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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泰坦尼克)夢幻之旅》作者:誰心所欲【完結】

☆、Chapter 28

卡爾架著瑪格麗特的胳膊來到門口時,低頭看了她一眼,隨即伸手從自己外套的內兜里取出一塊摺疊整齊的潔白手帕,仔細擦拭剛才濺到她臉和脖頸上的血污,接著把外套披她肩上,擋住了剛才被刀划破的傷口,低聲道:「記住,什麼事都沒發生。抬起你的頭,就這樣跟我走出去。」
    瑪格麗特深呼吸一口氣,跟著他走出了寫作室的門。
    頭等艙的住客們此時大多都還在能為他們提供晚間娛樂的各種場所里流連,就像高級酒店的樓層走廊,十分安靜,中途並沒遇到什麼人。
    卡爾停在自己房間門口,用鑰匙打開門,進去後,回頭迅速看了下左右走道,隨即關門上鎖,直接帶她往浴室去,把她按坐在一個巨大羅馬式浴缸邊的一條腳凳上。
    「坐這裡稍等,我馬上回來。」
    他低聲說道,隨即出去。
    瑪格麗特閉上眼睛,無力地靠在背後冰涼的大理石牆面上。過了一會兒,她彷彿聽到外面傳來隱隱的說話聲,似乎是他管家洛夫喬伊來了。再片刻後,聲音消失,接著,浴室白色的門被打開。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看見卡爾再次出現在了她面前,手上拿了個日常用的小醫藥箱。他捲起襯衫兩邊衣袖,蹲到瑪格麗特腳邊,伸手開始解她衣扣。
    瑪格麗特知道他是想幫自己檢查傷口,依然靠在牆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她感覺到他脫去了她原本穿在外套下的那件燈芯絨罩衫,接著是襯衣,襯衣也被脫去後,她的上身就只剩一件式樣保守的白色短袖棉質貼身內衣了。但現在,右邊靠近腋下胸脯位置的一側破了道長約十公分的口子,上面濡滿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玩意兒也要解幾個扣子才行。」
    他的指尖碰觸到她脖頸皮膚時,忽然說道。
    「嗯。」
    瑪格麗特沒有睜眼,只輕輕嗯了一聲。
    卡爾瞥了她一眼。
    她的臉色慘白,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頭微微歪靠在牆上,燈光從頭頂打下來,令眼睫毛在她眼下的皮膚上投出兩道微微顫動著的扇形陰影,樣子看起來像紙一樣憔悴和脆弱。眉頭情不自禁微微蹙了下。跟著視線就落到她胸前,手指繼續靈活地解開她內衣前襟上的一排紐扣。解到第四顆,快要清楚看到內衣掩藏下的飽滿胸部的形狀前,停了下來,輕輕揭開濡了一大片血的布料,用剪刀剪了下來。
    幸而外面有另幾層衣物的保護,但即便這樣,鋒利的裁紙刀還是在她的皮膚上划出了一道不算淺的傷口。血已經開始凝固。
    卡爾開始幫她清洗傷口。
    「有點疼。很快就好。你忍忍。」注意到她的眉頭彷彿在微微抽搐,他低聲說了一句。
    清洗完傷口,敷了層藥,最後打上繃帶。做完這一切後,他收拾了藥箱,瞥了眼她幾近半裸的樣子,說道:「你可能需要洗個澡,換掉臟衣服。」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見他指著浴室牆邊的一個嵌入式壁櫥,「裡面有我的衣服。」
    「謝謝……」瑪格麗特低聲應道。
    他瞥了她一眼。
    「自己洗澡有問題嗎?」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
    「沒問題……我自己可以的……」
    她強打起精神,抬眼看著他,「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霍克利先生。」
    卡爾扯了扯一邊嘴角,算是回答,隨即掉頭離去。
    浴室的門被帶上了。瑪格麗特繼續靠在牆邊坐了片刻後,撐著牆站了起來。
    右邊手臂活動時牽動傷口會有點疼,但動作慢一點的話,問題確實不是很大。
    她在浴缸里放了熱水,擰了毛巾擦拭過布滿了冷汗和血污的身體,最後穿回內褲,打開壁櫥,沒發現浴袍,只看見裡面掛了幾件襯衫。
    她最後拿了件白色襯衫套在身上,扣好紐扣後,低頭看了下。
    襯衫又大很長,完全可以遮到她的大腿。於是打開浴室的門,赤足踩在房間里鋪著的地毯上,慢慢走了出去。
    房間里只開了一盞壁燈,光線昏暗。她看到卡爾正坐在角落的一張單人沙發里,手上反復把玩著一個金屬殼的打火機。覺察到她從浴室里出來,他扭頭瞥了她一眼,從頭到腳,然後指了指房間中間的那張大床。
    「你可能需要先睡一覺。這樣對你精神恢復有好處。」
    瑪格麗特沒有過去。她局促地站在原地,沈默了片刻後,低聲說道:「霍克利先生,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幫我……但真的非常感激……我確實不是故意的。真的。她拿了把裁紙刀威脅我要划我的臉,我就用地球儀砸她……我原本只是想打倒她好離開那裡的,沒想到她摔倒的時候會被手裡拿著的那把刀扎中喉嚨……」
    她的眼前浮現出吉拉特脖子上破了個口子不住往外湧血的畫面,鼻端彷彿依然再次聞到那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肩膀不禁再次開始微微顫抖。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相信我……」
    卡爾皺了皺眉,忽然丟下打火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酒櫃前,拿出一瓶酒和一個玻璃杯,轉身朝瑪格麗特徑直走了過來。
    「喝下去!」
    他倒滿一杯酒後,把酒杯遞給她,口吻是命令的。
    瑪格麗特一愣。
    「我讓你把它喝下去!」
    瑪格麗特被動地接過他遞到面前的酒杯,仰起脖子,喝下了杯子里的液體。
    金色的辛辣液體順著她的喉嚨流入腹部,她被嗆得咳嗽了起來。好不容易停下來,看見他又倒了一杯遞過來。
    「再喝!給我把它喝光!」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反抗,默默接了過來,繼續灌入喉嚨。
    酒液落入腹中,彷彿立刻有一團火在身體里燃燒,她整個人開始變得暖洋洋,冰涼的手腳也漸漸彷彿恢復了知覺。
    「霍克利先生……呃……」
    她痛苦地打了個酒嗝,感覺自己嘴巴里的舌頭也變得不聽使喚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嗎……」
    「即便故意,那又怎麼樣。」
    卡爾淡淡應了一句。
    酒精令她反應變得遲鈍了起來。瑪格麗特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呃了一聲,定定看著他。
    「現在給我上床,去睡覺!」
    他眯了眯眼睛,再次下令。
    瑪格麗特默默轉過身,朝著那張床走去,腳下忽然打了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時,卡爾一個箭步上前,伸出手臂從後一把托住了她的腰。
    「我……對不起……我的頭有點暈……」
    瑪格麗特抬手托住自己變得越來越沈的腦袋,含含糊糊地道歉。
    「給我閉上你的嘴!」
    卡爾不耐煩地低聲斥了一句,打橫把她一把抱了起來,送到床邊把她放了上去。
    瑪格麗特的眼皮耷拉下來,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終於抵擋不住想睡覺的感覺,漸漸陷入了昏睡。
    卡爾站在床邊,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她現在以打開姿勢敞在襯衫下擺外的兩條完全光裸的腿,看了片刻後,下意識地抬手松了松衣領。
    門口忽然傳來輕微的、有韻律的三下敲門聲。
    「見鬼!」
    他低聲詛咒了一句,動作略微粗暴地扯過被子罩住瑪格麗特,轉身走出臥室,打開了門。
    洛夫喬伊回來了。
    「霍克利先生,我已經把那裡重新清理了一遍。絕對沒有任何痕跡了。包括那把裁紙刀,我重新放了一把回去。離開時也沒有被任何人看到。」他低聲說道。
    卡爾點了點頭。「你做事我一向放心。你早點去休息吧,今晚用不上你了。」
    洛夫喬伊彷彿對來自他的稱贊絲毫沒有感覺,臉色依然凝重。
    「霍克利先生,恕我直言,」他看了眼卡爾身後那扇此刻緊緊閉上的臥室的門,「這並不是件小事。您不是非常討厭這個女人嗎?為什麼還要替她遮瞞?」
    卡爾嗯哼一聲,挪開了視線,不再與洛夫喬伊對視。「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但是先生,您不是要和布克特小姐結婚的嗎?這位小姐她好像影響到了你——」
    「夠了!你管得太多了!」卡爾突然沈下臉,目光重新落到洛夫喬伊的臉上,語氣變得不快,「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只要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可以。」
    「抱歉,先生,我明白了。」
    洛夫喬伊那張向來像是戴了層面具的老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之色,點了點頭,默默轉身離去。
    卡爾獨自站在原地,片刻後,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摸煙盒,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那件裝了煙盒的外套還被她丟在浴室里,於是改而煩躁地抓了把垂落到前額的額發。
    「我他媽的這是在幹什麼呢!」
    轉過身時,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

☆、Chapter 29

厚重窗簾靜靜垂著,將來自外面的所有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瑪格麗特醒來的時候,如果不是看到牆壁上掛鐘的指針指向了十四號的清晨五點,無法想象自己竟然就這樣睡了一夜。
    或許因為酒精的刺激,她的兩邊太陽穴還是有點疼。剛醒來的時候,有那麼短暫的兩三秒的時間里,她的意識甚至彷彿還漂浮在睡夢中的混沌里。但是突然間,一切就都清晰了起來,昨夜所有的記憶全都湧現了出來。
    她立刻坐了起來。發現自己依然躺在卡爾房間里的那張床上,身上也是那件他的襯衣。壁燈亮著,散髮出昏黃的燈光。但卡爾已經不見了。
    心臟因為昨夜的記憶再次迅速緊結起來。她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後,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要去面對現實。終於掀開被子,從床上爬了下來。
    床頭邊的櫃子上多了一疊女人的衣物,從內衣到外穿,一應俱全。她脫下身上套著的卡爾的襯衫,把衣服一件件穿上,走進浴室的時候,看見裡面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昨夜她脫下的那些帶了血跡的衣物全都消失不見了。
    瑪格麗特就著冷水洗了把臉,隨意用手抓了下頭髮就轉身朝外走去。走到臥室的門口,她的手搭上了那把冰涼的銅扶手時,她閉上眼睛長長呼吸了一口氣。
    瑪格麗特打開了門。
    她被嚇了一跳。
    門外赫然出現了洛夫喬伊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老臉,就彷彿他一直待在這個門口等著她出來似的。
    「你……您好——」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尷尬,定了定神,用盡量正常的語氣和他打招呼。
    羅浮喬伊眼皮微微下垂地盯著她。
    「您醒了,費斯小姐?」
