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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美女晚成 BY樂心

美女晚成 BY樂心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腐剎 您是第1351個瀏覽者
內容簡介:

這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
這麼大個人了,居然連走路都走不好,到處跌跌撞撞!
她真的是他在舊金山巷道探秘時無意中發現的那個
有著一頭很古典、很中國的烏黑長髮女人?
反差未免太大了!
不過,她那楚楚可憐的柔弱,卻教他心頭一擰!
怪了!為什麼會是她?她既不漂亮,也不亮眼。
看來,有問題的他這個攝影師……
她,一個從小到大如果不努力就一定沒有收穫、
就算努力了也不見得有好結果的平凡女,
卻能得到有如電影情節般的戀情--
在異國邂逅,之後重遇,繼而發展成戀人。
只是,這樣美好的浪漫,她真的能夠繼續擁有嗎?
抑或只是曇花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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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國,舊金山。

  羅品豐一抬頭,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張照片裡。

  他整個下午在中國城附近溜躂,走著走著,荒謬的超現實感油然而生--明明人在異鄉,放眼望去,卻有好多東方面孔,招牌路標全是中文。雖然如此,他還是一點熟悉感也沒有,老覺得是三流電影裡的假場景。

  左繞右繞,大街小巷穿進穿出,陡坡上上下下……最後,轉進了某條頗為安靜的巷道中。

  小巷窄窄的,兩旁建築物都老舊了,雖然看得出粉刷痕跡,還是難掩歲月。外牆防火梯本身就是很有歷史的設計,好像李察吉爾在電影《麻雀變鳳凰》裡頭要爬的,帶著一束花,膽戰心驚地去追求佳人。

  二樓防火梯跟陽台之間拉著曬衣繩,上頭掛著被單、毛巾等等,花花綠綠滿天翻飛。重重布幕之後,有人抱膝坐在那兒。

  羅品豐會注意到,其實是因為那人有一頭很古典、很中國的烏黑長髮;配上週遭的環境,在夕陽餘暉中,他突然有種跌入時光隧道的錯覺。

  這……竟像是一張在上海舊弄堂拍的照片。

  因為長期掌控鏡頭的緣故,羅品豐自然清楚照片多麼能騙人。就像在熱鬧的美國西岸觀光勝地竟可拍出舊時上海氣氛,實在是個天大的謊言。

  謊言也罷,他還是拍了。忍不住。而且連拍數張。

  數字單眼相機的快門聲已經關掉,照理該是靜悄悄的,但那名長髮女子還是察覺了。她轉過頭來,對著他呆望。

  不負所望,她長得是柳眉細眼,鵝蛋臉,高顴骨。說實話,並不漂亮,但恰恰符合西方世界觀感裡頭的中國女人形象。

  羅品豐手上還舉著相機,算是給抓個正著。於是,他用了走遍世界五大洲都通用的國際語言--微笑。

  別小看這個臉部的小小動作,從非洲美洲到歐洲亞洲,從三歲小孩到百歲人瑞,不論男女,不論種族,他的笑容都是最有用的破冰武器。

  結果沒想到這一次,武器非但無法破冰,反而像是石沉舊金山灣,無聲無息,一點反應也無。

  對方安靜地望著他,只是略瞇了瞇眼,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

  這樣一來,那雙彎彎的眼睛就瞇得更細了,簡直只剩兩條線。

  「嗨。」第一招失敗,沒關係,立刻採用第二步驟。羅品豐帶著爽朗親切笑意,開口用簡單明瞭的英文說:「你好。介意我拍幾張照片嗎?」

  對方依然毫無反應。光影在她臉上跳動,她整個人像是靜止的,只有髮梢微微蕩漾。

  莫名其妙地,羅品豐心生警惕。看那呆滯的模樣……她該不會是吸了毒或抽了大麻吧?

  但他明明不在HaightStreet的嬉皮區,她的外貌怎麼看也不像崇尚自由到邋遢、頭上還要戴朵花的嬉皮;只不過是個時空有點錯亂,導致看起來格格不入的東方女子而已。

  又努力了幾句話,簡單的英文中文日文甚至粵語都用上了,依然得不到任何響應之後,羅品豐放棄了。回過頭,他走出了這條窄小的後巷。

  不過才轉個彎,多走幾步路而已,又回到了人聲嘈雜的鬧區,迎面而來全是觀光客,各國語言、各國面孔湧動,公交車、房車、著名的叮噹街車穿梭來去,剛剛的情景彷彿夢中,一點都不真實。

  他忍不住回頭看看。自然是看不見那女子了。

  這插曲照說很快就會被丟在腦後,畢竟他已經在美西晃蕩了快一個月,拍了數千張照片,記憶卡跟腦袋裡都塞滿了太多該看的、不該看的場景,這不過是一個不甚重要的瞬間--

  但奇怪的是,羅品豐一直沒忘記那個瞬間。短短幾分鐘的交錯,光影記憶卻異常清楚地印在腦海中。

  這也是他身為攝影師的能力,或者該說是天賦之一,多年以來都是這樣,某些影像會特別固執,繞樑三日,甚至三周、三月,始終不去。

  他決定明日再回去看看。

§  §  §

  時間到了。

  何敏華在房間中央呆立,腳邊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絕對會超重。旁邊還有兩大袋垃圾,等著她拿出去丟。

  最後一天,她反而平靜多了;也可能是因為累積多時的壓力跟情緒,在昨日一場撕心裂肺的自憐痛哭後釋放,才換來一片廢墟般的沉寂。

  大哭一場雖然沒什麼實質上的幫助,但確實有益身心;當然,如果沒有那麼多副作用的話,她會更願意嘗試的。畢竟哭完之後全身虛脫、整個臉腫起來、眼睛根本睜不開的感覺,實在太不好受了。

  她並不是依依不捨。事實上,她從第一天來到美國就想回家,想了八年,終於可以回去了,高興都來不及,哪可能捨不得。

  但此刻的心情卻還是複雜,她又呈現一個大洩洪之後身心虛脫的狀態,無力多想,所以一直呆呆站在窗前書桌旁,往外看。

  她在這間宿舍住了一年多,對窗外的景色早已爛熟在胸。她的窗緊臨著叮噹街車會經過的要道,斜斜的坡度是舊金山市區特色,觀光客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在她窗前經過。街車的叮噹響從早到晚頻繁響起,而她聽得習慣,到後來完全無感,根本就不受影響。

  這棟宿舍其實跟她的整個人生一樣,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維多利亞風的建築外貌充滿歷史感,讓觀光客忍不住要駐足拍照。但他們讚歎時,並不知道裡頭電梯還得自己拉門,暖氣常常故障,夏天沒有冷氣,她房間的衣櫃沒有門,而且終年散發著一種古朽的氣味,用再多室內芳香劑、噴再多香水都沒用。

  但風景確實好。她常常像這樣看著外頭的遊人,看得入神;猜測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又要往哪裡去。

  但發呆並不能解決事情,垃圾也不會自己長腳跑到外面的子母車裡去。何敏華無聲地歎口氣,認命提起兩大袋垃圾,艱難地走出房間,穿過長廊,由狹窄又陡峭的樓梯下去,開了通往後巷的小門--

  砰!門從外面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個往她臉上撞來,她差點摔倒。

  隨即,一個人影迅速掠過。就一眼,何敏華便認出那是常在附近一帶逗留閒晃的流浪漢,衣衫破爛骯髒還帶著臭味,此刻懷中緊抱著一個包包,全速狂奔而過,快得像是在逃命。

  有名東方男子隨後緊追上來,火大地用英文狂罵:「混蛋!我的護照--」

  傻了兩秒鐘,何敏華立刻反射性地衝出門,準備追上去幫忙。

  結果她這一衝出去,正好跟十萬火急的追兵撞個正著!

  「哇--」她忍不住大叫。

  下一瞬間,她好像撞上一輛全速前進的坦克車,一陣頭暈眼花;待清醒時,人已經坐倒在地,屁股熱辣辣的痛起來。

  對方也好不到哪去,被莫名其妙撞上不說,還被她的一大袋垃圾絆倒,差點跌成個狗吃屎;不過人家的運動神經顯然比何敏華好上千倍萬倍,他及時一個靈活扭身,才沒摔成四腳朝天。

  不過也夠慘的,手掌、膝蓋都擦傷,牛仔褲硬是磨破一個洞。

  「干!」千真萬確、氣勢磅礡的國罵爆發。

  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目光隨即直射到她身上。如果眼光能殺人,她大概已經死一百次了。

  「對、對不起。」何敏華直覺想道歉,趕快舉手往巷子深處一指。「他、他往那邊跑了。」

  對方還是狠狠瞪著她,好像正在盤算要把她砍成幾塊才甘願似的。

  「快、快!你快追啊!」何敏華急著說:「今天是垃圾日,垃圾車會擋在巷子口,他現在過不去--」

  那人聞言,迅速起身,立刻追了上去。

  哇,腿好長,跑得好快喲。何敏華望著那矯健的背影,忍不住讚歎。

  三分鐘之後,光天化日下被搶劫的苦主回來了。顯然經歷過一陣拉扯,襯衫袖子有一邊撕破,下擺也拉了出來,狼狽不堪。

  不過,背包搶回來了,拎在手上。他有點一瘸一拐地走回來。

  「東西拿回來了?謝天謝地。」何敏華鬆了一口大氣。「人呢?」

  「逃走了。他爬上垃圾車,被載走的。」男子目光灼灼地瞪著她。

  「被垃圾車載走?」她聞言,呆住!有這種服務?她居然不知道。

  對方沒有多說,逕自低頭檢視失而復得的大背包。

  結果一看之下,臉色又是一變。

  「怎麼了?」何敏華察覺到不對,關心地問:「東西有摔壞嗎?還是……」

  「皮夾已經被拿走了。」回答得很冷靜。

  「哇,好快的身手。」她忍不住說。

  結果換來銳利而譴責的注視。何敏華被瞪得更瑟縮了,整個人往內縮了縮,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皮、皮夾裡面有很多錢?還有證件嗎?」

  他緩緩點頭。「錢、信用卡、證件。」

  越聽越覺得是自己的錯,何敏華越發侷促。如果不是自己這般笨手笨腳的撞上他,依他的腳力,應該可以順利追上搶匪,也不會讓對方有時間抽走皮夾、跳上垃圾車逃走。

  「對不起。」她衷心地道歉,掙扎著想站起來。「我去幫、幫你找找好了。搶你東西的是這附近的流浪漢,他只是要錢喝酒,你的皮夾跟證件對他來說沒有用處,也許可以要得回來--」

  看她踉蹌站起來,又差點跌倒的樣子,苦主只是不甚贊同地看著她。

  「不用了,我趕飛機,沒有時間逗留。」而且看她這跌跌撞撞的樣子,連走路都走不好,有什麼好指望的?

  當下,他只是搖頭,舉起藏在背包夾層暗袋中,沒被搜出來的護照,對著她亮了亮。「護照還在這裡。其它的,我打電話掛失,或回台灣再補辦就好了。」

  「你是台灣來的?」何敏華厚重眼鏡後面的雙眼亮了起來。「我也是呢,真巧。你是來這邊玩嗎?」

  可惜對方沒有意願分享他鄉遇故知的興奮,濃眉一挑,沒說話。氣氛又整個冷在那邊。

  不怪他,旅途中發生這種鳥事,任誰都會心情不好。何敏華還是滿懷歉意,開始笨拙地摸索自己的口袋。「你皮夾被搶走了,有錢可以搭車嗎?我、我這邊有一點零錢,你先拿去用好了--」

  「不必。」

  「出門在外,又遇到搶劫,請不用客氣。」她掏了半天,發現口袋裡沒錢,尷尬地道歉:「身上剛好沒有零錢,我上去房間拿一下。等我。」

  「真的不必。我有MuniPass,也有零錢。」他拿出來給她看。

  何敏華又傻眼。護照沒被搶,搭交通工具用的月票也還在身上,口袋裡甚至有美金好幾張。「這些怎麼都沒放在皮夾裡?」

  「出門旅遊,本來錢跟證件就該分開放。」他反而比她這在地人還老鳥的樣子,還突然反問:「你第一次看到搶劫嗎?」

  何敏華呆了片刻,才搖頭。「看過好幾次了。這附近常有觀光客被搶。尤其UnionSquare到晚上之後治安不太好,我還看過搶匪反過來打人。」

  「既然不是第一次,你為什麼怕得發抖?」

  何敏華這才注意到自己在顫抖,趕快把手背到身後藏起來。

  她不只是受到驚嚇,而且還手足無措,面對陌生人時尤其特別容易這樣。如果她母親在這兒,一定又要冷著臉數落她上不了檯面了。

  見她沒有回答,陌生男子也不再多說,提起有些破損的背包,瀟灑地往肩上一掛,準備離開。

  走了兩步,突然又站住。

  「你的膝蓋在流血,你知道嗎?」他說。「最好消毒一下,擦點藥。」

  「咦?流血?」何敏華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摔倒時也受傷了。不知道為什麼剛剛一點都不痛,被這麼一說之後才開始痛了起來。

  她看到血會暈眩,完全不由自主地一陣天旋地轉,重心不穩之際,踉蹌了好幾步,還把旁邊垃圾袋給踢翻,頓時,裡頭的垃圾散落遍地。

  到底怎麼搞成這樣的,她其實一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重新跌坐在地,旁邊都是各家精品名牌的提袋、空盒、包裝紙。

  黑底白字的Chanel、燙金的Gucci、粉紅色的MiuMiu、鮮橘的Hermes、淺藍的Tiffany……應有盡有。

  陌生男子看看她,又看看一地的繽紛。

  「需要幫忙嗎?」他的嗓音很低沈,聽不出什麼情緒。

  「不、不用了。我常這樣笨手笨腳的。」她努力擠出笑容。「你不是還要趕飛機嗎?趕快去吧,不必管我,真的。」

  讓一個剛被搶的苦主幫忙,她也未免太可悲了。只不過是跌倒、只不過是打翻東西而已,對何敏華來說是家常便飯,哪需要幫忙了。

  對方點點頭。「保重。」

  說完他就走了。這次是真的,沒有回頭。繞過轉角,修長的背影消失。

  「起來吧,你也有飛機要趕。」她自言自語。

  沒時間坐在這裡自憐了;前晚已經把配額用完,今天她要啟程回家,還要獨自把塞得滿滿的兩大行李箱帶回去。裡面全是人家托買的東西,從維他命到電毯,從洗髮精到音響,應有盡有。還有一大袋全是價昂的皮包、首飾等精品,她還得戒慎恐懼地手提上機,一路小心保護,因為隨便丟了一件,她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哈,笨手笨腳的保鑣。何敏華自嘲地笑笑,手按住熱辣辣發痛的膝蓋,心思又繞回剛剛那個人身上。

  希望他的運氣自此轉好,順利回家。

§  §  §

  那個女孩子很奇怪。

  羅品豐回到台灣都一個多禮拜了,還常常在不經意間,突然想起在舊金山最後一天發生的事。

  他很確定那人就是之前神情呆滯的貌似吸毒女。為了她,也為了一個說不上來的念頭,羅品豐重新回到那附近,準備拍照,沒想到就遇上旅途中唯一一次的意外。

  皮夾掉了不打緊,證件也都可以重辦,但很倒霉的是,背袋裡有一台相機摔壞了。雖然只是年代久遠、手動對焦的備用底片機FM2,並不是他慣用的工作機,但是已經用了多年,就這樣摔壞,實在挺捨不得的。

  一定是因為有點遷怒的關係,所以才會老是不小心想起她。要不然,旅途中遇過那麼多人,包括俏麗的空姐,在酒吧喝一杯時過來聊天的金髮美女,甜美的女服務生,健談爽朗的觀光客……應有盡有,何必老是想起一個長得不怎麼樣、四肢也不甚協調的陌生女人?

  好笑的是,收到的電話、名片、小紙條全都塞在皮夾裡,在舊金山的暗巷被搶走了。就算想發展什麼後續,也無從發展起,一切隨風而逝。

  嗯,絕對是遷怒。

  後來在整理的時候,那幾張在舊金山暗巷裡拍的照片,被羅品豐淘汰掉了。倒不是完全砍除,而是另開一個檔案夾存進去。畢竟連他的年輕助理都看出來,那些照片跟其它的格格不入。

  再怎麼說,這一趟出差,是被某大機車廠的設計組所延請,要拍一系列可以作為設計新車型靈感的照片;不管是建物,是人文景觀,是自然風光……只要是有現代感甚至未來感,帶點異國風情的,均可。

  但暗巷、防火梯、女人……就算藝術家之眼再厲害,都看不出來這跟流線迅捷的霸氣重型機車有什麼關係。

  「其實,拍得很有故事感。」助理皺著眉,盯著屏幕說:「應該說這個女人很有故事感,好像歷盡滄桑,有很多往事可以講的感覺--」

  「也沒那麼神,只是個很普通的女生而已,講話也不大靈光。」羅品豐站在旁邊,手持一杯冒著白煙的香濃咖啡,漫不經心地說。

  不只普通,還肢體不協調,講話也結結巴巴,就算要她講講自己的故事,可能也會講得七零八落,一點都不吸引人。

  所以說,照片真的會騙人。

  「羅老師,你還上去跟她攀談?」不料,小助理吃了一驚。

  「這很奇怪嗎?」羅品豐看了助手一眼。

  「很奇怪。」助理用力點頭。「你從來不喜歡拍人物,也從來不跟拍攝對像聊天的。」

  「胡說八道。我常常跟人聊天,尤其是跟漂亮的小姐。」他在心裡默默憑弔那些隨皮夾而去的電話號碼跟名片。

  「你只在不工作的時候才聊。而且這個女的又不是漂亮小姐。」助理堅持。

  畢竟小助理雖然年紀尚輕,還不到二十五歲,但已經在羅品豐這兒當助手三年了,對於主子的習慣可說瞭如指掌。

  「說的也是。她確實不漂亮。」羅品豐同意。

  同時也開始沉吟。既然如此,為什麼一直想起她呢?

  不是很愉悅的想起,也不是什麼很美好、值得回味的記憶,甚至有些惱人,卻莫名其妙就會在黃昏時刻、在看到陽台上拉滿曬衣繩、在看到鐵梯時,悄悄爬上他腦海中的一角,好像要強迫他分析光線、構圖、明暗似的。

  「那,我就先把這些不要的照片丟到﹃冷宮﹄裡面去嘍?」助理在問。

  他考慮片刻。「不,放到待整理裡面。」

  助理詫異地睜大眼,不過還是聰明地沒有亂追問;而且,眼前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沒時間閒聊了。

  「老師,你接下來的工作行程表在這裡,好多人在催。還有,這些都是等著老師回的電話。故宮的案子到底要不要接?他們已經來問過三次了。」

  羅品豐歎口氣。回來根本沒時間休息,就被工作追著跑。整理好要交給車廠設計組的「貨」,他放下已經空了的咖啡杯,準備離開工作室。

  「老師,你不先回電嗎?有很多人在等……」

  「等我開一下會,回來再說。」有人瀟灑出門。

  結果羅老師這一去就是一整天,到晚上才回來。

  可憐的助理在工作之餘還要被電話轟炸,以滿臉的無奈迎接羅品豐。

  「你可以回家了。」羅品豐接過一整張滿滿的備忘錄和留言,低頭翻了翻。「這麼多?有緊急的嗎?」

  「這些全部都很緊急!」憤慨。

  羅品豐啼笑皆非。「我是說,有什麼﹃特別﹄緊急的嗎?」

  助理推推黑框眼鏡,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對了,有位小姐已經打過兩次電話來,指定要找老師你……」

  「這些,應該都指定要找我吧?」羅品豐耐著性子,揚了揚手上的memo。

  「不是,老師,那個小姐說,她手上有老師的東西,而且很要緊,請老師盡快跟她聯絡。」說到這裡,長相很秀氣的助理表情突然八卦起來。「老師,她是誰?你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在人家手上?」

  「下次有這種電話進來,就不用告訴我了,直接打165反詐騙就可以。」羅品豐根本不為所動。

  「可是她很認真,還問我這邊的地址……」

  羅品豐不出聲了,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助理。

  當攝影師的好像都時興走性格路線,羅品豐偏偏是例外。他既不愛穿黑色破舊皮衣皮褲,也沒有狂野飄逸的長髮,但他有雙很銳利的眼眸,配上深刻而充滿男人味的五官,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讓助理乖乖閉嘴。

  「……那我就先回家了。」助理摸摸鼻子,開溜。

  結果助理才走沒多久,不速之客便上門來拜訪。

  他的工作室位於鬧區某辦公大樓中,除非約好,否則不隨便放人進來;助理下班離開時自然啟動了保全系統,結果來人顯然搞不清楚狀況,莽撞一推門,警鈴立刻大作!

  「哇!」客人自己嚇了一大跳,往後猛退幾步。

  結果又撞倒了門口擺放的大型盆栽,大花盆傾倒,裡頭堆放的白色小石、泥土全散了滿地,門口一張羅品豐親自從印度買回來的地毯就這樣遭殃。

  眼看她被迅速上來察看的警衛團團圍住,嚇得臉色發白,整個人直挺挺站著,猶如木樁一般,羅品豐真的很想置身事外,裝作是看熱鬧的路人,不想出面--

  「我、我是來找羅、羅先生的。」當賊都不夠格的來人遙指著門內的他,手正微微顫抖。「我是他朋、朋友。」

  「羅老師,這位小姐真的是你的朋友嗎?」盡責的警衛探頭對著他喊。

  說真的,「我不認識她」這五個字已經在舌尖,但最後關頭,羅品豐還是吞了回去,硬著頭皮承認:「是,是我的朋友。」

  「下次請小心一點,下班時間不要亂闖,等我們通報過再上來,好不好?」兩名警衛聯合起來教訓了那冒失鬼一頓。

  被罵得灰頭土臉,她像小老鼠一樣低著頭默默走進羅品豐的工作室。站在由精緻噴霧玻璃屏風、半人高瓷花瓶圍繞的玄關處,她緊張得全身僵硬,似乎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要打破什麼東西。

  ……而那是絕對有可能的。羅品豐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也是技巧地擋在昂貴的琉璃作品擺飾前,免得遭到意外--等著她開口。

  她,正是在舊金山害過他跌倒的那個怪人。

  這人真是災星!不管在美國、在台灣,都一樣。

  「我、我回來台灣之後,打電話找了你好幾天。」她的氣色比在舊金山時好些了,但臉色還是蒼白,有些驚魂未定。

  羅品豐立刻注意到的是,她不但換戴了隱形眼鏡,還剪掉了一頭美麗長髮。他在心裡暗暗喊了一聲可惜。因為她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可能就數那頭長髮了。

  其實她長得也不醜,只是很平凡,而且沒有自信。手長腳長,卻不知道要往哪裡擺,老是侷促不安,讓旁人看了都煩躁起來。

  「找我什麼事?」他淡淡地問。

  對方低頭,從皮包裡拿出了一樣東西,默默遞過來--

  他的皮夾!在舊金山被流浪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走的。

  饒是見多識廣、看過太多不可思議人事物的專業攝影師羅品豐,都詫異地瞪大了眼,始終沒什麼表情的俊挺面容上,終於出現了波動。

  他不敢置信地接過。雖然皮夾外表已經有點髒掉,也磨出了許多滄桑痕跡,但是除了鈔票不翼而飛之外,其它的,全部都還在。

  證件、名片、信用卡……甚至那些艷遇的電話號碼,一張也不少。

  「這……」他抬起眼,不解地望著來人。「你找到了那個流浪漢?」

  她搖頭,緩緩訴說,解開了謎團。「我猜他只要現金,皮夾對他來說沒什麼用,應該會順手丟掉,所以就沿著路找了一下──」

  羅品豐瞇起了眼。「最後是在哪裡找到?」

  「就……路邊的垃圾堆。」她越講越小聲,莫名其妙地心虛。

  為什麼?一個陌生人、一個不重要的皮夾,讓她沿著街道仔細地找,還翻垃圾堆,然後千里迢迢地帶回台灣,主動聯絡,最後還送上門來?

  只因她覺得撞倒他不好意思?覺得有責任?

  「你找了多久?」

  「沒有很久。也是運氣好啦,不然我那天晚上也是要趕飛機,時間到了就該走了,沒辦法一路找下去。」

  羅品豐不響了,目光如電地望住她,像是在研究她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被看得不安起來,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縮,手一揮,差點揮中屏風──

  「站住。」羅品豐威嚴下令。

  對方果然立刻凍住,不敢亂動,那雙曾經讓他迷惑的彎彎鳳眼正望著他。

  奇怪,現在看起來,她眼睛其實也沒那麼小。

  「還、還有什麼事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還有一件。」羅品豐說。

  對方簡直是屏息等著,等他發話。

  「我想知道……」他知道她在等,更加慢條斯理說:「你叫什麼名字?」

  眼睛睜得更大,她傻住了。

  真是傻。羅品豐心裡忍不住可憐她。這名女子,真是從頭到尾、從裡到外,從美國到台灣……都那麼格格不入、完全不進入狀況!

  「我叫何、何敏華。敏捷的敏,華麗的華……」

  羅品豐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笑了。

  因為,她的名字還真是標準台灣人取法。缺什麼就補什麼。缺金的補金,缺水的補水,手腳笨拙的……就要她敏捷。

  何敏華有些目眩。因為,他笑起來──

  實在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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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何敏華獨自站在人潮洶湧的咖啡店裡。落地玻璃窗外,陽光正燦爛。而她面對著琳琅滿目的點單,躊躇不前。

  飲品要茶還是咖啡?熱的還是冷的?一杯還是一壺?就算是熱咖啡,就有好多好多選擇,要藍山、可娜、肯亞、哥倫比亞、巴西、曼特寧、炭燒、美式、綜合招牌或每日精選?鬆餅到底是要原味、香蕉巧克力、水果、抹茶紅豆、草莓奶油還是鮪魚蔬菜?

