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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瑞士賬號 作者:萊斯利·沃勒

第四十章

    艾裡希下午五點醒過來的時候,心裡有一種不快的感覺,總覺得有人一直在審視著他。是不是他做夢夢到了什麼?他不想成為別人審查的對象。瑞士人可能喜歡察籬窺壁,但是瑞士人更討厭被監視。他睜開了眼睛。



    那暗淡的玫瑰色讓人賞心悅目。遮陽窗簾依舊關著,只有一盞淡粉色的夜燈把屋子籠罩在肉色調中。在她諸多的臥室中他經歷了諸多的好事。他在這其中的一間臥室中醒了過來,覺得就像在家裡一樣。他這個夏天醒來時多數都是這種感覺。



    這時他意識到是她在看著他。他的眼睛轉過來看著她。米歇爾坐在床上,依著三四個淡玫瑰色的枕頭。蓬鬆的頭髮垂成層層的波浪,那愛的行動幾乎沒有影響到頭髮。她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艾裡希。



    「監視我?」



    「我完全有這個權利。」她說。



    他覺得在她那奶油般的聲音中聽到了一種遙遠的調子,通常這種調子中都有很多性緊張的含義。就這麼幾個字,聽起來就像是她在一架長長的顯微鏡的那一頭對他說話,而他則是某個被釘在玻璃片上的東西。



    「誰給你的這個權力?」他懶懶地問道。他還不想醒過來面對這個世界。



    「我用我的身體買來的。」



    「嗯。那我該找給你零錢。」



    「對。」她臉上的笑容很淡,幾乎是不情願的。「你是該找給我零錢。」



    「還生沃爾特的氣?」



    「不是生氣。是吃驚。」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整個像少女的一般挺立起來,乳暈很大,在昏暗的光線中現出玫瑰一樣的棕色。「我本以為你會很容易地找到那個合適的人。」



    艾裡希發現自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嗽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費力地把身子抬起到半坐的姿勢,不想再繼續感覺自己好像是放大鏡下的標本。「如果你是說我的未婚妻……」



    「計劃應該直接送給她。我們討論過的,是不是?」米歇爾詰問道。



    她的聲音——倒是不生硬,艾裡希覺得——和兩個小時前他們時的聲音大不一樣了。她當時很生氣,但是她知道她對他有用。她像一隻貓一樣,可以一邊想著大事,一邊享受著他的。而現在艾裡希非常明白,目前的大事不是他為她在床上做了些什麼,而是就馬吉特他能為她做些什麼。



    「我們的確討論過。」她又說話了,口氣已經緩和成更為親切的調子。「是你說的這件事該馬吉特·施蒂利負責。你說她會理解,把它當作自己的事,在整個施蒂利的決策系統中照顧著它,確保它被通過。這是你告訴我的,我的寶貝,不是我啊,你。」



    「沒錯,我是嘟囔過這種話。」



    「不管嘟囔過沒嘟囔過,」米歇爾立刻反駁道,聲音一下子提高了,「這是我們的共識,你和我。而你卻把它交給了那個頭號大傻瓜沃爾特·施蒂利。太可怕了。」



    「我解釋過的。」



    「沒有。」



    「我告訴過你馬吉特不在城裡。而這件事又得速作決定。」



    「你不知道你的未婚妻的行蹤?」



    「她也不知道我的。」艾裡希慢吞吞地說。這談話已經讓他煩了。他已經把他的一切都給她了,全套的愛情活計,從、細細地咬、小小的舔吻到她相當喜歡的長長的前戲。他和米歇爾時在每一個動作上投入的時間比他以前用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的都多。他這麼做有許多原因,而且這麼做也不累。他盡情享受著每一分鐘,但是過後他應該做一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的玫瑰。他不想回到現實中,直到他真的他媽的該走了。



    他看了一眼床頭桌上那個佛羅倫薩金色小鬧鐘。五點十分。時間還多。他們至少還可以再一次,然後他就離開她這座巴塞爾郊外靠近法國邊境的小別墅。



    「如果你著急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米歇爾說。



    艾裡希分析了她的聲音,有刺。不是使性子,也不是憋著火。是……業務口吻。是這個詞嗎?說變就變。來,朋友,你已經非常認真地,甚至是非常熟練地給了我而且我已經像貓一樣弓起了背,而且還快樂地嚎叫了,而且還讓你睡了一會兒,你現在可以走了。完了。



    「米歇爾,」他說,「別這樣。」



    「怎麼樣?」



    他滾過身來把頭放在她的腿上。她的上有她的香水味和他的氣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別翻臉。不要因為某個愚蠢的生意上的事。那不是你,根本不是你。」



    她有好長一會兒沒有說話。「我是什麼?」她摸了摸他的頭髮,然後把手拿開。「你認識我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差不多四個月了。裡裡外外你都瞭解,就像婦科大夫一樣。」她笑了一會兒。「我該給你的都給你了。當我要求把你的東西給我一點兒而你卻不肯,我的感覺難道很難理解嗎?我告訴你,艾裡希,那就是我。那個你從頭到腳都享受過來的我。我本以為你現在該知道我是什麼味道了。我,你已經嘗得夠多了。」



    「我瞭解那味道。顯然我不瞭解你。」



    「都一樣,我的味道和我。我是個非常簡單的人。我就是我的分泌物。」



    他翻過身來,吻著她根內側那毛茸茸柔軟的皮膚。「米歇爾,這地方真可愛。」



    「我費了很多力氣在它上面。各種雜技。你根本就不知道為了這光滑的皮膚我有多辛苦。任何一個找我來求得青春永駐的女人,只要她願意那麼辛苦,我可以讓她們回到少年。」她又笑了。他輕輕地咬著她,讓她有點兒蠢蠢欲動。「當看鬧鐘的時候,就意味著一件事情。」



    「不。我發誓。這幾個小時我還沒處可去。」他說。



    「啊。你真的有約。和她?」



    「馬吉特?我告訴過你,她不在城裡。」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



    「我不知道。」



    「別咬了。癢。」



    「嗯,對。」



    「停。」她輕輕地起身離開他。「你今天晚上見她嗎?」



    「我得去參加一個無聊的青年領袖協會晚餐。我從來不去,但是沃爾特肯定會在那裡。我想為你去逼一逼他。為我們。」



    「多謝你還掛念著。但是做決定的又不是沃爾特。」



    「我想他必須得做決定。」艾裡希從她身邊翻過身去。既然不讓他咬,那就去他媽的。「把沃爾特放在同輩面前跟他談,要比在他的辦公室裡跟他私下裡談管用得多。」



    「你真聰明。」米歇爾語調柔和多了。「不過那還不是最好的辦法。得把你的未婚妻拉進來。」



    「可能下個禮拜。」



    「一定在下個禮拜。」



    「她來去匆匆。米歇爾,不可能的事不要強求。」



    「一切都是可能的。」她俯來,輕輕地咬著他的左。「一切。」



    他用胳膊摟住她的頭,想把她圈住,但是她掙脫了。「我十一點鐘就會吃完飯。」艾裡希許諾道。「半夜回到這裡時,我會給你一份完整的報告。」



    艾裡希坐出租汽車回他萊因河岸小巴塞爾的房子時,耳邊還迴響著他的許諾。



    他為什麼就這麼放過她了?他為什麼就由著她讓自己感到內疚,感到歉意?她要他幫他媽的這麼大的忙,而且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已經做得盡可能的好了。而她卻把他早早地送回家來。而且,不知怎麼的,還讓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急急忙忙地許諾拿著一份報告爬回來,就像一條受過訓練的狗似的。



    這太過分了,艾裡希想。車這時駛過大橋,朝右拐上下萊因路。他的房子就在這條街上。甚至今天晚上這他媽的晚餐。



    她比他以前所懷疑的確實更聰明,同時又更直截了當。這件事是不是一直隱藏在她的腦子裡?她培養他這麼長的時間,和他分享床上的那種火熱的玫瑰般的歡娛,是不是僅僅為了簡單的生意上的便利?



    不可能,艾裡希對自己說。他付過車錢,走上台階來到前門。他找了半天的鑰匙,突然間想起來他的鑰匙是和那輛橘黃色的瑪格納的鑰匙在一個環上。馬吉特拿著它們,天知道她在哪兒。像馬吉特這樣的女人如果打算越軌的話,她們會變得狂暴起來。和米歇爾不一樣。



    他接了門鈴,邦特開了門並把他領進來。「艾裡希先生,那麼早?太高興了。」



    艾裡希沖這個老人皺了皺眉頭。「不要恭維我,邦特,瑞士人之間用不著這樣。」



    「遵命,先生。」



    「我要在起居室裡喝點威士忌,加冰加蘇打,然後沖個澡。我看,今晚穿什麼?」



    「黑領帶?」邦特建議道。



    「噢,老天,當然不行。」



    「有論文宣讀的,先生。」



    「論文?我的老天爺,我真幸運。」



    「是的,先生。」



    「阿尼·尤勒講石油利潤問題也用不著系黑領帶。給我拿件夏天穿的淺灰色外衣和深藍色襯衣。」



    「方巾或者領帶?」



    「都不要。他媽的舒茲恩大樓裡面空調不好。」他盯著邦特頗不滿的面孔。「上帝,好吧,領帶。晚餐後我總能悄悄地鬆鬆領口。」



    「遵命,先生。」邦特打開起居室的門,看著艾裡希坐下來看著晚報,然後才離開。他幾乎馬上又回來了,端著一個大杯子,裡面放著許多冰塊。他慢慢地倒著威士忌,直到艾裡希說夠了,然後將塞爾澤礦泉水澆在冰塊上,直到差不多和杯口持平。



    「在炎熱的八月裡,這總是很提神,先生。」



    艾裡希長飲了一口,歎了口氣。「不沖澡了,泡個冷水澡,或許。你現在就可以放水了,邦特,把我的衣服擺好,晚上就沒事了。」



    「多謝,先生。」邦特看了他一會兒,似乎不想離開屋子。



    「怎麼了,邦特?」



    「沒什麼,先生。我只是想。你似乎——」他停了停,歎了口氣,又磕磕巴巴地說下去。「你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艾裡希先生?」



    艾裡希抬起眼來,正好和邦特的目光相接。這愛管閒事的老傢伙知道有什麼事不對頭。他幾乎無法視而不見。瑪格納跟了馬吉特。他自己也從來不在家睡覺。現在又突然回來,不為別的,居然是為了參加一個平常躲都躲不及的晚餐。



    難怪邦特覺得情況很不正常。但是這麼問也太怪了點。「你是不是丟了什麼?」就好像誰會有一副丟了什麼的表情。但是,當然,會有這種表情。



    「沒什麼,邦特。謝謝你。」



    「一切正常?」



    「好得不能再好,邦特。」



    「就像英國人說的,先生,一切倍兒正確。」



    要在平常,艾裡希會大笑起來。但是沒什麼是正常的,是不是?所以他只是微微笑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苦笑。「一切正確,邦特。放洗澡水。」



    「遵命,先生。」他躬身退出房間,那姿勢卻和任何一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一樣,身板筆直,不卑不亢。



    艾裡希啜了一口冰威士忌。邦特真怪。當然他還是有權力問一問的。這些上了年紀的家僕總自以為有這份權力,邦特也不例外。可能是把自己當作父親,照顧精神失常、搖擺不定、沒有雄心、沒有目標、沒有妻子的艾裡希·洛恩。



    他站起身來,朝書房那頭那堵牆上掛著的一幅烏爾斯·格拉夫的木刻走去。格拉夫用他那雅致的線條描繪了文藝復興時期瑞士的兩個粗壯的僱傭兵,他們站在營火旁,矛槍隨意地夾在臂彎中。格拉夫熟悉這種樣子。他以前就是一名可怕的軍人,後來才棄甲從藝的。



    艾裡希幾年前在拍賣會上花了一大筆錢買下了這幅木刻。這畫的價格現在已經翻了三倍。按照馬吉特的要求,畫框被做成精美的文藝復興式木雕框,周圍鑲嵌著威尼斯霧鏡作襯邊。艾裡希現在看著鏡子。



    他的樣子看上去飄渺、模糊。在這種鏡子裡看到的總是這副樣子。但是他有一種邦特剛才那個問題問到的那種感覺。他的確看上去有點兒……怎麼說來著?搖擺?被遺棄的艾裡希·洛恩?



    好像他丟了什麼。可能吧。他今天在米歇爾面前的表現——或者毋寧說是米歇爾在他面前的表現——將他身上的什麼東西拿走了,主動權。他可以說已經把主動權拱手交給了她。她是頭。幾個月以來,這一直是他們之間的一件很微妙的事,但是他們一直是平等的,在選擇、深入、退出上有平等的自由。



    現在主動權在她手裡。乞求今天午夜報告的不是她。是他自願的,因為近來令人奇怪地沒有信心。為什麼?



