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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竊歡 BY望舒

【第十章】



  幾日瑞雪飄如絮,又是一年冬來時。

  木擇幾次明勸暗說,希望她能允諾嫁給端木磊,沒想到均被婉言拒絕,偏偏這種事
,心裡失望歸失望,卻也無法強迫。

  至於端木磊,還是喜歡纏著她,求她授他劍法不成,就成天在她身邊繞呀轉的,像
只煩人的蒼蠅。

  端木夫人則是越來越沉靜了,常常有種愁意盤旋在她眉間,揮之不去;偶爾停留在
她臉上的目光也多半雜揉著不知名的情緒。

  而她,薛映棠,開始在偌大的莊園裡尋找有關衛逐離肉身的蛛絲馬跡。

  日子就這麼過去了,在風捲落葉的憲牽幽語中……***

  「端木叔叔找我來有什麼事?」

  「棠兒,這位是覺先大師。」大廳上,端木擇一臉嚴肅凝重。

  「大師好。」薛映棠有禮地揖了揖,心下暗自覺得奇怪,為什麼端木叔叔要引見這
位覺先大師?

  「阿彌陀佛!」覺先合裳回禮。「女施主,貧僧路經貴寶地,眼見屋內妖氣沖天所
以特來貢獻棉油之力,看看能否為龍襄山莊消災解厄。

  「呃……那麼,有勞大師了。」薛映棠尷尬笑了笑,完全不知這是什麼狀況?與她
何干?更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回應。

  「棠兒,覺先大帥認為,妖氣來自於你。」端木鐸沉著聲道。

  「我?我是妖怪?」這……不會吧?

  「非也非也?依貧道所見,女施主是被邪祟之物所迷制。」覺先說。

  「而且是刀劍之屬的凶煞兵器,」

  「大師說的可是這把劍?」這樣一來狀況就明朗了。取出懷中的斷情劍,清越的聲
音毫不心虛氣衰,她說:「這把劍伴了我十多個寒暑,如今我不是好好的嗎?何來邪祟
之說?」

  「施主,這即是姑娘被封迷制的明證。」覺先轉向端木繹。「倘使此劍不離開姑娘
勢必有損姑娘芳壽。」

  「棠兒,我看你還是丟了那把劍吧。」端木擇語重心長地說。

  「端木叔叔,這件事,棠兒萬萬做不到。」她態度堅決,下頜頤微揚,即便眼前是
長輩也絕不能輕從。「這把劍,是當年我爹娘留給我的,不能丟。更何況,它確實不是
邪崇之物。」

  「你爹娘在天之靈,要是知道這把劍為你帶來禍患,必不能瞑目;如果你喜歡劍,
叔叔為你再打一把類似的就是了。何苦冒這個險呢?」

  「女施主,邪祟之劍若為全莊帶來災厄,你忍心麼?」覺先火上加油,更進一步勸
說。

  思付半晌,她朗聲道:「如果叔叔和大師執意如此認為,那麼,棠兒現在離去便是
了。」無論如何,她一定要保護斷情;雖然還沒來得及解開衛逐離的肉身之謎……「且
慢!」清喝一聲,端木夫人竊麗的身形自廳門而入。「這把劍當留在棠兒身邊。」

  「夫人……」端木擇有些意外。

  「我想,也許是這位大師一時錯察吧。」端木夫人聲音溫溫穆穆的,輕柔中又有剛
韌。「何況,棠兒待在龍襄山莊的這些時日,萬事都好好兒的,不是嗎?若是因為—時
錯察,就讓棠兒負氣離去,這樣的結果,莊主認為滿意嗎?」

  「這……」夫人說得合情人理,木鋒登時無言以對。

  「感謝大師相告,莊裡的事我們自己會注意,不勞大師費心了。」端木夫人客套地
說,言下之之意要他盡速離開。

  「既然夫人這麼說,那貧憎就告辭了。但願貴寶地平安無事。」覺先眼見情況如此
望了端木鐸一眼,合裳禮和,自行離去。「阿彌陀佛!」

  「棠兒,來,你跟我到房裡挑幾件冬裘去。」端木夫人挽著她的手,也打算離開大
廳。

  端木鐸沉凝的目光直直瞅著兩人的背影,透出了陰寒……***

  寒碧池畔。

  「這裡好美,晚上有月,映著湖水,真是美……」薛映棠援援雙臂,有些冷,不過
心情倒是沒結凍,美景當前,忍不住出聲讚歎。

  「哦?說不准我的軀體便在這裡。」

  「是呀!搞不好,你的肉身就在池底,現在正被魚蝦當晚餐享用。」朝他做了個鬼
臉,她笑道。

  「這麼慘?」他也笑了,清清朗朗如波上月華。

  「是啊?誰知道呢?」薛映棠佯作沉思貌,左手食指折彎的關節在下頰兒來回蹭著
,然後眨了眨眼,說:「人心險惡,魚心難測嘛!」

  衛逐離失笑地看著她流轉的靈黠眸光,當然知道自已被狠狠調侃了一番,想起當初
與她的相處和談話,輕輕搖了搖頭,心裡卻漲滿溫柔。

  這時,不遠處似乎傳來吵架聲音,兩人對望一眼,均覺奇怪,於是有默契地決定前
往一看——「端木鐸,我已經從這場噩夢中醒來了。」聲音冷到骨子裡,一如她直視著
他的目光。

  「夫人……」木鋒心一驚,隱隱知道事有蹊蹺,表面上仍然端出溫和的笑容。

  「住口!我不是你的夫人——」怒火霎時狂焚,夾齒迸出。「我是歷雲娘,薛漢登
的妻子,棠兒的親娘!」

  「你……」眼見她態度剛強,木鋒知道已經沒有隱瞞的可能了,立即斂起偽裝的笑
容,沉下臉說:「你怎麼知道的?」

  「多虧棠兒!」雲娘淒然一笑。「要不是棠兒無意發現藥湯有異,進而嘗試破解,
只怕我至死都被你控制心志。」

  「雲娘——」木鐸輕喚。「好歹我們也是十三年的夫妻。這十三年裡,我待你如何
,不消我說,你當明白。」

  「你持我好極了……」心如刀割,這十三年的苟活並非她所想望,他的話只會讓她
愈加悲憤。「然而,你的手段卻是如此下流卑劣!」

  「因為,我愛你呀!」木鐸一把抓住她的雙臂,激動地說:「當年,漢登與我同時
識得你,為什麼最後你選擇了漢登?我不甘心!好不容易老天給了我機會,讓我擁有你
,說什麼我也不會放棄。」

  「機會,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吧?」她冷笑著指控,冰涼而哀傷。「當年,是你派
人追殺我們一家三口的。」

