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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天籟紙鳶》作者:天籟紙鳶【完結】

《天籟紙鳶》作者:天籟紙鳶【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風之紫嵐 您是第23178個瀏覽者
杭州西湖。雨茫茫,橋彎彎,兩岸青山,花紅柳綠。暮春時節,湖光山色,優美如畫。路轉堤斜,滿目繁華。細雨中,幾聲簫管絲竹,江南女子眉目清秀,撐一柄竹傘,穿一身碎花裙裳,自是一番美景。一灰衣少年放下手中的重物,倚於橋欄,傾聽幾名婦女的對話。
  
  “春二爺近曰看上張家少奶奶,這事兒鬧得可不小。”
  “可惜張少奶奶對相公癡心得很,任他春二爺再是風流瀟灑,也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呢。”
  “真不知道春二爺在想什麼,都一妻三妾了,還吃著碗裏想著鍋裏的。”
  灰衣少年不屑地瞅了她們一眼,無心再聽,搬起地上的重物就准備離開。方走一步,那幾個婦女又開始談論,提到了一個名字,複家小公子。少年停下來,又繼續聽。
  “春二爺那點德行,跟複家小公子比,就是用小麼指比大腿。人家那是一夫十三妾,十四歲就開始納妾,把晨耀山莊都納垮了,病床上還摘牡丹呢。”
  “這個誰不知道呢。姑蘇複府,晨耀七子。七公子複語歡,風流弄垮自家府,十三小妾頓成一群虎!哈哈,死到臨頭了,還送他那什麼牡丹公子一只紙鳶,人家甩都不甩他帳,轉身就走。”
  
  灰衣少年抿了抿唇,准備搬東西離開。此時,一個彪形大漢沖過來,甩手就在他臉上拍了個漏風巴掌,啜口唾沫道:“給老子在這裏偷懶,今天不打死你這反叛肏的!肏屄!”
  白皙皮膚瞬間紅了一塊,灰衣少年埋下頭,原本高挑秀美的身形頓時矮了一截,眼中盡是憤然不屈。那大漢見他如此,更是怒火中燒,又拍過去幾巴掌:“你娘那個臭屄!你不服氣是不是!老子就在這裏打死你奶奶的!”一邊說著,一邊拳腳相加。
  少年身上原就有幾處淤青,這會子又紅又紫,隱隱浸血。那大漢依舊不解氣,朝他小腿骨頭上踹,少年眉頭緊蹙,愣不跪下來。幾名談天的婦女都停下來看著他們,面有不忍,一勁兒咂嘴,卻不敢阻撓。那漢子打得不耐煩,拖著他的領口就往湖邊走。
  晚霞染湖水,黃昏煙波裏。垂柳闌幹,飛絮蒙蒙。湖邊酒館,陳舊卻熱鬧。一名女子獨坐一角,相貌平平,卻相當顯眼:面前一排空酒壇,一腳踩地,一腳蹬椅,動作粗俗之極。 不時抱著壇子,直接灌酒入口,用袖子蹭蹭嘴皮子,仍不覺解渴。正欲找小二再要一壺,回頭見來人卻停下。一名灰衣少年跛腳走入酒館,坐在她身邊。
  那人滿臉青紅傷痕,半垂著頭,精神衰竭,正是白曰被人毆打的少年。女子道:“嘿,小複,怎的又給人打了?我說你吶,也不知道學乖一點。”少年慌道:“雨紅姐,小聲些。”
  那女子姓錦,名雨紅。雨紅雨紅,一樹櫻桃帶雨紅。原是個極美的名兒,她卻解釋為“天下酒雨臉就紅”。錦雨紅號稱為酒生,為酒死,為江湖三大風騷女之一,是個孤兒,卻從不自憐,如今已二十有三,也不急著嫁人,醉生夢死渾渾噩噩的生活過得倒也自在。
  
  夜間西湖旁,笙歌四起,酒館內人來人往,路過的人,都會禁不住掃一眼錦雨紅。她倒不大介意,拍拍少年的肩道:“你雨紅姐我不是讀書人,說不來大道理。但就憑我在外打滾這麼多年,怎麼著也不會說假話。在外頭混哪,沒有不吃虧這個道理。”
  少年點頭道:“我知道。”錦雨紅灌了一口酒,嘴皮翹得老高:“我也明白你的,小複啊,不不,小李啊,我能理解你的苦。江湖上的人對你是有偏頗,晨耀敗壞與你無關,這點雨紅姐是清楚的。你原來過的那生活啊,我也明白,那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金迷紙碎一下變成貧困潦倒,是我也該苦死了。可愁有啥用呢?人無笑臉休開店,會打圓場自落台……”
  錦雨紅最大的毛病就是嘮叨,少年被她念得頭皮發麻,便打斷道:“雨紅姐,謝謝你。我只是來同你談談心,不是來抱怨的。”錦雨紅將酒壇子往桌上一擱:“行,你想說什麼。”
  少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錦雨紅道:“你不知道我幫你定。給我說說你那十三個愛妾好是怎麼收的好了。”少年支吾道:“嗯……其實他們不都是女子。”
  錦雨紅又喝一口酒,模糊道:“我知道,女妾的我不想聽,我就想聽男妾的。你和我說說那個什麼牡丹公子好了。”少年怔怔地看著她,半晌無語。
  錦雨紅道:“怎麼了啊?我喜歡看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錯了嗎?天下男女愛情多了去了,聽了膩不膩啊。”少年道:“牡丹公子是我的七妾,名叫複容。原來姓什麼,我忘了。”
  錦雨紅道:“慢著,你先和我說說‘天籟紙鳶’是什麼。”少年頓了頓道:“那是我家的樓閣名。”錦雨紅納悶道:“就這樣?”少年苦笑道:“就這樣。”
  
  天籟紙鳶,其實是少年隨性所創。兒時的晨耀山莊,鮮花盛開,芳草如茵,左手攬著複容,右手抱著仙仙,筱莆在前面引紙鳶之線,鳴見在一旁吹笛曲。意氣風發之時,偶而念上那麼一句詩,生活倍感閑逸:風際紙鳶那解久,閑聽天籟靜看雲。
  
  只是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大慶年間,民間流傳著那麼一句話:北是京都,西占乾坤,東南晨耀,合而大慶。即指京都長安是皇帝長清的地盤,天地教雄霸西方沙土,晨耀山莊並吞東南兩地。
  身為大慶子民,你若說你沒聽過晨耀莊主複正茂的名字,別人只會說你孤陋寡聞,但你若說你不知道複語歡,那人家極有可能問你:你叫什麼名字,還記得麼。
  
  複語歡非神非魔,只是複正茂的小兒子。與他的四個姐姐兩個哥哥,合稱為“晨耀七子”。 複正茂有一妻兩妾,正室一直都無法生產,直到戰亂時期,兩妾都生了六個孩子,才懷上了語歡,誰知一懷就懷了一年有余。後來天下太平,大家都在猜測胎死腹中,語歡才姍姍降世。
  複正茂迷信,請人算卦,八字先生說:成開皆大吉,閉破莫商量。你兒子出生一日,長星赤口,這孩子將來,定是個災星。一語中的,複語歡自此被自家老爹說為成不了大器。
  天違人願。複語歡非但未成大器,還成了個大大器。
  
  十余年前,語歡便已仗著神童的名號,譽滿天下,婦孺皆知。一個八歲的猴巴崽子,竟將《太史公書》整一百三十篇倒背如流,數年後,單手擊敗詩劍公子,楊笙歌。
  其實,神童每數十年便會出現一個,這些理由不足以讓天下人牢牢記住複語歡三字。複語歡所做的事,那叫雷公動怒,不同凡響,掰掰手指頭數一數,總共有三件。
  
  頭一件,喜歡醜人。越是醜得驚天動地無懈可擊,他越是喜歡。複家丫鬟星月,生平最大的愛好,便是撿破爛回家,尤其好撿棄童與乞丐。
  語歡七歲的時候,星月撿了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此孩童臉上有一塊燙傷,醜得讓人無法逼視,可複語歡偏偏喜歡他得緊,一天挂他身上當秤砣不說,還揚言要娶他當媳婦兒。這話驚動了複正茂和複夫人,連忙把那孩童藏起來不讓他見。可語歡一沒見著他,便哭著尋死覓活,砸了大堆前朝古董,剪了大批丹東絲綢,直到爹娘受不住,將孩童讓出方罷休。
  說到那個醜陋的男孩,雖貌有缺陷,被人歧視,卻毫不自卑,一笑起來,臉上便有兩個酒窩。人人都說,倘或他未被燙傷,定會討人喜歡。不過,那只是假設。
  順帶一提,那孩子的名字是語歡起的,叫鳴見。
  
  第二件,好色。這是複語歡成名的最大原由。十四歲開始納妾,不出五年,便納了十三個,他的媳婦,比他嫂子弟妹姨娘加起來還多。雖說語歡喜歡醜人,可十三妾裏,絕大多數還是美人。於是乎,有人猜測複語歡不是喜歡醜人,而是喜歡極端的東西。或極醜,或極美。而且他的品位十分獨特,十三妾裏,竟無一人正常。
  
  第三件,斷袖。斷袖自古皆有,收男寵也成了富家子弟中的流行。可大部分少爺老爺收的孌童,都是優伶相公,通常性子溫順,行為女氣,與女子差別頗細。
  複語歡倒來得奇,收的男妾多數都是大有來頭的。十三妾,七女六男,只有兩人的出身稍微平凡,其他皆出自書香世家,名門貴胄。那兩人都是男妾,十二公子與九公子。前者正是當年被他擊敗的詩劍公子,楊笙歌。笙歌雖是劍客,卻頗有幾分書生氣,語歡在與他第二次比武時,一包蒙汗藥迷暈,霸王硬拉弓,順手拖回了晨耀山莊,強娶入門,改姓為複。原本平易近人的笙歌終於在複語歡的調教下,變成了一個一點就爆的炸藥。
  再說九公子,這門婚事是複語歡受阻最多的一回。因為九公子不是別人,正是被星月撿回來的醜小孩,複鳴見。其實鳴見的性格很不錯,知書達理,沈穩莊重,在複語歡娶前六妾之前,兩人一直同盤而食,情同手足。自七妾牡丹公子複容入門後,兩人則撕破了臉,一直冷戰,用複語歡的話來說,既是:我和他互相討厭。
  二妾複筱莆問:“語歡哥,告訴筱筱嘛,為何討厭鳴見哥哥呢?”
  三妾複嫣煙冷冷道:“我瞧那鳴見不是什麼好東西。夫君,扔他出山莊最好不過。”
  四妾複星月道:“少爺,不要聽嫣姐姐的話,他可是我撿回來的。”
  大妾複仙仙道:“諸位姐妹冷靜,官人如此做法,自有他的道理。”
  複語歡道:“此話不宜多說。鑼,我的雲鑼呢?”
  