    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和他的臉一樣,刻板而冷漠。
    ————
    瑪格麗特走出了這個房間的門,沿著鋪了地毯的走道往自己的房間去。
    清早五點,走廊上的燈還亮著,這條船上絕大多數人都正沈浸在夢鄉里。她往回走的時候,只遠遠碰到了兩個早起對走廊進行清潔工作的女傭。女傭似乎對於在這個時間遇到出來的乘客感到有點奇怪,看了她好幾眼。
    瑪格麗特停在自己房間的門口,用還在的鑰匙順利打開了門——應該是為了給她留門,道格勞斯小姐並沒有反鎖,
    房間里靜悄悄地。她應該還在睡夢里。
    瑪格麗特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輕輕關上了門。
    遮光窗簾把晨曦完全擋在了外面。房間里依然黑漆漆的。瑪格麗特沒拉窗簾,也沒開燈。黑暗裡,她靠在門背上許久,最後摸黑慢慢走到床邊,和衣躺了下去。
    六點鐘,當遠處海平面上的朝陽噴薄而出,幾只海鷗繞著泰坦尼克號那幾根巨大煙柱展翅盤旋的時候,這條船也醒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
    瑪格麗特聽見隔壁道格勞斯小姐起床的聲音——七點鐘的時候,她要去給斯特勞斯先生做清早例行的心臟檢查,這是醫生分派給她的任務。
    耳畔傳來了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道格拉斯小姐在洗臉……她在梳頭,嘴裡哼著愉快的小調……她走出了盥洗室,腳上那雙式樣時髦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歡快而響亮的腳步聲……
    艙房的門忽然被人敲響。
    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瑪格麗特的心猛地一跳,從床上一下坐了起來。動作太急牽動了傷口,一陣疼痛感立刻襲來。
    她忍著疼,聽著外面的動靜。
    道格勞斯小姐過去開門了。
    「誰啊——」
    她開了門,看見兩個穿著制服的船警模樣的人站在門前的走廊上,愣了一下。
    「請問你們有什麼事?」她奇怪地問道。
    警衛隊長哈羅德·貝爾自我介紹了下,朝她道歉,「非常抱歉,小姐,這麼早就來打擾您。但是我們想知道,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是否住在這裡?」
    「是的,但是昨晚她沒回來。我開始有點擔心,斯特勞斯太太也很擔心。本來想去找她的。好在後來她讓人帶了個口信過來,說在船上碰到個老朋友,就睡那裡了。你們找她什麼事?」
    哈羅德·貝爾和跟隨他一起來的手下對望了一眼,「是什麼朋友?」
    「這倒沒說。」
    哈羅德·貝爾朝里張望,「我想進去看下她的房間。」
    「請問到底出什麼事了?」道格拉斯小姐攔住不讓他進,「我要去給斯特勞斯先生做健康檢查了,你們不能進去。」
    瑪格麗特打開門,出現在門口。
    「瑪格麗特!原來你在房間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道格拉斯小姐聽到動靜,轉頭見是瑪格麗特,驚喜地嚷道,「這個人什麼也不說,非要進去檢查你的房間!」
    瑪格麗特臉色還是有點蒼白,但神情看起來很平靜,她慢慢走到門口,朝克魯曼點了點頭,隨即看向哈羅德·貝爾。
    「隊長先生,請問找我什麼事?」
    「原來您在。這樣最好了。」哈羅德·貝爾打量了她一眼,咳嗽一聲,「確實有件事。但出於為您考慮,我們希望您能和我們到警衛室去一趟。放心,如果證實和您沒關係的話,我們立刻會放您回來的。」
    「哦上帝,到底出了什麼事!」道格拉斯小姐生氣地嚷道,「如果你們再這樣無禮,我就立刻去通知斯特勞斯先生!」
    「對不起小姐,即便斯特勞斯先生來了,費斯小姐也需要和我們走一趟。有人指控她和一件很嚴重的事有關。請您諒解。」
    哈羅德·貝爾解釋。
    雖然與道格拉斯小姐才認識兩天,但兩人的友誼卻在飛速發展。瑪格麗特知道她護著自己,朝她搖了搖頭。
    「別驚動斯特勞斯先生了。我跟貝爾隊長去就是。放心吧,我沒事的。」
    「但是——」
    「隊長先生,走吧。」
    瑪格麗特看向哈羅德·貝爾。
    哈羅德·貝爾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
    瑪格麗特來到幾天前她曾待過的那間警衛室,看到克魯曼也在。
    她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向她投來的眼神里帶了點擔憂。
    「費斯小姐,道格勞斯小姐說你昨晚沒回來。你是什麼時候回房間的?昨夜在哪裡?」
    一坐下來,哈羅德·貝爾就這樣問道。
    「我……」瑪格麗特垂下眼睛,「我遇到了一個朋友,談得很高興,就睡那裡了……」
    「什麼朋友?住什麼房間?」
    「抱歉,我可以不說嗎?」
    「必須要說!這能幫助我們判斷你到底是否和那起指控有關,」哈羅德·貝爾的表情很嚴肅。
    瑪格麗特沈默了。
    克魯曼表情里的擔憂更甚,貝爾隊長卻露出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隱隱得意之色。
    「那麼我們就換另一個話題吧!」
    見她沈默,隊長敲了敲桌面,「費斯小姐,請問你認識布萊克太太,我是說,來自溫徹斯特市的那位布萊克太太和她的侍女吉拉特嗎?」
    「是的,認識。」瑪格麗特抬起眼睛,「我曾在布萊克家做過家庭教師。」
    「很好!」隊長打了個響指,「那麼昨天晚上六點左右,在b層的走廊上,你是否遇到過布萊克太太和吉拉特?」
    「是的。」
    「說說當時的情景。」
    「當時我碰到了她們,因為她們對我態度並不友好,所以沒說話就離開了。」瑪格麗特平靜地說道。
    「她們為什麼對你態度不友好?」
    「我不確定。可能是之前的一些誤會。」
    「好個誤會!」隊長哈了一聲,「暫且不提誤會。我再問你,接下來吉拉特單獨來找你的時候,你們都做了什麼?」
    瑪格麗特看著他,搖了搖頭。「請問您在說什麼?我和她們分開後,就沒有見到吉拉特了。」
    隊長一愣,隨即沈下臉。
    「撒謊!費斯小姐!你要是再不老老實實交待,恐怕我真的不得不相信布萊克太太對你的懷疑了!」
    「請問她對我有什麼懷疑?」瑪格麗特問道,「隊長先生,和她們分開後,我確實就沒再見到吉拉特了。請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您要把我叫到這裡來接受訊問?」
    「夠了!」隊長生氣地拍了下桌子,「瑪格麗特小姐,鑒於你之前那些不光彩的所作所為,我不得不說,我沒有理由懷疑像布萊克太太那樣一位有著令人尊敬地位的高貴女士會去誣陷你。我實話跟你說吧,她的侍女吉拉特失蹤了,我們昨晚動用了全部人手找遍了整條船也沒找到她!根據布萊克太太的說法,在你們於走廊相遇後,你對她出言不遜,甚至用惡毒的臟話侮辱她,她非常生氣,所以讓吉拉特跟上你,要求你回去向她道歉。但是吉拉特去了後就再也沒回來!她懷疑你們起了衝突,是你殺了她,然後毀屍滅跡!」
    「隊長先生,您認為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我能完成殺死一個人並且過後還能將犯罪現場掩蓋得讓你們完全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的能力嗎?」
    哈羅德·貝爾一頓。「或許你還有同伙呢——」他嘀咕著道。
    「如果這條船上我有一個交情好到能幫我做這件事的同伙,那麼幾天前我也就不必用那種被你們所詬病的方式登上這條船了,」瑪格麗特平靜地說道,「而如果您也已經先入為主地認定布萊克太太是位令人尊敬的女士而我又窮又壞的話,我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說,我之後就沒見到過吉拉特。」
    「狡辯!撒謊!」隊長從椅子上騰地站了起來,「瑪格麗特小姐,我剛才完全是考慮到斯特勞斯先生和太太的感受這才把你帶到這裡才問話的。如果你還是這個態度,我告訴你,一旦我們找到證據落實你的罪名,即便是斯特勞斯夫婦也幫不了你!」
    「我沒有殺人。我要求離開。」瑪格麗特只這麼說道。
    哈羅德·貝爾盯著她,忽然冷笑了起來。
    「那麼讓我們把話題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上吧。費斯小姐,顯然你回到你的房間還沒多久。那麼昨晚你和布萊克太太以及吉拉特分開後直到你回自己房間的這段時間里,你到底去了哪裡?你在誰那裡過的夜?誰可以證明你之後沒有見到過吉拉特?」
    瑪格麗特垂下了眼皮。
    見她緘默著,隊長得意地哼了一聲,「說不出來吧?我就知道你在撒謊——」
    「卡爾·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抬起眼,慢慢地說道,「昨晚和布萊克太太以及吉拉特在b層走廊碰見分開後,我就去了他那裡。」
    哈羅德·貝爾愣住了。邊上的克魯曼也呆了一下。
    「你是說住宮殿套房裡的那位霍克利先生?」隊長不可置信般地傾身過來,「你必須要注意你的證詞。如果為了逃避罪名而隨意拉上別的任何什麼人,你將更加不可饒恕!」
    瑪格麗特沒有說話,抬起眼睛看著她。
    哈羅德·貝爾想了下,轉身對著克魯曼說道:「你去找到霍克利先生,然後向他求證!」
    克魯曼急忙答應,抬腳要走時,被隊長阻攔了。
    「等等,還是我自己去吧。這事還是不要聲張開的好。你留下來看著她!」
    ————
    片刻鐘後,哈羅德·貝爾在煙霧繚繞的棋牌室里找到了正在與朋友打德\州\撲\克牌的卡爾·霍克利。他的對面是費城電車大亨威廉姆卡特,邊上另兩位,一個是密西根州的大富翁迪金森,另個是紐約的名律師弗雷德·西沃特。
    這桌牌是從昨夜凌晨酒吧歇業後開始打起的,一直打到現在。幾個人眼睛通紅,顯出熬夜娛樂的辛苦,但精神看起來都挺不錯,甚至顯得很興奮。看到哈羅德·貝爾進來,西沃特伸了個懶腰,「瞧,是誰來了。貝爾先生,難道你是來處理我們徹夜打牌以致於影響到別的客人休息的投訴的嗎?」他開玩笑道。
    面對這些牛氣沖天的頭等艙客人,哈羅德·貝爾不敢造次。為自己的貿然闖入道歉後,來到背向著他的卡爾·霍克利的邊上,俯身湊過去低聲說道:「霍克利先生,抱歉打擾您了。但是出了一件事,需要您的幫忙。」
    卡爾嘴裡叼著一根粗雪茄,「什麼事?」他隨口說道,微微眯起的泛出紅血絲的一雙眼睛依然盯著桌上的牌。
    「這裡恐怕不方便……能請您到外面嗎?是……和一個女人有關的事……」隊長的聲音更加輕了。但卻沒逃過耳尖的律師的耳朵。
    「啊哈!女人!但凡涉及可愛又可恨的女人的問題,就算不上什麼不方便。在這裡說就是了,我想卡爾絕對不會介意讓我們聽到的。」和卡爾非常熟悉的律師繼續調侃。
    威廉姆卡特和迪金森也哈哈地笑了起來。
    貝爾隊長站在邊上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臉上露出尷尬的笑。
    卡爾瞥了他一眼,丟下手裡的牌,在朋友的取笑聲里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外走了出去。隊長急忙跟了上去。
    「霍克利先生,」站到門口後小聲說道,「是這樣的,瑪格麗特·費斯,就是撞壞了您汽車的那位小姐,她說……」
    他停頓了下,小心地看了下他的臉色,「她說昨晚和您在一起……我相信她是在胡說八道。只要您說一聲不,我立刻會給予她應得的懲罰……」
    卡爾挑了挑眉。
    「是的,昨晚她確實和我一起。天黑下來就來我房間了。然後我讓她繼續睡覺。」他噴出一口煙,「怎麼了?調查我和誰過夜也是你的職責之一?」
    隊長先生的臉漲得通紅,張口結舌地站著,終於反應了過來,急忙道歉。
    「您別誤會。是這樣的,布萊克太太的一個侍女失蹤了,她聲稱是費斯小姐殺了她,所以我不得不找費斯小姐求證,繼而找到了您。既然是誤會,我這就去放了費斯小姐。」
    卡爾笑了笑,將煙頭摁滅在邊上擺著的一個青銅雕像的頭頂上。
    「關於費斯小姐和我過夜的事……」
    隊長立刻說道:「我明白的。您放心,絕對不會透漏出去半分。」