  「雲娘……你……」突如其來的指控,讓他一時無法反應。

  「我不過是個藉口,你真正要的,是斷情劍。」雲娘掙開他的箝制,往後退了兩步
,與他拉開距離。「除你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斷情劍在官人手上,你貪圖傳說中的劍
譜,所以不惜背信忘義,追殺我們全家。」

  「雲娘,你誤會了,當年追殺你們的是蓮素會。」

  「我沒有誤會。」她斷然否定他的辯言,凜凜道。「如果你目標在我,那麼今天怎
麼會來個覺先大師?那個和尚是你找來的,用意在從棠兒手上得到斷情劍,是吧?我就
是為了要確定當年追殺我們一家的是不是你,才沒有立刻攤開往事與你對質。」

  事到如今,紙是包不住火了,木鋒露出陰狠的笑容。「好!我承認你說的都沒錯!
不妨坦白告訴你好了,我,就是蓮素會的會主。」

  多年來,蓮素會以其惡勢力危害武林,只要阻礙蓮素會的利益,盡皆遭到殲滅的命
運,導致江湖人士談蓮色變,時至今日亦然。武林中人心皆盼「江湖第一人」的端木鐸
能帶領他們剷除蓮素會,哪裡料得到蓮素會的幕後黑手正是眾人引領仰望的端木鐸?

  「就算你說你是來自地獄的惡鬼,我也不會訝異。」沒有半點驚駭,伍雲娘面色肅
穆沉凝地說。

  「若是你願意,端木夫人的位置仍舊是你的。跟著我,一輩子不愁吃穿,坐享武林
威名,何樂而不為?」

  「不!對我來說,既然扯開了事實,就沒打算苟活。」她拍出長劍。「你覺悟吧!


  薛映棠怔怔地屏息聽著,思緒紛起亂如崩雲,絲毫未覺自己的身子微微顫著,握緊
的雙拳下指尖深嵌,疼痛卻上不了心頭,清淚早已在雪頰珊出兩行水痕。

  「衛……衛逐離……」字在唇邊抖索,秀目流轉向他,薛映棠企盼能在鐵灰色的眸
子裡尋得穩定的力量。

  「我在,我在這裡。」無法藉擁抱給予溫暖、藉親吻傳遞撫慰,沉定的聲音,是他
唯一能給她的了。

  「她……她真的……真的是阿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困難地說。

  「嗯,這不是你希望的麼?」蘊溫柔於剛韌之中,衛逐離穩貼地說。「無論如何,
她是你的阿娘,而你,你是她的女兒。這份血濃於水的情感,是永遠不能消抹的。」

  薛映棠努力地笑了笑,淚光猶燦。衛逐離說的沒錯,再紛亂的情緒都掩蓋不了這個
事實,直究根本,那份喜悅合該是潔然無假的。

  此時此刻,她只想緊緊擁抱阿娘、擁抱衛逐離、擁抱每一個她所愛的人……「雲娘
,你別激動,有話好商量。」木鋒仍舊不死心,氣定神閒地說。「你不想想,棠兒可是
在我手上,難道你這做娘的不顧慮她麼?」

  「這……」

  「你的輕舉妄動,隨時可能影響她的死生。」

  「你這小人……」從齒縫恨恨逼出四個字,不能否認地,他的威脅確實有效。

  「君子如何成就大事業?」聲音—上揚,有些得意。「我瞧你還是把劍收起來吧,
往後我會當今晚沒這次談話。」

  伍雲娘既悲且憤,恨火燒得她目光照摺;受他擺佈已經十多年了,莫非,這輩子都
無法掙脫他的掣肘?

  「阿娘!」一個縱身,薛映棠加入兩人對峙的場面。

  十三年前,阿爹、阿娘為了她,寧願捨命;十三年後,又要因為她而使阿娘忍辱受
屈一輩子麼?不!這次應該讓長成以後的她來捍衛阿娘了。

  「棠……棠兒?」雲娘不敢相信,輕呼出口。

  「阿娘……」久違的兩個字喊在嘴裡原是如此溫暖,倘若端木鐸不在眼前就更好了


  「好個母女重逢的場面!「端木鋒冷冷笑道。

  「這樣也奸,我就直話直說了。你們可以重享天倫。可以離開龍襄山莊,但條件是
必須留下斷情劍。」

  「不!當年官人為斷情劍喪命,說什麼我不能讓他白白犧牲。」雲娘厲聲拒絕,溫
思祛不走流心的哀協,「苟活十三年,任名節遭人凌辱,九泉之下,我已沒有面目見官
人,如果連斷情劍都保不了,我就算萬死亦不能償!」

  「阿娘……」薛映棠怔怔看著娘親,心裡除了感動,還是感動。

  「好話說盡,你們仍舊執意如此,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木鋒眼露殺意,嘴角
猶自噙著冷笑,雙袖一揚,兩隻袖劍破空倏出,分射雲娘母女。

  心一驚。雲娘立即抓著女兒的手臂縱躍閃過,落地時已握長劍在手,毫不猶豫地向
木鐸攻去;薛映棠也不落於娘親之後,斷情劍出鞘,「擎雲七式」有雲流水般使將出來
,母女倆聯手對抗木繹。

  端木鐸被稱為「江湖第一人」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以雙掌對雙劍仍未落下風;既然
意在斷情劍,大部分的攻招遂向薛映棠集中。

  雖然心知武功不及木鐸,一心要保愛女和斷情劍的伍雲娘卻寧願只攻不守,全然不
顧已身安危。如此,逼得木鐸不得不費心與她纏鬥。

  說時遲那時快,木鐸一裳重重地擊在伍雲娘胸口,她「嗜」地一聲吐出鮮血,休目
的赤紅迅速爬染前襟。

  薛映棠立刻上前扶挺住娘親斜倒的身子,顧不得其他了。「衛逐離!快,救救阿娘
!衛逐離!」此刻,在她心裡只有這個念頭:不能讓阿娘死!不能讓阿娘死!

  斷情劍驀地通身發出銀白輝芒,蟹刺得三人立即閉目,然後脫出薛映棠之手,飛劍
攻向木鐸。

  先前自騰格裡那兒聽得飛劍傷人之事,如今得以親自交手,端木鐸不禁熱血上湧,
抖起精神凝神以對。頃刻間一人一劍已折對數十招,銀白色的劍芒裡在木鐸的外圍,輸
贏之勢已然可分。

  果然,斷情劍見紅,木鐸腰間受創不小。

  這下子,不由得他怯意驟生,劍可以不要,命卻不能不保,眼看斷情劍攻勢一波、
波,前所未見的精奇招式送出,有若雲卷霧漫。木鐸見機極快,立即虛招一晃,問寒碧
池躍去,只見他雙腳點水,施展絕妙輕勸,幾個起落便到了潮心的砌雪芹。接著飛快按
下亭柱的機關,整個人競爾下落,沒了蹤影。

  「棠兒,快……快追……」伍雲娘有氣無力地說,木鐸石破天驚的一掌確實威力十
足,恐怕已傷了她的臟腑。「別讓他逃……逃掉了。」

  「不……阿娘……」薛映棠不斷搖頭,眼前的阿娘怎能教她放心呢?