  若是她自己要的,那就輕鬆點一點,隨便都好吃;但是她此刻卻身負重任,需要幫六個嘴刁、怕胖卻又愛吃甜點的名媛淑女們採買。這任務說真的,比她自己的工作還費腦力。

  但何敏華還是絞盡腦汁地完成了。在服務生詫異的眼神中,她一面掏錢包準備付錢,一面不好意思地解釋:「不是我一個人要吃這麼多東西,是後面那一桌要的,我來幫她們點。」

  服務生頓時恍然。窗邊一桌客人打扮貴氣亮麗、相談甚歡,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小姐們出來聚會的場景;而排隊排到之後,小姐們提著大包小包戰利品逕自坐下,大肆聊起天來,外貌相當樸素的何敏華,理所當然被派出來跑腿。

  反正她就算是跟他們坐在一起,也完全格格不入。

  「一共是一千八百八十元。」服務生用甜美的嗓音說。

  「好。」她低頭抽出鈔票,遞過去。

  眼務生一看,甜美笑容突然有點僵住。「呃,小姐,這個鈔票……」

  何敏華茫然看著她。「怎麼了?」

  「這是舊鈔。不好意思,我們不收喔。」服務生用唱歌般的甜美嗓音說。

  「是哦?」她當下慌了手腳,開始狂翻錢包。「呃,現在不能用了?我怎麼不知道……可是……糟糕,這也是舊鈔嗎?這一張呢……」

  小姐很有耐性地等著,但是這位客人實在太嚇人,狂挖錢包挖到差點扯壞就算了,手時還撞到旁邊吧台擺放手工巧克力的架子;要不是小姐搶救得快,巧克力大概已經散了滿地。

  錢還是付不出來,她才剛回台灣,搞不太清楚哪些是新鈔,哪些又是舊鈔,正忙得滿頭大汗之際──

  救兵出現了。當然不是那群嬌滴滴的朋友注意到她的窘境,她們正忙著研究討論新人手的名牌皮包飾品呢。

  一張信用卡突然遞了過來,然後,沉沉的男性嗓音在身後響起。

  「這位小姐的,跟我一起結。」那人說:「我有預訂外帶。」

  服務生認識來客,笑容頓時亮了起來,滿臉愛慕地看著他。「是,羅老師,您的草莓鬆餅已經準備好了。」

  何敏華吃了一驚,猛然回頭的動作太急,害自己又差點跌倒。

  「你這人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老是慌慌張張的?」後頭那人嗓音低沈,平平的,沒什麼情緒起伏。不就是羅品豐嗎?

  「你也來吃草莓鬆餅?」何敏華有點傻眼。這麼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配上那麼甜美的點心,實在有點奇怪。

  「我家有人愛吃。」有點無奈的樣子。「你呢?為什麼一個人點了快兩千塊的餐點?」點這麼多,結果錢還付不出來。

  「那不是小姐一個人要吃的,是幫朋友點。」服務生把握可以跟羅老師攀談的機會,很踴躍地說。

  羅品豐回頭看了窗邊一眼,又面無表情地轉回來。

  桌上擺滿的,全是名貴精品當季的新鮮貨色。他突然想起在舊金山時,她垃圾袋中散落的一地名牌包裝紙袋。

  「那些都是你從美國買回來的?」

  何敏華點頭。

  「有錢買名牌包,沒錢付下午茶的錢?」他還是那樣,語氣平平的。

  「那、那些是人家托我代買,不是我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何敏華有股衝動想要解釋清楚。她根本不是一擲千金去買限量款包包的人。

  「我不是講你。是你那些朋友,為什麼差遣你做事,又不給你錢付帳?」他接過信用卡簽單,大筆一揮簽下姓名,閒閒地問:「你幹嘛這麼聽話?」

  這話剛好說中何敏華的心病。跟他又不熟,他為何會知道?不過就是信口胡亂猜測。

  「他們會給我錢啊,又不是故意佔我便宜。我、我現在就回去跟她們要,不用你幫忙──」

  喔,原來這個畏縮的小老鼠也有火氣?羅品豐的興趣反而被挑起。

  「不必客氣,就當作感謝你幫我找回皮夾。」

  她還是固執地搖頭,堅決推拒。「謝謝,不過不需要。」

  「我都簽名了……」

  兩人還僵在那裡,爭執不下時,突然,一陣香風襲來。緊接著,另一個悅耳的聲音在他們中間響起。

  何敏華的名媛朋友之一過來了,還好親熱地勾著她的手,笑問:「敏華,是男朋友嗎?怎麼不介紹一下?」

  含著蜜似的語調甜得令人骨頭髮酥。羅品豐聞言,好整以暇地望著何敏華,濃眉一挑。

  要不要介紹?他好像在說。

  呃,要介紹嗎?何敏華望回去,傻眼。

  她以為他會很性格地離開。畢竟他們非親非故,連朋友都算不上。

  大慨是因為看到美女了吧。沒辦法,身旁這位朋友呢,緊靠在她手臂上的胸部可是豪華的D罩杯,細腰長腿,三吋高跟鞋,秀髮如雲,標準規格的美女。

  「這是我國中同學,李苑玲。」她硬著頭皮當介紹人。「而這位是……羅先生。不是我男朋友,我們才剛認識。」

  「在台北認識的?還是在美國?」美女嬌滴滴地問。

  「呃,在舊、舊金山。」

  「在舊金山認識的?羅先生在那邊工作嗎?」34D同學偏了偏頭,放電放得好明顯,美眸含笑望著眼前身材高大體面的男士。

  羅品豐欠了欠身。「也算是吧,我過去出差。」

  「出差?你是做哪方面的工作?是計算機工程師嗎?」

  「不是。我去拍照。」

  「哇!」美眸睜得大大。「不會是當模特兒吧?」

  羅品豐笑了。「當然不是。」

  他們倆居然就這樣聊了起來,把何敏華晾在一旁。這下子別說插嘴了,連立足之地都快要沒有了。

  34D美女同學已經不著痕跡地栘前一步,正好擋在她跟羅品豐中間,她登時成了個跟在後頭伺候的小婢女。

  她也真像婢女,來回奔波幫忙到吧台拿東西、改訂單,還要繞過相談甚歡的兩人,加上她本來就不甚敏捷,店裡客人又多,好幾次又差點發生撞到人、打翻咖啡杯、蛋糕碟的意外。

  好不容易大家的甜點全上完了,羅品豐也帶著草莓鬆餅與34D美女的電話號碼離去。眾女生的眼光都一路相隨,非常大方地欣賞美景。人家都推開玻璃門走遠了,還依依不捨。

  「攝影師,好像沒什麼錢哪。會不會是接不到Case就有一餐沒一餐、連自己都養不活的那種藝術家?」同學之一喝著咖啡,悠悠評論著。

  「沒關係,我不在乎。」美女笑咪咪,沾了一指蛋糕上的純白鮮奶油,指尖放進鮮艷欲滴的嘴裡,姿勢性感撩人,嗓音也是。「我看中的可不是他的錢。拜託,看看人家的身材──」

  「就是呀,敏華到哪裡去認識這樣的好貨色?」

  眾人都咕咕偷笑起來,完全心領神會。

  一旁的何敏華心裡完全不知是什麼滋味。居然因為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陌生男人,她得到了空前的刮目相看;但,同學們品頭論足的戲謔口吻,卻讓她很不舒服。

  女人自己不喜歡被物化,那為什麼又要這樣對待男人呢?

  但她太孬種,她不敢講──

  甜點誘人,咖啡散發香氣,桌上擺放的各武昂貴包包炫目耀眼,身旁女子一個比一個漂亮時髦。從舊金山回台北,何敏華卻沒變。

  她還是格格不入。

  §  §  §

  羅品豐自然不是有一餐沒一餐、養不活自己的藝術家。事實上,他的工作量大到不可思議。

  看看,手上工作表每天都滿滿的,也虧他思路一向清晰,大到接案的預算、時程,小到每張照片的細節,全都記得,好像計算機一樣,從不會出錯。

  不過僅限於工作。對於工作以外接觸到的人,羅品豐就不是那麼清楚了。

  當助理第四次向他解釋這些陳小姐、吳小姐、李小姐到底是誰,試圖喚起他的記憶時,他不知道到底誰比較疲倦。

  「陳小姐說她上禮拜才跟你一起吃過晚飯,約好要再聯絡的。」助理徒勞地努力著。

  羅品豐還是茫然。「我真的不記得。」

  「好吧。吳小姐是想約你今晚到Rooml8,她的生日慶生聚會──」

  「我不去夜店。」

  「騙人!」助理義憤填膺。「上次我就在紐約紐約那附近看到你!」

  「那是我哥。」他頭也不抬地說。

  責任推卸得真乾淨。不過助理清楚手頭上的工作量,他相信羅品豐沒時間去夜店。何況,羅品豐真的不走那個路線。

  「那李小姐呢?她說上次在『米朗琪』跟你聊得很開心,想約你哪天再一起喝咖啡。」助理看看手上寫留言的紙條,加了一句:「李小姐的聲 音很好聽。」

  表情終於有點波動了。羅品豐從面前一大迭散落的試洗照片中抬頭。         
   
  「啊。」他想起來了。       
                    
  腦海中,當日在咖啡店裡的光線、明暗度、色調、背景全都鉅細靡遺 地出現,中間有個凹凸有致的身影像定焦沒定好,模模糊糊的。
      
  背景卻有個令人很介意的人物,非常打擾,非常搶鏡,光是她的存在就讓他覺得莫名的緊張,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什麼災難要伴隨發生。

  對於自己異常的反應,他也很不解。

  「還有,有一個叫何敏華的,也有打電話來──」

  此言一出,他心裡正轉到的想法被大剌剌說破,羅品豐大吃一驚。

  嘩啦!

  手一揮,打翻了堆棧在旁邊等著檢閱的相片盒,相片散了一地。

  可恨!難道笨手笨腳會傳染嗎?羅品豐很懊惱地站起來收拾。

  結果助理卻動也沒動,只是很有興趣地望著他。

  「你是肋理吧?」他回頭,從肩上拋出一句:「為何不來幫忙?」

  「羅老師,你的反應很有趣喔。」眉清目秀的助理這才過來蹲下,幫忙撿拾地上的照片。「這個何小姐,就是上次來闖空門、差點被逮捕的人嗎?」

  「她不是來闖空門,只是……」該怎麼解釋呢,她要是當賊,大概是早就被抓過五百次,連警察都要嘲笑她的那種笨賊吧。

  羅品豐頹然放棄,搖搖頭。「算了。她打來幹什麼?」

  「不知道,她沒說。」蹲在旁邊,助理笑咪咪地看著羅老師,偷問:「這個何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才怪。一點也不漂亮。羅品豐在心裡默默說。而且本身就是一個災難。

  「一定是的,要不然老師你怎麼會特別記得她?」助理一面撿著照片,一面自言自語:「那麼多明星、模特兒找你,你都完全沒興趣也沒響應。」

  聽到這裡,羅品豐的臉色一沈。

  「真的很奇怪耶,不只業界,就連我身邊朋友都問過,為什麼羅老師堅持不接女生的Case?」助理沒注意到他的臉色,逕自絮絮叨叨。「又不是沒人找,事實上,一天到晚都有經紀公司、經紀人來問──」

  「到底撿好了沒?今天晚上要把這些全部看完,沒有時間聊天。」

他又恢復了平平淡淡卻蘊藏力道的語氣。「你別以為你媽媽是我大哥的岳母,我就得容忍你的偷懶。」

  又來了。只要講到這個,羅老師就會變冷,不願多談。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助理其實很好奇。不過羅老師雖然外表和氣,但其實很像機器人,工作起來一板一眼,絲毫沒有藝術家的隨性。想從閒聊中間探問什麼,通常是不會成功的。

  「呵呵,我知道,已經超過六等親了。」助理也很精乖,不敢多間,傻笑兩聲混過去。「撿好的在這裡。我先把看過的拿去歸檔嘍?」

  「嗯。」

  結果羅品豐沒有坐下繼續看照片,麥克筆一放,抽起助理記錄來電號碼跟留言的紙條,人就離開了桌前。

  「老師,你要去哪裡?」不是說還有一堆照片要看?

  「去回個電話。」邊說,他邊往陽台走。

  這更奇怪了。打電話,桌上就有啊,為什麼要去外面打呢?何況,剛剛報告的一堆來電中,明明沒有急事需要立刻回復的──

  一定是那個何小姐。

  助理隔著落地玻璃門往外看,背景是台北的夜空,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羅品豐靠在陽台的欄杆上,一手拿著手機,長腿交迭,姿態悠閒地講著。

  而且,老師在笑。雖然是很淡很淡的一抹微笑,可是因為太罕見了,所以助理非常敏銳地發現了!

  好想偷聽喔,到底在講些什麼?助理坐立不安,一直頻頻回頭偷看窗外。開玩笑!身邊好多人對羅老師超有興趣的,要是聽到八卦,即使是蛛絲馬跡也好,那他這小小助理就雞犬升天,一整個身價暴漲啦!

  可惜,事實是,羅品豐的對話內容挺不八卦的。

  「你找我?」接通之後,彼端傳來東西碰撞聲,他忍不住皺眉,卻又有點想笑。她為了接電話手忙腳亂,大概又撞倒東西了。「抱歉,你在忙嗎?」

  「沒、沒事。只是一時找不到手機,它又一直響,讓人緊張──」何敏華驚魂未定地說,然後幾個深呼吸之後,才努力換上嬌柔甜美的嗓音:「你好,謝謝你回電,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好假!聽得羅品豐冷不防打個寒顫。「你怎麼了,何必這樣講話?」

  「對不起。」她有點氣餒。「我是想說一開始那樣接起電話,實在太沒禮貌了,所以才……」

  他開始瞭解到她的問題所在。整個人太匆忙了,手腳動作及不上腦筋反應,又太急著要討好身邊的人。即使是陌生如他。

  可是,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明明就能很安靜、靜得像一幀舊照片裡面的人物,為何動起來就如此不協調?

  這件事為什麼如此困擾他?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沒關係。找我什麼事?」不等她講完,羅品豐就先說了:「如果是耍還我下午茶的錢,那答案就是不必。」

  簡潔有力到讓她囁嚅了一下。

  夜空中充斥著底下街道傳來的車聲、人聲,還有大樓的冷氣系統運作,轟隆隆的背景音中,羅品豐沒聽清楚她的回應。

  「你說什麼?」

  「我同學,就是上次見過面的李苑玲,很漂亮的那個,她想約你──」

  羅品豐莫名其妙的好心情,此刻莫名其妙的爛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不愉快了起來。

  微笑斂起,他的表情轉為嚴肅,語調也是。「你為什麼要幫人牽這種線?我的電話也是你給她的嗎?」

  「她說一直沒等到你聯絡,才想說透過我問問看,畢竟我跟你比較熟……」

  「我們熟嗎?不過只見過幾次面而已。」他冷淡地點出事實。

  他的態度顯然凍傷了她。本來就畏縮的何敏華,此刻窒了窒,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再開口時,更客氣、也更生疏了。「不好意思。確實是我太冒失了。那就請你有空時跟苑玲聯絡一下,謝謝。」

  說完,他幾乎可以看到她在電話那頭慌忙要掛電話的樣子。

  通話切斷之後,羅品豐對著一方渾濁的夜空,突然有了抽煙的衝動。

  他從來沒有對誰這麼沒禮貌過。

  就像他從來不抽煙。

  §  §  §

  雖然沒有天真到相信換了環境,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但何敏華本來真的是抱著些一微的希望回台灣的。畢竟是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應該會比在異鄉流浪要踏實些。

  但是,情況沒好轉不說,還越來越糟。她真不知道再來可以躲到哪兒去。

  母親已經知道她跟未婚夫吹了,她是灰頭土臉的以失敗者身份回到台灣的;而且,母親是間接由旁人口中得知的,更加沒有面子。

  她可以想像母親失望、震怒的心情。除了躲開,別無它法。

  她還沒找到工作。一個又一個面試之後,都在等消息。身邊只剩下幫朋友代買所賺的一些少少佣金,必須省吃儉用。

  然後是羅品豐。想起他,就令何敏華更加沮喪了。

  他是一個讓人看了覺得很舒服的男人。沉穩、安靜,一點也不毛躁。

笑起來讓人──至少是讓她──為之目眩;但非常內斂,不以自己的好相貌為傲。

  偏偏,她在他面前一次比一次失敗。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倒帶重來,一切重新開始,讓他們在比較愉悅的情況下邂逅、相處。

  就像她自己一樣。如果可以重新投胎的話,她一定要燒香拜佛,以求能投胎成嬌小卻敏捷的女孩,精靈可愛到令人打心底疼惜寵溺,而不是現在這樣,徒長了毫無用處的個頭,老是在打翻東西、撞到人、搞砸事情。

  她不敢留在住處,怕母親突然出現,所以這幾天都早早就出門了。又因為省錢不敢跑咖啡廳或餐廳等任何會有額外花費的地方,只在大街上閒逛晃蕩。

  幸好台北能逛的街還真不少,她又很久沒有這般悠閒散步了,所以一路不厭倦地走下去。當整個城市都在忙,人人上班上課購物辦事之際,她卻如同孤魂野鬼般,穿梭在大街小巷。

  走累了,隨便找個地方坐。花台、欄杆、椅子、騎樓下的摩托車……隨便什麼都好。能休息一下即可,等等又可以繼續閒晃。

  她靠坐在人行道邊的花台上時,一抬頭,突然被對街二樓吸引了目光。

  一整片寬闊閃亮玻璃窗後,有人影在晃動。

  那似乎是一個舞蹈練習場,裡頭有四、五名舞者,旋轉、跳躍都那麼輕鬆又優雅,隔得老遠似乎還能聽見音樂聲;他們照著節拍,精準而自在地舞動著。

  像是在森林中迷路的小孩,見著了鮮艷美味的糖果屋,就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何敏華在對街看了好久好久,還著魔似的,開始漫步往那邊走了過去。

  叭!

  在馬路中央,出租車大聲以喇叭問候,她被嚇了好大一跳。跌跌撞撞地奔到對面騎樓下,手按著胸口,驚魂未定。

  「小姐,你沒事吧?」一個長髮披肩、穿著舞者緊身上衣跟黑色水褲的女子剛走出來,好心地叮嚀:「剛剛那樣過馬路很危險喔,小心一點。」

  「沒事,謝謝你。」何敏華蒼白著臉回答。

  對方笑了笑,正準備離去時,何敏華忍不住出聲叫住她。

  「對不起,請問一下……」她猶豫著,小心翼翼地詢問:「請問……你是在這邊學舞嗎?」

  那位身材窈窕的舞者又笑了。「不,我是老師,剛教完課。」

  難怪。何敏華羨慕地看著她。這位老師的模樣,就是她最嚮往的──嬌小、結實、曲線漂亮,卻又一點都不乾癟,細腰翹臀,超有女人味。

  「是、是什麼課?」學了就會變成這樣嗎?

  大概是她眼神中流露的渴望讓對方察覺了,舞蹈老師很和氣地解釋:「樓上舞蹈教室有分時段,每個時段上的課都不一樣。肚皮舞、國標、爵士、街舞、成人芭蕾……統統都有。我是教中東肚皮舞的。你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上去問問看。櫃檯有小姐會給你課程表。」

  「可以嗎?」她矛盾地問:「可是我笨手笨腳,我只是喜歡看──」

  「那也可以先參觀呀。」舞蹈老師鼓勵她:「有時間的話,就直接上樓去,也可以試聽的。」

  她在樓下又猶豫了半天,徘徊一陣子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走上樓去。

  一上樓,輕快的音樂節奏迎面而來。練習場內舞影翩翩,背著光,舞者猶如精靈一樣,舉手投足都優雅美麗,令何敏華看得目不轉睛。

  記憶深處,似乎有過這樣的場景──

  「小姐,要參考看看嗎?」櫃檯後頭的小妹年紀很輕,眼睛很大,活潑地招呼她。「這邊有課程表,選擇很多,有沒有特別想學什麼?」

  「啊,我……我只是路過。」何敏華很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係,有需要再叫我喔。」

  她真的就呆呆站在門口看了好半晌,眼神渴慕地看著每一位舞者。不論高矮胖瘦,全都那麼優雅、有自信、美麗。

  好想變成那樣。真的好想。

  「請問他們現在……在上什麼課?」何敏華忍不住詢問。

  「現在嗎?成人芭蕾。不過這是高級班。」可愛的小妹立刻以計算機查詢,霹啪的打字聲之後,抬頭問她:「你有基礎嗎?沒有的話,可以從初級班開始。老師會從基本動作開始教,一點都不難喲!好多阿姨、婆婆都來我們這邊學呢。」

  這個櫃檯小妹真該去電視購物台擔當大任的,講得頭頭是道。

  噗通、噗通!何敏華的心跳慢慢的加快。她就是個很容易被說動的人,容易自行幻想許多美好的遠景,甚至有點一廂情願。

  但這一次,她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了。

  「我小時候學過一點……」她問:「請問學費方面,大概怎麼計算呢?」

  二期是六周,學費的話是──」

  小妹說了一個讓何敏華倒抽一口冷氣的數字。

  「很值得啦!我們的師資都非常優秀,像成人芭蕾的老師自己本身在舞團多年,也有在學校教課,她還得過獎的,真的很棒!」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心跳變得超快,又好大聲,何敏華耳朵發癢,全身開始發熱,好像已經在跳舞了。

  她彷彿能看到自己以優雅又美麗的新面貌出現在眾人面前,羨慕的眼光不停的投射過來,再也不是忽略或嘲笑。

  美好的未來,就在不遠處──

  「你小時候學過,那幫你先安排中級班好了。最近要開課的……哎呀,只剩兩個名額了,小姐你真的想上的話,要趕快,不然一下子就被槍光了喔。」

  小妹清脆利落的話語,彷彿是丟到乾柴中的一枝紅頭火柴,轟的一聲,何敏華的理智被燒得乾乾淨淨。

  一咬牙,她把這個月的生活費拿了出來。

  「我要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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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週末下午的北區商圈附近,羅品豐看著前方十公尺處的一個背影,不得不承認,他們確實有緣分。

  只不過是要回山上家裡前,順路去買點心帶回去;結果車才停好下來,就在來往的路人裡,一眼就看到某個眼熟的人。

  他默默跟在後頭看了一陣子,忍不住在心裡感歎;她為什麼到哪裡,都如此格格不入?

  這附近是有名的商圈,香楓夾道,走異國風情路線,來往都是打扮時髦的年輕人,名車、名包、名店四處可見,何敏華走在當中,光閃人就閃得好辛苦。

  看著她擦撞過兩個西裝筆挺的上班族,又差點踩到擺地攤的精品飾物,被年輕擺攤小妹妹怒目而視之際,羅品豐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跨開大步,追了上去。

  「你小心點行不行?」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穩住跌跌撞撞的她,適時拯救了旁邊差點遭踐踏的地攤舶來品,也拯救了差點被狂罵甚至挨揍的冒失鬼。

  何敏華抬頭看他一眼。無助又茫然,看得他心頭一緊。

  而且,她的臉色實在不好看,比當初被他懷疑吸毒時還糟。

  她到底怎麼回事?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居然連走路都走不好。

  「謝謝。」她道謝之後,竟掙脫了他的掌握,也不再直視他,低頭就想迅速離開。

  對待他,居然比一個陌生路人還不如!

  「等一下。」羅品豐不大愉快地出聲叫住她。「幹嘛這麼匆忙?我有這麼可怕嗎?」

  確實是滿可怕的。想到上次在電話裡不怎麼愉快的交談結尾,何敏華就忍不住打個冷顫。

  她絕對不是裝柔弱、裝可憐。他看得出她努力想要擺脫自己的笨拙,卻根本使不上力、用不對方法。越嘗試,就越失敗。

  「我還有事──」她找著借口,還是想逃。

  「有什麼事?」

  「要去前面……」何敏華抬眼,匆忙中隨便講了第一個看到的店名。「啊,對了,我要去宋江。」

  「正好我也要去買外帶。一起走吧。」

  「可是……」

  前面正是著名的餐館店面,慕名而來的顧客不少,用餐時間,連外帶區都是人潮。他們排進隊伍裡才沒多久,就被叫住。

  「斯咪媽現──」


  居然對著他們講日文!是兩個一看就知道來自日本的年輕女生觀光客。他們舉趄手中輕薄的數字相機,又比手勢又指店面,滿臉期待地看著羅品豐。

  是了,羅品豐長得確實有點像日本人,濃眉、表情嚴肅、端正的五官,方正的下巴;但他只是淡淡望著兩位遊客,任由他們半路認親似的說得好高興,毫無反應,也不接過一直遞過來的相機,非常冷淡。

  開什麼玩笑!他一天到晚都在拍照,連休息時間都不放過他嗎?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非常親切的人。

  結果,在一旁的何敏華看不下去了,她天生就是服務大眾的命。她溫柔地用日文詢問:「要拍照嗎?我來幫忙好了。拍這邊是不是?」

  日本妹聽見了熟悉的語言,開心得笑咧了嘴,兩人擺著姿勢,左一張右一張的,拍完還要立刻窺看結果,不滿意又續拍……搞了老半天,她們才滿意離去。

  插曲結束,排隊的兩人之間又陷入難堪的沉默。外人看來,他們還真像一對剛吵了架的情侶,正在鬧脾氣。

  「你會講日文?」隨著隊伍慢慢移動,羅品豐終於隨口問了一句。

  「呃,一點點。」

  羅家開設的是溫泉會館,早期招待過許多日本觀光客,祖父還是留學日本回來的;他們小孩自小可說是耳濡目染,多少會一點基本日文,羅品豐當然聽得出她在客氣。

  她的日文講得很流利,絕對不是地球村剛學一個月的那種「一點點」。

  明明不笨呀,留學美國,還會講日文,為什麼──

  終於輪到他們時,羅品豐迅速勾選好了他要的東西,然後拿著點單,好整以暇等著她。

  過了一下,何敏華才意會,他又要幫她埋單了。

  「不用了,我自己點就可以。」

  「沒關係。快點。你今天應該不用幫一群人埋單吧?」他隨口調侃。

  何敏華還是不想欠這個人情,伸手就想去拿新的點單。手一揮,就差點把堆在旁邊等人來領的一盒盒餐盒給打翻!