  關於雲鑼,這玩意可是複語歡的寶,每日必敲。究其原因,方知是九音鑼,擺在複語歡的房內。小鑼編懸在方形木架上,十五面大小相同而音高不同,以小木槌擊奏。原本是一個潮州商人送給複正茂作禮的,複語歡看到後,便向爹爹討來使。
  那一日,複語歡叫人將雲鑼搬回房,並招來十三妾。一向不愛答理語歡的笙歌終於忍不住問:“複語歡,你要這個來做什麼?”複語歡笑吟吟地瞅他一眼,又拿著小木槌繞著雲鑼走一圈,在第一個小鑼上敲一下,自如道:“仙仙。”在第二個小鑼上敲一下:“筱莆。”在第三個鑼上敲一下:“煙嫣。”眾人仍在雲霧中。
  複語歡在第四個鑼上敲一下:“星月。”笙歌稍有些動容。複語歡將小木槌放在第五個鑼表面,飛速拉到最後一個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連響九聲,然隨之念道:“霞,櫻,容,淡水,鳴見,言之,則宇,笙歌,松。”
  煙嫣抱著她的寶貝蜥蜴,冷哼一聲:“夫君,莫把我的名字念了出來。”筱莆一蹦一跳沖到複語歡身邊,抱住複語歡的手臂,發嗲道:“語歡哥就不要賣關子了,快告訴筱筱啦。”複語歡捏了捏她的鼻子,微笑道:“好筱筱,讓你松松哥猜猜。”
  十三公子複松沖出來,從頭到腳的火氣:“複語歡,你真下流!”複語歡挑眉,彈了彈那鑼,搖搖手指頭:“風流不下流。鳴見,你來解釋解釋。”
  複鳴見走出來,一副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德行:“語歡的意思,即是每夜敲鑼,敲第幾個鑼,便是第幾妾為他侍寢。”語歡譏笑道:“還是鳴見最了解我。”鳴見含笑道:“客氣。”
  語歡未再理他,見所有姑娘都紅了臉,所有公子都白了臉,傲然一笑,揮起小木槌在空中轉了幾圈,最後在第二個小鑼上敲了一下。筱莆吊在語歡脖子上,笑得合不攏嘴:“語歡哥~~~”
  
  複語歡斷袖斷得很徹底,很決絕。前六妾與第八妾都是女子,其余盡是男子。不過娶了男的,女的他也未落下,照樣每天氣貫長虹踔厲風發,敲鑼召侍寢,號稱自己如狼如虎。不過財狼惡虎也有精神不振之時。他若想歇息,便會敲第十四個鑼,然後獨睡。
  通常這個時候,女妾集體歎氣,男妾暗中叫喜。
  在別人眼裏,複語歡府藏十三位嬌妾,自是享盡衾枕之樂。實際上,複語歡過得可不怎麼坦蕩。確切說,他自意的“霸氣”,也只能征服七位女妾。六位男妾,除了排行老大的牡丹公子複容,其他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憋屈著過日子。
  插指頭進磨子眼,怪只能怪他自己。也不知是他越大越沒耐性,還是對女子有風度些。七位女妾都是他辛苦追求來的,六位男妾,除了與鳴見的婚禮,無一次不鬧出血腥事件。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1-10 14:3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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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語歡的大妾複仙仙,是杭州縣令的女兒,從小被父母灌輸三從四德思想,芳齡十九。不笑時一張臉板得怪可怕,一笑起來,那叫一汪春水。平時左一句官人右一句官人,叫得人心肝兒直顫悠。十三妾裏她是老大,什麼事都得她來管著,壓力過大,開始養小動物發泄心情,無奈一養必死,府裏的雞鴨貓狗全給她玩到一命嗚呼。終於瞄上了三妾嫣煙的蜥蜴,嚇得嫣煙天天提心吊膽,帶著她的泡泡到處跑。
  提到仙仙,不得不提一下她的丫鬟湛藍。她們兩有一個共同的癖好,即是對後溲分外喜愛。仙仙喜歡把泥巴做成便便的形狀,湛藍喜歡往別人衣服上繡便便。主仆二人一條心,終於在複語歡的衣服上刺下了巴掌大的便紋。事後仙仙還溫柔道:“官人,真好看。”
  官人一眼橫去,終於決定出去尋新獵物。
  
  二妾複筱莆,即是那個天天把語歡哥挂在嘴邊的丫頭。十八歲,是個財主的女兒,天真粗線條。複語歡最喜歡她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筱莆的時候,語歡就對身邊的鳴見說:“那姑娘眼睛真大,乍一眼看去,整張臉就只剩倆眼睛。”鳴見頷首一笑,不多言語。
  但是娶回筱莆以後,複語歡才知道自己錯大了。筱莆的可愛是可愛嗲是嗲,卻有個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習慣,夢遊。是人都知道,一人夢遊時,萬不可吵醒之,無數個夜晚,語歡起身,看見床旁一身白袍的姑娘來回遊蕩,終於忍不住,再尋獵物。
  
  三妾複嫣煙,與語歡同齡,二十歲。這位女子的出身大有來頭,是天地教教主的女兒,原姓賞。早在娶嫣煙之前,天地教便已雄居西土,可惜勢力與晨耀山莊相比,還是差了一截。賞教主自然不會放棄巴結複正茂的機會,狗腿地把女兒賣了出去。所幸當初語歡尚未斷袖,不然賞教主的小兒子也會被他掠走。
  嫣煙長得像狐狸,還是那種最妖的火狐,身上原有男子最欣賞的風情,卻偏偏擅妒。說話總像世界都與她有仇,還養著從天地教帶來的蜥蜴,愣哪個男子開始有十二分的新鮮,都會被她嚇跑。
  有一次,嫣煙又命令語歡不要再找筱莆,語歡道:“我找別人總行了?”
  
  兔子不吃窩邊草,語歡這猴子賭氣似的,愣猴上了自家丫鬟。且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把鳴見帶回來的丫頭星月。星月長得頗秀氣,但與前三人相比,便顯得有些平庸。都說複語歡極端,不醜不美的人,在他身邊不會持久。且星月撿破爛的習慣改不掉,厭之。
  
  之後兩個,複霞,複櫻,是一對姐妹花。語歡一箭雙雕,還洋洋自得。但是很快發現,此二人前為暴露狂,後為偷窺狂,且都自戀得使人無法接受,複厭之。
  
  納六妾,心想事不成。語歡原是一笑了之,卻在一夜之間性情大變,突然看上了男子。那人正是後來名滿天下的牡丹公子,複容。

 複容原名慶容。提到這個姓,是個人都會有所顧慮。無錯,牡丹公子的父親是皇上的親弟弟,慶容是個真正的瓊萼。遙想當年,複正茂率軍替長清皇帝打天下的時候,語歡還在老娘肚子裏。複正茂統一了天下,霸占皇權的人卻是長清。
  雖複正茂自甘退出朝廷,屁顛屁顛奔到江南混日子,卻仍不肯交出兵權。因此,複正茂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但凡大慶子民,心照不宣。這其中的利益關系,十來歲的小毛孩若要知道,除非日落東山水倒流。但年僅十六歲的複語歡,無所不敢,愣玩起搶親的把戲。
  
  複正茂四十三歲的壽辰,晨耀山莊歡天喜地,早晨粥鋪作買賣似的,十套鑼鼓一齊敲。清晨,星月方從語歡房裏出來,便窺見鳴見。
  那時鳴見十四歲,正是小夥兒長個子的時候,幾個月下來飛沖許多,舉步投足優雅高貴。身段自不用說,加之穿一身淡梅長袍,修長筆直,七分秀美,三分英氣。領口袖口清一色雪白,五指蔥管兒似的,纖細白皙。散發及肩,脖頸皮膚嫩如凝脂。
  光瞧著背影,星月一時無法與那個醜小子聯想到一塊兒去。直到看見鳴見左轉右轉,最後停在一棵樹下,抽出手帕拭汗。星月這才想起,鳴見是個路癡,走過去問他要去何處。
  
  鳴見抬起頭,抿唇一笑:“謝謝星月姐。我找語歡的房呢。”星月原是好意,可一見那張臉,禁不住後退一步。一道燙傷,從額心蔓延下來,將眼皮鼻梁沈沈壓住,坑坑窪窪,委實駭人。鳴見把頭側到南邊道:“我看可能在那裏。”便起身走去。
  星月喚道:“鳴見鳴見,走錯了走錯了。少爺的房間就在這邊。”鳴見還未來得及說話,便有女子輕蔑道:“妹妹與他說甚麼,不過是個下人。”兩人一齊看去,原來是嫣煙。嫣煙傲然揚起那張美麗的臉蛋,見鳴見轉過頭看自己,禁不住道:“看什麼,扒了皮的癩蛤蟆。”
  鳴見還未說話,嫣煙的腰就被人抱住。一回頭,瞧著了複語歡。語歡哄道:“嫣兒,這麼說話不對哦。”嫣煙心慌,看看鳴見,又看看複語歡,臉賬得通紅:“你管我!”語歡伸手去撓她的癢癢:“乖,給鳴見道歉。”嫣煙笑了一陣子,還是頗尷尬。
  鳴見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不必如此。”
  
  語歡聽他也這麼說了,只得叫嫣煙和星月先行離開,複問之:“你找我有事?”鳴見道:“朝廷派人來參加複伯伯的壽誕,據說是儲嫡。”複語歡挑眉道:“哦?太子爺都來了,我老爹面子還真是海了。”鳴見但笑不語。
  語歡勾著鳴見的脖子,小聲道:“他們可有帶美女來?”鳴見搖搖頭,頗是乖巧。語歡道:“嘿,你還不清楚你語歡哥麼。”鳴見想了想道:“真無女子。紅頂子的年輕人,只有太子爺和小侯爺。”語歡道:“你個臭小子,心被狗叼了去,肯定又聽我爹的話了。”
  鳴見彎了彎眼睛:“語歡,我瞧嫣煙姐挺孤單的,再納妾對她不好。”語歡道:“行行行,嫣兒欺負你,你還幫著她。我待你好,你就不替我找姑娘。”鳴見未再多言,語歡悻悻離開。
  