  「傻孩子,能看你長這麼大,阿娘……阿娘這些年的苟括……」雲娘屏住一口氣,
勉強勾起唇角,是朵淒絕的笑。「也算……也算……不枉了……」

  「娘,訣別說了。」她哽著聲說。滾滾淚珠滴落,在雲娘染紅了的前襟留下晶透瑩
亮——血、淚、交、融。

  「棠兒……」直直瞅著愛女的目光耗盡氣力也難凝集,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棠兒會不會怪阿……阿娘……沒能……照顧你……」

  「不會!不會!棠兒從來不會!」薛映棠不斷搖頭,激動地說。

  阿娘永遠都是以她為優先考量,十三年前,護著她幼小的心靈,使她未見血腥殺戮
,如今,還是顧著她的感受。

  眼見阿娘出氣越多、入氣越少,她的一顆心便不知沉落到何處。

  「棠兒……」渙散了視線,雲娘拼著最後一口氣,碎聲問:「那……那……你阿爹
會不會怪阿娘……這些年沒能……伴他……」

  「不會!不會!肯定不會!」她依然只能不斷搖頭,眼前早是白霧成幕。

  「真的嗎……那好……好……好極……」氣音喃喃吐出最後幾個字。伍雲娘慢慢地
合上了睫,如蝶斂翅,唇邊浮起一抹幽幽遍遍的笑。

  「阿娘!阿娘!」薛映棠聲聲喚著,湧淚如奔雨,眼前水霧瀰漫,怎麼拭也拭不淨


  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好不容易這聲「阿娘」才叫出口的,好不容易……可為什麼?
為什麼老天爺這般鐵心腸,竟讓她與阿娘匆匆見、匆匆別,而這一別竟是死生永訣?

  為什麼……「讓你娘安息吧。」衛逐離披著碧光伴著她。雖然不擅安慰人,但低沉
渾厚的聲音和未曾離去的陪伴,一直都是讓她安心的藥方。「瞧,她是笑著離開的,應
該替她高興。」

  「嗯……」含含糊糊地應著,字句哽在喉間,手背微微使勁地在臉頰上來回擦抹著


  「追不追,木鐸?」衛逐離淡漠的語氣裡暗藏殺意,神若嚴霜。她的新仇舊恨,由
他扛下!

  顫巍巍地站起,挺直的背脊微顯僵硬,嬌怯怯的身子裹著寒到骨子裡的夜風,衣換
飄飄,格外顯得楚楚動人。但細緻的姣容卻鏤著平靜而深峻的堅決,無人能撼。

  「追!」該討的債,絕無理由讓它隨風逝!

  ***

  若非本鐸逼不得已啟動機關,任誰也想不到寒碧池、砌雪亭之下竟然別有洞天。

  沿著唯一的通道,薛映棠謹慎前行。壁間火把的焰舌縮吐,光影錯交,更添幾許詭
橘氣氛,雙手緊緊握著斷情劍,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會孤單。

  「小心!前面三步有陷阱。」衛逐離寄身斷情劍內;冷不防地冒出話來。「地板有
機抬,最好貼牆跟步而過。」

  「哦?你怎麼知道?」她口裡邊問,邊依著他所言行事。

  「這……」他沉吟了半晌,說:「我也不明白,反正,我就是知道。」

  「這就奇怪了。」不解地緊了緊眉,心念一動,掏了枚侗板出來,瞳底閃著好奇的
眸光。「我來試試!」

  「叮」一聲,她將銅板擲向「聽說」有陷阱的地方,沒想到窄壁立刻竄刺出數支鐵
槍。這……要是她適才就這麼踏上去,豈不一條小命嗚呼哀哉,無法完成阿娘的交代?
思及此,她狠狠打了個寒顫。

  「你……你說得沒錯!」衛逐離的提醒果然是真實的,還好她的性子不執拗,聽得
下他的話,也願意相信他的話。「可是,這……你怎麼會知道啊?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難道……難道你能感應到機括所在,還是未卜先知?」

  薛映棠異想天開的推測幾乎惹得他輕笑起來,不過,他確實未打誑語,如前所述。

  「看來,這當中的玄機,我們必須自行挖掘了。」見衛逐離沒作聲,她知道自己是
白問了,這個人向來不喜歡重複同樣的答案,而她也已習慣了他的習慣。

  「這個地方,也許——不只有你要討的債。」衛逐離語氣淡如輕風,說出打從進了
此地便油然而生的直覺。「如果我的預感不錯,還有你我要找的答案。」

  「或許吧,就像你說的……」隱隱約約,她也覺得如此;這個地方,應該不僅僅是
個密室!

  ***

  四方閉閣的屋室,束息的緊繃如死水打漩,越發讓人心跳加速。木鐸鎖緊了眉,若
有所思地來回踱步。一個個機括啟動的聲音悶聲傳來,他知道有人闖關而入,沒有意外
的話,這個人必是薛映棠。

  就在此時,石門「嘎」地一聲移開,來者肅凝著一張臉,手握斷情劍,正是薛映棠


  「不簡單!」木鐸睨著眼前這個小姑娘,朗聲稱讚。「這裡機關這麼多,你能毫髮
無傷地闖進來,不簡單!」

  「廢話休提!」薛映棠冷冷地打斷。「你知道我所為何來。」

  「憑你,要復仇嗎?哈哈哈哈哈!」他仰首大笑,有些輕蔑地。「還是,想要保住
你的劍?」

  她抿緊了雙唇,未答話。

  「既然你如此有膽量,那麼我就沒什麼好隱瞞的。」本鐸繼續說。「相傳你手中的
這把斷情劍是百年前一位劍術高手所有,其中藏有他自創的劍譜,學會了之後,必能獨
霸天下、一統江湖。」

  「你要的就是劍裡的劍譜?所以,你可以在十三年前逼死我爹、十三年後逼死我娘
?」她心痛地聲聲控訴、句句質問。「龍襄山莊不已經是天下第一莊,你不已經是公認
的『江湖第一人』,還需要這傳說的劍譜做啥?」