    卡爾笑了笑,從褲兜里掏出一疊綠色的鈔票,數了十張出來,塞進他衣兜,隨即轉身重新往棋牌室走去。
    隊長先生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下意識摸了摸衣兜里的錢,轉身匆匆離去。

☆、Chapter 30

「我想費斯小姐說的應該是真的,貝爾先生,」當哈羅德·貝爾匆匆忙忙趕回審訊室的時候,一直在門口等著他的克魯曼迎了上去,「事實上,有件事我剛才沒跟您說。昨天晚上大概六點多的時候,我恰巧看到卡爾·霍克利先生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她的臉正好被霍克利先生擋住,當時我沒認出是她。但現在我敢確定,我當時看到的那個女人應該就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為什麼不早跟我說?」哈羅德·貝爾抱怨了一句。
    克魯曼一愣,吃吃地道:「我……剛才沒想到會是她……」
    「好了好了,」隊長先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已經證實了,布萊克夫人侍女失蹤一事和費斯小姐完全沒有關係!這就讓她走吧。」他推開審訊室的門,看了眼依然坐在那裡的瑪格麗特,走到她面前,在她抬頭看過來的時候,臉上露出和顏悅色的神情。
    「費斯小姐,我很抱歉今早給您帶來的不便。一切確實都是個誤會而已。布萊克太太對您的懷疑毫無根據。您現在可以走了。」
    瑪格麗特沒有說話,從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
    「我送您出去。」隊長前所未有地殷勤,親自替她開門,「祝您有一個愉快的旅程!」
    瑪格麗特朝邊上一直用複雜目光看著自己的克魯曼點了點頭,走出了審訊室的門。
    「現在就算有人跟我說這條船要沈,我也不再會感到有任何驚訝了!」當瑪格麗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後,貝爾隊長抓了抓自己亮光腦門上覆蓋著的最後一層稀疏毛髮,感嘆了一聲,「誰能想到不過幾天時間,她竟然就這樣攀上了霍克利先生!真是沒想到!女人可真不能小覷啊!哦對了,」他忽然想了起來,臉色變得異常肅穆,壓低聲道,「關於這位小姐昨晚去向的事,不能透漏出去半分,否則你知道的……」
    「是的先生我明白。」克魯曼說道,「但是布萊克太太那裡,你打算怎麼交代?就在剛才她還派了人過來想知道事情怎麼樣了。」
    哈羅德·貝爾眼前浮現出昨晚布萊克太太把他叫過去時咄咄逼人的高傲樣子,煩惱地皺了皺眉,嘆氣:「唉,唉!這位太太可真叫人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風聞她和她丈夫風評其實並不怎麼樣,現在看來傳言並不是全無根據!怎麼能夠因為過去的一點小矛盾就隨意誣陷別人殺人呢……」他沈思了下,「船上這麼大,誰知道那個侍女會躲到哪裡去?說不定她想和某個勾搭上的男人私奔這才故意把自己藏起來的呢?我從前在毛里塔尼亞號上工作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事。對!」他迅速抬起眼,「你去告訴她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而且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已被證實完全無辜!在沒有發現屍體前,我們也不能做出那個女孩已經喪命的魯莽結論。最後就說我們還在找,會盡我們的全力!」
    「是的隊長。」克魯曼已經預料到等下自己會遭到那位高貴太太如何的無禮對待,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妙極了!瞧,就這麼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英明的隊長先生再次捏了捏兜里多出來的那卷綠色鈔票,然後興高采烈地抬手抹了抹自己那個已經瀕臨荒漠化的亮閃閃的腦門,露出滿意的笑容。
    ————
    瑪格麗特回到房間。
    經由道格勞斯小姐的口,斯特勞斯夫婦已經知道了她被哈羅德隊長帶走的消息。兩人又是不解,又是生氣。斯特勞斯先生剛穿好衣服,正準備和太太一道趕去審訊室問個究竟。忽然看見瑪格麗特回來了,斯特勞斯太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親愛的,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們要帶走你?你的臉色不大好,手也這麼涼!」
    瑪格麗特露出笑容,急忙解釋了一番。
    「非常抱歉,因為我,讓你們擔心了。現在已經沒事了。」最後她向他們道歉。
    這對老夫婦對她確實非常好。她的歉意出自完全的真心實意。
    斯特勞斯太太吁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剛才我們正想過去看一下呢。那位布萊克太太,我在船上也見過一兩次,她好像有個挺可愛的兒子。但真是的,她怎麼能因為不喜歡一個人就隨意捏造這種可怕的罪名?好在明天晚上船應該就能紐約。下了船,你們以後就不用再見面了!」
    「是的。再次感謝您和斯特勞斯先生的關心。我沒事了。我送你們回房間吧。」
    「不不,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你再去休息下。我們自己回去。」
    這個早上突如其來的這場風波平息過後,道格拉斯小姐陪著斯特勞斯夫婦離開。瑪格麗特回到自己房間,緊緊閂上門後,整個人彷彿徹底虛脫了,倒在床上扯過被子就把自己蒙頭蓋腦地遮了起來。
    她在床上一直待到中午,直到斯特勞斯夫婦讓道格勞斯小姐過來叫她到棕櫚樹餐廳吃飯,說是為了替她壓驚。瑪格麗特不好再拂老夫婦的好意,振作精神爬起來洗臉梳頭換衣服。為了讓臉色看起來好點,借用了道格勞斯小姐的胭脂掃了掃兩頰,往唇上也抹了點口紅。收拾完照了下鏡,見鏡子里的自己果然精神了不少,容光甚至可以稱得上鮮艷煥發。
    瑪格麗特來到了棕櫚樹餐廳。
    中午的棕櫚樹餐廳不像晚餐時那樣滿座,不少一二等艙的客人因為昨夜的狂歡派對,到現在還沒起床。但位置也已經坐了差不多一半。穿著燕尾制服的侍者推著用鮮花裝飾的餐車穿行於客人的中間,為他們送上經由大廚用上等食材精心烹調出來的各種各樣精美食物。站在門口的侍者聽她報上斯特勞斯夫婦的名字後,彬彬有禮地為她打開了鑲嵌著彩色玻璃的大門。
    這是登上這條船後,瑪格麗特第一次步入這種只允許「上等人」才能進入的場所。她一眼就看到了斯特勞斯夫婦。他們坐在一張靠著觀景露台的餐桌邊,與他們同桌的彷彿還有另外幾個人,其中一對像是夫妻。
    瑪格麗特朝著那張桌子走去。
    「瑪琪,你來了!」
    斯特勞斯太太看見了瑪格麗特,朝她招了招手。
    同桌的另幾位扭頭看了過來。
    瑪格麗特定了定神,臉上露出微笑,快步走了過去。禮貌地打過招呼後,坐到了斯特勞斯太太留給她的那張椅子上。
    「這位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年輕小姐瑪格麗特·費斯,我和我妻子都非常喜歡她。你們大概不知道,她還是音樂大師史密斯的學生!」
    斯特勞斯先生為瑪格麗特簡單介紹了下同桌,接著為他們介紹瑪格麗特。他的語氣里帶了點驕傲,就好像她是自己的女兒一樣。
    在座的羅馬統一藝術學院院長弗蘭克·米利特先生和他身為畫家的妻子表示了驚訝之意。
    「太讓人驚訝了。費斯小姐,你看起來這麼年輕漂亮。我一向就欣賞史密斯的作品,磅礡大氣,細膩處又打動人心。既然你是他的學生,想必也是非常出色的。希望以後有機會能欣賞到你的作品。」
    瑪格麗特謙遜一番後,悄悄看向坐自己斜對面的那位中年男人。他四十歲左右,臉上帶著溫和的笑,身上自然散髮出一種儒雅而謙遜的氣質。
    他就是托馬斯·安德魯斯先生,泰坦尼克號的設計師。
    瑪格麗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一看到他,她就忍不住又想到了這幾天來一直糾結著她的那件事情。
    今天已經是14號了。如果一切依然照她所知道的發展,今夜就是泰坦尼克的最後一刻了。
    彷彿覺察到瑪格麗特在看自己,他的視線投向她,朝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瑪格麗特急忙報以回禮的微笑。
    ————
    「尊敬的先生和太太們,能允許我加入你們的午餐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了過來。
    瑪格麗特彷彿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肩膀微微一僵。
    「卡爾!」斯特勞斯先生已經熱情地招呼他落座了,「怎麼只有你一人?你那位可愛的未婚妻呢?」
    卡爾和米利特夫婦以及安德魯斯等人打了簡單招呼,坐到侍者替他拉開的那個空位置上,正好與瑪格麗特相對。一邊鋪著餐巾,一邊面不改色地笑道:「布克特太太說她有點不舒服,她在陪她母親,我這個被忽視的未婚夫就只能自己出來打發時間了。」
    同桌的男人們都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卡爾落座後,才彷彿剛看到瑪格麗特,驚訝般地揚了揚眉,「你今天看起來很美。」他的視線掃過她,最後甚至彬彬有禮地恭維了她一聲。瑪格麗特實在聽不出來,他最後這一句到底是出於真心,還是在譏嘲她。
    她的內心已然崩潰,差點連叉子都拿不穩了,臉上卻極力保持著鎮定的神情,向他點了點頭,「謝謝您,霍克利先生。」
    卡爾一邊嘴角微微往上扯了扯。
    斯特勞斯夫婦完全沒有覺察到餐桌邊這兩人之間的暗流湧動。只為卡爾能如此和善對待瑪格麗特而感到欣慰。餐桌上的氣氛更加活躍了。
    「知道嗎,現在大家都在打賭,看泰坦尼克號能否在週二前到達紐約。如果可以,那將打破之前由德國德意志號創下的橫跨大西洋的最短記錄。我賭了一百。但願最後不要讓我失望。」米利特先生興致勃勃地說道。
    「那麼我也跟一百。」卡爾笑道,「倘若贏了的話,我會把它捐給斯特勞斯先生的慈善基金,但願斯特勞斯先生不要嫌棄它少,而且,到時候記住只要感謝伊斯梅先生就行了。畢竟,是他一心想要打破這個記錄的。」
    桌上的人再次哈哈大笑,米利特太太看向設計師,「說真的,六天!太了不起了!安德魯斯先生,作為這條船的總設計師,你想必感到萬分驕傲吧?」
    安德魯斯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微笑道:「這自然是我所願意看到的。但這更是所有為了能讓這條船順利創造歷史而付出自己努力的人的共同驕傲。比如愛德華船長。」
    「聽說晚上要為愛德華船長舉辦一個歡送酒會?」米利特先生問。
    「是的,」安德魯斯笑道,「這是愛德華船長最後一次履行船長職責了。伊斯梅先生提議在到達紐約前的今晚給他舉辦歡送酒會。希望到時候能看到大家。」
    瑪格麗特聽著桌上的歡聲笑語,應景般地微笑,視線基本沒抬起來。
    她如坐針氈,心裡恨不得立刻起身離開這裡才好。
    ————
    「瑪琪,麻煩把我遞一下胡椒瓶。」
    斯特勞斯太太夠不到瓶子,對瑪格麗特說道。
    瑪格麗特應聲,急忙抬手去拿,不小心牽扯到傷處,胳膊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遞了過去。
    「費斯小姐,你胳膊是否有所受傷,或者拉傷?如果是的話,等下或許我可以幫你看看。」
    坐在瑪格麗特邊上的那個年輕人是斯特勞斯夫婦一位老朋友的兒子,名叫克拉倫斯。他是紐約醫學院的醫學碩士。他似乎對瑪格麗特很有好感。從她落座後就一直殷勤地找機會和她說話。她剛才的那個停頓動作沒有逃過他專業的眼睛,立刻俯身過來,關切地低聲詢問。
    對面的卡爾正在和新認識的米利特先生說話,漫不經心般地瞥了一眼。
    瑪格麗特正好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的嘴角還帶著笑意,眼神里卻含著一絲警告般的意味,並且,彷彿還隱隱有點不快?
