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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雷恩那 我的大老爺

雷恩那 我的大老爺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Beatrice.H 您是第2698個瀏覽者
我的大老爺 作者:雷恩那

簡介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這話不好用在她家大爺頭上,
她顧禾良嫁的這游大爺,是江北最大糧油雜貨行的主事,
他的名聲響遍一江南北,除了講信用、辦事牢靠之外,
更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出名,
只是外人皆不知,她家的爺其實很孩子氣,且還嗜甜食,
他不笑,美色已然無邊,真心一笑,嘴角會閃出小梨渦,
那既柔又亮的目光總惹得她心發軟、臉紅紅、神魂顛倒,
就算當初娶她無關情愛,她仍想對他好,想疼他、愛他,
她希冀能近水樓台得到他這輪明月,卻被他氣得快沒命,
既然他無法懂她,或者她該選擇放棄,終止夫妻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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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銅錢掉了一枚!

  她舉起右腕,不解地盯著環在腕上的五彩絲,絲線未斷,尚牢牢繫住,原是串有八枚開心銅錢,此時竟僅餘七枚。

  怎麼掉的?掉哪兒去了?

  那是娘親給她的祝福,一年一枚,要她整年歡喜開心,娘還跟她打過勾勾,說好這開心銅錢要給她給到出閣那年。大姑娘出閣,嫁作人婦,替夫家開枝散葉,這年年累積下來的福氣將來也會轉嫁到兒女身上,庇蔭夫家。

  只可惜,第九枚銅錢,她沒能拿到,再也拿不到。

  低眉推想了會兒,她回頭朝來時路走,不時地佇步矮身,眸線往任何可能遺落銅錢的地方搜尋。

  「太川行」的會館,光是後院就比她家的「春粟米鋪」大上十倍有餘,此時剛過用膳時候,行內的夥計們能輪番休息小半時辰,因此當她繞過建來臨時囤貨、驗貨的場子,經過地窖入口,再循小道穿過裡外兩扇圓月拱門時,一路上靜謐謐的,沒遇著半個人。

  就因為沒見著誰,當那年輕冷涼的聲音一出,正鑽進矮樹叢間尋找失物的她才會驚得瞠大眸子,險些叫出聲。

  「周老闆,這事既已敲定,無須再談,待事成,有你好處。」

  「呃……唔……呵呵,秀爺,萬事好商量、好商量嘛!瞧我給您帶什麼來了?我知道秀爺從不碰甜食茶果,所以這次打江南轉悠一圈回來,沒幫您帶江南小食,倒尋到幾顆小奇石,您給瞧瞧,要看上眼,就留在身邊賞玩。」

  「誰跟你萬事好商量?」

  冷涼男嗓慢悠悠的,慢得教人生畏,難以親近啊!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感覺這話不好套在他頭上,似是……即便旁人衝著他笑笑臉,他要不痛快,照樣能大抽對方耳刮子。

  雙肩微縮,她定下神,忍不住悄悄抬睫,從矮樹枝椏間的細縫偷覷。

  青石鋪就的四方小園內,簡單搭著一座絲瓜棚,翠葉與綠莖攀爬覆蓋,長著好些朵黃澄澄的花。

  棚下擺著一組竹籐桌椅,兩名男子一站一坐,站著的那位中年大叔姓周,她識得,是專門走河運的小本船商,手中有七、八艘載貨船,常與江北的貨行合作,應顧客需求,將各式各樣的貨物走水路運往目的地。她家的「春粟米鋪」就曾向周老闆的小小船隊托運過,載著一批特種新米送抵江南。

  至於坐在竹椅上、身穿玉澤錦衣的年輕漢子應該不識她,但她卻認得對方。

  這位游家大爺可是江北最大糧油雜貨行「太川行」的第二代主事。

  「太川行」這字號,自成立以來已三十餘年,一向商譽優良,名號響徹一江南北。他游大爺的名聲也響,卻是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出名。

  說信用,他很講信用,說可靠,他辦事確實牢靠,嚴以律己亦嚴以待人,所以當他的顧客很安心,當他的夥伴也不怕暗地裡被捅上一刀,與他為敵則最好三思再三思,因弄不好可要落得傾家蕩產、一生徒然。

  她曾在街上和碼頭區遠遠見過他幾回,他似乎頗高大,每每與誰走在一塊兒,總比旁人醒目,若要細說他的五官長相,她就沒法斷定了,畢竟僅匆匆幾眼,中間又有些距離,哪能瞧清?

  儘管如此,她仍是從這永寧城裡的百姓口中,聽到許多關於他長相的生動描述,尤其是家中有待嫁閨女的人家,以及城中的八大媒婆們,那些人一提及他的模樣,臉頰就莫名地暈紅了兩團,胸脯明顯鼓伏,額面滲汗,鼻翼歙張,「病症」當真不少……由此能知,游家大爺即便性情冷酷、難以相處,一張俊美臉皮確實不同一般,足惹得閨女們芳心可可。聽說他長得極像年輕時候的游家老太夫人,五官無一不美,可她就不太明白,純然女性的眉眼口鼻套在男人身上,陰柔之美哪裡顯得出俊氣橫生?

  再有,簡直……造孽嘛!他要當真生得那麼美,比姑娘家的容顏還細緻好看,往後誰嫁他,心裡可要難受了,畢竟當他的夫人還得日日與他比美較勁,再溫柔的情懷都要消磨殆盡……

  驀然,她雙腮一熱,發覺自個兒想太多,游家大爺和姑娘家的事可輪不到她操心。

  剛穩住思緒,樹叢外,那冷淡聲音又起,她依舊看不清他長相,只曉得他上身微微傾前,伸手撥弄周老闆攤放在桌面上的一盒小奇石。

  「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和人商量。商量,就表示事情可能起變化,我就恨事情不按原定計劃來走。」嗓音似夾冷笑,要人頸後發毛。「周老闆,我明白告訴你,棉絲成布和茶葉運至遼東出海,這條線,『太川行』是吃定了,若非近期大宗生意增加,我手中貨船盡出仍無法應付,也不會麻煩到你。」

  「不、不麻煩,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最好。」冷笑聲陡硬,「啪」地一響壓下盒蓋。

  她瞄到周老闆略福滿的身軀顫了一下,心音竟也跟著怦怦重響。

  游家大爺凜厲又道:「周老闆,跟我做生意,你是怕得罪了你的老東家『廣豐號』嗎?果真如此,我也並非不能體諒,誰教咱們當日僅有口頭約定,你想毀約,我也拿你沒轍,只不過……」

  「……不過什麼?」問得小心翼翼。

  「只不過,我心眼不好,容易記仇,有債必討,有仇必報,明知告官不一定贏,可不把你弄上公堂亮亮相,我心裡怕要不暢快。」

  「秀爺,您這……哎呀,我的好大爺,瞧您怎麼這麼說話?我都自立門戶好些年了,儘管念著『廣豐號』的舊情,也沒有把您這尊上門財神給送走之理呀!我只是……這個……怕近來秋風秋雨,天候不好,誤了您船期,所以才想先跟您打個招呼,知會一聲……」越說越小聲。

  「就一百兩吧!」竹椅上的高大身影忽地往後仰,閒適地靠著椅背。

  「什、什麼?」

  游大爺在笑,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那是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有錢能使鬼推磨。周老闆,閣下專程跑來,心裡打什麼主意,計量些什麼,你不明說,我多少也能猜出,為來為去,不就為錢。」略頓了頓。「『廣豐號』的穆大前些天派人和你洽談,以每艘貨船高出『太川行』十兩的價錢,要你替他穆家跑貨,無奈兩邊的出貨日期重迭在一塊兒,你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內心惱恨極了,是不?」

  「秀爺……」

  「周老闆不就想抬高價錢?我就順你的意,你省事,我也落得清靜。『廣豐號』多十兩,我加到一百兩,如何?」

  「秀爺,您誤會了,我沒那意思啊!我周永富豈是唯利是圖的人?金錢在我眼裡如糞土,不值一提,我……」

  「八十兩。」

  「……我既然說要接您這筆生意,一言既出,駟馬難、難……八十兩?」

  「不,是六十兩。」游大爺聲線不高不低,維持無波狀態。

  「六、六……怎麼成六十兩了?!」

  「四十兩。」

  「嗄?!等等,這、這這……」周老闆喉頭被鹵蛋噎住似的,費了番氣力才擠出話。「方纔……明明是一百兩的!」

  「方纔是方纔,現下是現下。四十兩你要不要?」

  「一百兩、四十兩……秀爺,這……少了六十兩啊!」

  「現在是二十兩了。每艘貨船多付周老闆二十兩,你要是不要?要,等會兒我請底下人跟你簽約,不要,那咱倆公堂上見,我圖個舒暢,閣下也可放開胸懷去與『廣豐號』相好。」

  「我要我要,二十兩我要了!」怕回答得慢些,價錢又要往下壓。

  「周老闆也怪,一百兩不要,二十兩反倒答得痛快,真奇。」

  她聽到周老闆發出一陣乾笑,嚅著聲,卻沒能再說什麼。不知因何,她竟替他感到臉紅。

  要換作她,被一個後輩如此嘲諷,肯定挖個洞把自個兒埋了……噢,不,要真是她,她可不敢上「太川行」捋虎鬚,銀兩沒搞到多少,卻得罪了江北大商,弄得這般難看。

  緩緩吐出氣息,心臟仍跳得厲害,她縮回有些發酸的頸子,不一會兒再從葉縫間瞧去時,周老闆已離開,絲瓜棚下僅剩那抹坐姿閒適的修長身影。

  ……現下又該如何?

  縮在原處,靜候他游大爺離開?抑或自個兒先悄悄退離?

  再有,她的開心銅錢究竟掉在哪兒了……啊!在那裡!

  矮樹叢外,一枚小小巧巧的銅錢躺在青石板上,映著薄涼秋光。

  驚喜上心頭,她未及多想,探手欲拾。

  輕微窸窣聲引來男人的注意,瞬間,她如被點學穴般定住不動,內心暗暗叫糟。

  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沒一個可行,尤其覷到男人已起身離開瓜棚,那身錦衣正徐緩朝她藏身之處步近,愈走愈近,愈近,那錦衣上的縱橫線絲便愈清楚……她頭一遭體會到,心跳到嗓眼是何滋味,彷彿呼息吐納再重一些,亂顫的心肝就要嘔將出來。

  與其被難看地揪出,還不如自己爽快招認!

  眸子緊閉了閉,她牙一咬,鼓起勇氣,青布裙裡的雙腿正要施力爬起--

  「又是你這小傢伙。」

  ……誰?!

  她渾身僵硬,雙眸倏地睜開。

  從葉與枝椏間看去,男人蹲在她斜前方,離她不出五步之距。

  看、看到了!

  她看清那張傳聞中的俊美長相!

  此時,他麥芽色的臉龐側對著她,挺直的鼻樑首先抓住她眸光,男人鼻形厚實,鼻頭微勾,本是和善多福之相,鼻下偏偏生了張桃紅薄唇,唇山明顯,人中深長,一見便覺是好辯爭強的性情。

  他毛髮頗豐,頰邊的鬢髮仔細修剪過,眉生得真好看,細細彎彎,黑墨墨的,像工筆畫裡常見的細柳美人眉。眼窩有些深,淡斂的睫毛既長又翹,她能想像那密睫沾染水珠的模樣,定是剔透晶瑩,欲墜不墜,不管他目光多冷淡、多兇惡,也必然是美的。

  忽地,她上排牙齒陷進柔軟下唇,硬生生咬住幾要逸出唇的輕呼。

  她見他長臂探進矮樹叢裡,窸窸窣窣一陣,竟拉出一架小木板車。

  這玩意兒外表簡陋,就兩片木板合在一塊兒,底下裝有四個木輪子,是給小娃娃推著走、用來學步的,也能讓娃娃坐在上頭玩,而此時他拉出的木板車上,就坐著一個肥敦敦的小娃娃。

  他像拎只小貓般將娃娃拎起,臉對住臉,眼對住眼。

  有什麼鑽進她心窩,刺麻騷動,她覷見他抬睫,發現他的眼與她所以為的美人鳳目大大不同,卻是眼頭尖尖,眼尾也尖尖,大大的,很像她炒香後給爹爹當茶果、當下酒菜的杏仁核兒。

  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正細細瞇起,湛著薄光,緊盯面前的「小入侵者」。

  她跟著緊張了。

  今天她親手做了些甜糕送到「太川行」會館,方纔還跟小娃娃玩了大半時辰,直到小娃兒玩累、呵著欠,她親眼見娃兒的娘把孩子放進搖籃裡的,怎麼會自個兒溜到這兒?

  游家大爺再惡、再冷酷,也不會對個無齒小娃動粗吧?

  噗、噗噗噗、噗噗……滿天「飛雨」!

  「你噴我口水……」

  啪!

  他話音未完,在他手裡學毛毛蟲蠕動的娃兒突然小掌呼過來,賞他頰面一記。

  那記掌摑自然痛不到哪兒去,卻使她五臟六腑俱顫,嚇得一張臉血色盡失。

  她看游大爺眉山攏高,抿著薄唇,臉現惡氣,一把抓住娃兒的小胖手端看……倘若猛地施勁,能眨眼間折斷娃娃小手啊!

  不!不!住手啊……

  呃……他……他……

  她正欲大叫,卻被男人乍現的笑臉嚇住。

  他笑得桃紅唇瓣咧得好寬,兩排白牙盡現,杏眼彎成小橋,柳眉快活飛揚。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笑,峻頰捺出深渦,嘴角竟閃出可人意兒的小梨渦,長睫勾著情似的,目光既柔又亮,很爽朗,又有幾分孩子氣,五官無一不美……無一不俊……

  她臉蛋發燙,額頭冒汗,心跳陡地促急,呼息不穩。

  她想起城裡姑娘家提及他時那難掩歡喜的思春樣兒,她怎麼也中招了?

  游家大爺不是冷酷、無情又嚴峻嗎?怎有本事笑得這般耀眼燦爛?

  屏息,她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伸出長長粉舌,跟著……然後……舔麥芽糖似地舔起小娃兒的肥掌!

  怕是再古怪的舉措,她也不會太震驚了。

  娃娃的掌心肥嫩柔軟,白嫩短指可愛無比,他舔得津津有味,舔到最後真不過癮似的,竟大嘴一張,把小手整個兒含進嘴裡,然後再「啵」一聲拔出來。

  「唔,你剛才抓什麼好東西吃了?手裡有一層糖粉呢,真甜。」舔舔舔。

  「咕泥咕嚕……阿答嘻呵呵呵……啪啪答答滴嚕嚕咕嘰……」娃娃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轉,口水滴答流,露出四顆剛冒出不久的小門牙。

  「不是吧……」男人衝著娃兒哀喊。「混帳!怎麼就你有得吃?有福同享才是兄弟啊!你也不會幫俺大爺留一些下來……咦?喲,嘿嘿,嘿嘿嘿,你這好傢伙,真留了好東西哩!」他垂目,瞥見小木板車前頭繫著一隻竹籃,籃裡擱著兩塊灑滿糖霜的白糖糕。

  木板車前放甜糕,與吊根紅蘿蔔在馬兒面前般,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該是娃兒的娘要讓小娃娃努力學步,才在木板車前掛著引誘物。

  見甜食如蒙神恩,他俊臉整個大亮,咧開嘴,嘿嘿笑不停。

  杏眼左瞄,無人,右瞄,無人,前後左右都無人,哈哈哈,好時機……他大掌一抓一放,兩塊甜糕立即沒入薄唇裡。

  「唔……好……唔唔……好好吃……真美味,人間美味啊……」塞得雙頰鼓起,他有些口齒不清,超乎預期的軟甜在舌上漫開,感動得眼角泛光。

  萬般不捨地嚥下兩塊甜糕,他抿掉唇瓣上的糖霜,咂咂嘴。

  「哪來的白糖糕?該不會是你那個胖娘做的吧?還是你家嬤嬤?兄弟,是說要偷渡就一口氣渡多些,兩塊塞不了牙縫啊!」

  「咕嚕呼嚕……唔……嗚……嗚……嗚哇啊啊……」小娃兒像是發現籃子裡的香香甜糕不見了,圓眼轉出水光,轉啊轉的,好生可憐,他胖頰脹得通紅,小身子不斷扭動,嘴一癟,下一刻竟放聲大哭。

  男人大受驚嚇,忙一把抄起小娃站起,無頭蒼蠅般在原地踱步,想摀住娃兒的嘴,又不敢掩實,急得俊臉發青。

  「有了有了,有東西給你,別哭啊!」

  他衝回絲瓜棚下,抓了把周老闆相贈的江南小奇石,討好地全兜進娃娃的紅肚兜裡。「瞧,挺美的不是?你將就將就,別跟大爺我拿喬……哇啊啊!找死啊?渾小子,不能吃,這不是甜糕啊!」

  他錦袖大揮,迅捷地把軟呼呼的小身子挾在腋下,大掌托住孩子的後腦勺,另一手趕忙往娃兒的小口裡掏。

  他掏掏掏,再挖挖挖,費了番勁兒終於挖出一顆小石,沾了滿手口水。

  他手剛離開娃兒小口,娃兒皺起胖臉又要哭了,靈機一動,他乾脆送上自個兒的指,小娃兒蠕著嘴含著、吸著,吮得津津有味,真不哭了。

  他莫可奈何地看著臂彎裡的大胖小子,嘴角徐徐浮暖,歎道:「再過幾年,等你長到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紀,大爺我可不能再這麼跟你混在一塊兒了,到那時啊,你見著我,我兩眼狠瞪,一准瞪到你屁滾尿流、抱頭鼠竄,你信不?呵呵呵,這才有當家的氣勢,我不發威誰發威?」

  娃娃仍咂咂有聲地吸吮他的手,胖頰靠向他頸窩,偎得舒舒服服的。

  他低笑。「這麼好吃呀?」

  「咯呵呵……」

  「喲,還笑?大爺剛剛被姓周的那老傢伙欺負,你可是看在眼裡了,你還笑得出來?哼哼,我也不怕讓你知道,待此筆買賣搞定,過了眼前這關,大爺我真得好好招呼咱們這位周老闆,到時候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奸笑陣陣,頻頻聳肩,欲回報對方以消心頭之恨的計謀,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小娃娃睜大圓眸,無辜又好奇地望著他。

  「走吧,大爺我就發發善心,送你找娘去。」

  摸摸孩子嫩頰,他重新抱穩懷中小身子,離開棚下,走往另一條石板道。

  「兄弟,先說好,等會兒見到你胖娘親,我臉色這麼一沈,扮成冷面閻王,偷偷捏你小屁給信號,你小子最好配合些,哇哇大哭個幾聲,能多淒厲就多淒厲,才能顯出本大爺的冷酷無情,知道嗎……」

  男人低聲打著商量,漸漸遠去,好半晌過去,瑟縮在矮樹叢裡的人兒才陡地吐出口氣,雙肩一鬆,回過神來。

  老天……

  噢,老天……

  她左胸跳得好快,興起莫名的脹痛感。

  細細喘息著,她整個人熱烘烘的。

  一手壓在促跳的左胸上,努力調整呼息,她怔怔地在原地又坐了好一會兒,如此不尋常,該是覷見旁人秘密的另一面,一時間無以為據。

  幸得,她和游家大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他是家大業大的富貴人家,她則是尋常小老百姓。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底細如何,與她不相干的。

  方纔的一切,最好忘得乾乾淨淨,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人也沒瞧見……對,什麼也沒撞見……全與她無由……

  拍拍燙頰,她把腦子裡那張朗笑面龐抹去,再次定神,記起落在樹叢邊外的那枚開心銅錢。

  她趕忙伸長粉頸,探手欲拾,一瞧,眼瞳不禁湛了湛。

  不、見、了!

  方纔明明還在,怎會不見?!

  不可能!

  「噢……」痛!起身的動作太突然,腮畔被枝椏磨出紅痕。

  「禾良姑娘,原來你在這兒。你……沒出什麼事吧?」

  聲音從背後來,顧禾良輕捂痛處忙回身,見到一名矮胖婆婆。

  「我沒事,嗯……沒仔細看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沒事的。」

  「沒摔傷吧?趕緊坐下來,老婆子幫你瞧瞧。」

  「真的沒事,您別擔心。」顧禾良搖頭,忙擠出笑,隨即轉換話題。「何婆婆,您幫我保留的『雪江米』,取來了嗎?」

  「取來了、取來了,全擱在後門那兒,咱給你留兩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種,你和你爹要還吃得慣,老婆子再讓人送來。」

  「我取回去讓我爹再試食,若他老人家也覺得好,咱們『春粟米鋪』可要向何婆婆下貨單了。」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進「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買賣,而是前些時候吃過何婆婆相贈的米糧,那稻種不同一般,一問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種的「雪江米」。

  何婆婆與她顧家以往是住在同條街上的對門鄰居,可說是瞧著她長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會館後方建起不少小跨院,專供自家管理階層的長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當工頭的大兒子於是帶著一家老小住進會館後院,原來的住處則租給人開麵攤子,收些租金貼補家用。

  何婆婆笑彎兩眼,揮揮手。

  「下啥貨單?我頂多牽牽線,讓『春粟米鋪』和我老家那些莊稼人接上頭,那兒的米要能直接由你顧家收購,省了中間一趟轉手費,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顧禾良溫順頷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緊。

  「哎呀!說到這兒,咱們手腳得快些,我讓傻貴兒備了小推車候著呢,打算幫你把兩袋米推回『春粟米鋪』,這事可不能教秀爺發覺。」

  顧禾良聞言一怔,道:「咱們這麼做,可沒礙著他。」又不是從「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爺財路。

  「好姑娘啊,咱們家秀爺還真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八成連個邊都沾不上,誰知他大爺會怎麼想?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安良。」

  何婆婆拉著她便走,往後門方向去,滔滔不絕又說:「我那媳婦兒不是給咱家添了個大小子嗎?你今兒個還逗著他玩,給他舔白糖糕的。快滿週歲的小奶娃,近來剛在學步,好動得很,稍沒留神,娃兒就不見了,都不知鑽到哪兒玩,好幾回都是讓秀爺送回來……唉,你沒瞧他大爺的臉色,比炸過臭豆腐的餿油還臭呢!」略頓。「不過還好,他臭臉歸臭臉,倒沒怎麼把氣出在娃兒身上,咱就怕他……」

  「他不會的!」直到話衝出口,顧禾良才意會到自個兒急急地說了什麼。

  見何婆婆側過老臉,古怪地瞧著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說……嗯……游家大爺是做大事的人,身為當家主事,不會對一個小娃娃發脾氣才是,何婆婆您放寬心。」

  「唔……姑娘說這話,那也挺在理的。說實話,老婆子瞧游家這位大爺,越瞧越覺詭怪。說他好嘛,他對那些和『太川行』為敵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說他不仁義嘛,他又肯照顧底下人,不論出身高低,誰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誰,每年三節賞銀加分紅,犒賞手下不手軟……」

  何婆婆喃喃地說上好些話,究竟說些什麼,顧禾良沒再仔細聽了,腦中竟又浮現男人那張朗笑臉龐……還有他一口塞進兩塊白糖糕、雙頰鼓脹的滑稽樣……還有被娃兒的大哭嚇得手足無措的糗樣……還有他跟娃兒打商量時的醇美語調……還有……還有……

  她驟然深吸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緒全壓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腦海裡怎麼盡留他的影?