  到了這個時候,羅品豐已經很純熟了。廢話不多說,眼捷手快,一手扶住搖搖欲墜的盒子,一手拉住她,立刻控制住局面,沒有讓災情擴大。

  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那裡實在太尷尬了,他索性拉著她進店裡。

  「吃過飯沒?還沒的話,就一起吃吧。」

  「我、我還有事……」她慌慌張張的想逃。

  但店裡客人很多,穿梭其中的服務人員也不少,她一動,又是災難──

  「坐下!別再亂動!」羅品豐終於受夠了,很凶地下令。「看你這樣真令人痛苦,能不能手腳利落點?看一下周圍環境再動作,行不行?」

  結果,居然把人罵哭了。

  何敏華安靜坐下,頭低低的不肯看他,也不肯說話。氣氛僵硬冰冷。

  幾秒鐘之後,她揉了揉眼睛,一顆眼淚掉出來;然後又一顆、再一顆好像抹不完似的,紛紛落下。

  平常也就算了,但今天她真的已經忍耐到極限。

  不只今天。是這個月、今年、這一輩子。

  「我不是故意要罵你。」見她這樣,羅品豐的語調不自覺地放軟了幾分,解釋著自己突如其來的怒氣。「可是我真的不懂,你明明不笨,為什麼不多注意、多用心一點?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的,看了讓人很痛苦,你知道嗎?」

  她沒有抬頭。回答時,嗓音裡帶著水意。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低低地說:「你以為我很喜歡這樣嗎?」

  細若蚊蚋的回應清楚鑽進他耳中,連語氣裡的無奈寂寥,都清清楚楚。

  此刻她又像是回到了在舊金山小巷裡,羅品豐第一次見著的那個女人,安靜得好無奈。讓人──至少是讓他──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熱騰騰的小米粥、牛肉餡餅、花素蒸餃一一上桌。兩人沉默地享用著美食。情緒達到飽和點、終於哭過的她似乎很餓,面前一有食物,她就默默的吃,吃得乾乾淨淨,完全不客氣。

  然後,突然看她停了筷,整個人定住不動。

  「怎麼了?」羅品豐一直在觀察她,自然立刻發現她的異狀。

  「我燙到了。」她很冷靜地低聲說。

  現做的牛肉餡餅要慢慢吃,如果一大口咬下,結局就是這樣,被裡面的熱油跟湯汁燙到嘴。

  不過,了不起的是,被燙到可是非常痛的,她居然像是在說「我吃飽了」那麼若無其事。

  對照她平日慌慌張張的肢體動作,不知道為什麼,她此刻的冷靜讓羅品豐很想笑。

  太荒謬了,這個女人。充滿了矛盾跟危險性。反差太大。

  「讓我看看。」他溫聲說。

  何敏華終於抬起頭。眼眶是紅的,嘴唇也是。楚楚可憐的柔弱模樣讓羅品豐心頭微微一擰。

  隱約之中,他好像模糊地知道了這陣子以來的介意與不解,是怎麼一回事。

  她真的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亮眼。

  為什麼會是她?

  §  §  §

  吃過飯,他們從餐廳出來,在週末下午的逛街人潮中漫步。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但是羅品豐也沒有急著離開,就閒閒的陪在她身邊,不疾不徐地走著。

  走了好一陣子之後,何敏華才突然發現,她居然沒有撞到人,也沒有再被摩托車嚇到了。

  因為身旁這個沒出聲的沉默男人一直走在外側,不著痕跡地護著她;而且,還會適時稍稍扶一下她的手臂,幫她閃過一個又一個迎面而來的行人。

  動作很小,他又做得自然,才讓她一開始沒察覺。

  等到發現時,一股暖洋洋的奇異感受突然湧上來,燒得她耳根子有點癢,又有點辣,害她本來走得好好的,當下又踉蹌了下。

  「小心。」他已經見怪不怪了,熟練地扶了她一把,一面淡淡地說:

  「剛剛在吃飯的時候,我不是故意要罵你。聽過就算了,別往心裡去。」

  「沒、沒關係。」她已經夠不自在的了,還突然聽他這麼說,更是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簡直都要同手同腳前進了。

  兩人又默默走了一陣子,她一直努力要忽視鬆鬆擱在她後腰位置的大手,非常有禮貌地幾乎沒有碰觸到,但那個姿勢,讓何敏華非常非常緊張。

  又不是沒交過男朋友,前一個還訂婚了,幹嘛現在搞得像高中生初戀一樣,這麼敏感又青澀?

  氣氛正曖昧又有點尷尬之中,羅品豐很嚴肅地開口了。

  「不過,你這個老是跌倒或撞到人的問題……曾經做過詳細的檢查嗎?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改善?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一聽之下,硬撐的穩定表象差點完全粉碎,要不是羅品豐拉著,她大概已經摔成了狗吃屎。

  這男人到底怎麼回事?是「有話直說」的遵行者嗎?不說話則矣,一說,就都言簡意賅,一點也不拐彎抹角。

  「我當然有啊。」她有點哀怨地看他一眼。「我最近還報名了成人芭蕾舞的課程,只不過──」

  說著說著,眼眶突然又紅了。她咬住下唇,努力忍耐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

  「只不過怎麼了?說給我聽。」羅品豐穩穩地問。他的口氣一點也不像在探聽八卦,而是完全就事論事,像在研究什麼專題似的。

  「我小時候已經學過芭蕾,所以小姐幫我報了中級班;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還是跟不上……」她悶悶地開始說給他聽。

  滿懷希望的去上中級的芭蕾舞課,結果,美麗優雅、卻也帶著一點高傲的名師希望她降級,去跟初級班上課。

  好吧,降級就降級。沒想到,她到了初級班還是跟不上。老師很有耐性地多教了兩堂課,終於還是對她坦白,她似乎不適合學芭蕾,建議她可以學其它門坎比較低的舞蹈,達到自娛的效果即可。

  「可是我就是想學芭蕾。我也想要很美麗、很優雅。」像是水壩的閘口一開就不可收拾,她一古腦兒的對著羅品豐全部傾吐出來。「基本動作跟舞蹈姿勢我都會,真的!可是音樂一放,應該要隨著音樂起舞、做連續動作的時候,我就會一直出錯、打結、甚至跌倒。」

  羅品豐一點也沒有不耐煩,濃眉微微鎖起,非常認真地聽著。「老師們有沒有說過問題在哪裡?」

  「不知道。他們都說我太緊張了,根本沒辦法放鬆,然後,有些人天生就是肢體比較不協調。」她抬眼,無助地望著他。「而且一緊張就越僵硬,柔軟度更差了。像這樣,要怎麼學好芭蕾?我自己都覺得很沒希望。」

  雪上加霜的是,從舞蹈教室受了重挫出來,就遇上了羅品豐,心情已經低落到極點了,才會被他的直率評論弄哭。

  「也許還有別的方法──」

  羅品豐才說到一半,身旁的她突然停步,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似的,還兩眼發直,瞪著對街。

  「又怎麼了?」羅品豐奇怪地偏頭看她。「你踩到鐵釘嗎?」

  照她剛剛被燙到時的反應推測,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她的痛感神經好像也比別人遲鈍。

  沒想到下一秒鐘,何敏華轉頭就跑!

  這還是認識她以來看她最迅速又敏捷的一次反應。羅品豐被拉著住反方向迅速離開,在人群中驚險穿梭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裡嘖嘖稱奇。

  是有人追殺嗎?還是見鬼了?大白天的商圈,會有什麼讓她嚇得逃之夭夭的人出現?

  一路如被鬼追一樣地死命狂奔,一直到轉進了某條小巷、遠離人潮之後,才停下來。羅品豐還好,何敏華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沒辦法,有人不但天生運動神經差,體力也不怎麼樣。

  「呼……呼……好險……」她放開了他,彎腰直喘著,手還猛拍心口。

  「你看到誰了?芭蕾舞老師?」

  她猛搖頭,一時之間還說不出話來。

  「那不然呢?債主?仇人?小學同學?初戀情人?前任男友?」

  她還是搖頭,一面也搖搖手,示意他等一下,讓她喘過氣再說。

  羅品豐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著。

  「我……剛……看到……」她喘吁吁地說:「……我媽。」

  這就更奇怪了,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哪有女兒看見媽媽會嚇成這樣的?

  「我媽很喜歡我的未婚夫,呃,應該說是前任未婚夫;我們解除婚約以後,她非常生氣,所以我一直在躲她;因為如果被遇上,她一定會大發雷霆,狂罵我一頓不說,還要逼問我為什麼退婚、要我去道歉、強迫我嫁。」

  「你都回來這麼久了,她想罵的話,應該早就罵完了。」他冷靜指出。

  「沒有呀,我們一直都是分開住;而且我媽很忙,她還沒有機會好好跟我談這件事,我也不想給她這個機會。她真的非常、非常喜歡我前男友。」用了兩個「非常」強調,顯然不是開玩笑的。

  羅品豐依然保持原姿勢,沉吟片刻。

  「既然你媽這麼喜歡,那她幹嘛不自己去嫁?」

  他為什麼可以用如此嚴肅正經的表情,說出這麼匪夷所思的話?

  何敏華先是一愣,然後,泡泡一樣的笑意一真直冒上來;她知道這時候很不恰當,但是,忍了一下還是忍不住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彎彎的新月又出現了。她笑起來,比平常一臉哀怨時好看數百倍。

  「而且,我發現了一件事。」羅品豐完全不為所動,還是一本正經。

  「什、什麼事?」

  「你很敏捷嘛。逃命的時候一點問題都沒有。證明你有潛能,應該可以把芭蕾舞學好。」羅品豐說:「不只芭蕾,連田徑都可以嘗試看看。」

  又是幾秒鐘的安靜,然後,她的狂笑再度爆發。「哈哈哈──」

  今天一整天的情緒起伏實在太大了,她笑得像是情緒崩潰一樣,完全沒辦法掌控,也無法停止,笑到眼淚都掉出來了,還停不下來。

  羅品豐也不攔她,就任著她笑。笑得累了,她蹲在原地狂喘,一面抹眼淚。

  「舒服一點沒有?」終於,他彎下腰問。

  「嗯。舒服多了。」她點點頭,吐出一口暢快的大氣。

  若不能哭,狂笑一場也有治療的功效。何敏華真的好多了。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咦?你不是有事嗎?」她這時候才想起來。「對了,你剛剛是要去宋江拿什麼?外帶牛肉餡餅?小籠湯包?」

  「等你想起來,小籠湯包都蒸乾,變成鍋貼了。」他冷冷地說。

  立刻又引發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何敏華今天真的是瘋了,本來已經要起身的,結果又笑到蹲下去。最後還得煩勞羅品豐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才站得起來。

  他的手很有力,而且很溫暖。

  而且,他是冷面笑匠。還有比這更有魅力的男人嗎?

  §  §  §

  羅品豐回家過了一個很放鬆的週末。

  他平常住在市區工作室附近,偶爾有空才回家。不是不喜歡,只是,家裡有時候熱鬧到令人無法消受。

  他父母雙全,上頭有兩個哥哥,底下一個妹妹;大哥已經結婚,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也就是他的侄女。這兩位芳齡四歲的羅家小小姐,正是他頭痛的最大來源。

  雖然是雙胞胎,長得極為相似,但個性完全不同。姊姊甜甜猶如龍捲風,所到之處,遍地瘡痍;妹妹蜜蜜卻非常內向害羞,才隔幾天沒見,小叔叔只是要接近她打個招呼而已,都會把她嚇得拔腿飛奔,一路逃到媽媽懷裡躲起來。

  那個死命狂奔的可愛模樣,讓羅品豐看得想笑;希望蜜蜜到了二十來歲,別還是一見了人就慌張恐懼的模樣。

  不過,看她鑽在母親懷裡的模樣,羅品豐陷入了沉思。

  在他既定的印象中,母女關係是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一種。他母親簡直溺愛他么妹可茵到極點,而他大嫂對於這兩個粉雕玉琢的女兒更是愛逾性命。那種專屬於母女間的連結,是外人──即使是其它家人──都無法想像。

  然而,為什麼何敏華會怕自己的母親怕成那樣?

  何敏華這個人真是充滿矛盾,偏偏他生性無法忍受謎題。天地萬物都該井然有序、清清楚楚的。遇上何敏華,還真是──

  「俗俗,你在想什麼?」小小龍捲風來了,巴著他的腿,仰起蘋果般紅撲撲的小臉,很認真地問:「在想要帶甜甜去哪裡玩嗎?」

  羅品豐居高臨下看著她,手撫著下巴,糾正發音:「叔叔,不是俗俗。」

  「屬、孰!」甜甜很用力的捲舌。

  「嗯。什麼事?」

  「出、去、玩!」再度強調。

  「你要我出去玩?好,那我就走嘍。」說著,羅品豐拋下小不點兒,故意裝作要離開的樣子。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瞬間,甜甜大叫起來。

  就是這樣,這個嫩嫩的嗓音會在他耳邊一直吱吱喳喳,永無止境,等到他離開山上回到自己的住處了,遺餘音繞樑,三日不絕,迴盪著「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要去可以,要帶妹妹一起去。」他提出條件交換。「要是妹妹也去,我就帶你們出去散步繞一圈。」

  「好。蜜蜜!我們出去玩!」龍捲風立刻刮向自己的妹妹,硬是把妹妹從母親懷裡拉出來。

  「不要……」蜜蜜給拉得差點跌倒,都快哭了。

  「不用怕,俗俗不是壞人,而且姊姊會保護你!」甜甜挺起胸,用力拍拍自己胸口,可愛得讓羅品豐要很努力忍,才沒有笑出來。

  「沒關係,甜甜,來。」羅品豐對甜甜伸出手,甜甜迅速過來拉住。

  叔侄兩人都已經走到玄關了,他才故意回頭對蜜蜜說:「不快點來,我就跟姊姊去散步了。」

  蜜蜜天人交戰了很久,最後,才怯生生地走過來,讓叔叔牽著,一大兩小出門去。

  他其實知道怎麼哄害羞怕生的蜜蜜。絕不能嚇到她,也不能逼迫或下令,要迂迴婉轉接近,最後,還要讓她自己做決定。

  訓練有素。所以他也知道怎麼哄何敏華這樣的女子。瞧瞧那天,他不就成功地把她一逗笑了?

  不知道週末的傍晚她在做什麼?也在享受家庭時光嗎?聽她的說法,似乎是獨自生活,沒跟家人住在一起。難道又是一個人在街上晃蕩?一個人去吃飯?然後驚險萬狀的不知撞到幾個人、撞翻幾個鍋碗瓢盆?

  還是,自己煮?她會煮飯嗎?會不會是動輒把廚房燒起來的那種恐怖分子?說起來,他還真不知道她以什麼維生,無法想像她可以擔當怎樣的重任──

  繞來繞去都想到她,簡直就像甜甜的魔音傳腦,揮之不去,繞樑三日。

  「俗俗又在發呆!」甜甜很大聲的對妹妹說,胖胖小手控訴地指著散步不認真的叔叔。

  然後,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羅品豐身旁翻飛的小蜻蜓抓住。「啊,蜻蜒!蜜蜜你看,有蜻蜓!姊姊抓給你!」

  當下龍捲風立刻增加強度,全速狂奔;蜜蜜跟在她身後,跌跌撞撞的,跑得不快又不夠敏捷,令羅品豐提心吊膽,只得快步跟上,護著侄女。

  不過,令羅品豐有點詫異的是,蜜蜜不像以前那麼糟了,她雖然跑不快,又踉踉蹌蹌的,可是也沒有跌倒。

  要不然,以前她從學走路起,在這碎石鋪成的小徑上不知道摔過多少次,粉嫩嫩的小手小腳上留過了好多令大人心疼死了的傷疤。

  也是因為這樣,他大哥大嫂帶著蜜蜜尋訪過不少早療的醫師。顯然最近的治療有了成效──

  「姊姊等我!等我!」蜜蜜雖然只能跟在姊姊屁股後面喊,但她很勇敢,也很堅持地要跟,小小臉上充滿了決心。

  看著蜜蜜,羅品豐突然心念一動。

  「蜜蜜,等叔叔一下,叔叔跑不動了。」他故意裝可憐,果然引起心軟的蜜蜜同情,她猶豫地停下來,回頭等他。

  「好累,好累。」他彎著腰慢慢走近,好像老頭子一樣。「叔叔老了,要去看醫生。蜜蜜,你的醫生借叔叔看好不好?」

  蜜蜜搖頭。「我最近沒有看醫生了。」

  「哦?那你都看什麼?」

  「看老師呀。」

  「蜜蜜!蜜蜜!你趕快來看!有金龜子,它快要飛走了啦!」蜻蜓沒追上,甜甜的注意力又被別的東西吸引,她遠遠地大叫著。

  叔侄倆對望一眼。默契在一大一小間迅速形成。

  「來,叔叔抱你,我們用跑的。」

  蜜蜜也很合作的伸長手讓他抱起。羅品豐長腿跨開,懷裡抱著小孩卻猶如無物,哪有一絲一毫老態?他們迅速追上了叫著跳著的甜甜。

  一面,還沒忘記繼續盤問:「蜜蜜跟叔叔說,爸爸媽媽帶你去看什麼老師?是彈鋼琴的老師?還是講英文的老師?」

  「都不是。」蜜蜜慎重地搖頭。「是跳舞的老師。」

  「跳舞的老師嗎……」大膽念頭迅速在腦海裡慢慢成形。

  「俗俗,你要學跳舞?」甜甜在旁邊聽見了,有點困惑,小小腦袋偏著,看看人高腿長,很真man、很帥氣的叔叔。

  「不是叔叔要學,是叔叔的朋友──」

  「叔叔的朋友,很會跳舞嗎?」甜甜追問。

  羅品豐對著侄女微微一笑。眼眸裡,滿滿都是連他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

  「她一點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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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真是太屈辱了。

  如果撞到人的丟臉指數是三,拿已經不能用的舊鈔付錢是五,那現在的丟臉指數絕對已經破表。

  何敏華站在光潔的木頭地板中央,面對著晶瑩閃亮的落地鏡,完全不知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她居然從成人芭蕾的中級班一路降到了初級班,現在,還降到跟兒童芭蕾一起上課!

  「老師,我要尿尿。」有小手猛扯她的手肘。

  「我不是老師……」何敏華直覺反應。

  可是低頭一看,一個陌生小人兒仰臉看著她。頂多只有五、六歲吧,一身白色的緊身練習衣,扁扁的臉,大大的眼睛,像個會走路的娃娃。何敏華看了,突然一陣心軟。

  「好,我帶你去。」

  小朋友的芭蕾練習衣可不容易穿脫,在廁所忙了好一陣子,才完成任務。洗完手,牽著她回到教室時,又有新的任務了。

  「老師,我的頭髮!」另一個小女娃手中捏著小小蝴蝶結髮圈,哭喪著臉過來求援。

  「我真的不是……」

  「老師,人家的褲襪要掉了!」「老師,我的舞鞋──」「老師,我要找我媽媽。」根本不讓她有辯解澄清的機會,小女娃們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何敏華非常認命地安撫著陌生的小孩們,疲於奔命。「好,我幫你綁……不要拉褲襪……舞鞋穿好……媽媽等一下下課才會來接你……」

  左支右絀之際,終於,救星出現了。真正的老師推門走了進來,拍拍手,愉快地朗聲宣佈:「小朋友,過來集合嘍!」

  「陳老師!」 「老師!」轟的一下,麻雀立刻從何敏華身邊飛走。

  「呃,陳老師,我是……」

  何敏華落後了一步,正想上前去打招呼時,陳老師只對她微笑,眨了眨眼,似乎在叫她別緊張。

  「小朋友,老師要放音樂嘍!你們跳舞給老師看,好不好?」

  「好!」震耳欲聾的尖叫。

  然後,老師按下手中的遙控器,節奏輕快的音樂頓時流瀉出來,在明亮的教室裡迴盪著。

  嘩,環場音效呢,真高級。何敏華讚歎地左右看看。

  小朋友一聽見音樂,立刻開始動作。有的舉手,有的彎腰,有的踮起腳尖,有的在原地狂跳,有的索性開始轉圈圈,各自為政,老師也依然笑咪咪地看著。

  甚至,有個小女生從一進來就坐在角落面壁,根本不看別人,也不隨其它小朋友一起跳舞,默默的坐著。

  她很害羞吧?何敏華心想著。一面也覺得害羞起來。她這麼大個人,站在一群放肆胡鬧的小孩中間,很尷尬地隨便擺了擺雙手──因為如果像木樁般的杵在原地,那更尷尬啊。

  不上課嗎?不教動作?那要學什麼?小朋友的班級真的都是這樣嗎?就算是唱遊,也要老師帶領吧?

  隨便亂跳了一陣,何敏華的目光又移到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身上。她長得非常可愛,也穿了漂亮的練習衣,可是,小臉低低的,跟其它玩得跳得正開心的同班同學有著天壤之別。

  「好,接下來,要不要跟老師比賽?」一曲放完,年輕的陳老師朗聲問。

  「要!」尖叫聲再度震耳欲聾,何敏華硬生生被嚇一跳。

  「那要注意看老師喔!」

  終於要開始教動作了嗎?何敏華全神貫注地看著,準備認真學習。

  結果,陳老師只是伸了個懶腰,然後彎下來摸摸膝蓋、摸摸腳趾,又坐在地上伸伸腿,甚至像小狗一樣打滾……

  「看誰做得比老師好,能滾得最像小拘?」

  「我最像!」「是我,我像小拘!」「汪汪汪!」

  何敏華尷尬到了極點。她到底要不要照著做呢?

  然後,在仿一個前彎的動作時,她很丟臉地被「同學」──就是剛剛要上廁所的那個──給鄙視了。

  只見小女娃臉一偏,很睥睨地對努力要往前摸到自己腳趾的何敏華說:「阿姨你碰不到哦?你學我嘛,好簡單耶。」

  剛剛叫「老師」,現在就變成「阿姨」了?!

  小朋友柔軟度好,往前彎時,輕輕鬆鬆,上身跟腿可以密密貼住;可是何敏華再怎麼努力,腿都快拉斷了,還是只能勉強碰到腳趾而已。當下挫敗到極點,連話都講不出來。

  這跟成人班有什麼兩樣?也是跟不上、也是學不會、也是被嘲笑啊。

  全班最不融入的,大概就數她,以及角落那個始終不抬頭的小女生了吧。

  上完了課,小朋友們做鳥獸散之際,何敏華實在忍不住,走過去在面壁的小女孩旁邊蹲下。

  「妹妹,你不喜歡上芭蕾……我是說跳舞課嗎?」

  小小的頭還是低垂,不吭聲,好像沒聽到似的。

  「我叫何敏華,你叫什麼名字?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繼續努力,放軟了聲調,好生詢問:「你爸爸還是媽媽會來接你?」

  還是沒響應,小臉面對著牆上的鏡子,不看她。

  何敏華真是太沮喪了。連在兒童芭蕾的班上都被排擠!好歹,她們也應該同病相憐啊。

  外頭都是來接小孩的學生家長。陳老師在外面把小朋友一一送到爸媽手中。待老師回來時,身旁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叔叔!」那個安靜了好久的小女生突然爬起來,然後跑了過去。

  來人正是羅品豐,也就是推薦她轉班到這裡上課的始作俑者。他跟老師是朋友,兩人低聲熟稔交談著,臉上都洋溢愉悅的微笑。

  他們在笑她嗎?何敏華一個人蹲在牆角,好悶好悶。

  內向的小女娃被叔叔抱起,附在他耳邊說了一陣悄悄話。羅品豐臉上的笑意擴大了,一雙含笑的眼瞟過來,讓何敏華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

  「蜜蜜不用怕,那個阿姨不是壞人,她是叔叔的朋友。」他溫聲說著,循循善誘:「你們是同班同學,要相親相愛。叔叔不是有告訴過你嗎?」

  蜜蜜不作聲,烏黑的圓眼睛偷偷瞄了她一眼。

  何敏華哭笑不得。她跟這個小女生變成同班同學了。最慘的是,她們倆大概並列這個幼兒芭蕾班的最後一名──

  「今天你們都跳得很好,下次也要加油!」嬌小可愛的陳老師說著,一面提起她的包包準備要離開。

  可能是何敏華多心,覺得老師看著她的時候,似乎在忍笑。 

  是真的好笑吧。老師可能從沒看過手腳這麼不協調的成人。

  「老師,我想,是不是可以……跟你討論一下我上課的狀況?」何敏華迎向老師,一臉慚愧地詢問。

  「你很好啊,沒什麼問題。」老師笑笑說。「記得來上課就好。」

  沒問題?何敏華傻眼。她這樣叫沒問題?那其它小朋友都可以去報考太陽馬戲團了。老師到底是人太好,還是標準太詭異?