  「天下第一莊又如何?江湖第一人又如何?」他面露不屑,冷峭地說。「若不是因
為必須共同面對的敵人『蓮素會』,龍襄山莊和端木鐸有多少人會記得?倘若我的武功
臻於化境,那麼不管情況怎樣,所有的人都會在我的腳下。江湖是現實的,而我,不過
是順應這個現實罷了!」

  「很遺憾的,我必須告訴你,斷情劍裡沒有劍譜——」木鐸的面孔在火光吞伸的變
化下顯得十分猙獰,讓她不由得感到心寒,但她並不畏懼。「那是訛傳瞎說!」

  薛映棠的話讓他又驚又怒。「騙人!不可能的!你是怕劍被我搶來,所以這麼說。


  「我和這把劍朝夕相處了十三個年頭,自是最清楚不過;裡頭若真有絕世劍譜,我
娘怎麼會死在你手上?」

  「不!不!你騙我!裡頭一定有劍譜!」每字每句擂敲著密室的空氣,聲音之響,
幾乎要震破他的耳膜,木鐸急急否認她的話。腦裡紛亂之際,倏地想起什麼,他趕緊接
著說:「不!你救了磊兒;從出手救雲娘到維護磊兒,這麼短的時間內能進步神速,不
是靠著劍譜是什麼?」

  「信不信由你,斷情劍裡的確沒有劍譜。」她朗聲道,沒有半點心虛。事實確是如
此,即使具有所謂的「劍譜」,也是一個「活劍譜」,而非一般撰寫成書的劍譜。

  「哈哈哈哈哈!」木鐸只道是薛映棠無法繼續狡辯,情況終歸如他所想,於是毫不
掩飾地放聲大笑。「小丫頭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嗎?」說完,唇角微微冷勾,運勁
於掌向左壁一擊。

  只見右半邊的牆轟隆隆地一分為二,密室之中竟然別有密室。拿了支火把,木鐸緩
步而入,臨走前瞥了她一眼。「你也進來。」

  事到如今,進不進另個密室並無分別。再者,她有斷情陪著、衛逐離陪著,心所有
依,自然不怕;再者,若是如衛逐離的預感——這裡有他們久尋不著的答案,這裡頭每
個機關她都必須闖上一闖!

  薛映棠深吸口氣,穩著步子,踏進更隱密的一方空間。

  火光照耀,塵封已久的空氣微著霉味;她瞧得分明,這室內除了木鐸外,還有另外
一個人,靜靜躺在一具泛著玉光的半透明棺材裡,他是——衛逐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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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木鐸將火把插在壁間。「看到了嗎?這就是劍譜的創造者。」在談吐間不自覺地流
露出崇敬的神色。「百年前他以斷情劍行走江湖,年不過三旬即打遍天下無敵手;至今還有不少英雄事跡在草莽間流傳。」

  她沒有答話,也沒有回看他,整個腦袋就像被掏空似地,目光牢牢鎖在玉榜中的人形上。此時此刻,在她眼底心上,這世界再無其他,沒有端木鐸,甚至沒有她自己。

  見她發愣的模樣,木鐸越發相信是因為她已無從反駁。「江湖上對這位武林前輩的
傳言都很確實,除了在江湖留下的一些行跡外,前輩居住的密室也確如傳言是在這裡,
更有這個棺停在此;想來劍譜藏在斷情劍裡的傳言,不會有錯的!」

  真的是——衛逐離?眼眶有些熱熱的,想哭的感覺讓她握緊了拳。

  「如何?我們一起修練曠世的劍譜。」木鐸緩緩地說,態度雖稱不上據傲,但斜睨
著她的目光卻有幾分優越。「你嫁給磊兒,可以享受龍襄山莊少夫人的名銜,我也不反
對你練劍。這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方式,將來稱霸武林的亦是『龍襄山莊』。總之,你不會吃虧的!」

  薛映棠總算將注意力移回與木鐸的談話。「你真的那麼渴望得到劍譜,能夠不擇手段到這個地步?」她的語氣幾乎是憐憫的。「什麼樣的妥協都可以?」

  「我已經等了十多年了,無論如何,絕不放手!」

  「你瘋了。」她聲若細蚊喃喃地說,雙眸不可思議地看著木鐸。原本,他可以做個
人人尊敬的龍襄山莊莊主,竟然會因著執念而顯得如此……如此面目可憎、可悲……「
也許我是真的瘋了,但我瘋得無怨無悔!」端木鋒聲音如常,但唇角那抹笑意卻顯得詭
橘而嘲諷,加上他說的話,形成一種讓人驚心到窒息的異常協調。「怎麼,你答應不答
應?這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就在她要出言拒絕時,手中的斷情劍乍然迸射出銀白色的輝芒,登時照得密室煌煌
,緊接著,褶光中慢慢現出一個邊圈碧光的人形。

  木鐸瞇起雙眼,吃力地看著匪夷所思的情景。天吶,這是什麼狀況?

  薛映棠也是在強光的逼迫下迅速合眼,她知道那一定是衛逐離,但心底隱隱約約覺
得——即將會發生什麼改變……眼眸明浩如深潭,鼻樑挺拔若奇峰,劍眉入鬢似飛龍,
傲岸軒昂的身形卓立,颯然飄逸,表情是尋常的冷淡輕漠——確實是,衛逐離!

  「你……你……」好不容易看清楚出現的「東西」,木鐸卻又掉入另一場瞠目結舌
的驚異裡。他仔細瞧了玉棺中的那人一眼,再將視線轉到「它」的身上,不會錯的,那張臉分明是同一人!

  薛映棠看著地面上他的頎長影子,再抬頭瞅他,發現他的輪廓比以往都來得清晰。
她面帶淺淺笑容,凝眸卻深。「我們找到了,對不?」

  「嗯,照這樣看來——」衛逐離低頭看看自身,說。「那位仁兄,肯定是我了。」像過去那樣,他朝她微微一曬,很輕很淡,但絕非漫不經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說過了嗎?」木鐸一臉迷茫的表情,讓她忍不往頻頻搖頭。「斷情劍裡根本沒有什麼曠世劍譜。」

  「斷情劍裡是……它?」他看了看衛逐離,又看了看玉棺,困惑依舊,濃眉結得緊。「他?」

  「從來就沒有什麼劍譜。」衛逐離冷厲的目光劍也似地往他身上刺去,冷冷說道。「你是白費心機了!」

  「白費心機?你說我白費心機?」木鐸喃喃自語,聲音咬在口裡,含含糊糊地,整
個人都沉黯了下來。「不!不會的,怎麼會呢?」

  「事實就是如此。」薛映棠義正辭嚴地接著說。「你的所作所為,全然是白費心機
罷了,卻累得我爹娘喪命,這筆血債我們怎麼算?」

  「不……不會的……」他的目光渙散零亂,兀自嘀咕著,怎麼都不願意相信這個事
實,對衛逐離厲聲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是衛逐離,斷情劍的主人。」