  她甚至覺得……那樣的他很可愛,那些在私下才會偷偷展現的表情,很可人意兒,像個淘氣的大孩子似的……

  怪人。

  怪得讓她心發軟,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麼好笑事兒嗎?」

  啊!她真笑出聲了!「沒、沒事的。」連連搖頭。

  方寸間興起不尋常的波動,她雙頰莫名臊紅,又怕被瞧出臉紅,秀頸便一直輕垂,由著何婆婆繼續嘰哩咕嚕說不停。

  直到她告別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鋪,然後送了幫她運米回來的傻貴兒一籃子白糖糕當謝禮後,她才懊惱地想起,自個兒那枚開心銅錢還沒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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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年關將近,江北已下過幾場瑞雪。

  愈接近年節,雪勢倒弱了些,僅在天亮前與日落後降雪,白晝時,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飄得像春天隨風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豐不豐瑞,「太川行」裡的買賣依舊一樁接一樁,縱南北,通東西,往來不息。

  再有,幾件大宗生意得趕在年前辦妥,才不至於誤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關,「太川行」所屬的會館、碼頭貨倉,以及永寧城內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鋪,全都熱烈忙碌著,較尋常時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夥計們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爺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營生,更得忙著擺脫永寧城八大媒婆的糾纏。

  這事真要提的話,得回溯到立冬時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場、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爺發了貼,請八大媒婆過府喝茶,說到底,就為了自家長孫德婚配,正式相請媒婆們幫忙,多多留意城內外合配的大家閨秀。

  游家老太爺替兒孫找媳婦兒,此事豈有不轟動永寧城之理?

  游家這樁姻緣要能牽成,謝禮肯定豐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顯本事,頻出奇招,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半個。

  於是乎,此次被親親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巖秀,在立冬過後,便開始過著天天受媒婆們騷擾的日子。

  「秀爺,您先走,小的善後!」今日一同隨主子出門巡視鋪頭的憨厚年輕護衛緊聲低嚷。

  八大媒婆此時來了四位,從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標物堵在街心。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算永寧城內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圍攻過來,擋不住也要硬著頭皮擋。

  游巖秀剛與自家第十三鋪的掌櫃談完話,跨出店舖就遇上這等陣仗,一張俊臉微微變色,柳眉攏得快要打結。

  須知這些日子,他「淵霞院」的寢房、書房、會館內的議事廳,甚至是碼頭倉庫內的臨時議事小廳,堆的全是媒婆們爭相送來的女子畫像和繡像,多到他見了心煩,還得勉強自己一張張、一幅幅揭開來瞧。

  男大當婚,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終歸得娶妻生子。

  他父親早亡,十二歲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邊學做生意,後來一母所出的親弟游石珍長至十二歲時,亦跟在祖父身邊一段時候,只可惜家中事業不對親弟脾胃,這副重擔,他當人家兄長,身為游家長孫,那是非扛不可,此般體認早深入他血肉內。剛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將「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業大,人丁卻單薄得很,到他這一代也僅有他與珍弟二人。

  現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確實該為婚事合計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舉,雖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擾,但該做的事,仍得做,該忍得事,還得忍。

  只是,閨女圖一下子送來太多,他看得頭暈目眩,卻沒一張瞧入眼,遂遲遲無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沒瞧出個結果,八大媒婆就糾纏他一日,一日復一日,也不知何時才到頭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爺我感念在心,撐住!我先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毫無愧疚地丟下話後,游巖秀再次退回十三鋪,在層層掩護下從店舖後門溜走。

  後門出去是一條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給送水、送貨、收夜香的木輪車通過,經年累月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了兩道略深的輪痕,即便積著雪也掩蓋不過。

  他沿著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條小巷。

  巷內人家頗多,巷尾又接另一條巷頭,他在裡邊轉了會兒,此時放眼望去,每戶人家的屋簷皆白皚皚的,長出牆外的樹則光禿禿,枝椏尚馱著雪,因應年節而掛在門口,討個「事事如意」好綵頭的紅柿串兒全凍得硬邦邦……咦?這扇門他剛才似乎有經過,那棵禿樹他有點面熟……唔……該不會……好像是……難不成……迷路了?

  混賬!開什麼玩笑?

  他誰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測、奸險狡詐、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爺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年輕人,你往右邊巷子走,聞到甜甜鹹鹹的米香,循著那個味道過去就出大街了。」一名開門倒煤灰的褐臉老人衝著他和善笑道:「你別惱,咱們這兒的胡同確實是亂,沒走過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頭一個。」

  呃!「……多謝老伯。」

  為防老人認出 他,有損他「冷酷嚴峻」的威名,他略側頭避開對方目光,硬聲硬氣地道謝後,隨即選擇右邊巷子快步離去。

  照樣是東彎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這麼滲進寒冷空氣裡,再凍的天彷彿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無預警的鑽鼻進肺,待他意識到時,腳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隨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鹹鹹的,樸實卻豐饒,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說不出的愉悅直從心窩湧出,於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餓,嘴跟著有些饞了,雙頰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麼呢?老人 方才說了,那是米香。

  然後,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佇立在巷口轉角。

  他看到那間鋪子,看到她。

  那是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米鋪,招牌有些老舊,紅底黃字寫著「春粟」二字,鋪頭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關已近,米鋪不光是賣米,還擺著外攤賣起剛出爐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鹹,甜糕呈現出泛光的褐蜜色,鹹糕則有原味以及摻著蘿蔔絲賀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擺在攤上,除此之外,更有應景的金黃發糕,一團一團兒的,每個都發得高高的,顯得喜氣,那手功夫著實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籠疊著四、五層,地下火力全開,在大冷天裡冒著熱呼呼的白煙,那姑娘正掀開最上頭的蒸籠蓋子擦拭過多的水氣,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色衣襖,身前繫著長長圍裙,身材嬌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襖衣撐得繃起,腰肢顯得既巧又蠻,再往下瞧,臀線圓潤無比,整個身軀就像只可愛的小葫蘆兒,想要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就得找這樣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嚕……

  他聽到身體裡發出聲響,卻不知是吞嚥津液聲,抑或肚皮打響鼓?

  緩緩地,他目光從「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後移往她的臉。熱氣蒸騰中,那張鵝蛋形臉膚白頰腴,細眉長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長相並無突出之點,就是一整個兒秀秀氣氣的。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喉結滑動,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時在叫,說餓不是餓,說不餓肚裡卻空虛得很,一空虛就貪,到底想貪些什麼也不自知。

  不妙!

  他該不是染上什麼急症?

  壓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揚,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視人家姑娘。

  米鋪的年糕攤子生意相當不錯,前去光顧的大娘、婆婆們,感覺皆是「春粟」的熟客,領著菜籃子站在攤頭前,狀似挑年糕,實則賀那姑娘閒話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兒個我跟你爹吩咐過,要甜年糕半籠、發糕一十八個,你得記得幫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過來扛。」

  「李奶奶,我等會兒準備好,幫您送過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個姑娘家,忙進忙出的,哪還有力氣送貨?你爹啊,就更別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請他自個兒保重要緊。」

  一名粗壯大娘插話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開了間醫館,叫什麼……『杏朝堂』的,那老大夫聽說是宮裡出來的,很有兩下子,你請大夫替你爹瞧瞧,開貼固元守本的藥方子,有病醫病,沒病強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聽說過,一把鬍子白得發亮,臉上可不見半道皺紋。」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壯大娘笑罵:「什麼妖怪?我說是活神仙才對!來大夫保養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賜良方,讓我也能跟禾良一樣,皮膚變得白嫩嫩又軟呼呼!」

  幾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團,互相鬧著,嗓門之大,讓避在不遠處的游巖秀也能聽明白。

  他見「年糕姑娘」始終嘴角帶笑,聽到趣味橫生處,眉眸逢春般綻出歡愉,五官更為清朗。她手腳麻利地幫每個人把挑選的東西包裹號,也向大娘問清楚城南新醫館的確切所在。

  送走這一批老主顧後,她又察看一眼蒸籠底下的火候,米鋪後,有位老伯掀簾子走出來和她說話,像是要她進去歇息,她笑著搖頭,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進厚簾子內,然後,她拉著凳子坐下,繼續看顧。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兒站在攤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兒有多久了,嘴微張,吐著白團團的氣,兩隻大眼睛直望著冒白煙的年糕,眨也沒眨。

  女孩的襖衣、襖褲雖說乾淨,但上頭有七、八處補丁,蠍子也舊得可憐,一眼便知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見她了,鵝蛋臉微微一偏,跟著舉手招了招。

  女孩發著怔,知道那秀美的大姊姊對她笑,對著她招手再招手,這才回過神。她有些遲疑地挪動腳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巖秀靜覷著那抹玲瓏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來,她用沾過油的薄竹片切開年糕,甜的、鹹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塊,然後包在油紙裡,笑咪咪地遞給女孩。

  女孩蒼白小臉瞬間浮現喜色,兩頰生暈,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油紙包,正驚疑不定,兩名年紀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來,一人一邊挨著小姊姊,六隻稚氣的眼睛全盯著飄出米香的油紙包不放,其中一個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個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話,肚餓了也沒誰照顧嗎?

  顧禾良暗歎口氣,嘴角仍溫柔勾揚。

  她逕自把兩塊年糕塞進小姊姊懷裡,隨即,她走回攤前,再切了兩份大小適中的年糕,包裹好後,分別交給小男孩們。

  「年糕是大姊姊親手做出來的,我家老驢阿默還幫我推石磨磨米漿。年糕得熱呼呼吃,滋味才好,別捨不得,明兒個還想吃,再來鋪頭這兒找姊姊,好嗎?」

  「嗯!」小姊弟們寶貝無比地抱緊油紙包,用力點頭。

  「謝謝姊姊……」女孩較懂事,紅著臉道謝。

  顧禾良摸摸她的頭,又碰碰她略冰的頰面,柔聲道:「快回家,外頭天寒地凍,著涼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見!」女孩騰出一手牽著弟弟,另一名則主動拉著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燦笑,這才歡喜離去。

  顧禾良凝望孩子們的小小背影,直到他們沒入冷冬街景與往來人群裡,終才深吸口氣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氣能提神醒腦。

  挺直腰肢,她拍拍雙頰,驀然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略怔,她眸線徐挪,定在自個兒右腕上--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六枚……六枚?!

  怎麼會?!

  五彩線未斷,猶系得緊緊的,她的開心銅錢怎麼又少掉了一枚了?

  原本串著八枚銅錢,秋天時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後來雖托何婆婆領她進去又找過一回,仍舊無法尋獲,何婆婆見她難過,直安慰她,還承諾會幫她再留意,也會請平時負責灑掃的人幫忙尋找,但秋去冬來,哪還有開心銅錢的影兒?

  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惱、好懊惱了呀!

  怎麼又發生相同狀況?

  驚得一張臉瞬間血色盡失,她低頭慌張搜尋,連攤子都無心照顧。

  啊!在那兒!

  一枚圓圓的小物在覆著薄雪的地上滾動!

  她緊張地追過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後越過三名往來的百姓,銅錢巧妙穿過那些人的腳邊,滾到對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氣,彎身欲拾,一幕淺青色錦袖忽然躍入她低垂的眸線內,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長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銅錢。

  顧禾良心底打了個突,循著那錦袖抬高雙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預估的要高,她秀顎一揚,眸光再試著上拉,與對方打了照面。

  這人是……咦?

  這雙眼……

  啊!是他!

  是游家大爺那雙頭尖尾尖、圓圓兒的杏仁核眼睛!

  原來近近去看,他的瞳色並非玄黑,而是帶著點奇異的金棕色呢!倘若瞇成彎彎兩道,金光燦顫,那模樣應該頗淘氣。

  「這位爺,您手裡那枚銅錢,能否還給我?」

  她徐聲問,不很明白為何會突興一股想開懷笑的衝動,暗自深吸口氣才抑制住,僅微微揚唇。

  游巖秀垂目盯著頭頂心還不及自己肩頸的嬌小姑娘直看,要把人家瞪跑、嚇哭似的,他表情前所未見的嚴肅,內心前所未有的鼓蕩。

  「大爺,那枚銅錢……」

  他突然粗聲粗氣搶話道:「開門做生意,就為求財求利,客人上門光顧,錢財自然從他們懷裡挖取,一斗圓糯米和水去磨,再稀也僅能磨出兩小層米漿,你適才賣出的甜糕、鹹糕,都切得太大塊,即便成本應付得過,再算上做工和所花的時間,怎麼都划不來。」

  聞言,顧禾良一怔,又費了番勁兒才把不斷湧上的笑意壓下。

  她語調依舊持靜守禮,淡淡道:「薄利多銷,還是合算的。」

  柳眉蹙起,他紅而有型的薄唇抿了抿。

  「那……那三個孩子呢?這也合算嗎?見人家穿得破破舊舊,見人家可憐,見人家瞪著你熱呼呼的年糕淌口水,你便分文不取,來一個送一個,來三個送更多,要是一口氣來十個、二十個呢?你就不怕明兒個攤頭前擠滿大小乞兒,全來跟你討東西吃嗎?」

  顧禾良被他略嫌激切的眉目賀語氣弄得有些迷糊,心想,他暗中覷看她的一舉一動,定是在這兒站了好半晌,瞧他雙肩都積著薄雪,黑睫也沾上雪花。

  越想,她臉蛋越熱。

  唉,游家大爺實在長得好看,與他對視太久,會失神的。

  她調息,眸光收斂,一會才又緩緩與他對上。

  瞧著他時,她淡笑不語,像是無法回答他的問話,對他近乎氣急敗壞的質問也沒擱上心,乾脆笑而不答。

  游巖秀沉著臉。

  人在外頭,他不太習慣板著一張臉,但這次不太妙,他表情愈嚴酷,心裡頭愈急,究竟急什麼,一時間竟說不出個所以然,彷彿怕自己會把眼前姑娘嚇住,怕人家覺得他難相處,覺得他市儈、對他不喜愛……

  青天白日的,他到底是被哪道雷給劈中了?

  生意場上,沒心少肺的事他做得也不算少,老天要劈他,就劈得痛快些,莫名其妙轟來這一道,他頭昏心熱,目眩神迷,究竟想怎樣?!

  「你不識得我是誰嗎?」口氣有些惡。

  顧禾良不以為意,點點頭。

  「您是『太川行』的秀爺。城裡許多人都識得您。」

  「既然知道本大爺是誰,那你就該清楚,唯利是圖是我的本性,錙銖必較是我的樂趣,這是商人的生存之道。問你話,你只笑不答,分明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全身銅臭味,對不?」惱羞成怒了。

  簡直是欲加之罪!「我沒這樣想。」顧禾良心裡的迷惑再生,感到好笑耶荒謬。qunliao她記起「太川行」會館後院的哪一個秋日,私下與小娃娃稱兄道弟的他,冷峻表相下藏著孩子氣的真性情,而此時此刻,他正為了某個她全然不明白的原因,對她發小孩子脾氣。

  「我覺得秀爺說的很是,我不答話,是真的想不出話駁您,絕無輕視之意。」她還是笑,雙腮兩抹紅,沉靜卻也靦腆,細聲又道:「我的銅錢,秀爺能還我了嗎?那是我方才不小心掉的,您能不能……秀爺?」怎麼恍神了?

  被低聲一喚,游巖秀陡地抓回神智。

  明明燒著一把無名火,不斷鑽進鼻腔的香甜味卻讓他沒辦法專心一志地生氣,那好味道像是從她膚上散出,害他很想把她抓來懷裡聞個徹底。

  他蜜色臉龐竟也透出暗紅,目光直勾勾的。

  說她美,也沒多美,秀秀淨淨,中等之姿罷了。

  乍一看是小家碧玉型的姑娘,進一步與之接觸,頓覺她寧靜的神態委實耐人尋味,很穩、很沉,既明朗又沉穩,對她發怒,那怒氣如泥牛入海,她笑笑再笑笑,大海一吞,泥牛全化了……

  他今日方知,自個兒原來是屬牛的,他是那頭泥牛。

  「這枚中心開著方口的銅錢對你很重要嗎?」他終於現出一直捏在指間的小錢,銅錢上鑄印著「和順安良」四小字,兩面皆有,做工相當精細,這種小東西便如泥娃娃的長生鎖片,皆是用來祈願守福的。

  「嗯。」她頷首。「那是我娘親留給我的。」

  留?「你娘不在了嗎?」

  她先是微愣,彷彿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寧定心緒後才答:「我娘在我八歲那年病逝,已經不在了。」

  他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邊把玩銅錢,玩啊玩的,忽地啟聲又問:「上頭有你的閨名,是嗎?我聽到那些大嗓門的婆婆和大娘們,一直『禾良』、『禾良』地叫你。」

  顧禾良心跳陡然一促,這樣的交淺言深,又是跟一名幾近陌生的男子,眼前態勢教她感到困窘,但古怪的是,對他堪稱無禮的直率,她並不著惱,也不願敷衍應付。

  他的眼神很真,看人時很專注,灼灼的,能灼暖她的皮膚。

  她淡笑,又點點笑。「我的『禾』是『稻禾』的『禾』。我叫顧禾良。」

  「我叫游巖秀。」禮尚往來,他鄭重地自報姓名。

  她秀眉微挑,忍住噗哧笑出的衝動,再次悄悄調息。

  「那麼,秀爺能把東西還給我了嗎?」

  游巖秀沒說話,只緩緩遞出指間之物,放在姑娘攤開等待的掌心裡。

  「謝謝……」合起手,握住銅錢,顧禾良感激地朝他綻唇笑開。

  他胸口繃繃的、脹脹的,說不清的慾念湧上,很想一直留住那張歡愉外顯得秀顏。

  「我還有一枚銅錢,是我拾到的,上頭也有『和順安良』的小字,想要嗎?」

  「啊?!」顧禾良瞠圓眼,既驚且喜地見他翻出懷裡的錢袋。

  他把錢袋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部倒出來,單掌捧著一坨銀子和銅錢,有一枚色澤略深、厚度微薄,一下子就攫住顧禾良的眸光。

  「那也是我的!」遍尋不獲,原來那時是他撿去了!她小臉喜色盡現,哪能再維持矜持,想也未想,伸手就要拿。

  驀然間,她的指陷入男性掌握中,來不及取回開心銅錢,她卻被牢牢握住了,即便這收攏五指的舉動讓三、四塊小碎銀子掉落地面,那男人也不去理會,硬是緊扣她。

  「哇啊啊……」驚呼。

  「噢!」驚嚇。

  「咦?!」又驚又疑。

  顧禾良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方寸掀浪,隨即又被明裡暗裡佇足圍觀的男女老少嚇了第二回。

  小手被抓,她心驟震,沒叫出聲,旁觀的眾人倒是替她驚呼連連。

  老天……她被看了多久?

  他可是永寧城裡有頭有臉的人,肯定會被認出的,可不能胡來啊!

  「秀爺?」她嘗試要抽回手,努力地試過幾次,對方偏偏不放。

  他不說話,表情再凝重不過,像內心正在下一個極重大的決定,一確定答案,便是一生的事,萬不能馬虎。

  ……這算被當街輕薄嗎?顧禾良搞不清楚,實在沒法子掙脫了,她只好脹紅臉迎視他,無言乞求著。

  「第一次賣你一個人情,讓你無條件取回銅錢,本大爺為富不仁、唯利是圖的商人本色已然受到傷害,第二次總該有些甜頭可嘗吧?」他慢吞吞道,俊美面龐不像在說笑。

  「甜頭?」

  「對。就是甜頭。」他輕哼了聲,嘴上雖如是說,此時倒已慢吞吞鬆開抓握的五指。

  甫一感覺那力道放鬆,顧禾良乘機收回柔荑。

  那枚掉了幾個月的開心銅錢終於失而復得,她緊緊捏在手心裡,臉還很燙,胸口仍舊促跳不歇。

  「謝謝,我很感激……你、你等等!」匆匆丟下話,她轉身跑回米鋪。

  「禾良,出啥事了?隔壁福嬸剛才跑來後院米倉嚷嚷,說你被人欺負!誰欺負你,爹跟他拚命!」在鋪子後面忙著的顧大爹突然撩開布簾衝出來,氣呼呼的,手裡還提著一根九齒釘耙。

  「沒事的,爹,沒誰欺負我,是有人拾到娘給我的開心銅錢,送回來給我了。我……我等會兒再跟您解釋!」

  「禾良!禾良啊……咦?」閨女鑽進布簾內,頰紅紅,眼發亮,不太對勁啊……顧大爹心中大疑,不禁看向對街,見那身形頎長的錦袍男子立在巷口,面容有些眼熟,他瞇起眼再仔細看,訝呼一聲,認出對方了!

  他家的閨女怎會跟那人牽扯上?

  顧大爹兀自發怔,禾良此時已從簾後出來,懷裡抱著一隻小提籃,筆直朝等在對面的男子小跑過去,來到他跟前。

  「我沒什麼能當謝禮,秀爺若不嫌棄,這籃子小食給您帶回去嘗嘗。」

  游巖秀下意識接過她遞來的小籃子,揭開蓋子一瞧,臉色微變,喉結暗滾。

  「……我……這種甜膩膩的玩意兒我半點不愛,大爺我堂堂男子漢,怎會吃這種娘兒們才愛的小食?」

  聞言,顧禾良眉一揚,嘴角微翹,溫聲道:「這些白糖糕,糖霜茶果全是我親手做的,剛剛做好不久,很新鮮的,材料都是挑選過的,甜而不膩口,秀爺嘗看看好嗎?」

  男人兩眼發直地盯著甜食,卻不答話。

  她忽地咬咬唇,幽歎道:「對不住,我真的拿不出東西謝您。這些糕點確實太寒酸……」

  就在她打算取回籃子時,他卻不放,把籃子提把抓得死緊,緊得指節都突出來了。

  「我不吃,總可以拿回去給其他人吃。再有,你都說甜而不膩了,我可以小嘗一下,如果既死甜又膩口,別怪我再來找你算賬!你……你給我的東西還想取回,天底下有那麼便宜的事嗎?」他大爺又惱羞成怒了。

  真像孩子呢!

  逗著他、鬧著他,然後就如同被點燃的爆竹,他自個兒噼裡啪啦亂響一通。

  怪人,可是好有趣。

  顧禾良得把十指掐得緊緊的,才能勉強忍下翻滾的笑氣。不能笑,至少不能大笑……唔,微笑應該可以把……

  於是,她對他微微地彎唇露齒,眸光如泓,將心中謝意傳遞。

  娘親給的開心銅錢能找回來,她真歡喜,能和這位「表裡不一」的古怪大爺說上幾句,有所接觸,她也是真歡喜,莫名地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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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混賬!」

  聽見男人驀地低咒,顧禾良一凜。

  循著他的視線側看,大街另一端有團團「紅浪」席捲而來,她定睛再看,竟是永寧城的八大媒婆。她們個個「戰績輝煌」,自有「成名絕技」,又常是一身紅衣珠花,那名氣也是響噹噹。

  游巖秀冷臉再臭三分,漂亮的桃紅嘴都氣歪了。

  「剛才來四個,現下八個一起上,不給活路是嗎?」他的忠心護衛小范不見蹤影,怕是被整得不成人形了。

  「混賬!」又罵,他收回目光。「……我得走了。」一接觸姑娘沉靜的、細長的眼,他腳步不禁遲滯,明明說要走,怎麼走離一步會這麼困難?