    他輕輕地動了動腳趾,看著鏡子,讓鏡子上分佈不均的霧把他的臉扭曲成個鬼臉,因為緊張或者痛苦造成的面部。



    他愛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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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布裡斯剛從瞌睡中醒來時,整間臥室在他看來就像是沐浴在金光之中,就好像他們一直在沙灘外的淺水中游泳一樣。



    他嘟囔了些什麼,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在睡著的時候把臉湊到了馬吉特的金色鞣革皮包前。皮包的拉鏈開著,皮包打開在床上,將一位女性的全部都洩露了出來:一本小紅皮筆記本,她在德萊凱尼根餐廳裡就是用鉛筆在這個本子上寫了第一張便條,一本配套的小通訊錄,小化妝盒,口紅,錢包,一本用作日記的舊練習本,一捆信件,用一個很大的紙夾夾著,兩條乾淨的米黃色比基尼,一件疊得很整齊的針織罩衫現在卻皺得不成樣子了,一個形狀像雞蛋的老式景泰藍藥丸盒,一大串鑰匙,包括那輛L-2瑪格納跑車的鑰匙。這些東西是任何一位中產階級婦女出來度秘密週末時所必備的。他又嘟囔了些什麼,轉過頭去,看見她還在睡著。



    他們的長腿不知怎麼的疊在了一起。他們互相躺成直角。從他們幾乎還膠合在一起的樣子,他知道他們在之後一起跌入夢鄉。



    裡克韋爾的西爾瓦納酒。它把血液變成了黏稠的漿糊。你可以感覺到它在你的血管中緩慢地流動著,就好像在你體內,從你自己的血液裡面往外按摩,讓你通體舒泰。



    他們勉強回到了科爾馬的床上。這會是一個更美好的週末。



    「嗯?」她問道,眼睛還閉著。



    「沒什麼。」他看著她慢慢地醒過來,伸伸胳膊,發現他們還纏在一起,意識到他們幾乎是一下子就睡著了。



    她在他身上蹭了一會兒。「天哪,從來沒有睡得這麼香,是不是?」



    他點了點頭,但是她沒有看著他。



    「幾點了?」他問。



    「但是以前在哈佛就從來沒這樣過。」她又是答非所問。「我們得趕著去上課或者圖書館或者幹什麼無聊的事情。」



    「那都是從前的事了。」他說。「那時我們還年輕,用不著多睡。現在……」他撫摸著她的那塊深色的。「你戴著表嗎?」



    「沒有。你呢?」



    「沒有。」



    「那就得了。」她扭動著把半個身子蹭到他的身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上。「壓著我。」



    「會把你壓扁了的。」



    「不,我要。別撐著。」



    「這都是老習慣了。」



    「我要感覺你全部的重量。」



    「準備好了嗎?」他鬆開胳膊肘,將身子落在她的身上。



    「對。」她喃喃地說。「對,就這樣。你以前是什麼,後衛?」



    他立刻撐起身子。「野馬布裡斯。」他說。



    「真的?」



    「一點小幽默。你從來沒聽說過野馬納古斯基,是吧?現在,這兒有一個真正的波蘭佬後衛。」



    「你真是波蘭人嗎?」



    「裡外都是。」



    「那麼你的旗桿是波蘭的旗桿了?」



    他突然壓了下來。「再來一點兒?」



    「哦呼。我崇拜它。少量的。」



    他從她身上滾下來。「我決定讓你活下去。」



    她深深地喘了幾口氣。她仰面躺著的時候,小幾乎都看不出來了。「你身體裡面有很多的力量。」她說道。「不僅僅是重量。力量。而你卻選擇了一份有勁沒處使的工作。」



    他們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瑞士人,你知道,」她這時說道,「是出了名的假裝被動。」她偎依在他的身旁,直到他伸出手臂圈住她的肩膀。「我們這個時代產生過不少的怪人。像讓·雅各·盧梭這樣的夢想家。最後成了妄想狂。有沒有誰跟你說過約米尼將軍的故事?」



    「沒有。」



    「他太瑞士了,讓人牙疼。」



    「跟我說說。」



    「約米尼被一家銀行當作職員送到巴黎。那是,可能,1790年?1800年?」



    「那我就選1795年。」



    「他在業餘時間裡研究弗雷德裡克大帝的戰役。你能想像一個銀行職員變成了一個普魯士軍隊的權威嗎?當然,消息傳到了拿破侖那裡。他從一個銀行職員被晉陞為陸軍上校,然後被授予男爵頭銜。約米尼男爵,對吧?」



    「故事到這兒還不錯。」



    「但是這個小人物的突然晉陞惹惱了米歇爾·奈伊。」她接著說道。「他公開對這個銀行職員男爵表示厭惡,也不管他是個普魯士軍事戰術的專家。約米尼覺得自己受到壓制,便在1808年開小差跑到聖彼得堡。沙皇封他為將軍。你在聽我說嗎?」



    「有點兒讓人無法相信了。」



    「不。讓人無法相信的還在後頭。拿破侖對約米尼非常氣憤。這個你盡可以相信。他怎麼辦?他把他以前的這位上校邀請回巴黎。約米尼回去就必死無疑。為什麼?只有瑞士人能說得清楚。拿破侖給他下了最後通牒:要麼做法國將軍,要麼把他當開小差的給槍斃。約米尼選擇了將軍的指揮棒。」



    「可以相信。」



    「法俄戰爭爆發了。約米尼領著雙方軍隊的將軍銜。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矛盾的,但對瑞士人來說不是。他把自己安排到後方軍隊中去。」



    「非常可信。」



    「他沒有參加1812年的戰役,但是在1813年的撤退中,他被指責犯了一個他認為自己沒有犯的錯誤。瑞士人不怕批評,但不能無中生有。他開小差到了俄國人那裡。」



    「難以置信。」



    「他們歡呼著迎接他。」她接著說道。「並讓他領導俄軍追擊法國人。誰都會覺得約米尼最適合這項工作,因為他知道法國人的撤退計劃。憑著他的軍事知識,俄國軍隊可以把法國軍隊打得一敗塗地。」



    「極其可信。」



    「不。約米尼說透露法國人的計劃有失他的身份。這是對拿破侖的背叛。所以俄國人得自己去追法國人,不能找他幫忙。誰都可以想像沙皇肯定對這位瑞士將軍不滿。」



    「最可信。」



    「拿破侖的軍隊一被驅逐出去,約米尼卻開始了新的事業,做俄國的外交官。他代表俄羅斯帝國政府出席維也納大會,後來為沙皇創辦了沙皇軍事學院。在拿破侖的回憶錄中,拿破侖特意告訴全世界,他並不認為約米尼的棄職是一種背叛行為。作為瑞士人,他有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不,不,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後來拿破侖三世召約米尼到巴黎來向他請教技術問題。約米尼死的時候年紀很大了,那時他是春風得意,有各種各樣的榮譽和獎勵。他兩次背叛拿破侖,一次背叛沙皇,死的時候卻還是一位十全十美的瑞士紳士。」



    長久的沉默,然後布裡斯說道:「你編的。整個故事,還有那個可笑的名字。」他捏了捏她的肩膀。「告訴我是你編的。」



    「瑞士僱傭兵的故事不可信,這我承認。比方說你的沃爾茲將軍。」



    「我的沃爾茲將軍?」



    「當然不是我的。海恩裡希·沃爾茲,負責安德遜韋爾集中營的南方聯軍少校。因為他太殘暴,北方把他槍斃了。」



    「嘿,聽著,我們親熱親熱。」



    她跳下床往浴室走去。「我們不能一個週末都躺在這個地方。我們得穿上衣服出去,是不是?」



    「我想是的,好吧。」



    「馬特。」她站在門口說道。他翻過身來看著她。高高的個,長長的腿,漂亮的往上收成細細的腰。她的深色頭髮需要梳理。淡妝大多已經沒了。那長長的脖子,高高的顴骨上的紅暈。她真漂亮。



    「什麼?」



    「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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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柯蒂斯驅車朝北駛向日內瓦,在機場還了那輛菲亞特。除了得到帕爾莫的同意不再緊盯著馬修·布裡斯之外,整個摩科特之行白忙一場。他現在得乘晚班飛機到巴黎,拾起更重要的UBCO事務的線頭。



    但是這次拜訪讓柯蒂斯感覺很不舒服。比如說,帕爾莫在網球場上的作風。為了贏,這個人什麼都幹得出來。對於聲稱已經退休的人來說,這種心態不對。



    就這件事本身來說,不過是柯蒂斯所要思考的一件小問題,但是在帕爾莫的表面上發現了這麼一條裂縫,他就禁不住要想他現在所想的。他的腦子很奇怪,這他也知道,但是這樣的腦子正合適干他掙飯吃的工作。所以他開始審查帕爾莫情況的其他方面,就像一個鑽石切割師檢查一塊沒有切割的石頭,看看有沒有裂紋。把鏨子放在這兒?或者這兒?用小木槌輕輕地敲敲?或者實實在在地給它一下子?



    發現帕爾莫更是個人而不是個神之後,柯蒂斯開始對帕爾莫在這個世界上創造出來的其他東西產生好奇。如果他不是UBCO的耶和華,那麼他的腦子就完全有理由思考他的動機了。



    例如,送布裡斯到巴塞爾。為什麼是布裡斯?他就那麼出色嗎?帕爾莫真的那麼喜歡他嗎?大概除了他的女兒和他的小兒子之外,他真的喜歡誰嗎?還有那個他稱之為網球球友的神秘女人?蓋莉·帕爾莫是怎麼叫她的?「我未來的繼母。」



    但是為什麼要布裡斯領頭搞這項至少在初期應該是非常隱蔽的工作,躲著不讓瑞士人知道,直到發展壯大,他們想壓制也壓制不住了?為什麼不派一個真正的穿軟底鞋的人來經辦這件事?為什麼是個後衛,他似乎只知道老式的、實心實意地低頭朝防線猛衝?當然,布裡斯自己證明要聰明得多,事實也是如此。他干地下工作的手段並不差。柯蒂斯毫不留情地想到,是誰為他憑空想出這些東西來的。



    而且還有另外一件事,他媽的帕爾莫。比爾·埃爾斯頓費了不少周折,冒了些風險,把那個小電子儀器委託給蓋莉·帕爾莫,他是想讓她拿著。不是計算她的消費賬,而是另有原因。



    埃爾斯頓遠離這兒的戰鬥中心,但是他的直覺是對的。施蒂利為什麼生產這種利潤很低的新鮮玩意兒,這東西在他媽的產品計劃中甚至還不值個藍籌碼。施蒂利生產起東西來,那可是山搖地動的。重工業、機械製造、大規模的化工生產、洲際信貸、給政府和工業巨頭提供資金,這才是施蒂利的正常工作。不是這種精巧的小東西,可能零售價都不到一百美元。



    比爾·埃爾斯頓是想讓柯蒂斯拿著機器,可機器現在還在摩科特。帕爾莫還在從裡面弄著答案。一個老頑童和一個高級的新玩具。



    在等晚班巴黎飛機時,柯蒂斯發現自己很高興擺脫了帕爾莫一會兒。那人讓他心煩。他那複雜至極的UBCO計劃也讓他心煩。當一個策略複雜到這個程度的時候,肯定有意想不到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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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去舒茲恩大樓有各種各樣的途徑。18路電車正好經過,6路電車在一個街區以外有個站,33路公共汽車也經過這家飯店所在的那塊小三角形公用場地。



    年輕人來參加今晚在這個古老的建築物裡的一間大包房中舉辦的晚餐,要麼是坐司機開的車,要麼是自己開車。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巨大的T形飯店後面的停車場上,有各種各樣的車,從小勃斯車到乘員七人的梅塞德斯大轎車。



    這塊停車場是幾十年前,當巴塞爾進行街道系統現代化,重新規劃路線的時候,舒茲恩大樓從附近的舒茲恩馬特公園強行割占的。舒茲恩馬特公園本身被整齊地切割成幾乎是對等的兩部分。一半有橢圓形賽場,還有某個用德國話來說就是老人運動宮的東西。另一半就是公園,有小路、花床和凳子。



    在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最古老的巴塞爾風景畫中,藝術家們就試圖從城牆外來表現這棟現在被叫做舒茲恩大樓的建築物。製作於1615年的著名的梅利安地圖把這棟樓描繪得非常清晰,所以理所當然地被印在了飯店的菜單上。



    艾裡希·洛恩一直非常討厭這個地方。舒茲恩大樓曾經是一個貴族家的狩獵房。這家貴族原是羅馬天主教顯貴中的一支,宗教改革終於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將它消磨殆盡。



    在巴塞爾行會和主教的多次鬥爭當中,舒茲恩大樓終於落入自由民的手中。這些自由民主要是些加爾文教徒。在繼之而來的巴塞爾與其周圍的州(州里的農民還主要是天主教徒)之間的戰爭中,頑固的自由民依然抓著舒茲恩大樓不放,儘管當時大樓坐落在城牆外有爭議的土地上。



    在艾裡希看來,不值得為這塊地方打仗。這地方也不值得在似懂非懂的巴塞爾人中間有這麼大的口碑(舒茲恩大樓極少做廣告)。真正瞭解這裡的人,除了參加像今天晚上這樣有組織的晚宴,或者由市政府舉辦的官方晚宴之外,能不來就不來。