    瑪格麗特一凜。急忙放下胳膊,「沒有。謝謝您的關心。我很好。」
    「我很高興得知你也即將去紐約工作。如果以後你在醫療方面有任何疑問或者需要幫助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我很樂意為你答疑解難。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他向站在後面的一個侍者要了張便簽,寫下他在紐約的地址電話,然後推到了瑪格麗特的面前。
    在對面那兩道目光的注視下,瑪格麗特硬著頭皮接了過來,低聲道謝。
    「哈哈,看到年輕人這麼快就熟悉起來,我更加感到自己老了。」斯特勞斯先生也注意到了克拉倫斯對瑪格麗特獻殷勤的舉動,笑著打趣,「我應該早點介紹你們認識的。明天就到紐約。如果你動作夠快的話,或許還能在下船前請到費斯小姐和你一起吃頓晚飯。」
    「這是我的榮幸。」克拉倫斯立刻說道,「事實上,我現在就可以去定今天晚上的位置,不知道您是否有空,費斯小姐?」
    瑪格麗特的後背開始冒汗了。下意識地再次抬眼看了下對面。
    他正靠在椅背上看著她,表情似笑非笑。
    「我……」
    她困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拿道格勞斯小姐當擋箭牌,「非常感謝您的盛情,但是今晚我已經和道格勞斯小姐約好了,恐怕不能取消,非常抱歉。」
    「沒關係。」克拉倫斯掩飾不住被婉拒後的失落之色,但很快就笑道,「希望下船後能有機會。」
    「好的,謝謝您。」瑪格麗特含含糊糊地應道。
    「諸位抱歉,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卡爾忽然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說道,「你們繼續慢慢享用。」他站起來微笑著和同桌的男人道別,向斯特勞斯太太和米利特太太彎腰,視線最後掠過瑪格麗特,隨即轉身離去。
    「英俊,風趣,又有風度。」等他離去後,米利特太太說道,「可以預見,布克特小姐將會有一段非常令人羨慕的婚姻。」
    「我親愛的太太,你說這話,將我置於何地?」米利特先生表示不滿。
    滿桌人再次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也跟著笑,視線落向他剛消失的那扇玻璃門的方向,心裡卻再次沈甸甸地漲墜了下去——
    或許是因為這個昨晚幫了她大忙的男人給她帶來的巨大心理壓力,或許是因為她所知道的今夜泰坦尼克號悲情的結局,或許……
    兩者兼而有之。
    ————
    午餐終於結束。與米特里夫婦告別後,瑪格麗特陪著斯特勞斯夫婦回房間小憩。克拉倫斯表示要一起送,而安德魯斯也同路,於是幾個人沿著甲板一起往回散步。經過一排倒扣著的救生艇邊上時,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問道:「安德魯斯先生,這條船上救生艇的數量是足夠配備的嗎?」
    安德魯斯一怔。彷彿躊躇了下,終於笑道,「事實上,救生艇的數量是不夠載走船上全員的。不過費斯小姐大可以放心。我想能用到它們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麼有可能讓船減速,或者稍微改變一下航道嗎?」瑪格麗特明知會得到怎樣的回答,依然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我想這不大可能,」安德魯斯先生大約把她的提問當成好奇心在驅使,耐心地解釋,「全速前進是伊斯梅先生的意思。至於航道的經緯度方向,這是經過嚴格測算後得出的最合理結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不允許做出任何變動。」
    瑪格麗特沈默了。
    「瑪格麗特曾被一個沈船的噩夢困擾,所以總是放心不下。」斯特勞斯先生笑著為她的不尋常疑問向安德魯斯解釋。
    瑪格麗特也為自己的疑慮向他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確實有少部分人會從心底對乘坐類似於輪船之類的交通工具感到恐懼,」安德魯斯看著瑪格麗特,微笑道:「費斯小姐,我以泰坦尼克號總設計師的身份向您保證,您腳下的這條船可以算得上目前為止世界上最安全的快速交通工具之一。明晚您會安全抵達紐約的。」
    瑪格麗特表示感謝。
    與安德魯斯先生分開,送斯特勞斯夫婦回房間後,瑪格麗特的邊上就只剩下了看起來似乎還興致勃勃的克拉倫斯。
    「費斯小姐,甲板上的風光很不錯。想不想繼續去走走?」他邀請道。
    瑪格麗特正想婉拒,身後上來了一個侍者。
    「費斯小姐,這裡有您的一張便條。」
    侍者遞過來一張折疊起來的便條,朝她欠了欠身,轉身立刻走了。
    瑪格麗特接了過來,慢慢展開。
    她的心猛地一沈,呼吸也跟著一窒,下意識地扭頭張望,什麼人也沒看到。
    「你怎麼了?臉色忽然不大好?出什麼事了?」克拉倫斯覺察到她神色的變化,問道。
    「沒事,我沒事——」
    瑪格麗特緊緊捏起那張彷彿咬住了她手指的便條,勉強穩住已經變得紊亂無比的心神,看向克拉倫斯,「很抱歉可能昨晚沒睡好,我現在感到有點累,我想回房間休息……」
    「好的。但請允許我送你回去。因為你的臉色看起來真的不大好。」克拉倫斯立刻說道。
    瑪格麗特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的力氣,沒再拒絕,轉身任由他護送自己。
    「費斯小姐,你真的沒事嗎?」送她到房間門口前的時候,克拉倫斯看了眼她緊緊捏住那張便條的手,不放心地再次和她確認,「如果感到不舒服,請告訴我。我或許可以幫你。」
    瑪格麗特再次表示自己沒事。終於送走克拉倫斯後,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到床邊,發呆了片刻後,慢慢展開那張已經被她捏皺的字條,盯著上面那一行沒有落款用黑色水筆寫出來的字跡潦草的斜體字:
    「今晚九點,到我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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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1

這是瑪格麗特開始有記憶以來渡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午後,也是最短暫的一個午後。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外面走廊上傳進她耳朵的任何響動——乘客經過時說笑的聲音、某個調皮孩子發出的尖叫,甚至是一聲輕微的咳嗽聲,都會讓她感到心驚肉跳,彷彿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一般——到了最後,她覺得要是再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用等到天黑下來,她可能已經就失去了理智,但好像又沒有勇氣走出這個房間——就在她陷入無比焦慮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她整個人一下感覺到毛骨悚然。
    會是誰?
    她抑住因為這突如其來敲門聲而加快的心跳,大口呼吸了好幾次,慢慢地走過去。
    才打開一道縫隙,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了進來。
    「請問,費斯小姐是住這裡嗎?」
    謝利!
    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急忙打開門。
    站在門外的確實是謝利。他一看見瑪格麗特,立刻露出笑嘻嘻的表情。
    「我說過我會來找你的。所以現在我就來了。你看,我沒有騙你。」
    「是的。我很高興你來找我!」
    謝利老道地自行參觀房間,順帶告訴她一些自己這幾天遇到的趣事或者他對新來的照顧自己的保姆搞的小小惡作劇,手舞足蹈,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瑪格麗特心思重重,雖然已經勉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但依然還是有點心不在焉。
    「費斯小姐,你是不是也討厭我了?」
    終於,在她第三次沒有跟上他的話題時,他彷彿覺察到了她的情緒,臉上的笑慢慢定格住,最後消失,看著瑪格麗特的眼睛里甚至開始漸漸流露出一種類似於悲傷的神氣。
    「我知道我媽媽對你做的事了。你一定恨她。你也討厭起我了,是不是?」
    他咬了下嘴唇,問完這句話,用怯怯的,甚至帶了點討好她般的眼神看著她。
    瑪格麗特終於意識到,從前天和他在甲板上分開後,一直到剛才他出現之前,因為深陷於自己的麻煩和焦慮,她幾乎就沒怎麼想起過他。現在見他情緒變得這麼低落,心裡頓時湧出一陣糅雜了愧疚和感傷的情緒。
    「不,謝利。大人的事和你沒關係。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
    「我知道你在騙我。你只是怕我難過,故意這麼安慰我而已,我知道的,」他搖了搖頭,「我知道我是個壞孩子,沒有人會喜歡我的。吉拉特、還有被我媽媽趕走的照顧過我的所有保姆們,她們中沒一個人喜歡我。就連我的媽媽……剛才她和我爸爸在房間里吵架的時候,我聽到她也在咒罵我,她說我是個令她崩潰的討厭鬼!就像我的爸爸一樣……」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閃爍出淚花的影子,卻極力忍著,不想讓它落下。
    瑪格麗特終於從折磨著自己的恍惚心神里徹底清醒了過來。自責無比。
    「謝利,你別亂想!我真的沒有討厭你。我只是遇到了一件困擾我的麻煩事,所以剛才有點心不在焉。對不起,我保證……」
    瑪格麗特朝他伸出手,但他避開了,抬手迅速抹去已經掛在他臉龐上的一道淚痕。
    「再見了,費斯小姐。」
    他猛地轉身,打開門跑了出去。
    瑪格麗特急忙追了出去,在走廊上快追到謝利時,卻意外地看見布萊克太太和另個眼生的女僕模樣的人匆匆趕了過來。看到瑪格麗特,布萊克太太一把抓住還在跑的謝利,厲聲叱道:「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裡!你這個不聽話的討厭鬼!我是怎麼教你的?你給我回去!沒有我的允許,哪裡也不准你去!」
    謝利一聲不吭,垂著腦袋,像一隻被雨水打濕了羽毛的小鵪鶉。
    瑪格麗特停住了腳步。
    「你要是再敢和這種低賤的人說話,我保證,下船後我立刻送你去教會學校!」
    布萊克太太拉著謝利轉身,臨走前,用充滿了恨意的敵視目光掃了眼瑪格麗特。
    謝利始終垂著腦袋,被布萊克太太半拉半拽地帶著走,小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里。
    瑪格麗特的心情變得更加沈重、低落。
    她陷入了新的深深的後悔和自責。
    為什麼沒能及時調整好心情,以致於讓謝利感覺到他在自己這裡也受到了不歡迎。
    他其實一直是個敏感而彆扭的孩子。現在她明白了。一定是他聽到了父母吵架,心裡原本已經非常難過,所以才跑到自己這裡來想尋求他熟悉的那種安慰感。但她沒有給他這種熟悉感,所以他以為自己也討厭起他了。
    她想找到他向他解釋。
    但是……
    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瑪格麗特拖著像灌了鉛的腳步再次回到房間,面對舷窗,一直坐到日影西斜。當夕陽開始照射進舷窗,在她腳前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長長影子的時候,她終於走出房間,來到了甲板上。
    在心裡,她希冀能像那天一樣,謝利會突然冒出來扯扯她的裙角,笑嘻嘻地衝著她露出笑臉。
    但不過是希冀而已。
    甲板上到處都是享受著落日余暉的乘客,很多孩子嬉笑著跑來跑去,但他們中間,沒有謝利的身影。
    天空漸漸變暗的時候,瑪格麗特的思緒再次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泰坦尼克號的命運上來。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駕駛台的邊上,隔著玻璃,注視著裡面正在值班的幾個船員。
    操控著這艘巨大輪船的機輪和工作台面就在這個房間里,和她隔著一扇門。
    只要能夠改變航向,或者減速,哪怕是一點點,或許也能改變這艘船和船上幾千個人的命運。
    「小姐!」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瑪格麗特回頭,看到佩著二副標誌的一個船員朝自己迅速走了過來,嚴肅地提醒道:「這裡是機房重地。為了安全起見,您不能在這裡停留。」
    瑪格麗特頹然地轉身離開。
    ————
    天開始黑下來,泰坦尼克號再次燈火通明,甲板上的人漸漸稀少,又一個夜晚降臨了。而瑪格麗特卻像個空洞的幽靈,徒然地在甲板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她原本已經打定主意,只要保證自己得到行動自由,等到那一刻到來,她以盡量快的速度第一個爬進救生艇就好了。
    現在沒有人限制她的行動自由了。她達到了目的。
    但是為什麼,她的心臟卻依然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緊緊捏住,當那一刻越是逼近,這種彷彿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覺就越強烈?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周圍再也看不到一個乘客了,瑪格麗特依然還坐在甲板上的一個角落里,抱膝望著不遠處那座高高的瞭望台,彷彿一尊雕像。
    「小姐,請問您需要幫助嗎?」
    一個注意到反常舉止的船員終於忍不住,走了上來詢問。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從甲板上慢慢爬了起來。
    或許這一次,一切都沒問題呢。她想道,這一次,泰坦尼克號未必恰好也就會撞到這個相遇概率不過萬分之一的冰山。它會像這條船上所有人期待的那樣,於明天晚上的這個時候在鎂光燈和迎接家人朋友的人們的歡呼和注目下,像個英雄一般驕傲無比地抵達。
    一定是這樣的。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轉身往里去。
    回到房間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八點了。
    道格勞斯小姐告訴她,斯特勞斯夫婦請她回來後去他們房間一趟。
    瑪格麗特打起精神立刻過去。進去後,看見老夫婦正相對坐在椅子里。斯特勞斯先生戴著眼鏡在台燈下看一本書,而斯特勞斯太太則在打著毛線,看見她進來,斯特勞斯太太放下手裡的活計,招手讓她坐到自己邊上。
    「孩子,」她說道,「明晚這個時候,船就要到紐約了。我和我丈夫計劃在紐約停留一段時間,處理完一些事務後,我們將動身去德國。你知道的,那裡有個名叫奎特林的小鎮,是他的故鄉。這些年他一直都很想回去定居。但從前總覺得無法脫身。經過這一次,我們更加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活著的來自上帝的恩賜。所以要趁我們都還活著的時候去了結他這個多年的心願。如果這樣的話,以後可能我們就不大會有機會再見面了。我們原先不是答應為你的賠償債務做擔保的嗎?現在我和我丈夫商量過了,我們決定直接為你償還你這次所欠下的所有債務。」
    瑪格麗特一愣,急忙推辭。
    「不不,別和我們說不,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斯特勞斯太太笑道,「事實上,在瞭解了你的情況後,我們原本就想直接為你償還的,只是擔心你會不接受。現在既然我們要回德國,事情就這麼定了。就當做是我們給你的分別禮物。」
    斯特勞斯先生放下書,湊了一句,「別拒絕。否則我們會難過的。」
    瑪格麗特再也說不出話。定定望著燈光下這對慈祥和藹的老夫婦,眼淚忽然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你怎麼了?」斯特勞斯太太嚇了一跳。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忍不住趴到了她的膝蓋上,嗚嗚咽咽地開始哭了起來。斯特勞斯太太還以為她是捨不得和他們分離,任由她趴在自己腿上抽泣,輕聲地安慰著她。
    瑪格麗特哭了一通,流了一大堆眼淚後,彷彿把這些天所有驚嚇、委屈、焦慮,全都發洩了出來,終於覺得心裡舒服了些。
    就在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就忍不住要對他們說實話了。
    但話到嘴邊,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她知道他們依然還是不會信的。
    最後她抬起頭來,接過斯特勞斯太太遞給她的手帕,擦著眼淚的時候,心裡已經下了決定。
    萬一今天半夜真的還要沈船,而這對老夫婦還是拒絕上船的話,就算架,她死活也要把他們給架上救生艇!