  「蜜蜜,跟老師說再見。」羅品豐哄著侄女。

  「老師再見。」她終於開金口了,嗓音又甜又軟,讓何敏華聽了,整個人都快要融化。

  「乖。還有呢?要不要跟阿姨同學說?」

  「阿姨bye-bye。」蜜蜜看著何敏華,小小聲說。說完,又趕快把小臉藏在叔叔的肩膀上。

  之後,何敏華獨坐在空曠的教室裡,午後陽光燦爛,木頭地板還溫溫的。她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陣強烈的、說不上來的渴望湧上心頭。

  這種感受並不陌生。當她很想很想要一樣東西,或是很想很想接近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出現──

  §  §  §

  他對小女孩,好溫柔。

  何敏華非常清楚自己是何時心動的。就是看著他抱著侄女、很有耐性地、帶著一點點笑意、輕輕說話的時候。

  或許早就心動了,只是,到那一刻才強烈感受到。她對溫柔的男人一點招架能力都沒有。也許因為她很少是男人施展溫柔的對象,所以特別渴慕。

  面前桌上攤著塗鴉本。已經有好一陣子空白了,什麼都沒畫;但最近,何敏華又有了提筆的心情。

  她在國外讀的是以燒錢著稱的動畫。雖然也試圖找過工作,但都是臨時的工讀,做很末端的打雜而已。她夢想的工作職位Story Board Artist根本找不到全職,實習作牛作馬了幾個月之後,打工期滿,就一拍兩散了。

  工作泡湯,又被男友拋棄,匆忙打包回台灣之際,素描本根本就塞在行李箱深處;不過,奇跡似地,她這一陣子又把本子、彩色鉛筆都翻了出來,空白的頁面,也出現了塗鴉。

  寬闊的街道,蓊鬱的行道樹。人行道上,有兩大一小幸福的背影。爸爸牽著媽媽,媽媽牽著小女孩,女兒手上還繫著鮮黃的氣球,飄蕩在空中,跟藍天白雲相映。空氣間,全是甜蜜的味道。

  她本人雖平凡素淡,但是畫出的圖全是這樣粉嫩可愛的風格。美國動畫界主流是迪斯尼的路線,她實在吃不開,也不討喜。

  個性、外表、言談舉止……一切一切她都可以妥協,努力去迎合,但是塗鴉本翻開,就是一方只屬於她的淨土,她要畫什麼就畫什麼,要怎麼幻想就怎麼幻想。就算她幻想自己就是圖畫中的媽媽,身旁有溫柔又帥氣的伴侶,還有一個跟蜜蜜一樣可愛的小女兒──

  「啊!真丟臉、真三八……」她趕快把本子合上,趴在桌面傻笑。就算這小小辦公室裡什麼人都沒有,她還是滿臉通紅,心臟怦怦跳,好像做了什麼壞事。

  趴在桌上做了一堆白日夢,本子翻開又合上,又傻笑又害羞的,一個人演得很起勁;她的親戚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的傻樣。

  「你在做什麼?上班時間偷懶?」這位親戚,也就是這間小小廣告公司的負責人,才一進門,就忍不住開口責問她。

  這位算是她的表阿姨,是她母親的表妹。表姊妹長得一點都不像,但不知道為什麼,板著臉數落她的樣子卻一模一樣。

  何敏華立刻坐正,把素描本收好,眼睛忍不住瞄了一下時鐘──明明已經超過下班時間一個小時了,寥寥無幾的同事早就走光,她被要求留下等表姨回來才可以下班離開──理由是,自己人當然要多辛苦一點。

  但是自己人薪水卻又更少;因為,自己人嘛,算是給她媽媽一個面子才收留她來上班的,當然不能太要求。

  「今天交代你的工作都做完了嗎?」風韻猶存的表姨打扮得極為亮眼,套裝配上名牌皮包。完全是時髦女強人的氣勢,講起話來也切中要點,毫不留情。

  「做完了。都在這裡。」她早就把印出來的草稿整理好,恭敬呈上。

  「嗯。」表姨就站在她桌邊開始翻閱,沒吭聲。

  表姨都開完會、跟客戶應酬吃完飯了,自然沒差;但何敏華很餓,而且她很想走,但表姨不開口,她也不敢說。

  咕嚕──肚子叫了,她偷偷嚥了下口水。

  已經偷看了好幾次手錶、時鐘,表姨還是不打算放她走,一張張的挑剔她幫忙上色的示意圖,線沒對正、顏色髒了、圖案模式不對…… 

  「你要認真一點。我是給你媽面子才僱用你的,別以為自己人就可以隨便打混,要知道現在廣告界競爭多激烈,你有國外學位又怎樣,根本不是學廣告,又是三腳貓功夫……」

  被嫌得脫了一層皮之後,這是因為有電話進來,表姨接了之後躲到辦公室裡面去講,她才能順利下班離開。

  拖著疲憊的身軀,實在應該吃點東西、回家休息了。可是,腳還是不聽使喚地往某個地方前進。

  其實走路約二十分鐘就到了。越走越近,腳步就越輕快。 

  她乖乖的在一樓通報,讓警衛放她上去。警衛自然認得她──大家都記得這個曾經觸動警鈴的白目。
 
  一上樓,只見裡面燈還亮著,她一陣欣喜;進門才發現,羅品豐工作室裡沒有羅品豐,留下來的是小助理。
 
  「咦?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助理也認識她了,看她出現,便詫異地抬頭看看時鐘。「好晚喔,你吃過飯了嗎?老師已經走了耶。」
 
  又餓又累,加上想看的人不在,何敏華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在門邊的小沙發頹然坐倒。「羅老師走了?」

  「對呀,剛走沒多久,好像還有事,問他要去哪也沒說。」眉清目秀的小助理腳一蹬,辦公椅滑了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不過老師有等你一下,留下來整理了一些正片,之後大概也以為你不來了,所以才先走。」

  就這麼一句,讓她整個人活了過來,比吃大餐還有用。她也偷問:「真的?」

  「嗯。」小助理猛點頭。

  何敏華壓抑不住的笑意,像泡泡一樣冒上來,還得咬住嘴唇強忍著。

  這麼簡單的話就讓她開心成這樣,小助理也好有成就感。

  「喂,你跟羅老師在交往嗎?」小助理偷偷問。

  「沒、沒有吧?」是「還」沒有。

  「可是,老師對你滿特別的,他還拍過你。」小助理大驚小怪的口吻,好像在敘述什麼世界奇觀似的。

  何敏華有點奇怪。「羅老師是攝影師,他拍照有什麼不對?」

  小助理猛力搖頭。「不,真的不對。老師很少拍人像,而且,從來不拍女生的。你的照片,他放在『待整理』區。」

  「這很奇怪嗎?」

  「非常奇怪。你來看。」小助理非常熱情地拉她到桌前。

  雪白的麥金塔計算機屏幕超大超豪華,秀出來的是整整齊齊的檔案系統。何敏華從沒看過像羅品豐這麼有條有理的攝影師,或說藝術工作者。

他的辦公室簡直就像什麼高科技的超現代公司,裡頭整潔、明亮,完全沒有雜物,計算機的檔案系統也是,整理得極為清楚。

  果然,點開了幾個數據夾,都是建物、景觀居多,人物非常少。待整理區中只有寥寥幾張照片,她在舊金山時被側拍的也在其中。

  羅品豐這個攝影師真的厲害。幾張照片,當時的情景立刻歷歷在目,全都回來了。

  想到那一陣子自己恍惚的精神狀況,暗夜飲泣還試圖想挽回,一通一通電話打去,卻被對方冷冷拒絕,還指責她糾纏不清……照片中的她完全反映出當時的慘狀,整個臉哭到浮腫,眼睛也成了睜不開的細線。

  「你那時,真是不漂亮。」小助理評論。

  「呵呵。」她只能報以乾笑。過去的事情,她連想都不願想起,當然也不會訴苦般的講給全世界聽。

  照片繼續看下去,助理興奮地展示給她看最近的試驗作品──

  「咦,這些是什麼?」何敏華指著幾張,發問。

  那是小助理當主角的照片,由羅品豐掌鏡。他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即使是簡簡單單的人像也拍得極好。眉清目秀的小女生在鏡頭裡有種天真的氣質,神韻抓得精準。

  「哦,這是老師幫忙試拍的。廠商會請攝影師測試鏡頭,那天底片剛好裝的是Fuji Superia 2OO適合拍人像,老師就隨手拍了這些。」

  何敏華有點小小的哀怨。「那你還說老師不拍女生?」

  「啊?」助理一臉茫然。

  「他拍了這麼多張你的照片,而且拍得這麼好。」比她那幾張悲慘到極點的要好看太多太多了。

  助理傻傻地望著何敏華,半晌,才慢慢反問:「你以為,我是女的?」

  「咦?!不是嗎?」何敏華這下大驚。

  眉清目秀、長髮、纖細的身材、吹彈得破的肌膚……真的不是女生?!

  「當然不是啊!」助理一聽之下,氣得差點爆炸,拍桌起身,當場作勢要解開褲頭。「不信,我給你看證明!」

  「……」

  何敏華沒回答,目光落在他身後,整個神態有了微妙的轉變。

  那種靈魂出竅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難猜,助理雖然背對著門口,但連回頭都不用,警覺地問:「老師已經在我後面了,對不對?」

  「對。」低沈男聲回答,順帶賞了助理後腦勺一巴掌。「你在做什麼?打算性騷擾我的客人嗎?」

  「我沒有!是敏華她……」助理一臉委屈,但看看去而復返的羅老師,他又不敢多說了,降低聲音嘀咕:「業界攝影師,誰不留長髮啊。我只是跟隨潮流想要加速融入而已。」

  「我就不留。」還是冷冷的回答。

  「可是你是怪胎。」小助理憤慨指出:「你不留長髮、不穿皮衣皮靴,不走藝術家路線就算了,還堅持不幫女藝人拍照。大家都說你很奇怪,因為那個超好賺的。」每次害他推掉案子時都心疼得要死。那都是他的年終獎金來源啊。

  「那麼好賺,你就去賺啊。」羅品豐靠坐著桌角,滿不在乎地說。

  「人家又不要我,他們要羅老師拍。」

  羅品豐聳聳肩,做個「我也沒辦法」的動作。

  旁邊何敏華的眼神越發崇拜。她最欣賞有才華又有原則的男人了──

  「你今天比較晚。吃過飯了沒有?」他不再跟助理多說,轉頭看著她,眼神也柔和了。

  見她搖頭,他把手上剛買回來的食物交給她。熱騰騰的,還沒打開就隱約聞到了香氣。

  「加班也要記得吃東西。」他說。

  「原來老師你剛剛是出去買吃的?」小助理在鬼叫。「那怎麼沒問我要吃什麼?我也還沒吃飯啊!」

  「我幫你買吃的?你有沒有搞錯?」

  結果,羅品豐還真的有買。三人份的食物擺滿桌面,好豐盛。

  她最欣賞有才華又有原則、有外貌又體貼的男人了──

  話又說回來,這麼好的男人,誰會不欣賞啊?

  她的傻笑大概太明顯,師徒兩人都注意到了。

  「所以說,照片還真的會騙人。」小助理咬了一大口胡椒餅,模模糊糊、若有所思的說:「我第一次看到敏華的照片時,以為是那種很古典、很有故事、很有氣質的女子。結果看到本人之後……」

  從「那個女人」到「何小姐」,再到「敏華」,可見得這一陣子何敏華常常跑來串門子是有用的,助理跟她都這麼熟了。

  熟到講話都這麼直接?!

  「呃,這、這是什麼意思?」是說她本人沒氣質嗎?

  「呵呵……」換成小助理傻笑了。

  至少照片裡的她,感覺起來並不像眼前這個老是撞倒、打翻東西的冒失樣。熟了,有些話不用直說,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她最近有進步了。」尷尬的沉默中,羅品豐淡淡出聲,很溫和地幫她解圍。

  「這倒也是。去學了舞真的有差,至少來到現在,門口花盆沒倒,桌上的杯子也都好好的。」小助理面露欣慰。

  這說起來就更尷尬了。她不安地偷偷看羅品豐一眼。因為她對外一律宣稱是在學成人芭蕾,但其實是很慘的在幼兒班上課──而且還墊底。

  「是啊,進步很多。」羅品豐微笑看著她說。

  微笑雖淡,可是很溫柔,讓她莫名地安心了;而且因為被稱讚,她整個臉蛋都像在發光。

  既然亮度已經夠了,那電燈泡自然應該退場。小助理吃飽喝足,很精乖的整理好桌面,恢復乾淨到嚇人的程度,然後把桌上遙控器交給羅品豐,恭敬告退。

  「老師,遙控器在這裡。我先下班了。」

  臨走,還幫他們把大燈關掉,留下桌燈,整個工作室沉浸在淡淡暈黃中。

  「遙控器?要做什麼?」這兒該不會也有環場音效吧?

  羅品豐正用讚許的眼光送助理出門。養兵千日,終於有用上他的一天。這小子不錯,有前途。

  他按了幾個鈕,突然,何敏華身後的牆上,投影屏幕緩緩降下。

  她詫異地回頭,便望進了一整片浩瀚的花海。

  嫣紅奼紫,美不勝收。照片中所捕捉的色彩如此鮮艷,她整個人像是被吸進去了似的,幾乎伸手就可以觸摸到花瓣、感受到陽光的溫度──

  「這是六月去日本拍的紫陽花。」

  他解釋的低沈嗓音突然變得好近好近,就貼在耳邊,讓她整個人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不要這麼緊張,放輕鬆。」他還輕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正在整理這些照片,有興趣陪我看一下嗎?」

  興趣?當然有!只要他別貼得那麼近,她會非常樂意的。

  像現在,她敏感耳際還能感受到他的呼息,何敏華緊張到全身繃緊,右手沒有意識地揮出,差點扯翻了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包包。

  羅品豐完全習以為常,他敏捷地伸出手接住了包包,隨意放在地上,動作有如行雲流水一般。

  幻燈片一閃,又換了一張動人景色,是櫻花開的盛況。整個畫面全是深深淺淺的粉紅嫩白。她的注意力立刻重新被吸引過去,眼睛睜得大大的,貪婪地欣賞著每一個細節。

  好美呀,她最喜歡這種浪漫粉彩了。想像在落櫻檳紛中漫步,滿天都是像細雨般飄落的花瓣;他似乎連氣味都拍下來了,櫻花的淡香、潮濕的泥土氣息、手中熱咖啡的芬芳──

  到底是掌鏡多年的功力,還是與生俱來的天分?她一面目眩神迷,一面忍不住暈沉沉地想著。

  一張又一張,她的心也這樣一吋又一吋的淪陷得更深。那種深切的渴望又出現了,彷彿待在才華洋溢的他身邊,她自己也會成為一個比較特殊的、可以令人羨慕的對象,而不是平凡的、需要死命討好身邊每一個人、卻又不見得成功的失敗者。

  真的好想好想……

  「這是華府的櫻花……西雅圖的櫻花……京都……」他靠得真的很近,到後來下巴乾脆就擱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著一張閃過一張的幻燈片,緩緩解說。

  花海是最浪漫的題材了,從紫陽花到櫻花,從熏衣草到鬱金香,雖然是俗到不行、業餘攝影者都拍到爛的景色,但是,用來把妹,絕對是無往不利。

  羅品豐嘴角彎起自嘲的笑意。他就是在把妹。像雄孔雀一樣,在異性面前展露自身斑斕美麗的羽毛,想要吸引對方注意。

  這個女孩一直都太在乎週遭眼光,只想取悅別人;太努力之下,忘了自己的能力不足,導致老是跌跌撞撞,力不從心。

  有沒有什麼,是會讓她單純的開心呢?

  就像他自己一樣。當年第一次摸到相機、第一次拍出喜歡的好照片,剛從沖印館拿回來的溫熱紙袋抱在胸前,那種全身都會跟著熱起來的成就感,在多年之後,拍出無數張所謂的傑作、代表作,得了大大小小的獎項之後,是不是還能找得回來?

  漫天的罌粟花,是他冒著生命危險進泰緬交界的金三角區域拍的。畫面美艷到詭譎,讓人氣息都會為之一窒。

  「這是很久以前,在春天去──」

  正想繼續解釋時,突然,她輕輕轉過臉。

  他的下巴本來就靠在她肩上,這下子,嘴唇觸著她的臉頰。

  羅品豐愣了一秒。

  下一刻,溫軟的唇印上他的。

  光影隱約交錯,放映機微微發出聲響。鮮麗花色在碧藍天空下,有種說不出的魔力。

  他們就在這魔魅的巨大影像前,從生澀到熱烈,從淺到深,溫柔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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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花,好多好多的花,各種顏色、各種模樣,在天地間盤旋飛舞,好美好美。

  很久沒有這種創作能量滿滿滿,滿到快要溢出來,不畫不行的感覺了。她的手停不下來,眼前的美景越來越燦爛,花雨中,每個人都笑得那麼幸福──

  「敏華!」氣急敗壞的尖銳叫聲,衝破了粉嫩色彩迷霧,直直地穿入她耳中。「你在幹什麼?!」

  「我?」她迷茫地抬頭。「我在畫圖啊。」

  「你畫這是什麼圖?能看嗎?!」表姨氣得跳腳。「這是跟生前契約公司合作的廣告案,要莊重、肅穆,你畫這麼多的花做什麼?」

  何敏華這才如夢初醒,粉紅色泡泡破得乾乾淨淨。她趕快把草稿翻過去丟在旁邊,眼前再度出現雪白的畫面。

  可是,還是好想畫花喔,櫻花、鬱金香、繡球花、罌粟──

  「何敏華!」表姨真的生氣了,才會這樣連名帶姓叫她,還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你動作快點,不要拖拖拉拉好不好!我明天就要跟客戶開會,你到現在東西還沒給我,要我怎麼去跟客戶談?」

  「我……我中午就已經印好,放在你桌上……」

  「中午?你有給我?」表姨皺著眉想了半天,想到好像真的是這樣,旋即改口:「那一定是還要再修改。我現在有個飯局要出去,吃完再看,晚一點打電話告訴你要修改哪些地方。你不管加班到幾點,也要把完稿作好,聽見沒有?」

  怎麼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要修改?如此不信任她的能力?

  何敏華愣愣地望著表姨,覺得不對,卻又無法反駁。而且她今晚下班之後有排舞蹈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可是我晚上要上課……」

  表姨根本不聽她說話,只是猛搖頭。「你媽說得沒錯。看看你,迷迷糊糊的又不積極,難怪連個男人都抓不住。婚都訂了還被退掉,實在是……」

  何敏華朵朵開的心花好像突然萎縮掉了一大半。雖然她知道母親一定會講類似的話,都努力避開這麼久了,還是免不了要聽見。

  表姨走了之後,她把已經按照指示做完的圖檔叫出來,呆呆看著。那些沉重的灰色、藍色線條色塊,彷彿她心情的寫照。

  辦公室又只剩她一人,其它同事不是下班了,就是在家工作,根本沒進來。只有她這個「自己人」得風雨無阻來辦公室,還要乖乖留守,順便當接線生。

  這本來不是她的工作,但反正她不計較,又勤快認命,表姨後來乾脆辭退了總機小妹,把打雜工作也交給她。

  反正只剩下她一個人在辦公室也不錯,這樣就沒人管她偷偷打私人電話──

  「喂。」

  「你在啊?」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的眼兒立刻成了彎彎的新月,就算沒人在附近,也壓低了嗓音,親暱極了。

  「正要出門。」他接電話時總是很簡短,一點廢話也不講的。「你晚上不能去上跳舞課,對不對?」

  「哇,你怎麼知道?好厲害。」她詫異。

  「因為你這時候打電話給我。」他則是很實際地說:「要不然,晚一點就會見面了,不是嗎?」

  何敏華好沮喪。「對啊,我要加班。」

  「那就加油。」只得到這樣的回應。羅品豐是個長話短說的人。

  她還在繼續上幼兒芭蕾課,而漸漸地,這居然成了她最快樂的時光。

  當然不是因為她的舞技突飛猛進──畢竟,還是常常被稚齡「同班同學」直率批評──可是老師從來不罵她,一點壓力也沒有的隨便她幹什麼之外,她還可以見到羅品豐。

  羅品豐的侄女在同一個班上課,通常都是他去接小朋友回家;而且最近,他甚至會排開繁重的拍攝工作,提早到舞蹈教室去。

  雖然他都只是坐在角落安靜等候,可是,可以看見他,下課可以陪他們走一段路直到停車的地方,何敏華就覺得好甜蜜好甜蜜了。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傻傻等著也一直沒等到表姨的電話,她最後終於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快去快回。就算只看一眼也好,就算只能說聲晚安也好,她還是想見他。見完了面,她願意回公司來繼續加班,加到凌晨也沒關係。

  所以何敏華衝過去舞蹈教室了。算著時間,應該正好會遇上他們下課……

  滿心的喜悅跟期望,在看到熟悉的背影時滿到極點。

  真巧!正好遇上!

  高大的男子牽著可愛的小女孩,在路燈下,一大一小影子拉得長長的。何敏華在馬路的這邊愣愣看著。看啊看,眼眶居然有點發燙。

  眼前的景象,就如她偷偷塗鴉的內容翻版。唯一的差別是,少了她。

  她渴望加入畫面,想要走在他身邊,想要變成那快樂無憂、充滿粉彩花朵世界中的一分子,愉悅、自在、甜蜜……

  面前來往車輛漸漸停住,號志轉成行人可通過。她踏上了斑馬線。

  然後,一抹嬌小窈窕的身影突然加入了圖畫中。

  居然是陳老師,她芭蕾班的老師。總是笑盈盈的,有著精緻的五官和修長的腿,雖然個子不高,卻是舞者標準結實身材。她的肢體動作流暢而自在,讓大人小孩都會為之著迷。連最好動的小魔鬼都不例外。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崇拜的老師笑著迎上前去,手穿進男人的臂彎中。姿態親暱,就算是路人也看得出他們感情甚篤。

  兩人相視而笑,他還低頭很快吻了一下陳老師的臉頰。

  剛跨出去的步伐,又退了回來。斑馬線好像是流沙似的,何敏華不敢再踩上去,不敢再往前走。

  綠燈一亮,車潮洶湧地奔過,她還是傻傻望著對面。良久,他們都轉進停車場,消失了,她還傻瓜似地站在原地。

  很痛。比前任男友對她說「敏華,你的好已經變成一種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可不可以請你放過我?」時,不相上下。

  真的是報應嗎?當年,她從另一個人身邊把學長搶過來,而如今,她成了被介入的苦主。

  說笑了,羅品豐跟陳老師本來就是認識的,要不然,也不會推薦她到這兒來上課了。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嗎?哪輪得到她作元配、苦主?

  何敏華轉身,慢慢的往回走。她還要加班呢。

  結果那天,她是哭著回公司加班的。一路上低著頭慢慢走,加上夜色遮掩,應該沒有人看見,她不敢大哭,只是默默的流著淚,然後默默的擦掉。

  沒關係的。她一直這麼告訴自己。真的沒關係。羅品豐雖然沒有藝術家的外型,但是似乎也有著藝術家多情的毛病。

  有才華的男人,都是這樣的;溫柔跟多情,通常都是雙胞胎──

  表姨的電話來了,劈頭就又把她數落一頓。她唯唯諾諾地應了,帶著濃濃的鼻音;然後,在計算機前坐下來,繼續修改圖稿。

  這一修,就修到了凌晨才完全作好。她不想回住處了,乾脆趴在桌上小寐。眼淚滴濕了密密合上的素描本。

  在異鄉哭完了,是下定決心搬回來,要開始新生活的;那現在怎麼辦呢?還能上哪兒去?

  真糟。何敏華哭得累了,模模糊糊想著,她的眼睛已經開始發脹,明天,一定會腫得很可怕。

  §  §  §

  之後,因為連續兩次上課都錯過了,沒見到她,羅品豐終於也按捺不住。雖然是颱風來臨的前夕,警報都發佈了,他還是尋到了她公司樓下,打電話輕描淡寫地約她。

  「我剛好到這附近拍照。」這是他的借口。「有空下來嗎?」

  「嗯。」

  她的響應也淡淡的,跟平常一接到電話就笑開了的興奮語調明顯不同。羅品豐微覺奇怪。

  等到她出現在面前時,羅品豐更是詫異極了。因為她的眼睛,竟又腫成了一條線。

  怎麼回事?

  羅品豐善於整理、分析,至今終於理清了前後兩次看見她這慘狀時,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受是什麼──居然是心疼。

  而這一次,情緒更複雜了。因為帶著疑問:她是為了什麼哭成這樣?

  男性的直覺告訴他,是為了另一個男人。要不然,何敏華跌跌撞撞慣了,多少挫折她都會哈哈乾笑帶過,很認命地繼續努力下去。

  該怎麼開口問呢?她不愛多談傷心事,對於過去那一段總是輕輕帶過,刻意遮掩。如果他追問,會不會很沒風度?

  「昨天哭的?」他想了半天,腦中沙盤推演了好久,只迸出這句疑問。

  「昨天、前天、大前天……」她還認真推算一下。

  「為什麼?」羅品豐實在忍不住。「什麼事情讓你哭成這樣?」

  「沒什麼啦,就是心情不大好。」她沒精打采地說,頭低低的。「我該回去上班了。」

  「等一下。」他伸手抓住欲轉身離開的她,臉色凝重。「大家都在準備提早下班回家,你們辦公室也都沒人了,為什麼還急著回去工作?」

  「你怎麼知道……」

  「剛剛我先打給你辦公室,沒人接電話,我才打你手機的。」

  何敏華沉默了。他們辦公室確實已經沒人,她只是又被要求留守,到正常下班時間才能離開。

  「敏華,你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羅品豐罕見地強硬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為什麼要擺脫我?」

  大手依然牢牢箝制住她的手臂。從見面到現在,她確實始終不肯抬眼看他,一直在逃避。

  因為,不這樣做的話,她會更傷心……

  因為,看著他的臉,她會留戀、會心軟、會沒出息……

  「敏華。」他又叫她,語氣中帶著不容質疑的命令。

  她終於抬頭了,眼裡滾著淚,卻強忍著沒有哭。只是,開口的時候,聲音抖得厲害,連話都講不清楚。

  「我那天、有去舞蹈班……想看你,去接蜜蜜……」她哽住了,要努力深呼吸一口,又一口,才能繼續說下去。「可是,看到陳老師……跟你們……」

  「你哪天有去?」羅品豐的濃眉打了個結,腦海裡開始翻無形的日曆。「是這週二,還是上週二?你那天要加班,不是嗎?」

  她的眼淚,好大一顆滾落臉頰,把她自己都嚇一跳。

  不過好險,雨絲挾風勢而來,濡濕了他們的頭髮、臉、衣服,也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眼淚吧。

  不想在大庭廣眾下丟臉,何敏華悶著嗓子說:「真的沒事,都已經過去了。雨越下越大,你快點回家。」

  「沒講清楚前,我哪裡都不去。」他非常堅持。

  望著他堅毅的臉,何敏華終於撐不住了,眼淚如雨勢一般紛紛而下。

  美女哭起來是梨花帶雨,美不勝收;但她知道自己哭起來非常狼狽又難看;而且最奇怪的是,美女哭泣時都不會流鼻涕,她偏偏是鼻涕比眼淚還旺盛,狂抽鼻子之際,還又用力掩住,不然、不然──

  「你快點走啦!」她哽咽著說。「我不會有事的,再給我幾天就好了,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陳老師條件那麼好,你有她就好了……也許你是一時衝動,可是我會認真啊!這不是你的責任我知道,可是……」

  羅品豐耐心地聽著,他猶如計算機一般的腦袋正在快速運轉,詳加分析接收到的信息。

  「你那天,看到我跟陳老師一起走?」

  「對。」她用力點點頭,新一波的雨勢再度洶湧氾濫。「我有自知之明,真的!可是你這樣會讓我……很困擾……因為我沒出息,我、我會想原諒你……我知道我可能連資格都沒有,你們才是……真的……在一起……」

  真的好悲情喔,又不是正牌女友,不能拿出潑婦的氣勢來狠狠質問:而且最可悲的是,她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真的願意沒出息地原諒他。

  「停。」這次,他敏捷地阻止了她一連串掏心掏肺的胡言亂語,立刻做出果決判斷。「我知道怎麼回事了。那不是我。」

  「啊?」悲情戲硬生生被喊卡,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愣住,實在不甚雅觀。

  可是那日,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是他沒錯。什麼都可以不信,自己的眼睛會出錯嗎?