    他到達舒茲恩大樓的時候,七點已經過了,太陽已經落入地平線很久了,空氣也涼爽了一些。這棟綠樹環繞的古老的大樓正在沉入墨綠色的夢鄉中。



    艾裡希指點著出租汽車司機在停車場的一個入口處讓他下車。當他走進後廳的時候,他抬頭看著通向二樓房間的大樓梯。和往常一樣,他非常惱火地看著牆上掛著的沒完沒了的武器:像那支完全虛構的威廉·退爾可能曾經用過的弩,槍尖帶著讓人噁心的鋸齒的矛,準確性很值得懷疑的燧發槍,甚至還有幾尊阿爾卑斯後膛炮。



    在舒茲恩大樓所代表的諸多哲學觀點中,就有瑞士男性的噬殺。艾裡希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想趕走這樣的錯覺:從他上次來這裡到現在,用作裝飾的殺人工具的數量已經翻了一倍。



    和每個成年瑞士男性一樣,艾裡希在軍隊服役期間花了大量的時間爭神槍手的級別。和大多數瑞士男性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參加過星期日的打靶活動以保持自己的技術。這種打靶活動充斥著這個小國的休息日。從法國邊境到奧地利邊境最深入的地區,到處都響著來福槍的噼啪聲。



    他之所以放棄了他作為瑞士人向鄉村潑灑子彈的不可剝奪的權利(儘管他還是有可能打中一面靶的),原因是打靶似乎把他的瑞士男性同胞本性中最壞的東西給暴露出來了,就是那種在沒頭沒腦的純粹的噪音展示中,骨瘦如柴的銀行職員和壯如蠻牛的山民之間所表現出來的假裝豪爽、拍掌擊股、豪飲啤酒、聲氣相通的同志情誼。這樣做只是為了每個週末一次地不斷證明瑞士的邊境是鄰國那些軟弱的進攻所動搖不了的。



    艾裡希走進酒吧。酒吧位於包房和公共進餐區之間。在那裡有幾個文裡希兒時的同伴,雖然他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並且已經牢牢地把自己縫入家族生意和財富的熱被窩中,但是他們也和自己一樣討厭他們認為瑞士已經變成的樣子。



    如果他們參加這樣的晚餐的話,首先可以在酒吧裡找到他們。他們適量地喝著比費爾德施洛森啤酒,或者卡迪諾啤酒勁還要大的飲料。這兩種啤酒都是在離施蒂利城堡不遠的萊因河岸上出產的。



    艾裡希沒有看見一個老同學或者老朋友,便走進專用餐廳。他有點兒遲到了,但是還沒有晚到錯過晚餐的第一道菜,這通常都是一道非常體面的湯,濃濃的豆汁湯。他打開門,發現晚餐實際上已經開始了。



    舒茲恩大樓的這間包房佔了測樓的一層,寬度大約有五十或者六十英尺,兩面外牆安著窄玻璃窗,光線雖然可以射進來,卻都變形了。



    當艾裡希在長桌的中間坐下來的時候,他看見外面越來越昏暗的光線中灌木和樹都變形了,看上去很陰險,就像是瑞士幻想家弗塞利這樣的人畫的畫。他想知道在過路人的眼中,桌邊坐著的這三十或者三十五個男人是副什麼樣子。這些巴塞爾的資產階級花朵各個穿著西裝和白襯衣,可能很像巴塞爾的霍爾拜因在他的《死亡之舞》中畫的變了形的倒霉的鬼魂,他們真實的痛苦表情被散光變形成駭人暴怒。



    艾裡希要了一份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加冰,記在自己的賬上。然後他轉向坐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漢瑟,你胖了?」



    那個胖乎乎的年輕人衝他冷笑了一聲。「天知道我有多長時間沒有見到過你了,一見面你就這麼跟我打招呼?而你看上去瘦得跟鸛似的。青春療法。我知道那療法消耗了你不少。」



    艾裡希咧著嘴衝他惡狠狠地笑了笑,刻意露出他臉上所有的撒旦式的V字形。「你說得太對了,漢瑟。」他說完,很粗魯再轉向另一個餐友。「普茲,怎麼樣?」



    普茲·西格頭禿得很厲害,儘管他和艾裡希一樣大。他為了盡可能地彌補這個缺憾,於是蓄了一口真正的大鬍子,又密又黑,用潤發膏塗得锃亮,鬍子的兩角上了一種散發著強烈的松香味兒的蠟,硬硬的,往上翹著。他小心地看著艾裡希。「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他用粗啞的聲音問道。「阿尼·尤勒的發言?」



    「太對了。我們都知道他的思想是多麼的偉大。」



    普茲知道這是諷刺,便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只有那蓬大鬍子抖得神氣活現。然後他又小心翼翼地呱呱問道:「我聽到關於你的一些了不起的事,你這狗日的。」



    「什麼事?」



    「我們有多少人都想在那個永恆的青春泉中洗澡。」那口大鬍子微微垂了垂。「至少,是我們中間的一個人達到了目的,你這狗東西,嗯?」



    我們中的一個人,艾裡希默默地重複著。親愛的基督啊,我是他們中的一員嗎?他環視了一下屋子。那兒坐著沃爾特·施蒂利,像他那個月亮臉的父親一樣臉上閃爍著自我滿足的光輝。他偶爾深深地點一點頭。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已經不是習慣了,而是肌肉。



    他的旁邊坐著這個部落的小成員,保羅·伊瑟林。他是有名沒錢。他正設法夠到沃爾特的耳朵。他看上去臉色蒼白,佝僂著身子。他坐的那把椅子對他來說太大了。他在巴塞爾的日子屈指可數了,除非他討個好老婆。每次伊瑟林想吸引沃爾特的注意時,這個頭髮沙黃、面色蒼白、眼睛像牛奶一樣的白鼠便似乎故意打斷他的話,轉過去和桌子對面的餐友說話,也就是今天晚餐的發言人。



    艾裡希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到目前為止,沃爾特已經把他那個小便攜式計算器的大商業計劃中富於啟發性的秘密透露給了多少人。他現在是不是又在拿這件事煩阿尼·尤勒?



    第一道菜端上來的時候,證明是典型的瑞士菜,就像在座的這些人都是典型的巴塞爾上流社會的男人。艾裡希喝完了自己的蘇打威士忌之後,看到上來的酒是度數很高的格威茲拉米那酒,便又為自己要了一瓶度數低的納沙泰爾紅酒。



    艾裡希啜了一口他的勃艮第黑葡萄酒。那麼說,他和米歇爾的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如果這些呆子都知道了的話,那就有可能已經傳了幾個月了。在一般的情況下,這會讓艾裡希很開心,並且會微妙地影響到他,讓他突然地結束這場風流。和米歇爾就不行了。他發現自己很想知道人們都在說他們倆些什麼。



    年齡上的差距,或許?地位上的差距?還有,如果她能多少長期地把文裡希從他未婚妻的身邊吸引開,由此產生的醜聞?這件事對施蒂利家的男人和馬吉特之間的矛盾的影響?對歐洲米歇爾國際有限責任公司投資的可能性?



    可能巴塞爾的上流社會一個夏天都在談論這些有滋有味的珍聞,加上某種對艾裡希是否終於棋逢對手的好奇。



    是啊,他找著了,艾裡希想著,眼睛盯著吃了一半的食物。他瞥了一眼那瓶納沙泰爾紅酒,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得太多,吃得太少。待會兒還要在講話之後的社交酒會上拍沃爾特的馬屁呢。



    毫無疑問,米歇爾對他的控制是任何其他的女人所不及的。這有可能是個經驗的問題,但是更有可能是她那種完全自信的結果。和大多數曾經和他風流過的女人(不管是單身的還是結了婚的)不同的是,米歇爾在這個大世界和巴塞爾的上流社會裡有非常堅實的基礎。



    她就是她。不是某個政客的討厭的妻子,尋求刺激,搞點小動作報復她丈夫,也不是職業女性,在自己的職業中一步步地往上爬。在許多方面她已經做到馬吉特·施蒂利想要做的,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在瑞士,這很新鮮,但更多的是一種力量。這給艾裡希很深的影響。甚至他坐在這裡,他一心想的還是米歇爾(他這一個夏天從來都沒有跟她分得這麼開),就好像她是瀰漫在這間屋子裡的香氣一樣。



    他的思緒轉到了他的未婚妻。他一點也不知道她生活中的那個男人是誰,這就是艾裡希癡迷於米歇爾的標誌。他肯定她不會莽撞行事的。只要她一有不慎,就會給她的叔叔可乘之機。



    還有她那些親愛的表兄弟。艾裡希抬起頭看著桌子對面的沃爾特。艾裡希喝得越多,就越覺得沃爾特像一隻得了白化病的耗子。喝完那瓶酒之後,他對自己說,如果不先朝沃爾特的臉上吐口唾沫的話,你會發現簡直無法開口和他說話。



    他發現伊瑟林的舉止有些奇怪,好像他已經厭煩了去吸引這個大人物的注意,但是又依然在固執地糾纏他。伊瑟林的臉上帶著厭惡的神色,可能是厭惡自己吧,艾裡希想。他瞭解這種神色。



    甜點端上來了,而且在沒有進一步的預兆的情況下(青年領袖協會最自豪的就是某種古板的隨便),阿尼把他那把沉重的椅子往後一桶,在锃亮的地板上擦出很大的聲響,提醒大家注意。



    艾裡希把紅酒推開,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尤勒那瘦骨伶仃的身子上,他留著一把他近年來非常鍾情的稀稀拉拉的紅鬍子。尤勒的祖上可以追溯到那位十八世紀的數學天才,但是阿尼的家族是旁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因為管理石油酋長們儲藏的黃金而發了大財。



    在那遙遠的無知的年代裡,那些長著梅毒、半瘋半癲,從這塊出產石油的土地上賺取大筆利潤的阿拉伯獨裁者們就喜歡金子,金子鑄成的磚,或者可靠的倫敦銀行中的英國金鎊,直到英鎊的價值大跌,他們才不再對金鎊抱有幻想。



    新一代的酋長的兒子們,他們不再有白內障和局部麻痺,也不再喜歡不加選擇地雞姦,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哈佛受過你死我活的金融戰的訓練,他們的出現使擁有阿拉伯的十幾個家族才把投資的領域擴大了。如果有誰對他們現在較為複雜的投資需要瞭解得一清二楚的話,那就可能是阿尼。他在經濟上是相當地有保障,以至於除了鬍子之外,他實際上穿了一件綠白條的襯衣,跟他的鬍子太不協調了。當然,還有領帶。



    艾裡希鬆開自己的領帶,靠在椅子背上。「先生們,」阿尼開始發言了,「正如我們大家所知道的一樣,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所宣佈的美國世紀已經提前大約七十年結束了。」



    屋子裡傳來一陣咯咯嘎嘎的曬笑。每個人都放鬆了。看起來阿尼是要逗大家開心了,至少按照巴塞爾的標準是這樣的。



    「我在世界銀行的消息人士,」阿尼·尤勒用一種類似非常隨便的安慰話說道,以表明他的確有這樣的消息人士,「告訴我說,毫無疑問,到1980年,酋長們將擁有超過一萬億法郎的盈餘利潤。這個數字,準確地說,預計是一萬零二億法郎。」



    在霧濛濛的變形窗外的遠處,一輛電車敲了一下鈴。艾裡希眨了一下眼睛。他極少眨眼睛。就連他也被一萬億瑞士法郎給鎮住了。



    「讓我換一種方式來描繪這筆錢。」尤勒說,「到1980年,阿拉伯的石油生產者們將擁有世界上的貨幣儲備的百分之七十還多。」



    艾裡希不再聽演說了,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沃爾特身上,要想出個什麼辦法在演說和提問結束之後接近那只白鼠。可能他應該把沃爾特引到包括普茲在內的一夥人中。普茲在其家族銀行中爬升得比沃爾特要快。這個人正好可以用來刺激沃爾特做出某種自吹自擂的姿態,迫使沃爾特在普茲·西格面前扮演有決定權的角色。對。



    「……但是在所有的日子不好過的工業國家中,」阿尼接著囉唆著,「問題最嚴重的既不是美國也不是西德。是日本。對於日本工業家們所面臨的巨大的經濟問題,我怎麼說都不過分。他們——」



    當著普茲的面,艾裡希想,我問沃爾特他是否已經就那份新的美妙的貸款計劃做出決定了。普茲會豎起他的耳朵,問道:「你為什麼不把計劃送到我的銀行,艾裡希?」而沃爾特會出出風頭,當場答應負責貸款。



    「普茲,」艾裡希小聲說道,「講完話——」



    「噓,好——好。」西格的鬍子倒豎。



    「等會兒再說。」艾裡希向他保證此時不打攪他。他靠在椅子背上,假裝聽演說。



    「……所知日本工業的重要成分與那些右翼政治組合,包括該國大多數的有組織犯罪成分的緊密關係,我們必須清楚——」



    艾裡希閉上了眼睛。他可以想像出米歇爾躺在她那張放著許多枕頭的床上。如果他睜開眼睛,那影像還在。她不是歐洲最漂亮的女人。她實在是讓文裡希心猿意馬,但是即使他被米歇爾弄得魂不守舍的時候,他也清楚她不如他眼中的她那麼好看。她也不比,比方說馬吉特,更聰明。或者就性知識來說,他這一生遇到的女人中有半打比她強。