    ———
    距離卡爾要求她過去的九點,只剩不到一個小時了。
    瑪格麗特回到自己房間,想去盥洗室用冷水鎮定一下剛才哭得紅腫的眼皮,卻意外地得知,她的房間里竟然有一位訪客。
    是羅絲。
    「布克特小姐說認識你,找你有事。所以我讓她進來等了。」道格勞斯小姐解釋。
    瑪格麗特滿腹狐疑。
    羅絲為什麼突然來找她?難道是知道了她和卡爾之間的什麼,所以來問個究竟?
    如果這樣的話,她該怎麼解釋?
    瑪格麗特忽然感到有點無力。
    雖然羅絲已經背叛了卡爾,卡爾也根本不是個正派的男人,但他們依然還是未婚夫婦,而自己這樣摻在他們中間,算是什麼?
    她咬了咬牙,進了房間。看到一個背影正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
    確實是羅絲。
    羅絲聽到聲音,猛地回頭,看見瑪格麗特回來了,急忙站起來,急匆匆朝她走了過來。
    「布克特小姐,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瑪格麗特也不和她客套,關上門就直接發問。
    羅絲彷彿有著什麼難言之隱。躊躇了片刻。
    「要是您沒事,我恐怕不方便留您了。我還有事……」
    「不,我有事。」彷彿下了決心,羅絲突然說道,「我知道我這樣找你非常冒昧。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也找不到別的任何可以信靠的人。我只能來找你,請求你的幫忙。畢竟你之前曾幫過我們。非常抱歉,但我沒別的辦法了。」
    「到底什麼事?」瑪格麗特一頭霧水。
    「我媽媽知道了傑克。她買通船員捏造了一個罪名,把他抓了起來!」
    瑪格麗特有點驚愕。
    「但是……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去救他?」瑪格麗特搖頭,「你知道的,我自己差點也自身難保。」
    「求求你幫我想想辦法!除了你,我不知道我還能向別的誰求助了!」羅絲露出絕望的神情,「我媽媽非常恨傑克。要是在下船的時候不能放走傑克,他一定會被送進監獄的!或許你能幫我向卡爾求個情?只要他開口,傑克一定會被放掉的……」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
    「布克特小姐,我怎麼可能做到?您未婚夫……」
    「這是我的直覺,」羅絲打斷她,用充滿希望的眼神看著她,「那天卡爾逼著傑克跳海,是你衝出來救了我們的,他卻沒有阻止。那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我知道他原本確實是想殺了傑克的。但是最後他放棄了。所以他可能會聽你的。求求你,幫幫我們吧,我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了。只要你能幫我,叫我無論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突然捂住臉,低聲抽泣起來。
    「不,布克特小姐,我實在愛莫能助。您請走吧。」瑪格麗特硬下心腸下起了逐客令,「您放心,你來我這裡的事,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
    羅絲看著她。當意識到瑪格麗特真正拒絕了自己的時候,臉上漸漸露出哀傷之色。
    「抱歉,我知道我原本不該來的……打擾您了,費斯小姐。」
    她低下頭,朝著門口匆匆走去。
    瑪格麗特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
    牆上的掛鐘已經走到了八點半,距離死亡時刻,還有差不多三個小時。
    而現在,在最後時刻到來之前,她還不得不先去面對另一道關口。
    比起死亡帶給她的恐懼,這道關對於她來說,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難堪和恥辱。
    ————
    九點鐘。
    在附近躑躅了片刻,反復確定邊上確實沒有任何別的什麼人看到自己在這扇門外後,瑪格麗特飛快地敲了敲門。
    門應聲而開,依然是洛夫喬伊面無表情的臉。
    他示意瑪格麗特進去,隨即離開了。
    臥室的門關著。瑪格麗特深呼吸了數次後,慢慢走到門邊,推開了門。
    燈亮著。沒看到卡爾,但從浴室的方向,隱隱傳出了嘩嘩的水聲。
    瑪格麗特站在原地,屏住呼吸等待。
    浴室的門開了。卡爾穿件浴袍從裡面走出來。赤著雙腳,額前垂下幾綹濕漉漉的頭髮。他徑直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費斯小姐,你遲到了三分鐘。」
    他打開放在床頭櫃上的煙盒,點了一支煙,抽一口,仿似隨口地說道。
    「抱歉。剛才我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我想您應該也不想讓人看到我來您這裡。」
    瑪格麗特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用盡量平穩的聲音回答道。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靠在了床頭上。
    「費斯小姐,知道我叫你來的目的嗎?」
    隔著一層裊裊的淡淡青煙,瑪格麗特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正盯著她。可能背光的緣故,目光顯得有點閃爍。
    「是的……」她再次吸了一口氣,「您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而您是個商人。」
    彷彿被她的這個說法給逗樂了。他竟被不慎吸入的一口煙給嗆住,咳嗽了起來。
    「……原來你確實還不算太笨。」最後他終於停止咳嗽,往手邊的一個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看著她的眼睛里開始有隱隱的笑意在浮動。
    「我受傷的地方還沒好……看起來可能有點令人倒胃口……或許可以等好點再……」瑪格麗特抱著一絲僥倖,小聲地提醒。
    「無妨。這不妨礙我現在的需要。」他徑直說道。
    瑪格麗特垂下了眼皮,「霍克利先生,還有件事,抱歉我知道我本來不該問的,但是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如果你想問,那就問。」他的語氣聽起來依然很愉快。
    「謝謝。」
    瑪格麗特道謝後,再次抬起眼睛和他四目相對,硬著頭皮問道:「我想知道,接下來我大概需要在您這裡待多久?」
    他彷彿一愣。隨即扯了扯嘴角。
    「五分鐘。一兩個小時。或者整個晚上。看情況。」

☆、Chapter 32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
    「明白了。」最後她說道,手搭在了衣服領口的第一顆扣子上,開始解了起來。
    卡爾彷彿一直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等她解到胸前第三顆扣,開始露出裡面白色襯衣的時候,突然說道:「費斯小姐,我覺得你彷彿有點誤會了我接下來需要你配合的事。當然,如果你更喜歡用脫光衣服的方式和我說話,我也不會介意的。」
    瑪格麗特一愣。等明白了他話中之意後,臉龐迅速漲得血紅。
    太愚蠢了。原來從她踏進這個房間的第一步起,她就成了一隻把戲人跟前被戲耍而自己卻渾然不覺的猴子!