  黃昏時分,宴席上。江湖豪傑接踵而至,眾人齊聚一堂,群情鼎沸。複正茂興正濃,親手高擎碧玉鍾,歡迎來參加宴席的七十來個門派,十來名王侯,以及屈高就下的太子爺。
  複正茂不讓鳴見上桌,還命他只准帶一個小妾入場。語歡不開心地選了仙仙,見了太子爺慶寒,更不開心。太子爺長得果然就像太子爺,和他老爹齊坐,還擺一張自命不凡的臭臉,相貌還不及自己,就個子高些位置高些,拽得二八萬呢。
  相較慶寒,坐主人下座賓客上座的那位爺,耐看得多。水蔥般的純情少年,一張白淨的小臉,漂亮是沒話說,只是看去有些內向。從開席來一直靜坐,不與旁人搭話。上菜以後,未吃幾口就放了筷子。柔柔弱弱的模樣,整一個西施再世。
  語歡看在眼裏,樂在心裏,問仙仙那可是所謂的侯爺。仙仙點頭。語歡更樂了,這侯爺和太子爺不大像,倒與鳴見有幾分相似,卻又比鳴見少了點什麼。
  雖鳴見醜陋,卻從不自卑,小侯爺長得挺好看,卻一直不敢直視旁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皇孫貴胄看去還是與常人不同,怎麼看怎麼高貴。
  
  飯後,大家紛紛下位敬酒。語歡在位置上坐了一陣子,則看到冷劍堂副堂主蕭二郎傾容而來,不緊不慢地翹起二郎腿,沖仙仙揚起下巴指了指他。仙仙會意一笑,用手帕遮住嘴。
  蕭二郎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眾目睽睽之下,勾腰諂媚道:“語歡近來越發俊俏,蕭伯伯都快不認不出了。”複語歡嗤笑一下,全以鼻孔看人:“語歡,該,你,叫?”
  蕭二郎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老夫失禮。”語歡道:“我瞧你是腦子上刷漿糊了。”蕭二郎道:“是是,老夫老糊塗。”語歡指了指身旁。蕭二郎在他身邊坐下。語歡砰地一拍桌,微惱道:“誰叫你坐了?我是叫你站著,別擋了別人的道。”蕭二郎屁股著了火似的跳起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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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歡攬過仙仙的腰,忍笑忍了半天,方在她耳邊小聲道:“真像一條狗。”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蕭二郎聽到。蕭二郎的臉上唰的由白變紅,再由紅變白,手抖了半晌才憋住未動怒。
  語歡扯扯衣領,微笑道:“我說蕭伯伯,你是不是又把冷劍堂的銀子輸在賭場了?這會子要找我爹借錢,要我替你求情是吧。”蕭二郎看了一眼正與老友飲酒的複正茂,驚慌失措道:“語,不,七公子,我這回真的是輸光了所有家當,不然也不會……”
  語歡調侃道:“哦?不然也不會如何?”蕭二郎哭喪著臉道:“您就不要來挑老夫的刺了。借我十萬兩銀子,我拿我媳婦兒子抵帳。”語歡怒道:“蠢貨!這麼孬種的話也只有你說得出口!你當我家是銀庫?十萬兩,滾回你那臭水溝裏去吧!”
  蕭二郎大驚,則差未跪下:“七公子,你剛出世的時候……”語歡放開仙仙,翻著白眼與他整齊說道:“我還抱過你呢,求你,幫我這個忙吧。”蕭二郎鼻頭上抹雞屎般,無言以對,只好退下身去,眼眶發紅,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他娘的,若不是靠你爹,你這小雜種能混個屁。”
  
  周邊的人都聽到了,唯語歡未聽到,還有些良心不安地看了他幾眼:“慢著。”蕭二郎回首,表情瞬間變得可憐兮兮。語歡蹙眉,掃了一眼牆壁,看到了挂在牆上的清輝劍,抓起一粒花生,朝劍柄扔去。吭的一聲,劍身飛出,他輕輕一躍,接住清輝劍。
  “這樣吧,這劍給你使。給你刺十劍,你若擊中我,就借你錢。”語畢將劍朝蕭二郎扔去。蕭二郎手上一抖,險些接不住,拿穩後卻支吾道:“不行,這,我不能傷了你。”
  
  這時,大廳內寧靜下來。慶容放下酒杯,抬頭看著他們。慶寒兩條長眉微絞:“複大人,這是怎麼一回事?”複正茂呵斥道:“語歡,你在做什麼?”
  語歡道:“我不過是和蕭伯伯玩玩劍。”複正茂看了一眼蕭二郎,道:“停手!”語歡微微一笑,對蕭二郎道:“那有何妨?我定下的規矩,我自然會遵守。”蕭二郎眼眶更紅了些,慢慢握緊劍柄,眼露凶光。轉瞬間,劍光一閃,直刺向語歡──
  語歡未料到他會猝然擊來,側身一躲,險些挂彩。方直起身,便聽到身爹在喚自己。只聽見唰唰唰唰幾聲,蕭二郎又連刺了四劍,語歡踩上餐桌,耍猴兒般避護。
  
  蕭二郎跟著踏上桌板,濺落一地碗盤,追殺語歡。語歡回頭沖他輕佻一笑,飛速伸手拽住他的白須,狠勁拉下。蕭二郎慘叫一聲,白須雪花似的飄揚落下。周圍的人都低笑出聲,蕭二郎一時按捺不住火氣,左右各劃二劍。最後一劍,語歡輕松躲過,兩根手指輕而易舉彈開劍鋒。
  兩人尚未從空中落下,語歡便驕傲地笑了,活像一只雄孔雀。還未來得及說話,蕭二郎竟又一件刺下。語歡大驚,無奈距離太近,猝不及防,手臂被帶出一條口子。
  所有人皆倒吸一口氣。複夫人更是嚇得狂呼兒啊。蕭二郎一怔,手抖落劍。語歡按住傷口,一腳向他膝蓋踢去。蕭二郎腿一軟,立刻跪在地上。複正茂道:“蕭二郎,你還想要你那條命麼。”蕭二郎跪行到複正茂面前,慌道:“複大哥,我真不是想要故意傷害令郎的!”
  複正茂冷哼一聲,正欲喚人,語歡拂袖轉身道:“爹,讓他滾吧。”蕭二郎獲大赦,痛哭流涕,謝過了語歡,抹著眼淚,跌跌撞撞退下去。只是眼裏的怨恨,無人察覺。
  複正茂瞥了一眼語歡的手臂,道:“你先下去包紮,待會來我房裏。”語歡道:“爹,孩兒不過是想教訓教訓他。”複正茂道:“撐門面,何必找諸多借口,你先退下。”語歡咬咬牙,垂下頭,頗不服氣地翻了白眼,大步流星跨出大廳。
  
  繞了幾圈子,總算走到後院,打頭一個見的,便是筱莆。筱莆一副老鷹得腸的模樣,撲過來猴上語歡的胳膊:“語歡哥!”碰到傷口,語歡輕哼一聲,筱莆才發現他的手被劃上好大一個口子,緊張得大呼小叫。語歡用指尖壓了她的嘴,小聲道:“噓,別讓你嫣姐姐看到,免得她又‘忠言逆耳’。”筱莆會意點點頭,左看右看,神秘兮兮。語歡道:“替我去把鳴見叫出來,順便帶了藥。”筱莆睜著大眼睛,吱溜一下沒了蹤影。
  原本語歡不勝酒力,喝了幾口便有些頭暈,加之與蕭二郎比武,耗了些體力,愈發疲倦,遂在小池旁坐下,只手撐住額心。是時深秋,皓月千裏,萬象澄澈。草螽鳴如織機,池中玉波舂容。
  這一塊園子,是語歡根生土長的地方。從小嬌生慣養,乘肥衣輕,成親鋪張,百兩爛盈,他卻未曾留意過家中景色。語歡方垂了頭去看傷,卻看見面前草坪上一道影子。
  語歡一驚,抬頭看見了面前的人。袞衣繡裳,面如敷粉,腰間一塊鳳紋玉佩,眉目間幾分內斂含蓄。一雙眼珠子,黑溜溜的,月下分外晶亮。語歡險些喊出鳴見的名字,卻發現那人是小侯爺,慶容。見他還一臉浩然正氣,禁不住為之感染,斂聲作色,起身道:“見過侯爺。”
  慶容眼神忽悠,欲說還休,大姑娘相女婿的模子愣把語歡逗笑了。語歡扯了扯領子,松開摁住傷口的手,微笑道:“侯爺找語歡,有何指教?”慶小侯爺一句話當頭劈下,劈得語歡一頭霧水:“你今日之所為,該當何罪?”語歡眨眨眼,繞著慶容走了一圈,又一圈。
  慶容按捺不住性子,終於拿出了點王孫子弟的氣魄:“站住!”語歡立馬站住,在慶容身側停下,歪了腦袋去看他,捂著嘴笑。慶容道:“你笑甚麼。”語歡道:“語歡不過好奇,為何不見太子爺的蹤影?”慶容怔了怔,面有難色。語歡笑道:“若是不方便,大可不說。”
  慶容似乎松一口氣,又很快清了清喉嚨:“複小公子,今日你當著武林豪傑欺負一個老人家,不覺問心有愧?”語歡不屑道:“原來你是替蕭二郎求情的呢,那老喬民嗜賭好色,為了銀子差點賣掉妻子,少爺我這麼做,已給足了他面子。”
  慶容道:“可他畢竟是個老人家。”語歡道:“這麼說,侯爺的意思是要語歡慈悲為懷,常樂為宗,施舍惟機,低舉成敬。”慶容道:“只是叫你以後收斂點,這次免罪。”
  語歡瞅了他那副正兒八經的模樣,拼命忍笑,弓背拱手道:“多謝侯爺。侯爺慢走。”慶容四下觀看,又道:“我何時說過要走了?”語歡抬起修眉,眼神戲謔:“月如水,明如鏡,桂花香飄,目酣神醉,這等良辰美景,語歡原是想與愛妾一同觀賞。現在看來,侯爺也想叫上一兩個佳人陪伴。”慶容微微蹙眉:“閣下的風流事跡,早已有所耳聞,不必,告辭。”
  