  「我要走了。」他語氣略帶重地重申。

  「嗯……」顧禾良微微笑,誠摯道:「希望秀爺早日覓得良緣,能順利相到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大家千金。」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門當戶對?千金小姐?難道本大爺娶親還得看對方家產足不足量、底子夠不夠厚嗎?你這樣說未免太污辱人!我爺爺當年一手建立『太川行』,從無到有,他老人家也是從貧民窟、窮人巷裡硬闖出來,啃過草根、喝過雨水,吃苦當作吃補的,我跟在他身邊多年,學了那麼多,受的磨難也多,關關難過關關過,難道見識還會如此膚淺嗎?你給我說清楚,大爺我……混賬!」那波「紅浪」已然逼近,逼得太近,非逃不可了。

  「我跟你還沒完!」

  惡狠狠地撂下話後,他瞪她一眼,終於轉身奔入巷內。

  顧禾良怔怔地立在原處,被他剛剛暴起的長篇大論弄得有些頭暈。

  見到媒婆們一舉殺到,她才想起游家老太爺幫長孫托媒之事,這事早傳得街知巷聞,人家談起,她就聽,當作城裡的一樁趣聞,反正事不關己,聽聽就算了,卻沒料想會和事件的主角說上話。

  她祝福他的那些話,絕對誠心,並無他意,怎麼他好像不太領情?

  我跟你還沒完!

  唉,這位私底下很孩子氣的游大爺,都要成親了,再不收斂些,會把自個兒的夫人嚇著的……或者,老天能發發善心,允給他一個能包容他、甚至喜愛上他的孩子氣的夫人。

  老天保佑……

  保佑他……

  「禾良,外頭冷,快進來啊!」

  爹在喚她了。「好。」

  她嚥下堵在喉間的無形硬塊,心口繃得微痛,該是有些什麼,但深思無用。

  深深呼息,她拋開那模模糊糊的心緒,笑著轉身,小跑穿過街心……

  彎彎曲曲如迷境的巷內,錦袍大爺對自己當真佩服得緊,雖然他先前迷了路,然第二次踏進來,已漸漸掌握認路的要領。

  就說嘛,這種小事如何難得倒他?他誰啊?他可是「太川行」吃人不吐骨頭、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

  此時雪花漸濃,他全身卻怪異發燙,渾不覺冷。

  為何會這樣,他也不甚清楚,只是腳步越放越慢,越來越緩,然後乾脆停住,他垂首看著抱在臂彎裡的小竹籃。

  四下無人,此刻不動口,更待何時?

  揭開竹蓋子,白糖糕這麼美,沾滿糖霜的茶果這麼誘人,他鼻翼歙動,左胸也跟著鼓動,長指抓起便往嘴裡塞。

  咦?這滋味……有有有,他嘗過!

  甜糕入口即化,糖霜融出甘味,帶香的甜,爽而不膩,連無齒小娃都能靠一嘴涎,舔掉一大塊。

  好好吃,好美味,他有一整籃子,全是他的、全都是他的呢!唔……是說,籃子會不會太小了些,怎麼只有一層?真是的,他是大男人,食量大如牛是天經地義的事,送這一小層哪夠他塞牙縫?可惡,等會兒再回頭找碴去……

  無法克制,他狼吞虎嚥地塞完所有小食,邊吃邊掉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不傷心,卻是感動過頭,淚水如清泉湧出,險些連鼻涕都要流下。嗚……好感動……嗚嗚……不得了的感動……嗚嗚嗚……怎會這麼感動……嗚嗚嗚嗚……不好!

  背後有人!

  耳朵一豎,察覺到聲響,他淚水凝在冰頰上,身後已傳來聲音--

  「哎呀秀爺∼∼我的好大爺,大冷天躲來這兒,您可教老身好找啊!」

  不知是八大媒婆裡的哪一位,總之鼻子夠靈,硬是給逮到了。

  混、混賬!他滿嘴甜糕還塞得兩頰鼓鼓的!

  眉間糾結,他背對來人使勁兒猛吞,吞吞吞,吞得臉紅脖子粗,額角浮出青筋,俊美五官揪成包子似的,好不容易終於把食物全咽進肚腹裡。

  媒婆呵呵笑,人尚未走近,濃厚脂粉味兒已飄來。

  「秀爺,原來您中意『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兒!唉,禾良姑娘和您在大街上的事兒,咱可都探得一清二楚。」

  「我中意她?」

  錦袖以隨意之姿拭過面頰,把該擦的全擦乾淨。

  游巖秀長身徐轉,對住一身俗麗的媒婆。

  此際,他俊面冷酷得可比寒雪,瞳底的凌厲半斂半現,笑哼:「奇了,我中意誰,自己怎不知,還得由你來說?」

  媒婆不自覺抖了下,紅艷艷的嘴略僵,硬擠出話。「這種事……傳得原本就快啊!您不遮不掩、當街握她小手,她羞得想掙都掙不開,最後,您還給她兩枚金光閃閃、銳氣千條的寶石當作定情物,她心裡過意不去,好生躊躇,仍回送您一籃子甜糕……事情都到這分上,還說您沒意思嗎?」

  ……謠言果然可怕。

  游巖秀柳眉一沉,皮笑肉不笑,慢條斯理道:「既然我對顧家閨女一見鍾情,非卿不娶,也就用不著八大媒婆再為我操勞奔波,托媒的事就免了吧。」

  「嗄?!這、這這……那可使不得啊!」

  「我說使得就使得。」

  「使不得、使不得……」誇張地胡揮紅巾子,她老臉急得皺起,厚厚脂粉脫落了好幾層。「秀爺,看上禾良姑娘的主兒,可不單您一位啊!」

  怔了怔,他杏眼微瞇。「什麼意思?」

  「秀爺不知嗎?禾良姑娘的娘親原本在『廣豐號』穆家底下做事,是穆夫人的陪嫁丫環,據說主僕兩人情同姊妹,後來禾良的娘到了嫁人的年紀,親事還是由穆夫人作主的,雖嫁出穆家,到底沒離開永寧城,主僕二人相見也容易,因此穆家與顧家是有些淵源的……」

  「廣豐號」穆家嗎?

  真刺耳。

  游巖秀俊顏罩霜,淡問:「你說誰也看上顧禾良了?」

  媒婆繼續加油添醋道:「可能是上一輩的有那麼一層關係在,禾良的娘雖沒了,穆家偶爾仍會派人去『春粟米鋪』關照一番,後來不知怎地,近來穆家大少爺變得常往米鋪裡走動,跟禾良有說有笑,似乎是有那麼一點意思……」拍拍胸脯喘口氣。

  「秀爺啊,人家穆家大少先瞧上的,和禾良也漸漸走近,走得也挺順的,您就別摻和進去了。永寧城裡的好姑娘多的是,即便挑不到您中意的,盡可往別地方再找。游老太爺既然開口要托媒,沒把您終身大事辦成,老身死不瞑目啊!」

  媒婆呼天搶地演得慘烈,游巖秀卻一臉無動於衷,彷彿窮極無聊。

  天曉得,他兩排美牙都快咬碎了!

  喉頭堵得難受啊,讓他強烈懷疑根本沒把白糖糕吞進肚裡,而是全部卡在咽喉,吐不出、吞不下的,噎得他險些斷氣。

  他要真斷氣,也得拖著「廣豐號」的穆大當墊背!

  腦中閃過女子白淨臉容、素寧的模樣,她有一雙聰慧的眸子和溫暖的淺笑,而他嘴裡,尚留著米香與糖霜的好味道……很好,既然是姓穆的想要的,他就非奪不可!看誰狠!

  滿腔的不是滋味真不知打哪兒來,他沒多思量,只明白這一「戰」極為重要,如何都得贏。

  無論如何,他都得搶到那姑娘!
  
  「春粟米鋪」自開店以來,未曾一口氣擠進這麼多人。

  先是有前來買米、買糕的老主顧,這些人驚見媒婆喜孜孜上門,後頭還遣人送進一箱箱、一盒盒用大紅紙包得喜氣洋洋的禮品,堆得米鋪裡都快沒地方站,跟著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街坊鄰居、過路百姓全好奇地挨過來看熱鬧,擠得小小鋪子水洩不通。

  米鋪前頭鬧著事,後頭也靜不到哪兒去,一早就有木匠工頭領著一批體格粗壯的工人,說是受人所托,接了「春粟米鋪」的活兒,在短短幾天內得把鋪子內外修整得漂漂亮亮。

  顧大爹請他們別動工,想把眼前莫名其妙的狀況釐清再說,工頭卻好生為難,因為一半工資已先入袋,得完工才好去領剩餘的一半,而付錢的是大爺,大爺要他們做,哪能說停便停?

  顧禾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得從家裡「逃」出來。

  不得不逃,她再慢上半著,那些老主顧、街坊鄰居們肯定會隨著媒婆衝進後院,困住她、圍堵她,非要她給個明確答覆不可。

  事發突然,轟得她措手不及,以她定靜性子做出這種「棄家而逃」的舉措,實在不可思議,但又有誰在毫無預警下被如此大陣仗提親,引來諸般關切之後,依舊能平常心以對?

  提親啊……

  她從未想過,「太川行」托人說媒,會說到她家裡來。

  她從未想過,聽到游家來說媒,她整個人會頭重腳輕宛如飄浮,腦子裡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擠滿無數思緒,卻怎麼也抓不牢一縷想法。驚愕是絕對有的,羞赧也是有的,但她歡喜嗎?抑或感到懊惱?氣憤?

  從未想過的事,今天可發生不少……

  逃出來該避到哪裡去,一時間心裡也沒個准,從後門溜出後,她就一個人在彎彎曲曲的巷內兜轉,幸得今兒個沒下雪,冬陽還在近午時分小露了臉。

  她該是相同路線繞了三圈左右,腳步不停,垂頸欲繼續再走,一面高大肉牆驟然間擋在前頭。

  她愕然止步,抬起眸子。

  唉,他、他這是幹什麼呢?

  男人正利用自己頎長身形的優勢對她施壓,上身刻意傾近。

  她下意識微微後仰,他再傾近。

  她再後仰,他探她底線似地又一次傾近,這一次,她不動了,眸底驚愕回穩,心跳持續加劇中,但已能坦坦然迎視他的精目。

  「你住在這裡,原來也會迷路嗎?」游巖秀挑眉勾唇,心情似乎很好,英俊面龐浸在冬陽裡,美得發光。

  「……我識得路。」美色當前,顧禾良看得都快忘記眨眼,得好努力才能持平嗓音。「這兒巷子雖九彎十八拐,我早摸熟了,蒙著眼都能走出去。」

  「那你幹麼在裡頭繞圈圈?大冷天的在巷內胡晃,有什麼好逛?」

  「我在想事情……」略頓,她突然頓悟般揚睫。「您、您一直跟著我?」

  游巖秀挺直身軀,兩頰暗紅,表情很賴皮。

  「跟著你不行嗎?我就想你能逃哪裡去?你溜出永寧城,我就追出永寧城;你躲到天涯海角,我就追到天涯海角。再說,你躲什麼躲?我讓你覺得沒臉見鄉親父親嗎?還有,你別您啊您的直喊,我二十有八,你剛滿雙十,咱倆怎麼都算同輩,你別想把我喊老。」

  顧禾良聽得兩耳都燙了,心想他怎曉得她的年紀?後又想,他都請媒人上門了,肯定探得她不少事。

  她一時間抿唇不語,擋在面前的游大爺竟沉不住氣,俊臉微微扭曲。

  「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我就知道!你以為我是富家公子哥兒,含金湯匙出生,沒吃過苦、沒體會過人情冷暖兼之手無縛雞之力,對不對?我告訴你,本大爺也練過幾年武,基本功打得紮實,碼頭和倉庫的粗重活兒我一樣做過,雖非武藝絕頂的練家子,卻也耐操得很。」

  「秀爺,我……」

  「你不信?你真不信?!好,不用辯駁了,我證明給你看!」

  我沒有不信啊!顧禾良都還不及說出,就見他突然手握成拳,「啪啪啪」連發三記衝拳打在巷內一棵老槐樹的樹幹上。

  「啊!」她愕然張口,見粗粗樹幹裂出三道痕。

  「如何?我只出七分力,若出全力,樹肯定攔腰斷裂。」

  她瞧著他,見他眉目流露喜色,下顎翹翹的,挺得意的,杏目卻直盯她不放,彷彿滿心期待著她能說些什麼。

  心一軟,無端端發軟,她誠摯道:「我沒有不信……秀爺本來就很強。」

  她垂下頸避開男人吃人般的注視,輕聲又喃:「光是小小的『春粟米鋪』就夠我爹和我忙了,『太川行』掌的是南北貨和東西物,雜而不亂,繁中有序,我爹曾誇過你,說是守成已然不易,『太川行』傳到你手裡後,生意拓往海外,光數碼頭區的倉庫和貨船都數到頭暈,秀爺不只守成,還開疆闢土,很本事、很了不起,我怎可能瞧輕你?」

  週遭突然陷入靜默,她疑惑地抬起頭,呼息陡地梗窒。

  他的表情……好詭異,像是餓極了,然後眼前出現一道香噴噴、熱騰騰的美味佳餚,涎得他目瞪口呆,不能自己。

  「秀爺?」

  「你看起來真好吃……」桃紅薄唇下意識低喃。

  「什麼?」顧禾良沒聽清楚。

  「啊!呃……」他猛地回過神,兩眼仍舊一瞬也不瞬,美唇咧出笑。「原來岳父大人誇過我。」

  「岳父大人」四字很自然地從他口中喚出,好似大局已定,她肯定嫁他。

  顧禾良很難不臉紅。

  該對他生氣才是,聽他佔這口頭上的便宜,好人家的姑娘都該一巴掌呼過去,但,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語氣高揚,面露歡愉,她想衝著他發惱竟發不起來。

  她輕咬唇瓣,不知說什麼才好,驀然間,他低叫一聲,雙袖大張,將她嬌小身子密密摟進懷裡。

  隨即,她聽到「啪!」、「噠!」幾聲,似有東西接連掉落。

  他的下顎擱在她頭頂心,一隻錦袖覆蓋住她的小腦袋瓜,另一隻袖子則橫過她腰後,感覺他的臂膀精瘦而有力,不管方才落下什麼東西,全被他擋開了。

  護著她頭顱的手緩緩下移,改而貼著她的背。

  她悄悄揚睫,覷見男人的頭髮、面龐和雙肩皆帶雪,他在笑,翹睫沾有細雪,唇瓣猶若桃花。

  「這棵樹挨了我的拳頭,心有不甘,尋仇來了。」

  顧禾良往上頭一瞄,發現槐樹枝椏間的積雪掉落好幾坨,砸了他滿頭滿身。

  她眸線再度回到他臉上,那種心臟劇跳、呼息不順、腦子充血暈眩的症狀來得既快又猛。

  他不笑,美色已然無邊,他笑得淘氣清朗,力道更重,後勁更強,她神魂不寧,要力持鎮定實在越來越難。

  「謝謝……」她忍住想替他拍掉滿面霜雪的衝動。

  「小事一樁。」雙臂依舊環著她,不知有意抑或無意,他眉彎彎、眼彎彎,彷彿感覺不到懷裡的女子正輕推他胸膛。

  「秀爺可以放開我了。」推不動他,顧禾良只好挑明。

  他高大修長,她嬌小玲瓏。

  臂彎裡的女子身軀無比柔軟,豐盈的胸房壓著他,聞起來還香香的、甜甜的,游巖秀口中唾液氾濫,一直想去尋找那美好味道,俊臉不禁湊過去,越湊越近,拚命嗅著,鼻尖都快蹭上她的粉頰。

  顧禾良連忙偏開臉,略慌低喚:「秀爺……」

  他的行徑實在不可取,跟調戲良家閨女的色胚沒兩樣,游巖秀心裡也明白,偏偏兩手不聽使喚,整個人很饞、很饞,幾天幾夜沒吃飯似的,饞得真想用力去嗅、伸舌去舔,可以的話,最好能讓他啃個夠……

  他動作有些僵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鬆開兩臂。

  感覺摟抱的力道放鬆,顧禾良立即要退開。

  怕她會轉身逃走,他大手精準地扣住她右腕,拉著不放。

  「不要走。」他還有話想跟她說,雖然此時此刻他不確定究竟欲說什麼,只覺得能跟她處在一塊兒,多一刻是一刻。

  「我沒有要走……」垂頸輕語,顧禾良一樣有話要說,本想要他先放手,卻瞄到他指關節竟有幾處破皮,還滲出血珠。

  「你受傷了!」她神情一凝,反而主動捧起他的手,見那些都是新傷,是他方才發那三記又重又猛的直拳所造成的。「都流血了,你怎麼不說?」

  「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傷算什麼?」

  他誰啊?他可是「太川行」的秀爺,江北永寧最威的冷面王,就算痛到想哭也不能隨隨便便顯露出來!不過……他真喜歡被她小手捧著、撫著的感覺,喜歡她細眉有些小擔憂地輕擰著,喜歡她一臉認真地打量他的芝麻綠豆傷,喜歡她彷彿既苦惱、又心疼的語氣……

  他胸中掀起的波瀾忽成漩渦,那力道鑽進底層,觸動某種無法言喻的感情,他心臟鼓動,每一下都撞擊到胸肋似地劇烈鼓動。

  他不發一語地盯著她,見她取出一條素白帕子,先是小心翼翼地拭去他指節間的血珠,然後折成長條狀包住他的掌,再細心打好一個不松不緊的小結。

  「等會兒得到醫館上藥,讓大夫仔細瞧瞧,希望只是皮肉傷啊……」顧禾良歎道。

  沒聽到回應,她抬起螓首,兩兩相望,她跌進男人深邃目湖中。

  「……秀爺為什麼這麼做?」

  他瞳仁微湛,像是有些明知故問地道:「我做了什麼?」

  她咬咬軟唇。「為什麼請人上『春粟米鋪』……提親?」

  「為什麼不能去提親?」

  她放開他的掌,改而兩手交握,深吸口氣道:「為什麼是我?光是城裡的姑娘就有這麼多,有八大媒婆出馬,秀爺還愁找不到好對象嗎?」無法移開眸光,儘管可怕的熱氣已烘得她快要冒煙,她仍直定定凝注著。「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不能是你?」

  隱約察覺,他像是拿商場上的那一套對付她,不正面回答問題,迂迴曲折,以問制問。顧禾良不說話了,心懸著,乾脆沉靜以待。

  游巖秀很想賞自己一記重拳。

  他不是故意閃避她的問話,而是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他真說不出口,那樣的決定匆促卻是再正確不過,直覺便是如此,就……就是想上她家提親嘛,哪來那麼多理由?

  但她看起來似乎有點落寞,因為他的閃避嗎?

  「我……那個……因為……」吞吞口水,清清喉嚨重試。「你聞起來很香。」

  「啊?」顧禾良微微瞠眸。

  他臉紅了,目光不自在地飄開。

  然後,那不自在的目光又慢吞吞拉回來,凝注著她,慢吞吞道:「還有就是……我不想娶其他姑娘。」一頓。「就是不想。」

  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又彷彿從天落下一顆大石頭,重重落進心湖,顧禾良清楚聽見那聲巨響,「砰轟」一聲,水花激起千丈高,震得她神動魂搖。

  緊張交握的小手碰觸到腕間的開心銅錢,她下意識撫著八枚中的一枚,剎那間,她想起兩次銅錢莫名脫落的事,都與他有所牽連。

  開心銅錢是娘親留給她的祝福,冥冥中,會是娘的意念將他帶到她身邊嗎?

  她不知道,什麼也無法斷定,只是眼眶溫熱,心緒高漲。

  我不想娶其他姑娘……

  就是不想……

  然後,她迷惑了,迷在他的神態和話語中。

  「你會允這門親嗎?」

  聽到男人微繃的問話,她唇略掀,卻答不出。

  「你非嫁不可!你不嫁……qunliao我跟你沒完!」

  嘟著俊臉,他的孩子氣又鬧起來了,可說他鬧脾氣,眉目間竟是再認真不過。

  她方寸柔軟,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粉頸於是一逕輕垂。

  男人以為她不願意,頎長身軀急急貼靠過來,不容她閃避地再次摟她入懷,抱得緊緊的,事實上是抱得太緊了些,困得她動彈不得。

  他惡聲惡氣地耍賴道:「你說嫁,我才放開,你不答應,我就一直抱著,咱倆就這樣乾耗,我跟你耗到底!」

  「秀爺,我不能……」

  不、能?!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只聽到「不能」二字,游巖秀就激動嚷嚷,根本不讓人把話說完。

  顧禾良張口難言。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要她馬上決定,實在為難,總得給她一段時候仔細想想,還有爹爹的意思如何,她不能不顧。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他大爺一口氣有夠長,喊了十幾二十句還能持續,想要插他話都難。

  驀然間,他自個兒竟住口了,察覺到有人靠近。

  「秀爺?」發生什麼事嗎?

  「等會兒再找你算賬。」

  他在她耳邊吐落一句,顧禾良臉蛋發燙,感覺他雙唇好像乘機刷過她腮畔,親了一記,未及確認,已見他俊臉陡沉,翻臉比翻書還快,跟著轉身背對她。

  「還不滾出來?今天你大爺發善心,讓你放大假,你沒去逍遙快活,還跟來幹什麼?」游巖秀冷聲道。

  不遠處的轉角,忠心護衛小范邊搔著後腦勺,邊慢吞吞地晃出來。

  「爺……」

  「有屁快放,別誤我大事!」好看的杏眼瞇得像鷹眼。

  小范兩手一攤,在主子的利瞪下無奈嚷道:「不關我的事啊,是老太爺催我來的!」

  「催你來幹麼?找我回去?」皺眉。

  小范好用力地搖頭,一指指向半藏在他身後的人兒。「不是秀爺,是她啦!老太爺有請『春粟米鋪』的禾良姑娘過府喝茶,說有要緊事商量。」

  找她?

  游老太爺找她喝茶?!

  顧禾良怔了怔,還沒啟唇言語,小范已硬著頭皮,委委婉婉再道--

  「姑娘,您還是乖乖去一趟吧,要不我得奉命扛您去了。我要動手,秀爺肯定跟我沒完;您要不去,老太爺會跟我沒完。再有,老太爺還放了話,他說今兒個要沒見著您,他也要跟『春粟米鋪』沒完……唉唉,我說,這沒完沒了的何時是個頭?您就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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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鳳冠初初戴上時,並沒有想像中沉。

  然而,頂了一整天,顧禾良就真覺得脖子頗酸。

  幸得是在隆冬時節出嫁,套在鳳冠內的軟棉墊恰好用來保暖,而層層疊疊的紅衣、喜裙、繡緞和霞披穿起來也可御寒,若是溽暑時候出閣,穿戴這一身,她肯定先熱暈在花轎裡。

  所以這時候成親,再明智不過------她心底又一次告訴自己。

  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她後來回想再三,腦中尚有些抓不到邊際,像是和游家老太爺喝過那一次茶後,許多事就這麼定下,容不得她反悔,由不得她退縮,而奇異的是,她原本浮動的心像被下了巨錨似的,重重往下扎。

  「有錢沒錢,討個老婆好過年,這俗語你聽過嗎?」游老太爺笑笑問。

  「聽過。」她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好孩子、乖孩子。」老人慈祥地稱讚她,連連頷首。「那好,再不久就過年了,你就嫁咱家大巖子過個好年吧!」

  大巖子?這小名好可愛……噢,不,她眼前還有要事待解決啊!