  「不……不可能的!」他的答案意味著劍譜確實不曾存在麼?這讓木鐸勢若瘋狂。「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突然木鐸一個探掌,撲向薛映棠,雷霆萬鈞的掌勢暴如驟雨,招招裝向她。「說,
說你們是騙我的!說,快說!」

  薛映棠沒料到這著,慌忙中急急舉劍拆招,雖勉強抵擋得住,但根本無暇使出「摯
雲七式」,立時陷入極度險惡的情況。

  「冷螢墮水!」衛逐離心知她的措手不及才會如此狼狽,兼之以劍術修為淺薄無法隨意揮灑劍招,於是朗聲指點道。

  薛映棠依言施招,果然逼得木鐸不得不回守,為自己掙得喘息的餘地,整個人也稍稍穩靜,不再手忙腳亂。

  「飛閣流丹!」「白露橫江!」「秋鴻有信!」「落霞孤騖!」他沉厚的聲音不疾
不徐地念出招式,給予她的不僅僅是對招實戰上的助益,更帶來莫大安定作用,登時扭
轉了原先木鐸只攻不守、薛映棠只守不攻的態勢。

  木鐸原來便將瘋欲狂,如今在對招上又始終無法取勝;他的神智更趨混亂。

  就在此時,一招「雁陣驚寒」劃破他的右袍袖,在密室中發出裂吊的尖音。木鐸驚
怒之徐,「雲縱燕影」飛迅而來,一個變招不及,左肩頭中創,鮮血立刻迸流。

  再也顧不得什麼身份,身子一躍,落在玉棺旁,舉掌正對棺內人的天靈蓋。「你要我毀了他嗎?」

  「不!住手!」薛映棠見狀,馬上收招,急急回應。揪緊的一顆心全繫在那只懸空的手掌。

  「哈哈哈哈哈!」木鐸仰頭大笑,雙眼充紅。「既然沒有,那我守著這具屍體做啥?守著龍襄山莊做啥?」

  「你冷靜點!」為了對抗密室內擺盪的回音,薛映棠用盡力氣扯嗓喊道,於心不自覺地微滲出汗。

  「既然這樣,不如把這一切全毀了,哈哈哈哈哈!」木鐸張狂地放聲說,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搗住了耳阻擋尖銳而巨大的笑聲入侵,難受地皺起了五官。「衛逐離,你瞧這該怎麼做?」

  「你配合我。」他心裡已有想法,於是朝她輕輕一笑,笑容稱不上溫柔,卻絕對具有安撫的力量。

  衛逐離悠晃晃的身形往玉棺而去。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木鐸緊張地說,挺舉的臂膀微微顫抖著。

  「看清楚了,我是誰?」他邊緩緩靠近,邊冷冷地問。

  「你是衛逐離呀!」倉促地答,一邊又急急叫囂道:「你……你不要再過來了,聽到沒有?」

  「不,我不是衛逐離。你再看清楚一點,我是誰?」他語氣沉穩,身形移動。一旁
的薛映棠輕步跟進,凝神面對局勢每個可能的變化,所有知覺都敏銳到極點。

  「你……你是衛逐離!」

  「你瞧清楚了,我是薛漢登,還記得嗎——你的好兄弟,薛漢登!」炯炯目光對著木鐸,直逼得他無法呼吸。

  「啊——」木鐸終於受不住地嘶吼出聲,舉起的手掌已經洩了勁力,顫抖著。

  「你不是漢登!你不是……不要再過來……不要再過來了……」

  「還有我!」薛映棠肅起嬌容,雙目飽含怨毒地直直瞅著他,淒聲道。「你還我官人!還我名節來!」

  「啊——雲娘!」在他的眼中,彷彿真的眼見兩名故人,滿瞼血污,披髮前來索命
,嚇得連退三步,兩手硬將頭壓低,不斷晃搖。蜷著越抖越厲害的身子,縮了起來。「你們別過來……你們別過來……」

  見玉棺暫時解危,衛逐離、薛映棠兩人有默契地對望一眼,都覺稍稍鬆了口氣,不
過卻仍然不敢掉以輕心,慢慢向玉棺走去。

  誰知這時,木鐸竟然飛身縱過玉棺,一掌壓落壁間的火把。「死!大家一起死!漢
登、雲娘一起死吧!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瘋狂,顯然已經完全失卻理智了。

  霎時隆隆聲響,密室的入口合起,而兩邊的牆壁同時往中間移來。這一著,完全出乎他倆的意料之外。

  「衛逐離……」薛映棠稍稍放鬆的神經立刻繃了起來,看向他的目光洩漏了心慌。

  他攢緊了眉,面色凝重到極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見密室空間越來越小,木鐸瘋狂的笑聲不斷,宣告著死亡。「哈哈哈哈哈!」

  驀地,有個念頭莫名穿透衛逐離的腦際,於是他急急地說:「快!你快跳進玉棺!」

  無暇問他理由,薛映棠依言而行,等於整個人躺在「那個衛逐離」冰冷的懷裡,而衛逐離則回到斷情劍中。

  「嗯,在頭部左側的棺壁有條縫隙——」他的聲音持續從玉棒中傳來。「將斷情劍插入。」

  「好!」手飛快一探,果然如衛逐離所言,於是她咬緊唇瓣,趴著持劍插進縫隙,
卻在即將插到縫底之際,想到了什麼。「不對,木鐸怎麼辦?」

  「沒有時間顧他了!」

  「這……」端水鐸是殺害雙親的仇人,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真的就任他死在這裡嗎
?複雜的情緒、矛盾的思慮如電光石火,迅速交錯而過;最後,她有了決定。

  「不!我不能看著他死……」丟下這句話,她便飛身出棺。

  這學不會的丫頭!衛逐離既心疼又著急,也跟著出了斷情劍。「傻瓜!危險吶!」

  僅存的密窒空間只容得下四、五人,而且還在不斷縮減中,木鐸淒厲的狂笑未歇,
微帶暗啞地鼓蕩著,震得她的耳朵隱隱作疼。

  顧不得可能會招惹的危險,薛映棠對準他前胸、頭頸的幾大穴拂去,木鐸狂亂中舉臂出掌,與她對招,勁道大得驚人。

  「以掌為劍,招未化掌為指,使『飛閣流丹』。」她手中無劍,又不擅近身相搏,
何況空間越見狹窄,此番交手更是險象環生,衛逐離連忙以自身武學修為加以指點。「再使『雁陣驚寒』!」