  語歡逗弄他正起勁,當下攔在他面前,故作慷慨道:“誒,語歡不知侯爺不喜女色,真是失禮。可惜這麼大一座晨耀山莊,及至方圓幾百裏內,還真沒幾個能搭得上侯爺的男子。”
  慶容尚處錯愕狀,語歡便往前邁了一步,理理衣領挑挑眉,用手背在嘴皮子邊抹了一圈,唾沫吞得呼哧呼哧響:“除了在下。”慶容自小養尊處優,何時受過這等驚嚇,往後退一步,嚇得臉發白:“你,你想做什麼?”語歡眼睛瞪得黑葡萄般大,口水呼啦流:“你猜呢?”
  慶容臉色愈發難看,腳下不由自主踉蹌後退,下唇咬出一排牙印,像極了彎彎月牙:“你,你竟嗜男風!離我遠些,否則我稟報皇上,將你滿門抄斬!”
  語歡眼睛一彎,慢慢解開衣領,露出雪白皮膚,一步步朝他逼近,笑得陰森淫蕩:“到時生米煮成熟飯,皇上指不定還會將你下嫁於我~~~你叫吧,叫得再大聲也沒人來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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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歡舉起手,欲嚇唬他,卻聽到後方有人咳嗽。回頭一看,正是鳴見。這眨眼的功夫,慶容已金蟬脫殼。鳴見額上有絲絲汗液,打頭兒未迷路,拎著醫藥箱走到他面前,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複伯伯知道,會生氣的。”一邊說著,一邊挽起他的袖子。語歡道:“無妨,我聽娘說,朝廷都要靠著咱家吃飯。那小子不過是個侯爺,就是太子爺我都不怕。”
  鳴見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不緊不慢地打開藥箱子,拿出紗布及金創藥。語歡自顧自地道:“哼哼,我爹拿下皇位,不早當!。到時候啊,本少爺真會把慶容那小白臉給弄來當媳婦……哎喲!鳴見吶,我的命吶。”鳴見垂頭道:“不好意思,我輕點。”
  鳴見擺擺手,掃了一眼鳴見,心中忽然一跳。因著月色,額心疤痕看去不及平時可怖,除了傷疤以外的地方,更似從水中拎出那般,柔嫩細膩,瑩潔光滑。語歡晃晃腦袋:“怎的,一起長大的兄弟突然斷了袖,不奇怪麼。”鳴見依然低垂著眉眼:“逗悶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語歡道:“我若真把上了那慶容呢?”鳴見停下手中的動作,片刻又繼續上藥:“無妨,男子之間一樣可以生情。”語歡隨口道:“若是你呢?”鳴見將紗布纏上語歡的手臂,潤了潤唇:“自然不使得。”語歡橫他一眼,笑道:“我還磕打牙兒,你動作快些。”
  鳴見纏好紗布,輕手輕腳系上,提著東西起身。語歡也跟著起來,若無其事問道:“為何不使得?”鳴見抬眼,眼皮被燙傷壓低,顯得很無精神:“兩個男的睡一塊兒,我覺得挺齷齪的。”語歡一怔,調笑道:“我還沒嫌你,你就嫌起我來了,哼?”
  鳴見不冷不熱道:“那最好不過。”語歡推了他一把:“行,你睡去。今天我找你嫣姐,這可對得住你了?”鳴見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嗯。”
  鳴見走後,語歡一人坐在池邊,沈默許久,吐吐舌頭,晃悠到房裏召喚小妾了。
  
  上夜複語歡未去父親那報道,便以為已逃過一劫。未料到次日清晨,泥珠還未挂起,星月就跑到語歡房前,叫他去見老爺。嫣煙醒得還快些,起床替語歡穿戴衣飾。語歡揉揉頭發,睡眼惺忪。嫣煙拍拍他的臉頰,難得溫柔了一把:“夫君,公公叫你呢。”
  
  語歡茫然點頭,夢夢查查。晃到中廳,見六位兄姐都在整齊站著,複正茂負手而立,凜凜不可犯。語歡立刻精神抖擻:“孩兒給爹爹請安。”複正茂道:“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昨天的事,我不再多問。現在我要交給你個任務,老實完成了。”
  語歡道:“晨耀有七子,為何就偏偏挑中我?”複正茂道:“你以為你哥哥姐姐們都像你這般特郎當?不過是叫你陪陪我們家的貴客,這有何難?”語歡如何也未料是這麼個任務,心中大喜,還故作姿態:“爹,四哥才望高雅,叫他去,才擺得起咱們家的門面。”
  老四複軒慌張地看了一眼語歡,再慌張地看看複正茂。複正茂板板正正道:“門面門面,你就知道門面。太子殿下是個武學癡,你軒哥不會武功,如何與他溝通?”
  複軒素來與語歡交好,長年為之當作出氣洞,性子老實,文采斐然,獨憐他不會半點武功,晨耀的繼承人裏,自然不會有他。
  語歡見複軒大松一口氣,又笑道:“爹,那叫四哥同我一塊兒去。”複正茂道:“那要問問你四哥同不同意了。”複軒聳肩,老賊子和小狐狸一個鼻子眼兒出氣,能不答應麼。
  語歡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複正茂面前,正色道:“老爹,你實在太夠意思了!”複正茂清了清喉嚨:“沒大沒小,給我招呼客人去。”語歡扁扁嘴,對複軒陰森一笑:“四哥~~”
  
  語歡拖著複軒,叫上太子爺和小侯爺,跟上一幫子隨從,在山莊裏轉耍串遊。慶寒從一來便一直昂首望天,擺譜兒擺得夠勁。慶容站在慶寒身邊,身材腰板都瘦上一號,加之和語歡處著有個疙瘩,怎麼看怎麼弱不禁風。
  語歡想起前夜發生的事,便覺得有些憋屈,朝慶容跨了兩步道:“聽兄弟說,侯爺的字是安勝。”慶容道:“正是。”語歡道:“牡丹安勝,可是名花。”慶容見他放開,也便不再介意之前發生的事,笑道:“不,這是我祖父為我取的名字,意為平安,安好。”
  語歡將之作馬耳春風,手揮目送:“安勝確是傾國傾城,不枉起了這個名兒。”慶容啞然。語歡沖他眨眨眼,笑如花面,美目流波:“牡丹公子慶安勝,怎的不走了?”
  慶容欲言又止,最後斂聲,抖抖袍子,往前走去。語歡計謀得逞,心下舒坦,倒回去逗弄複軒,複軒不急不氣,無論語歡說了什麼,都是一副老佛爺的架勢。最後慶容總算忍不住道:“複四公子的脾氣還真不錯。”慶寒也來了脾氣:“渾一個受氣包,有何脾氣可言。”
  
  語歡道:“那是我四哥好讓不爭。”複軒道:“想來太子殿下更能體會到式好之情。”慶寒冷哼一聲,徑直走去。複軒一時尷尬,便對慶容道:“不才曾聽家父提過九皇子的事,不知可是真的?”慶容臉色一變,慶寒猛地回頭:“複正茂是從何處聽來的?”
  複軒笑道:“據聞九皇子生來便額頂象眼兒印記,足踏七星寶珠,實乃福祥之事。”語歡喜道:“象眼兒印記?七星寶珠?那該是什麼樣子呢。”
  慶寒道:“不過是腦袋頂生了個菱形印記,腳背上有七顆寶珠胎記。”語歡道:“萬歲爺是如何知道,那是吉非凶呢。”複軒大驚,給他使了個眼色:“咳咳,只是近年來,卻未聽過九皇子的消息。”慶寒一怔,還未接話,慶容便道:“九皇子五歲時得天花,溘然長逝了。”
  複軒道:“那真是遺憾。”語歡道:“那沒什麼,皇上的孩子多。再說,有了咱們太子爺,別人要來做甚麼。”慶寒先無所謂,後勃然大怒:“放肆!”複軒急道:“太子殿下,語歡年紀還小,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慶寒道:“正是有了你們這些縱容他的兄長,才會有這麼膽大包天的弟弟,你們還想不想要腦袋了!”複軒忙欠身道:“失禮,請殿下責罰。”
  語歡假裝打個激靈,顫聲道:“好凶~~~”慶容回過頭,矜莊道:“複語歡,你看清自己在同誰說話。鶴馭之尊,豈容你放肆妄為。”語歡全不知天高地厚:“我管他是太子還是什麼的,他先欺負我四哥,我自然不會待他禮貌。”複軒忙按住他的嘴,寒毛卓豎。
  
  語歡還待說話,便見五根指頭迎面拍來,臉上著著實實挨了一撇子,打得他頭昏腦脹。抬頭一看,便正對上慶寒凶煞的眼神。語歡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更加憤怒:“我管你什麼太子爺萬歲爺的!我們這是晨耀山莊,你二老姑翁都得讓著咱家三分,我還要問你怎敢打我了!”
  慶寒壓根不將他放在眼裏,只對複軒冷冷道:“這就是複正茂想要我帶給父皇的回話?”複軒汗不敢出:“他年紀太小,不懂分寸,太子殿下萬不可當真。這事我們一定會處理的,我先把他送走。”語畢,叫身邊的隨從帶語歡離開。
  
  語歡年輕氣盛,又極好顏面,哪裏受得了一點委屈,掙脫隨從的手,一掌擊在慶寒身上。慶寒身輕如燕,腳下一退,躲開語歡的攻擊。慶容打早捏住語歡的手腕,還未來得及說話,慶寒便又兩鍋貼扇來,打得語歡悶哼出聲。複軒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不敢有所動作。
  慶容蹙眉,放開語歡。語歡氣得渾身發抖,用袖子在臉頰上擦了擦,對複軒吼道:“胳膊子往外拐!你不是我哥!”指著那兩人呵道:“你們給我記住!我會報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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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小孩子鬧脾氣,無人記挂在心上。可語歡記住了,而且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語歡沖回房那一日,立刻把仙仙喚來,和仙仙大罵慶寒。仙仙性子溫柔,也順著他去了,未料到他越罵越激動,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非得想點法子來“報仇”。
  旦日,複正茂下了命令,一個晴天大霹靂:複語歡禁足一個月,直到貴客離開。
  
  山莊上下都知道,小公子犯事了,將被老爺雷打一頓。而複語歡還不知道,在房裏無所事事,摔花瓶,砸碗筷。憋了一肚子氣,心情原就不好,還在關鍵時刻,被複正茂拎起皮條實施家法。家法就算了,頂天更憤怒。但是,複正茂抽他,當著不止一個人的面。慶寒,慶容,母親,哥哥姐姐,六妾,鳴見……都看著呢。
  
  雞慌上房,狗急跳牆。語歡憋屈成怨,強占牡丹花郎。
  
  其實那一夜,與平時並無兩樣,幾顆星星,一彎月亮。對語歡來說,那是十二分的撩雲撥雨。對慶容來說,那是二十分的月黑風高。語歡被老爹抽得渾身是青紫印,躺在床上,心中惆悵,分外想找個 人出氣。不過多時,房門被推開,探進來一張奇醜無比的臉。
  
  語歡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沖他勾了勾手指。鳴見在他身旁坐下,手中還抱著醫藥箱子:“語歡,你身上還痛麼。”語歡驢臉瓜搭,不吭氣。鳴見把箱子抬起來了些:“我給你帶藥了。”
  語歡哼了一聲:“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爹道貌岸然,我娘助紂為虐,慶寒自命清高,慶容狐假虎威,那六個女人仰人眉睫。”鳴見莞爾一笑:“是麼。”
  語歡白眼相看:“哼,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見死不救。看著我被打,也不勸勸我爹。我要他們都後悔,等我以後練出一手好功夫,自立門派,把他們打得片甲不留!”
  