    她急忙扣回自己剛才主動解開的幾顆紐扣,極力忍住心頭再次湧出的羞憤感,問道:「那麼你讓我來,是想幹什麼?」
    「我彷彿低估了斯特勞斯夫婦對你的喜愛,直到今天午餐的時候,」卡爾聳了聳肩,「看到你們相處的景象,忽然讓我萌生了一個非常絕妙的想法,而這個想法如果實現的話,」他的視線投到了她的臉上,表情不再是剛才的戲謔,變得異常嚴肅,「費斯小姐,你不但不再欠我半分情,而且,我還可以給你一大筆錢,足夠能令你感到滿意的數字。」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心底突然彷彿警鈴大作。
    「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你這話的意思……」
    「這麼說吧,」卡爾從床頭站了起來,「紐約州政府要修建一條連接柯特蘭和奧奈達的收費公路。斯特勞斯兄弟經營的建築公司是我一位朋友的最大競爭對手,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我,因為我擁有其中很大一部分股份。我想知道競爭對手標書的內容。而它是由斯特勞斯先生親自保管的,保險櫃鑰匙也只有一把。」
    「您跟我說這個幹什麼?」瑪格麗特警惕地盯著他。
    「很簡單。我需要你利用斯特勞斯夫婦對你的信任在下船後繼續接近他們。不管你用什麼理由,你必須留在他們身邊,直到你替我做成這件事。」
    幾乎連想都沒想,瑪格麗特立刻拒絕,「您讓我太驚訝了。我不認為我能做成這件事。而且我也不會去做。」
    「你可以的,費斯小姐。」卡爾的聲音驟然變冷,「難道你想一輩子生活在把柄被人捏在手中的陰影里?不過是件小事而已。你要多少錢,開個價就行。」
    「我是想賺錢,但抱歉我賺不了這個錢。」瑪格麗特依然果斷拒絕,「他們對我這麼好,我無法去做這種背叛他們的事。而且我告訴你,斯特勞斯先生應該很快就會退出你競爭對手的行列了。」
    「什麼意思?」他看向她。
    「就在剛才他們叫我過去,告訴我說,之前那場健康方面的意外改變了他們的想法。下船後他們打算回德國定居。」
    卡爾似乎感到有點意外,沈吟片刻後,笑了笑。
    「感謝你告訴這個消息,費斯小姐。作為經由你的口我得以提前知道這個消息的事實,我們有理由小小地慶祝一下。放心,我已經知道了你的酒量,一點而已。」
    他走到放著酒的一個櫃子邊上,倒了兩杯酒,回到瑪格麗特的跟前,遞給她那個只有淺淺一點液體的杯子。
    在他的注視之下,瑪格麗特被動地接了過來,和他碰了下杯。
    酒很嗆口。依然非常難喝。
    「那麼,現在我可以走了嗎?」勉為其難地喝下那點酒後,瑪格麗特放下杯子問道。
    卡爾注視著她,搖了搖頭。
    「為什麼?」瑪格麗特有點意外,又有點生氣。但不敢太過表現。
    「費斯小姐,很遺憾因為你的消息,你已經失去了原本對於我來說最大的價值。而你一開始的態度也讓我感到有點受傷。所以……」
    他抬起一隻手,在瑪格麗特顫抖著睫毛越睜越大的一雙眼睛的注視中,朝她的臉慢慢伸了過來,最後用拇指的指腹,輕輕拭去剛才沾留在她唇上的一點酒液。「別用這種方式看著我,否則我會以為你是在挑逗我。」他說道,語氣聽似戲謔,又似認真。
    瑪格麗特的臉再次騰地熱了起來。
    「不不,您誤會了。」瑪格麗特急忙搖頭,「霍克利先生,既然沒事了,我先走了!」她略微倉皇地轉過身。
    「我還沒允許你可以離開,費斯小姐。」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慢慢地回過臉。「還有什麼事,霍克利先生……」
    一陣不祥的預感突然在她心裡冒出了頭,她的聲音甚至也已經開始有點虛弱了起來。
    「繼續你一開始想做的事吧,既然你自己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掐滅手裡的煙,「坦白說,我現在感到有點興奮,別誤會,不是因為女人,是因為你帶給我的那個消息。男人通常都會這樣的。而現在你應該就是能幫我解決需要的最好人選了!」
    毫不留情的話從他的嘴裡以一種完全直白的方式被說了出來,他甚至彷彿根本沒有在意瑪格麗特在聽到這句話後可能會有的任何反應。說完後,他重新回到床上,見她依然僵硬地站在那裡,挑了挑眉,「怎麼?你覺得我的要求不夠合理?或者是我剛才的表達方式傷了你的心?」
    瑪格麗特緊緊咬住牙關,告訴自己完全不必在意來自於對面這個男人的輕視和羞辱。
    這只是一場交易而已,就像她一開始準備好的那樣。
    「不,先生,」她的聲音冷淡,「您的要求很合理。我本來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她脫下衣服,爬上了床。
    ————
    「第一次?」
    他壓下來的時候,仿似漫不經心地問。
    瑪格麗特一直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費斯小姐,你必須注意,你的態度要盡量讓我感到愉快。」
    瑪格麗特忍住操起傢伙敲碎這個男人腦袋的念頭,慢慢睜開眼睛。
    「是的。」她說完,衝他一笑。
    「好吧,」他咕噥了一聲,「我會盡量注意你的感受,不至於讓你感到太過難受。」
    ————
    瑪格麗特懷疑他剛才的那句話根本就是在騙鬼。
    他是挺小心沒碰到她身上傷口的附近皮膚,但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完全就處於極其難受,甚至可以稱之為痛苦的境地。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咬緊牙關,忍,期盼他能盡快結束。那樣她就可以離開了。
    「……剛才你用那樣的態度拒絕了我原本想為你好的提議,你就不怕我把你乾的事說出去?」
    天殺的,這個該被下油鍋炸一萬次的傢伙不會以為她現在還有心情和他聊天助興?
    「你也是同黨!」她盯著他就壓在自己上面距離她不過十公分的那張臉,負氣地應道。
    他輕笑一聲,把臉埋在她已經散在枕上的頭髮堆里,不再說話。
    片刻之後,就在瑪格麗特痛得快要忍不住尖叫出聲時,忽然聽到耳畔又傳來一個耳語聲。「……費斯小姐,」他的聲音不再像一開始那樣一成不變,帶了點喘息,「你看起來彷彿很擅長與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就迅速攀上交情,譬如中午餐桌上的那位醫生先生?」
    瑪格麗特沒有回應他這種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諷刺。她在極力忽略身體帶給她的不適,眼睛盯著對面牆上的那扇掛鐘,整個人簡直快要抓狂了。
    「霍克利先生,我很難受,真的很難受,求求你,快點好嗎,求求你了!」
    她終於忍不住,開始低聲哀求,帶了點哭音。
    上帝啊,為什麼會這麼久!
    不是說五分鐘內就可以解決的嗎!現在已經過去多少個五分鐘了?
    或許是受了她這種語調的刺激,或許確實是差不多了,卡爾果然應聲結束。
    他一離開她,瑪格麗特不顧自己兩腿還在打顫,立刻翻身下床,急匆匆撿起衣服穿起來。
    「你在幹什麼?」
    剛翻身下來還在喘著氣的卡爾睜開眼睛,不快地問了一聲。
    「事情已經完了。我該走了,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匆忙套上內衣,頭也沒回。
    卡爾眉頭皺了起來,盯著她的背影,在她穿好內衣接著和那件袖子打個結的襯衣搏鬥時,突然從床上跳了下來,朝她大步走了過去。
    「你他媽的這就想走了?」他從後一邊抱起她,撒手丟回到床上。
    瑪格麗特跌在床上,大吃一驚,「你什麼意思?不是已經完了嗎?」
    「是的,剛才那次是完了。」
    卡爾單膝跪在床邊,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俯身下來逼視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帶了點惡意的笑。
    「但我什麼時候說過一次就能讓你走了?」他慢吞吞地道,「而且,容我提醒你,費斯小姐,剛才為了照顧你,我幾乎沒在你身上得到過什麼應該有的樂趣。對比起我之前為你做的事,你難道不該繼續補償我因此蒙受的損失?」
    「你這個無賴!」瑪格麗特驚愕過後,忍不住破口大罵,「不要臉!惡棍!我詛咒你下地獄!」
    「等魔鬼想起我的時候再說吧。」他看著她眼睛里露出愈發興奮的光芒,「現在管好你的嘴,什麼時候讓我感到滿意了,我自然放你走。」
    「不不,我必須要走,沒時間了——」在他再次壓下來的時候,瑪格麗特尖叫一聲,「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繼續嚷吧。不得不說,你的這種表現加上胡言亂語反而讓我感到更加有意思,我的可憐小寶貝——」
    「啊——我說的是真的!」瑪格麗特閉上眼睛衝口而出,「再沒多久,泰坦尼克號就要撞上冰山沈沒了!你這個該死的混蛋!」

☆、Chapter 33

卡爾愣了下,隨即笑了,彷彿她的這個說法讓他感到很好笑。
    「為什麼不說自由女神像要坍塌了?這個理由聽起來好像更可信些,我的費斯小姐。不過我還是為你能想出這種極具創意藉口的這個小腦子感到驕傲,這讓你顯得更加可愛了……」
    他用譏嘲的語氣說完,隨即俯下臉,像只小狗般湊到她頸項邊聞了聞,含含糊糊地咕噥,「……唔,你用了洋橘味的香波?或者還有點甘草?味道很好聞……」
    「你給我滾開!」
    瑪格麗特一把推開他湊過來的臉,氣惱地從床上再次坐了起來,「我說的是真的!泰坦尼克號很有可能要撞冰山了!」
    「小姐!」被她不客氣地推到了一邊的卡爾一愣,雙肘支在枕上盯著她,「我現在的心情還算是不錯,所以可以稍微容忍一下你這種無禮的態度。但要是你繼續企圖用這種愚蠢到家的行為來毀掉我的好心情,我保證我很快會讓你感到後悔的。」
    他的語氣聽起來懶洋洋的,唇角甚至還帶了點剛才笑意的殘餘,但瑪格麗特讀到了他眼睛里的濃重不快,忽然意識到自己邊上的這個男人並不好惹,而剛才因為自己情緒太過急躁,她似乎忘記了這一點。
    「抱歉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換了種語氣,抬起眼睛注視著他,「雖然我知道你不樂意聽我再提什麼泰坦尼克號撞冰山的鬼話,但既然已經在您面前說了,我還是想再強調一下,這真的是件極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會信我,也不可能會有人相信,但還是希望你給點耐心聽我解釋。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關注過氣候,但今年北大西洋暖流異常,導致許多冰山融化南下漂浮到了這一帶的緯度海面。這麼多的冰山漂浮在我們周圍,海面僅僅露出它們龐大體積中的一小部分,而夜航僅僅只靠兩個瞭望員的肉眼,你覺得一定可靠嗎?一旦發生意外,以泰坦尼克號現在的速度,後果將不堪設想……」
    卡爾的唇角微微地勾了起來。
    「啊哈!突然變身嚴肅的地理科教老師在給學生上課?費斯小姐,雖然我很被你剛才表現出來的仁愛之心和超乎常人的深遠考慮所打動,但是,地理課就上到這裡吧!接下來你還想扮演什麼?說吧,如果比這個更有意思的話,我保證我很樂意配合你。」
    「不不,求你了,我不是在開玩笑,」瑪格麗特徒勞無功地試圖做最後的勸說,「我知道就算我去找船長說也沒用,沒人會重視我的話。但你不一樣了。如果你能幫忙讓船減速或者換個航標,或許還能輓救這條船!求你了!」
    「遊戲結束了,費斯小姐!」卡爾終於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這條船的船長和所有的水手絕對比你我更懂得怎麼讓泰坦尼克號保持航行。我的耐心已經沒了,停止這個愚蠢的話題!」
    「霍克利先生——」
    「我說,你給我閉嘴!」他皺了皺眉。
    瑪格麗特知道他真的不高興了,立刻閉上了嘴。而且,她也有點看出來了,剛才被她那樣一陣打斷,雖然他不相信自己的話,但一開始的那種「性|趣」彷彿已經下去了不少。
    她偷偷瞥了眼牆上的鐘,快十點半了……要是她沒記錯,撞上冰山的時間,應該是十一點四十左右。
    只剩差不多一個小時了……
    就在這時,床頭的電話突然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卡爾接起了電話。
    「……是的我在房間……哈……」對方彷彿說了什麼,他笑了起來,瞥了眼瑪格麗特,「不,我一個人……晚上多喝了點酒,所以回來休息了一會兒……好的,你們先去,我馬上就到……」
    他掛了電話,下床開始穿衣服。
    意識到他可能要走了,瑪格麗特壓住突然加快的心跳,緊張地看著他。
    他會不會將她反鎖在房間里?如果這樣的話……
    「霍克利先生,你看起來有事要走了?那麼我也可以離開了,是嗎?」
    吸取了剛才的教訓,這次她用盡量柔和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扣著襯衫紐扣,頭也沒回。「不,你繼續給我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瑪格麗特臉色微微一變。
    他彷彿覺察到了她的情緒變化,回過頭,視線落到她的胸前,停駐了片刻。
    「穿好你的衣服。我會叫個我認識的船上專業醫生過來幫你再處置下傷口。然後你繼續乖乖在這裡等我。記住,要是回來沒看到你,我會很生氣。」
    他用半是威脅半是玩笑的語氣說完這句話,拿過一件掛在椅背上的外套,隨即轉身朝外走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等聽到關門聲的那一剎那,瑪格麗特從床上爬下來,跑到門口,試著輕輕轉了轉門把手。
    可能確實打算讓醫生過來給她再處置傷處,門並沒有反鎖。
    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回到臥室開始穿自己的衣服。穿好衣服後,她朝外走去,來到門口,手已經放到了把手上,卻又停了下來,片刻後,她慢慢轉身,視線落到了身後那個已經換了扇新玻璃的酒櫃上。
    她突然快步朝酒櫃走了過去,伸手打開抽屜,翻開抽屜上方的東西,果然,最後在最下層的位置,看到了那把黑色的□□。
    瑪格麗特伸出手拿起槍,藏在衣服下後,轉身匆匆離去。
    ————
    瑪格麗特坐在位於c層船尾小樓梯附近的一個不易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眼睛盯著掛在斜對面走廊牆壁上掛著的那面鐘,心臟依然還沒有從因為片刻前突然自她腦海裡冒出的那個大膽念頭而引發出的劇烈狂跳中平息下來。
    現在,她的手上有了一把槍。假設在最後那一刻到來前的某個恰當時候,她闖入駕駛台逼迫減速或者調整方向,那麼是否意味著泰坦尼克號可以就此擺脫撞上冰山的厄運?事後即便被人問起,她想她也可以找到足夠多的藉口去解釋自己的未卜先知。這並不是個大問題。
    真正的問題在於,如果她這樣做,就意味著她在冒一個巨大的、甚至對自己基本看不出有什麼實質性利益的風險——倘若此刻距離這條船大約三十海里不到的正前方海面上,並沒有漂浮著一座她想象中的大冰山的話,她的這個舉動毫無疑問將會被視為對航海安全的嚴重破壞。她將極有可能面臨她很難承受得起的嚴厲懲罰。
    到底該怎麼做?這艘船上現在已經躺在床上安然入眠的絕大多數她其實根本就不認識的人,到底是否值得她去冒這個險?