    他坐在那裡,耳朵裡是阿尼·尤勒的嘮叨,心裡在想,這可能是契合的問題。他讀過些這方面的東西,這和動物識別其他動物、判斷敵與我或者同類與天敵有關。是第一印象的問題。米歇爾身上那種獨特的東西正好和艾裡希這些年來內心中一直想著的女性類型合拍。



    「……而且在舉國上下的那種絕望的情緒中,某些工業分子和某些有組織犯罪的分子會聯手保證那種非法的商業優勢,可以使日本脫離——」



    人有沒有可能測出這些內在類型的秘密?一個人心裡懷著多少種自己不知道的類型,直到他看見那棟房子、那棵樹、那座城或者桌子或者畫。就像柏拉圖山洞裡的那些人一樣,看現實世界總想通過……什麼的反射來著?他酒喝得太多了。原型。



    「……提醒你們中那些處理日本人投資和日本人貸款問題的人要拿出比平常多得多的小心來檢查全部的附屬——」



    我通過沃爾特辦的事她永遠也不會滿意,艾裡希對自己說。她真的很像馬吉特。在她的遊戲中還留著一手牌。還有一圈或者兩圈。她手上的牌還有很多,而他卻連這些是什麼牌都不知道。



    這輪掌聲很客氣,但是卻很實在,即使在已經停止了胡思亂想的艾裡希聽來,也清楚地表明阿尼·尤勒的演講很受歡迎。繼之而來的是普通提問者提出的一輪問題,他們中很少有人是想多瞭解些東西,多數僅僅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其中就有沃爾特。



    「……但是肯定,」沃爾特打著向尤勒提問的幌子說道,「肯定我們中的這些人有足夠的商業敏銳,可以察覺出哪怕是一丁點的變了味的東西——」



    艾裡希也不去聽他說。沃爾特提的這些問題僅僅是為他的天才做廣告。酒杯空了。艾裡希斟上酒,慢慢地呷著。



    對,米歇爾的遊戲遠不止這些,他警告自己。她想從施蒂利那裡得到的不僅僅是一大筆貸款。她想尋求的是某種有機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直想拉馬吉特進來的唯一原因。



    七個問答之後,尤勒宣佈晚餐結束。一些人站了起來,聚成小團體,喝著杯中的酒。艾裡希轉向普茲·西格。「你能幫我個忙對付沃爾特嗎?」他問道。



    「施蒂利?」那鬍子垂了下來。「那沒法幫。」



    「咱們呆上一會兒。你什麼也不用做,站在那兒就行了,普茲。」



    「是跟白鼠耍花招嗎?」



    「沒錯。」



    「算我一個。」



    但是那只耗子呢?艾裡希擠過站著的人群。有人記得沃爾特上廁所去了。艾裡希離間走到最近的廁所。他開始推門,但是裡面低低的說話聲讓他停住了。聲音其實不是從廁所裡傳出來的,而是從隔壁的四室裡傳出來的。這裡在冬天用作衣帽間。裡面通常有燈,幫助那個小壞蛋找到你的帽子和外衣。現在,從這回進去的地方傳出沃爾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聽得見。



    「你已經發現她去哪兒了?」



    艾裡希朝衣帽間櫃檯的一邊挪了挪,更接近聲音,但又不會被看見。他躲在上行樓梯的下面。有人回答了沃爾特,聲音太低,聽不見。



    「宣誓證詞,嗯?好。磁帶呢?」



    咕噥聲。



    「我很滿意。」沃爾特用較大的聲音說道。「在本案無懈可擊時告訴我。不,在這兒不要多說。」



    白鼠自己闊步走出衣帽間,走進廁所,沒有看見艾裡希。艾裡希已經躲進樓梯井下陰暗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保羅·伊瑟林從衣帽間裡冒了出來,又瘦又小,鬼鬼祟祟。當伊瑟林回到包房時艾裡希覺得他看上去很沮喪。想到他是在幫施蒂利們做事,他也活該如此。



    艾裡希慢慢地走回到餐廳。他靜靜地站了好長一會兒,目光掃視著一群群站著和坐著的人。這就是他的巴塞爾,不管他想要不想要。過了一會兒,普茲·西格找到了他。



    「沃爾特在哪兒?」他問道。



    艾裡希抬頭看著他,一開始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盯著普茲的鬍子,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哦,那事。」他最後說道。



    「走,咱們干吧。」



    「普茲。」艾裡希慢慢地說道。他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心裡在顫抖,但是不知道是因為對沃爾特和伊瑟林感到氣憤,還是替馬吉特擔憂。



    「出了點事,普茲。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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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月亮升起來了。半個,在這八月的晴空中看上去就像滿月一樣的亮。它投下的光就像陽光一樣的強烈,照射在格勒特街外一座小私家花園周圍的顫抖的青岡木樹葉上。



    這棟房子獨自坐落在那個小花園的正中心,方方正正的三層灰色石頭樓,有角窗和一座很雅致的過車廳。那輛美洲虎已經停在了過車廳下,但是一眼看上去,房子裡沒有燈光來表明有人在家。



    這在老伊瑟林府是很正常的事。現在只有保羅住在這裡。他的妹妹和她的丈夫還有孩子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的父母在他十來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們的最後一位終身僱員,管家克洛恩夫人,六個月前就讓保羅辭退了。



    這倒不是說保羅·伊瑟林好像沒有辦法擺脫貧困。家裡的錢用完了,但是有幾家建築公司出大價錢買他這塊地產。當然,這可愛的老宅會被夷為平地。但是兩英畝的土地,在這麼一塊風水寶地上,如果一個建築商能在這裡蓋,比方說,一棟二十層樓的公寓,那就相當值錢了,假如他能買通土地規劃官員的話。他們是很嚴格,但是巴塞爾的官員不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官員工資掙得多。



    上一筆出價對保羅太有誘惑力了。一百萬瑞士法郎。他可以離開巴塞爾,到別的地方東山再起,好好幹他一番事業。但那就意味著伊瑟林家族他這一支山窮水盡了。在巴塞爾還有些其他的伊瑟林,表親之類的。所以這並不意味著在巴塞爾顯赫了這麼多個世紀之後這個名字要銷聲匿跡了,而只是保羅的父親所代表的這一支。他父親是整個家族中最受尊敬,最受愛戴的人。出賣他的宅子,他的花園,他的長子繼承權……保羅拒絕了。



    他看著臥室窗外的月亮。一隻現代的玻璃缸中,一支小蠟燭給這間屋子增添了些閃爍的實在感,但是月光要真實得多。



    他發現自己在想像著謝爾特的樣子,倒在米黃色大眾車的方向盤上。這些天來,為了保護伊瑟林的長子繼承權,他付出的代價任何人都無法想像。



    「你在看什麼?」艾爾菲從床上問道。



    保羅轉過身來,摸了摸皮包骨頭的上那亂蓬蓬的胸毛。這個動作沒什麼意義,只是給他些時間思考。「是月亮,寶貝。過來看看。」



    「不。你過來。」



    「沒個夠的小婦。」



    「沒個夠的是你。」她提醒他。「是你開始的,你就得做完。我還沒完呢。」她咯咯地笑著。



    他在她身邊躺下,心不在焉地開始輕輕地抓著她上那又大又挺的。他本希望在小巴塞爾的電氣行裡買一台烏爾M-7,有煙盒那麼大小。但是他沒有別的選擇,只有買麻雀6001,就像一個很大的黑色維生素膠囊。都是非常好的麥克風,但是麻雀FM發射器只能傳遞一百米的距離。



    她又咯咯地笑道:「你上流社會的女朋友是不是這樣,保利?」



    她從床角抓起她扔在那裡的那頂柔軟的白色大草帽。她昨天午餐時戴的就是這頂草帽。今晚赴過舒茲恩大樓的晚餐之後他來接她時,她戴的也是這頂草帽。她著身子,開始緩慢地、幾乎是很嚴肅地向上向後運動。那頂昂貴的帽子在燭光中撩人心扉地搖曳著。



    「待會兒再問我。」



    他和她一起搖著,跟上她的節奏,加強她的節奏。得給她好好編個謊。間諜之類的?但是她絕對不會相信她自己的女主人會幹這種事。那麼浪漫的陰謀?



    就是要跟她說點什麼,答應給她上天摘月亮,卻讓她把麻雀6001放在發揮最佳作用的地方。他注意到馬吉特經常隨身帶著一隻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可能把麻雀放在那裡最合適。但是怎麼才能讓艾爾菲去放它。如此這般?



    「啊!」她的手指摳進了他的肩膀。她抖得很厲害,連他也振動起來。她的眼睛緊緊地閉著。草帽瘋狂地抖著,好像在大風中一樣。



    然後她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她的眼睫毛撲閃著,眼睛卻還閉著。



    「如果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足夠長的話,」伊瑟林小聲說道,「我可以把你培養成一個十足的女士。不管是在床上還是在床下。」



    艾爾菲雙眼圓睜,帶著敬畏。「真的?」



    他上下點了幾次頭,模仿沃爾特·施蒂利的動作。他幾乎想都沒想,就發現了讓艾爾菲做什麼她就做什麼,甚至背叛她的女主人的動力。身為馬吉特的貼身女管家,她一定看夠了上流社會的生活,自己也想來試試。為什麼不呢?她也帶得出去。等到他在她面前展現出一幅富貴生活的圖景時,她會為他去殺人的。



    「艾爾菲,」他說道,「乖。從我身上下來,去梳妝台。看見那個像閃閃發光的黑色小藥丸的東西了嗎?把它拿過來。」



    艾爾菲猛地把白草帽的帽簷拉了下來,做了個鬼臉。但是她還是按照他說的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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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艾裡希翻著他房子頂樓上的那個寫字檯,漫不經心地搜著抽屜,找一套車庫裡那輛本特力車的備用鑰匙。他今天晚上給了邦特一套,但是現在給他打電話太晚了。備用鑰匙應該在書桌裡。



    他終於找到這套鑰匙了,被隨意地扔在一個小錫盒裡。這個盒子原來是裝細長的荷蘭雪茄的。他漫無目的地掃視著放在盒子裡的其他鑰匙,認出有一把是開樓下信箱的,有一把是那輛橘黃色的瑪格納的鑰匙,有一對鑰匙是開他的度假別墅的前後門的,甚至還有施蒂利城堡廚房的備用鑰匙,那是幾年前馬吉特給他的,為了什麼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他們以前是多麼親密,而其實又從來沒有親密過,真有意思。這是互相信任的朋友關係。



    艾裡希的動作很不穩,幾乎無法控制。他可以看見他抓起鑰匙放下鑰匙的樣子,他手在顫抖。沒關係。



    他把本特力的鑰匙放進口袋裡,踢踢踏踏地下了主樓梯來到一樓,給自己兌了一杯和傍晚時邦特給他兌的那杯一樣大的蘇格蘭威士忌。今天晚上似乎是豪飲之夜,他嘟囔著,啜了一口酒。當然,當他想問題時才喝。



    他盯著那幅映在烏爾斯·格拉夫木刻周圍的鏡框中自己的臉。他先齜著牙,像一條發怒的狗。然後合上嘴,審視著垂下的嘴角,小丑的嘴。今天晚上他的舉止就像是個小丑。



    所有心裡最關心他而又比他好的人,幾年來一直告訴他說他不正經。他知道他沒個正經。生活就不正經,所以又有什麼可以正經對待的呢?



    正經人讓他煩。他們很顯然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麼。他們以為生活有意義,以為一個人如果保持清醒、嚴肅,他就可以把生活的意義給弄出來,就像把蝸牛從它的殼裡弄出來一樣,然後就可以掌握它。這都是放屁。這會讓人舉止很噁心,像沃爾特,或者很殘酷,像他爸爸迪耶特,或者很猥瑣,像保羅·伊瑟林。



    這就會導致愚蠢,像馬吉特。容易受到攻擊,成為惡意的目標,袒露自己的胸膛作靶子,讓所有那些瑞士的神射手把她的心臟灌滿了鉛。可憐的馬吉特。



    艾裡希一口把剩下的酒喝乾。他把本特力的鑰匙放在手掌上,上下拋著,讓它們發出輕輕的叮噹聲。在空蕩蕩的房子中,那聲音比它本來的要響。在他看著那面鏡子中的那張小丑的臉時,他發現自己很想知道米歇爾能不能幫他保護馬吉特。



    本來是常規的提案,她卻一定要把馬吉特扯進來,其背後有某個神秘的目的。這會不會讓米歇爾非解救馬吉特不可呢?但是,說實在的,這件事能不能交給一個陌生人去幹呢?他怎麼能把自己的擔子卸給一個局外人?這也太不夠朋友了。



    他轉身離開窗邊,從房內後門來到車庫。看見瑪格納L-2的空車位,他不禁想知道今晚它在什麼地方。誰和馬吉特一起用車?正派的未婚夫是會想知道這些事的。



    他打開車庫的門。月光在萊因河的急流中閃爍著,在波峰浪尖上燃起耀眼的光。艾裡希吸了一口夜空中溫暖的空氣,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米歇爾。但是天已經太晚了,他得趕快回她的別墅。



    他開車駛過河,進入並穿過巴塞爾的老城,將車朝西南方向飛快地開著,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穿過郊區和附近的瑞士鄉村。布魯德霍爾茲、賓寧根、伯明根。麻煩了。都是B開頭。他醉得那麼厲害?養的本特力。



    賓,本肯,巴特韋爾。他的前額和上唇冒出了汗珠。這些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他把本特力停在雙車道的鄉村公路的路肩上,熄了火。月光照在他身上。瘋了。他這是見月瘋。前面有路牌。他發動汽車開了過去。



    到伯格,布勞恩,拜施韋爾。



    他轉朝左邊向法國邊境駛去。米歇爾的別墅建在瑞士深入法國阿爾薩斯地區朝貝特拉赫方向的一個小突出部位上。或者是彼得塔爾?別在想B了!