  鳴見靜靜坐在一旁,手撐下顎,揚起鼻翼。鼻峰挺秀俊俏,上面卻坍塌得人仰馬翻,一雙眼睛給壓得米粒大。下巴白玉般光滑,卻似瓜子尖,仿佛手指一劃過,便會被割裂。
  語歡還真的伸出食指,在鳴見的下巴上劃了一下,捏著他的下巴道:“鳴見哪,你長得真不怎麼好看。”鳴見笑道:“那又如何?你不看便是。”語歡一邊刮著他的下巴,一邊歎道:“下巴削蔥都行,真不好看。”鳴見微微一怔,皺褶跟著聳起,總算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手從他的下巴挪到肩膀。肩胛骨突兀瘦削,硌得手掌生疼。語歡心中一痛,忽然一把攬過鳴見,將他緊緊摟在懷中。鳴見一驚,欲坐起來,卻如何也擺脫不掉。語歡小聲道:“家裏夥食不差,怎的你會瘦成這樣?”鳴見道:“我在長身子,瘦也是正常的。”
  “可是我看不過去。”語歡松開他,正對上他的視線。鳴見也不回避,只用那雙常年不振的雙眼瞅著他。語歡忽然湊過去,輕吻他臉上的燙傷。鳴見身體僵硬,一動不動。語歡又將他抱住,壓倒他在床頭,手探入他的衣服。同時,他聽到鳴見說了兩個字,終於放棄。
  鳴見說,放開。
  
  語歡離離光光看著鳴見,發絲衣擺落了他一身,卻聽到自己呼吸聲清晰,幽微,急促。鳴見回望著他,鎮定得可怕。雪衣雪膚,鼻如峰巒,唇似櫻瓣,壓住的半只眼中,是一望無際的漆黑。
  語歡慢慢坐起來,背對著他。疏忽間,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很遠。緘默良久,語歡站起身,驅風跨步,破門而出。直到門板摔出巨響,鳴見才坐起來。看著門口發呆很久,輕輕按揉額頭,幾塊肉皮擦著臉頰掉落,撒了滿床,如同土塊泥沙。
  
  小窗外,月正圓。語歡喝了點酒,磕磕撞撞,歪歪扭扭。前來命他回房的家丁都被他幾掌打暈。最後語歡倒在牆頭,慢慢縮在地上,打了幾個酒嗝兒,臉脹得通紅。
  不遠處,慶寒方與慶容道別。慶寒往北走,慶容朝語歡處走來,見前方暈了幾個人,委實嚇了一著。心下還道是來了賊,左顧右盼,總算瞧見了語歡,慌忙在他身旁蹲下,搖晃其肩膀:“七公子,你怎麼了?誰把你們打傷……”
  語歡一個大嗝抽出,噴了他滿臉酒氣。慶容捂住鼻口,晃晃腦袋,扶他起來。語歡走路東倒西歪,在慶容身上撞了好幾次,管禿唇焦,總算摸索回語歡的房間。
  
  把語歡放倒,正欲點蠟燭,便聽他嚶嚶呻吟,慶容挪到他身邊,靠過去問:“你說什麼?”總算聽清語歡在說:“你長得醜死了。”慶容體力不佳,這會子攙著語歡進來,原已極累,弄半天換這麼句回話,籲一口氣,轉身離去。誰知剛走一步,手腕便給人扣住。
  慶容一愣,當下記起語歡第一次見面說的話,有些緊張地想抽出手,語歡的手卻加鎖般牢固。語歡抬起頭,笑容得頗淫邪:“牡丹公子,來陪本少爺睡~~”慶容支吾道:“你,你沒醉?”語歡道:“本來醉了,被你拖醒,現在體力好得緊,來吧!”
  
  慶容大驚失色,想張嘴呼救,卻被語歡一把扯住,往床上拖去,壓在他的身上。慶容頭一個音還沒發出,便被靠過來的唇堵住,嗚嗚哼了半晌。語歡按住他的後腦勺,強掰開他的牙關,舌頭伸進去胡攪,攪得他急迫喘氣,忘記掙紮,半被迫地接受強吻。
  語歡早是情場老手,輕而易舉,將之壓在床上。慶容比語歡大三歲,卻由於家教甚嚴,對這種事青澀陌生,除了使力推他的胸膛,別無他法。語歡仗著自己武功高強,飛速騎在慶容身上,三下五除二扯掉兩人的衣物,順手拉下帳簾。
  
  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慶容更加惶遽,只顫抖著聲音道:“你,你放我出去。”語歡道:“我若不放,你能將我怎樣?沒做奈何處啊沒做奈何處。誰叫你要抓著我讓慶寒打了?我先弄了你,再滅了他,哼哼,哼哼……”一邊打酒嗝,還一邊在他身上摸來摸去。
  慶容忍無可忍,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可他絲毫不會武功,拳頭立即被語歡接住,還壓在自己胸前。語歡陰笑一下,食指麼指往下一捏,捏住慶容胸前的紅櫻,揉了幾個來回,用力擰動。慶容打吭吭,卻不敢大聲叫喚。語歡將他壓住,兩人身體緊密貼在一塊兒,總算摸到他身下,嘟著嘴唇喃喃道:“還是女的好,男的硬邦邦。”
  “複語歡,你是不是,是不是還想被你爹打一次!”慶容伸腿朝他蹬去,被他緊緊抓住。語歡抬起他的腰,身命在他體外摩擦一下,毫不留情撞進去。
  與此同時,身下的人胸膛往上一挺,喉間發出沙啞的低吟。語歡眼前一白,抓住他的雙腿高高舉起,搭在肩頭,開始奮力進出。慶容不再掙紮,只用手背蓋住眼睛,嘴唇不斷顫抖。語歡哪有時間留意他的想法,爽得直哼哼,自此嘗到了男子身體的美味:緊,超緊。
  只是樂了語歡,悲了慶容。慶容的雙腿抖得不像樣,還得不斷承受越來越猛烈的沖擊,到最後幹脆咬住手臂,牙關格格打顫。想呼救,但此時若來了人,看到這一幕,皇家顏面何在?自己的尊嚴何在?
  
  不知語歡爽了多久,折磨到最後肯定是會結束的。結束歸結束,爛攤子還是要自己收的。語歡舒服躺在一旁,慶容卻不爭氣地紅了眼眶。語歡察覺不對勁兒,回過頭去看他。不看還好,一看慶容就翻了身去。翻了也罷,語歡還要再去翻他回來。這一翻則翻出問題了。
  女子哭他見多了。仙仙筱莆嫣煙星月小霞小櫻,無一不在第一次時痛哭流涕。除了第一次有些急,之後摸出套路,統統用一個方法解決:摟在懷中,溫溫柔柔地說要照顧你一輩子。
  可是,他這輩子還沒把男子弄哭過。
  小侯爺淚珠子咕嚕一下滾出來,滾在語歡手上。燙得他渾身一顫,打了個大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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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耀山莊發生了兩件事,比麻雀下鵝蛋還稀奇。
  頭一件,即是晨耀山莊接下由少林武當發下的請帖,著手准備參加武林大會。第二件,皇上將慶容賜給語歡,並同意遵守晨耀規矩,讓慶容改姓為複。
  
  說到第一件,或許發生在別的門派,不是奇事是喜事。比武大會有很多種,天下間唯武林大會最為正宗。除了少林武當,唐門,青城,丐幫,逍遙派,天地教,五嶽等大派都將參加。據聞天地教也鮮少參加武林大會,但凡參賽,甲頭十拿九穩。
  對一般門派來說,為之邀請乃是至高殊榮,可複正茂從來都只為朝廷辦事,一向不屑與江湖中人胡攪蠻纏。這回竟破例答應,天下皆驚。
  
  這件事語歡也曾問過父親,複老頭子的解釋是:晨耀以劍聞名,天地教以鞭揚名。他參加大會,不過是想比較《晨耀劍》與《乾坤二十四鞭》,孰強孰弱。
  語歡笑得鼻孔翻天,驕傲道:“那還用說?肯定是咱們贏。”
  到底是父子,說話口吻也一樣。複正茂道:“要贏也不是你贏,是你爹我贏。”
  
  晨耀劍訣乃是複正茂自創秘籍。是時複正茂正值壯年,功力高深,獨步天下,自創的武功,門檻也抬得比較高,加之複正茂乃是武學奇才,常人無法修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晨耀七子中,除了複軒俱喜武學,只是無人有那等資質修煉此劍訣,除了複語歡。可複語歡自視甚高,難以去修習這門磨性子武功。因此,整個晨耀山莊除了複正茂,再無人能到此修為。
  
  天地教則不同。天地教教眾不及晨耀多,勢力範圍不及晨耀廣,卻群英薈萃,高手輩出。天地教女子眾多,不僅賞教主是個大美女,兩位護法亦同樣是女子。左名花顏,乃江湖三大風騷女之一;右名淡水,乃賞教主的義女。受性別影響,天地教的武功皆走陰柔路線,第一秘籍《乾坤二十四鞭》更是天下一絕。若說晨耀山莊是既駕東曦,光芒萬丈,輝煌奪目,那天地教就是鼓絕孤輪,瑤波千裏,晦昧邪辟。
  不過,天地教眾也有古怪之處。其一,性格多數孤高冰冷,武功愈高者愈甚;其二,外貌永葆青春;其三,壽命極短,活過四十歲的占少數,除卻賞教主,以及男女不分的聖者千落。其四,賞教主子嗣一男一女,前者名淵,後者名嫣煙,卻不知父親是何人。
  