  「老太爺,這……我不-----」

  「啥?說啥呀?我老嘍,耳力不好,你說得大聲點兒……啊?怕嫁妝來不及準備?乖孩子,不用怕不用怕,咱們游家娶媳婦兒肯定是聘金滿滿、不討嫁妝,請你爹甭擔心。」

  「不是的,老太爺,我是說------」

  「什麼?再大聲點,別欺負我耳背啊!啊啊,你問何時出閣?呵呵呵,這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再同親家好生商量,很快就能敲定。你啥也甭做,乖乖呆在家裡等出閣,年前一定辦得妥妥當當,讓你嫁進來!」

  當日那場「過府喝茶」,結束在游老太爺的呵呵笑聲中。

  然後,她迷迷糊糊被送回「春粟米鋪」,接下來是一連串緊鑼密鼓的準備,大小事兒一塊兒湧上,全由游家主導,正如老太爺所說的,事情雖多,她啥都甭操心,自有人會把一切安排妥當,她僅須安穩待嫁。

  在她被請去游家大宅喝過茶的那天晚上,小小「春粟米鋪」度過開店以來最為喧鬧的一天後,終於得到珍貴的平靜,打烊後的米鋪後院,相依為命的父女倆有一場貼心談話。

  她告訴爹,她想嫁。

  「你得想清楚,那人家底雖好,長得也俊,但脾氣不佳,既冷酷又霸氣,你要當大戶人家的主母,爹知道你應付得了,就怕你當得辛苦。」

  「爹,我想嫁他。」她微笑道。

  「禾良啊……」

  「我願意嫁他。」她笑意不減。

  「你……唉……算了算了……」又一次歎息。「想嫁,就嫁吧。」

  爹沒追問她允婚的原因,爹信她的,信她依心而為的選擇。

  所以,她在這個年前最後一個大吉日,拜別老父,上了花轎,風光嫁進游家。

  一個時辰前,她在媒婆的指引和小喜娘們的攙扶下完成拜堂大禮,耳邊一直響著歡鬧聲,如同鞭炮般噼裡啪啦的,一陣又一陣,可想而知,前來祝賀的賓客定是多如過江之鯽,座無虛席。

  她端坐在新房許久,這座院子該是離大開宴席的主廳有些距離,外頭的喧鬧已不復聞,靜謐謐的,靜得詭異,彷彿……只餘她自個兒的呼吸聲。

  不是該有小喜娘們陪在她身邊嗎?

  她雖頭覆喜帕,瞧不見,也曉得適才引她進房的除了新婚夫婿外,尚跟隨幾名小婢,怎麼整個房裡靜成這等模樣?

  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她踢踢腿,打算站起來伸展一下腰身。

  咚咚咚……咚咚咚……

  她甫動,急促的腳步聲忙從外頭小廳奔進,小姑娘家的清脆嫩嗓此起彼落。

  「少夫人,有什麼事吩咐嗎?」

  「少夫人,是不是口渴想喝茶?」

  「少夫人,您肚子餓是不是?銀屏替您準備八寶十珍粥,您吃些嗎?」

  「少夫人,還是您想解手?」

  「啊!解手,那、那我去把屏風拉上!少夫人,尿壺和糞桶都洗得乾乾淨淨的,您安心用,不會弄髒大喜服的!」

  「沒事,別慌。」顧禾良本欲揭下喜帕瞧她們,想想還是忍住。

  喜帕下,她的唇角勾起,感到好笑。

  「我只是坐累了,腿有些麻,站起身想活絡活絡,以為沒誰覷見。」那知一群小丫頭內房不待,全守在小廳。

  她被扶回喜榻做好,有人立即圍過來幫她捏肩,幫她捶腿、揉小腿肚兒。

  她才想發話讓她們別忙,幾個丫頭又開始搶話,好似憋得快內傷,這會兒終於尋到機會一吐胸中鬱壘,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少夫人,咱們平常是不准進秀爺的『淵霞院』的,更別提踏進爺的內房,要不是今兒個日子不一般,咱們可不敢呆著不走。這裡灑掃的大小活兒全交給府裡僕役,丫鬟一律不能進,一進,秀爺會打死我們。」

  揉她腿肚的小臂忙道:「就是就是!我親眼所見的,秀爺那時發大火,好可怕、好嚇人,真會把人往死裡打的!」

  顧禾良微怔,隨即想到那男人的「扮惡人」嗜好,不禁一笑。「他氣歸氣、罵歸罵,不會真動手的。」

  捏她左肩的小臂道:「少夫人您不知,都是香桂姐惹的禍,她本來管著府裡新進的小丫頭,負責訓練,後來不知著什麼魔,有天晚上竟溜進『淵霞院』賴著,聽說呀-----」神神秘秘拉著長音。「香桂姐躲在秀爺的榻上,秀爺當晚進內房,脫了衣褲準備睡大覺,一掀被子就瞧見香桂姐她……她全身光溜溜、赤條條,都沒穿衣呢!」

  「哎呀!」、「我的天啊------」、「好討厭!」、「幹麼說那麼大聲?」、「很難為情耶!」……丫鬟們嘰嘰咯咯亂笑。

  顧禾良眉尖輕動,不由得問:「那……後來呢?香桂她怎麼樣了?」以她對新婚夫婿的淺薄瞭解,也猜得出那男人絕對受不了遭人擺佈,要他乖乖吞下那口餌,定然不易,而他不買帳,那個叫香桂的可慘了。」

  「香桂姐呀,她就那個-----呃……呃……」

  丫鬟們驚人的活力像被瞬間吸光,連呼吸都停了似的。

  內房又一次陷入悄靜,只是這一次靜謐氛圍如同繃緊的弦,繃得人頸後發毛。

  顧禾良心裡正納悶,圍在身旁的小婢們不知誰顫抖抖地喊了聲:「秀……秀、秀爺……您怎麼進來了……」

  來者不善![群聊製作]

  儘管一幕紅遮掩視線,顧禾良仍可感覺到無形的火爆波動。

  「怎麼?我不能進來嗎?」男人語調偏冷,甚至帶點笑,明明很火大,卻淡淡笑問,實在很可怕。

  「不是不是……啊!可以可以!」

  有人嚇得嗚嗚哭了。

  「哭什麼哭?」平淡問,繼續冷笑。

  「嗚……」

  「要哭滾出去哭,再讓我聽見,這個月工錢全扣。」還在冷笑。

  「嗚……」一干小丫鬟連滾帶爬地奔離內房,奪門而出。

  游巖秀瞪著飛逃出去的丫鬟們,撇撇嘴又搖搖頭。

  他關上房門,落閂,然後走到喜榻前,看著安靜端坐的新嫁娘好半響。

  她小手交疊放在腿上,整個人動也不動,都快跟房內的擺設一般模樣,莫不是也被他嚇壞了?該不會……嚇哭了?

  懊惱地嘟著臉,他有些粗魯地抓起繫著小綵球的喜秤,揭開那幕綴流蘇的大紅頭帕時,他不自覺地屏息著。

  紅頭帕一撩,先瞧見女子秀潤下巴、紅嫩嫩的唇,然後是秀潤的雙腮、細巧巧的鼻,再然後是秀潤的雪額、黑墨墨的睫,她的睫如墨蝶顫翅,揚起,如泓的兩顆眸仁對上他。

  他以為她嚇壞了,但她沒有。

  花容沒失色,沒掉淚,她安安穩穩的,腮畔與眉眸間有屬於新嫁娘的羞喜。

  她看著他,綻開細細的唇弧。「是妝化得過濃,秀爺認不出我嗎?」

  游巖秀被雷劈似的,猛地一凜,癡惑的神魂終於抓牢了。

  「我火眼金睛,你塗個大花臉我都認得!再說,你這算什麼濃妝?跟八大媒婆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左胸促跳,沒想到他的小娘子盛裝打扮起來,美艷逼人,秀氣的眼會勾魂。

  不行!她這模樣絕對不能教誰瞧去,誰敢看,他就挖誰的眼!

  「快把妝洗掉,你頂了一整天,都不覺難受嗎?」他粗聲粗氣地道。

  「是有些不舒服……」見他俊臉浮出暗紅,顧禾良發紅的耳根更燙了,費勁持住嗓音道:「可是還沒喝合巹酒,還沒吃八碗八碟------」

  她話未說完,沉重的鳳冠已被自個兒的夫君大爺取下,隨手擱到一旁。

  他大手拉住她,兩人跨步將她帶到梨木雲石桌前,和她一塊兒落座。

  桌上擺得滿滿,八碗八碟的小食全是用棗子、花生、桂圓和蓮子做的,有乾果、有湯品,還有浸過蜜汁的,摻上糖霜的。

  他先在兩隻玉杯裡斟滿酒,遞一隻給她,然後大紅錦袖與她的燦霞喜袖相交。

  顧禾良氣息短促熱燙,只覺血液往腦門沖。

  當兩張唇同時湊近玉杯時,四眼相凝不放,她肯定被吸進他黑得發亮的眼底,才會昏昏然、飄飄然,連何時喝完交杯酒,何時吃過那八碗八碟的『早生貴子』,她都記不太住,僅記得他漂亮的杏眼,深幽幽的注視……

  待她回過神來,有盆溫熱的水出現在她面前,冒著煙,烘暖她的臉。

  「把臉洗一洗,偏房小室備有熱水,絕對夠你洗得乾乾淨淨。」他臉上古怪的紅暈有加深的傾向,語氣低嗄,像要掩飾什麼。

  看見他為她取來一小疊乾淨帕子,然後絞好一條溫熱濕帕遞來,她呼吸微窒,下意識接過他手中之物。

  「你不要一直盯著我看。」男人好看的柳眉故意擰起。

  唉,她又貪看他的男色,看得忘記眨眸了,這實在頗糟糕,沒半點姑娘家該有的矜持。噢,不過話說回來,等過了今夜,她將不再是『姑娘』,而是已婚少婦……

  想著從『姑娘』變成『已婚少婦』的必經過程,她越想越羞。

  洞房花燭夜將發生的事,爹曾托從小看她長大的何婆婆和隔壁鄰居福嬸同她提過,她曉得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曉得歸曉得,如今遇上了,她性情雖沉穩,也是既緊張又害怕,心中深處卻隱隱有著羞人的期待。

  「我、我洗臉。」吶吶吐了句,她抓著帕子往臉上擦。

  新嫁娘的妝確實濃了些,她先用濕帕擦拭,再捧水沖洗,重複好幾回,把額面、眼窩,頰畔和唇瓣上的胭脂水粉皆仔細拭去,當她抬起頭時,身旁男人將乾淨帕子輕捂在她濕漉漉的臉容上,擦乾她的面膚和額發。

  原來她嫁的這位大爺也會服侍人。

  顧禾良受寵若驚,內心一片柔軟。

  當臉上濕氣被拭淨,撤下帕子,她再次接觸到他的灼灼目光。

  他的指滑過她的下巴和頰面,彷彿在確認那素顏肌膚是否如想像中柔嫩,男性長指來回撫觸,愛難釋手一般,而被他撫摸得地方則燃氣奇異熱度,麻癢麻癢的,她氣息不禁變濃,有些喘不過氣來。

  太快了……她腦中這樣想,但究竟什麼事情太快,她抓不到重心。

  忽地,她小手覆上他的手,有些突兀地握住他的指,像是壓住自己亂顫的心。

  他未掙脫,由著她抓握,眉峰微乎其微一動。

  她紅著臉望住他,唇瓣微嚅,細聲問:「今日賀客眾多,喜宴還沒結束吧?秀爺不回堂上嗎?」

  「我敬了一輪酒已做足面子,還回堂上幹什麼?」他深究的兩眼細瞇起來。「……你想趕我走?」

  「沒有啊!我沒有!」她連忙澄清,怕說得太慢,他又要誤解。

  「哼,沒有就好。」

  他大爺點點頭,笑開,輕易被安撫,因為她毫無遲滯的答話。

  顧禾良雙頰更熱了,她沒有趕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心裡能多些時間做好準備,來面對今夜兩人的相處……

  房內陷入短暫靜默。

  「你怕我嗎?」似是瞧出她煩惱些什麼,游巖秀驀地低問。

  她挑眉,隨即靦腆地搖搖頭。「不怕。」

  聞言,他俊容綻笑,極歡快的模樣。「既然不怕我,心裡有事就儘管說出,有什麼疑惑就痛快提問,你問,我就答,只說實話,不會閃避。」

  他說這話,是要她主動問些什麼嗎?

  顧禾良微微一怔,想了想,腦中靈光乍驚,記起適才小婢們的談話。

  「那個叫香桂的大丫鬟,後來怎麼樣了?」當事人在前,他給她機會問,她便問。

  「她有膽子投懷送抱,我自然順水推舟把她給吞了。」他瞳底爍光,長指在她的掌心裡不安分地動了動。「你信嗎?」

  她神態寧謐,眸光亦寧謐,微笑搖頭。

  「為何不信?」他問。

  「秀爺這麼聰明,這種貪小失大的事,決計不會做的。」稍頓,她略羞澀地潤潤唇瓣,溫馴又道:「再有,你不會喜歡事情超脫掌控,人家想掌控你,想請君入甕,你覺得難受,當然不願意被套住,你會發火,肯定不會讓香桂太好過的,其實……說不定她、她是真心喜愛你……」驀地,她止了聲,有些懊惱,覺得自己說太多。

  然後,要回應她的懊惱似的,她細潤下巴被他另一手攫住,堅定地扳起。

  「人家是不是真心的,我想我多少還看得出來。」他瞪著她,不很凶,就是兩頰又嘟起來,表情相當特別,既歡喜又發惱似的,矛盾得很。

  顧禾良輕咬唇瓣不說話。

  她一沉靜,他倒煩躁了,不知怎地噁心一起,峻聲答道:「當夜,我把香桂趕出『淵霞院』,她膽敢光溜溜地溜進來,我就要她赤裸裸地滾出去。我把赤身裸體的她從榻上拽下來,一路拽到大廳堂上,所有人都被吵醒,所有人都見到她的醜態。你說,她能怎麼樣?」

  她聽得發怔,兩眼瞠圓。

  「你說話呀!」他氣悶地催促。

  要她說什麼呢?顧禾良不禁歎息。

  他的做法雖說不留情面,卻全然符合「冷酷嚴峻」的威名,旁人犯著他,他必然反擊,那是他經營多年的面貌,即便不贊同他對付香桂的方式,她也無置喙的餘地。

  「……香桂現下在哪兒?」

  他磨牙似地抿抿嘴。「被我趕出遊家,聽說回鄉下嫁人了。」可惡!為什麼覺得自己真惡、真壞?他可沒做錯什麼!

  她表示明白地頷首。

  「所以從那件事開始,你就不許丫鬟們再進『淵霞院』嗎?」

  「她們嘰嘰喳喳的,很煩人,冷聲念個幾句,她們就哭。」

  他俊美五官忽地皺作一團,很受不了似的,那模樣讓她內心沒來由想笑。

  他氣息略促,沒察覺到語氣揉進幾近討好的味道,繼而又說:「不過現在不太一樣,你住進來『淵霞院』了,既然是游家主母,身邊總該有兩、三個小婢服侍,府內管事會安排此事,你盡可挑選合意的丫鬟,留在身邊伺候。」

  顧禾良淡淡牽唇,沒多說什麼。

  她嗅到他身上的酒味,有些濃,見他面龐的暗紅漸擴漸開,連兩耳和頸子都染上了,似也是酒氣作祟,再有,他的手好燙,指尖彷彿能逼出熱氣,暖烘烘的,烘得她的臉也跟著紅通通。

  他說他敬酒敬過一輪,今日賀客那麼多,光一輪都不知得灌下多少罈酒?

  「你坐下。」她忽然握住他兩隻手,起身,拉他走到榻前,推他坐下。

  游巖秀一愣一愣的,欣長身軀很甘願地被拉著走。

  他方才氣悶地跟她說-----人家是不是真心的,他多少還看得出來。出身在大商家,在商場上打滾十餘年,練眼力、明心鏡,和各式各樣的人往來,人家真不真,他初初交手便能瞧出端倪的,而她……莫名地就是很順他的眼,讓他想去親近,想對她笑,對她發脾氣,任她看透他的喜怒哀樂。

  擔任小喜娘的丫鬟們全被他趕跑了,所有事都得自個兒動手。

  坐在喜榻上,他盯著她忙碌的嬌小身影,見她將洗臉盆端進偏房小室,不一會兒便換了盆乾淨的熱水出來。

  她把水盆放在他腳邊,跟著抬起他一隻大腳。

  「你幹什麼?」他兩手往後撐直,穩住上半身,一隻黑靴已被她脫去。

  「幫你洗腳。洗了腳才好上榻歇息。」此時『淵霞院』內不見半個僕婢,她不服侍他,誰來服侍?

  她拔掉男人靴子,捲起他的褲管,將那大腳丫放進水溫適中的熱水裡,柔潤的指在他腳縫間揉搓。

  他腳趾頭在水裡扭動,她聽到他舒坦般歎息,揚睫看了他一眼,唇角寧勾。「以前,我每晚都會端水給爹洗腳。」

  她話中帶著幽微悵惘,游巖秀左胸驀地一緊。

  困難地吞嚥口水,他抿抿薄唇道:「那個……你和你爹相依為命,俗話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嫁都嫁了,以前端水是給岳父大人洗腳,如今還想端的話,可以天天端給我洗,你愛端,我就洗,一日洗個十遍、八遍的,我也不會嫌煩。岳父大人也想洗的話,我會請人去照料,照樣讓他夜夜有熱水洗腳。我是顧家姑爺,自己要照顧你爹,岳父大人有我顧著。你、你顧著我就好。」

  你顧著我就好……

  顧著我,就好……

  有什麼從心底湧出,就要溢滿出來,太快了……但,又有何妨?顧禾良發覺自個兒眼眶熱熱的,她輕應一聲,忙垂下頸眨掉那抹熱氣,小手便忙碌地搓洗男人的大腳丫子。

  她用淨布包起他的腳,擦掉水氣,然後才把水盆端回偏房小室。

  游巖秀直盯住偏房那扇小門,不知怎地,心跳越來越快。

  此時際,該喝的喝了,該吃的吃了,連腳也洗了,終於能做該做的事。他想得週身發熱,丹田躁動啊!

  他不想嚇著她,卻也不想放過她。

  他看得出她羞澀緊張,也知道她需要多些時間調適,但今晚她要是躲進偏房小室一直不出來……那、那就太不顧道義了!

  不是吧?真要躲他到天亮?

  頭一甩,才打算下榻親自去逮人,他雙足還沒套進靴子裡,偏房小室那幕幾要及地的門簾忽而一撩,他的新婦終於走出來。

  微垂臉容,她有些侷促地站在那裡。

  肩上霞披已解下,她脫去樣式繁複的嫁裳,此時的她僅穿單衣和襯裙,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所以連較貼身的單衣和襯裙也選用大紅顏色。

  少了寬大嫁裳的遮掩,她嬌小窈窕的身態清楚展露,鼓挺的胸房,細小的腰肢,白膚被紅衣一襯,嫩得讓人淌口水。

  秀色可餐啊!

  「過來。」游巖秀朝她伸出一臂,半帶命令的語氣沙啞卻堅定。

  抬起眸子,顧禾良鼓勇地與男人那雙深邃杏目對上,她心臟怦怦跳。

  「過來。」他再道,往上攤開的大掌動也未動,等待著。

  她深吸口氣,舉步走去,小手剛放進他手裡,立即被牢牢握住。

  她忍不住輕呼一聲,因一股勁力將她往前帶,她沒想抗拒,下一瞬,人已被夾在他兩腿之間。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再躲著不出來,我可賠大了。」男性大手改而撫上她的腰,嬌蠻腰身不盈一握,他仰起俊龐,情慾在瞳底跳躍。

  「我沒要躲……」該來的總是會來,只是她沒料到一切才剛要開始,她的頭怎麼暈了起來,尤其見到他毫不掩飾的慾念,貼近他純男性、繃繃得剛硬身軀,那暈眩變如大浪打來,打得她天旋地轉。

  這時候的他,不是外頭冷臉冷性的「太川行」主爺,也不是私下鬧孩子脾氣、動不動就火爆的游家大爺,這時的他很男人,完完全全的男人,摟她、注視她的方式再男人不過,勾引她體內的火,挑著,逗著,小火苗於是竄燃起來,野火燎原般燒過全身。

  暈暈的,她雙手只好搭在他寬肩上尋求平衡,喘息又道:「我沒有躲。」

  「禾良,你想躲,我也不允的。」他收縮臂膀,臉已貼上她胸脯。

  禾良……

  禾良……

  他低低喚著她的嗓音,無比好聽,喚音如漩,鑽進她心窩。

  她細細抽了口氣,胸房繃緊,古怪抽痛著,單衣和肚兜似乎遮掩不住突立的乳尖,她滿面通紅,秀額滲出薄汗,一時間腿軟,發燙的身子最終倒進他懷裡。

  他摟她上榻,替她脫鞋時,發現她已除去布襪,鞋中的秀足微濕,該是方才在小室裡洗淨雙腳了。

  細了腳才好上她歇息……

  想起她說的話,他忍不住低聲笑。

  「禾良,今晚上了榻可不能歇息,咱們還得幹活。」邊說,他摸著她的裸足,摸啊摸的,摸上她的小腿肚,再摸啊摸的,得寸進尺地摸入大紅襯裙裡,他壓上她的身子,下身親密抵著,她雙腿沒法合併。

  「秀爺……」老天……她、她快要喘不過氣……

  不知何時,男人灼燙的唇來到耳畔,對著她細巧耳殼低幽吹氣。

  「我第一次瞧見你時,就想這麼做了,想得快發瘋,以為自己得了病。」

  「你想……想做什麼?」她虛弱地問,胸前一陣涼,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

  「想做這個。」

  游巖秀忽地將臉往下挪,埋進已被他扯開單衣、解開紅兜的女性胸脯裡。

  那女峰圓潤堅挺,他俊臉貪戀地壓進雙峰間的凹谷,蹭著、摩挲著、舔吮著,然後用力吸氣,吸食她嬌美身子散出的豐饒香氣。

  「秀爺……啊!不……別舔那兒……唔……」

  身下的新娘子的叫,似驚愕、似歡愉,叫得他氣息粗濃、氣血翻騰,他好餓、好饞,因為她好香、好軟,還甜甜的,像沾了糖分……

  他用力吃吃吃,絕不虧待自己。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這麼愛算,這一夜是絕對不能拿來睡覺。

  他得從頭到尾將她吃上幾遍,啃個過癮,每一刻都得享樂,才是大大划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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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秀爺,這是陳老闆今年訂的一批粉光山參,咱們轉手原先只抽一成二分利,您給談到一成六分,這貨可好了,您給聞聞,清香極了。」

  開闊的『太川行』碼頭倉庫內,通風的前後大門對敞,不論前門或後門,皆有苦力忙進忙出地趕工,將進貨之物扛入,將出貨之物扛出,鬧而不紊,預計年底的進出貨應能提前完成,接下來只需盤點倉儲,便能輕鬆幾日了。

  他接過老掌櫃從整批貨中隨意抽出的一小盒參。

  開盒,他湊到鼻下嗅著,參香入鼻、入肺,喉頭竟有甘味,的確是上等佳品……但參味清香帶苦,哪裡比得上他昨晚嘗到的女人香氣?他把新娘子身上的大紅衣裙、大紅胸兜和裡褲圈剝個精光,摟她在懷像抱著一隻可憐又可愛的小羊羔。

  小羊很溫馴,就是害臊了些,不過很有配合的意願,白嫩嫩地癱躺在那兒,隨便他大爺煎煮炒炸、清燉或紅燒……唔,是說他哪裡捨得煮她、炸她?