  「現在我講什麼,你都會覺得是強辯,說不定會認為我在瞎掰胡扯,侮辱你的智商。」羅品豐簡潔地說:「這樣好了,你跟我走。」

  「走?要走去哪?」

  羅品豐根本不打算多說,扯著她就走,何敏華踉蹌著差點跌倒他也不管。

  她被拖著走了一段路,發現他是認真的之後,忍不住出聲商量:「可是,等一下好不好?我還要上樓鎖辦公室的門──」

  羅品豐聞言回頭,臉上出現了有點複雜的表情。濃眉緊皺,但又想笑的樣子,整個就是很詭異。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擔心辦公室的門?」他不可置信地反問。這個女人的責任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本來就是留下來鎖門的。」她小小聲辯解,有點心虛。

  羅品豐考慮三秒鐘,就拖著她往回走。「好,那就回去鎖門。正好也順便拿幾張面紙──」

  「拿面紙做什麼?」

  他瞄她一眼。「你不用擦眼淚跟……呃,不用擦擦臉嗎?」

  她立刻用手掩住口鼻,驚恐地看著他。她現在一定狼狽到極點。真是!一哭起來就什麼都忘記了。

  羅品豐失笑。雖然沒說出口,但心裡居然默默因為她的真情流露而感動,因為她不伯丑也不怕展示軟弱而感動;因為她的重視與認真而感動。

  但不太滿意的是,她的退縮。但她一直都是自卑而退縮的女孩,所以,這點不能急,可以慢慢改。

  當務之急,是把誤會解開。

  陪她上樓洗過臉,幫忙關燈關門上鎖之後,他帶著她,走入飄搖的風雨中。

  一路上山去。

  §  §  §

  山上風勢並不大,卻下著密密的驟雨,雨勢越來越猛,大地沉浸在一片潮濕水意中。

  下雨加上入夜了,視線極差,即使羅品豐對這條路非常熟稔,也皺著眉全神貫注地開著車,讓何敏華不敢多嘴問他問題。

  穩穩地,兩人來到目的地──羅家老宅。

  一進門,他也不管家人在做什麼,更沒給她機會跟誰寒暄打招呼,就硬拉著她直走,長腿在日式長廊上大步邁開,直闖到某扇門前。

  砰砰。單手成拳,敲門敲得超用力。

  裡面沒回應,隱約傳來細微聲響。

  「羅品文,出來。」他板著臉下令:「給你十秒鐘,不出來的話,我會把門踢壞。」

  他不用提高嗓門,光是那實事求是的語調,就能讓聽者堅信,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何敏華傻眼。她看看他,又看看那扇門,再低頭看看自己被握得緊緊的手。

  不到一小時前,她還在自己辦公室樓下哭得昏天暗地,遭到太多城市路人的側目;而現在,她已經站在山嵐環繞的日式老宅裡,莫名其妙到極點。

  半晌,眼前的門打開了,一個男聲懶洋洋地問:「幹嘛?你今天是吃了火藥還是……咦?」

  看到門外不只是羅品豐,還有個陌生女子,門內的年輕男人立刻眼睛一亮,慵懶笑意慢慢染上嘴角──那嘴,跟親吻過她的,簡真模一樣。

  不只嘴,連鼻子、眼睛、眉毛……乃至於身高、體型,全都相似得驚人。這兩人,簡直就是雙胞胎!

  何敏華真真正正傻眼。她呆呆望著斜靠在門框上的陌生男人。不,一點也不陌生,這張臉她很熟;可是,明明又不是他。

  而且,對方隨便披著襯衫,扣子根本沒扣,很大方地層露他的寬闊胸 膛;牛仔褲也是低腰到嚇人,褲頭的扣子……何敏華根本不敢去研究到底有沒有扣上。

  這,絕對不會出現在羅品豐身上。

  何敏華臉紅了。

  「這位是誰,要不要介紹一下?」懶洋洋的男聲在問。

  羅品豐根本不去管他,轉頭對何敏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看到了嗎?那天去接蜜蜜的,是這個人,不是我。」

  「是嗎?你確定?」對方還要故意找麻煩。「我沒記錯的話,蜜蜜最近可都是你去接的。這位小姐,不管你看到了什麼,那些應該都是真的。請相信自己的眼睛。壞事都是他做的,沒錯。」

  羅品豐露出白牙森然一笑。「她看到我跟你女友過從甚密,兩人在大街上摟摟抱抱,還放肆熱吻──」

  「呃,我沒看到……」這麼多啊。

  「喂!」房間裡頭突然出現了軟軟的抗議聲。「你們把我當什麼?我也有名譽的好不好?」

  這悅耳的嗓音……怎麼跟平常在說「小朋友,要不要跟老師比賽?」或「你跳得很好,放輕鬆,讓音樂帶動身體就可以」的,那麼相似?

  「對、對不起,請問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何敏華頭都昏。

  「事實就是這樣。我解釋你未必聽得進去,不如帶你親眼看看。」羅品豐轉頭對她解釋,語氣明顯的放緩了,也溫和多了。「他是大我十四分鐘的雙胞胎哥哥,羅品文。你那天看到的,是他。」

  「那陳老師……」

  「我正好是這個敗類的女朋友。」陳老師出現了,她啪地賞了衣衫不整的男人一記鐵砂掌。「你不能把衣服扣好再出來嗎?這是我學生呢。」

  「哦,原來就是你,到我老婆班上去學跳舞的?」羅品文嘖嘖稱奇,立刻上下打量了一下傻在現場的何敏華,語帶惋惜的說:「不太漂亮啊。老三,你的品味日益退步了。上次我看到跟你吃飯的那一位──」

  「羅品文,住嘴。」嬌小的陳老師站在羅品文身邊,非常小鳥依人;但她一下令,卻很有老師的風範。

  羅品文果然住了嘴,只是,一雙含笑的眼眸依然閃爍著,好像腦子裡正轉著多少促挾的主意跟鬼點子。

  奇怪的是,一開始的震撼過去,不用多久,何敏華便能清楚的分出這對雙胞胎兄弟了。

  羅品豐比哥哥端正太多。

  「看到了?那我們可以走了。」誤會解釋完畢,羅品豐拉著何敏華就走,完全沒有打算介紹的意思。

  「等一下。」他哥哥叫住他們。「幹嘛這麼急著走?上哪兒去?」

  羅品豐才不管,腳步根本不停,頭也不回地說:「我要送她回去了。」

  「下雨天留客,你沒聽過嗎?雨下得這麼大,何必冒著生命危險下山?」

  說得其實有道理。羅品豐突然停下了迅捷的腳步。被拖著走的何敏華煞車不及又險些跌倒,羅品豐很熟練地一把攬住她。

  「今晚就住下來嘛,老三房間的床很大,絕對足夠……」

  啪!又被老師的鐵砂掌打掉後面的胡說八道。有人被拖回房間去教訓了。門重重關上。

  咻──一陣雨勢被風吹到走廊上,兩人對望了片刻。

  莫名其妙地,何敏華的耳根子熱辣了起來。她一緊張就手足無措,心兒噗通噗通的亂跳著。

  「我……我還是……這樣可能太麻煩你們……」

  「不,一點都不麻煩。」他壓低了嗓音說。 「我哥說得對,你還是……住下來吧,明天再回去。」

  「可、可是……」

  他低下頭,就在風雨交加的幽暗長廊上,輕吻了突然緊張兮兮的她。

  這個吻如此溫暖,帶著安定的力量,讓侷促不安的她頓時忘了一切。

  「留下來,好嗎?」他抵著她的額,低低地問。

  還能怎麼樣呢?她的世界裡早已沒有風雨,又是一片花團錦簇,柔美絢麗得讓人流連忘返,根本沒有力氣拒絕了。

  而羅品文說得沒錯,羅家老三的房間裡,確實有張很大很大的床。

  羅品豐的房間非常有他的風格。整潔、乾淨,一點雜物都沒有,連枕頭、床單都有大飯店的水平,幾乎沒有一絲縐褶。何敏華連碰都不敢碰。

  「坐。」他剛洗過熱水澡出來,換了一身輕便的衣物,一面用大毛巾擦著濕發,一面隨意地對她說。

  不過,何敏華就沒那麼自在了。她也洗過了澡,換了乾爽的叫恤跟短褲──是跟他借的,穿在她身上很垮──可是,就是沒辦法放鬆,緊張得莫名其妙。

  一定是那張床的關係,太引入遐思了。好大、好舒眼的感覺,要是能跟他一起躺在上面──

  哇!不能再想下去!太刺激了!

  「你怎麼了?」羅品豐有趣地抬眼打量她。

  只見她僵在門口,眼睛一直偷瞄著床,整個人像繃緊的弓一樣,他便忍不住失笑。「不用伯,我家還有客房,我不會跟你一起睡的。」

  「一起睡是沒關係,只是……」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講了什麼,有點水腫的臉立刻爆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

  「哦?不然,你是什麼意思?」他拋下毛巾,趄身對著她走過來。

  「你、你不要過來。我要先說……我……我真的……我很……我身材很爛,而且又笨手笨腳……」

  又開始胡言亂語了。他忍著笑,慢慢走近,像在接近受驚的小動物。溫暖的大掌擱在她僵硬的肩上,略略施壓,讓她穩定下來。

  「所以呢?」他輕笑著問。

  何敏華愣愣地看著他的微笑,愣愣地回答:「所以,是男人都會失望的。」

  羅品豐的手一緊。笑容僵住。

  「是誰說的?」他的嗓音轉為冷硬。「你的前任?」

  她咬著唇,沉默。懊惱著自己為什麼說出如此不得體的話。

  外頭風勢增強,雨也下得很大;在這種颱風天裡,不知為何,可以讓躲在一起的人感覺特別接近。

  「他說你身材不好?」大掌沿著她的肩線、上臂開始緩緩往下游栘,輕撫過手肘,來到手掌、指尖。拇指一路在光裸的手臂肌膚上傭懶畫著圓圈,讓一陣陣的微弱電流流竄過,她都起雞皮疙瘩了。

  「嗯……」

  使力一拉,他把僵立的她拉進懷中。

  「你的身材哪裡不好呢?他不喜歡你的腰、你的臀、還是你的腿?」詢問低低的,慢慢的,像是醉人的美酒,讓人一飲就要暈了。

  一面,他的手依照口說順序,輕輕游移過。「可是我喜歡你的腰,夠細;我喜歡你的臀,也夠翹……」

  窗上有婆娑的樹影,被風雨吹打得激烈搖晃著。他們的身影也被壁燈投射在窗上。他要她看。

  「你看,哪裡不好?」他像是催眠似地緩緩說,大掌繼續慵懶地撫過她瘦長的身,所到之處都像燃起緩慢的火,讓她慢慢放鬆,慢慢沉醉。

  根深抵固的自卑感緩緩在融化中,兩個相依的身影在窗上跳著舞。何敏華彷彿掉入了一大片花海中,閉上眼,全是粉嫩甜蜜的色彩在眼底跳耀。

  在那一刻,她相信自己正身在夢想的美景中。她相信自己是美貌而輕盈的,可以被一個出色的男子如此珍惜愛悅地擁抱著。

  是真的吧?這一次,可以真心相信吧?

  再一次,她主動拉近了唇與唇的距離,吻上他含笑訴說著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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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風雨過去,該是明媚的好天氣了。

  秋天腳步俏俏來到;在燦爛秋陽中,何敏華的笑容慢慢的、一點一點的,也亮開了。

  雖然不見得是春花綻放般耀眼,她還是牆角小花般默默不起眼,但至少在羅品豐的鏡頭中,她確實在蛻變。

  「不要拍啦。」她有時會尷尬地小聲請求。

  「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只拍你。」羅品豐就是這麼實事求是,老實到令人有點氣餒。

  他說得沒錯。拍她的場合,通常都是連身旁一群姿勢各異──還伴隨著尖叫笑鬧聲──的小女娃們一起入鏡。何敏華與這班小小同學之間已經建立起情感,在老師永遠帶著笑容的鼓勵中,她們漸漸可以自在的隨音樂伸展肢體,跟得上節拍,不再像是打一場混仗似的胡鬧了。

  這一切,都被羅品豐捕捉下來。不但用相機,連攝影機都出現了。

  「叔叔,那是什麼?」小小同學很有興趣,在上課途中,還會跳到一半停下來,好奇地湊過去鏡頭前張望。

  「攝影機。要幫你們拍電影。」掌鏡的大男人很有耐性地回答。

  「拍電影?我要看!」 「我也要!我也要看!」一呼百諾,眾女娃們一擁而上,全都想要看自己當主角的影片。

  老師拍拍手。「葡萄怎麼都不見啦?這樣果園裡面就沒東西嘍!怎麼辦?」

  何敏華其實很佩服老師的巧思,每次上課都有不同的角色扮演,讓小朋友們玩得不亦樂乎,一點也不枯燥。今次她們全成了葡萄園裡的葡萄,不但要學葡萄籐一樣蜷曲扭動,有時要變成葉子開展,有時,則要把自己縮成圓滾滾的葡萄,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回來了!」 「我是葡萄!」「我是葉子!」老師一聲令下,小朋友們又重新奔回原位,一雙雙黑亮眼睛還是偷瞄過去,看帥叔叔幫她們拍電影。

  何敏華覺得臉有點燙燙的。她被分配到一片大葉子的角色,雙手要盡情展開,還要迎向陽光,隨風招展;這其實很尷尬。但葡萄──也就是小朋友們──都滾在她身邊,用崇拜的眼光看她;加上羅品豐含笑的眼眸一點取笑意味都沒有,在他眼中,在他鏡頭中,她似乎總是美好。

  所以她放心地努力伸展,讓自己這片葉子變得好大、好大。

  她其實是真的好看,只是她自己不相信。透過鏡頭追著那瘦長的身影,羅品豐在心裡默默想著。她有著可以媲美模特兒的高瘦身材,只要放鬆了,舒舒服服的伸展,就非常賞心悅目。

  「葉子再大一點、再大一點。」陳老師鼓勵著她。「你要保護這麼多葡萄,不讓她們風吹雨打呀。加油!」

  別看這動作簡單,光是努力收小腹、伸展雙臂、背脊挺直,還要保持姿勢好一陣子,就夠受的了。待輕快音樂放完,何敏華不但出了汗,還覺得自己手臂、腰、大腿都微微發酸。是種可喜的酸意,因為那表示她運動到了這些肌肉群──這是陳老師諄諄講解過的。

  「這麼累?」他也在收拾相機、攝影機等等器材,隨口說:「真是一片盡責的好葉子。」

  坐在光潔木頭地板上的她被逗笑了,笑意朗朗,羅品豐忍不住舉起相機,按下了快門。

  之後,因為身為攝影師的密友,何敏華可以當第一個觀眾。羅品豐在整理、剪輯數字檔案時,她總是在旁邊偷看。

  「哇──」清秀小助理自然也一起看,發出讚歎。「阿華,你真的變了好多喲,這張逆光拍的簡直有療傷系的fu,老師實在太厲害了,化腐朽為神奇!」

  照片圖檔中的她,在舞蹈教室席地而坐,逆光使得她身周柔柔鑲了光圈,姿態閒適,對著掌鏡人略略羞澀地層露微笑,居然、居然有種優雅的氛圍!

  她怔怔看著清晰到連毛孔都無所遁形的影像,有點恍惚。這女子,真的是她嗎?未免夢幻得太不真實了,她不大敢相信。

  「我都能拍成這樣了,那換成真正的美女來當模特兒,不就美到爆炸?」何敏華喃喃說。

  羅品豐聞言,濃眉就是一皺。 「這什麼意思?什麼叫『真正的美女』?」

  「我認識很多真正的美女呀。」她看著羅品豐,認真解釋:「我有朋友長得比任何明星都美,什麼角度都好看,完美無缺。走在路上老是被星探攔住,在美國時還有攝影大師苦苦哀求她當模特兒,不過她一直不願意。」

  「哎唷,阿華你老是這樣,在你嘴裡,每個人都是帥哥或美女,都沒有壞人或醜人的。」小助理揮揮手,很不屑地說。

  羅品豐語氣平平地問:「所以呢?」

  「所以,如果她當你的模特兒,一定會拍得更好、更美──」

  聽著聽著,羅品豐突然安靜地把檔案都關掉,一言不發地離開計算機桌前。

  「他怎麼了?」何敏華詫異地問小助理。

  「老師不拍女生……可是他明明拍你,也拍舞蹈班的小朋友啊。」小助理偏頭苦思了半天,困惑地抓抓頭。「難道老師是不拍美女?」

  何敏華哭笑不得。她確實不是美女。只是他總是能在鏡頭中捕捉到那一剎屬於她的美麗。

  看著羅品豐一個人在小廚房煮咖啡,小助理一直努嘴、使眼色,還悄聲說:「老師好像有點不高興,你快去勸一勸嘛。我就不當電燈泡了,但是你要幫我清理、掃地,然後要記得鎖門喔。」

  來得勤了,連小助理都看出何敏華非常好講話,遂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全丟給她,就溜之大吉。

  待助理走後,何敏華慢吞吞地走過去小廚房。羅品豐安靜的等著咖啡煮好,沒打算開口的樣子。

  「我幫你煮點消夜好不好?」她試圖打破僵局,搜索枯腸,想要提供一點幫助。「你想吃什麼?還是要我出去買?你忙了一整天,要不要我幫你按摩一下肩膀……」

  「不用。你不必討好我。」見她臉色微變,羅品豐歎口氣,溫和地看著她。「你一直都忙著討好別人、忙著貶低自己,這樣真的不累嗎?」

  他的眼睛到底配備了怎樣的鏡頭,為什麼能直直看穿她?何敏華在他眼前無所遁形,連最難看、最脆弱、最荒謬的模樣都一一給他看清楚了,但,他還是在她身邊,沒有離去。

  太美好了,以致於沒有真實感。何敏華真的不習慣。她根深柢固地認為自己一定要付出什麼,能幫上對方什麼忙,才交得到朋友、討人喜愛。

  羅品豐是第一個例外。

  「我只是……我真的有很美麗的朋友。」她徒勞地想解釋。「你要是看到她就會知道,她比我美一千倍、一萬倍,是所有攝影師的夢想……」

  他溫和但堅持地按住了她的嘴。

  「你是攝影師嗎?」等她搖頭,羅品豐才繼續說下去。「如果不是,你怎麼知道攝影師的夢想是什麼?別擅自幫我決定,好嗎?」

  她乖乖點頭。

  「美在觀者之心,我覺得你美,你就是美。不用跟別人比較。我也拍過非常美麗的女人,但那又怎麼樣?」

  不知為何,他的眼眸中似乎有一絲陰霾掠過。

  「發生過什麼事?」她在他指間喃喃地問。她並不笨,自然知道那一瞬的烏雲代表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如此端正又內斂的男人,到底曾經受過怎樣的傷?

  她的關懷清楚寫在臉上,渴盼而迫切,赤裸裸的,讓羅品豐不能不感動。

  咖啡壺撲撲響,濃郁的香氣包圍他們。小廚房的日光燈下,一片寂靜,兩人默然相對。

  要怎麼說呢?塵封已久、他從來不曾提起的往事,要告訴她嗎?她聽了,會有什麼反應?是困惑不解,追問細節?還是會從此對他改觀,保持距離?

  但也許……她會瞭解他的委屈?

  望著她烏黑的眸,羅品豐鼓起了勇氣。

  「我曾經被指控性騷擾,是個色狼攝影師……」

  §  §  §

  夜深,人靜。

  她細緻的手臂緊緊擁抱著堅強的男人,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輕撫,像是要撫平他的傷痕。

  其實從頭到尾,他的敘述語氣都很平靜,不帶一絲情緒,好像在講別人的事似的;但何敏華聽到後來還是掉下眼淚,甚至越哭越厲害,簡直比自己被拋棄的時候哭得還慘。

 她真的好心疼。

  「我從高中就參加攝影社,到了大學仍繼續;因為有點基礎了,所以拍得還不錯,學長姐也常常介紹打工給我。」他淡淡地說:「那時很多女生都想拍美美的照片,有些認識的女同學、學姐等等請我幫忙拍照,我都答應……」

  因為拍得好,所以名聲慢慢打響。當高中時是某校校花、大學時是某系系花的美女慕名而來,指定要羅品豐幫她拍照時,引起全社嘩然!這差事實在太令人艷羨,羅品豐被學長或同學嫉妒眼紅到極點。

  他拍得很認真。室內、室外、校園、公園、山上、海邊……載著系花到處外拍,但系花人美眼界也高,非常挑剔,一直都不滿意,只好重拍又重拍。

  到後來,自認已經盡力、也達不到要求的羅品豐決定放棄。他努力嘗試過了,也拍出不少非常得意的作品,卻不斷被打槍,這種感覺,對一個年輕氣盛的大一小毛頭來說,實在太不愉悅。

  「我拒絕她幾次出去外拍的邀約之後,慢慢開始有風聲出現,說我對她提出奇怪要求……」

  語氣很平淡,但回想起來,心頭還是隱隱作痛。

  那種一夕之間風雲變色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本來親切熱絡的社團學姐、同學們,開始疏遠他、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或是在他附近竊竊私語又不敢靠近,彷彿他得了什麼致命的傳染病似的。

  謠言越傳越誇張,連什麼羅品豐動手扯系花的衣服、要求陪上床否則不拍、甚至連強拍裸照都出現了。

  風風雨雨甚至傳到了系花的男友耳中,男友帶著幾個壯聲勢的朋友來找他,氣勢洶洶地逼問:「聽說你對我女友不禮貌?」

  不禮貌?當時才大一的羅品豐並不是很理解。如果攝影者對模特兒的姿勢提出意見,算不算不禮貌?幫忙調整時肢體有所碰觸,算不算不禮貌?對她的五宮或身材提出見解,算不算不禮貌?

  他還打算著整理出頭緒,好好加以說明時,對方的拳頭已經等不及了。一拳揮過來,金星准滿天,他的眼圈黑了一個禮拜。

  「你們出去外拍,都是系花約的?」何敏華聽到這裡,眼中已經含著淚,她突然提問。

  「她比較忙,所以時間地點由她決定──」

  「拍照過程中,她是不是很大方,會主動碰觸你,比如勾手?」

  羅品豐思考片刻,她幾乎可以看見他的腦袋在運轉、搜尋舊數據。

  「不大記得了。不過系花個性還滿開朗的。」羅品豐偏了偏頭說:「所以後來搞成這樣我也很意外。我們之前其實相處得還不錯。」

  何敏華突然撲過去抱住他,抱得緊緊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個笨蛋!大笨蛋!

  「她喜歡你,你不知道嗎?」何敏華哽咽著說。「這種招數女生都會用,可是你不解風情,又對她這麼嚴厲,還拒絕她──」

  「不至於吧,為了這麼小的事?」羅品豐不大相信。「何況她當時已經有男友了,我對她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麼特殊想法。這很嚴重嗎?」

  「對某些自認為腿很長、臉很美的女生來說,這已經是天下最大的侮辱了。」

  事隔多年,羅品豐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個人、那件事了。只是自此他再也不單獨幫女生拍照,堅持到現在。

  「已經這麼久了,要不是你問,我也不會想起來。而且我真的沒事,你不用哭成這樣。」苦主講完始末,還要負責安慰。

  但她還是一直哭,心疼著他,為他所受過的委屈和誤解而難受。

  因為哭得太厲害,他只好送她回家。

  然後他不放心,就陪她上樓。上樓之後她還是摟得緊緊不肯放開,所以他名正言順地留下。

  夜深,兩人擠一張小床,好溫暖。他依然被緊緊擁抱著。暖意在全身緩緩循環。他輕輕拭去她的淚。

  「你真愛哭。」他的語氣很無奈。

  「她走路最好小心點。要是讓我遇到她,我一定撲上去把她頭髮都拔光。」她可是百分之百認真的。

  他笑。「你才不敢。」明明是個膽子很小的爛好人,一天到晚被欺負的。

  「我會,我一定會。」她撐起身子,信誓旦旦。

  他笑著把她拉下,親吻她認真的臉蛋,心中感動著,卻不知道怎麼表達,只好緊緊摟她,緊得快透不過氣。

  她還是不夠美,不夠性感,不夠迷人,甚至不夠聰明。但此刻她暫時忘記了這一切,滿心只想著他,再無旁騖。

  羅品豐也不是當年不解風情的年輕男孩了。平日再怎麼循規蹈矩是一回事,在這種夜深人靜、兩人同擠小床的時候還循規蹈矩,那簡直不是不解風情,而是不知好歹了。

  「喂。」他輕咬著她敏感耳垂,低問:「我要做壞事了,可以嗎?」

  何敏華心跳得超快超快,被這樣一問,卻忍不住噗哧一笑,還把臉埋在他肩頭,笑得微微顫抖。

  「怎麼了?」

  「哪有人……這樣問的。」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半是覺得荒謬,一半也是因為太過緊張,才狂笑不止。

  羅品豐處理的方式很簡單,他吻住她笑意盈盈的嘴。

  礙事的衣物在混亂掙扎中一件件退場。他溫柔撫過她經過這陣子舞蹈鍛煉的曲線,一點兒也不吝嗇地在她耳際吐露一連串低聲讚美。

  她已經暈了,暈到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世界在旋轉,一直旋轉──

  即使纏綿著,毫無阻隔地密密相擁時,她還是覺得這一切像是假的,不太敢相信。他整個人,這麼好這麼好的人,真的有可能專屬於她嗎?