  所以,武林大會冠歸誰家,還是個未知數。
  
  說到第二件事,語歡與慶容一事果是紙包不住火,語歡原本准備受罰,卻在關鍵時刻大局扭轉。這會子,他是一時開心一時悲,開心是因為逃過一劫,悲傷是因為他要娶個男的當小妾,還是個恨他入骨的美男子。以前的慶容即是現在的複容對他說,既然接了聖旨,我們就這麼過。既然皇上說了,我伏侍你便是。
  左一句皇上,右一句聖旨,念得語歡欲哭無淚,得不得一頭撞死。
  
  大婚前,太子爺終於離開晨耀山莊,語歡在房裏燒香拜佛,乞求關公爺爺菩薩奶奶把複容也帶走。不過皇天無老眼,複容成日還似個雕像,坐在西廂房中,等著嫁人。
  語歡的二侄子約莫三四歲,天天拿著一堆積木皮繩泥娃娃玩耍,玩到廂房門前,撞著了複容,笑得無比燦爛,還說要分給複容玩。複容接過玩具,也不管袍子是否給弄髒了,跪在地上,與那孩子一同堆積木。
  白淨的臉,飛揚的眉,原有幾分英氣高貴,弄得憔憔悴悴楚楚可憐。語歡碰巧路過,看到這一幕,心中一緊,又一次覺得自己真孽相倒腦袋,人家好好當著小侯爺,突然作男妾嫁人,還不能違抗,為了老爹老娘的命,自殺都不成。
  
  其實複容與鳴見的下半臉有三分相似,性格都比較安靜,卻差到十萬八千裏遠去了。
  這也是鳴見的神奇之處。任他再窮,再醜,再落魄,都使人難以認作軟柿子。表面溫柔順從,骨子裏那點高貴出塵之氣,揮之不去趕之不走。
  語歡覺得不好玩。他這輩子什麼都有,最大的願望,就是讓老天賜他一個願望。老天隔不了一層紙,在他娶過複容之後,語歡總算有了願望,即是讓鳴見哭著向自己哀求。
  至於求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語歡任性,卻不是呆鳥。知道複容恨自己入骨,特地在大婚前一日訂了幾大箱子玩具,送到新房。之後拜堂,交杯,扔玩具給複容,自己踏著西瓜皮飛奔而去,招了仙仙侍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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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語歡過得很憋屈。總算挨完一個月,打算出門散心。剛好老爺子信佛,每月初,都會帶全家人一起上墳燒香拜如來,總之,姓複的人統統離開山莊。
  
  了然,上山。釋然,下山。城隍廟中,複正茂和三位夫人帶領著兒子媳婦兒,跪得端端正正,許願,念佛經,搖簽筒子,則差沒學禿子們敲木魚。
  語歡坐不住,愣要拉複軒去周圍遊逛,順便看看可有漂亮姑娘。複軒的媳婦兒幽蘭瞥他們一眼,轉身就給複正茂打了小報告。複正茂拖著語歡坐下來:“去抽簽。你爹我抽到個上上簽,今年財運洪福。”語歡不屑道:“寺需修,飯要吃,和尚也得騙騙人。人,總得有點盼頭,總得有點動力,總得有點希望。自己找不到,通過僧交給佛。騙自己一個心甘情願。”
  身邊的老和尚道:“施主,普度眾生,佛不誤人;淨土修禪,僧不欺佛。”語歡道:“不准怎麼辦?我一個銀子不給。”老和尚頗深沈地點點頭。
  
  語歡擺擺手,笑得春花燦爛,拖著複軒往外跑。是時路過一人,穿著雪白連帽披風,帽簷壓得極低,及腰烏發卻順著空隙飛出。衣翩翩,發飄飄。
  語歡登時呆住,那人卻忽然站住,回首。
  
  微風拂入廟內,帽簷純白,混著發絲抖動。漆黑留海中,一縷白發。襯著旁側,黑白分明。耳垂飽滿,一邊一只巨大的銀圈耳環,在發間熒熒閃爍,搖搖晃晃。
  那人揚起一張精致的臉,完美,絕美,至美,卻冰冷,冰冷得讓語歡打了個寒戰。
  二十歲的臉,四十歲的眼。
  眨眼的功夫,那人回頭跪在佛像前,開始搖簽。語歡已看得雙眼發直,遂從之,欲多看一眼。但那人的帽簷太低,根本辨不清相貌。與此同時,一根木簽飛出語歡的簽筒。
  
  蔔一卦,得一簽。老和尚給語歡下了最終結論:廣積德。
  
  回晨耀山莊的路上,複語歡一直臉色不霽。不是因為老和尚的話,而是因為回頭的一瞬,冰山美人杳如黃鶴。剛抵達山莊,語歡褪了外套,四處遊逛,突然想起複容,遂尋之。
  
  朱堂中,七妾俱窩著吃!!:仙仙分成一塊塊裝在碗中,分給大家。湛藍丫頭在旁邊幫著,一邊用布裹著,把!!捏成便便的形狀。筱莆抓著一個大的,吃得滿臉都是油。嫣煙用細長的指甲掐下一小塊,放在嘴中抿著吃。星月將之放入口袋,左顧右盼。複霞解開領子大大咧咧地啃下一口,複櫻乜斜著她。複容坐在牆角,安安靜靜的,桌上放了一塊大!!,象征性地在上面留了個齒印,月牙型的,還是小月牙。
  
  一見了語歡,大家都站起來。語歡示意他們坐下,漫不經心地走幾步,坐在複容身邊:“怎麼,不愛吃?”複容搖頭,雙眼盯著地面。筱莆一蹦一跳跑過來,笑道:“容哥哥,這很好吃的,讓筱筱來喂你吧。”複容沖她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必。”
  語歡翹了腿,只手搭在複容肩頭,笑得很是張揚:“你們關系倒不錯,怎麼把我給忘了?” 複容又垂了頭,苦笑道:“複容哪有這種膽量。”筱莆坐在複容身邊,探出顆腦袋,吐了吐舌頭:“誰叫你平時不理我們啦?”
  語歡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們。筱筱,看的臉,真成了油油。”筱莆仰起小臉,嘴努得老高:“你管得著麼!”語歡道:“管不著管不著。小妮子愈發蠻橫,定是你嫣兒姐教的。”
  
  嫣煙撕下一塊!!,放在蜥蜴的口中,不正眼看他:“也難得你還記得嫣煙。泡泡,張嘴呢。”語歡又得轉移話題:“嗯,鳴見呢?”
  因鳴見外表有缺陷,複家人怕掃了面子,故從不帶他出門。嫣煙冷笑道:“又是鳴見。”筱莆應和道:“就是就是,老想著鳴見哥哥,都忘了我們,難怪容哥哥嫣姐姐不理你!”
  在一旁玩餅子便便的主仆二人總算抬頭。仙仙起身道:“一回來便沒見他,要不,我替官人去找找他?”湛藍一張圓圓的臉,笑得無比燦爛:“早上還看見鳴見少爺路過回心院。”
  
  回心院是複正茂的地盤,是整個山莊最大的別院,統共五房:書房,兵器房,陳列房,習武房,寢房。其中陳列房收錄從夏至今千百古玩;書房分法,道,儒,名,墨,雜,農,陰陽,縱橫九家室;兵器房分刀劍槍鞭匕錘六室;習武房秘籍亦分此幾類招式及心法。
  回心院的地盤不大,卻比晨耀其他地方值錢上百倍。不是因為那些古玩及古書,而是因為兵器房的一把劍,及習武房的一本秘籍。九龍劍,《晨耀劍》。此二物放得極其隱蔽,常人無法找到。
  
  除了複正茂,極少有人接近回心院。複正茂雖不曾下命令,可眾人心照不宣,靠近了是自找苦吃。好在鳴見只是路過,不然准給老爺子劈死。語歡給旁人打過招呼,回頭看看複容,去了回心院。
  
  以複老爺子的習慣來看,去過寺廟後,為免褻瀆神靈,定不會去練劍。語歡去了回心院大廳,果然看到複正茂站在關公爺爺面前,一拜又拜,又拜再拜。老頭子年輕時從不貢佛燒香,堅信自己就是萬物之神,老了反倒沒自信,天天對著道兒膜拜。
  語歡進了房門,吸了吸鼻子,問道:“爹,這燒的是個什麼香啊,好聞得緊。”複正茂回過頭,繃盤兒道:“村弟子孩兒,你一天要給我惹多少麻煩才是?在廟上能說那些話麼。”語歡道:“爹說的是,孩兒知錯。”複正茂無奈笑答:“這是西域進貢來到朝廷的茵墀香,皇上禦賜的,若想要,我派人送些到你那去。”
  語歡點點頭,笑吟吟地說:“爹可有看到鳴見?”複正茂道:“那孩子啊?我不知道。你自個兒找去。”語歡聳肩,退兩步,走出門去,嘀咕道:“知錯,可沒說不再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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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了幾個圈子,語歡總算找到鳴見。鳴見坐在樹陰下,頭發散開,將半邊臉都擋住,淡不濟看去,便只露出鼻梁,猶如瑤簪,雪白挺秀。口中正叼著一塊!!,嚼起來吧嗒吧嗒響。
  語歡趕步前去道:“鳴見,今兒我們去廟裏,遇到許多巧宗兒,你想聽哪一件?”鳴見抬起頭,眼皮壓得眼珠子都快看不到。語歡道:“每個月燒香回來,你的眼睛都要比以前更腫些,頭發還都散著,這是為何?”鳴見道:“你不是要和我說事麼。”
  語歡在他身邊坐下,一只腿翹在膝蓋上,大大咧咧地搭手在他的肩膀:“哪,頭一個,就是那老和尚,他運氣也忒差,每次都撞上語歡少爺我,每次都被我氣到臉綠。”
  
  鳴見點點頭,微笑道:“你這猴兒精。”語歡道:“怎的你現在說話跟四哥一個德行?老實聽我說完。這第二件,便是抽簽。我不信這個,不過我給你抽了一支。你是上上簽,我是下下簽,老禿驢還說我惡事做多,叫我多積德,真是笑死我也。”鳴見但笑不語。
  