  他用力舔允、無法控制力道地啃咬,把她膚孔騰燒除來的香汗盡數舔去,他還舔了她的手指、腳趾兒,舔她可愛的小肚臍窩,舔她圓鼓鼓的乳……

  「秀爺……參味不對嗎?」

  「這貨源是從五梁道 先生那裡取來的,參形如人,完完整整的,參味清苦回甘,我又說不對嗎?」他聲淡,眉宇間的峻色一如往常。

  「可是爺您、您方才嗅著山參,嘿嘿冷笑……」老掌櫃雖說是「兩朝老臣」,年輕時跟過游家老太爺打拼,現下仍是「太川行」的頂樑柱之一,但這位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如此這般一笑,還是讓他頸後有些發毛啊!唔,他老了,不經嚇呀!

  胡說!他哪是嘿嘿冷笑?他是……好吧好吧,他有嘿嘿偷笑啦!

  游巖秀把小盒遞回去,不動聲色地整整神態,錦袖撣了撣衫袍,狀若隨意地問:「我吩咐囤貨的那批白糖都擱在這裡嗎?」

  老掌櫃答:「半數在這兒,半數囤在會館的臨時倉庫,貨持續進,年後還有一批貨會從嶺南過來。」 翻開手邊的藍皮冊子,瞧著上頭登記的數字,又道:「秀爺,咱們光進不出,許多同咱們批貨的小商家都缺貨源,來『太川行』問過好幾回了,是說著缺糖少鹽的最是辛苦,您瞧怎麼辦?」

  老掌櫃話中並無指責意味,僅單純詢問,他跟在年輕柱子身邊已有幾年光景,見識過主子的手段,和老太爺比起來,的確多了幾分狠勁,卻也自有分寸。

  游巖秀沉吟了會兒才道:「再刁他們一陣子。等元宵過後,可以少量出貨。」

  「是。」老掌櫃在藍皮冊裡記下一筆,見主子走到那批白糖前,他捲起冊子插在腰間,忙跟過去。「秀爺,呃,您這是……」

  錦袍探進用來保持乾燥的稻稈捆包裡,游巖秀張手一抓,抓出兩顆壓成方形的白糖塊,照樣是湊到鼻下嗅了嗅,嗅不出味兒。

  他眉峰成巒,申舌一舔。

  老掌櫃在旁歎氣。「秀爺,受不了甜的東西就別勉強,這些白糖雖然打不通地方收購,也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好貨,甜不膩口,既細又綿,瞧您事必躬親硬逼自個兒驗貨,我都替您皺眉了。」

  掌心的糖塊確實不錯,甜滋滋的,甜得他心情真好,因為挺像他昨夜在新娘子嘴裡嘗到的滋味。

  那張可愛的小嘴被他舔過後,唇瓣水潤潤,像顆小小紅桃,和他刻薄樣的薄唇完全不一樣,柔軟得不可思議,豐潤得直引誘他去採擷。

  他當然是毫不客氣的狠吻下去,舌鑽進她口中糾纏不休,纏得她小臉漲紅,最後終於怯生生地學起他的方式回吻,而她一有回應,更激得他血脈噴張……兩人的氣息交融,他像頭掙脫枷鎖的蠻獸,餓極、渴極,什麼都想嘗,他嘗她嘴中的甜味,也嘗了她動欲後腿間濕潤的蜜味,那真是無法言喻的氣味,光是鑽進鼻裡、沾上舌尖,他就狂了,然後再聽到她的叫聲,噢,那可真讓人興奮,真叫人精神百倍,真、真……

  哎,不妙!他怎麼盡想她?

  不行不行,會壞了他響噹噹的威名!就算滿腦子都是她,也得想得不著痕跡,絕對不露餡!

  大掌往嘴一拍,把兩顆糖含進嘴裡,他囫圇吞棗地嚥下,臉色更沉,被逼著硬吞似的。「還行。」

  「秀爺,您喝杯茶沖沖嘴吧,都吞得脹紅臉了,這是何必?」

  他是被昨夜春宵帳暖的情事弄成關公臉的。

  明明心癢難耐,一早仍硬逼自個兒離開「淵霞院」,會館和碼頭倉庫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即便有事,跟在他底下做事的大小掌櫃也還能撐持,不須他在新婚翌日就火燒屁股般趕著上工。

  他的小娘子真「毒」,一沾就上癮,他要是賴著她,定會一賴再賴,纏著她不放,要是這事不小心走漏,被永寧城的百姓們聽去,他可不威了。

  丹田有熱氣流聚,他內心低咒一聲,暗暗調息,垂眉不動神色地覷了眼下半身……唔,還好,袍子沒被腿間的玩意兒撐突。

  「說道茶,江南陸府茶園可有消息捎來?」他忽而問,轉移自個兒的注意力。

  「咱們的人還留在江南,和陸府的蘇總管周旋,陸家茶全交在這位總管手上,秀爺想獨吞對方一整年的雀舌產量,眼下似乎不易啊!」

  他薄唇略抿,目中刷過光芒。「要是一直沒進展,等年後,我親自上陸府會會這位蘇總管。」

  老掌櫃嘴皮掀了掀,有話吞吐不出,再掀了掀,竟大大歎氣。

  「我說秀爺啊,咱不開口憋著難受,今兒個啥日子?現下又啥時候?您好歹昨兒個才當過新郎倌,不去陪陪自個兒的媳婦兒,淨抓我這老頭子來倉庫驗貨,成什麼事了?」

  成什麼事?

  當然是要展現他游大爺意志堅定,絕不沉溺在溫柔鄉的魄力啊!

  就算他的媳婦兒既香又滑、既軟又嫩,軟玉溫香兼之入口即化,他偷偷喜歡就好,絕不能光明正大喜歡給別人看。

  他淡哼了聲,不在意似的。

  「我忙我的,她乖乖待在府裡,要想有人陪,府裡一堆婢女任她挑,她……」

  等等!不太對!唔……不太對啊!

  昨日拜堂結束後,在堂上,府內管事德叔似乎跟他提過什麼……

  啊啊啊……不好!

  「現下什麼時候了?」他俊臉驀地變色,飛眉瞠目的。

  老掌櫃下一大跳,乾巴巴的嘴努力要擠出聲音。

  此時分,倉庫前門突然衝進一道影兒,跑得氣喘吁吁,見到目標物,那人張口邊喘邊嚷嚷--

  「秀、秀爺啊……我的好秀爺,可、可找到您了!」撐著膝,喘到快不行。「德叔說,他跟您提過,今兒個……今兒個您得跟著夫人回門,都說好的,怎麼爺一早就溜得不見人影,連我這個護衛都沒帶上?」真要命!小范抓著衣袖擦汗,大冷天也跑出一身汗,實在忙翻他。

  「她人呢?」

  回門!

  游巖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忘掉這等要事。

  「爺是問少夫人嗎?她等您大半天,最後珍二爺陪她先回『春粟米鋪』了。二爺交代我繼續找,非找著您不可,我奔去『太川行』的會館,館裡的夥計說您剛走,巡二十八鋪去了,我只得沿著一間間的鋪頭問過去,幾位夥計大哥還幫忙一塊兒找,誰曉得您巡完鋪子,竟和老掌櫃窩在碼頭這兒?」直起腰大歎。「秀爺,是說午時都過了,您這新女婿到底回不回門啊?咦?爺……等等我……」

  小范好不容易調好氣,哪知自家以難搞出名的大爺錦袖一甩,疾步衝出倉庫,害他又得提起追趕。

  唉,還好他小范有練過,經得起!

  一大清早,游家管事德叔已遣小僮送回門貼至「春粟米鋪」。

  禾良起得有些晚,未著寸縷的嫣紅身子被紅綢被子密密裹住,兩層床帷不知何時放下的,將她圍在一方小天地裡。

  甫睜眼時,她還有點迷糊,不知身所何在,跟著大紅顏色和雙?錦繡全映進眸底,昨夜在床帷內發生的事便一幕幕浮現。

  記起那些極羞人的事,她忍不住輕呼,甚至還孩子氣地拉高被子蒙住熱烘烘的臉,好似有誰正瞧著她、笑話她。

  躲在被子裡害羞不已的人兒,簡直不像她。

  幾是翻了一整夜紅浪的凌亂塌上只餘她一個,不見游大爺的影兒。

  她坐起,某種奇異的酸疼感蔓延全身,像虛軟著,又覺充盈,這滋味頗耐人尋味,她臉紅心熱,嘴角軟軟翹起。

  內房剛有動靜,兩名小婢便踏進來了,是昨日當過小喜娘的丫鬟。

  聽丫鬟們說,他大爺一早吩咐,要她們倆侯在「淵霞院」,等著服侍她。

  說句實在話,房中景象確實……叫人害臊了些,再加上她赤裸身子上的點點紅痕,她紅著臉,丫鬟們更是紅著臉,八成覺得她這位新主母似乎頗為可親,沒游大爺那股子冷酷勁,小丫頭倆於是邊伺候她沐浴更衣,邊眉來眼去地嘻嘻嬌笑。

  整理好儀容,她先趕去「上頤園」給老太爺上茶請安。

  老太爺喝著她恭恭敬敬遞上的香茶,灰白眉飛啊飛的,竟邊喝邊嘿嘿笑,讚她晚起很好,晚起,表示昨夜很忙,睡得很晚。

  她被老太爺幾句話再次弄得滿面通紅,費了好些勁兒才重新寧定。

  原就定好今日回門,所有的回門禮也已備妥,偏偏等不到游大爺。

  他會是存心躲她嗎?

  又……為什麼要躲?

  「嫂子,親家老爺從地窖請出的那罈子陳年老酒,哈哈,實在好得沒話說。老大不來,算他沒福分,喝不到那壇瓊漿玉露,你別往心裡去。」

  男子的爽朗笑音傳進轎子裡。顧禾良坐在轎內,儘管天寒落小雪,她仍是讓兩側小窗簾子保持通風的半開狀態。

  此時,兩名小婢銀屏和金繡跟在餃子右側,而跟在左側的則是游家二爺游石珍,另外除轎夫外,尚有兩名家僕跟在轎子後頭,把顧大爹按傳統習俗所準備的面桃餅、糯米甜糕、六色蜜餞等等禮物抬回游家。

  聞聲,她揚睫瞧向轎窗外有些不修邊幅的男人,後者懷裡還抱著兩根系紅繩的帶葉甘蔗,一樣是顧家給游家的禮,帶葉甘蔗留頭留尾,象徵新婚夫婦從頭到尾甜甜蜜蜜。

  她是今早跟老太爺請安是,才正式見到這位趕回永寧喝喜酒的游家二爺。

  據聞,這位自小拜師習武、練得一身好武藝的珍二爺把家中生計一股腦兒圈丟給長兄扛下後,瀟灑闖蕩江湖去了,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久久才返家一次。

  雖才相處半天,禾良對自個兒的這位小叔感覺頗佳,是個豪爽漢子。

  她微一笑,平聲靜氣道:「秀爺他忙,我明白的。」

  游石珍側目瞥她一眼,嘴咧了咧。「嫂子,老大就那德行,現今落到你手裡,往後多的是機會調教,你多擔待他一些,他其實……嘿嘿嘿……」抓抓冒胡青的下顎。「很需要人疼。嫂子得空就多疼他一些吧。」

  不知是否她錯看,對方目底極快地刷過什麼,那神態竟顯陰晦。

  她方寸陡凜,似能猜出原因,不多詢問,僅輕輕頷首。「我知道。」

  她沉寧坦然的模樣讓他略感怔忡,身形一頓,差點沒跟上轎子。

  幾個大步重新跟上後,他靜默了會兒,試探問:「你去過西郊的『芝蘭別苑』?」

  「沒有。」她微笑搖頭。

  「但知道『芝蘭別苑』的事?」聲音繃緊。

  「略知一二。」

  「誰說的?」話中帶狠了。

  唔,算被無理逼問嗎?看來,她這位小叔頗緊張自家手足,怕她這個剛進門的嫂嫂欺負長兄。儘管如此,她心中並無怒氣,反倒歡喜,因為有人和她一樣,把游大爺擱心上了。

  擱心上……胸口沒來由一陣暖,她五官更柔,徐靜地吁出口氣。

  「之前,老太爺請我喝茶,對我提過。」她答。

  他步伐又是微頓,沉吟著,問:「那麼嫂子允婚,是因為與老太爺談了什麼?」

  禾良並未即刻答話,兀自撫著腕上的開心銅錢,好一會兒才說:「我喜歡秀爺。很喜歡。」所以,想待他好。所以,允了婚。

  雖僅是簡單一句,話中有情,能說明一切。

  游石珍眉間峻色陡霽,濃眉稍斂,再揚起時已回復先前的輕鬆神情。

  他抓抓腦袋,嘴皮一掀正要說話,前頭轎夫突然罵了聲,跟在另一側的兩小婢也驚叫出來。

  奇了,竟有人當街攔轎!

  轎身驀然停頓,左右顛動,顧禾良連忙攀住兩側穩住自己,游石珍隨即出售,幫忙時區重心的轎子平穩停落。

  「哪來的冒失鬼?大街直條條,寬過三輛大馬車,你不往旁走些,還硬衝撞上來啊?」

  「你呀嚇著咱們家夫人,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甫停下轎,顧禾良便聽到銀屏和金繡脆聲開罵。

  她撩開轎簾子,見到那個莽撞擋道之人,心中一突,仍是起身出轎。

  「銀屏、金繡,別無禮。」她溫聲制止小丫頭倆,看向那人頷了頷首,道:「周老闆有什麼事嗎?倘若要找秀爺,他沒在這兒,得勞您上『太川行』會館問問夥計。他若不在會館,可能上碼頭倉庫或鋪頭。」

  周老闆搓著手,緊張地扯出笑。「沒、沒要找秀爺!禾良姑娘……呃,不不,如今得稱您一聲少夫人。我不是故意衝出來嚇您的。我不找秀爺,我……我有事想找您說說。」喘口氣。「今兒個,我本要上『春粟米鋪』求您爹幫個忙,看能不能透過他安排,和您私下見個面……我挨在米鋪對街小巷觀望許久,知道秀爺沒跟在少夫人身邊,這樣……所以我就一路跟,跟來這兒……少夫人……」

  「周老闆不必這麼拘禮,還是喊我禾良就好。」她瞧他原是把自個兒養得肥肥滿滿的,不知遭遇什麼,瘦下一大圈,模樣憔悴得很,竟像老了好幾歲。

  這一邊,游家家丁和丫鬟們見自家少夫人親自出面,而珍二爺似乎沒想插手,只會盤臂在胸杵在一旁觀望,便也不敢再多話。

  顧禾良內心疑惑,仍平聲靜氣道:「有事您請說。」

  周老闆轉著眼珠子,喉結動了動。「……可以私下談嗎?」忙揮手又道:「不必走遠,不會花太多功夫,咱們就、就到前頭巷口轉角那兒,您聽我說說,成嗎?」

  前頭那條巷口開著一家棺材鋪,有兩名夥計在裡邊忙著,外牆則擱著好幾塊未開形的木材,那轉角所在說是私下,也不算多私下,仍是在大街上。

  周老闆以為她不答應,赤紅臉急聲再道:「就看在以前咱和『春粟米鋪』幾次生意往來,和您爹也還談得上話的分上,您、您……」

  「周老闆不必急。」她點頭,安撫笑。「我聽您說。」

  一刻鐘後。

  聽完事,顧禾良神情微凝,歎了口氣。

  「周老闆,這事……禾良怕是幫不上忙,您還是跟秀爺談吧。」

  「我談了,談了呀!可他不聽我啊!我只能厚著老臉來求您了……幫幫我……求您幫幫忙,跟秀爺說些好話,請他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我上有八十高堂、下有妻小,求他留條活路啊!」

  她抿唇思索,溫聲道:「生意場上的事全由他做主,我插不了手。要不……我回去問問秀爺,看明日能否騰出時間,屆時再請您上『太川行』會館同他好好談過,我……」

  「沒用的!他不聽就是不聽,不理就是不理,沒用的!你求他,你幫我求他!」

  「周老闆……呀啊!」她語調更軟,試圖安撫,哪知原是低聲下氣請她到巷口轉角說話的周老闆會驀地揚聲嚷嚷。他扯開嗓門說話,這便也算了,下一瞬,他竟死命抓住她的腕,當街給她下跪。

  突然接這麼一招,憑她性情再沉、再穩,心頭都得連抽三下。

  「搞什麼?!」

  「禾良妹子!」

  兩道男人嗓音一前一後響起,顧禾良不及回應,抬睫只見兩抹高大身影衝她奔來。緊接著,以外起於肘腋之間。

  弄不清周老闆是因太過驚懼,踉蹌起身時,才會不小心撞上擱在外牆邊的木材,抑或混亂間挨了誰一記踢打,這才倒向哪些木材。不管因由為何,宗旨是把人家棺材鋪子擺的好好的成排玩意兒,眨眼間弄得橫七豎八。

  顧禾良一開始感覺兩股手勁分別拉住他,都想將她拉扯過去。

  隨即,木材滾倒,發出砰磅巨響,拉住她右腕的勁力自個兒放開了,她被握住她左臂的人樓了去。

  那瞬間,她側顏,眸光驚愕地對上那個放開她的男人,後者漂亮的杏仁核眼銳瞇,不甘心放手,卻不得不放似的。

  有誰抱她躍離原地,她的頭被互在某人懷中。

  「壓到人了!有人被壓在裡頭啊!」

  「快!幫忙抬木材!這邊,不是那邊!」

  誰被壓住?誰……誰受傷了?

  顧禾良神魂驟凜,忽地明白那男人為何鬆手--是怕她不及閃避,被木材砸傷啊!

  「禾良,沒事嗎?」溫和的詢問在她頭頂上輕回。

  她抬起臉,看清俯視她的那張臉,雙唇下意識掀動。「穆大哥……我……他……秀爺!」腦門一震,她白著臉掙開對方,調過頭。

  砰!一片較薄偏寬的原木被猛然掀開,游巖秀從滾疊成堆的木材裡跳出,他整個人似乎毫髮未損,僅袍擺沾了點雪和木屑,束起的發掉出小小几縷,散散的、亂亂的,但不狼狽,即便狼狽,也俊氣凌人。

  再有,他並非單獨一個,他單掌還提著周老闆後腰,後者額際一團烏青,早被砸暈過去。

  他游大爺沒有見死不救,還救得挺英勇,儘管臉色奇寒,仍英俊道不行,威到讓當場路過的百姓們忍不住鼓掌讚好。

  「秀爺!」顧禾良跑向他,抓住他一隻手,雙眸不住打量,前前後後瞧著。「受傷了嗎?有沒有哪兒被砸傷?」

  她鵝蛋臉白得幾無血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擔憂顯而易見。

  想要消除他適才主動鬆手所帶給她的驚懼,她五指好用力地握住他。

  被如此這般在意,游巖秀頓覺內心翻騰的怒火「噗」地被澆熄一半,但,只是消掉一半的火,另一半還「噗噗噗」直燒。

  他沒回禾良話,甚至瞧也沒瞧她一眼,僅反手抓握她冰涼小手,將她拉靠在身側。

  隨即,他振臂一起,把提在掌裡的周老闆拋給正慢慢走近的穆容華。

  「穆大少,你『廣豐號』的人,還你。」越是發怒,他語氣越沉靜,心裡燒火,面罩冷霜,嘴角似有若無噙笑。

  一團黑影擲來,穆容華尚未動作,跟在身旁、有些功夫底子的家僕已出手接下,將周老闆移到一旁。

  穆容華出言澄清。「秀爺此言差矣,周老闆早已出『廣豐號』自立門戶,與咱們不相干的。我僅是恰巧路過,見禾良妹子遭人糾纏,才出手相幫。」一頓,斯文白臉亦似笑非笑。「怎知秀爺也搶在同時刻趕來,你想護禾良,我也想護她,千鈞一髮間在那兒拉來扯去,幸得閣下懂得收手,禾良妹子才無事。」

  這個吃他嫩妻豆腐的王八蛋!

  左一聲妹、右一聲妹,妹什麼妹?他羊啊他?著了風寒,羊喉兒沙啞緊縮,只會「妹妹妹」地叫!

  游巖秀感覺黑髮中的血筋都青浮了,他還沒爆過血管,這次狀況挺接近。

  他薄唇一扯,淡聲道:「我不收手,怕你心有不甘,要扯傷內人臂膀。」

  穆容華兩眉略挑,笑不及眼。「我若不小心扯傷她,也好過你游府的家僕們只會愣在一旁傻看,不懂搶救。」

  游巖秀也笑,半玩笑、半認真地道:「你要扯傷內人,我脾氣一來,火燒心頭,說不準得出手扯傷閣下。」

  顧禾良費好大勁才寧定下來,驚懼的餘威猶盤桓於心。

  丈夫錦袖底下的大手加重力道地扣緊她,握得她有些疼,但她不在意,反倒再用力與他交握。

  她暗自拉緩呼吸,掀唇欲語,兩男人言來話去地交鋒,哪有她插話餘地?更何況還有旁人摻合進來,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

  「穆大少,閣下這話就不對啦!」

  從事發道現下一直挨在旁邊涼涼觀看的游石珍忽地出聲了。

  他語氣慢條斯理,模樣吊兒郎當。

  「不是咱們游府的家丁、婢女,外加忠心護衛……」他拍拍一路趕來、滿臉是汗的小范的肩膀,然後再指指自個兒。「還有我這個二爺,不懂搶救。是我們正要救,恰好我大哥天神般飛竄而至,咱們家大爺都出手了,咱們信他、仰慕他、敬愛他,自然把場子留給他發揮,豈知閣下會跳出來爭憐博愛?」末了,他搖頭,很沉痛地歎氣。

  「穆大少,琵琶別抱最傷懷,這聲『妹子』你往後少叫,叫多了斷腸啊!你別爭,我請你喝酒去吧!」他動作奇快,話音甫落,人竟已躍至穆容華身側,一臂搭上對方的肩膀。

  顧禾良終是聽出一點端倪,透白的臉浮出暈紅。

  她該出聲解釋,但他的新婚夫婿一臉冷峻,細細去瞧,他額紀青筋竟在抽跳,頸脈也明顯顫動。

  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下,他不會喜歡她開口多說什麼。

  奇的是,當她覷向被小叔游石珍攬住肩膀的穆容華時,後者那張偏白的面龐也浮紅,他長軀微側了側,姿態顯得有些僵,卻沒立即擺脫對方的勾肩搭背。

  似乎有些古怪,究竟怪在何處,一時間卻也說不上來。

  她沒能再瞧仔細,人已被帶離。

  她家的爺八成不想再忤在原地給永寧百姓們看熱鬧,乾脆拉著她,一臂環住她後腰,狀似體貼扶持,實則半扶半抱。

  她幾是足不沾塵地隨他大爺移動,只聽得游石珍在他們身後爽朗揚聲--

  「去吧去吧!老大,快帶嫂子回去,這兒交給我善後。別擔心,咱們的家丁、婢女、護衛和我這個二爺,一定幫忙店家收拾乾淨,不會落人口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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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甫踏進游府大宅的紅銅大門,顧禾良忽覺腰間一鬆,挾抱她的力道陡地鬆弛。

  她有些發愣地站在前廳堂上,像被無端端拋棄般怔立著,見那錦袍大爺頭也不回逕自走遠,她腦門一凜,回過神魂,這才快步追了上去。

  他大爺走得好快呵……

  他步伐又大,穿堂過院,繞過園子和迴廊,害她追得好辛苦,但她非追不可,他心裡有氣,不歡快,有氣無處發,她瞧著……唉,心疼。

  她嫁的這位爺啊,真情真性,跟個孩子似的,她不多讓讓他怎麼成?