  她,何敏華,一個從小到大如果不努力就一定沒有收穫、就算努力了也不見得有好結果的平凡女,卻得到有如電影情節般的戀情,在異國邂逅,之後重遇,發展成戀人……

  太多情緒如潮浪洶湧而來,湍急紊亂呼吸中,細微的呻吟中,悠長歎息如微風一般輕輕逸出。

  「不要緊張。」他的安撫也有如暖暖春風,拂遍她全身。

  在他懷中,她似乎不再笨拙了。他很溫柔,很有耐性,讓她慢慢放鬆了緊繃的身子,接受他,也接受了自己──

  也許,她真的就是這麼幸運。

  §  §  §

  跟小朋友一起跳舞讓她學會放鬆肢體;而談戀愛,則是讓她慢慢學會了放鬆心情。羅品豐一次又一次用行動、用言語告訴她,不需要神經質地討好,也不需要老是想著要幫他做什麼事。在感情中,他們應該是對等的。

  這觀念其實很平常,但對於何敏華來說,卻還是得花一番工夫,才讓她慢慢接受。

  她非常認命,也非常任勞任怨,對旁人的臉色或指使習以為常。羅品豐對這點很有意見。

  何敏華總是陪笑解釋:「已經習慣了嘛。任性也是要有本錢的。」

  羅品豐臉色不豫,正色說:「壞習慣就要改掉;何況我也不是要你亂發脾氣亂花錢、到處頤指氣使那樣的任性。真心說出自己的想法、別老是迎合別人,這不算任性!」

  「好啦好啦,我會練習的。你不要皺眉嘛。」

  這種回答完全就是在討好他!羅品豐更加拿她沒辦法。

  他轉以用行動表示。不用她老是跑到工作室找他,他有空就去接她下班;舞蹈課時更是堂堂必到,捕捉她的一舉一動,儼然她的專屬攝影師。

  從一開始的尷尬僵硬,到後來慢慢習慣,在鏡頭中也可以自在,中間過程不足為外人道,但他確實一點一滴在解開她的心結。

  所以,當他又看到她出現小媳婦模樣的時候,會特別生氣。

  那天傍晚,他來到她辦公室附近,準備上去找她。因為何敏華常被拗加班,加上羅品豐不想給她壓力,所以兩人從不硬約吃晚飯。只要有空就去找對方,能一起吃飯是最好,不能的話,見個面聊兩句也很不錯。他是抱著這樣輕鬆的心情去的。

  結果才走近騎樓,還沒到達門口,遠遠就看見何敏華低著頭站在大廳,身旁有一名中年婦女正在滔滔說著話,看兩人姿態,頗像是老師在教訓不乖的學生。

  羅品豐的心先是一沈,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大概又闖禍了。

  是不小心撞到人家、勾到包包、還是把飲料打翻在路人身上?全都有可能。結果這次居然惹到恐怖的中年婦女,不肯善罷罷休,先抓著她一頓臭罵,搞不好還要敲竹槓!

  要是他不快點出面,何敏華可能會被人踩扁了,還覺得自己罪無可赦!這人怎麼還沒被詐騙集團騙去全部身家,還真是個奇跡。

  事不宜遲,他一個箭步上前,跨進了大廳。

  「……讓人很失望。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連照顧自己都不會。條件這麼好的男人也被你氣跑了,你真是太沒用……」

  羅品豐腳步突然有點卡住,他睜大了眼。

  聽起來不像陌生人。她們是認識的?而且,聽起來……

  「……你都已經幾歲,還這麼沒定性!能不能有點責任感,好好過日子,別再讓人操心?」

  眼看何敏華在婦人面前被講得越縮越小,簡直想縮到地底、從此消失似的,不管這陌生的中年女人是誰,羅品豐都看不下去了。

  他走過去,就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

  兩個女人都吃了一驚。何敏華一見到他,整個表情複雜了起來。有點尷尬,有點害羞,但是,她的眼神軟得像要融化,還不由自主的微微往他身邊靠了靠。

  親密的情侶關係是騙不了人的,尤其騙不過中年太太的銳利雙眼。

  「敏華,他是誰?你認識的人?」雷射光般的視線由上到下掃了他一遍。

  「呃……他是我的……朋友。」何敏華囁嚅回答。

  朋友?這麼簡單?羅品豐詫異地看她一眼。她臉都紅了。

  顯然婦人也不相信。拜託!瞎子都看得出來,明明這兩人就是關係匪淺,什麼「朋友」!

  「敏華,你才回台灣多久,就已經開始亂搞,跟男人隨便來往?你這樣媽媽要怎麼跟施家交代?」責怪之意溢於言表。

  媽媽?他有沒有聽錯?這就是何敏華的母親?讓她嚇得當街拔腿就跑的?

  ──也難怪,看這位媽媽雖然身材不高,但氣勢驚人;臉色如此嚴肅,言語又銳利,毫無一點溫柔疼愛的味道,跟女兒講話有如訓導主任在責罵不乖的學生,誰會不想開溜?

  何敏華的臉脹得更紅,她囁嚅著抗議:「媽,我們……我不是……亂搞。」

  辯解有如微風弱浪,毫無力道,怎麼聽怎麼心虛。羅品豐暗暗歎了一口氣。

  「不管你怎麼樣,今天就跟媽回家,我要跟你好好談一談。還有,我已經幫你預定機票了,你飛一趟美國,跟仁鴻解釋清楚──」

  「不要!」她突然大聲起來,把他們都嚇一跳。

  她母親略瞇起眼,危險地瞪著她,滿臉不悅。「你頂嘴?好好跟你講不聽,一定要媽媽生氣?快點!上去收一收東西,跟我回去。」

  何敏華往他靠了靠,畏縮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

  她母親把危險的目光轉向陌生而沉默的男人,很不友善地再度上下打量他。這位當然就是女兒頂嘴、忤逆的原因了。

  羅品豐正面迎視不友善的目光,毫不退縮;而且,還很不怕死的把手臂圈住何敏華的肩,無聲地幫她打氣。鬆鬆的,沒有特別親熱,但是非常清楚的宣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

  對方眼光更加凌厲,簡直要放出飛箭來殺死他似的。

  「我、我跟他已經先約好了。」何敏華靠緊身邊的支柱,躲在他臂彎裡,鼓足勇氣說:「媽,我現在很好,你真的不用再擔心;時間已經晚了,你也趕快回家吃飯,好不好?」

  「你現在好?好在哪裡?仁鴻可是哈佛的博士候選人,你不好好抓住他就算了,還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搞不好大學都沒畢業──」

  羅品豐自然可以回嘴辯駁,但他選擇沉默。他並不想跟女友的母親第一次見面就起爭執。

  沉默的他,穩穩地擔任何敏華的靠山。

  但何敏華的母親還不想停,繼續說下去,不斷數落著女兒,從頭說到腳,從學歷數落到現在的工作,從她的髮型一路嫌到鞋子,反正,沒一處好,不順眼到極點。

  何敏華低著頭繼續聽訓,不敢回嘴,卻在某些尖銳批評轟過來之際,微微抽搐了一下。她自己已經習慣了,可是,真的不想讓羅品豐聽到這些。

  羅品豐收緊了手臂,低頭,在驚濤駭浪中只輕輕問:「晚上想吃什麼?」

  數落得正順口的母親突然愣住。她當老師這麼多年,非常習慣滔滔不絕,幾乎沒人敢打斷她說話;當下皺緊了眉,滿臉不悅。

  「年輕人,我正在跟我女兒說話,你插什麼嘴?有沒有禮貌啊?」

  「伯母,現在差不多是用餐時問了,如果不介意的話,是不是一起去吃個晚飯?您可以坐下來一面吃一面繼續跟敏華說話。」他溫和地提議。

  何敏華臉色又開始發白。她非常瞭解自己母親抓狂之後的反應。羅品豐實事求是的精神何必用在這裡?萬一母親把炮火轉向他──

  所以,她生平第一次,大膽地當機立斷。

  「媽,我們真的還有事,要先走了。其它的事下、下次再說,好不好?」

  說完,她拉著羅品豐離開,腳步還踉蹌了一下。

  結果才離開公司樓下沒多遠,她就全身發抖、雙腳發軟到走不下去,在大街上就牢牢抱住羅品豐。此刻顧不得旁人的目光了,因為不這樣的話,她大概已經軟綿綿的坐倒在地。

  真可憐。羅品豐擁著她,心裡默默想著。她精神跟身體都緊繃了好久,腎上腺素一退去,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一樣。

  跟自己母親相處,壓力可以大成這樣,那麼這一路以來的成長過程有多辛苦,可見一斑。

  「沒事了。」他拍拍她的背。「我們去吃飯吧。吃完去工作室陪我看片,好不好?上禮拜拍的都很漂亮,你會喜歡的。」

  她還是埋在他懷中,暫時不想動,也不能動。

  他好溫柔。沒有多問、沒有批評她母親,謝天謝地,他也沒有說出「你媽也只是關心你」這種恐怖的鄉土劇台詞。

  「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她悶悶的嗓音由胸口傳來。

  羅品豐想了想,才一本正經回答:「因為,我想要巴結你當我的模特兒。」

  何敏華噗哧一笑。心情頓時輕鬆了幾分。他就是這樣,冷面笑匠!

  她外貌何其平凡,連美麗都說下上,拍她的照片連洗出來都沒價值,哪有可能因為這樣就特別對她好?

  但他的語氣那麼認真,讓她都差點要相信了。

  「你真是好人。太好太好的人。」她終於抬頭,展露一抹有點悲慘的微笑。「有沒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好讓我們之間平衡一點?」

  「只要你一直讓我拍照就夠了。」他淡淡地說。

  對一個攝影師來說,這算是最貼心的情話了吧?何敏華著迷似的看著他,還是無法完全相信自己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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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何敏華早該知道,她母親不是好打發的人。

 隔沒多久,母親就帶著一迭數據在上班時間來辦公室堵她。

 她正在跟繪圖軟件搏鬥中,細細修正顏色線條,眼睛都快花了;望著丟到面前的牛皮紙袋,何敏華連打開的力氣都沒有。

  「媽,這是什麼?」

  「我已經托人打聽過了。這個男的不是什麼正經人,他是攝影師!而且早就有性騷擾模特兒的前科。」母親說到攝影師三個字時,好像在講什麼不堪入耳的字句似的。「別說我誣賴他,你自己看看,徵信社拍到的照片裡,有多少張是他跟女人同進同出,還到溫泉會館幽會!」

  何敏華詫異極了。她抬頭,傻望著面露得意的母親。

  為了調查女兒的男朋友,還出動徵信社?這算是怎樣的關心法?那些錢拿來當生活費,或者給她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們買玩具,該有多好?何必這樣浪費?

  「媽,那一切都是誤會──」

  「當然是誤會。男人怎麼可能承認自己是色狼、騙子?」她母親的語氣非常諷刺,隨即眼神一凜,厲聲問:「你是不是也被他的花言巧語哄騙?有沒有被拍奇奇怪怪的照片?還是跟你借錢買藥水、買器材?」

  被拍到跟一群學齡前的小朋友跳舞,這算奇怪照片嗎?「當然沒有。他幫我拍的照片都非常正常。媽,你這次真的誤會了,他是正人君子。」

  母親從鼻子裡哼氣,輕蔑地反問:「正人君子?你看看自己的長相,有漂亮到讓正經攝影師想追著你拍照嗎?」

  何敏華心中一痛!她母親說中了她一直以來的心病。

  自小到大,她永遠都是個無法討母親歡心的女兒。長得不可愛就算了,還笨拙;連花錢送她學個芭蕾舞都學得零零落落。母親咬牙切齒逼著她練舞,見她骨頭不夠軟、劈腿劈不正,甚至動手壓她的腿,讓她痛到落淚,對上課的恐懼與厭惡感讓她學得更糟,一切成了不斷輪迴的惡性循環;在母親終於放棄之前,何敏華吃了不知多少苦頭。

  她父親也是資質平庸之輩,在妻子的高壓要求之下,一直極度沉默。

何敏華甚至偷偷覺得他們的離婚對雙方都是一種解脫──

  要到很最近,她才慢慢建立起信心。但多年來被強力灌輸、根深柢固的自卑感不是那麼容易斬草除根,只要稍微撩撥,毒苗又再度萌芽。更何況是這麼斬釘截鐵的羞辱跟貶低。

  「他一定是別有所圖,才會接近你。我能說的已經都說完了,你要是還執迷不悟,被騙財騙色的話,就別回來哭訴!」

  何敏華低下頭,什麼都沒說。早在她父母離婚、各自又另組家庭之後,她就再也不覺得有什麼地方是可以讓她「回去哭訴」的了。

  沒錯,她是努力嘗試著到處討好人,不管男女老幼,心底總是卑微地希望著自己能成為團體的一分子。可是,面對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也許她就是沒那個命。下輩子希望投胎能好運一點。

  發完飆的母親走了很久之後,她還是對著花花綠綠計算機屏幕發著呆。出神到表姨都走到她身邊了,還沒發現。

  「敏華,彩稿好了沒?」表姨自然聽見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聰明地躲在辦公室裡不瞠渾水,到現在才出來。

  「已經好了。我馬上打印、裝訂。」雖然臉色蒼白、整個人很失神,但何敏華一聽到工作要求,還是很快地回神,絲毫不敢偷懶。

  尋常女孩至少要花點時間平復心情,脾氣硬一點的大概已經甩門出去了。但何敏華不是。她是逆來順受界的第一把交椅。

  「你呀……」表姨隨手拿起她桌上的一枝筆玩弄著,沉吟片刻,才說:「你媽也是擔心你。大人的意見,多少還是聽一下吧。」

  雖然台詞是毫無意外的鄉土劇專用,但表姨願意這樣安慰她,何敏華已經非常感激了。

  因為這樣偶爾流露的溫情,她可以忍受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像是義務加班、身兼小妹、被罵被挑剔、薪水遲發也忍氣吞聲,靠微薄積蓄過日……

  那日下班之後,最期待的舞蹈課時間也無法讓她振作精神。跳著跳著,似乎總是跟不上音樂節拍,手舉不高,腿也踢不直,無精打辨。

  「阿姨你怎麼了?」 「對啊,你今天跳錯好多喔。」小女生們個個都精得跟什麼一樣,立刻發現她的異狀,一雙雙烏黑的眼眸中流露著關心。

  「沒有呀。」看她們都還是仰著小臉,超認真的盯著她,何敏華也不好意思起來。「哎,阿姨今天……心情不好。」

  「為什麼心情不好?」 「阿姨生氣嗎?」 「這樣醜丑──」小眉毛皺起來。

  被小朋友們檢討,何敏華很尷尬的一一道歉。「阿姨不是故意的,現在已經好了,我們來跳舞吧。」

  「不要跟生氣的阿姨跳舞。」 「對啊,我們不要。」小嘴嘟嘟的。

  被同學排擠的感覺真不好,不管是二十四歲、十四歲還是四歲。何敏華努力解釋,使出渾身解數哄這些小女生,比陳老師還賣力的帶動她們,好不容易才重拾同學情誼。

  這一切,全被捕捉了下來,以鏡頭記錄。

  下了課之後,比平常更疲累的何敏華連話都沒力氣多講。羅品豐自然看得出來她的異狀。他今日不用負責送侄女回家──他哥哥來接女友陳老師,也一起帶走了蜜蜜──所以他可以送何敏華。

  兩人並肩走向停車場之際,他溫和輕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要不要告訴我?」

  何敏華盯著紅磚道上被路燈拖長的人影,良久良久,才搖搖頭。「沒什麼,只是有點累而已。」

  她竟是說不出口。他越好,她就越自慚形穢。只希望在他眼中自己就像那些照片捕捉下來的模樣。嶄新的,越來越美、越來越有自信。那些灰暗的過往、令人沮喪的部分,能不能盡量別曝光?

  羅品豐自然不會勉強她。在他的車裡,兩人安靜了好久好久。她一直望著窗外發呆,景物、街道都像是無意義的場景,從眼前掠過,都沒進到腦子裡。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突然發現,這不是回她住處的路。

  「我們要去哪裡?」何敏華傻傻地問。

  羅品豐的嘴角有一抹笑意。「你現在才想到要問?就不怕我把你載去賣?」

  她喃喃自語:「要賣也賣不出去,說不定還要貼錢,何必麻煩?」

  他聽見了,但沒有多餘地回答或勸慰,只是伸手過去拍拍她的膝蓋。小小的動作,卻訴盡了屬於他的內斂溫柔。

  繞啊繞的,繞到了城市中熱鬧的商圈附近。他把車停進了停車場。

  「要來這邊吃飯嗎?還是逛街買東西?」此地是她以前跟千金朋友們約見面的地方。時尚新潮,逛街吃飯看電影都方便。但她跟羅品豐不走奢華路線,從來不曾到這兒來約會,所以有些困惑。

  「你先看那邊。」他說。

  順著他的指示看過去,前方高大建築物外牆上有一整面巨幅的廣告。在燈光的烘托之下,猶如超大的投影屏幕。

  廣告拍的是街景,行道樹上纏繞著閃爍裝飾燈泡,店家櫥窗內有各式各樣商品華麗展示著。行人絡繹,各種年齡、各種打扮都有。而聚焦中心是個打扮可愛的小女孩,獨自站著,父母在前方幾步處,回頭,笑望著落後的小女兒。

  小女孩像是突然踏入魔法國度似的,仰頭看呆了,小嘴微微張開,新奇、詫異、興奮……全都寫在純稚的小臉上,被攝影師忠實捕捉。

  她手上,拉著一顆色彩鮮艷的氣球,像是微風一過,氣球就會隨之晃蕩那麼真實。

  何敏華似乎被兜心重重打了一拳。這個場景如此熟悉,就像從她塗鴉本裡面直接走出來似的。

  以為她還在發呆,羅品豐閒閒地開口講解:「我在這裡拍了一個禮拜。早上、中午、晚上,各個時間,各種光線,不同的角度……拍了好幾百張。從商家代表到集團高層,每個人都有想要的畫面,討論了非常久,還是得不到結論,最後我選中了這一張。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還是說不出話。那種被冥冥之中共鳴給打中的震撼感,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因為它讓人想起最單純的開心。」他揭曉謎底。「聽起來很簡單,但是真的很不容易。你跳舞的時候,有想起來了嗎?跟蜜蜜她們一起學舞,不開心嗎?要不要試著去享受跳舞這件事,而不是一直想著要跳得好?」

  原來如此。他以為她的低落還是為了舞蹈課。事實上,早就不是了。她突然發現自己喜歡跟小朋友跳舞,喜歡陳老師更甚於優雅美麗卻高傲的名舞者老師。

  還有,喜歡身旁的男人已經超過她能負荷。

  她喜歡過很多很多人。每個對她好的、對她不好的她都喜歡。可是這已經不只是喜歡,比喜歡更多、更滿、更令人不知所措。

  在車裡,在巨幅明亮歡樂的海報前,她轉身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主動親吻他線條剛毅、觸感卻柔軟的唇,毫無保留,一點也不掩飾。

  火熱的法式深吻之後,他的眼眸也像燃起了火。「你這麼熱情感謝我,要我怎麼甘願就送你回家?」

  「那,我就不要回去了。」她仰臉說,大膽得連自己都心跳加快。

  欣然從命。她享受了一個非常、非常單純的甜蜜夜晚。

  §  §  §

  這應該是何敏華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母親。

  從小不管是穿什麼衣眼、剪什麼髮型、學什麼才藝、讀什麼學校、選什麼主修、學什麼語言、甚至交哪些朋友、跟誰交往……母親的意見,就是她的方向。強勢的媽媽說東,她絕對不敢說西。

  而現在,她母親強烈表達對羅品豐的不滿,要他們立刻分手,要她回到前任男友身邊,去求對方重新接受她……何敏華卻無法照辦。

  她要那種單純無雜質的甜蜜。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有多自卑,她願意全心全意相信。就算是賭也好,這一輩子已經乖了太久,她要賭這一次。

  但,她堅持,她母親也毫不遜色。母女倆這次真是槓上了。

  本來就已經在躲,現在躲得更厲害,簡直像在躲地下錢莊來追債。最常去的就是羅品豐的工作室。就算羅品豐本人不在,她在那邊也很開心。

  因為那個環境非常有羅品豐的風格。完全沒有廢話,井然有序。她嚮往這樣的個性、這樣的環境。

  「最取近老師很忙啊,Case越來越多,光是排時間表就排好久。」小助理不滿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而且他還要忙私事……」

  何敏華虛長了人家好幾歲,被這麼說時,卻只會傻笑。好半晌之後才不大好意思地問:「那有沒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

  小助理就等這句話,立刻從座位上跳起來。「當然有!你來幫忙整理這些新的圖片好不好?就是輸入詳細拍攝信息,然後按照順序排好建文件。我要去看今天剛送回來的正片,很忙的!老師回來之前耍弄完。」

  「好呀,我來幫你。」

  就算自己上了一整天的班,何敏華還是非常勤奮,幾乎每天都來幫忙,甚至會動手打掃工作室,帶吃的來跟助理分享,幫忙打數據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一點都不覺得累。

  因為她也偷偷仰慕著羅老師。可以第一手看到毫無篩選過的攝影作品,可以透過他的眼、他的相機去看世界,何敏華覺得非常幸福。

  這次整理的是一批剛拍的新片,據說是幫某飯店拍的一系列廣告公關用途的作品,內外景都有,還出動臨演、常合作的專業工程班一起工作。

拍出的照片果然效果極佳,飯店外觀氣勢恢弘、貴氣十足,內裝則是典雅與舒適齊備。

  羅品豐在取景與構圖上有著獨到的見解,可以把昂貴的飯店拍得讓所有人都很想去住,連一向與高級飯店絕緣的何敏華都心嚮往之,一張張看過去,忍不住想像,如果是他與她手牽著手,走在這挑高的大廳、璀璨的水晶燈下;光滑的大理石地板響起他倆的足音,晶亮的電梯鏡面映出相依的身影,到達房間,打開厚重木門,門後是專屬於他們最私密的天堂──

  「阿華,你很熱嗎?怎麼面紅耳赤的?要不要把空調開冷一點?」小助理抱著一盒上過夾的正片走過去,隨口問。

  「呵呵,沒事……」光看照片就胡思亂想成這樣,她也真是夠了。

  一張張看下去,一面打著鍵盤,她一面放任自己甜蜜蜜地神遊著。

  突然,像是晴空中打了個悶雷,她被其中一張照片給震住。

  取景的地點是大飯店的咖啡廳,喝一杯咖啡就要三百台幣那種。裡面高朋滿座,顯然有部分是臨演,因為充斥著賞心悅目的俊男美女,正以極度優雅的姿態談笑風生中。

  其中,有一個美麗人影立刻抓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何敏華的心跳猛然不規則了幾下,重重撞擊胸口,隱隱作痛。

  巧合吧?一定是巧合。畢竟這位是貨真價實的大小姐,在這兒喝咖啡再自然不過了。

  點著鼠標的手微微顫抖,她一張張點過去。每張都有這位美女,每張都出現在顯眼的地方。何敏華甚至放大照片局部,細看那張精緻完美的臉蛋。

  錯不了,是趙湘柔。她們十二歲時就認識了,國中同班了三年。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和趙湘柔形影不離。

  彼時,她曾經幻想著趙伯伯會成為她的繼父,她跟美麗的湘柔就可以變成真正的姊妹了。年少的她用盡一切力量討好趙伯伯、討好湘柔,就算身為她們老師的母親跟家長會長趙伯伯形跡太近引來謠言四起,讓其它老師、同學都對她投以奇異的眼光,何敏華還是專心一意地在討好趙家父女。

  結果當然是個巨大的失敗。趙伯伯只是逢場作戲,而湘柔痛恨一切跟花心父親扯上關係的人。其中自然包括她何敏華。

  一剎那,慘淡尷尬的回憶排山倒海而來。她呆坐計算機前,無法動彈。

  「阿華,阿華!」小助理本來要走過來拿簽字筆,看到她臉色驟變、神情呆滯,嚇得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你怎麼了?你今天真的好奇怪,沒事嗎?」

  「我沒事。」她深呼吸一口,雙眼直直盯著屏幕說:「這照片──」

  「咦!這是羅老師的妹妹嘛。你們認識嗎?見過面沒?」小助理指著美女身邊的健康陽光女子說。「這次拍攝我也有去幫忙,老師還特別找他妹妹跟好朋友來充場面。你看你看,羅妹妹的朋友超漂亮的對不對?當天好多工作人員都想去跟她要電話……」

  小助理說得興高采烈,何敏華越聽,心就越沈,像是一路從天堂沉到了地獄似的。一股熟悉的寒冷又慢慢的蔓延到全身。

  這世界竟然這麼小,繞來繞去,居然都是認識的,關係還這麼親近。

  她黑暗的過去說不定早就被揭露、被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話或八卦講完了。

  不管幾歲、不管到哪裡,她是不是都難逃成為笑話的宿命?

  默默把資料整理好,她起身收拾一下,提起包包,準備離開。

  「你不等老師嗎?」小助理詫異極了。今晚阿華真的好奇怪喔。

  「沒關係,我……我先走好了。」她沮喪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真的很難解釋那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她如此努力地要擺脫、隱瞞過去,在他面前只想表露嶄新、美好的一面,結果居然全是白搭。

  好累喔。她連回家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勉強拖著疲憊身體回到住處,隨便洗過澡就窩回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密密包住,像是縮在繭裡面。

  她該努力想想該怎麼自圓其說,如何解釋她以前的愚蠢事跡,好讓羅品豐不要對她失望或改觀。這件事應該不困難,因為她擅長自欺欺人。

  可是她也擅長忍受失望才對。為何這次會如此絕望?