    瑪格麗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最後時刻快要逼近的這個時候突然萌生出這樣近乎瘋狂的念頭。這和她一開始的想法截然相反。
    「這太愚蠢了!」一個聲音不停在勸告她,「這條船上的絕大多數人於你而言都是陌生人,他們的死活與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去冒這麼大的風險?你所需要的,不就是保住自己性命上岸,然後和自己父親重聚嗎?」
    「但是瑪格麗特,」另一個聲音卻又響了起來,「如果你真的在可以試著做點什麼去阻止悲劇發生,卻僅僅是為了害怕可能要承擔的責任而選擇視而不見的話,就算活下去了,良心真的就此可以得到安寧嗎?」
    兩種念頭不斷交替地在她心裡閃現,瑪格麗特後背的冷汗越聚越多……
    ————
    卡爾回到艙房,推開臥室的門,發現瑪格麗特確實已經離開了。眉頭微微皺了皺,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神色。轉身往外走的時候,忽然留意到酒櫃的一個抽屜沒有完全閉合。立刻走了過去,打開抽屜翻了下,臉色微微一變。迅速轉身離開。
    ————
    時針定格到了十一點的方位,分針已經走過了兩大格,秒針一刻不停地繼續沿著順時針方向前進。而瑪格麗特卻依然無法做出決定。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緊張得快要虛脫。最後,當分鐘又動了一小格,停在十一點十四分的位置時,彷彿身後突然多了一隻推動她的手,她猛地從角落里站了起來。
    滾蛋吧,一切捆綁住了她腳步的恐懼和自保心理!就算為了斯特勞斯夫婦、謝利,甚至是道格勞斯小姐那張充滿了善意熱情的年輕臉龐以及她被拘禁時船警克魯曼投向她的同情目光,也值得她去冒這個風險。況且,倘若真到了那時候,場面那麼混亂,萬一她因為各種預想不到的突發原因最後上不了救生艇呢?比起死在冰冷海水里的這種可能性,坐牢風險好像更容易讓人接受。而且,就算前頭沒冰山,事後證明一切不過是她胡思亂想而鬧出的大烏龍,想必斯特勞斯夫婦也會原諒她,繼而盡量幫助她免於受到重責的。再不濟,她可以推說自己有隱性精神疾病,這種反常舉止不過是疾病發作而已。反正之前,她不是就告訴過他們關於自己所做的那個沈船的「噩夢」了嗎?
    瑪格麗特不再猶豫了。唯恐再猶豫片刻,自己又會失去好不容易才積攢出來的這點勇氣。
    她迅速瞟了眼那面掛鐘。
    十一點十五分。
    距離她所知道的那一刻,還有二十五分鐘。
    她捏了捏藏在自己衣服下的那把彷彿能給她帶來勇氣的堅硬的東西,迅速朝著上層走了上去,決定先潛到甲板上,找個適當的位置把自己藏起來,然後伺機而動。
    為愛德華船長即將光榮退休而舉行的酒會剛結束不久,賓客都已經離去,宴會廳里只剩還在收拾場地的侍者們忙碌的身影。走廊和通道靜悄悄的。這條船上的大多數人,此刻都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進入了夢鄉。
    瑪格麗特推開那扇通往甲板層的虛掩著的門,登上了甲板。
    今夜沒有星光。海面平靜無波,遠處除了黑暗,什麼也看不到。昏暗寒冷的甲板上,只有不遠處的操作間和前後兩個瞭望台上亮著燈光,其餘地方影影綽綽。
    就在瑪格麗特慢慢朝著操作台靠近的時候,忽然,一陣說話聲在夜風裡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看到過一個年輕小姐出現在附近嗎?二十出頭,個子大概這麼高……」
    卡爾·霍克利的聲音!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發現自己離開了!
    如果被他發現自己,他是絕對不會允許她按照自己的計劃靠近操作台的。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沿著甲板往後退,想先退回到船艙,等他離開後再出來。沒想到快退到入口時,因為精神太過緊張,沒留意到後頭情況,後腳跟竟然不小心踩到了一段堆放在甲板上的錨鏈,發出一陣刮擦聲。聲音雖然很輕,但在夜裡聽起來卻分外清晰,前頭正在說話的人彷彿已經被驚動了。
    「站住!」瑪格麗特聽到卡爾突然喊了一聲,無計可施,只能迅速轉身衝進了船艙。
    卡爾越發確定,剛才扭頭一晃眼看到的那個人影,應該就是瑪格麗特·費斯。
    這個女人不但沒聽自己的話跑掉了,而且竟順帶偷走了他一時大意留下的那把槍。
    她到底是想幹什麼?
    卡爾心頭一陣怒氣湧了上來,立刻朝前追了過去。兩人一個逃,一個追,瑪格麗特始終無法甩掉他,終於在跑到f層位於走廊盡頭的洗衣房附近時,瑪格麗特無奈地停下了腳步。
    「霍克利先生,請別阻攔我!我真的沒時間了!」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試圖再和他做最後的溝通。
    卡爾停了下來,神色陰沈地朝她逼了過去,一語不發。
    「拜託了!」瑪格麗特被他漸漸逼到角落里那扇門的前面,急得滿頭不停冒汗,「請相信我,我不是在胡言亂語,也不是在找什麼爛藉口好躲開你。前頭極有可能真的有座冰山!必須要讓他們減速轉向——」
    「你閉嘴!」卡爾低聲咆哮了一句,伸手要扭住她胳膊。
    「後退!」瑪格麗特突然拔出□□,對準了他的胸膛。
    卡爾一怔,停在了原地。
    「讓開!否則我會開槍!」瑪格麗特用槍指著他,自己沿著走廊的牆面朝外慢慢閃去。
    卡爾突然朝她繼續走了過來。
    瑪格麗特頓感不妙。「站住!你再過來,我真的要開槍了……」
    卡爾停在了她的面前,抬起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而易舉地把槍從她的手上奪了下來。
    「下次再用槍指著別人的時候,記得先要打開保險栓。」他把□□放回自己的衣內兜里,聲音充滿了譏嘲。
    瑪格麗特一呆。壓住突然從心底湧出來的極度沮喪,再次懇求起他,「求你了,信我這一次吧……快沒時間了,泰坦尼克號真的可能要撞上冰山了……」
    卡爾露出終於忍無可忍的表情,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一把拽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瑪格麗特·費斯,我警告你,玩笑不是這麼開的!我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生氣過!從這一秒開始,你要是再敢胡說半個字,下船後我立刻會把你丟進瘋人院!」
    瑪格麗特噤聲了。她彷彿看到了他那雙瞳仁里正啪啪濺出的憤怒火星子。
    「現在給我滾回去!滾回你自己的房間!你實在讓我倒盡了胃口!」他用充滿厭惡的語氣說完這句話,轉過了身,自己朝前走去,「該死的……」他低聲詛咒,「這個見鬼的晚上……」
    「砰」的沈悶短暫一聲後,卡爾猛地僵在了原地,慢慢扭過了頭。
    他盯著站在他身後的瑪格麗特,臉龐扭曲,眼睛里放射出不可置信般的極度憤怒的光芒。
    一道暗紅色的血柱從他被打破的後腦汩汩而下,迅速濡濕了他身上襯衫的後頸部位。
    「你……竟敢……打……我……」
    他的身體晃了晃,整個人突然倒了下去。
    瑪格麗特丟掉了還緊緊抓在自己手中預備隨時再給他來一下的壓縮式滅火筒,迅速跑到已經暈倒在地的卡爾身邊,從他的外套內兜里掏出槍,不顧一切地朝著通往上層的樓梯狂奔而去。
    十一點三十五分。
    只剩最後五分鐘了!
    這一刻,之前所有的恐懼、猶豫、患得患失,全部都離她而去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就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念頭:一定要趕在最後一刻到來前阻止悲劇的發生!