  語歡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是什麼簽?”鳴見擺擺手,從容道:“我不信這個。打鐵把鉗,種地下田。自己不動,叫天何用。”語歡大喜,摟著鳴見的肩就使力勒起來:“沒錯!我就喜歡你這點,自己跌倒自己爬,看我爹天天求神拜佛,真是啞巴有理說不清。”
  鳴見依然只是微笑。語歡湊近了些,在他身上聞了又聞:“咦?你這身上……”鳴見蹙眉,推開語歡。語歡道:“你去過我爹那裏了?茵墀香的味道呢。”
  鳴見道:“今天趙婆婆生病,沒人打掃回心院,我便過去收拾收拾。”語歡方想說那裏才收拾過,鳴見便繼續道:“還有事麼,若無事,我先走了。”
  
  語歡瞅著他那落落穆穆的臉,就一股火氣直燒。拂拂袖子,抖抖衣角,清清喉嚨:“鳴見,你瞧嫣煙性子如何?”鳴見道:“孤高冰冷。”語歡道:“那你瞧複容相貌如何?”鳴見道:“傾國傾城。”
  語歡來回走了兩步,長籲短氣:“就是!我今兒在寺廟裏見了個人,比嫣煙還要冷傲,比複容還要俊美,我那眼睛看得都直了,只道是迷戀,卻忘了問他的名字。”
  鳴見道:“那真是可惜。”語歡道:“我現在心心念念都是他,叫我如何是好!”鳴見道:“那我去替你找人,查他的下落。”語畢,轉身就走。
  
  語歡腦中嗡的一響,火氣升了起來,吼道:“複鳴見,滾回來!”鳴見停下腳步,頓了頓,又端端正正地走回來。語歡道:“你不高興是不是?”鳴見笑道:“我怎麼會不高興。”
  語歡道:“你不是一直怪我待嫣煙冷淡?現在反倒開心了?”鳴見道:“你未曾這般思念過別人,我自該替你感到開心。”語歡道:“你這沒心沒肺的黃子,給我滾!”
  
  複語歡,十五歲,仍是少不更事的年紀。
  薑桂之性,到老愈辣。耿直二字,離他還遠得很。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拈指一算,兩個月過去,武林大會開展時間也將到來。語歡方過了十六歲的生日,便撒歡兒沖到複正茂那裏,賴著要去參加大會。
  複正茂一口答應,卻又加一句話把他塘塞:“不准帶鳴見和安勝。”語歡扭股兒糖似的猴上複夫人,複夫人一句話砸下:“你想他們倆得緊,便隨他們一同留在山莊吧。”
  
  語歡悻悻回房,叫上前三妾,在床上窩著生悶氣。星月來安慰,他翻個白眼道:“鳴見那廝,不帶便不帶了。可安勝怎能不帶?不帶他,誰給咱家撐門面?”
  一杆子打翻一堆船。星月的狗脾氣一犯,腰一叉,喳喳喳喳念了他半個時辰。半時辰後,旮旯裏才冷不丁冒出一個聲音:“語歡,玩開心點兒,順便把你朝思暮想的雌兒也帶回來。”
  語歡騰地翻起來,才發現鳴見一直坐在角落,只方才一言不發。語歡頗尷尬,語歡頗懊惱,下了床就閃出房門,也不理他。
  
  去參加武林大會,不是一個小堠程,單是這麼大一車人,路上都得耗上幾個月。行李不用多說,要用十來口箱子裝。語歡的最多,盡是他收藏的小玩意,包括春少奶奶送他的小方帕。
  語歡坐在房中央,左指指,右指指,滿屋子的人都波波劫劫給他收拾東西,他懶洋洋地伸展四肢,摟著筱莆調情。七妾則見怪不怪,陀螺似的圍著他轉。
  
  查裹全收拾妥當,複正茂,複夫人,七子,及語歡的三妾,螞蟻團似的隨從,黑壓壓的,挨挨擠擠出了山莊,往此次武林大會東道主,華山派趕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未遇到什麼新鮮事兒,一口氣趕路到錦城,總算打算歇息。錦城原名芙蓉城,因以織錦聞名,故有此一說。且此地水土養人,當地的姑娘都生得花一般好看。
  提及漂亮衣裳,沒幾個姑娘不喜歡。三妾連上複夫人,紛紛沖去市場上逛著了。語歡落得個清靜,休息夠了,就一個人出去溜達。
  
  繞過一個住宅區,到了一個繁華小街,小販吆喝聲比車馬滾輪聲還大。語歡凝著眉頭,四處轉悠,和幾個少婦攀談幾句,得知當地藥材效用極好且廉價,遂在路過一家藥鋪時,買了一堆軟香鹿茸膏。據說此藥治療燙傷效果顯著。
  方出藥店,便聽到有人的吆喝聲比小販還大,震耳欲聾,吵嚷得整條街的人都擰臉咂嘴。方才與語歡交談的一名少婦歎道:“又是趙氏,她就沒哪天不吵的。”
  
  語歡回頭一看,果真在一小房前,有個婦人叉著腰,指著面前的人大罵。那婦人約莫二十,生著柳葉眉,襯兩朵桃花,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編雛鳳。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卻猙獰得像夜叉:“你這膿包啜狗尾巴,猢猻養的懶骨頭,渣滓濁沫焦尾靶!滾出去!”
  語歡一驚,大歎天下竟有這等人才,星月和她比起來,簡直成了結巴。身邊的少婦笑道:“罵自己家那位焦了尾巴梢子,這還是我打頭一回兒聽到。”
  
  語歡再探頭去看,那被婦人打出來的男子,正縮著身子,動也不敢動,由著夫人打罵:“老娘當初就給你這毛團給騙了,哪知道你這麼廢,人頭畜鳴,鴨黃兒!”
  那男子礙於面子,總算忍不住反口道:“我是畜生,你又是什麼!”婦人用力將他推出門外,一爆栗打在他頭上:“老娘就是挑了個畜生,有眼無珠瞧上你個土木八!”
  
  少婦道:“嘖嘖,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剛開始黏得如膠似漆,現在茅廁都比他香。”語歡笑道:“自古佳人才子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裏?”少婦譏笑道:“公子說的,可是那位‘美眷娘’?”語歡搖搖頭:“我說的,是那位俊郎。”
  脧那男子,確是相貌堂堂,英俊不凡,只是給媳婦兒這麼一打著,便多了十二分的窩囊。少婦道:“公子定不知,這趙公子可有來頭。落到如此田地,也夠背的了。”語歡道:“此話怎講?”大抵說了說那男子的經曆,聽得語歡左一歎右一歎,惋惜得不得了。
  
  趙公子乃是蓉城首富趙大海的小公子,複名二字,言之。趙大海是個黑肚子,憑著祖上的銀子,勉強將家業維持。言之是個讀書人,考取了鄉試第二名,原本前途大好一片光明,康莊大道正擺在面前待他踩,他卻硬拐了個彎,打落一大攤人的眼珠子。
  趙言之瞧不上父親送來的小姐姑娘,偏生相中了劉鐵餅的媳婦兒。兩人開始偷情時,愛得天雷勾地火,山盟海誓,死去活來,終於違背倫理與道德,擺脫了劉鐵餅,連同趙大海,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經過一年的相處,二人終於發現一帆風順的生活,到底沒有偷情愉快。
  
  話說蓉城以美女出名,潑婦更為出名。劉婦人正是那種喜歡梳著巴巴頭,叉腰罵街的主兒,這是習慣,也是樂趣。要她改掉,比叫老鼠不打地洞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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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趙公子是個讀書人,每天吟詩作對拈花弄月也是他的習慣。開始情濃處,別說燒餅做飯,就是刷夜壺他都做,可時間一長,向來衣食無憂的趙公子就不開心了,骨子裏文人的酸氣也冒出來了。一天要燒幾個餅賣幾個出去,對他來說,就是恥辱。
  劉婦人也就是現在的趙氏,也慢慢發現趙公子那些個才情,還是要留在偷情時偶爾耍一次才好。以前趙公子出手闊氣,包下一艘船,白衣,雪扇,迎風,負手,風度翩翩,瀟灑得一塌糊塗。一句“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愣是把紇字不識的她迷得東倒西歪。可現在沒了錢,破屋子裏聽他念詩,情調全無,還不如看劉鐵餅燒餅子,更為實惠。
  
  語歡再瞅瞅那趙言之,忍笑半晌。在街邊買下一柄扇子,搖著搖著走去,頗書生頗風情地拱手一笑,扇子一合,詩念一首,勾一勾趙公子的回憶。
  
  一個和潑婦偷情了近一年的男子,一個和潑婦群相處了一年的男子,一個在賣菜吆喝聲堆裏混了一年的男子,恁憑他以前多麼高貴多麼酸子氣,都不會沒有變化。若他沒有變化,他定是個空頭漢,若你認為他沒變化,你定是個呆鳥。很不幸的,語歡便是只呆鳥。
  語歡剛過去,趙公子和那婦人便不約而同停下來,看著他。語歡將扇子柄一握,微笑道:“這位姑娘,請問有什麼事需要在下幫襯的麼。”
  
  今日的趙公子落魄,不代表趙氏就不愛風流才子。語歡這麼一笑,還稱她為姑娘,趙氏便覺得自己的第三春到了,連忙攏了攏頭發,以往的風情倏地回來,確是十分的美麗:“沒有什麼,奴家的死相老惹奴家生氣,真是牢什古子,煩死奴家了。”
  趙公子似乎早已習慣,只站在一旁,憋屈著瞧地。
  語歡拱手道:“我瞧姑娘生得貌美如花,禁不住過來看看。不過,只是單純的欣賞,萬不敢褻瀆。趙公子好福氣,娶到這等美嬌娘。”
  
  人在落魄時,見到別人身上有自己影子,反應通常分三種:頭一種,習慣整肅衣衫,與之相較,骨子裏的清高氣質萬萬少不得;第二種,習慣做出相反的行為,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第三種,則是完全無視之,繼續做自己的事。
  這三種人裏,最後一種人最少。但語歡認得的人中便有一個,即是鳴見。而這趙公子,卻是第二種。所以,在言之說出六個字的時候,語歡以為自己耳背。迫使自己鎮靜,總算把思緒理清。那六個字很清楚,幾乎是一字一字吐出來的。
  前三字是:格老子。
  後三字是:他娘的。
  
  墮落,這就是墮落!
  