  腦筋整個打結,想不出來。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  §  §

  深夜造訪佳人香閨,這是多麼香艷的事,羅品丰神情卻不甚輕鬆。因為聽小助理加油添醋的描述之後,他開始擔心了。  

  早些時打手機她沒接,剛在巷子裡抬頭看,房間裡沒有燈光,應該是睡了。照說他該轉頭回去,別打擾她才是。有什麼事,明天再聯絡也不遲。

  可他就是放心不下。這個傻女超愛逞強,死命要討好迎合旁人,偏偏能力又不足,搞得事情很多,讓人沒辦法不管。

  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就算她是留美回來的、中英日語都流利,還有專長、有工作,應該算得上獨立、能力強,但還是會擔心她被欺負、受委屈、捨不得她不開心。

  光想到她的傻勁,他的心就軟了。今天又在哪裡受挫了?還是又跟她母親有什麼爭執?

  羅品豐敲了敲門。裡面沒有聲響。他又敲一次。

  幾分鐘後,裡頭出現蹣跚的腳步聲。門打開了,她瞇著眼望向他。那腫腫眼睛絕不是只因為睡意而睜不開。一定是哭過了。

  「怎麼了?聽威光說你今天怪怪的,有什麼事?為何不等我?」大掌輕輕捧住她的臉頰,他溫柔地問。

  黯淡光線中,他的輪廓好好看,他的關心溢於言表。何敏華的心突然辣辣的疼起來。

  多麼希望自己是配得上他的人。那種鮮明的渴望如此熟悉,就像她自小到大的種種希望,為自己畫了一張又一張幸福藍圖時,會整個人盲目的燒起來一樣。

  可是,以前都失敗了──

  「沒什麼……」

  「連對我也不能說實話嗎?」他的問句還是好溫和。

  當然可以,什麼都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對他坦白說出來,說清楚自己有多麼糟糕,是遇到他之後,才慢慢改變的。

  「我──」才一個字,就哽住了。

  他歎了口無聲的氣,擁著她的肩走進房間,把門關上,鎖好。今夜他是不打算離開了。

  在床沿落坐之後,把她拉進懷裡。他清楚感覺到她的僵硬緊繃。

  這段時間以來,何敏華已經能在他身邊放鬆了,今晚又變回這樣,實在令人感到挫敗。羅品豐緩緩按摩著她的後頸,耐心地等著她開口。

  「我今天,幫你整理資料的時候,看到你幫飯店拍的照片。」她的聲音好陌生,緊繃得像是別人在說話。何敏華要好努力才能把字句逼出來。「裡面,咖啡廳的那一組……我看到、看到認識的人。」

  「哦?」羅品豐濃眉一揚,計算機般的記憶一筆筆閃過,抽出相對應的數據。「那天的客人,其實有一半以上是因為拍照安排的──」

  「我知道。威光有講。」她沉默了片刻,才說:「威光……還特別指出你妹妹給我看。」

  他想起來了,「是,那天我妹剛好跟朋友聚會,我就連她們一起拍進去。說到這個,我確實該介紹你們認識一下了。」

  談起他唯一的妹妹,羅品豐的嗓音又多了幾分溫暖。他應該很疼愛妹妹。感覺上,他們家人還滿親的。

  何敏華窒了窒,然後,困難地說:「我想……她應該知道我。」

  「為什麼?」羅品豐真的沒頭緒。他妹妹與何敏華的求學歷程、工作範疇都沒有交集,何敏華也不是名人,她為何會這樣說?

  謎底揭曉。「那天跟你妹妹聚會的,是她的好朋友趙湘柔,對吧?」

  「原來你跟湘柔認識?啊,對了,你們都在美國讀過書──」羅品豐恍然。「我回去會問問我妹。這還真巧。看來,我們很有緣分哪。」

  一抹愉悅的微笑染上他眉眼。可惜,她沒能感染到那份輕快心情。

 接下來要說的,才是困難的部分。

 她略略後仰,烏黑的眼眸幽幽望著他。「你從沒聽過你妹妹提起我?」

  「沒有。」他搖頭,對她的反應有些不解。「她應該要提起嗎?你們因為湘柔的關係所以認識?」

  「不,因為我搶過湘柔的男朋友。」

  羅品豐望著她,不大相信的樣子。「搶?」

  她點頭。「就是橫刀奪愛。明知道學長跟湘柔是一對,我還跟學長私下有聯絡,主動打電話,製造機會巧遇,在他系館、宿舍附近、常去的超市閒晃……」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就這麼喜歡那位學長嗎?」

  「因為是湘柔的東西,我就想要。我羨慕她、嫉妒她,渴望跟她做朋友,又想成為像她那樣的人,所以才不擇手段要搶到學長。」

  滔滔不絕,根本停不下來。何敏華自虐般地用最直接、最殘忍的形容詞,赤裸描述出當時的行為。

  「我真的不擇手段。當時,自己的課都不上了,休學跑到麻州劍橋跟學長一起住,每天幫他洗衣服、整理房問、煮飯、燒菜;他愛吃的菜色,再難我也能學到會,一樣一樣親手作給他吃。他的文獻資料我幫忙整理,影印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幫他壓書……」

  沒有幾個男人承受得了這樣的慇勤體貼。學長移情別戀了。然後,她整整做了一年半心甘情願的伴讀、女傭。

  但作牛作馬,不代表會換來完美的結局。怎麼來的就怎麼去。

  她後來因修業期限的關係、必須回舊金山完成學業,忙畢業作品忙得焦頭爛額、天昏地暗之際,學長跟另一個新進的,更可愛更聰明,還有地利之便的同系學妹擦出火花。

  「所以,那就是我的報應。我從湘柔那兒搶來的,最後也被人搶走。」她說著,根本沒辦法直視他,只盯著他胸口的扣子。

  「可是,你們不是還訂了婚──」

  「那是謊言。我故意把風聲放出去,希望讓大家都知道,也算是宣示主權。不過沒有用,學長還是選擇了他的小學妹。」

  黑暗,而且幼稚。這些年來、她已經被挫敗、羞恥跟罪惡感壓得喘不過氣。

  「像我這樣的人,你還要嗎?」最後,她疲憊地這樣問。

  羅品豐啞口無言。

  小小房間裡陷入死寂。他們被黑暗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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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很多人都說,把創傷好好說出來,有治療的效果,之後會感覺好很多。那,為什麼何敏華沒有這樣的感受?

  她甚至有些後悔。也許該像以前一樣,想盡辦法編謊言騙過一時,掩蓋自己的行為動機,讓她跟羅品豐都好過一點。

  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對他,她無法自欺欺人。

  那掏心掏肺的一場長談之後,羅品豐什麼都沒有多說,安靜地離去,然後就失去聯絡。她好像真的把心跟肺都掏了出來,自此,胸腔裡空蕩蕩的,有時還忘了要呼吸。

  據小助理說,羅品豐出國拍照去了,要十天才回來。這樣也好,雙方都可以冷靜地想想。

  「阿華,你很忙嗎?為什麼好久沒來了?」小助理岑威光在電話裡簡直像是酒家女在招呼恩客似的。「老師不在,你就不來了嗎?我也會想你啊。」

  是想念她的任勞任怨吧?不過,何敏華還是笑了,很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

  「今天有人送蛋糕來,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快點來幫忙嘛。」

  只要聽到「幫忙」兩個字,就像巴弗洛夫的狗聽見鈴聲一樣,被制約得很成功的何敏華本來已經往車站走,準備回家了,卻不由自主地轉了方向,往羅品豐的工作室走去。

  她是如此卑微地渴望「被需要」的感覺。即使是打雜、當跟班、當女傭、當廚餘處理機、當代買、當冤大頭、當笨蛋……她都願意。

  到了工作室,果然看見桌上有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蛋糕一個,還有一束已經插在水晶花瓶裡的鮮花,讓簡潔陽剛的工作室內多了幾分色彩。

  「為什麼有蛋糕跟花?」她忍不住好奇地摸了摸花瓣,還是昂貴的鬱金香跟百合,一股幽香在空氣中蕩漾。

  「老師生日呀。」小助理笑咪咪說,已經把刀叉跟紙盤子拿出來桌上擺好。「老師還要幾天才回來,蛋糕放到那時就壞了,我們先來吃吧。」

  啊,是他過生日。何敏華心裡又隱約刺痛起來。什麼禮物也沒準備。連張卡片也沒送,而現在,她連主動拿起電話說聲生日快樂都不敢。她好失敗。

  真的很想他。他一定忙得連慶祝都沒時間,說不定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水燒開了,兩杯熱紅茶隨即泡好。面對面坐下,何敏華忍不住要問:「這些是誰送來的?」

  小助理的神情突然變得有點詭異,拖長了聲音說:「一個大美女。而且人家她每年都送花跟蛋糕來。阿華,你要不要檢討一下?」

  何敏華被說得抬不起頭來。美味蛋糕也吃不出味道了。

  看她這樣,小助理也有點不忍心,轉而安慰她:「沒關係啦,老師回來你再幫他補慶祝就好了。那你等一下要不要幫我整理資料?老師的助理傳回來一大堆的檔案,我今天非加班不可了。」

  「助理,不就是你?」

  「怎麼可能只有我。」他翻個白眼。「我是內動助理,老師的攝影助理有好多個,這次出國拍照就帶了兩個去。拜託,你難道不知道老師是業界名人嗎?」

  「那為什麼……每次都要我來幫忙?」照理說,他們有很多人手才是。

  「因為我喜歡你。」小助理也很會狗腿,清秀臉上堆滿討好笑容。

「而且老師信任你。他拍出來的作品是不讓人隨便看的,連攝影助理都未必看得到。」

  巧克力蛋糕突然變酸,酸味直嗆到鼻樑,何敏華被一瞬間的感動逼出眼淚。

  「啊,你不要哭嘛!我幫你拿面紙──」小助理手忙腳亂起來。剛好電話又響了,他丟了一盒面紙過來之後又撲到辦公桌上接電話。「羅品豐工作室您好,請問……啊,老師!你打來得正好,敏華在哭啦!」

  淚眼模糊中,何敏華一手多了面紙,一手被塞了電話話筒。他好聽的嗓音從那邊傳來,何敏華的鼻子更酸了。

  「為什麼哭呢?威光又指使你做事了?」他似乎在歎氣。「你別理他,累了就回家休息──」

  她眼淚落得更凶,只是猛搖頭,努力裝出正常聲音。「我沒、沒事。」

   「這樣還叫沒事?」他的周圍奇異地安靜,嗓音異常的清晰,就像是人在她旁邊一樣。

  「我真的沒關係。你……我要祝你……生日快樂。」

  「啊。」他真的忘了,到此刻才想起來。「謝謝。」

  「你想要什麼禮物?」她鼻音重重地問。「工作還順利嗎?是不是很累?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羅品豐遲疑了一下,才說:「有。你能幫我開個門嗎?」

  她傻住,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開器材室的門?還是暗房的門?要幫你拿什麼東西?」

  「不,就是工作室外面的門。」他嗓音裡含著微微笑意。「我東西很多,需要人幫忙。」

  一回頭,剛剛消失的小助理已經去開了門。羅品豐就站在那兒,腳邊果然是大包小包的器材,一手拿著手機在講話,頭髮微亂,帶點鬍渣。神情有些疲憊,眼神卻很溫暖。

  他提早回來了。

  丟下話筒,她往他奔過去。下一刻,他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傻話像流水一樣,止都止不住的一直傾倒出來。就算小助理還在,就算她埋在他胸膛,把鼻涕眼淚都抹在人家襯衫上,這些小細節也暫時管不著了。

  「胡說。我為何會不要你?」

  「因為我不是好人……你會討厭我……好幾天沒聯絡……」

  她這麼難受的時候,他居然笑了,笑聲在他胸腔震盪。

  「討厭是不至於,只是有點吃醋。」他無奈地承認。「聽你描述曾經對別的男人那麼好……心裡不太舒服,需要冷靜一下。」

  「啊?」何敏華猛然抬頭,眨著眼,詫異得連掉眼淚都忘了。

  她,何敏華,居然也有讓男人吃醋的一天?這實在太、太、太不可思議了。

  「沒什麼好驚訝的,你也不必苦苦跟自己過不去。我們都是凡人,都有七情六慾,也都會犯錯。」他穩穩說著,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喀達一聲,貼心小助理幫他們關上門,出去了,工作室內又只剩下他們倆緊緊相擁。

  「我真的很害怕。」她老老實責地承認。「每個人真正認識我之後,都不會喜歡我了。我怕你也是這樣。可是,我不想再假裝下去,我也不要你從別人耳中聽見我以前的事情──」

  「一開始我就看見你最糟的樣子,還拍了照,你忘了嗎?我大概從那時候就開始喜歡你了。」他用袖子溫柔地幫她揩拭狼狽的臉蛋。

  「你大概有陰陽眼,可以看到別人看不見的優點。」她喃喃說。

  羅品豐笑了。她總有方法在最奇怪的時候讓他笑。

  而一次又一次,是他的篤定把她從陰影中拉回來。從不花言巧語,也不曾隨便敷衍過去,老老實實,一板一眼,所以,讓人能放心相信。

  她希望自己也能變成這樣的人,一個更好、更磊落的人;不用太過自信,但也不沉溺在自卑中,腳踏實地,勇敢面對陰影。

  那夜他們在工作室侍到很晚,留戀著陪伴彼此的溫暖。他整理著器材、趕工拍回來的照片──他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完成所有工作,把助理操得不成人形,結束之後,助理獲得額外假期,留在明媚海島休養幾天,而他則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忙到一個階段,身旁的何敏華已經累得搖頭晃腦,好幾次頭都垂得快碰到桌面了,還強打起精神陪他工作。羅品豐準備關掉檔案,送她回去。

  「其實剩下的可以明天再整理。約好的交貨日是下週二。」他迅速點著鼠標關閉檔案。「我馬上好,等等就送你回家──」

  「沒關係,反正現在還早……」何敏華突然醒來,睜大眼,怔怔看著他,手也按住他的。

  「怎麼了?」

  「我想看你以前的作品,可以嗎?」她怯怯地問。

  「多久以前?上個禮拜、上個月、去年?」羅品豐打趣似地問。

  「更久更久以前。你剛上大學時拍的那些。」

  羅品豐沉默了。那是他人生中的黑暗時期。

  「那時,數字還沒這麼流行,而且因為練曝光都是拍正片,現在應該都堆在我老家倉庫──」

  「就算是正片,你不是都會掃成數字文件嗎?」何敏華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懂了一些。

  而且她還沒見過比羅品豐更有條理的人。她賭他一定從第一張照片就建立了完整的歸檔系統,要找,馬上就能找到。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真是在這邊混太久,都可以當我助理了。」

  十分鐘之後,投影屏幕降下,一張張略顯青澀、構圖與光線掌握卻都已經顯現大將之風的照片在他們眼前閃過。

  「當年年紀小,愛拍星軌、車軌、日出、夜景、夕照、煙火……要什麼有什麼。」看著看著,羅品豐有點感慨起來。「現在拍的,大部分都要看客戶或僱主的要求,我已經不知道幾年沒曝過星軌了。」

  突然,一張青春美麗的臉龐映出。強烈的色彩、燦爛的笑顏,美得近乎張牙舞爪。一張一張,一系列以陌生美女當模特兒的照片五彩繽紛地綻放。

  何敏華坐實了心中的推測。那笑容、那眼神……當年,鏡頭中的女生絕對喜歡羅品豐。

  「她就是系花?」她輕輕問。

  「是。」羅品豐承認。他的嗓音有點迷茫,彷彿跌進了記憶的迷沼。

「我以為這些照片都刪光了,沒想到有留下來。」

  當年的疼痛委屈已經都遠去,剩下的只是不解,以及對自己的懷疑。也許他真的讓對方誤解,也許他不該說某些話、做某些動作……

  何敏華不再看牆上閃爍的屏幕。她轉頭,好專注好認真地望著他。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到要送你什麼禮物了。」她說,語氣帶著難以描述的堅決。「請你幫我拍照,好嗎?」

  羅品豐失笑。「我常幫你拍,在舞蹈課的時候──」

  「那些不算。我想請你拍我,就我一個人,只給你看。」

  想了一個晚上,她決定了。羅品豐陪她面對自身的陰影,她也要陪他。

  啪啪的開燈聲響過,一下子,幽暗無人氣的攝影棚全亮了起來,有如白晝。

  他投資的攝影棚自己很少使用,大部分時間都是租借出去。棚費合理、地點方便、設施又高檔,這個攝影棚其實拍過無數巨星名模。

  但此刻只有他和她。沒有造型師,不用測光,不必換一套又一套的衣眼,他只是挑了優雅香頌音樂播放。

  在雪白的背景前,何敏華扭絞著雙手,十分侷促。雖然是她提議的,但到了攝影棚,還是有些膽怯。她小聲地囁嚅:「我不會擺姿勢。」

  「不用刻意擺,就跟著音樂隨便動。」他低頭調整著相機,微微笑。「我也不太會拍人像,彼此多多包涵就是了。」

  她知道自己其實滿慘的,臉上一點妝都沒有,還因為早些時哭過而腫了眼;衣服也是隨便的襯衫牛仔褲,頭髮混亂,五官根本不突出,拍出來大概就是一張白板臉──

  但她還是鼓起勇氣面對鏡頭。如果她能夠坦然正視自卑與黑暗,他應該就可以坦然面對當年的失敗經驗。

  很多事情不是他們的錯。長得平庸並不是她的錯。她很健康,她也很努力學舞,克服種種困難,好好鍛煉肌肉與姿勢;該慚愧的是那些嘲笑她、利用她、因為自身優越條件就看不起她的人。

  而被誤會也非羅品豐的錯。錯的是得不到愛就想毀掉的驕傲美女,是隨口散播八卦、不查證就入人於罪的閒雜人等。

  閉上眼思考片刻,她把心思專注在音樂上。先從陳老師編的簡單舞步開始,伸展、舉手、抬腿……旋律懶洋洋的,她的動作也慢慢的,緩緩的。

  香頌繼續播送,羅品豐一直透過鏡頭看著。看著她從遲疑到放鬆,從侷促到投入。修長的肢體柔軟而優雅,隱約有著芭蕾舞者的力道,卻還是帶著何敏華式的一絲羞怯與謹慎。

  他是一路看著她學舞的。快一年的時光裡,她從不遲到早退。即使學的動作幼稚可笑,她還是努力做到最好。從一開始的混亂、不協調,到今日的優美,中間走過的路,很長。

  她正為了心愛的人而舞,雖然不似專業舞者的炫目華麗,可是,一樣深深打動了他。

  放開鏡頭,羅品豐大踏步地走了過去,把舞得出汗、身體發熱的她緊緊擁入懷中。他的唇找到她的。深深吮吻,把他的激賞毫不猶豫地傳達過去。

  她被吻得幾乎喘不過氣。汗濕的襯衫貼在身上,全身燥熱。

  「我是不是應該把衣服脫掉?」她喘息著,在他唇邊細聲問。

  他的唇彎起一抹笑,反問:「攝影師有這樣要求模特兒嗎?那可是色狼、敗類攝影師才會做的事。」

  「襯衫和牛仔褲不方便跳舞。」她眼底閃爍著促狹。「羅老師,這樣拍出來效果不好,怎麼辦?」

  「我覺得已經夠好了。」他由衷地說。

  討價還價之後,她褪去了自己的鞋襪、襯衫、牛仔褲,套上他剛脫下來的大襯衫──長度足夠蓋到臀下。雖然完全沒有曝光,但那白皙的長腿、慵懶的伸展姿態就夠誘人的了。

  羅品豐按著快門的手指居然有點不穩。一張一張拍過去,她閒適地隨著黏黏軟軟的旋律舞動,只為他而舞,只為他而嬌媚──

  攝影棚的溫度似乎因為強烈的燈光而節節升高。他抬手擦了擦額際的汗,身上的緊身T恤背後也濕了一大片。

  「你很熱?」精靈般的獨舞者詫異地看著他。

  「這很奇怪嗎?」他苦笑。

  「我看你很冷靜的樣子──」

  羅品豐不回答,再度離開相機,對著她走過去。他的眼神火熱,何敏華心跳已經夠快了,此刻更是發狂似的猛飆。她又被擁住了。

  她也清清楚楚感覺到。呃,他一點也不冷靜。

  一股純然的、專屬於女人的甜蜜偷偷爬上她眉梢眼角,烘得她暖洋洋的。是她讓一個這麼好的男人情生意動,是她吸引了他……

  手臂環上他的頸,她柔軟的身軀輕輕磨蹭著他的。兩人的心跳都幾乎瘋狂,灼熱的氣息在深吻中密密交纏。

  「你不乖一點,小心會被『就地正法』。」他附在她耳際,氣息不穩地說。

  她笑了。笑容甜媚,一雙細緻鳳眼瞇成了線。

  「那……你得先把大燈都關掉。」她悄聲回應。

  片刻之後,偌大的攝影棚重新恢復黑暗。

  §  §  §

  由攝影大師親自進暗房純手工洗出來的相片果然不同凡響。專業就是專業。何敏華望著攤在她住處床上、地板上的一張張黑白照片,屏著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真的很美。舞姿優雅,態度從容,即使沒有粉妝的襯托,沒有精心造型,更沒有刻意營造的燈光效果,但,還是美。

  「我這輩子……好像從來沒這麼好看過。」她喃喃說。

  羅品豐坐在床沿陪她一張一張看,此時彎了彎嘴角。

  早該讓她看看自己的模樣。她已經脫胎換骨了,卻不自知。一路在舞蹈班擔任攝影師的羅品豐卻非常清楚。

  「相信了嗎?我說過很多次──」

  她突然撲過來抱住他,緊緊的。

  「謝謝你。」何敏華由衷地說,嗓音甚至有點哽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你拍照那天已經謝過了。」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背,故意說:「我也要謝謝你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謝謝。」

  聽他提起那日兩人情不自禁的旖旎激情,何敏華臉紅了,她在他懷中偷偷傻笑起來。

  「看完我的作品,可以看看你的了嗎?」他摟著她笑問。

  自從被羅品豐某次翻到她的塗鴉本之後,他展現了高度的興趣;甚至因為發現她對分鏡圖有研究,還虛心討教了幾回。

  何敏華可是科班出身,有藝術碩士學位的。雖然她的學位讀得比人久──

  「我最近沒畫什麼。」她不太好意思地說。「都是一些一亂塗鴉……」

  「沒關係,我想看。」

  她在他的鼓勵之下,遮遮掩掩地把塗鴉本拿出來。一翻開,粉嫩嫩的色彩便像是在頁面上跳舞似的展現。

  羅品豐從來不愛粉彩,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畫作非常能吸引小朋友。他去舞蹈班接人時,不止一次看見自己不甚外向的侄女蜜蜜趴在她膝頭,滿臉崇拜地看著這個阿姨用幾枝彩色鉛筆就變出一張又一張美麗圖畫。

  不管是隨手畫的芭蕾舞鞋、蓬蓬的紗裙、小皇冠……全都是小女生為之瘋狂的元素。粉紅、粉紫、淺藍、嫩黃的小花隨處可見,把蜜蜜迷得暈頭轉向,極度慎重地收藏何敏華隨手送她的圖紙,好回家之後分給姊姊甜甜看。

  「這些是什麼?」他隨手翻過,看到一系列似乎有相關劇情、很類似分鏡圖的畫作,忍不住問。

  「啊,這……只是隨便畫的。」她心虛地想把本子搶回來。

  「敏華。」他壓住本子,不讓她搶走,耐心地再問:「這是一個故事,對不對?」

  何敏華見無法敷衍過去,才硬著頭皮承認:「是。」

  她的專長是Storyboard,也就是所謂的故事板。在動畫前制階段將劇本繪製成一格一格的圖畫,用來說明故事的推展,與拍電影的分鏡圖十分類似。

  一個好的Storyboard Artist不但要會說故事、熟悉動畫製作的語言之外,也要有優秀的畫工。眼前畫作線條簡單,但很精煉,編排也很清晰,簡直已經像是一本漫畫的草稿了。

  他安靜看了一陣子,看出了點端倪。

  故事的主角似乎是兩個小女孩。一個漂亮如小公主,一個則是常常灰頭土臉的朋友。但她們感情很好,總是手牽手的一同去冒險,看到各種奇景,還遇到了一個又一個怪獸──

  在看到邋還小朋友為了追逐一個脫逃的氣球而跌落山谷之際,羅品豐提出了疑問:「這氣球有魔法嗎?為什麼要追成這樣?」

  「因為那是小公主的氣球。她不小心把氣球放走,害小公主很傷心。

所以她要負責把氣球找回來。」何敏華指著摔得灰頭土臉的角色,解釋故事給他聽。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羅品豐皺眉評論。

  「為什麼?」何敏華有點受傷。她花了很多心思畫這個故事,看那裙子的花邊多麼華麗、小飾品的細節多麼清晰!

  「如果真是好朋友,應該要關心跌下去的人啊,氣球可以再找,朋友摔死了就沒有了。」

  她聽了,只是怔怔發呆。然後,默默把塗鴉本收了起來,放進抽屜裡。

  「而且故事裡為何沒有王子?至少可以幫忙殺退怪獸或追氣球──」羅品豐還在說。

  何敏華嫣然一笑,抱住他親了一下。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

  「王子要跟公主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沒時間管氣球這種小事。投資報酬率太低。」她笑笑說。

  羅品豐是講理的人。他想了想。「說的也是。」

  兩人輕鬆閒聊了一陣,正在討論他最近要接的案子時,突然,石破天驚地,一陣急促腳步聲在走廊響起,然後是重重的敲門聲。

  砰砰砰!敲得好用力。

  這種時間了,還會有誰來找她?何敏華詫異地與羅品豐對望一眼。

  「敏華,你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外頭傳來氣急敗壞的高嗓門。

  「是我媽。」何敏華更訝異了。她母親白天有教職,而且另有家庭,根本沒什麼時間顧到她,這會兒又是為什麼突然跑來?