  再不快點,要死的不只是木鐸和她自己呀,還有……玉棺中的衛逐離!薛映棠內心顫抖得緊,掌指變化愈發快促。

  千鈞一髮之際,她終於抓住招式的破綻,成功封住木鋒的幾處大穴,然後半拖半拉
地將他拉人玉棺,同時使勁將斷情劃壓到輛處。

  轟隆隆地密窒完全封死,就像很多湮沒在歲月洪流中的傳說軼事,再無其他人能在此間發掘出隱藏的過去……

***

  陽光燦盈盈地為天穹撲上澄明的藍,為雲影梳理成掙潔的白,但畢竟時值人冬,無論如何怯不散空氣中的冷意。

  「晤……」強光和寒氣不約而同將她從昏迷中喚醒;薛映棠微動了動身子,有些吃
力地睜開眼,清了清腦中的暈眩感,定神觀察四周的狀況——她和仍然昏迷的木鐸擠趴
在衛逐離的軀體上,而玉棺如船,如今停泊在山溪涯邊。

  「衛逐離!衛逐離!」急切地喚著他的名,她需要確定他也無事才能真的安心。當
時,密室合封前的剎那,斷情劍啟動了機括,玉棺如星墜跌落黑暗,最後似乎是入了水
,接著她就失去知覺,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我在這兒,沒事的。」平穩深沉聲音來自斷情劍的玉棒,確實是他——衛遠離。

  「太好了……太好了……」她抬起斷情劍,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眼淚卻再也禁不了,順著白皙的粉頰滾滾落下。

  這一夜,對她而言,恍若過了千百年;心情,也緣此變得滄桑了「事情都過去了?」衛逐離秉著慣常的淡然語氣輕輕說;縱使滿心關懷,畢竟安慰人非他所長。

  「嗯,嗯。」拿衣袖拭拭淚水,她不住點頭,綻出冬陽似的笑容。眼光掃過身邊的
人,笑容不減地歎了口氣。「現在,得想法子送他回去。」

  「另外,還要找回你……」視線移轉,這次,她的剪水雙瞳裡沒有別人,全心凝盼
著那個從未瞧過她一眼的「衛逐離」,溫柔而動容。「真正的你,全部的你。」

  是的!真正的衛逐離,全部的衛逐離!

  ***

  情況比她想的要順利多了。

  當她以玉棺為船,循溪流回到龍襄山莊,伍雲娘的遺體已經為奴僕發現,並妥善處
置,而醒覺的木鐸則變成失了魂、落了晚的癡人,幾乎將所有的事都遺忘得一乾二淨—
—包括曾有的野心。

  爹親傻了、雲姨死了,而薛映棠身邊又多了個陌生的昏迷男子……這對端木磊來說
,一夜之間的巨變有如青天霹靂。不過他未去探究細節,一者無暇,雲姨的喪事需要發
落,而龍襄山莊不能一日無主,他必須盡快學會許多事情,才能接管爹親的地位;二者
,也是畏懼真相吧,雲姨的致命傷確是爹親的掌力所留,這代表了什麼?他不願去想、
害怕去想,爹親和雲姨同是他心底最敬最愛的人呀……薛映棠向他要了一絡雲娘的發,
趁著夜晚前去木鐸為父母造的墳前祭弔。

  說來可笑復可悲,這墳,竟是木鐸所造?殺害雙親的仇人……「阿爹、阿娘,棠兒
不肖,沒能手刃木鐸報仇,也沒法子討回阿娘的遺體,讓您們同穴而眠。」她沉婉地說
;火光在她面前晃蕩,招疊的冥紙一張張成灰成燼,映得容顏紅熱了起來。「棠兒只是
覺得,冤冤仇仇風波幾時休,棠兒真的不想再造血腥了。」

  這一路下來,血腥的事情已經太多,傷心的淚水也流了太多,該有人選擇退一步的。

  「這綹發是阿娘的。棠兒將它埋在墳前,希望阿爹、阿娘能以發相認,下輩子再做
結髮。」她合裳閉眼,誠懇地說。在月華潑灑的柔淚下,靜凝的表情如水般清邃。

  衛逐離默默仁立在旁,陪著她。

  細睫再展,眸裡滿是堅定的晶瑩,既柔且韌。「請阿爹、阿娘保佑,讓棠兒能找到方法讓衛逐離恢復。」

  不該悲傷的!十三年的時間裡,除了斷情劍外,她找不到與過去聯繫的介媒,而今
,她竟然有機會在這裡焚冥紙、訴祈願,和阿爹、阿娘說說話——她是不該悲傷的。

  轉首與他相對,衛逐離和薛映棠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自己。此時此刻,無須言語亦
能許誓——不管如何,他們絕對能同時擁有兩顆心、兩朵魂魄,一是自己的,一是對方的。

  ***

  「怎麼會這樣?」同樣的哀嚎已經不知是今晚第幾聲了。「不是魂魄歸體就可以了
嗎?」她瞪視著衛逐離的軀體還有碧光裡著的魂魄,柳眉垮了下去,一臉挫敗。

  衛逐離沒有說話,表情平和淡漠,不急不惶,只能從鐵灰色眸子裡尋得一點柔光。

  「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和肉身份開?」她深吸一口氣,平復受挫的感覺以及
理智。「我想,只要知道這個緣由,要找出讓你人魂合一的方法就不准了。」

  他抿唇不語,思緒卻在腦裡盤旋。的確,越來越接近軀體,許多零零碎碎的記憶常
會突然流回;知道得越多,過往越來越完整,他就越不知要怎麼跟她說。

  「怎麼不說話?」瞧出他有些不對勁,雖然與她四目相對,但深邃的瞳眸卻像隔了層幕,感覺——好遠。

  「如果,衛逐離是個十惡不赦、鐵石心腸的傢伙呢?」半響,他終於淡淡地開口,似乎不縈於懷,語氣裡隱隱透著一點涼意。

  「不會的。」她否定得理所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衛逐離微微勾起唇角,笑容裡卻沒有絲毫歡愉。「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人心……」

  「人心險惡!」她飛快地接過話頭。「可是,那是別人啊,不是你。」

  「不,我亦是如此。」

  「不,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薛映棠對他突來的冷漠有些迷惑,對自己心底的
認知卻從未懷疑。「也許人心真的險惡,但是,如果這世上除了自己,連一個可以信任
的人都沒有,那會多麼寂寞、多麼孤單。」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卻極具穿透力地直入他的心底。

  「我相信你。」語氣堅定,端凝著臉,再認真不過。

  衛逐離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瞅著她溫和而穩定的似水眸光。這回,是她於他安神的力量。