  終於啊終於,終於回到「淵霞院」。

  她追得有些氣喘吁吁,跨進內房時,見他背對著她端坐在椅上。

  他坐姿大馬金刀,雙腿開開的,微亂的烏亮髮絲披散在背後,他一袖擱在桌面,另一袖放在膝頭,肩膀起伏明顯,正努力地隱忍怒氣。

  突然間,怒氣狂爆了,他欲忍不能忍,錦袖發洩地狠狠大揮,把桌上的一盤金桔喜糖全給掃翻,哐啷一響,連盤帶糖地都給掃到地上去。

  閃著甜蜜金光的桔子喜糖滾了滿地。

  唉……她的這位爺呵……

  顧禾良笑得有幾分無奈,這無奈中又帶著縱容。

  她沒說話,等那些落地亂滾的喜糖全乖乖靜止後,她斂裙蹲下來,秀腕忙碌著,費勁兒地把一顆顆糖果全都拾起。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幹什麼?!」大爺不爽咆哮,猛地把她蹲踞的嬌小身軀拉起,將她禁錮在他大腿上。

  她的蠻腰被牢牢圈握,小臀被按在他結實腿上,無法挪動。

  ……也好。她喜歡他這麼摟著她。眼對著眼,呼息著彼此的呼息。

  她緩緩露出笑,平聲靜氣道:「撿起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漂亮杏目瞠得無敵圓,瞪住她。「你……你……」

  游巖秀左胸發燙,熱呼呼的,那熱火不僅在體內漫燒,還竄出皮膚,烘暖他的神魂和意識,突然間,高漲的怒氣一下子全滅了……不錯,他是還有些不甘心,然已不會再氣得想大開殺戒。

  「你不問我話嗎?」他面紅紅,糾著眉怒嚷。

  「問什麼?」

  「就問那個姓周的事啊!」可惡!她什麼都不問,要他怎麼開口解釋嘛!

  顧禾良歎了聲。「周老闆惹你不痛快,你記仇報仇,所以打算斷他生路嗎?」他和對方的恩怨,她當時可也是親眼所見。

  「我又沒有做絕!」明明是他要人家問的,一聽到不爽心的字眼,又惱了。「我只是連搶他十二樁買賣,他這個年不好過,到明年春,大爺我要痛快了,才懶得再跟他計較!」

  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法,尋常時候不會搶小商家的生意,他往小本經營的周老闆口中掏食,即便僅「作亂」一小陣子,也夠周老闆呼天喊地了。

  怎麼勸?能勸得了嗎?

  「我瞧周老闆發也不梳、衣衫縐亂,眼眶和兩頰都凹陷泛黑,秀爺的十二樁買賣讓他瘦下一大圈,要再瘦下去,怕等不到明年春,他真就躺平了事。」顧禾良歎在心裡,柔嗓徐慢,像淡淡在敘述一件不關已之事。

  「你是不是想我收手?」他好似瞧出端倪,劈頭直問。

  她先是一怔,咬咬軟唇,試探問:「秀爺肯嗎?」

  「本來是肯的。」

  「啊?」本來?她眸子略瞠。
 
  「可是姓周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堵你,還堵得你差點出事,你是我的人,他堵你,就等於堵我,他敢堵我,大爺我火大,不收手了!」想到她被緊扯著不放,後來險些被木頭砸中,他胸口就一陣沉窒,吸不進氣。

  「可是,我覺得秀爺剛才在大街上……」有意無意留話尾。

  「我怎樣?」換他瞠眸,瞳仁湛爍。

  見她沉吟不語,他急聲又問:「是怎樣嘛?」

  「……很威風凜凜,很英姿颯爽,很……很……男子氣概。」

  「是嗎?」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心裡傻笑,以為偷偷在笑而已,不會被誰發現,卻不知表情憨掉了,真透出點傻氣。

  「秀爺不僅護了我,還救下周老闆,在場的人全給你豎起大拇指叫好。周老闆今天在街上找我說話,才讓秀爺抓到機會大顯身手,他末了還被砸暈過去,算是失了錢財也挨了疼……秀爺還想惱他多久?」

  女人的柔軟指兒碰觸他的額、他的發,替他拭去灰塵、挑掉木屑。游巖秀呼息變得有些促急,薄嘴嚅著,好半晌才嚅出聲音。

  「姓周的別再來囉嗦,我自然不惱!」

  聞言,顧禾良眉眼俱柔,笑著注視他還有些氣鼓鼓、不太甘願的俊龐。

  「等一下!」他大爺被雷打到似地突然一嚷,好不容易放弛的兩眉竟又糾起,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我還氣一件事!」

  「什、什麼……」她迷惑眨眼。

  噴火了。「我不喜歡『廣豐號』的穆容華!我一見他就討厭,再見他更傷心!他、他竟然不要臉地喚你妹子,我一聽就刺耳、就渾身不暢快!你是我媳婦兒!是我的、我的!不是他妹子!」

  她聽得一愣一愣。

  被人凶上一頓、沒來由地遭人怒嚷,按理,心緒該覺不悅才是,但顧禾良卻覺有股蜜味悄悄升起,充斥心窩,甜得喉頭發燥。

  噢,老天爺,她臉蛋會不會太燙了?

  原來啊原來,她其實有些病態,喜歡他這麼凶人,喜歡他的佔有慾,這互屬的滋味讓她心窩泛暖,眼眶也要泛暖潮濕。

  輕攬丈夫的頸項保持平衡,她略咬軟唇,鼻翼歙動,好一會兒才說:「穆大哥……就只是穆大哥而已,我娘親未出嫁前,曾是穆夫人的貼身丫鬟,我和穆大哥雖自小便認識,以兄妹相稱,卻是近些時候往來才變頻繁,因為『廣豐號』看上『春粟米鋪』所販的米種,為了談下這樁生意,他才常到米鋪走動,沒有什麼其他的了。我既然已嫁你為妻,當然……那個……就是……」

  「當然什麼?那個什麼?就是什麼?」見她躊躇不語,他心都快提到嗓眼,壞脾氣地逼問。

  「當然就是秀爺的媳婦兒……」
 
  四目相接,週遭空氣不知怎地濃稠起來,調了蜜似的。

  然後,他們發現彼此臉蛋都暈紅暈紅的,她雙腮彷彿綻著紅花,他則是整張面龐暗泛赭色,顴骨和鼻樑尤其明顯。

  一時間,昨兒個夜裡掀起的情潮將他們倆圈圍。

  游巖秀低吼了聲,倏地收攏雙臂抱住香香軟軟的女人。

  他俊臉一低,埋在她頸窩處胡蹭,蹭了左頰蹭右頰,還拿漂亮寬額不停鑽揉,真想揉進她血肉裡一般,鼻尖也蹭挲著,貪婪猛嗅她身上的甜馨味兒。

  「秀爺……」顧禾良不禁失笑,這男人像只八爪章魚般將她纏捆,磨蹭她的方式讓她想到搖尾乞憐的小犬崽,她心發軟,輕輕擁他的頭,撫著。

  「唔……我忘記今天要跟你一塊兒回門,不是故意忘記,是不小心忘記。」低而略啞的懊惱聲音模糊逸出,慢吞吞的。「……都嘛是老掌櫃纏著我說事,二十八鋪的掌櫃也纏著我說事,碼頭倉庫的工頭也纏著我說事,他們都纏著我不放,我一忙,忙昏頭,沒留神就給忘了。」說謊不打草稿,反正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他最無辜。

  顧禾良原是懸著的心悄悄放落。

  她一直想著他是否在躲她?為何躲她?此時被他緊摟,聽他靦靦腆腆、苦惱又結巴地解釋,她整個人彷彿被暖流圍繞,彎翹的唇角怎麼也拉不平。

  「二爺說,已經派人尋你去了,我本想在『春粟米鋪』等你來,可是和爹一塊兒用過中飯、喝了一會兒茶後,爹就趕著我回來,說是按習俗,回門的女兒不能在娘家待晚了,得在日落前回夫家。」她輕笑一聲。「雖然咱們兩家離得並不遠,爹還是早早把我趕回來,很怕天要暗呢。」

  「我不管啦……」

  「不管什麼?」

  「我不管!我不管啦!明天,你再帶我回一次門!」

  「啊?」

  他挺鼻挲著她的嫩頰,羽睫往上一抬,剛好瞧見她小臉微垂,眸中閃著輕訝。

  「吼,你、你那是什麼眼神?你不願意?你不讓我回門?!」他大爺五官一皺,眼看又要張牙舞爪地發大火。

  「我沒有。我讓你回。我們明天再回門。」顧禾良立即反應,趕緊道。

  「哼,這還差不多!」他嘟嚷,臉色立即和緩下來。

  她忍住幾要滾出唇間的笑音,溫聲道:「爹明兒個若見到你,肯定很歡喜。」

  「嗯……」應聲黏黏稠稠的,撒嬌耍賴一般。

  顧禾良想到什麼似的,低柔問:「秀爺一早就忙得像個打轉陀螺,那麼多事待決,你午飯可用過了?是在外頭吃的嗎?」

  「就隨便吃了點啦。」他仍是嘟嚷,面龐火熱。噢,他在不好意思,竟是在不好!他誰啊?他可是沒心沒肺沒天良、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爺!未料及,遭他的小娘子當成寵物般拍拍撫撫,便覺渾身跟沒骨頭似的,直想癱在她身上,跟著再被她柔言關懷了一下,他利得跟箭有得比的俊眼竟然霧掉了,慘慘慘,該不是要哭吧?!

  「秀爺有吃飽嗎?要不要請廚房那兒……唔!」她的唇被吃了。

  游巖秀心緒滿漲,漲得胸中疼痛,這般的疼別有深味,他面龐往上略移,嘴一張,封住妻子近在咫尺的嫩唇。

  他的舌很貪、很頑皮,一下子就鑽進她嘴裡,勾纏吸吮,尋她的香舌嬉戲。

  顧禾良先是傻了似地任他侵襲,跟著含住他的舌,有些笨拙但絕對動情地隨他起舞。

  她心房悸動,胸房鼓脹,飽滿堅挺的乳隔著衣衫貼壓他平坦結實的胸,似乎得這麼緊緊貼著,那奇異的脹痛才能稍覺緩和。

  熱……呼息急促……氣息灼燙……濕潤軟熱……有什麼地方悄悄化開……她冬雪迎陽般化作融融春水……

  四片唇黏在一塊兒不知多久,她在他臂彎裡氣喘吁吁。

  「你身子還痛嗎?」

  丈夫變得粗嗄無比的聲音拂燙她的腮耳,原是茫茫然的,後來才知他是在問經過昨夜,她初經人事的身子感覺如何了。

  一時間,羞澀難當,她猜自個兒不僅臉紅耳熱,整個人肯定都紅了,從頭頂心熱到腳趾啊!

  「還好……已經不痛了,只是仍有些酸軟……」她再次被吻住。

  迷迷糊糊間,她衣衫盤扣被咬開,腰帶被扯松,前襟大敞,羅裙底下有只魔手造亂。「秀爺,現在天仍亮著,還不能……這樣不太好……」

  「呀啊……」

  「哇啊啊……」

  兩聲脆嫩的尖叫聲霍然響起。

  顧禾良墨睫微顫,親眼目睹男人那張充滿情慾的面龐如何在瞬息間變臉。兩人的臉離得好近,鼻側甚至還親暱相貼,他閃暗金的目瞳攏進所有意緒,深邃誘人……突然間,那耐人尋味的東西被黑墨墨地掩盡。

  她見他慢吞吞抬起頭,然後慢吞吞看向小廳通進內房的那道門。

  他揚唇在笑,對著兩個剛從大街上趕回來的小婢笑得眉飛色舞。

  「秀……秀爺……嗚……」

  「嗚……嗚哇啊啊啊……」

  結果,顧禾良還沒做出反應,連臉紅都來不及,她剛收的兩個貼身小丫鬟就被游大爺那抹笑嚇得嚎啕大哭,邊哭邊跑開。

  「哼!」他沒好氣地對那兩抹跑遠的身影皺皺鼻子。

  「秀爺嚇著銀屏和金繡了。」顧禾良不禁苦笑輕歎,此時神魂漸穩,她霞頰猶燒,下意識拉攏紊亂的衣衫,輕掩春光。

  「哼!」大爺收回目光,鼻子不通似的,哼得更響。

  顧禾良不以為意地摸摸他的頰,微微一笑。

  「秀爺肚子若不餓,那就等晚膳時候,咱們再陪老太爺一塊兒用飯。瞧,你渾身都弄髒了,發裡有好多木屑呢,我先服侍你沐浴,等洗乾淨再換件乾淨衣袍,心情就大好了。」

  他瞪著她,看得目不轉睛,看得極深極深,像要看進她骨血裡去。

  「秀爺?」噢,他該不是想……繼續做下去吧?

  感情複雜,千絲萬縷,游巖秀喉頭很沒用地發堵,熱氣威脅地逼近眼眶。

  「秀爺,怎麼了?」軟語低問,她心口怦怦跳。

  混帳!他的男兒淚近來實在很不識相,動不動就亂彈!可惡……可惡……

  「啊!」顧禾良陡地輕抽口氣,因為整個人又被狠狠抱緊,男人兩條臂膀鎖得她都快不能呼吸,奇詭的是,在被狠摟的那一刻,她有種被完全依賴、被強烈需求的感覺,惹得她眼睛濕潤潤,發燙……

  她聽到游大爺略沙啞地說:「等明天回『春粟米鋪』拜見岳父大人後,禾良,你跟我去見一個人,好嗎?」

  「好。」她溫馴應允。

  「那人住在西郊的『芝蘭別苑』,那座別苑是我爹為她建的,很美、很清幽……」

  男人的嗓音不知為何有些落寞。

  她聽著,內心輕絞,若有所思地靜靜疼著,兩隻被摟住的細臂盡可能地挪啊挪,然後將他回抱,試著疼他……  

  永寧城西郊。

  過一座梅花滿開的雪林,林中有兩個一大一小相靠在一塊兒的天然湖泊,沿著大湖湖畔繞到另一端,出現一條窄長石徑,石徑依著坡地往上蜿蜒,爬至盡頭,景致豁然開朗,「芝蘭別苑」就建落在梅花深處。

  「娘,我成親了,這是我媳婦兒禾良。」

  別苑的小雅廳內,服侍的丫鬟為嬌貴主子燃起淨心薰香,香氣如絲,冉冉裊裊,宛如供著一尊羊脂玉觀音,坐在薄紗簾後的別苑主子一身雪白,只除那頭流泉般的黑髮添上玄色,其餘的皆白得透淨,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顧禾良心性巧慧,即便驚懾於對方不合常理的年輕和美貌,當游巖秀對簾後女人說明她身份後,她深吸口氣穩住聲音,乖乖喊了聲。「娘。」

  隔著一層薄紗,猶能瞧出那白衣勝雪的女子貌美驚人。

  這位游夫人,永寧城的百姓怕是多數以上都以為她已香消玉殞,沒誰知道她隱居西郊梅林長達十多年。

  今日一見,顧禾良終於知道,丈夫俊氣逼人的美貌不是如傳言所說,是遺傳到上上一代游夫人的長相,而是與親生娘親像個十足十,只是游夫人更柔美、氣韻更飄渺、更沾仙氣了些。

  像是……沒有感情。

  她頸後一寒,心窩微痛,有股衝動想去握住丈夫收成拳頭的手,但見他整個心神都放在簾後那抹白影身上,她按捺下來,那心痛的感覺卻陡然加劇,幾是不忍去看他此時的神情。

  「娘,禾良是咱們永寧城『春粟米鋪』顧家的閨女,爺爺在立冬時向八大媒婆托媒,但媒婆介紹的各家姑娘,沒一個是我喜歡的,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就瞧見禾良,是我自個兒先相到禾良的,她……她對我很好,她很好……」說著,他氣息略沉,彷彿緊張著。

  「娘,您要瞧瞧我媳婦兒嗎?」

  顧禾良覺得自己像是深陷其中,又彷彿全然抽離。

  她是這對母子談話的重心,唯一的主角,然而整幕戲只有他獨演。獨角戲。他演得小心翼翼,渴望與他對戲之人垂憐,哪怕僅有一丁點兒的回應也好。

  簾內的冰雪人兒沉靜坐著,聽到他後面那一句話,她臉似乎朝他們側了側,很勉為其難。

  拜託,說些話。拜託,求求您說話,就算一句半句的也好,別讓他失望。拜託、拜託、拜託,求您……

  顧禾良不由自主地抿緊唇,手心和背部緊張得發汗,無聲祈求。

  他們今早回「春粟米鋪」,他這個外表峻酷慣了的女婿大爺雖然剛開始讓爹有些顧忌,但小婿拜見丈人的禮數,他做得十足十,教爹心裡頭好生歡喜。

  和爹一塊兒用完午飯後,他們才離開米鋪。

  然後他帶她出城,兩人同乘一騎,一路往西郊來。

  這座「芝蘭別苑」明明是游家的產業,而他明明是游家的現任主事,進入苑內竟然還得等通報。再有,那是他親生娘親,做兒子的想見娘一面,一樣也得等。

  他們在小雅廳熬上快半個時辰,後來丫鬟點燃薰香,像是要把他們身上的陌生氣味先薰淨了,別苑主人才願意出來一般。

  靜坐等待,她半點也不覺苦,苦的是覷見身邊男人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感受。

  他這個大爺一向很大爺,即便私下孩子氣的那一面,他癡頑耍賴,火氣一來,要爆便爆,何曾見他如此安靜收斂,銳氣淡去的目中隱隱有著期待?何曾啊?

  所以,拜託……跟他說說話叫,拜託!拜託、拜託。

  「嗯……成親了也好。」終於,簾內人淡淡一應。只是下一刻,她臉容又轉回去,細柔偏冷的聲音鑽出薄紗簾。「我有些累了,你們走吧。」語盡,一名小丫鬟過去將她扶起。

  「娘……」游巖秀緊聲一喚,跨出兩步逼近那幕垂紗。

  「秀爺請止步。」擋在紗簾前的丫鬟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該是相當受別苑主人倚重,她不苟言笑,疏遠卻有禮道:「秀爺上回發脾氣,把整幕簾子都拆毀,夫人還因此生了場病,您難道忘了?」

  他目光一沉。「我沒忘。」

  丫鬟靜忤不動,斂垂的眼抬也未抬。

  游巖秀見狀,下顎抽緊,神情轉為峻寒。

  突然,禾良的一隻小手被他用力握住,他調頭就走,將怔怔然的她一塊兒帶出。

  他們一腳才剛跨出小雅廳,聽到身後那丫鬟正輕聲請示--

  「夫人,秀爺和少夫人送來的金桔喜糖,該如何處理?」

  按理出了小雅廳,廊道上的風該爽冽些,顧禾良卻覺一股說不出的沉凝包圍過來,無形地擠迫她的胸口。

  隔著一層薄紗,那冷淡女嗓似有若無地透出些厭煩,丟落一句話。「隨你。」略頓。「把他們用過的茶杯也處理掉。」

  丫鬟有無再回話,顧禾良已無心去聽。

  男人握她小手的五指驀地縮攏,那鉗握的力道很重,弄痛她了,但她沒想掙脫。她感覺得出,他渾身繃得死緊,劇痛在他胸中炸開,那痛以一種幽微難解的奇異方式流進她血液裡,鑽進她心窩,讓她也痛著……

  「有些人,天生冷情。即便為人父母,也無法去愛。」

  離開「芝蘭別苑」,走下小石徑,來到繫馬的白梅湖畔,游巖秀出神望著大小湖面,不知自己呆立多久,直到那溫柔聲音靜靜地、清楚但不迫人地揚起,他腦門先是麻了麻,而後被冰凍住的五官開始甦醒。

  他聞到這陣子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貪戀的甜軟氣味,感覺一個溫暖熱源挨著他……好暖……他凍僵的腦子終於有辦法動,硬邦邦的身體終能放軟……真的好暖……

  他側目看著那個把小腦袋瓜倚在他臂膀上的女人。

  她沒看他,一雙明眸投向冰霜湖面,嫩唇輕揚,淡淡然地替方才在別苑中發生的事作出看法。

  「天生……冷情嗎?」他像也冷情的薄唇澀澀吐出話。

  顧禾良輕頷首,抬眼,對他無表情的臉微微一笑。

  「你想要的東西,對方不是不給,而是沒辦法給,你再如何去求,沒有就是沒有。」她深吸口氣,烏黑圓瞳浸在清水裡似地湛了湛,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秀爺心裡其實很明白,再清楚不過的。你的心智練得很強、很強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碰撞,早就很強、很強,你不怕痛,只是還會悵惘難受,你若也能冷情一些,把『冷酷嚴峻』的威名坐實了,便也無憂無惱,可是我……我……」

  ……她在哭嗎?

  噢,她是哭了!