    他知道是該這樣的。他知道那棟別墅在什麼地方。他今天下午還去過那兒呢。那地方在。忘了B吧。別墅在那兒。她把它建在瑞士的手指尖上,周圍都是法國,就好像她從後門出去就移居國外了。這不是她通常選擇的那種島嶼,但它的確是個陸地上的島。



    在她的島上她是喀耳刻①。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古代那套把男人變成豬的東西了。過時了。那種刺激已經沒有了。她只是把他們變成小丑。①喀耳刻,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仙女,曾用巫術將奧德賽和他的同伴變成豬。



    艾裡希總算找到了別墅的大門,別墅周圍種著刺薔薇作活籬笆。喀耳刻在獨自等待。



    而他卻空手而歸。他甚至沒有跟沃爾特說話。他沒讓自己說。他空著手回來,喀耳刻會生小丑的氣的。小丑得爬在地上乞討殘羹剩飯。



    艾裡希從本特力上下來,幾乎是跑向房子。窗子是黑的。她等了這麼晚,已經睡了。不能相信小丑。他們簡直沒個正經。



    他彎下腰,在門墊下摸鑰匙,找到了,開門進了清涼的門廳。房子的牆是很厚的石牆,即使在八月的酷暑中這裡也很清涼。這個地方與世隔絕,當然,三條進來的電話幹線除外。她需要電話去控制其他的小丑。



    他悄悄地穿過中廳,走進臥室。他摸到玫瑰色的床。月光從對著法國的窗子射進來。



    床是空的。



    他打開檯燈。暗淡的玫瑰色枕頭散發著溫暖的光。在最大的那只枕頭上放著一個信封,上面有他的名字。他撕開信封。



    「我出門了,」信上寫著,「你找不到我。兩周以後,當你把事情解決了以後,往撒丁尼亞給我打電話。不要提前。愛你不變。M。」



    艾裡希坐在窗邊。把字條放在臉上,聞著她的香水味兒。愛你不變。他側身倒在床上,臉壓在那只枕頭上,吻著它,直到淚水浸濕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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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瑞士人是歷史的定論。



    ——維克多·雨果

第四十六章

    到了九月份,天氣涼爽了一些。科爾馬的老城坦組區在黃昏這個時刻看上去甚至比平常更加古雅。九月金色的太陽已經接近地平線,給這些十五世紀的建築物粉刷過的白牆上染了一道柔和的暖色,讓暗棕色的十字形木樑也亮了起來。



    在廣場的這頭,租給伯塔·修茲的那間公寓的對面的一間屋子裡,保羅·伊瑟林坐在窗邊,用薄窗簾擋著他。夾在耳朵上的那副耳機讓他什麼都聽得見,比他想要的還多,背景噪音,拖椅子的聲音,甚至布裡斯那驚天動地的噴嚏聲在老海關大樓廣場的這一邊打開窗子都能直接聽見,用不著監聽裝置。



    納格拉錄音機慢慢地轉著,從放在它旁邊地板上的那台靈敏的FM接受機中輸入信號。伊瑟林在監聽對話,就是這麼回事。大多數對話都是浪費磁帶。但是他又不敢關掉錄音機,生怕漏掉罪證材料中的一個音節。



    他的確錄了不少。他錄下了他們倆彼此稱呼對方的名,這是身份辨別的關鍵,還有緊接著說的話和發出的聲音,毫無疑問這是時的聲音。



    那是在他耐心地等了無聊的兩個禮拜、錄了一些沒用的東西之後,在上個禮拜錄下的。他還錄下了一些關於UBCO經營的非常有用的情報。布裡斯完全信任她。麻雀6001的工作狀態非常好,它上面的自帶電池至少還可以再用一個月才會沒電。多花些錢是值得的。伊瑟林根本不知道艾爾菲把它放在了什麼地方。



    開始他讓她干她非常不樂意,但是伊瑟林花了幾天的功夫,給她編了一個過於複雜的故事,說是要保護馬吉特·施蒂利防著家庭內部的敵人。顯然,艾爾菲把麻雀6O01藏得好得不能再好,因為馬吉特去哪兒它都跟著。如果在那隻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中藏好,這個黑色閃亮的大藥丸在黑色的內包中可能永遠也不會被發現。



    他聽見水流的聲音,這是秘密監視中常聽到的。有一次,在一項軍隊的任務中,他曾非常專業地在阿申福斯達特街旁邊的德拉申旅館的一間套房裡安了竊聽器。兩個漢堡的商人在這間套房裡玩了四個而不是兩個身價很高的。他們整個週末都和那些女人在一起,而伊瑟林能錄到只有很長的一串咯咯聲和呻吟聲,幾段歌,長長的電視聲和許多杯子中的冰塊發出的叮噹聲。東西不少,但是作不了證據。



    「我一定得去嗎?」馬吉特的聲音問道。



    伊瑟林坐得更直了。「不用,除非你想。」布裡斯從遠處回答,在流水聲的上面。



    「但是我對他非常地好奇。」



    「哈。」布裡斯顯然把水關了。「我不。」



    「那麼我來。」這是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鐘之後的回答。



    「不管怎麼說,這樣我會很高興的。」布裡斯向她保證。



    剩下的就是腳步聲和一些低語,低得連麻雀60OI也無法完整地傳過老海關大樓的廣場。在某一刻他似乎聽見馬吉特·施蒂利說什麼「別撐著你的身子」,不過這作不了什麼證據。



    耳機裡一片寂靜。伊瑟林轉身打開擱在床上的一個很大的黑色公文箱,裡面放著文件夾和磁帶盒。在他空餘的時候,他就費力地,並把磁帶上的東西聽寫到紙上。打字稿放在文件夾中,每一頁上都標著監聽的日期。



    如果這還算件事的話,要比偷聽還煩人,但是這件事又太機密了,不能交給一個秘書來幹。此外,牽扯進來的人越少,開支越少。迪耶特·施蒂利答應給他的抵押貸款(二十年,年息只有聞所未聞的百分之三,還有所謂的「常青」條款)足以保證伊瑟林府免遭拆房隊的辣手。但是保羅·伊瑟林還得活。施蒂利答應給他的現金結算必須得節省著花。



    他漫不經心地前後查看著黑色公文箱裡的東西。所有的都在這兒了。沒有在保險箱中留保險副本。伊瑟林曾經學過要小心從事。磁帶都在這兒,還有聽寫稿,樓下街角酒吧的那個侍者和隔壁鄰居的宣誓證詞,還有兩個而不是一個極有責任感的憲兵,他們並不是真的要那麼多的現金才履行自己的職責在他們的宣誓證詞上簽字。



    他唯一還缺的證詞就是租房子給他們的那個女人的。那家出售陶瓷製品和雕塑的藝術品商店也是她的。不知什麼原因,伊瑟林覺得她是馬吉特的朋友。問房東一些尷尬的問題而讓那對罪人警覺起來,這可不行。



    馬吉特的一聲長歎。寂靜。床單的窸窣聲。寂靜。然後布裡斯:「不幸的是,那得讓我們高興到明天晚上。」



    「不可能。」



    布裡斯:「我想一般分開的屋子會盛行。」



    她咯咯地笑。「我得收拾了。我的——」



    背景聲。床的吱嘎聲。「……練習本?」



    布裡斯:「我看見它在桌上。對,在——」



    腳步。「你知道,」她說,「我們英俊的主人是有名的聰明人。」



    「可能名不副實。」



    「我就得跟他談——」



    衣服的窸窣聲。嘀咕。布裡斯:「你說什麼?」



    「饑荒。銀行的責任。能做些什麼。應該做些什麼。」



    「施蒂利?」他的聲音中混雜著不相信和氣惱。



    「對,完全正確。但是就每個——」背景聲。



    「基——督。」布裡斯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咱們走,寶貝。」



    寂靜。然後啪地一聲,那隻金色的皮包關上了。顯然他們的週末計劃中包括去拜訪什麼人,但是誰呢?一分鐘之後,伊瑟林聽見關門的聲音。



    他們出現在樓下,朝內院後面的車庫走去。伊瑟林開始匆匆忙忙地收拾他的設備。但是等他收拾完了的時候,那輛橘黃色的車已經駛出廣場。當伊瑟林上了他那輛奶油色的美洲虎時,那輛小老爺車已經離開朝巴塞爾方向駛去了。



    伊瑟林安慰自己說在超級公路上或者回到自家的城裡很容易追蹤到他們。同時,他拍了拍放在他旁邊座位上的那個黑色公文箱,他現在的資料已經夠多了。他星期一跟沃爾特交差。無聊而又讓人不太喜歡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而家族的榮譽也會保住,讓全世界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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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那個星期五晚上,從空中進入魯加諾非常不可靠,但是布裡斯還是設法在晚上十點飛機場關閉之前著陸了。帕爾莫那輛有專職司機駕駛的戴姆勒米接飛機。布裡斯已經開始憎恨這次御前演出的週末了。但是當他看見帕爾莫本人耐心地坐在轎車裡等著他的時候,不知怎麼的,氣也就消了。飛機晚了一個小時,但是帕爾莫沒有抱怨。



    他們已經有幾個月沒見面了,布裡斯發現這個老人體重減得太多了。「你在節食嗎?」他問道。



    「是帕爾莫雙T公式。網球和壓力。」



    「緊張?退休的人要壓力幹什麼?」



    「不說了。」帕爾莫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他們靠朝後面,看著魯加諾湖邊懸崖公路上的路燈。戴姆勒平穩地沿著湖邊朝摩科特駛去。



    「那份通用汽車的提案。」帕爾莫終於問道,「結果怎麼樣?」



    布裡斯試著也用他那種不帶個人感彩的語調。他剛才犯了個錯誤,用個人評論開始談話。但是,天啊,帕爾莫臉色可不好。可能跟他提到這點的人太多了。



    「我們正在受理大部分的文件。」他說,「它是通過法蘭克福,但是會落在巴塞爾的帳戶上。順便說一句,我已經把最後一批老僱員給清理掉了。我有一個新班子了。」



    「瑞士人?」帕爾莫飛快地問。



    「有些是。但是是從這兒附近來的意大利裔瑞士人。我想在一段時間之內他們還是會很乾淨的。當地人至少要花六個月的時間來腐蝕他們。」



    「一廂情願。」帕爾莫不耐煩地歎了口氣。「我們在瑞士的業務會一直有這樣的問題,安全問題。在我們發展壯大、我們的人開始拿獎金工資之前,我們無法讓他們忠心耿耿。」



    「嗯,你看。」布裡斯有點兒猶豫地說道,「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現在就已經給他們發獎金工資了。」



    帕爾莫的嘴裡發出很尖厲的聲音,但是他卻很久沒有說一個字。戴姆勒開始曲裡拐彎地爬U形彎了。然後只聽他說:「好吧,馬特,你是老闆。」



    「這話可不是白說的。」



    話一出口,布裡斯就後悔了。帕爾莫瞥他的那一眼,在五十步開外的距離就可以把他的頭骨鑽個洞。但是,老人又沒說話,直到把火壓下去。「我今晚脾氣不好。」他這時說道,「別逼我。」



    「好。」



    他們靜靜地坐著。在轉彎處。布裡斯盡可能地不靠到帕爾莫的身上。司機對這條路很熟,甚至黑燈瞎火他也能把車開得很快,以至於兩個乘客不得不抓著吊帶拉手才不至於被甩得撞在一起。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終於,布裡斯問道。



    「什麼?」



    「今天晚上的問題。」



    「哦。」帕爾莫直勾勾地看著前面戴姆勒的車燈照射的松林。「柯蒂斯打來一個讓人心煩的電話。跟我們在這兒的經營無關,是歐洲其他分行的問題。我讓他把問題查出來,然後回到我這兒來。」他轉頭看著布裡斯。「你的小姐什麼時候到這兒?」



    「明天早晨。坐火車。」



    「到達時間?」



    「是從斯特拉斯堡發車的夜班臥鋪車。上午九點。」



    帕爾莫俯身向前對司機說:「明天上午九點,查爾斯。到火車站去接一位,啊——」他停住了。布裡斯正要說出名字,但決定還是讓帕爾莫炫耀一下,如果他腦力還行的話。「一位修茲小姐。」老人這時說道。他靠朝後面,露出一個自鳴得意的微笑。



    汽車還在U形彎上來回穿梭著,直到駛上最高峰。司機下車打開一道大門,然後接著開車到第二道門。布裡斯看見帕爾莫的眼睛閉著。他睡著了嗎?這位摩科特之鷹在做了這麼出色的表演,記憶力好得連計算機都自愧不如,可不能就這麼像個疲憊不堪的老梆子一樣睡著了,把自己的形象都破壞了。