  「傻瓜!」

  「啊?」他突然迸出那麼一句斥責,讓她登時張口結舌,反應不過來。

  「你相信我不代表我就不是惡徒!」衛逐離淡淡地說,臉上依舊漠然,鐵灰色眸子蘊著的溫柔感動卻洩了他的心情。

  「你……」冷水當頭一波,薛映棠不禁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說不出半句話;但聰
敏如她,隨即找到明瞭真相的線氛於是明眸流轉,服波靈動無限,她不疾不徐地含笑說
:「我的意思只是——沒有∼個十惡不赦、鐵石心腸的人會蠢到把這種話掛在嘴邊。你
瞧,木鐸額上有刺著『我是壞人』的字樣麼?」

  「自然沒有。」

  「是啊,所以你不要想太多,太過感動了。」夾著慧黠笑意睨了他一眼。

  衛逐離倒不介意,看來,這傢伙是學成精了,凝視著她好久未曾如此純粹的笑容,
心底漾起憐惜的情愫,雖則表情仍是淡然,卻難得露骨地說:「你能像過去那樣,真好
粉頰墓地沾染彤霞。像是雪地理綻起的紅色梅瓣,饒是她向來隨和大方,這會兒為了遮
掩內心的羞意,也連忙將話題轉開,佯作鎮定地說:「倘若,師父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的。」

  話甫落,一陣老邁卻清朗的笑聲從門口傳來。

  「啊!師……師父?」

  跨過門檻,笑吟吟走進來的正是滌塵客。

  「師父,您老人家怎麼來了?」這這這……難不成是聽到她的呼喚,便騰雲駕霧遠自牙雪山趕來?

  滌塵客呵呵笑著。「棠兒,為師是來了結一樁塵緣。」說完,他轉向衛逐離,仍是慈眉善目。「離兒,你認出我了麼?」

  薛映棠愣愣地望著師父和衛逐離,怎麼都沒想到這兩人會有所牽連。

  半晌,沉凝著表情的衛逐離終於開口,語氣輕而平漠:「師父。」

  「嗯……果然已經想起來了。」

  她……沒聽錯吧?師——父——這衛逐離是她的——師兄?薛映棠看著衛逐離又看看師父,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轉暈了。

  「棠兒,你莫驚詫。」滌塵客料到愛徒的反應,笑瞇瞇地說。「離兒呀,是為師過去收的弟子,想想也有百年之久了。」

  衛逐離態度依是冷淡,沒有說話,彷彿自己是個旁觀者。

  「為師不想多說什麼。」滌塵客一切瞭然於胸,瞅著衛逐離的目光和藹又明睿。「
但必須提醒你們,這口棺材是為師采飲月石製成,放置在離兒當年的地底居室,用意即在於保存離兒的肉身不壞。」

  「飲月石?」薛映棠潛心思索,驀地驚呼出聲:「咱們逃出來的時候,見了陽光,
這飲月石的極寒質地必定被破壞了。那麼,衛逐離的軀體……」

  天吶,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兒個已經過望,及至朔日,這口棺材就成真棺材了。」滌塵客說。「軀體失去
三魂七魄,靈氣無法通貫全身,難以久存。」

  「師父,那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救衛逐離?」薛映棠堅決的眼神緊盯不放。

  滌塵容笑容滿面,輕輕撫了撫愛徒的肩頭,卻沒有給她答案,反倒轉向衛逐離,深深地注視著。

  人為求生,有抗拒死亡的本能。而且以前的離兒,不僅不願今世求生,甚至,連斬
然揚棄死亡的原因都是「不願再世為人』。這就是他滌塵客當年那位做煞了、固執到底
了、絕對得不得了的得意弟子。

  藏在白髯下的嘴微微彎起,萬事瞧在眼底。「為師相信,棠兒當能解你過去鬱結的迷惑才是。」

  說完,便又乘著清朗笑聲,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隱隱約約傳來詩句的吟哦。「天有天意,人有人意,天意人意,先問心意。」

  「師父啊!」急的是薛映棠。「什麼嘛,意來意去到底是什麼意?也不給個答案,這……」

  滌塵客早就走遠了,衛逐離仍舊怔怔望著房門,表情雖如常,內心卻思緒百轉。

  過去、現在全都攪在一塊兒了……

***

  維持原貌,什麼——都沒變。

  龍襄山莊在端木磊的努力下如常運作,而她仍束手無策地留在這裡,衛逐離仍人魂兩分,一居斷清劍、一臥飲月棺。

  月漸缺,時漸過,朔口很快便在眼前了。

  他知道她愁思多焦,他知道她夜寐少安,他知這時間如暴雨前的烏幕壓在她的眉間心上揮之不去……他,都知道。

  裹著碧光的身形靜靜立在窗前,殘月的芒輝弱了,映在她的頰上成了淡灰色的光廓。

  這些日子以來,薛映棠總是央著他陪她,說話也好、沉默也無妨,直到實在抵抗不
了睡意,才不情願地合眼睡去;許多次都如同今晚這樣,就這麼趴在窗邊睡著了。

  「傻瓜,這樣會著涼的。」衛逐離瞅著她的模樣,輕輕地說。

  如果可以,他願親自抱著她柔軟的身子上床;如果可以,他願為她披覆兔裘衣。但,現實裡,他什麼都……不可以!

  驀地,薛映棠頻起了眉,五官皺在一塊兒,微動了動身子,沒醒。

  「是做了什麼夢麼?」她的表情很悲傷,悲傷到連他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憂忡。

  緊接著,一滴燦透了的水珠兒從睫隙間穿過,順著頰畔滑墜。

  所有的所有,像極十三年前初見她的夜,而他呢,遼是凡塵不上心頭的衛逐離?還
是嘲弄人心險惡、冷眼觀世事的衛逐離?

  不,不是!他知道.他不是。

  若真絲毫未變的話,他不會為了是否回到肉身而猶疑不定,不會為了看到她在夢裡
悲傷而牽動惆悵,不會為了想替她拭淚去難以如願而格郁惱亂。

  是的,對於身為魂體的無力,甚至是憤怒,他已嘗盡,所以決心找回肉身,應許守
護她的誓願,如今眼看就要實現了,為什麼,他猶豫得停下了腳步?

  他,在怕些什麼?

  「離兒,你真寧願長理魂魄於劍.也不願入輪迴、再世為人?」他還記得,百年前
,當他向師父請求魂封斷情時,這是師父問他的最後一句話。

  「師父,我的初衷不變。」他也不曾忘卻百年前,當他回答師父時,斜飛劍眉不曾
挑動躊躇,冷然眸底個曾浮現猶豫。

  想起百年前的衛逐離,他找得出當初堅持離生棄死、永世不想為人的問題何在,卻
始終欠缺足以讓他立足人間的答案,如同過去。

  然而,僅剩的時間,能為塵封百年的疑惑尋出一個解答麼?