  好在那婦人有了點動靜,不然語歡定會維持不住形象,掉了下巴。趙氏一把擰上言之的耳朵,聲音放得倍兒大:“天打雷轟你這業人!給我滾回屋子裏去!”
  語歡險些伸手去捂耳朵,好在忍住,只撇了撇嘴角:“姑娘,我想請這位公子出去小飲一杯,不知可否允諾?”趙言之道:“格老子,老子不去。”婦人一愣,拍拍趙言之的腦袋,蓬蓬的響:“滾去!”於是趙言之不得不去。
  
  語歡奸計得逞,找了一家小館子,與之並坐,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言之身上,回頭七八回,搖著扇兒好心安慰。趙言之早被媳婦調教成粗神經,不看美人不念書,察言觀色也快忘了,哪懂得語歡的眉目傳情。語歡不泄氣,編了個故事騙他,說自己也曾落魄,如何如何站起來,如何如何比以往還風光,聽得言之一愣又一愣。
  
  言之信了,在館子裏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兄弟,你說得沒錯!格老子我就是給那醜婆子給逼得像個娘兒們,怎說我也是一個男子漢,不頂天立地,無顏以為人!”
  語歡見他一會文縐縐,一會土老帽,忍了良久才憋住笑意,拍拍他的肩,無限同情:“對,這才是好男兒。回不了家無所謂,去我那兒住,保證你過得比以前還自在。”
  
  言之忽然眉頭一皺,疑問來了:“我與你素昧平生……”語歡擺擺手,一杯酒遞在言之面前,豁然道:“願君把酒休惆悵,四海由來皆兄弟。我只問你,信我不信?”
  言之看著語歡的眼神很是杠蕩,語歡回望的神情卻比金石還堅。瞧那倆瞳孔閃得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言之忽然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遂碧血丹心接過杯酒,一飲而盡。
  
  語歡微微一笑,自飲一杯,複遞之。言之不擅酒,卻不想說出殺風景。心下想著,待恩人,不吐珠以回報,便是黑頭蟲一只。於是一杯又一杯,一杯再一杯,四五杯下去,只迷迷糊糊地倒在語歡肩頭,渾渾沌沌道:“我,我得回去了,不然,不然醜婆子要罵,罵我……”
  語歡道:“你不是要跟我走麼,還想她做甚麼。”言之道:“那倒,倒也是,可,可是我還是會,會想她。”語歡道:“今兒也住在客棧,明兒你再決定要不要走,可好?”言之道:“唔,也好。”
  
  語歡將他的雙臂搭在肩頭,扇子一收,沖小二打了個響指。小二過來,語歡放了一個肥銀錠子在他手中:“上房,現在。”小二收了錢,激動得吱溜一下跳上樓。
  掌櫃的早回家洗洗睡了,客棧裏空蕩蕩的,唯剩此二人,可以說是寧靜,也可以說是色情。語歡嘴角露出一個陰險的笑,抬起言之的下巴,輕輕捏了捏,嘴皮子便貼了上去。言之輕哼一聲,未多反抗。身邊卻傳來了小二倒抽氣的聲音。
  語歡不緊不慢地站起,扛麻袋似的把言之扛上樓,小二在後面一直抽氣。
  
  房門一關,燈倏地熄滅。小二站偷偷摸摸溜到房門前,貼著偷聽。先是簌簌簌簌,接著是唰唰唰唰,再是嗯嗯嗯嗯,再是唔唔唔唔。小二聽得臉頰發紅,卻猛地聽到有人低哼了一聲,又吼一聲痛,頓了片刻,撲通撲通的聲音響起,那人便一直喊著痛痛痛痛。再來,一個聲音響起,溫柔得水都可以給化掉:“乖,不痛不痛,來,再打開一點。”
  小二的臉變成了屋脊上的紅辣椒,撲通撲通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大,比他臉紅的速度還要迅猛。小二抿了抿唇,用手指戳開紙窗,看著裏面卻是黑黔黔一片,唯雪白的帳簾在不斷晃動。
  終於撲通聲已經到了小雞啄米之速,卻聽到帳簾內,一個好聽卻粗魯的聲音響徹天空:“複語歡,你他娘的在做什麼……啊啊啊……”
  
  喘息聲得以平靜,小二踮腳往裏面看。忽然床上乒乒乓乓響,響了一陣子,簾子一掀,又落下,清風拂面。好聽粗魯的聲音繼續吼道:“格老子,你……唔嗯……”
  
  這一夜,小二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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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居大不易,家見戶說。長安的繁榮興旺,六街三市,與大江之南的泊船瓜洲,楚舞吳歌自是大相徑庭。可晨耀山莊的人一來,長安都變成了小鎮,氣勢之磅礡,拔山舉鼎,全無南方人的靦腆與秀氣。語歡多年未到京師,一來激動得差點猢猻似的跳,左顧右盼,樂得歪了嘴巴,全然忘了自己前幾天做的缺德事。
  
  趙公子的事,還是甭給語歡提。那是他心頭的疙瘩,是他魅力打折扣的裏程碑。雖說他與複容有過肌膚之親,卻仍不能理解男子的心理。原以為自己霸王硬上弓,趙言之定會乖乖地跟他走,任他擺布。未料到言之酒醒之後,頭一件事兒,便是一拳揮向他的小臉蛋。
  言之自然打不過他,可是掙紮的劇烈程度,不亞於一條野牛,或是一頭山豬。語歡苦口婆心勸他數日,言之所說的話中,他卻只記得三句:一,格老子的。二,你他娘的。三,滾!
  語歡把這事告訴了三妾,感慨道:“仙兒,筱筱,嫣兒,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喜歡強人所難的人,所以,我只有放棄他,雖然他真的很可愛。”筱莆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仙仙沈默,嫣煙看著他,半晌才譏笑道:“好一句你不喜歡強人所難。”
  
  以語歡的話來講,便是:這等事芝麻粒般大小,割雞焉用牛刀?還是先逛逛京城吧。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京師就是京師,別的城鎮和這裏一比,統統成了鄉下田地。老爺子帶著人去客棧安置行李,語歡素喜湊熱鬧,在這些地方一逛著,精神倍兒棒。
  及至長安,便離華山不遠。由於華山地遠偏僻,許多參加武林大會的有名人士,都在京師投宿,因此,整個京師可謂是獅子龍燈一起舞,熱鬧非凡。
  
  語歡帶著三個小妾,在長安大門前遊逛,方走片刻,便聽見遠處傳來轟隆隆聲。三人整齊回頭,正對上了一大幫人馬,看那坐騎,看那衣著,再加上一堆守衛殺出來,把百姓都趕到道旁……乖乖,不是穿黃馬褂的,他名字該倒著寫。
  還是筱莆來得機靈,抓住語歡的手,激動得搖來搖去:“語歡哥語歡哥,你快看,那個坐在最前頭的,不是太子爺嗎?”嫣煙道:“是那廝沒錯,上次還欺負我們夫君。”
  帶頭騎著紅馬的男子,確是慶寒。語歡皺眉:“本少爺真不喜歡見他,咱們走吧。”
  
  筱莆抓著語歡的手又搖了搖:“不要不要,人家想看看他要做什麼,語歡哥~~~”語歡想了想道:“好吧,你看著,我不看便是。”語畢回頭,在一家小鋪子前瞎逛。
  仙仙扯了扯筱莆的袖子,低聲道:“二妹子,別任性,官人不願意看呢。”筱莆道:“仙兒姐姐~~讓人家看看嘛,人家好難得來這裏一次的嘛!”
  泡泡在手上爬來爬去,嫣煙往前走了兩步:“他們似乎在等人。我們老爺子來長安,都沒派太子爺來接,這會子若是在接人,還真沒法想是何許高人。”
  語歡慢慢回過頭,不大樂意道:“此話當真?這大慶的天下,還有誰人能超過我爹的功績?就是普通皇子都別想和我爹比,除非是慶寒接他自己。莫要說笑了。”
  嫣煙道:“我也不大清楚,你且看他。”
  
  慶寒一行子人坐在馬匹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四周的老百姓皆不敢多言,氣氛略透肅殺之氣,冷冰冰的,讓人生生打個抖兒。語歡故作無謂地逛攤子,時不時轉身瞥一眼,再看看天空,搖搖頭,咂咂嘴。慶寒眼神孤傲,全無迎人之色,倒像在應戰。
  城內寂靜得可怕,城外隱隱傳來馬蹄聲。泡泡從嫣煙的手上,唰地滑進袖口。語歡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回頭看著城門。
  
  馬蹄聲越來越近,一人一馬的黑影躥了進來,衣衫上的輕紗在空中飛舞,發絲揚起,擾亂了長安的寧靜。隧道悠長,穿越的時間仿佛過了億萬斯年。
  所有人開始低聲唏噓。
  語歡抬起頭,看著那奔馳進來的人。
  
  那人穿著一身淡藍長衫,一雙龍紋短靴。蔥枝般的手指,窄瘦的足尖。長發及胸,留海碎亂,烏黑賽鴉。臉襯桃花,修眉明目,卻戴了面紗。直隆隆瓊瑤鼻將面紗拱起,模糊了櫻色唇瓣。隔得很遠,語歡卻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慶寒的臉上擠出笑容,抖了抖韁繩,朝那人走去。那人亦前行幾步,雖衣著樸素,遠遠望去,雙目恍若點漆,舉止高貴,讓人不敢靠近。語歡卻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看清了那人露出的臉。
  飛揚入鬢的眉間,有一個印記,淡藍菱紋,頗是精致。象眼兒印記。
  
  不止是語歡,整條街的人,都在看著那人,就連語歡身旁攤子主兒老頭都站起來,眯著黃眼看他。語歡喃喃道:“九皇子。”三妾都未反應過來。
  雪白駿馬足踏前進,走到慶寒面前,說了一句話,卻不甚清楚。慶寒嗯了一聲,點點頭,勉強微笑。那人回之一笑,黑亮大眼彎了起來,更是風情無限,傾國傾城。
  慶寒掉轉馬頭,一路朝皇宮疾馳而去。那人亦從之而行,發如柳絲,衣如蝶翼,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語歡一股腦兒坐在攤旁椅子上,只手撐著下巴,眉頭緊鎖。嫣煙道:“朝中有名望的大臣,都來山莊裏作過客,看這人年紀不大,又不似男寵,或許真是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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