  手忙腳亂把散了一床一地的照片先迭好,她拉拉衣服,示意羅品豐先不要出聲,才過去開門。

  門只開了一條縫,她謹慎地問:「媽,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你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給我呢?」

  「我來看我自己的女兒,需要先打電話通知?這是哪國的規矩?」她母親當老師的嗓門宏亮,這下子左鄰右舍大概都聽見了。

  「可是,呃,媽,我現在不大方便……」她囁嚅著說。

  「不方便什麼?你給我開門!馬上開!」母親怒氣沖沖。「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好事!裡面還有人對不對?!」

  「媽……」她祈求地說。

  「沒關係。請伯母進來吧。沒什麼不方便。」羅品豐已經走到她身後,拍拍她的肩,溫和地說。

  門縫外頭,母親的眼光凌厲地射向女兒房中的男人。

  門開了,何敏華的母親推開她,大步走進房間。彷彿來捉姦似的,一雙銳利雙眼四下打量著,又轉回來立在門邊的兩人身上。

  「這麼晚了,你還留在我女兒房裡想幹什麼?為什麼不回家?」何母毫不客氣地質問羅品豐。

  「媽!」何敏華脹紅臉,阻攔母親的質問。她都幾歲了,又獨自住在外面,男友留宿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啊。

  「你這像什麼話!住外面就帶男人回來睡?那你東西收一收,跟我回家去,省得在外面亂搞!」

  「我已經沒有家了。」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委屈,逼得她衝口而出。

  父親與繼母、母親與繼父……他們的家,從來都不歡迎她這個拖油瓶。從父母離婚之後她便被送到學校寄宿,之後到美國讀書,這幾年來,她何曾有過一個真正的家?

  她母親氣得臉色慘白,一陣暈眩之際,跌坐在小床床沿。「你說什麼?誰、誰教你講這種話的?」

  「我不是……我……」何敏華畢竟還是乖女兒,看母親氣成那樣,嚇得趕快過去床邊,在母親身旁蹲下。「媽你沒事吧?要不要喝水?我、我……」

  羅品豐已經倒了一杯水過來,輕輕放在床頭櫃上。

  「你們有話好好說,我先離開好了。」他溫和地說。再繼續下去,又會像上次一樣讓何敏華夾在中間難做人。他並不想造成母女對立更白熱化。

  「嗯,這樣也好。」

  她起身先送他出門。一路送到走廊上,又陪他走下樓,滿臉憂慮。

  「你先回去吧,跟媽媽好好說。」羅品豐輕撫她蒼白的臉蛋。「有事打手機跟我聯絡,好嗎?」

  她點頭,眼眸裡都是依戀。她真的很不想跟他分開。

  看她這樣,羅品豐也猶豫了。他忍不住說:「要我陪著你嗎?我真的不介意伯母的態度──」

  「還是不要,我媽罵人是毫不留情的。你在場她會更激動。」何敏華垂下眼眸,深深地呼吸一口有他氣息的空氣,像是給自己力量。「我忍著讓她痛罵一頓就好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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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鬧劇很快落幕,快得令何敏華措手不及。

  送羅品豐離開之後,她再重新上樓,本來以為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但出乎意料的是,母親已經平靜下來了。果然讓羅品豐先走是正確的選擇。

  她母親靜得出奇,跟剛剛大聲罵人、凶狠質問的氣勢完全不同。呆呆坐在床沿出神,對女兒說的話充耳未聞。

  「媽,你不要擔心,我真的很好。」她有好多話想對母親說,包括重新學舞蹈,她好不容易慢慢建立起來的信心;還有,她生命中出現的重要人物。羅品豐的好,他的溫柔,他對她的影響──

  但她母親似乎很累很累了,剛剛的護罵耗盡力氣,此刻連話都不想多說,搖搖頭,抓起緊緊抱在胸口的皮包,起身準備要離開。

  臨走,母親回頭,欲言又止地望著她。不知是不是錯覺,何敏華彷彿看到母親的眼眶紅了紅。

  「你答應媽媽會好好照顧自己,就是照顧成這樣?」母親的嗓音好疲憊。

  「我真的──」

  「不要再說你很好了。媽媽有眼睛,自己會看。」停了停,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似的,遲疑半天才又說:「如果有什麼困難……還是要跟媽講,不要自己悶著頭逞強,聽到沒有?」

  母親走後,何敏華整個人虛脫地倒在床上。母女對話總讓她筋疲力竭,她怎麼樣也無法讓母親快樂、驕傲。

  雖然如此,一句簡單的叮嚀,就可以讓她的心整個軟掉。

  媽媽真的怪怪的。之後,何敏華心神不寧了好幾天,終日忐忑,老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了。

  幸好幾天過去,一切風平浪靜,她不安的心才稍微放了下來。加上表姨交給她許多額外的工作,忙著忙著,也就暫時忘了。

  結果週末的早晨,她還在賴床之際,接到了表姨的電話。

  「我已經完稿了,昨天晚上就傳到你信箱……」就算腦袋還迷迷糊糊,一聽見是表姨,還是立刻切換到工作模式。

  「嗯,我有看到。」然後就沒下文了。

  應該要劈頭就挑出十來個細節要她更改的表姨,居然反常地在電話中陷入沉默,這讓何敏華頸後的寒毛直豎。

  「阿姨,有什麼不對嗎?」她眨了眨眼,努力眨去睡意,緩緩坐起來。時鐘指著九點半。「我等一下就去辦公室加班好了,是不是問題很大?.」

  「不,圖稿OK,沒什麼問題。」表姨一向是快言快語、精明果斷的事業女性,自然不會吞吞吐吐,她就姻一率直問了:「敏華,你是不是跟一個姓羅的攝影師在交往?」

  突然聽到表姨提起他,何敏華拿著話筒,不由自主的傻笑起來;然後,不大好意思地承認:「呃,對。」

  「我看你最近氣色不錯,心情也不錯的樣子,就有猜到你交男朋友了。不過,敏華,交朋友要小心,聽說他人品不太好?攝影師我們也接觸不少了,確實有一些害群之馬,打著攝影師的頭銜,專騙單純的女生──」

  剛剛的甜蜜一下子灰飛湮滅。何敏華急急打斷:「沒有這種事,他是非常正直、非常好的攝影師。」連女生都不拍的,除了她。

  「是嗎?」表姨聽起來不大相信,懷疑地問:「那你媽媽為什麼會說她有證據?她還要找對方的父母詳談,請他們管教兒子──」

  聽到這裡,何敏華腦子裡轟的一聲,整個呆掉了,全身冰冷。之前忐忑的預感果然成真。

  「阿姨……」

  「唉!我也搞不清楚了。你媽這人啊,有時候衝動脾氣一上來,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表姨歎了口氣。「他們今天中午要碰面,約在哪裡我就不知道了。她還特別打電話交代我,無論如何今天都要強迫你加班,免得你跑去。我是覺得,你已經長大了,有什麼事該學著去解決。而不是老是要你媽出面──」

  她才沒有要媽媽出面!根本沒有!她母親從來不問她的意見,總是強勢決定她的一切。以前的她因為珍惜母親的關愛,所以總是全盤接受,即使自己再不願意;但是這一次,她絕對不要逆來順受!

  用最快速度梳洗完畢,她抓著手機,衝出門。

  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她再也不是那個毫無主見的懦弱女生了。

  才踏出大門,她馬上撥電話給羅品豐。他工作時手機都是由助理接,要不就是乾脆關機,不過今天他倒是親自接起。

  「你要去哪裡?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一接通她就急著大喊,把巷道裡的路人、機車騎士都給嚇一跳,眾人投以奇異的眼光。何敏華尷尬地低下頭。

  聽到她的聲音,羅品豐有點詫異。「怎麼了?你急什麼?發生什麼事?」

  「我媽要去找你爸媽,就是今天中午。」她雖然壓低了嗓音,但還是急得想跳腳。「我媽生氣起來不知道會講出什麼話,我們……她說什麼證據……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啊,她之前請過徵信社,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何敏華一急,講話就顛三倒四的。不過羅品豐聽懂了大半,他精密如計算機的腦袋迅速運轉,衡量情勢,很快做出決斷。

  「你先別急,深呼吸。好,再一次。」他總是那麼穩,先安撫好她的情緒,才繼續說:「我父母沒有對我說什麼。他們大概打算自己去赴約吧,我先打回去問問狀況。」

  「那、那我怎麼辦?」

  「你先回去等我電話……」

  「不,不行。」何敏華表現出異常的堅決,她絕對不要坐著空等。「不管你去哪裡,我都要跟你去,你不能一個人去面對。」

  羅品豐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停了步,忍不住露出淡淡微笑。暖流,緩緩滿溢胸口。

  她總是這樣,明明比他弱、比他膽小,遇到事情卻會毫不猶豫撲在他身前,想為他擋去所有的責難與誤解。

  「我知道,我不會一個人去的。」回答的語氣好溫和。

  經過一番大費周章的電話探詢、討論、沙盤推演之後,羅品豐與何敏華一起前往這場鴻門宴,面對未知的棘手狀況。他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

  約在市區的某家餐廳,一進去包廂,便見雙方都已經到了。羅家父母坐在一邊,何敏華的母親獨自坐在另一邊。餐桌上杯盤都暫時先移開,一個大牛皮紙袋擱在中間。

  一見到羅家父母,何敏華就知道,他們就是她幼稚的心靈裡曾經幻想過的爸媽典型。已過中年的夫妻沒有憔悴老態,也沒有故做年輕的滿口笑話,態度非常客氣、樸實,眉目間全是困惑與對兒子的關切。

  而她的母親坐得筆直,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看到女兒出現,她眼眸吃驚地閃了閃,本來在講話的,也停住了。

  進來的,真的是她那畏縮又自卑的女兒嗎?何母有點目眩。

  只見瘦高的何敏華一身緊身T恤和牛仔褲,雖然簡單,卻大方顯露著修長的線條──

  她以前不會這樣穿的。敏華並不是很會打扮,也沒有什麼自信,不管穿什麼衣眼看起來總是稍稍不合身,被母親嫌了一次又一次。

  最不一樣的是,敏華從門口一路走到包廂,背脊挺直,腳步迅捷卻穩健,甚至,隱然有種習舞者的優雅。

  那個毛毛躁躁、跌跌撞撞的敏華呢?走路老是低著頭、或東張西望以致於撞到人、打翻東西的慌張女孩呢?

  是因為她身邊男人的關係嗎?他高大、沉穩、有股自信卻不張揚的氣質。最重要的是,他們牽著手走在一起,從身材、步履到節奏都非常契合。

  何母突然一陣恐慌。女兒似乎要變成她無法控制、無法保護的外人了。

  §  §  §

  「你怎麼跑來了?」她母親瞇起眼,不甚友善地望向羅品豐。「是你打電話通知敏華的?」

  「媽,不是這樣。」何敏華焦急地轉向羅家父母,努力解釋:「羅伯伯,羅媽媽,不好意思,我跟我媽媽沒有溝通好,所以有點誤會──」

  「誤會?你當我是沒受過教育的愚婦,沒經過查證就隨便亂誣賴?」老師的威嚴拿出來了。「證據全在裡面,你們好好看清楚。」

  通常撂這種狠話的人,十有八九是賭對方會弱了氣勢,不再繼續爭辯;但羅品豐可不吃這一套。

  只見他略彎身,不疾不徐地抄起嶄新的牛皮紙袋。「好,那我們不妨就一樣一樣來看清楚。」

  長輩們傻眼,望著羅品豐抽出了一迭由徵信社提出的,有文有圖的資料。

  「這一張講的是我大學時代的性騷擾女同學。」羅品豐瀏覽了一下,把一張紙擱在桌上。「人物是真的,但事件是假的。我並沒有騷擾任何人。」

  「你當然會這樣狡辯!」何母衝口而出。

  「伯母,若您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請這位女同學來跟您對質。」羅品豐一直沒有坐下,他盯著何母,清清楚楚地說:「徵信社既然如此神通廣大,查得到她的數據,一定也能查到她從大學至今,每年都在我生日時送上蛋糕跟鮮花祝我生日快樂。如果我真的騷擾過她,她為何要這樣做?」

  「是那個孫小姐?」羅母驚呼。「她還在送啊?我有一陣子沒看到了,還以為她──」

  「這幾年改送到工作室了。今年的剛送過,被敏華跟威光一起吃掉了。」他看了何敏華一眼,何敏華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中卻暗暗詫異──原來那個蛋糕的來歷是這樣的。

  她女性的直覺沒有錯。那個系花當年絕對是因為倒追不成,才衝動地散佈謠言;等到事情過後她後悔了,卻又不敢承認,才會耿耿於懷多年,試圖補償。

  何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但還是逞強怒視著淡然篤定的羅品豐。

  「至於這張、這張,還有這張。」他把照片一一攤在桌上。

  依據他專業的眼光來看,這徵信社用的望遠鏡頭還不錯,聚焦都很準,光線馬馬虎虎,但構圖有待加強──

  當然那些不是重點。照片中他跟嬌小明媚、顯然不是何敏華的陌生女子手牽著手逛賣場、在車內擁吻,甚至一起去選購女性內衣,種種親暱舉止都入鏡了。

  「啊……」羅母突然發出非常疑似哀號的歎息。

  「媽,這不是他!」連何敏華都一眼看出端倪,大聲對她母親說。

  「你當我瞎了?這明明就是他!拍得這麼清楚,日期你自己看,是不到一個月前的事,這就是劈腿!敏華,他在玩弄你的感情!」

  眾人都露出尷尬神色,想解釋,又不知該怎麼解釋起。

  「我看我打電話找品文來一趟好了。」最後,羅父歎口氣說。

  「這是品豐的雙胞胎哥哥。」何敏華坐到母親身邊,一張一張拿起來細看,也分析給她母親聽。「媽,你仔細看,他們的髮型有一點點不一樣。而且,品豐皮膚比較黑,他的眉毛也稍微濃一點……」

  她已經能清楚分辨孿生兄弟的差異了。何母則是驚疑未定,半信半疑。但這種事無法扯謊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羅家也不可能臨時變出一個雙胞胎兒子。難道,真是誤會他了?

  不,還有最後致命的一擊──

  「好,就算你說的都對,那請你解釋這樣的照片是怎麼回事?」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被折起來的大張照片。一攤開,眾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背景很簡單,構圖很簡單,角色更是簡單,只有何敏華。她只披著一件男性的大大襯衫,光裸著修長的腿,胸前扣子還少扣好幾顆,雙眸微閉,頭髮亂亂的半躺在地板上,姿態慵懶卻性感,讓人看了,有無限遐想。

  「哇!」何敏華的臉立刻脹成紅西紅柿,她大吃一驚,搶過那張照片。

  這是她母親偷拿的!一定是前幾天晚上去罵她的時候,趁她下樓送羅品豐離開時,不知道怎麼被她搜到、拿走的!

  這下子,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如此私密照片曝光,即使是在自己的親人面前,也真夠尷尬的。

  「你是不是偷拍我女兒的照片,然後打算用這個威脅她?是要騙財、還是騙色?會不會有一天拿去公佈到網絡上?」何母怒沖沖地質問。「就是有你這種不肖的攝影師──」

  羅家父母面面相觀,表情也很尷尬。這個兒子當攝影師多年,舉凡女明星、女藝人都沒拍過,最多就是拍拍可愛侄女,怎麼會……

  羅品豐好風度,從頭到尾沒有提高過嗓門,對待女友母親的無禮與控訴,非常有禮貌。

  他只是略彎下腰,誠懇解釋:「伯母,我不是以攝影師的身份拍下這些照片的。我是以一個欣賞、愛慕她的男人身份來拍。」

  「那又怎樣?就可以拍這種照片嗎?」鄙夷。

  「媽,要拍照是我的意思,不是他──」

  「大人在講話,你先不要插嘴!」母親不耐煩地打斷她。一如多年來。

  「可是,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會為自己的決定負責。」這一次,何敏華不再乖乖縮回去,她堅定地迎視母親,清楚說出自己的想法:「拍照完全是我提議、我自願的。而且,我有我的分寸。這些照片是我與他之前的隱私,媽,您不應該偷拿出來而不讓我知道。」

  「你……」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被女兒這樣搶白,還是在陌生人面前,何母簡直說不出話來。

  羅品豐倒了一杯茶給何母,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溫聲說道:「伯母,您應該要很驕傲自己將敏華教得很好。她是很乖、很規矩的好女孩。請您仔細看看,這些照片……不是把她拍得很美嗎?」

  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何母搜索枯腸,也想不出該說什麼了。

  她像是母雞要捍衛小雞,但沒想到小雞已經長得又高又大,不用她的盲目保護跟帶領了。

  顫抖的手接過羅品豐從何敏華手中拿過來的照片,何母努力眨著眼,想看清照片中,那個嬌媚而成熟的小女人模樣。

  女兒,真的長大了。

  §  §  §

  荒腔走板的鴻門宴之後,何敏華低潮了好幾天。

  說不出來是哪兒不對,只覺得心情沒來由的發悶。羅品豐工作又忙,她只好把心煩全部用畫畫來發洩。

  她幻想著自己手中的圖未來會被製成動畫,版權賣到全球,處處都有觀眾,大人小孩都喜歡這個故事──

  話說回來,目前的忠實觀眾只有兩人──羅品豐,以及蜜蜜。不過值得安慰的是,粉絲有增多的趨勢。

  一開始只是在舞蹈班下課時,陳老師忙著把小朋友送到來接的父母手中,還沒被認領回去的「同學」就由何敏華負責先看著──是,她又被拗了,但這已經是家常便飯──

  而蜜蜜看過一兩次之後,就會怯怯地拉拉她的衣角,小小聲主動要求想看阿姨畫畫;何敏華受寵若驚之際,自然搬出包包裡面常備的塗鴉本跟筆,使出渾身解數娛樂這位小小同學。

  旁邊其它等著爸媽來接的小朋友們慢慢的也跟著被吸引,故事就這樣展開。何敏華發現,要讓這些小觀眾滿意可不是簡單的事,除了色彩要鮮艷之外,還要節奏快、不拖泥帶水,否則她們會抗議;怪獸要多,但不能纏鬥太久,她們會失去耐性,好人一定要趕快打敗怪獸。

  最有趣的是,比起王子,她們對於女主角有沒有武器、會不會變身、能不能打跑怪獸比較有興趣。

  「她的朋友呢?去哪裡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蜜蜜在她身邊已經很自在,會依偎著何敏華的手臂看她畫圖,小手指著本子發問,甜得令人心花怒放。

  何敏華看著本子上畫到一半的Storyboard草稿。冒險故事畫到邋遢女生跌入山谷之後,就畫不下去了。因為何敏華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接。

  「阿姨畫一個王子來救她,好不好?」想起羅品豐之前的疑問,她隨口說。

  沒想到蜜蜜搖頭,其它黏在身邊的小女生也都搖頭。

  「她可以自己爬上來呀!像猴子那樣!」「氣球飛回來,她抓著氣球就可以飛起來了,飛得好高好高。」「不是!是小公主帶著警察回來救她!」

  「啊?」一大數小全都詫異地看著那個剛剛發言的小女生。

  只見小小下巴得意地揚起。「我把拔就是警察,他天天都在救人。」

  「喔!」眾人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你把拔好棒喔!」

  眾說紛紜,就是沒結論。跟動畫導演、編劇開會時的狀況居然差不多。來接小孩的爸媽還得三催四請,才能請動小小姐們離開。

  好不容易送完了小朋友們,陳老師眼中閃爍神秘興奮的光芒,腳上有裝彈簧似的跳過來說:「我有好東西給你看喔。」

  「是什麼?」何敏華也感染了興奮,迫不及待地問。

  「上次請你幫忙的海報跟邀請卡印好了,昨天送回來──」

  說著,陳老師把一迭印刷品拿了出來。

  舞蹈班的年度大事,便是成果發表會了。這一次,因為有專業攝影師一路跟拍,宣傳海報便由攝影作品裡面挑了一張出來當底圖。

  但,看初稿的時候,大小女生們都一致公認黑白攝影作品太不平易近人了,嚴重質疑大師品味;羅品豐當時雙手一攤。「那隨便你們要怎樣,我沒意見。」

  有這麼一句話,看了照片靈感湧現的何敏華,便以那張側拍她們上課的照片當作底圖,以手繪的方式重新畫過,加強細節,還上色──

  結果大受歡迎。黑白攝影照片被轉化成粉彩手繪作品,每個小朋友都穿上了蓬裙,美不勝收。

  「這是Degas的《芭蕾舞課》嗎?」羅品豐一點也不介意,看著她重畫的作品,笑著問。

  「我們本來就是上芭蕾舞課啊。」她回答。心中卻暗自竊喜了一下──她的畫作,居然可以讓人聯想到世界名畫!

  羅品豐還是那個莫測高深的微笑,沒說什麼。

  結果海報上完了字、製版印刷完成之後,熱騰騰地攤在她面前時,何敏華才大吃一驚!

  「這、這、這……」她指著最底下的小字,口吃半天。

  贊助單位有舞蹈治療研究協會、青少年暨兒童關懷福利協會、早療中心、兒童發展中心……

  這也就算了,在師資的地方,清楚寫明了陳雁羚老師擁有美國舞蹈動作治療諮商碩士學位,更是註冊舞蹈治療師。

  「你不是芭蕾老師?」

  陳老師笑咪咪。「我是呀,只不過我也是合格的舞蹈治療師。」

  「那,這個班級所上的課──」

  「羅品豐沒跟你講清楚?」她甜美地歎了一口氣。「也是難為他。很多人聽到治療兩個字,就心生畏懼……」

  「不是那個問題。」何敏華很沒力。「重點是,這是『幼兒』治療班?」

  「是呀,我的專長是sensort integration disorder感覺統合異常的小朋友。」

  何敏華臉色發白,差點倒地不起。她已經是成年人,都快三十歲了!

  「很多人小時候就有類似問題,走路常常拐到腳啊、常跌倒、一天到晚不經意打翻東西……都可能是肌肉發展不均、感覺統合異常。但大部分的父母都沒察覺這一點,只會責怪小孩心不在焉、調皮、不乖。」陳老師摸摸在一旁睜著大眼睛乖乖聽著的蜜蜜。「如果經由肌肉放鬆跟訓練,是可以治療的,像蜜蜜就是這樣。她現在已經不會了,對不對?」

  蜜蜜用力點頭。「我現在都不會跌倒了,而且跑得跟姊姊一樣快。」

  「如果沒有治療,有一定的比例到了成人之後依然會有輕微的症狀。」陳老師溫和地問:「敏華,你是不是從小就這樣,還常常挨罵?」

  何敏華哽住,答不出來。

  她所經歷過的,哪裡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

  「所以啦!你現在應該要很驕傲。發表會上你還有獨舞,要好好表現喔。」

  「這是幼兒治療班……」她還在震驚中,走不出來。

  「不過,已經是最、高、級、班了!這樣有沒有比較好?」老師加強語氣。

  「……」無言以對。

  當晚,何敏華帶著分給她的海報跟邀請卡回家,整個人陷入空前的低潮,像是靈魂出竅,閃神得很嚴重;工作結束之後來陪她的羅品豐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回神。

  「怎麼了?」走到在書桌前發呆的她身旁,溫暖大掌壓在肩頭,何敏華忍不住把臉頰靠上去摩挲。

  「你介紹我去上幼兒舞蹈治療班?」何敏華從不曾氣勢洶洶地質問誰,她只是很無奈地問。

  羅品豐微笑。她終於知道了。

  都要辦成果發表會,課程都結束了,也該知道了吧。

  桌上攤著今天剛拿回來的海報,以及好幾張邀請卡。她的作品被印出來的效果很不錯。重要的是,這算是他們一起創作的結晶──

  想到這裡,羅品豐的微笑擴大了。他彎身吻了吻她頭頂。

  「你是陳老師教過的學生中,成績最亮眼、進步最多的。」

  「我……」這樣的鼓勵法實在令她哭笑不得。

  看她還是悶悶的,羅品豐索性將她從椅子上拉起來,換他坐下,而她舒舒服服坐在他腿上。他們一起看著桌上攤開的幾張邀請卡,每張都還是空白著。

  「我不知道要寄給誰。」原來她悶了一個晚上,是在想這個。

  「為什麼呢?就請親朋好友來看。」

  「呃……我沒有什麼朋友。」

  那群衣著光鮮華麗的名媛們,知道她不再往返美台之間,沒有代買精品的價值之後,也就少與她聯絡了。就算何敏華寄出邀請,她們也不會有興趣來看的。

  而她真正很想討好、很在乎的朋友,早已將她排除在生命之外,巴不得永遠跟她沒有交集。

  「你想寄給湘柔嗎?」羅品豐將下巴輕擱在她肩頭,溫和地問。

  何敏華靜了好久,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她是我最喜歡、最崇拜的朋友,可是,她應該不會想看到我的邀請卡。」

  因為崇拜、喜歡,所以好努力地想要接近,甚至對湘柔身旁的人也盡其所能地討好。到最後,卻搞得一團亂,傷了心。

  聽她柔腸百轉的口氣,羅品豐很想笑。

  「如果不是因為你們都有男朋友了,我會以為你跟湘柔有戀情。」他開玩笑說著,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有信心一點,大膽試試看,也許結果會出乎你意料之外。沒嘗試怎麼會知道呢?」

  她矛盾地看著他,又是那種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自卑眼神。

  「別這麼退縮,你膽小的毛病明明治好了。」他輕鬆說著,把邀請卡在桌上排開,一張一張數過去。「這樣好了,我幫你算。一張寄給湘柔,一張寄給你媽媽,一張給你老闆,一張寄給威光,他可是非常期待的──」

  「那還有一張……」

  「當然是寄給我。」他笑。「你不想請我去看嗎?」

  她在他懷裡側轉身,默默看著這個笑容好好看的端正男人。是他帶她走出人生的最低潮,一路陪她重建起信心。有了他,她的世界從灰暗轉為粉彩。

  一向覺得自己運氣不佳,但那一切都是因為她所有的好運都聚集在他身上,一次全部出現。上天真的是公平的。

  她忍不住要主動吻住他含笑柔軟的唇,熱烈地、毫無保留地獻出所有戀慕情意,深深地感謝他。

  「你……」突來的熱情,連向來沉穩的他都有點頭暈。

  「只是貼郵票而已。」她偷偷笑著,在他唇際印下一個又一個的細吻。

  「需要這麼多張?」

  「當然。」因為邀請卡雖然輕輕薄薄,但情意卻濃濃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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