  ***

  寒碧池畔,衛逐離與薛映棠並肩坐著,雖然感受不到對方的實體和溫度。難得先開口的是衛逐離。他輕聲地問:「你會怕麼?」

  「怕?」有些不解地挑了桃眉。「當然啦,我怕的事可多咧……」

  「不!我的意思是……」微微沉吟,攢鎖劍眉,略略嘎啞地繼續道:「害怕自己有
一天會變得跟木鐸一樣,除了私心,什麼人、什麼事都可以犧牲?」

  「嗯……有吧,我曾害怕自己因為人心險惡就處處提防,最後變得除了自己什麼都
看不到。」薛映棠認真想過,而後嫣然一笑,用清越又不失溫柔的聲音娓娓說道:「不過,我現在不害怕了。」

  「哦?」

  「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原本的薛映棠啊!」笑容燦燦,她說。「也許
真的人心險惡,但我相信仍有良善的一面可以信任。否則,人活著真是太可冷了……」

  「真是太可憐了……」他喃喃地重複說道,似在自有自語。

  「是呀,這世界除了自己沒別的人可以信任,這樣不是很寂寞、很孤獨麼?」這是
她曾對他說過的。「像我,至少我就信任師父,還有你嘍!衛逐離你呢,你信任誰?」

  輕描淡寫的一個提問,卻震得他顫抖了起來,許久許久都只能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沒能言語。

  信任?當年,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他幾乎連目己都無法信任了,所以,自願放棄
肉身、魂封劍靈;如今,他能信任誰?

  靜默如石青染紙,立時渲了開來。

  凝盼向她澄亮真摯的眸,耳際是她風過簷鈴般打玲的聲音,百年前的、十三年間的
、直到現在的所有記憶,匯聚成偌大的漩渦,奇異的是,他不覺自己即將沒項,反而在亮得扎眼的中心點找到了什麼。

  半晌,薛映棠幽幽地說,斂去了笑容的姣容裡有愁。「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嗎?」仰頸瞧了一眼,夜月只剩得單薄的勾了。「我怕自己真的無力救你……」

  「暫時別去想這事兒。」衛逐離唇角微揚,輕輕道,鐵灰色的眸子裡有湖月倒映,水樣的柔和。「相信我,很快你就不怕了。」

  奇怪了,明明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可她就覺得不大對,現在的衛逐離看起來真的有點不一樣。

  「想想別的吧,想想……如果我不是魂體,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你會如何呢,有什麼想做的麼?」

  「晤……這個呀……我先說,我可是不會喊你「師兄」的哦,因為這樣我覺得很彆
扭!」折彎的指節在下頜無意識地來回摩拿,那是她的習慣動作;將目光放逐到有星有
月的高遠天際,她柔柔地說:「咱們可以一塊兒到江南去瞧瞧,我曾聽說那兒和河西不
同,和中原也不同。然後,回到牙雪山陪師父吧,你知道的,這樣一路走來,我還是覺
得只有牙雪山才是家……晤……還有什麼呢……我想想……」

  衛逐離含笑看著她微抬向天的姣顏,在波光月華之下昭然若雪,甜燦的笑容更添了幾分綺麗動人,而他,圈裡身形的碧光逐漸淡了淡了……

***

  新月如色,挑得起情絲;新月如鏡,斷不了雨心相依。

  「真是的!早知只要你願意就能人魂合一,我還瞎擔心什麼?」織指戳向胸膛,臉上卻掛著盈盈笑容。

  環抱著她,感受嬌軀的溫暖和柔軟,他覺得此生無憾。

  「到現在,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你就在這裡,完完全全,活生生的衛逐離就在這裡
!」雙臂緊緊攀上他的肩,埋首入他的胸臆輕輕噌著。「當時,我瞧你不見了,還以為……還以為連你也捨我而去了。」

  「不會的。」他淡淡的說,手指憐惜地弄著她的雲發,喜歡那種細的觸感。

  「是什麼讓你決定魂魄歸位的?」

  「你!」沒想到,真如師父所言。

  「真的?」他的答案也未免太簡單了吧?枉她擔心了這麼久,結果答案居然被他說得那麼輕易。

  有時候,越是看似輕易的答案,求得的過程越是曲折。

  衛逐離微笑擁著她,依舊學不會重述同樣的答案。

  「之前.我一直都在呀,你就忍得下心看我發愁?」她輕快的語氣裡還是帶了點薄怨。「總之.我、不、相、信!」

  「你說過,信任我的。」

  「嗯,是沒錯啦,只是……」

  他沒讓她把話說完,便接著說:「以你這樣行走江南、再回河西,不出幾天就讓人
連骨和血吞了,我自然得幫你打理那些壞心傢伙。」

  「我以為我已經很有長進了!」她喳喳呼呼地嚷著,頭也倏地抬起,射向他的目光微帶怒意。

  「嗯,我知道,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其他的就交給我吧。」鐵灰色的眸子有暖人
心脾的溫情,就像他的臂膀、胸膛能給她最堅實的依靠。「而我,我想看看當年初出江
湖、相信人心情義的自己。」是的,在她身邊,他有信心喚得醒遺落在過往的衛逐離;
只要——在她身邊,就有可能!

  「哦?那是個怎麼樣的衛逐離呢?」她記得他說過什麼十惡不赦、鐵石心腸的。「不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吧?」

  他搖搖頭,笑著說:「那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幾乎稱得上是傳說。」

  「有百年之久吧?」這是她從很多人口中得知的衛逐離和斷情劍「是啊,就這麼久。」

  「衛逐離、衛斷情、衛冷血……」她算著曾經喚過他的種種名稱。手指跟著屈折,最後又多加了一個。「衛——老爺爺!」

  衛逐離的指節在她螓首輕輕叩了一下,看到她好玩地吐了吐舌頭,眼睛轉呀轉的,忍不住低聲斥了句:「你呀,真是頑皮!」

  「嘿嘿……我又沒說錯,算算年紀,你可是上百歲的老爺爺呢!」她不過痛地皺起鼻子,做了個鬼臉。

  「是啊!」瞅著她的目光柔了、軟了,那模樣可愛得令人有侵犯的衝動,於是他緩緩俯去,以唇封住了她的丹朱。

  既然竊取了百年時間才能成就這場情歡,那麼,就貪情能偎依相守的寸寸晌光吧!
至於,那個很久很久以前、傳說般的故事,反正,他們可以用一輩子來說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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