  游巖秀見她雙頰發紅,眼眶和小巧鼻頭都紅了,那湛湛眸光突然化成水氣,湧出兩顆淚珠子,然後再兩顆,又兩顆,跟著就湧個不停。

  他氣息一窒,本想拉她入懷,才驚覺她戴著開心銅錢的右荑早就被他抓得紅通通,他放鬆掌握,見銅錢在她膚上捺出好明顯的形狀,他臉色更差,很氣自己的疏忽和她的逆來順受。

  嘴抿得死緊,他盯著她的手直看,拇指撫過再撫,以為這樣便能立即撫去她嫩膚上的銅錢印,還有一塊塊受他過度抓握而浮出的紅痕。

  「不要哭……」她的淚讓他心痛。「對不起,是我一時失控,我不該……」

  「我喜歡秀爺的一時失控。」她淚顏帶笑,羞怯勾唇,輕而低幽的一句阻斷他的自責。

  他不言語了,目光深深,極近地鎖定她的五官神態。

  顧禾良緩了口氣,繼而道:「會失控,那是因秀爺並非冷情淡性之人,你心緒起伏,知喜樂、識歡快,會發火、會悵惘,痛快時拊掌大笑,生氣時就頂著一片火罵人,這樣的秀爺很真、很可愛,我很喜歡的……」

  他仍舊不言不語,雙目眨都沒眨,怕眼神才動,她要消失不見似的。

  梅林霜湖,冬雪與雪梅織就整個天地,有風清冷,暗香浮動。

  他在風過梅樹梢頭、帶落一陣梅瓣兒時,猛然將眼前人兒撈抱入懷。

  「秀爺!」她蠻腰被摟,鞋尖僅及他腳脛上方,小手忙攀扶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臉埋進她柔軟胸前,兩隻漂亮耳朵染成霞紅。

  「秀爺……」她紅著臉再喚,可他不願抬頭,卻又「壞習慣」地拿俊臉挲蹭她鼓鼓的胸房,汲取她身上的美好香氣。

  「……你其實……先前就聽過『芝蘭別苑』的事了……是嗎?」他聲音既低又啞,不清不楚,邊蹭邊問。

  他直到前一刻才明白,她的淚是為他而流,像是他的痛被她瞧進眼底、擱在心裡,他難受,她也難受,他失落,她一樣失落。但,她淚中猶笑地對他說,她喜歡他的喜怒哀樂、喜歡很真的他、喜歡他……

  她思緒婉轉曲折,今日在別苑中發生的事,她寧靜待之,心裡已有準備一般,讓他不禁想問--

  「你是如何得知?」

  她咬咬唇,在他熱紅的耳邊細語:「媒人上『春粟米鋪』提親那日,老太爺請我過府喝茶,他老人家當時便對我提了……」

  聞言,他終於緩緩抬頭,與她四目相凝。

  「老太爺還說了什麼?」

  他眉目淡罩一層霧,俊逸且有情,化開緊繃的五官輪廓,如冰巖遇陽。

  她喉兒微堵,雙手捧著他的臉。

  「老太爺說,我得等,等你帶拜訪『芝蘭別苑』,到那時,你會把想說的事說給我知。」

  她勻頰上依然有淚,輕垂臉蛋,額發似有若無地點觸他的額面,軟甜溫息拂上他漸融的冷酷面龐。

  他喉頭也發緊了,好一會兒才啟聲。

  「……娘原為官家千金,後來族中親人犯了事,被牽連上,家道中落後不得已才嫁作商人妻。這樁婚事雖是隨老太爺安排,但爹當時對她是一見鍾情。」

  靜呼出口氣,他稍頓又道:「爹待她極好,寵愛得不得了,但我娘她……她就是沒辦法……她性情偏冷、喜潔、受不了丁點兒髒亂、厭惡男子……」說到這裡,他嘴角勾揚,嘲弄地笑。

  「當時,游家是花上大把銀子替她娘家擺平官司,而她後來生下我與珍弟,算是對老太爺履了約。之後不久,她便在『芝蘭別苑』定居下來,在苑中服侍的下人皆為女子,她不讓男人近身,至於我與珍弟……我們兄弟倆同樣難入她的眼……」薄薄唇瓣又笑,自嘲。「畢竟我們二人皆是男子,而且是她不得不委身於男人之下所生的男子,她厭惡之情自然更深……」

  「秀爺……」她心痛低喚,指尖輕壓他眼角,那可疑的水氣再次絞痛她。

  霎時間,她彷彿能從他眼中看到當年那個男孩子。

  男孩渴愛卻倔強,漸漸成長成大人模樣,但心裡受了傷,絕不表露,只在私下獨自一個時,才可能允許那些軟情和弱性滲出表相。

  「禾良,可我仍喜歡我娘,我在意她,沒辦法恨她……我想恨,可我做不到。」他啞聲幽回,氣息與她交融。

  「那就別恨啊!」淚水輕漫,她落淚笑唇,吸吸鼻子又說:「秀爺想喜歡,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你顧著我就好……

  顧著我,就好……

  一泉熱流衝上頭頂,又沖刷他全身。

  游巖秀猛地一震,高大健軀竟輕輕顫抖。

  他放她落地。

  當她雙足方踏落,沒來得及站穩,男人灼息已霸道地罩籠過來,佔領她的唇舌與呼吸。

  她嘗起來像蜜,嬌小身子如此火熱,讓他胸中泛甜,血液燒燙。

  他想,那天闖進亂如仟佰的胡同,實在闖得好。

  他前後拾到那兩枚開心銅錢,確實拾得好。

  他還想,成了親,先娶先贏。

  他搶先撒泡尿霸佔她這塊「地盤」,不讓誰再有機會覬覦,真是好到不能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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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夏。

  江北的藕香蓮種開得正盛,株株黃瓣蓮花在淤泥中亭亭玉立,開著花,連著藕,蓮子顆顆飽滿圓潤,與江南的雨中蓮大異其趣,更質樸些,也更豐饒些。

  明明合同上簽的是坐鎮「太串行」會館,卻常被主子拖住碼頭倉庫的老掌櫃,今兒個一把老骨頭終於能賴在會館了歇上一歇。

  老掌櫃盯著夥計將今早送達的海味入庫收妥,再吩咐兩個新入行的小伙子架起梯子,把正廳燙印在左右兩根紅柱上的金字擦拭乾淨。

  那兩行大金字寫著--

  萬商雲集,百貨風行,滿滿當當,應有盡有。

  財源廣進,利路亨通,戰戰兢兢,說到辦到。

  小夥計手腳俐落,沒一會兒便把紅柱擦得發亮,兩排打字也亮晃晃。

  老掌櫃滿意地連連頷首,捻著顎下灰白鬍子,他剛咂幾口新茶潤喉,已嫁進「太川行」游家,當家快滿兩年半的主母在此時來到會館,與他說了會兒話。

  「少夫人,您今年開的那份貨單子,崩擔心,包在咱身上,時候到了,一准給你備好。」談過事後,他一路將人送出會館,顧前護後的。「留神留神,上小階了,前頭還有門檻呢,您小心走。」實在沒辦法,這位個兒小小、性情寧穩的當家主母如今有孕在身啊!

  「老掌櫃,您忙去,別送了呀!」跨出會館大門,禾良回首笑道,一首習慣性擱在自個兒快足五個月身孕的肚腹上。

  今兒個隨主子出門的銀屏挽著竹籃,籃中裝著剛從老掌櫃那兒取來的幾件乾貨。禾良瞧了眼那籃子後,眸光又放回老掌櫃乾瘦的臉上,溫聲道:「這事還得瞞著老太爺,我想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老掌櫃笑答:「行。要瞞老太爺那可容易嘍,總比瞞秀爺簡單個八、九倍。」

  哎呀呀!說曹操,曹操到。話才扯上,怎麼人就來了?

  「秀爺,您回來啦!咱讓人給各位上茶。」

  聽到老掌櫃揚聲招呼,禾良循聲望去,見自家大爺一身舒爽銀絲衫,領著三位打外地來的商家來到「太川行」會館前。瞧這時候,都過午了,該是談了一上午的事了,招待來訪的商家們在外頭酒樓用過午膳,現下才又帶人回來。

  她剛跨出大門,游大爺則站在大門外的石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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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夏。

  江北的藕香蓮種開得正盛,株株黃瓣蓮花在淤泥中亭亭玉立,開著花,連著藕,蓮子顆顆飽滿圓潤,與江南的雨中蓮大異其趣,更質樸些,也更豐饒些。

  明明合同上簽的是坐鎮「太串行」會館,卻常被主子拖住碼頭倉庫的老掌櫃,今兒個一把老骨頭終於能賴在會館了歇上一歇。

  老掌櫃盯著夥計將今早送達的海味入庫收妥,再吩咐兩個新入行的小伙子架起梯子,把正廳燙印在左右兩根紅柱上的金字擦拭乾淨。

  那兩行大金字寫著--

  萬商雲集,百貨風行,滿滿當當,應有盡有。

  財源廣進,利路亨通,戰戰兢兢,說到辦到。

  小夥計手腳俐落,沒一會兒便把紅柱擦得發亮,兩排打字也亮晃晃。

  老掌櫃滿意地連連頷首,捻著顎下灰白鬍子,他剛咂幾口新茶潤喉,已嫁進「太川行」游家,當家快滿兩年半的主母在此時來到會館,與他說了會兒話。

  「少夫人,您今年開的那份貨單子,崩擔心,包在咱身上,時候到了,一准給你備好。」談過事後,他一路將人送出會館,顧前護後的。「留神留神,上小階了,前頭還有門檻呢,您小心走。」實在沒辦法,這位個兒小小、性情寧穩的當家主母如今有孕在身啊!

  「老掌櫃,您忙去,別送了呀!」跨出會館大門,禾良回首笑道,一首習慣性擱在自個兒快足五個月身孕的肚腹上。

  今兒個隨主子出門的銀屏挽著竹籃,籃中裝著剛從老掌櫃那兒取來的幾件乾貨。禾良瞧了眼那籃子後,眸光又放回老掌櫃乾瘦的臉上,溫聲道:「這事還得瞞著老太爺,我想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老掌櫃笑答:「行。要瞞老太爺那可容易嘍,總比瞞秀爺簡單個八、九倍。」

  哎呀呀!說曹操,曹操到。話才扯上,怎麼人就來了?

  「秀爺,您回來啦!咱讓人給各位上茶。」

  聽到老掌櫃揚聲招呼,禾良循聲望去,見自家大爺一身舒爽銀絲衫,領著三位打外地來的商家來到「太川行」會館前。瞧這時候,都過午了,該是談了一上午的事了,招待來訪的商家們在外頭酒樓用過午膳,現下才又帶人回來。

  她剛跨出大門,游大爺則站在大門外的石階下。

  他抬頭迎視她,眉目尋常般冷淡,嚴峻俊顏不見半分軟色。

  「爺。」禾良垂頸斂眉,不著痕跡地退到一旁讓出走道。

  銀屏見狀也趕緊抱著竹籃退退退,退到溫良可人、和順秀氣的主子身後,躲那個笑比不笑可怕的大魔。這兩年多來,她早學乖了,反正主子一個人時,她就緊黏主子不放,主子要被大魔纏上,她能退多遠是多遠,無情無義,絕不回頭。

  這一方,大魔還沒開口,三位外地商家已相繼出聲道:「秀爺,這位是您……」

  「我內人。」

  「啊,原來是少夫人!好呀,秀爺,閣下實在福氣,少夫人生得高額圓顎,兩耳厚潤,一見即知是多福之相,能庇蔭夫家。」

  「難怪『太川行』;近些年生意愈做愈大,貨源愈開愈多,各地貨棧也愈來愈旺。哈哈,咱瞧少夫人已有孕在身,游家商下一代主事真要有譜了,秀爺您好福氣,好啊!」

  我游家下一代主事有沒有譜,干你屁事!

  看啥看?我娘子生得溫美柔潤,只有本大爺能看,再盯著她直瞧,別怪大爺我戳你招子!

  「秀爺,請各位老闆進會館內談事吧,都杵在大門前,倒像『太川行』招待不周了。」

  輕柔的女生徐徐插進。

  游研秀微乎其微一凜,有種被看穿的狼狽,雖不至於惱羞成怒的地步,但不太甘心還是有的地步,但不太甘心還是有的。於是,他嘴嘟了嘟,雙頰鼓了鼓,而掩在袖底、準備探出來戳人眼珠子的劍指終是一放。

  他領人跨入會館。

  經過禾良面前時,三位商家老闆有禮地朝她拱手、福福身,他游大爺卻拽得二五八萬,瞧也沒再瞧她,只平淡地問了句--

  「上哪兒去?」

  「回一趟『春栗米鋪』。」她垂眸細語,全然一副以夫為天的溫馴模樣。

  「嗯。」他沒再多問,雙袖負於身後,走往裡頭正廳。

  「銀屏,咱們走了。」待他們全進了會館,禾良這才走下石階。

  「我沒走快,只是步伐大了些。」

  「那您就走小步一點,別嚇銀屏嘛!人家個兒長不高,膽子也練不肥,不經嚇的,少夫人又不是不知……」

  主僕倆沿著大街邊走邊說,邊說邊逛,一路往位在幾條街外的「春栗米鋪」走去。

  不出半個時辰,穿著銀絲夏衫的俊酷大爺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擺平三商家的新合約,把人丟給老掌櫃招呼後,他徐步走出「太川行」會館,走啊走啊,突然一個閃身鑽進某條胡同,然後熟門熟路地往裡頭兜轉。

  當他再度踏出大街時,「春栗米鋪」的老招牌亮在眼前,他偷偷笑,嘿嘿笑,無端端笑出一口白牙,突然間,他長身一閃、再閃、三閃,做賊似的,有大門不進,偏要偷偷摸摸從米鋪後門搶入……

  守在米鋪鋪頭的是去年春才請的一名年輕夥計,性子樸實,肯學看做,禾良問了他一些鋪子裡的事,他答得有條不紊。

  然後,她覷見銀屏臉紅紅,愛說愛笑的小姑娘竟成一隻悶葫蘆,她心裡好笑,多少是明白的--原來每次回米鋪,銀屏總搶著要跟,讓金繡留守,就為了見意中人一面。

  心知肚明,她這當主子的乾脆好人做到底,遂要情竇初開的丫鬟也留在鋪前幫忙看店,她接過丫鬟手裡的竹籃,獨自一個進米鋪後頭,找爹去。

  在她嫁入游家不久,承諾過要幫她顧著大爹的游巖秀當真找來一名廚藝不錯的柳大娘,負責顧大爹的三餐飲食,還請到城南「杏朝堂」的老大夫替顧大爹把脈看診,開了一貼強筋健骨補血氣的藥方子,這兩年半調養下來,再加上米鋪請了夥計幫忙,顧大爹真是輕鬆許多。

  此時際,一抹嬌秀身影走過小天井。

  初夏未時的日陽有些蜇人,但明亮得讓人心情大好,禾良撫著微突的肚子笑了笑,自懷上孩子後,她這莫名要笑的症狀就開始了。

  她先把竹籃拿進自個兒未出閣前所住的廂房,這間房仍收拾得相當整潔,不只這房,她許久之前就留意到了,米鋪後的住處在她出嫁後,有一小陣子雜亂了些,後來柳大娘來了,又整理得乾乾淨淨,連被褥、塌墊都給熏過防蚊蟻淡香,小天井甚至還擺上好幾盤花。

  真好。幸得能請到柳大娘幫忙。

  將竹籃最底層的一碗小食端出來,她再次跨出廂房,繞過小天井走進窄窄廊道,爹的房門半敞,她端著小食跨進,軟墊繡鞋將步伐踩得幾無聲音,小廳裡無人,她自然而然走向內房……咦?有古怪聲音……像是……誰在呻吟?

  她一怔,以為爹病了,才想撩開那幕垂地的灰藍布簾,卻從垂簾與門邊露出的縫隙中覷見內房的景象……

  啊!

  她沒叫出聲,有人貼近她後背,那人動作明快得不可思議,一掌捂她的嘴,另一掌則接住她險些砸落地的小食。

  她怔怔回眸,望進丈夫漂亮帶笑的黑瞳裡,腦子還動不了,人已經被打橫抱起,不動聲響地帶開……

  「你今天溜出來,為什麼沒告訴我?」

  熟悉的聲音帶點熟悉的小火爆,再熟悉不過的氣息圍繞著她。

   禾良還在發怔,怔怔揚睫,怔怔瞟了眼四周,她知道這是自個兒的廂房,發現自己正坐在丈夫腿上,被穩穩圈抱著,這是他大爺很喜歡的姿態,沒誰瞧見時,他總是摟人,然後拿那張俊臉亂蹭她,摩挲又鑽揉的……這些,她都知道,但依舊發怔。

  「……告訴你,你又要跟,行裡好多事夠你忙了,你還要顧著我,怎麼成?」她嚅著唇,思緒成一直線,想到什麼答什麼。

  「怎麼不成?是怎麼不成嘛?」大爺不爽了。

  「就是不成……蠟燭兩頭燒,你要忙壞身子,累得生病,我會很心疼的……」吶聲道,發怔的人兒萬般誠實。

  游大爺張嘴欲言,哪知喉頭突然堵得厲害,蜜膚泛開暖暖紅暈。

  「那、那你還是要告訴我呀!」他像是暗爽不已又不好意思,嚷嚷著,臉又埋進她頸窩。「我真沒空,也能讓小范跟著你,再有,你出門也該坐坐馬車或轎子,你……你身子都這樣了,要中了暑氣,我、我……」我也會心疼、很心疼啊!混……混賬!他誰啊?他可是惡嘴了吐不出好話,人美心不美的秀爺啊!這種說了肉會發麻的話,九死都說不出口!「……我就把馬全殺了,把轎子全砸了,反正留著你也不用!」瞧,這調調兒才像他嘛!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蹭著她,她攬著他的頭,揉他的發,即使還沒回神,禾良仍下意識抬手揉撫他的後腦勺。

  「『杏朝堂』的老大夫說了,我身子骨好,多走動走動,多練些體力,孩子臨盤時就會輕鬆些,所以今兒個出門才讓銀屏陪著,到會館轉了轉,休息好一會兒才又走來米鋪。秀指輕揉他厚潤的耳珠。倘若是到遠些的地方,我一定乘車坐轎,不會弄累自己的,秀爺別跟我生氣,好不?」

  「唔……誰說我生氣?我又沒生氣!」否認到底。

  他顴骨紅紅,嘟嘟囔囔耍賴,大掌滑到她的肚腹。

  唉,說到懷孕這事,得知她有身孕的那一刻,他當下的感覺頗為詭譎,驚喜卻也驚慌,分不清是歡喜多些,抑或慌亂感多些。

  她就要為游家開枝散葉,他們即將為人父母,她一定會是個最好的娘,而他……其實很慌,怕她肚裡胎兒折磨人,怕她承受生產之苦,怕她一旦有了孩子,就不理他……

  所以私下時候,他纏她纏得比以前更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沒辦法。

  掌心下是微突的圓弧,他記得老大夫提過,孕期一過五個月後,胎兒長得更快,屆時肚子像被吹仙氣,大得很快……她的肚子就要被撐得圓圓鼓鼓了,她雖然天生底子好,甚少病痛,但身骨畢竟偏嬌小,能不能順產依舊讓他慌在心裡。

  「秀爺……」他攤放在肚子上的大手讓她輕輕一顫。

  呼吸促了促,禾良掀啟唇瓣,微浮的神智在這刻回籠。

  「秀爺啊……」思及何事似的,她眸子陡地瞠目圓。

  他慢吞吞抬起頭,噘嘴偷親她嫩唇。「想到什麼了?」

  「他們……我爹和柳大娘……剛才我看到他們……他們……」

  「他們抱在一塊兒,親來親去,像你跟我這樣嗎?」邊說邊又偷親。唉,他的小娘子原就秀美,自懷上孩子後,「可怕」的事情就這樣來發生,竟美得讓他心臟怦怦跳,有時看他都看得拔不開眼,她的肌膚更嫩,胸脯更鼓圓,幾個私密可人的小地方敏感得不得了,才輕輕逗弄,她就受不住……她受不住,他哪裡受得住?所以說,他的獸性大發可不能全怪他啊!

  禾良被吻得臉紅紅,聽到他輕鬆說道,心中登時明白。

  「你、你原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他坦承道,摸摸她的臉。「柳大娘是無父無兒的寡婦,當初是見她針線功夫很好,廚藝也很不錯,才請她過來上工。她獨自一個過活,岳父大人與她日久生情,他們好在一塊兒,給彼此作伴不也很好?你擔心什麼?」

  「我……我……」她突然流出眼淚,也笑出來,然後點點頭又搖搖頭。

  「禾良?」他擔心地蹙眉。

  「我沒事……只是方才嚇著,繃得太緊,現下忽然放輕鬆。」她吸吸鼻子,眼兒亮晶晶。「爹才五十多歲,柳大娘瞧起來四十出頭,跟爹很配的,他們彼此看對眼,在一起作伴,真好……真好……我真歡喜……秀爺該早些對我說呀!」

  他咧嘴露出白牙。「我以為岳父大人會挑個好時機跟你透露,哪知道還沒說,就被你給撞見。」

  她「唉……」地笑歎了聲。「爹有道拿手好菜叫做『米香蹄膀』,用的是精選過的『雪江米種』和嫩豬蹄膀,油而不膩,入口即化,而入了蹄膀脂香的『雪江米』更是一絕,好吃得不得了。老太爺下個月做八十大壽,壽宴的菜單雖都擬妥了,但我想親手做這道『米香蹄膀』給老太爺祝壽,所以才到會館取了提味用的上等乾貨,也買了嫩蹄膀,想請爹再仔細教我一次。」嫩臉上的紅暈遲遲不退。「……不過我想,今兒個爹是沒法兒教我了。」

  游巖秀心頭暖熱,指腹揭掉她的淚珠,一下下撫觸她的頰。

  她嫁進游家後,這已是第三次替老太爺辦壽宴。

  以往老太爺做壽,都是府內管事德叔負責操辦,辦來辦去,了無新意,她接手後,就開始在德叔的協助下搞「小花樣」,知道老太爺愛聽大戲,前年還特地請來江南有名的戲班子,當家「九歲紅」技藝超絕,性情卻極是孤僻,也不知她如何與對方談上心,竟願意在演出結束後,來與老太爺烹茶聊戲。

  去年壽宴除聽戲外,還安排一場火龍煙花會。

  而今年老太爺八十大整壽,他瞧她忙得挺樂,似是半點也不覺累。

  他怎會與她成親呢?

  有時想起,他都覺得神奇,倘若他沒能遇見她,沒聞到那股米香,沒拾得她的小開心銅錢,沒能與她說上話……他該怎麼辦?他會跟誰在一塊兒?誰會待他好?有誰呢?

  他定定望著她,某種說不出的慌懼刺入血肉裡,他神魂俱凜,隱隱發顫。

  禾良不知他心中起伏,只是將那盤他替她搶救下來的小食拉近,然後捻起一顆沾滿糖霜的玩意兒湊近他嘴邊。

  「這是我試做的甜食,把『雪江米』爆成米香花,再灑滿糖霜,本是要給爹嘗嘗的。」她略羞澀地咬唇抿笑。「爹沒空,秀爺肯幫我試試滋味嗎?」

  這女人……他敢用項上這顆金貴人頭打賭,她其實早瞧出來,知道他生肖屬螞蟻,嗜甜,無甜不歡,無甜不暢快,但她從不戳破他的故作姿態,她還會為他做甜糕等等小食,然後用上許多理由「求」他把東西吃了。

  誰會待他好?

  有誰能如她這樣……顧著他?

  他張嘴含進她遞來的糖霜米香,滿口甜滋味,他心繃繃的,漲滿太多意緒。她又餵他第二口、第三口,明眸彎彎含笑,像是極喜愛他,喜愛到會一輩子都這樣縱然他、疼他……

  「好吃嗎?」她笑問。

  他目光深炯,顴骨與鼻樑上的赭色更濃,那模樣想「吃人」似的。

  「秀爺……」

  他沒答話,也沒讓她說話。

  他一臂環緊她,另一手撐著她頸後,隨即,他湊臉過去貼上她的臉容,把嘴裡的好滋味餵進她的小嘴裡。

  他要她一直顧著他,就算往後孩子出世,他也照樣要這麼纏她、賴著她,當她眼裡最重要的那個,誰都搶不走他的位置……

  游大爺知道自己許多時候相當的不可理喻。

  這一次竟鬧到跟自個兒尚未出世的孩子爭寵,而且被這個問題深深困擾,擾得他一顆心七上八下,擾得他心生疑惑,猜想自己或許會變得跟娘親一樣,把親生骨肉擋得遠遠的,一見就心煩……

  他這個「病」實在嚴重,哪有他這樣當爹的?

  唔……不過話說回來,是說他都有那樣的娘,說不定他也天生冷情,無法將孩兒疼入心……

  噢,不!不會的!他跟小娃娃一向處得來不是嗎?能同甘共苦,能稱兄道弟,他是天生孩子王啊!只要他孩子的香香軟軟娘會一直疼他疼入心、顧他顧到底,他就不慌不躁不發脾氣,永遠當好爹……

  對!永遠當好爹!

  想通了,有定論了,他大爺的心結稍稍得解,這幾日雖照樣板著臉在外行走,他心裡卻有春風拂過,夜裡上榻,將妻子摟在懷裡親親吻吻,少了陰陽怪氣的緊繃感,倒柔情似水得很。

  「秀、秀爺,您今兒個真是……實在……回來得真早啊!有什麼事嗎?」剛由後院大灶房走出的德叔在葫蘆拱門前險些撞上自家大爺,向來沉穩的老臉突然一白,僵僵的嘴硬要扯出笑,笑得真不自然。

  有詭怪!