    戴姆勒在鋪著水泥的泊車區停了車。帕爾莫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你在戰爭中幹了什麼,馬特?」



    「你說什麼?」



    他們向房子走去。從裡面射出的燈光將巨大的玻璃牆照亮。司機拿著布裡斯的短途旅行包,小跑著跟在後面。「你在什麼部隊,越南?」帕爾莫接著問道。



    「步兵。」布裡斯說,「滑稽吧。」



    「是滑稽。」



    他們走進屋裡。布里斯本指望能見到帕爾莫的一兩個孩子——他們現在都該是大人了——之後他才想起來美國的學校已經開學了。「你問這個幹嘛?」他說。



    「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情報部門幹過。」



    「我太笨。」



    帕爾莫搖了搖頭。「你在巴塞爾的安全措施的確很有天才。」



    布裡斯想知道他是否敢說明所有這些複雜但是很成功的計劃都是迷人的修茲小姐發明出來的,使他的巴塞爾行動至今無人知道。以馬吉特的背景和她的腦子,這點問題也就是小學水平。她這一輩子都在本能地學習解決這類事情。



    「不管怎麼說,」帕爾莫一邊兌著飲料一邊說,「我們在大戰中的G-2①裡有句老話。」他停了一下。「你聽見了嗎?『大戰。』我說話越來越像那些第一次世界大戰退下來的醉醺醺的美國軍團的酒鬼們了。不管怎麼說,馬特,我們有句老話。第一次出現是偶然。第二次是湊巧。但是第三次就是敵人的行動。」①G-2:陸軍或海軍情報部門。



    「第一次出現什麼?」



    「任何無法解釋的事情。讓我心煩的就是柯蒂斯挖出來的這件事。」



    布裡斯已經坐在一把墊著皮墊的巴塞羅那椅上了。他看著帕爾莫端著兩杯飲料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老人終於意識到他在做些什麼,於是遞給他一杯。這間屋子沒有像固定在屋頂上的那種單一的光源,而是由跟桌面一樣高的六七盞燈分佈在各處照明。有些燈光聚焦在布裡斯非常反感的現代油畫上。



    其結果是不刺眼,但卻讓帕爾莫的眸子中有了幾個特別亮的光點。當他彎下腰遞給布裡斯飲料的時候,那光焰的小熱點燃燒得非常亮,使他看上去就像恐怖物品陳列室裡的什麼東西,骷髏一樣的臉,賊亮的眼睛。



    「我上個禮拜接到在紐約的比爾·埃爾斯頓的電話。」帕爾莫一邊繼續踱著步子,一邊說道,「你記得比爾?」



    「UBCO的探子頭?」



    「柯蒂斯的老闆。」帕爾莫說道,算是同意了他的說法。「似乎我們的兩個最大的曼哈頓客戶正準備起訴我們,理由是疏忽大意和為了我們自己的利益故意濫用機密信息。」



    「嚯?」



    「你能相信嗎?噴技公司,電子和火箭的大公司,有幾百萬的售出股在我們的帳戶上?他們稱他們在紐約的一次會議上透露給我們的機密信息已經洩露給了他們的主要競爭對手。他們的對手正在毀了他們。」



    「我不明白。」



    帕爾莫飛快地啜著飲料。布裡斯注意到他杯子裡的飲料根本就沒下去。他自己喝了一口。如果這是帕爾莫的難眠之夜的話,他很高興馬吉特不在這兒。



    「是這麼回事。」帕爾莫解釋道,「噴技的人為了幾個需要資金的新項目來和我們碰個頭。一個非常絕密的項目,包括在高效電磁上使用過冷電路。還有一個項目是把一根電話線上同時傳遞的信息量提高四倍。潛力很大的東西。能賺錢。而且,當然,雖然我們用不著知道螺母螺栓怎麼配,但是我們要求全面瞭解他們進展到哪兒了,打算怎麼花我們的錢。所有這些信息,他們聲稱,我們都洩露或者賣給了新近被科威特人買下的杜塞爾多夫的迪諾法本技術公司。」



    「UBCO賣情報?」



    「這一點他們永遠無法證明,」帕爾莫寬慰他道,「但是他們就其他的起了他媽的訴。這些新計劃非常機密,甚至他們自己的人都不知道在我們的會議室裡透露了些什麼。而且更糟的是,他們給我們露的一些額外的新主意僅僅是在會前的一兩天裡才琢磨出來的。但是迪諾法本連這些新主意也知道。」



    「聽起來不妙。」



    「損失賠償費高達兩千萬美元。」



    「他們真的起訴了嗎?」布裡斯問。



    「還有哪。」帕爾莫又啜了一口飲料而沒讓它減下半分。布裡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病了。醫生不允許他豪飲了嗎?他是不是假裝在保持他通常的形象,至少在他自己的幹部面前?



    「這是一家服務公司,一家很大的汽車出租團體。他們來央求咱給他們的預訂計算機化的新方法提供資金。他們的廣告攻勢已經都弄出來了,硬件也做好準備運轉了,只要我們一給錢。媽了個巴子的,他們還沒來得及發動他們的廣告攻勢,他們的主要競爭對手就推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廣告攻勢。老天哪,他們氣瘋了。當然,是衝著我們。現在你明白我剛才的意思了吧?」



    「什麼意思?」



    「我們在陸軍情報處的老話?」



    布裡斯點了點頭。「這是第二次,是巧合。可能。」



    「但是!」帕爾莫說出這個詞的力量之強,讓布裡斯在椅子上很不舒服地扭了扭。這老傢伙舉止失常,不是他的本色。太強烈,在這件事裡陷得太深了。



    「但是。」他又爆發了。「柯蒂斯從布魯塞爾打電話告訴我的就是第三號事件。不到一個月前,一個銅線生產商跟我們討論了一種新的合金。今天大阪的一家公司生產出他們自己的型號,同樣的合金,同樣的性能。你可以把它叫做純粹的巧合,而且我們在布魯塞爾的人也是這麼看的。但是加上我從紐約瞭解到的情況來看,馬特,除了敵人的行動之外我再也沒有其他的看法了。」



    電話鈴響的時候,帕爾莫腳尖一擰,好像要去抽打一隻網球似的。他一直是用右手端著飲料的,現在他的右臂一轉,肘部彎曲,手腕繃緊內曲做正手抽殺。威士忌加蘇打水無聲地灑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我來接。」帕爾莫厲聲說道。他一個箭步躥到吧櫃,在第二聲鈴響起之前把電話從叉架上取下。



    「好,快說。」帕爾莫說道。他深灰色的眼睛搜索著屋子,他的腦子在接受著電話裡說的話。「倫敦?好,好,我明白。」他的目光瘋了一樣四處瞄著。他已經有點兒嚇著布裡斯了。然後,突然,帕爾莫的嘴唇撤了下來。「什麼?」



    屋子裡一下子沒有聲音了。那氣氛似乎比帕爾莫的話還要緊張。他聽著,眼瞼垂著,透出一股繃緊了的力量,比剛才他喝出命令時還明顯。



    最後他靠著櫃檯坐了下來,蹺起二郎腿。他穿著一條白色的帆布褲子。「是……真的嗎?」他心平氣和地說道,「你肯定嗎,柯蒂斯?」他點了一下頭,然後又點了一下。



    「幹得好!幹得好!老天,這他媽的就複雜多了,嗯?但是至少,我放心了。對,他在這兒。那位小姐明天到。什麼?」帕爾莫輕輕地笑了笑,然後用一種布裡斯很不喜歡的腔調說道:「跟以前一樣,扮演丘比特。」帕爾莫說完話,掛上電話。



    「妙啊。」他這時說道,「我們的倫敦分行和曼徹斯特的一家卷鋼客戶也出現了完全一樣的問題。他們向我們吐露了在非洲的銷售計劃。兩個星期之後,一家阿拉伯商號普遍每磅降低幾分錢,在每一份合同上勝他們一籌。阿拉伯人似乎對曼徹斯特的價格瞭解得非常準確。而所有這些價格都只在一個地方討論過,我們的倫敦分行。」



    「這就不是三,而是四了。」布裡斯指出,「敵人的兩次行動。」



    「不,不是這回事。」



    帕爾莫在他對面坐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看上去一下子年輕了,無憂無慮,胳膊朝兩邊伸開,隨意地搭在他坐著的那把沙發的靠背上。布裡斯從來沒有見過有誰變得如此之快,更不要說是帕爾莫了。



    「這就是柯蒂斯這樣的特工值得付雙倍錢的地方了。」帕爾莫接著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他也是這麼說的,而且我也不能怪你,因為你知道,如果必要的話,他會監視你。是為了事業的利益。但是柯蒂斯是真正的職業老手。想想看他瞭解到了什麼。」



    「不管是什麼,它讓你鬆了一口氣。」



    帕爾莫優雅地笑了笑。「他瞭解到巴克雷銀行在倫敦的分行也被他們的一個客戶提出了類似的起訴。洛桑的施蒂利銀行也是如此,還有美國花旗銀行洛杉磯分行和切斯曼哈頓銀行駐馬德里分行。是不是挺有意思?」



    「有意思?恐怖。」



    「但這至少不是只針對UBCO的。」



    「銀行中的某種間諜系統,將客戶的機密賣給商業對手?」布裡斯喝完酒站了起來。「我想這只是個時間上的問題。」他補充道,並走向酒櫃。「在銀行的會議室裡商量的能賺大錢的秘密大多了。」



    「但是擁有全球聯繫的間諜系統,」帕爾莫說,「這需要很多的人力財力。只有一個組織能幹得了,那就是黑手黨,但這件事又和他們無關。他們的腦子不會這麼想。」



    布裡斯自己又兌了一杯飲料,看著帕爾莫重新換過的一杯酒還沒有碰。這老傢伙真的不喝黃湯了。健康原因?



    「他們可以應付一部分。」布裡斯提示說,「他們可能無法收集到情報或者給情報估個價。但是就他們的聯繫來看,兜售這些東西可是沒的說。」



    「可能吧。」



    帕爾莫的身體坐著的時候還很放鬆,一站起來就開始緊張。「我想我現在可以好好睡一覺了。這一整個星期我都在擔心這件事。」他示意了一些書和雜誌。「你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聽聽收音機。你的房間是過廳右手第二間。」他高興地笑了笑。「你的小姐今晚不在這兒可太糟了。」



    「對她來說是個安全問題。其實,我很不願意把你的邀請轉達給她。但是她想見你。」



    帕爾莫點了點頭,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了。「你很擅長處理安全問題,馬特。」



    「她也是。」



    「怎麼樣了,你們?——嗯,可能這麼問不太好。」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了一會兒。「你在電話裡跟柯蒂斯提的那件事。」布裡斯聽見自己在說話。他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中有些哀怨。「那件扮演丘比特的事?」



    帕爾莫瞪大了無辜的深灰色眼睛。「非常絕妙的一般評論。」



    「跟以前一樣,扮演丘比特。」布裡斯重複道,「你就是這麼說的,是不是?」



    「我肯定你的記憶一點問題也沒有。」老人過了一會兒答道。他的聲音又冷了下來。「晚安,馬特。睡個好覺。」他一轉身,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就走了。



    上帝啊,布裡斯想,真拿他沒辦法。他已經把自己完全裹在權力、焦慮和陰謀的繭袋中。但是如果我成了他陰謀的一部分,成了他棋盤上的一個棋子,我他媽的算倒了霉了。或者馬吉特,在這件事上她也一樣。如果帕爾莫是拿他們倆當棋子——



    布裡斯突然靠著酒櫃櫃檯坐了下來。「跟以前一樣,扮演丘比特?」假如……不,但是假如這整個任務……假如帕爾莫派他來巴塞爾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曾和這位非常有勢力、處境非常糟的馬吉特·施蒂利有過一段感情?帕爾莫會這麼殘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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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那個星期六的早晨,很早,艾裡希·洛恩已經在打電話了。他給施蒂利城堡打電話,倒不是因為有什麼事要跟馬吉特說。實際上,他已經決定不告訴她他幾個星期前瞭解到的關於保羅·伊瑟林和沃爾特·施蒂利的事。至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說。



    但是艾裡希需要有人說說話,而馬吉特可能是全巴塞爾他唯一覺得還能愉快地交談的人了。他曾給她打過電話,謝謝她把那輛小名牌跑車還回來,並且問她還需不需要。管家烏希告訴他說,是的,馬吉特昨天在家呆了一個晚上,「換換花樣,」她故作淘氣地加了一句。「但是在我醒來之前,洛恩先生,她不見了。倏。沒了。」



    艾裡希掛上電話,盯著書桌的桌面。這桌子看著就心煩。已經幾個月沒有打掃了,因為他不准邦特進四樓的這間書齋。他知道邦特偶爾還是進來,但是沒有近來打掃過的跡象。骯髒的豬圈。到處是一點點的垃圾。皺巴巴的紙。斷鉛筆。舊襪子。他怎麼會把這個地方變成這麼一個動物園?他甚至連回來都很少回來。



    兩個星期前,當米歇爾的最後通牒到期的時候,艾裡希試著給她在撒丁尼亞的斯姆拉達海岸外的小別墅裡打電話。好幾天都沒人聽電話,然後,一個清潔女工用很粗野的意大利語解釋說十一月份才找得到米歇爾夫人。



    她在躲著他,這念頭一下子就落在他的心上。他浪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接通了一個撒丁女傭。現在他的腦子轉得更快了,就像那些閃著各色光的兒童玩具一樣往外冒著火星。



    艾裡希從小就記得非常清楚,一抽手柄,一個錫輪就擦著一塊隧石轉起來,在彩色雲母窗後面,火星像雨點一樣。紅的,藍的,黃的。哇!



