前走著。手槍的保險機已打開了。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支,喃喃地念著女兒的名字。然後他又放下了這致命的武器,拿起筆,寫了幾個字。他似乎像是和他那心愛的女兒還告別得不夠似的。然後他又把目光盯到了時鐘上,他不再計算分數了,而是以秒數來計算了。他又拿起了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張著,他的眼睛盯在時鐘上,當他想到扳動槍機時那格的一聲時,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這時,一片冷汗濕透了他的額頭,一陣要命的劇痛咬著他的心。他聽到了樓梯口那扇門的鉸鏈的轉動聲,時鐘軋軋地響了幾聲,預示要敲十一點了,突然辦公室的門開了。莫雷爾沒有轉身,他在等待著柯克萊斯說這幾個字:「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代表到。」他已把手槍的槍口放在了牙齒中間。突然他聽到一聲大喊,這是他女兒的喊聲。他轉過身來,看見了尤莉的槍掉了下來。



    「父親!」年輕姑娘大聲喊道,她歡喜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得救了,你得救啦!」她撲到了他的懷裡,一隻手高高地舉著一隻紅絲織成的錢袋。



    「得救,我的孩子!」莫雷爾詫異地問道,「你在說什麼?」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快看呀!」年輕姑娘說道。



    莫雷爾接過錢袋,微微吃了一驚,因為他朦朧地記得,這只錢袋一度是屬於他自己的。錢袋的一端縛著那張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雖然是已經簽收了的,另一端則繫著一顆榛子般大的鑽石,還附有一張羊皮紙的字條,上面寫著:「尤莉的嫁妝。」



    莫雷爾用手抹了一下額頭,他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夢。正當這時,時鐘連敲了十一下,這震顫的聲音直穿進他的身體,每一下都像是一把錘子敲在他的心上一樣。「快說,我的孩子。」



    他說,「快說說!這個錢袋你是在哪兒找到的?」



    「在梅朗巷十五號六層樓上的一個小房間的壁爐架上找到的。」



    「可是,」莫雷爾大聲說道,「這個錢袋不是你的呀!」



    尤莉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交給了父親。



    「你是單獨一個人去的嗎?」莫雷爾讀了信以後問道。



    「艾曼紐陪我去的,父親。他本來說好在穆薩街的拐角上等我的,但說來奇怪,我回來的時候他不在那兒了。」



    「莫雷爾先生!」這時樓梯上有一個聲音喊道,「莫雷爾先生!」



    「這是他的聲音!」尤莉說道。這時艾曼紐已走了進來,他的臉上洋溢著興奮色彩。「法老號!」他喊道,法老號!」



    「什麼!什麼!法老號!你瘋了嗎,艾曼紐?你知道那艘船已經沉沒了。」



    「法老號,先生!他們發出的信號是法老號!法老號進港了!」



    莫雷爾倒在他的椅子裡。他渾身無力,他的理智無法接受這種聞所未聞,令人難以相信的,不可思議的事。這時他的兒子進來了。



    「父親!」馬西米蘭喊道,「你怎麼說法老號已沉沒呢?瞭望塔上已經得到了它的信號,他們說它現在正在進港。」



    「我親愛的朋友們!」莫雷爾說道,「假如的確如此,這一定是上天的一個奇跡,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但真實而同樣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他手中所握著的那只錢袋,那張簽收了的期票,那光彩奪目的鑽石。



    「啊,先生!」柯克萊斯喊道,「那是怎麼回事,法老號?」



    「來吧,我親愛的孩子們,」莫雷爾站起身來說,「我們去看看吧,假如這個消息是假的,願蒼天可憐我們!」



    他們都走出去,在樓梯上遇到了莫雷爾夫人,莫雷爾夫人實在怕到辦公室來。一會兒,他們便到了卡尼般麗街。這時碼頭上已聚滿了人。人們都讓路給莫雷爾。「法老號!法老號!」



    每一個聲音都這樣說。



    說來奇怪,在聖·琪安瞭望塔前面,有一艘帆船的尾部用白漆漆著這些字樣:「法老號(馬賽莫雷爾父子公司)」,它簡直和原先那艘法老號一模一樣,而且是滿載著貨物,大概還是裝著洋紅和靛青。它拋了錨,收了所有的帆,甲板上是茄馬特船長在那兒發號施令,而佩尼隆正在向莫雷爾先生打旗語。再也不容懷疑了!眼前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是真實的。而且一萬餘人都在場當見證人。莫雷爾父子在岸上激動地擁抱起來,市民們望著這奇跡都在歡呼鼓掌,這時,有一個留著一臉黑鬍鬚的男子,正躲在一處哨兵的崗亭裡,望著這個令人激動的場面,低聲說道:「快樂吧,高貴的心呀!願上帝祝福您所做的和將要做的種種善事,讓我的感激和您的恩惠都深藏不露吧!」



    於是,帶著一個愉快的微笑,他離開那隱身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下一側岸邊的便梯,高呼三聲:「雅格布!雅格布!雅格布!」於是一艘小艇向岸邊劃來,接他上了船,送他到了一艘豪華的遊艇旁邊,他像一個水手那樣靈活地躍上遊艇的甲板,從那兒再回過身來望了一眼莫雷爾,只見莫雷爾正歡喜得熱淚盈眶,正在極其親熱地和他周圍的人一一握手,並以感激的目光望著天空,似乎想在天上尋覓那不可知的造福者似的。



    「現在,」那位無名客說道,「永別了,仁慈,人道和感激!永別了,一切高貴的情意,我已代天報答了善人。現在復仇之神授於我以權力,命我去懲罰惡人!」隨著這些話,他發出一個信號,而像是就只等待這個信號似的,遊艇立刻向港外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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