  游巖秀淡淡扯唇,不動聲色,不答反問:「怎麼?我沒事就不能早些回來嗎?」

  「呃……不是不是,呃,我是說,您當然想回來就能回來,只是也是爺以往是晚膳前才忙完事,甚少見您日落前就返回,所以多問了一句。」德叔忙回復鎮定。「爺今天提早回來,那當真好,咱再去灶房吩咐一趟,讓他們手腳再麻利些,多準備兩道菜。」

  「德叔,你嗓門扯得那麼響,是想說給誰聽,好讓人提防我嗎?」他懶懶問,瞥見拱門後有一抹小影晃過,慌張奔向後院,他認出那人,是跟在妻子身邊服侍的沒膽小婢,叫銀屏的那個。

  他大爺立馬沉下臉。

  不等德叔回話,他人已閃進拱門,往後院走。

  德叔急了。「秀爺!秀爺啊!您要有想吃的東西,我立刻讓人準備,後院有雜又亂又熱烘烘的,您就別過去啊!」

  「若我偏要過去呢?」他美目一瞇,「你不許嗎?」

  「呃……」

  「 再有,少夫人不是在後院灶房大忙嗎?我一進家門,府裡有家丁是這麼告訴我的。」游巖秀挑眉笑問。「別給我打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德叔見他笑,心抖了兩下,不自覺乾笑出來,兩眉卻垂成八字。「那個……秀爺,等等啊……」

  游巖秀不理老管事,直接朝後院殺去,質樸輕薄的夏衫因他的大步伐而飄飄飛,很舒爽的模樣,可惜他內心不舒爽。

  他的不安感是根深蒂固的,以為對自己談過,自問自答過,以為下了定論就安心,其實事情若牽扯上他的小娘子,他獨佔欲驚人,一切的平靜僅是表相。

  表相而已。

  「少夫人,大魔回來啦……呃,是大爺回來了,正朝這兒走來!」

  他聽到銀屏慌慌張張驚喊,臉色更臭,笑得更覺,不禁加快腳步跟上。

  幾名家僕見到他,再沒誰敢擋。

  他經過灶房前,來到後院,然後……就見妻子站在儲糧倉庫前,然後……她的柔荑被一雙大手緊緊包握,再然後……握她小手的男人正垂首凝望她,那神態彷彿含情脈脈、情生意動、情不自禁、情意綿綿、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他怎是無恨?

  他恨得很啊啊啊啊啊……

  「混賬!」

  禾良是他的!

  他的!

  他一個人的!

  誰也碰不得!

  誰碰了她,都該死!

  「穆容華,你他娘的該死!」

  極致俊美的臉龐瞬間變臉,飛眉瞠目,青筋暴現,他咬牙切齒高聲罵。

  下一瞬,他氣聚腦門,如發狂野牛般以頭頂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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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過三日就是老太爺的八十大壽。

  禾良一早來到灶房,親手淘米、清洗蹄膀,想按爹前些天教她的方式,再試做一次「米香蹄膀」。這是老太爺祝壽的小小心意,「雪江米」要蒸得顆顆晶瑩,蹄膀要燉到軟嫩、入口即化、烹小鮮如治大國呢,每個步驟都得留心。

  在灶房工作的下人好幾個聞香全圍將過來,一向溫婉和氣的當家主母沒趕人,倒是掌勺的大廚子看不過去,把賴在大灶邊等試吃的一群人全趕回去做事。

  禾良忙碌著,一張臉被熱氣烘得白裡透紅,她細心守著火候,正坐下來喝著銀屏遞上的涼茶解渴時,德叔匆匆忙忙走來,說是「廣豐號」的穆家大少登門拜訪,就為見她。

  她雖感疑惑,仍請廚子暫時替她看顧火候,整理了一下儀容才要走往前廳,哪知穆容華似急得無法再等,竟直接請府內小婢領他前來。

  事情非同小可。

  肯定出什麼事了,要不,向來斯文有禮的他不會如此急切。

  聽了對方來訪的目的,禾良小臉也凝重了,二話不說便順遂他的請求,將他所需要的東西取出奉上。

  只是禾良沒料到會覷見他眼眶泛紅。

  「我很……謝謝你。」穆容華深深呼息,激動的心緒仍無法控制,他大手忽地包住她一雙秀荑,緊緊抓著,彷彿要把滿腔感激藉由雙掌傳遞過去。

  「穆大哥,沒什麼的,你別放在心上。我明兒個再到府上探望,你快把東西拿回去,別讓穆夫人等著。」她也知被丈夫以外的男人如此握緊小手,實在不合宜,但眼下狀況讓她無法掙扎,亦不忍掙扎,也就任由對方包握了。

  然後,她聽到銀屏的喳呼,聽到姑娘跌跌撞撞跑來的聲音。

  然後,她也聽到丈夫的腳步聲,迅捷篤實,一步步往這邊來。

  她內心苦笑,想著,等會兒她家的爺見到穆大哥,肯定不給好臉色看,那張桃紅薄唇肯定要連珠炮般吐出刁難人家、挖苦人家,而她得費些唇舌解釋了。

  「混賬!穆容華,你他娘的該死!」

  咒聲驚爆。狠勁盡現。

  一頭發狂的「蠻牛」衝了過來!

  禾良全沒料及,游大爺會衝動如斯。

  在外人面前,他總是自製內斂,即便再如何惱怒,也是冷著臉、勾著唇,嘴角笑笑再笑笑,「凶殘」的報復手段掩在冷峻表相之下,哪會這麼野蠻火爆,怒恨外顯,連句話也不問,一來就動手!

  砰!磅!

  一陣疾風撲面,她下意識閉起雙眸,碰撞聲爆開。

  「少夫人,危險啊!」銀屏靠得很近,像挨著她在尖叫。

  心臟被很掐一把似的,她急喘,倏地掙開眼睛,眼前景象讓她瞬間白了臉。

  發火的游大爺把上門的無辜訪客一頭撞倒,那衝撞力道十足,把糧倉的板牆都給撞裂,他壓著穆容華,揚臂就是一拳,穆容華吃了他兩拳後開始抵擋反擊。

  游巖秀猛地被推開,躺在地上的穆大少還不及爬起,他揮拳又要欺上。

  「你幹什麼?」禾良擠過擋在她身前的銀屏,拿自個兒去擋丈夫的拳頭。

  「少夫人啊……」銀屏嚇得軟腳,抱頭尖喊,險些昏厥。

  此時,聽聞聲響的府內下人全跑來了,連德叔也在,但沒人敢動,全變成石頭像似的,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驚人的對峙。

  游巖秀的拳頭沒有落下,他及時收住了。

  那抹嬌小身影忽地闖進他發洩怒火的範圍,臉容蒼白地挺立在他面前,她黑幽幽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視他,眉眸間慣有的溫暖神情不知藏哪兒去。他惱恨地瞪住她,左胸激越的跳動幾要撞破胸骨。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無法如她那樣問得沉靜,他衝著她低吼。「本大爺揍人,你擋什麼擋?你、你……你擋什麼擋?懷著孩子還這麼莽撞,你到底擋什麼擋?」混賬!該死!他差點打到她啊!

  「我莽撞?那秀爺就不莽撞嗎?」她唇瓣都白了,胸脯起伏明顯,顯然也被嚇著,但依然倔強地站在那兒,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你說『世仇』,是從哪一世結下的仇?」她還試圖跟他講理。

  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堵到,他漲紅臉,拳頭當空一揮。「就從我這世開始結的仇,不行嗎?等會兒我就取筆墨把這事記到家譜裡,教游家後代都給大爺我記住,咱們跟姓穆的有仇!」

  禾良抿唇不語,柔潤的下巴因抿緊的嘴而微微顫抖,眸光仍黑幽幽的。

  她不說話,游巖秀可急了,才想再叫囂幾句,被揍得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的穆容華終於擺脫昏眩,站直身,就站在禾良身後,他們兩人從同一角度看他,那感覺相當惡劣,彷彿該死的穆大少和她才是同一國,而他被敵視著,他是他們的敵人。

  「你過來。」他壓下莫明的恐慌,硬聲命令。

  要是在以往,禾良總顧及他的面子,尤其在旁人面前,她更是顧他、護他、凡事聽他,把他寵成大老爺,他要她過去,她一定遵從,但是今日……

  「你過來!」他再道,兩眉翻飛了。

  聽到身後有動靜,禾良轉頭瞅了一眼,一見到穆容華那張俊臉的淒慘樣,哪還有心情去管游大爺的命令。

  過意不去啊!

  真的、真的好過意不去!

  她心頭一擰,眼淚差點掉出來,隨即掏出帕子幫穆容華止血。

  她持帕子的手才貼近對方冒血的嘴角,忽地聽到丈夫一聲吼,下一刻,她整個人被攔腰抱起,落入一副急遽鼓伏的男性胸懷裡。

  「滾!」狠瞪「世仇」,游巖秀表情嚴厲,若非懷裡人突然攀緊他臂膀,他才沒這麼容易就善罷干休。

  丟下話,他抱著搶到手的人兒轉頭就走。

  一路回到「淵霞院」,游巖秀將前廳的門題上,將內房的門也踢上,把依舊不出聲的妻子抱上床榻,他把兩人的鞋都脫了,放下床帷,小小空間裡氣氛凝重,他不讓她閃躲,逼她不得不面對他。

  「看著我。」他盤坐擋在那兒,要下榻必須通過他。

  禾良一手撫貼肚子,呼息緩長,揚睫看向那張氣憤俊臉。

  「跟我說話。」大爺繼續命令。

  「……說什麼?」她宛若歎息。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不要她沉默不語,那會教他心慌意亂,彷彿……好像……她哀莫大於心死,已不願理他。

  她咬咬尚未回復血色的唇,應他要求,出聲問:「秀爺不分青紅皂白,出手就傷人,怎能這樣?」

  他額角穴位跳動如豆。

  「這裡是游府,不是姓穆的地盤,他闖進來已經不對,他還跟你說話,站得那麼近,還……還握你的手握得緊緊的,一雙眼賊裡賊氣,死盯著你看,本大爺不打他,難不成還誇他嗎?!」揍了人,他的手也會痛,她不來關心他的手,卻只關心人家的傷!可惡!

  「穆大哥登門來訪,是我讓德叔請進來的,他光明正大,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他光明正大?他光明正大?!」面龐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氣得連連變臉,他倒笑了,邊點頭邊笑。「好啊,我倒要聽聽,你口中的穆大哥究竟有多光明正大,竟然趁我不在才登門造訪,硬抓著你不放!」

  禾良拚命要自己別動怒,別跟著他一塊兒發脾氣。

  她的這位爺不鬧即罷,一旦性子被挑起,鬧起來要沒完沒了。所以,她總得多讓讓他,她讓得很習慣了,再讓他這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待她仔細跟他說過,他會聽的,一定會的……

  「他來找我,是為了討『雪江米』。」她直視他竄小火的杏目。「他說他娘親昏昏沉沉病了好幾日,前些天才見轉醒,但胃口一直不好,好來穆家廚子用『春栗米鋪』送去的『雪江米』熬了碗素清粥,穆夫人把粥全喝完了,還吃下不少配菜。」

  「他要討米,盡可以到街上討!」

  禾良搖頭急道:「你也知道,這城內只『春栗米鋪』才有進『雪江米』,穆大哥早去過米鋪了,爹告訴他,今年的『雪江米』能進多少,還每個準兒,而去年進的貨賣得僅剩唯一一袋,已被我拿走。」

  一聽,游巖秀登時想起。「你要做『米香蹄膀』,自然需要那袋米。」等等……等等!他該是忽略了什麼……糧倉板門大大開敞、姓穆的既激切又感動的表情、那混賬緊握她雙手不放……兩眉壓低,雙目瞇了瞇,他聲音沙嗄,慢吞吞道:「告訴我,你沒把那袋米給他。」

  「我給了。」禾良一臉平靜。

  他像被重捶一拳,五官略皺。「你只是見他可憐,賞了他一些。」

  「我全給了。」她坦然看他,專注看他,吐出的氣息越來越溫熱。「穆夫人重病初醒,能多進食是好事,她想喝『雪江米』熬煮的粥,我當然全給了。」

  「那你拿什麼做老太爺的『米香蹄膀』?」語氣陰森森的。

  「『春栗米鋪』有好幾種米可拿來替代,我明兒個回米鋪一趟,爹能幫我選。」

  替代?替代?!

  他目中小火陡地竄高,火大了。「我不要替代的玩意兒!我就要最好的,我要老太爺在壽宴上吃到最好的!」

  她用力持平噪音。「我也想老太爺吃到最好的,我……」

  「不,你不想。」他恨恨阻斷她的話。

  想到她被握了手也不懂掙扎,姓穆的一開口,她乖乖就把東西奉上,他要她過來,別跟姓穆的站在一塊兒,她不理,卻心疼起人家,還拿帕子要替對方拭血……越想,他心頭越糾結,腦子越沉重,惱恨得無法控制。

  「你偏心!」他不講理地指責。「你為什麼顧著別人,不顧我?為什麼心向著別人,不顧我?」

  「……什麼?」禾良明顯一怔。

  他、他說了什麼?

  她聽他低咆,看他緊握雙拳,心臟被某種無形力量掐住。

  她心在痛,為著某個很詭異的職責,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瞬間失去思考的能力,腦袋瓜依舊黏在她頸子上,但沒辦法動,昏沉沉的重量猛地往下壓,壓得她只能憑本能呼息。

  「你說……我偏心……」她陷進迷境般低喃。

  「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他還嚷,大手卻一把包握她的手,既搓又揉的,急要把別的男人留在她手上的感覺揉弄掉似的。「你就是偏心!」

  「偏心……」她順著他的話又喃,有些恍惚。「……我心向著別人?」

  「剛才在後院,我喊你,你不理我,你去理你的穆大哥,卻不來理我。你這樣做,我……我不痛快!我很不痛快,你知道嗎?大爺我不痛快!」痛得像被佈滿倒鉤刺的鞭子狠掃一記打得心臟快裂開,皮開肉綻,既恨又痛,難受得直想去傷害誰。

  禾良定定望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如此熟悉,如此佔滿她的心。

  他的眼窩深深的、眼眶紅紅的、湛動的漂亮眼珠裹著可疑的水氣,氣惱的、不甘的、心痛的種種情緒匯成底蘊,他痛,她也痛,分不清誰對誰錯,鬧不明白誰的痛比較多……

  怎會鬧成這樣呢?

  兩人竟為小小一袋米弄得不愉快,想想其實好可笑,不就一袋米罷了,怎會鬧到這等田地?很好笑啊,但,她笑不出來。

  被嚴重誤會,卻不知如何解釋,能怎麼跟他說呢?

  倘若這兩年半的日子,如此親密地朝夕相處,如此深入彼此的生命力,而她都無法讓他明白,她這心裡除他以外,不能再有誰,如果連這樣他都不能懂,她還能怎麼跟他說?

  他杏目微紅,氣怒難平,像氣得要流淚。她看得心很痛、很痛啊……

  「你……你哭什麼哭?懷著孩子還掉眼淚,很傷眼的,你不要哭!」

  結果是她哭了嗎……連哭也不允嗎?她突然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聲,邊笑邊哭,淚水嘩啦啦地流,浸濕她一張白慘慘的雪臉。

  「禾良!」游巖秀緊聲喚,摟住她往後軟倒的身子,眉宇間刷過慌急之色。

  「……好悶……」她細緻眉心不禁擰起,出氣多,入氣少,像吸不到空氣,額面滲出冷汗。

  聞言,游巖秀恍然一悟。

  他連忙拖著她的背輕放在榻上,跟著七手八腳把兩邊的垂帷束起。

  這初夏時節本就熱了些,他還發蠻低把她困在床帷內,審得她頭昏目眩,他也跟著白了臉。

  帷簾一開,再加上有徐風吹入敞窗,禾良感覺那墜入泥沼般的沈窒緩了緩,只是方寸間的鬱結猶在,悶悶堵著心、堵著喉。

  有誰絞了一條冷巾過來,略笨拙地替她擦拭額面,然後還顫著指解開她領上的小暗扣,試圖讓她舒適些。

  何必待她好呢?

  他這麼說她,說她心向著別人,既是如此,何必待她好?

  她合睫,眼淚不由自主地一直滲出來。自懂事後,她從不曾這麼哭過,甚至,她不曉得自個兒在哭。有可能懷著身孕,心緒原就浮躁些,也有可能那份委屈來得太急,她一時間無法處理,所以乾脆合睫,什麼都不想……暫時的,什麼都不想……

  「禾良,不要哭。」

  那聲音有著懊惱,融著焦躁,不知怎地,她心被扯緊,更痛,也讓她固執地不願張眼。

  禾良……禾良……

  那聲音一直盤旋在耳,欲說些什麼,她聽不清了。

  她只覺得累,好累,好乏,想睡……

  那一日,禾良玉臉慘白猛掉淚,最後雖昏昏沉沉睡去,仍嚇得游大爺快馬加鞭奔向城南「杏朝堂」,強盜上門似地親手把老大夫逮了來。

  老大夫號過脈,說是母體無礙,胎位亦正,僅是操勞了些,怕有病落心頭,於是先開下一貼寧神安胎藥,發發汗,好好睡上幾覺,人也就精神了。

  禾良喝過藥後,真睡沉了,一夜無夢,直至隔日午時才醒。

  她醒後,一切一如往常。

  她這個當家主母不得閒,仍是做該做的活兒,管該管的事兒,老太爺的八十大壽在即,她忙得不可開交,誰勸也沒用。

  至於那道「米香蹄膀」,她回「春栗米鋪」重新挑米種,雖不及「雪江米」軟嫩具濃香,也是足教人再三垂涎的一道佳餚,何況還有她的真誠心意融入其中,老太爺做大壽的當天,吃得可歡喜開心。

  一切像是無事,唯一深感有事的,就游大爺一個。

  從那天起,禾良沒再和他說話,像是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這宅子裡發生的事,沒一件能從老太爺眼皮底下溜過,他老人家也知兩隻小的出了點事,有些狀況了,但在他八十大壽的宴席上,他仍是樂呵呵地玩他自個兒的,吃那些好吃的。小夫妻之間的來來去去,方方圓圓,他暗暗看好戲,就看在外頭一向耀武揚威的大巖子怎麼個淒慘落魄……是說,也該有誰治治這渾小子嘍,他家的孫媳婦兒真行、真好、真妙、真高招,特地在他八十壽演這麼一出,真是乖孩子!

  辦妥老太爺的壽宴,當晚,禾良讓兩丫鬟服侍著,早早上榻睡下。

  她面向榻內側躺,手撫著隆起的肚腹,瞅著自個兒映在內牆上的孤單淡影,不知怎地,一抹說不出的酸楚整個席捲上心。

  思緒浮沉,她想得太多,卻沒能抓住任何一條思絡,於是神魂幽幽漫漫,她似睡非睡,模糊間,聽到銀屏和金繡在床帷外與誰說話。

  「……少夫人上榻睡了……呃,沒說不舒服,就是累了……」

  「有……有喝了一小碗鮮魚粥,要盛第二碗,她便喝不下了……」

  兩丫鬟唯唯諾諾的,快哭似的,但鼻音雖濃,最後仍鼓勇道--

  「秀爺……這兩、三晚您都睡在院內書房,今晚……怎麼跑來了?您別為難少夫人,她真是累了,都、都睡沉了,您就別……別……」

  「……別再尋她出氣……秀爺要想罵人,就、就罵咱們倆好了。」頓了頓,聽得見吞嚥口水的聲音,很從容就義又說:「但要走遠些再罵,別在這兒罵。」

  「出去。」男人低沉命令,聲音不大,但威力十足。

  側躺在床帷內的人兒微乎其微一震。

  把兩個紅著眼眶、被他瞪得眼淚欲掉不敢掉的丫鬟趕出去後,游巖秀這把心頭火仍舊「噗噗噗」地騰燒。

  她們把他說得像是只會欺凌女人、惹女人傷心淚流的混蛋!唔……好吧,他確實有不對的地方。

  他本性原就不可理喻、蠻不講理,尤其對上自個兒的小娘子,她不理他,他昏頭轉向,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

  是說,她對他也太狠,他那天盛怒中,說了幾句混賬話,她不痛快了,可以罵他、咬他、踢他、捶他,就是別不理他呀!

  她拿這招對付他,他還能活命嗎?

  哀哀怨怨地歎氣,他撩開帷幕,輕手輕腳坐上榻沿,原以為妻子已經睡熟,卻見她擱在腰腹上的纖指動了動,憐弱背脊亦似有若無地顫了顫。

  她醒著,明明聽見他了,偏不回眸嗎?

  「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寧願裝睡,也不肯跟我說話,是嗎?」他坐進些,大掌撫上她的肩頭,感覺她忽地緊繃起來。

  他心也跟著緊繃,手慢吞吞挪移,改而覆住她的手。

  她小手沒有如以往那樣反握他,而是輕顫著,指尖甚至微透冰涼。

  她這是在惱他?還是……怕他?

  胸中一郁,他放開她,收回手臂,側躺的人兒沒回眸瞧他一眼,要不,準能覷見他眉宇間滿佈的落寞和懊惱。

  「禾良,跟我說話。」心中很慌,但他只會命令。

  要說什麼呢?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禾良想,若她那樣問,他必定那樣答,可她說的話,他不愛聽的。

  她也歎氣,淚水溢出,流過鼻樑再流入另一眼裡,然後兩眼的淚混在一塊兒,墜落在枕上。唉,她怎麼變愛哭了?越來越愛哭,這不像她呵……

  深吸口氣,她掀了兩次唇才出聲。

  「秀爺動手傷人就是不對。」

  聽見妻子輕輕啞啞的聲音,游巖秀一時間還鬧不清楚她說些什麼,只知她終於開口了,他雙目一爍,兩耳發熱,然後……慢了半著才聽明白她的話。

  大爺俊臉陡沉,目底變黯。

  「你非要我認錯不可嗎?」他硬聲硬氣。「我沒錯。要是相同情狀再一次擺在眼前,我照樣會撲過去,照樣壓著對方狠揍,絕不留情!」

  他聽到她歎息,然後沉默了,彷彿她已無話可說。

  她不肯說話,他心頭又痛,肚子狠挨一拳似的。

  哎呀,鐵青著臉,他瞇眼怒瞪她的背,很想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很想野蠻地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看他、聽他、理他;很想對她大吼大叫,要她也對他大叫大吼;很想重重吻她的唇,把臉親匿地埋進她頸窩和胸口,讓她因他的熱火而渾身發燙;很想……很想……

  但,他聽到她在輕輕吸鼻。

  那強忍淚水的聲音教他恨起自己。

  可惡、可惡、可惡!

  他兩手握成拳頭,握得死緊,張口欲言,卻怕說出來的話非但安慰不了她,還要更惹人傷心。

  混賬!該死!可惡!

  他內心爆出一連串精彩絕倫的詛咒,瞪著她輕顫的身背好半響後,他終於頭一甩,起身離開內房。

  他一離開,床帷內的人兒卻哭得更厲害了。

  淚珠一顆顆掉,禾良的臉濕漉漉的,青絲沾上淚,枕面也弄濕一片,她哭著、哭著、哭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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