    然後他在書房裡呆了整整一天,給她在赫布裡底群島的鄉村別墅打電話,沒戲。他又試了馬耳他,然後科斯島,然後薩克島。幾天過去了。他在書房門外找到一盤盤的食物。他隨便咬幾口,呷點飲料,大部分食物都剩下了。他就靠蘇格蘭威士忌活著,純的蘇格蘭威士忌。



    他上個禮拜刮過一次臉。他已經無計可施了。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島可以打電話了,要麼是因為那裡沒有電話,要麼是因為米歇爾從來沒有透露過它們的存在。還有幾十座島嶼他根本就不知道,而在那些島嶼上有成群的小伙子在輪流伺候她。



    當然也可能只有一個島、一個秘密的地方、一個小伙子。這無關緊要。每天他都開車去位於巴塞爾西南的那座別墅。他甚至還有一次刮了臉,打扮得整整齊齊,驅車往南到米歇爾療養院參加一個董事會。他們不僅讓他進去了,而且他還要求轉了轉這個地方,檢查了每一間實驗室、每一間辦公室、每一間儲藏室。沒有米歇爾。



    那個會開得很尷尬,因為就施蒂利的貸款他沒有什麼可以報告的。但是他已經不在乎尷尬不尷尬了。



    他終於明白米歇爾沒有下過任何命令排斥他。他也終於明白了他對她已經不重要了,既然他讓整個施蒂利提案遲遲沒有個結果。他一次也沒有給沃爾特打過電話。他曾經想跟馬吉特談談,但是那次他設法在電話裡找到馬吉特時,他又無法讓自己討論這個問題,因為他無法讓自己談論米歇爾。



    所有的東西都和他作對。他無法讓那個計劃向前發展,因為那個計劃讓他想起米歇爾以及他們倆之間的事。而他一想到米歇爾,又無法不被拋入他靈魂中最可怕的深淵。



    他現在盯著桌上的電話,心裡想,這不是壓抑。這不是憤怒。這是……狂亂?她好像在他身上注入了一種突如其來的、毫無意義的、週而復始的、徹頭徹尾的瘋狂,就像一隻頭被剁下來的公雞,地抽搐著,蹬著腿,在生命燦爛的血泉中輝煌地衝著,跳著。



    他撞上門離開書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螺旋樓梯,來到車庫門口。



    「艾裡希先生?」



    邦特的聲音。去他媽的邦特。艾裡希跑進車庫,從車門跳進敞篷的瑪格納L-2,開出車庫,駛上下萊因河路,朝通向大巴塞爾的主橋方向駛去。他衝過橋時,差一點撞上從對面衝過來的一輛電車那又細又長的車頭。他開得有點兒大意,但還不算太嚴重。



    他衝下一道坡,駛向巴福瑟廣場,並就在這時從反光鏡中瞥見一輛奶油色的美洲虎在他後面。他皺了一下眉頭,猛地一拐瑪格納,朝西南方向開去,去做他每天都要做的,查看米歇爾的別墅。美洲虎還跟著他。



    在賓寧根,或者可能是賓寧根或者布魯德霍爾茲,他意識到那輛美洲虎真的是在跟著他。他把車換成二擋,踩下剎車,把這輛老跑車猛地拐過一個角落,上了一條小路。然後他把車藏在一個籬笆後面。在一股塵煙和一串刺耳的剎車聲中,美洲虎衝過拐角,開足馬力行駛在小路上。



    艾裡希從後面開出瑪格納緊緊地跟著,想知道那個開車的傻瓜要多長時間才能意識到自已被耍了。「伊瑟林!」他在兩輛車轟鳴的馬達聲中叫道,「伊瑟林,你這蠢貨!」



    美洲虎慢慢地停了下來,艾裡希也踩了剎車。兩個男人都下了車。保羅·伊瑟林無精打采地咧嘴笑了笑。「我沒想到是你,艾裡希。」



    「你以為我車上坐著的是馬吉特。」



    矮個什麼也沒說。他們的車停在幾乎是鄉村深處的一條籬笆路上。最近的郊區房在後面幾個路口之外。在遠處,一片矮橡樹林開始落葉了。九月的微風涼爽而宜人。一隻鳥在籬笆上唱著。



    「為什麼?」伊瑟林這時問道,「就是,你說什麼?」



    「我全知道。」艾裡希說道,他發現自己在喘粗氣,好像他們剛才一直在打架一樣。「生命是短暫的。施蒂利家的都吃他們的崽子。」



    伊瑟林愣了一會兒。「什麼,艾裡希?」



    「與狗同眠,惹一身跳蚤。」艾裡希搖了搖腦袋,好像要把跳蚤甩掉一樣。他意識到自己在胡言亂語。哦,對他來說是入情入理。但是他知道他把這個腐臭的走狗伊瑟林簡直給弄糊塗了。那隻鳥歡快地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根本不知道夏天已經過去了。「聽我說,伊瑟林。」艾裡希這時說道,「你是個有名的暗探。我們都知道。軍隊讓伊瑟林家的人墮落成搞間諜活動,這太可恥了。但是如果你這樣做是為了私利的話,那就是不可饒恕的。告訴我,以上帝的名義,沃爾特·施蒂利到底付給了你什麼讓你去監視你的同類?」



    這話起作用了,他注意到。總算把意思表達清楚了。伊瑟林緊張地瞟著他的車。「我的同類?」他支吾道。



    「你在背叛一個姑娘,她,我們倆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認識了。一個好姑娘。她從來沒有虧待過你,保利。這你知道。我是她的未婚夫,我可以向你保證她從來沒有虧待過你。」



    伊瑟林的面頰上似乎起了些顏色。「我?可能沒有。但是你是不是也蠢到以為她從來沒有虧待過你?」



    艾裡希聳了聳肩。在冷風中他突然覺得熱了。他死死地盯著那片矮樹林,然後盯著伊瑟林,然後是他的大拇指的指甲。得剪指甲了。然後他說道:「你和馬吉特和我,我們是一類人。」



    「那麼沃爾特也是。」



    「沃爾特不過是像人一樣走路的大糞。」



    伊瑟林不知怎麼的輕輕地笑了,然後說道:「就算是吧,你沒有權力闖入我和他之間的事。」



    「闖入?」艾裡希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伊瑟林外衣的翻領。他看見自己往上揪那件外衣,把那個小男人給提了起來。「你高速跟蹤我還指責我闖入?你這骯髒、奸詐的小特務。」



    他砰地把伊瑟林放了下來,放得很重,他都聽見那人的牙齒磕了一下。他後退了一步,打量著他。「只要是為了錢,巴塞爾人沒什麼不能幹的,是不是,伊瑟林?」



    「別把我跟巴塞爾人扯起來。」小男人惱火地說。



    那隻鳥還在唱著。去南邊,艾裡希想。他轉過頭來對著鳥。「飛!」他叫道。「夏天在那邊呢。」他身子一旋又衝著伊瑟林。「保利,」他說。「巴塞爾人不是那樣的。不要讓他們愚弄了你。巴塞爾人不是誰的錢袋子最大就給誰幹的僱傭兵。我們有比這更值得驕傲的歷史。」



    「艾裡希,我已經煩了。」



    「在我們的城市,當歐洲還在茹毛飲血的時候,我們曾一度高舉人性的火炬。」艾裡希說道。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對著鳥:「我告訴過你該幹嘛。飛呀。」



    「艾裡希,夠了。」



    「保利,依拉莫斯之所以逃出鹿特丹來到巴塞爾是有原因的。巴塞爾歡迎了他,保利,就像我們歡迎尼采一樣。還記得雅各·伯可哈德嗎,保利?還記得霍爾拜因和巴拉賽爾蘇斯嗎?我們有這個傳統,保利。」



    「聽著。」伊瑟林轉身打開美洲虎的車門。「我可以看得出來你被跟蹤你覺得很不舒服。好吧。這實在是個錯誤,我——」



    「實在?」艾裡希的聲音抓扯著他的喉嚨,變粗了。「實在?」他嘶啞著說道,「你丟了我們大家的臉。你丟了依拉莫斯、伯可哈德、伯諾利——」



    伊瑟林上了車,撞上車門。「陳芝麻爛谷子。」他說著,發動了引擎。「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



    「什麼?」艾裡希聽見這兩個字在他耳中呼嘯著,嚇了一跳。他是尖聲叫出這兩個字的嗎?他看見他抓住了他的左臂,正在使勁地拽著。



    小男人掙脫了,掛上車擋,轟鳴而去,後輪揚起一大股嗆人的塵土。



    管好我自己?艾裡希默默地重複著。什麼意思?伊瑟林是在暗示我有什麼毛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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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星期天,布裡斯吃過上午飯之後,坐在那裡,開始明白了一點兒帕爾莫的生活和娛樂方式。



    大廚和他做管家的妻子住在網球場那頭自己的房子裡。他們每天早晨溜進正房,悄悄地打掃房間,在烤箱和冰箱中留下當天的飯菜。然後他們就消失了,甚至離開山頂鷹巢出去放半天假。不管什麼場合,帕爾莫和他的客人們都得自己加熱這些看不見的樹精靈留下的食物,自己給自己上菜。這使山頂的生活有一種虛假的自己動手的氣氛,讓布裡斯很不舒服。但是從馬吉特到這裡的那一分鐘起,他就已經開始很不舒服了。



    帕爾莫似乎特別高興把熱氣騰騰的工作交給馬吉特去做。正是她被委派了加熱還熱著的豬油火腿蛋糕和單客硬皮鄉村餡餅,而帕爾莫則拌著紅瑪麗混合酒,加了好多神秘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鮮搾檸檬汁,還把一根芹菜稈在一架特殊的機器裡搾成汁。布裡斯的任務是擺吧櫃的桌子。



    「如果誰要雞蛋的話,馬吉特,我想你能應付這道菜。」帕爾莫一直溫文爾雅地笑著。



    布裡斯認為,他似乎和昨晚那個極度緊張、近乎發瘋的帕爾莫判若兩人,甚至和接到柯蒂斯的電話之後的那個冷靜得很不自然的半個瘋子也不一樣。



    帕爾莫顯然有兩種明顯的作風,一種是跟男人,如果身邊有漂亮女人的話則是另外一種作風。和男伴在一起,他從來不掩飾內心的沮喪,這沮喪時不時地震顫著他,就像一台減速器壞了的柴油機一樣。但是當戴姆勒載著馬吉特一到,帕爾莫立刻變得心平氣和,慢條斯理,神氣活現,完全成了馬吉特想見的那種人,一個相當有魅力的老人,背景硬,孩子長大了,和第一個妻子離了婚,有一個誰也沒見過的常駐。而且,他自始至終都在設法巧妙地暗示,他還是一家銀行退休的首腦,這家銀行從某種角度上講甚至比施蒂利銀行還大,儘管趕不上施蒂利家整個的財產。



    吃完上午餐之後,布裡斯看著馬吉特和帕爾莫,心想:權力吸引權力。



    當然,他們彼此都很喜歡。整個背景都很相似,可能在某些細節上還一模一樣。他注意到,他們倆都培養出了那種有點兒溫文爾雅、卑以自牧的作風,好像他們的謀生方式跟其他的人一樣,可能在幹著什麼無足輕重或者學術工作。



    「……儲備了大量的原油用於石油化工,遠遠超過燃料所需的量。」是他在說話。



    他們已經過了一遍他們倆都認識的人的名單,長得嚇人;然後轉到討論他們倆都喜歡的地方,現在則已經到了銀行家們最感興趣的核心話題:賺更多的錢。布裡斯對自己憎恨這個話題感到很震驚。他也是個銀行家,是不是?不過,他意識到,他不是天生的。



    「……而且一些瑞士的能源公司,」這是她在說話,「正在轉向核能發電以補充水力發電。馬特,」她順勢說道,「別人告訴我美國的石油公司也在設法搞多樣化。」



    布裡斯傷感地歎了口氣,打破了長久的沉默,說道:「沒錯。他們都害怕政府以這種或者那種方式接管石油生產,從規定價格和利潤開始。」



    一陣緊張的沉默落在了三個人中間。馬吉特看了一眼手錶。「對不起,兩點鐘有我們的星期天電視雜誌。今天要播放跟施蒂利有關的什麼東西。你們知道,一般沒人注意,但是因為是我的姓,所以昨天我在報紙上一眼就看見了。我們還要再等一刻鐘。」



    「沒問題。」帕爾莫同意了。「然後再晚點兒,太陽不那麼曬的時候,我們可以打上一兩盤。」



    「網球?」她問道,「我沒帶衣服。」



    「我們有而且就是你的尺寸,我想。」



    「那太謝謝了。」她的目光轉向布裡斯,他可以看出來她是想問他打不打網球。但是她沒問出來,謝天謝地。



    儘管在這漫長的夏天裡,他們倆的腦子裡從來沒想過網球,不過,布裡斯意識到,他們彼此之間已經很瞭解了,還是知道她打網球而他不打。



    他靠在彈簧沙發的靠背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他們又打開了話匣子。他意識到自己很蠢,居然嫉妒帕爾莫。帕爾莫似乎肯定要贏得馬吉特的心,就好像他是個求婚者。而且已經贏得了她的心。



    老人站了起來。「我去弄點經喝的冷飲看電視。想喝什麼?」



    馬吉特抬頭看著他。「我隨便。」



    「馬特?」



    「啤酒。」



    「好吧,我也要啤酒。」馬吉特飛快地加了一句。



    他們可以聽見他在遠遠的廚房後面開門關門的聲音。「我倒不一定非要看電視。」馬吉特用剛好聽得見的聲音小聲說道,「但是他讓我煩得受不了,這個人。」



    布裡斯盯著她。「哦?」



    「你沒跟我說,」她用很細的聲音說道,「他這麼無聊。」



    布裡斯站起身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笑口咧得連腮幫子都疼起來了。「你看,」他用洪亮的聲音說道,「這是一個能源重點的問題。例如,造一個紙袋所需的能量幾乎是聚乙烯袋的兩倍。所以如果你能把石油直接轉化成聚乙烯,那麼為什麼還要燒油造紙呢?」



    馬吉特把手蓋在嘴上使勁捂著不讓它笑出聲來。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發佈出下列聲明:「是的……沒錯。」



    「還有,」布裡斯繼續大聲說道,「造一隻非回收瓶所需能量要比一隻聚氯乙烯瓶高出兩倍還多。你看這問題。」



    帕爾莫突然端著放了三杯啤酒的托盤回來了。「別煩這位小姐。」他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說道。他將托盤遞給馬吉特。「我剛才煩她那水平你永遠也趕不上。」



    「不煩。」馬吉特抗辯道,「非常有意思。」



    「只要是馬特解釋的。」帕爾莫說著,把啤酒遞給布裡斯。布裡斯接了過來,感覺比早先好多了。他開始察覺到,在觀察他這個階層以外的人時,有什麼東西影響了他的觀察力。似乎帕爾莫也不是那種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他已經知道馬吉特不是這種人。



    老人已經躬身在那台飛利浦大彩色電視上,擺弄著按鍵。「在這樣的高度上,我們是歐洲接受效果最好的。」他說著。「這個節目是什麼頻道?」



    「是四,我想。」



    他按一下,電視上顯示出一個討論會節目的結尾,三個熱誠的男人面對面假裝在聊天,蓋在他們上面的製作人員名單正在慢慢地往上爬。帕爾莫調了一下聲音,然後回來喝啤酒。「差不多兩點了。」



    馬吉特看著布裡斯,但是什麼也沒說。布裡斯在椅子上挪了挪,啜了一口啤酒,然後問道:「施蒂利節目一會兒就來嗎?」



    「馬特已經煩了。」帕爾莫插了進來。



    「星期天下午的電視節目全世界都一樣。」布裡斯答道。「都是給不在家看這個節目的人製作的。」



    馬吉特大笑起來,這等於是在告訴布裡斯她壓抑在心頭的緊張正在發洩出來。「來了。」她指著電視屏幕說道。



    「什麼?」



    「那個淺色頭髮的男人。我表哥沃爾特。噓。」



    播音員情緒高昂地開始說話了,那股精神頭跟這個小村子因其表廠破產而陷入經濟災難的主題很不相稱。馬吉特零零碎碎地速譯了其中的幾句話。攝像機在聚集起來的村民中間轉來轉去,徘徊在那些穿著農民服裝的人的身上,把過多的時間花在拍攝由小騾子拉著的葡萄園大車的遊行隊伍上。



    當鏡頭切回到沃爾特身上時,他正和幾位老市民握手,並帶頭走進工廠。「救星來了。」馬吉特嘀咕道。



    現在攝像工作更為複雜了,從用長鏡頭拍攝穿著星期日盛裝玩著小計算器坐在一排排長凳上的那些人,閃到拿著小計算器正在解釋不僅它多有用而且已經賣出多少的沃爾特和工廠經理的特寫。



    「不可能是在那裡生產的。」帕爾莫說道。那提高的嗓門暗示著某種疑問。



    「為什麼不?」布裡斯問。



    「那就是個組裝廠。」



    沃爾特結束發言時說道,這不僅是對這個村子、瓦蘭金和納沙泰爾地區的經濟至關重要,這一輝煌的商業上的成功也是整個瑞士精密零件業的福音。



    他保證這一驚人的買賣的全部技術及財政背景將於明天下午在巴塞爾通過新聞發佈會詳細地公之於眾,屆時全世界的新聞媒體都將到場目睹這一瑞士人決心與技術的新勝利。



    當沃爾特喋喋不休地說著的時候,馬吉特一直在翻譯他說的方言。現在她停下來,以便市長可以洋洋得意地在電視上露臉。



    「那部分你能再說一遍嗎?」帕爾莫問道。「新聞發佈會在馬塞爾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兩點半,我想。」



    市長正在用他那洪亮深沉的聲音說著。攝像機鏡頭搖離他的臉,掃過村民和他們的孩子們那燦爛的、洗得乾乾淨淨的臉。沒人看著市長。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沃爾特·施蒂利,他得體地站在離市長几碼遠的地方,喜氣洋洋,拍著他淺黃色的頭髮。工廠經理在他耳朵邊說了點什麼,沃爾特開始慢慢地、穩穩地、慎重地點著頭。當他點著頭的時候,工廠經理遞過一個施蒂利康的計算器給他。



    導演把畫面切換到這個塑料儀器的一個非常大的特寫。焦距非常清晰,施蒂利康的名字都可以在電視屏幕上清楚地看到。畫面漸黑。



    淡入,蘇黎世附近的一個綠草如茵的運動場上,一場摩托車比賽已經開始了。車發出轟鳴聲,攪起大塊的草皮。帕爾莫伸手關掉了電視。



    「對不起,馬吉特。」他說道。「我剛才聽得不算太真切。他是說這種東西他們已經賣掉了不少了嗎?」



    「幾千個,據我的理解。」



    帕爾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就是為什麼比爾·埃爾斯頓給我送——」他跳了起來,消失在房子後面。



    馬吉特沖布裡斯皺起了眉頭。「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她用她最低的聲音問道。



    「五點鐘有架飛機,六點鐘有趟火車。」



    「太好了。你坐火車,親愛的。我已經坐夠了。」



    「好。」



    帕爾莫回到起居室,手裡拿著埃爾斯頓通過帕爾莫的女兒送給柯蒂斯的那個施蒂利康的計算器。「我想我認出那個標識了。」他說。「這東西我已經玩了一個月了。我知道我們已經買了幾打了。」



    馬吉特拿過那個機器,隨意地按了幾個數字。「我明白了。」



    「你聽起來不太激動。」帕爾莫接著說道,「這對施蒂利來說可是個巨大的銷售舉措。你表哥對自己一定很得意。」



    馬吉特有點兒古怪地笑笑,然後說道:「他對自己總是很得意,而且在我的經驗中,他幾乎不需要什麼理由就可以得意起來。」她把機器遞給布裡斯,布裡斯開始測試起它的各種內設的功能了。



    「我今年春天離開日本之前,日本人推出了一個跟這個差不多的東西。」布裡斯說,「功能是一樣的,只是鍵盤的佈置有點兒不一樣。」



    「令人吃驚的是,瑞士人可以在一個非常有競爭力的價位上製造出這些東西來。」帕爾莫說。



    「如果你在日本生活了四年,」布裡斯說,「你就可以在這上面感覺到他們設計東西的方式,他們如何完成一件產品,甚至它上面的日本人的風格。」他指著黑色塑料蓋上的仿皮樣式說:「我想瑞士人是根據日本人的原型生產的。」



    「不可能。」馬吉特斷然地說,「日本人仿製,瑞士人發明。」



    「聽我說,聽我說。」帕爾莫衝她笑著。「我想這是根據日本人的想法。不是仿製,而是根據。」



    布裡斯把儀器翻了過來。「上面寫著『瑞士製造』。」他嘟囔著說,「我可不可以看看裡面?」



    「請便。」



    布裡斯還在手上翻著那個計算器,直到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他把大拇指的指甲摳入一個槽裡面,小心地劈開兩半塑料殼,就好像劈開一個大蚌似的。他盯著裡面的電路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把裝著電路的那半個盒子翻了過來,輕輕地抖著,所有的東西都滑落在他翻起的手掌上。



    「三,不,四層印刷電路。」他說道,「有不少的集成電路和場效應晶體管。是給日本人預備的。甚至電路板都是他們那種酚醛基樹脂板。」



    帕爾莫已經走了過來看著計算器的內部構造。現在馬吉特也加入進來了。三個人都盯著機器的內臟。「沒有其他的製造銘牌。」帕爾莫說。「只在盒子上有『瑞士製造』。」



    「這不是日本生產的。」布裡斯很有把握地對他說,「他們一直對自己所做的非常驕傲,所有的東西他們都打上標籤。『日本製造』。他們絕不會讓別人從他們那裡買電路,然後在別的國家裡組裝成這種小玩意兒,冒充是自己的製品。他們對此非常敏感,所以在他們的東西上總是打上很多的標籤。」



    「這兒什麼也沒有。」帕爾莫嘟囔道,「沒有標籤。」



    「這個東西。」馬吉特這時說道。



    「什麼?」



    她那長長的、細細的手猶豫了一下。然後她的食指輕輕地點了點一個光燦燦的黑東西。「你能讓我看得更清楚點嗎?」



    布裡斯小心地拿起上層電路板。三個人都盯著那個大大的黑色塑料丸。其大小讓周圍的超小型化固體裝置相形見絀。



    「是誰把維他命藥丸丟了。」帕爾莫說。



    「或者是個大糖豆。」布裡斯猜道。



    「甘草糖。」帕爾莫補充道。



    「你——」馬吉特欲言又止,「我——」她打住了。



    然後她直起身子,走到她的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在裡面翻著。「等一等。」她說,「這個完全——」她拿出了一個很大的景泰藍復活節蛋。「我的藥盒,我——」她又沒把話說完。她打開了景泰藍蛋,拿過來給他們,「看。」她說。



    他們盯著盒裡那些小藍色藥片,一些長長的棕色藥片和一個非常大的光燦燦的黑色塑料膠丸。



    「那是什麼藥?」布裡斯問,「維他命?」



    「不是我的。我昨天才看見它在這裡。這個膠丸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我開始想。怎麼說呢,或許我只是給忘了。所以我就把它留在那兒了。直到現在。直到今天。」



    「這不是你的?」帕爾莫問道,「我能不能?」



    他從藥盒裡拿出那個黑色的膠丸,舉在眼前一定的距離,慢慢地轉動著。「這兒,看。」他指著兩個靠在一起的非常小的槽。「這些小槽。」



    布裡斯皺著眉頭看著手中被肢解了的計算器。他摸到裡面那個黑色的塑料膠丸,慢慢地把它拿了出來,轉動著。「這兒。」他說,「兩個小槽。它們和這些叉子連在一起,它們是插座。」



    馬吉特的臉白了。他們互相盯了一會兒,然後布裡斯拿著兩個藥丸來到吧櫃上,他覺得自己步履沉重,好像兩個黑色的橢圓形塑料丸有千鈞之重。



    他打開收音機,撥到FM接收,然後緩慢地、輕輕地扭著旋鈕,調到90兆赫以下的FM低波段。他把兩個膠丸放在收音機前,繼續慢慢地調著。收音機一下子開始呼嘯起來。



    布裡斯把呼嘯聲調得更清楚,然後把其中一個膠丸拿離收音機。收音機還在呼嘯,他又拿起另外一個膠丸離開收音機。慢慢地,呼嘯聲減弱了。



    他把那個膠囊拿近收音機,呼嘯聲又大了起來,他啪地關掉收音機,轉向馬吉特和帕爾莫。



    「這些是竊聽器。」他說道。



    「這個,」他舉起一個膠丸,「接通電源時才工作。這是便攜式計算器上的。它所使用的電池就是儀器上其他部分所使用的電池。這就意味著它可以工作好幾年。它裡面有一個小麥克風和一個小FM發射器,工作頻率在大約——」他斜著眼睛看著那台收音機,「……大約88兆赫。」



    他舉起另一個光燦燦的黑色膠囊。「這個也一樣,但是自帶電源,可能是一個微型水銀電池,壽命在一個月到兩個月。」他輕輕地在空中晃了晃它。「它在藥盒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一天二十四小時發射信號。」



    帕爾莫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說道:「銀行辦公室內部的間諜系統。」他好像是對自己說一樣。「竊取機密情報賣給出價最高的人。」



    「這就是給計算器安竊聽器的原因。」布裡斯是跟馬吉特說話,而不是跟帕爾莫說。「誰會想在你的藥盒裡安竊聽器呢?」



    沒人說話。然後帕爾莫咕噥了一聲。「媽的。」他說。「網球算是打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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