    ————
    操作台里的氣氛和前幾個晚上沒有半點不同。值班的大副默克多正在泡咖啡,四副約瑟夫因為白天沒睡好覺,現在坐在椅子上打盹,而當班舵手希欽斯正站在那個操控著方向的巨大□□前和另一個剛躲進來想取會兒暖的值班船員在說話。
    「明晚船到了紐約後,你打算去哪裡輕鬆下,夥計?我聽說那裡有條街,有酒,有女人,還有歌舞,只要有錢,足夠去逗樂子的……」
    默克多端了杯咖啡遞給四副,「給我醒過來,夥計!船長之前提醒說,他收到了不少來自附近船隻的冰情警告,而且今晚有雲層,海上可見度很低。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四副約瑟夫睜開眼睛,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的先生,要麼我去瞭望台看下,提醒一下弗蘭特和李……」
    他接過咖啡,急匆匆要出去時,操作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打開。
    約瑟夫一愣。
    「嘿!你是誰?這裡不准女人進來,快出去——」
    他的聲音突然停止。大副默克多回頭,吃了一驚。
    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人從門外闖了進來,手上握著一柄槍。
    「馬上轉舵!減速!」
    瑪格麗特站在門口,槍口對準希欽斯,厲聲吼道。
    希欽斯張著嘴,一臉錯愕,下意識地看了眼邊上的大副。
    「小姐,你想幹什麼,別亂來——」
    反應了過來的默克多試圖靠近瑪格麗特。「砰」的一聲,一顆子彈立刻從槍口發射而出,擦著他的耳畔飛了過去。默克多嚇了一大跳,急忙停住腳步。
    「馬上給我轉舵!」
    瑪格麗特改而將槍口指向了希欽斯。
    「好的,好的……我馬上轉舵……你別開槍……」
    希欽斯立刻抓住舵盤,一邊用焦急無奈的目光和大副交流著,一邊磨磨蹭蹭地拖延著。
    「快!」
    瑪格麗特朝他腳下的地板再次發射了一槍。
    「別射我!拜託!」希欽斯嚎叫一聲,看向默克多。「我沒辦法,默克多先生,是她逼我的……」
    他說完,急忙開始轉舵,轉了一圈,試探著停了下來。
    「不准停!」
    「好的,好的——」
    他的手帶著舵盤繼續往右打出第二圈。
    「通知讓引擎室減速!」
    瑪格麗特將槍口再次對準默克多。
    默克多舉起雙手,慢慢走到掛著一排電話的工作牆邊,但卻遲遲不願摘下,「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的後果。泰坦尼克號已經因為你的挾持改變了既定航向,而你現在還要它減速……」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警鐘聲突然毫無預警地傳了過來。
    「鐺——」「鐺——」「鐺——」
    只要是船員,就清楚這種警報聲意味著什麼。
    「叮鈴鈴——」幾乎是同一時刻,電話聲也響了起來。
    默克多臉色驟然一變,飛快衝到電話機前抓了起來。
    「前方有冰山!」
    他的眼睛突然圓睜,丟下電話,回過頭近乎嘶吼般地咆哮了起來,「快,繼續右滿舵!右滿舵!」下完這道命令後,他迅速抓起另架電話,「前方有冰山!前方有冰山,立即減速,減速!熄火!熄火!」
    「我的上帝啊——」
    希欽斯嚷了一聲,不顧一切地奮力向右打舵。大約十幾秒的平靜過後,船體忽然傳來一陣輕微顫抖。這顫抖的持續時間並不長,不過也是另一個十幾秒而已,然後,一切就靜止了下來,如果不是桌上默克多那杯剛泡好還沒來得及喝的杯子里的咖啡液體還在輕微搖晃的話,剛才的那一陣顫抖就彷彿是一陣錯覺。
    「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剛才的顫抖是怎麼回事?」
    四副焦急地問默克多。
    默克多的臉色已經變得比死人還要慘白。
    就在幾秒鐘前,玻璃窗外,巨大冰山的山體彷彿白色幽靈一般地從他眼前一掠而過。作為航海多年的資深船員,他心裡十分清楚,泰坦尼克號的船體一定已經和冰山發生了碰撞!唯一不確定的,只是相撞的位置和損傷程度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終於從剛才的巨大衝擊中回過了神,喃喃地說道,忽然打了個冷顫,清醒了過來,「我立刻去通知船長!」
    他轉過身,迅速往門外跑去。
    「她怎麼辦?」四副衝著他背影問道。
    「讓她待在這裡,等船長過來!」他頭也沒回地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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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4

就在舵手希欽斯用近乎瘋狂般的動作將舵盤打到滿圈,船體繼續安然前行了十幾秒的時候,瑪格麗特一度還以為泰坦尼克號就此可以逃過與冰山相撞的命運了,但是這個念頭才剛閃過她的腦海,隨之傳來的那陣來自腳下的顫抖就澆滅了她的希望。哪怕並不具備大副默克多那樣的航海經驗,她的心裡也十分清楚,泰坦尼克號終究還是沒有逃過來這個冰山之吻。
    她身體里原本衝動著的血液瞬間變為冰冷,胸口悶得彷彿要透不過氣,腳步定在那裡,甚至無法移動一步。直到耳畔傳來一道呵斥聲,這才回過神,看了過去。
    四副的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多了一把槍。應該是剛從櫃子里取出來。「放下你的武器!」他用槍指著瑪格麗特,喝道。
    瑪格麗特放下了手。四副隨即收走她的槍,繼續命令她到角落里蹲下。
    瑪格麗特慢慢走了過去,蹲在了角落,手腕一涼,被拷上了一副手銬。
    ————
    控制住這個危險的突然闖入者後,四副開始了焦急的等待。甲板上開始陸續有人上來察看究竟,喊叫聲和嬉笑聲此起彼伏。
    「嘿,剛才出了什麼事?」
    一個乘客湊到駕駛台的玻璃門前,敲了敲,舉起手上的一塊冰塊,「看,這是我剛從甲板上撿到的!」
    「船為什麼慢了下來?不對!它已經停了!竟然停了下來!」另個乘客跑了過來抱怨,「這樣的話,明天還能到達紐約嗎?我要求你們給個解釋!」
    「走開!走開!不許靠近這裡!」四副只顧趕人,什麼也不說。
    大約十分鐘後,愛德華·史密斯船長匆匆趕了過來。
    半個小時前,他才剛從那個為他舉辦的酒會中脫身出來。因為晚上喝了不少的酒,在轉達了他收到的冰情警告後,就放心地回房間睡覺了。就在片刻前,他突然被大副默克多叫醒,得知船體極有可能已經與冰山發生擦碰之後,所有的酒意不翼而飛,他感到心驚肉跳,一種不祥的預感也朝他襲了過來,匆匆穿好衣服後,立刻來到了駕駛台。
    「船長,就在剛才,這個女人——」四副立刻迎了上去,張口想先彙報瑪格麗特的闖入情況。
    「安德魯斯在哪裡?」史密斯在來的路上,已經聽默克多提過這件事了,現在他最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這條船的情況,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他已經下去檢查船體的毀損情況了!」
    史密斯船長立刻轉身離開。大約半個小時候,駕駛台外的甲板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瑪格麗特抬起頭,看見幾個人急匆匆地湧了進來。
    泰坦尼克號的總工程師安德魯斯在桌上攤開了一張巨大的泰坦尼克號構造圖,目光落在圖紙上,一語不發。
    「這條船會怎麼樣?請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史密斯船長的眼睛里流露出濃重的焦慮和擔憂。
    「……我很抱歉,全部都是壞消息……船體右側中間位於底艙和g層相交的部位與冰山底部發生猛烈擦碰,吃水線下鉚釘斷裂,形成一道長約四十米的狹長裂痕,大量海水持續湧入。貨艙和5號六號鍋爐房進水。儘管已經啓動密封艙的隔離門設備並使用了全部的抽水設備,但水位依舊在不斷上漲。一旦漫過了密封艙高度,海水將會繼續湧向位於船頭和船尾的其餘所有艙室,繼而填滿這艘船的所有空間……」
    「上帝啊,這表示……」
    船長的臉色灰白,喃喃地說了一句,但話說到一半,彷彿沒有勇氣繼續下去,停了下來。
    安德魯斯抬起視線,用一種悲哀而平靜的目光看著船長。
    「這艘船沒法救了。」最後他說道。
    操作室里一陣死寂。
    「……那麼,請告訴我,還剩多少時間?」幾秒鐘後,船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微微的顫抖。
    「按照這道裂痕進水的速度和泰坦尼克號的浮力計算,大約還剩三個小時。」
    繼續一陣死寂。
    「馬上!向附近所有可以聯繫到的船隻不間斷地發求助電報!就說泰坦尼克號要沈沒了,請求盡快趕到!」
    船長突然吼了一聲。大副立刻轉身向電報室衝了過去。
    「發射求救彈!」
    「關閉蒸汽減少部分供電,停掉暖氣和熱水,保證電報室的供電!」
    「準備把救生艇搖出船舷,船舷外照上照明燈,把船舷邊門都打開,把所有繩梯放下去!」
    一道道命令不斷發送出去,泰坦尼克號上的高級船員紛紛離開各司其職,操作間里最後只剩下了史密斯船長、安德魯斯和一個隨時供差遣的年輕船員。
    「收到回應了!」
    大約二十分鐘後,電報室里的第二發報員布萊德激動地衝了進來,「船長!我們終於收到了來自喀爾巴號的回應!它距離我們58英里!船長答應立刻趕過來,盡全力快速趕過來!大約要四個小時!」
    史密斯船長飛快在心裡計算了一下。
    58英里,按照喀爾巴號十四節的正常速度,確實需要四個小時才能趕到。而根據安德魯斯的計算,泰坦尼克號最多只能撐到三個小時。就算對方盡全力提前趕到,恐怕也……
    他的心一沈。
    「怎麼辦?怎麼辦?」那個年輕船員的臉色一變,嘴裡低聲念叨。
    史密斯船長閉了閉眼睛,走到他的邊上,伸出手,握了握他的肩膀。
    「孩子,鎮定下來。現在需要你和你的夥伴們隨時準備好幫助乘客們上到救生艇里去。但是記住,先不要透漏沈船的消息,免得他們太過驚慌。」
    船員的牙齒依然在格格地打顫,「是的,船長。」最後他應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上帝啊!愛德華,你必須要給我一個交待!」
    門忽然被人猛地推開。
    史密斯船長轉過頭,看見老闆伊斯梅先生闖了進來。他的頭髮凌亂,身上只胡亂裹了件睡袍,神色顯得十分張皇。
    船長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那雙飽經海風吹打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難言的神色。苦澀、悲哀、自責、以及幾分譏嘲。
    「如您所願,這下泰坦尼克號真的要登上明天的報紙頭條了。」他淡淡地道。
    伊斯梅目瞪口呆,視線忽然落到一直蹲坐在角落里的瑪格麗特身上,睜大眼睛憤怒地嚷道:「這個瘋女人!我聽約瑟夫說了,是她,就是她讓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的!決不能放過她!」
    一直坐在桌邊以手撐額陷入了長久沈默的安德魯斯終於抬起頭,看了一眼瑪格麗特。最後他從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轉過身,朝向伊斯梅。
    「不,先生,你說錯了。恰恰因為她讓泰坦尼克號提前偏離了預定航道十五度,這才讓船體在接下來的緊急轉向中獲得了更大的緩衝。如果沒有這提前了的十五度,相信我,這條船現在的破口會更加可怕,它也絕對無法在水面上堅持到三個小時。」
    瑪格麗特驚訝地抬起眼,看向安德魯斯。見他朝自己走了過來。
    他的臉色蒼白,但表情卻異乎尋常地平靜。
    「費斯小姐,我想起了昨天你在甲板上問過我的話。很不幸,你的那個夢境成真了。你是無罪的。有罪的是我們,包括我,沒把這條船造得更牢固些。如你知道的那樣,這條船配備的救生艇遠遠不夠載走所有的人,所以你可以離開了,盡快登上救生艇吧。」
    他從牆上摘下手銬的鑰匙,替她打開。
    瑪格麗特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謝謝你,安德魯斯先生。」她低聲說道,「請您自己保重。」
    「不,不能讓她走!」伊斯梅氣急敗壞地嚷道。
    「讓她走!」
    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伊斯梅回頭,見是史密斯船長,快步到他邊上,壓低聲道:「你瘋了嗎?有這個女人在,或許我們可以不用面對來自外界更多的指責和壓力,想想吧,你本來就可以光榮退休了……」
    「不,伊斯梅先生,請您停止您這種自上船以來就自以為是的指揮吧!」史密斯船長冷冷說道,「我才是這條船的船長!任何人,包括您在內,都必須無條件地服從我的命令。可惜今晚之前,因為我的虛榮和懦弱,我沒能做到這一點。如果我能堅持自己原本認為的更合理的速度,或許泰坦尼克號也不至於遭遇這樣的命運。是我嚴重失職,我會擔負起我應當承擔的責任。現在,我讓這個女孩走。」
    伊斯梅臉一陣紅,一陣白,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謝謝您,船長先生。即便這條船沈沒,您也永遠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船長。」
    瑪格麗特最後看了一眼史密斯船長,低頭匆匆走出了操作台。
    ————
    坦尼克號的甲板已經失去了它原本的樣子。到處都是人,船員們也開始解開固定住救生艇的纜繩,準備將它們翻過來載客。
    現在距離它停下來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乘客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還不知道它就快要沈沒的可怕命運。不少原本被驚動上來察看究竟的人在抱怨了一番後,因為氣溫過低,陸陸續續開始返回艙房打算再去睡覺。但也有人彷彿覺察到了什麼不祥,不停地到處揪住自己看到的任意一個船員追問情況。
    「不,先生,請您放心,會沒事的。」
    「不,太太,這些放下去的救生艇只是作為備用,以防萬一。」
    耳邊到處是這樣的聲音。沒有人注意到瑪格麗特。她渺小的彷彿沙堆中的一粒細沙。她獨自走在甲板上,迎面吹來一陣夜風,感覺到臉龐冰涼刺骨,抬手摸了下,手心濕潤一片,這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竟然在流淚。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或許是因為泰坦尼克號終究還是無法改變它命運的注定般的結局,或許是在為自己剛才的貿然舉動而感到後怕,又或許,完全只是在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慶幸而已。
    瑪格麗特擦了擦眼淚。
    離上救生艇應該還有一會兒。她決定先去找斯特勞斯夫婦,一定要逼著他們和自己一起登上救生艇。
    對面跑來一個衣著不整的男人,不小心撞了下她的肩膀,扯動傷處。一陣疼痛感傳了過來。
    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下意識抬手去捂傷處的時候,腦子里突然想起了這個被她差點完全忘掉的人,猛地停下腳步,心臟咯噔一跳。
    他被她打暈在f層洗衣房前的走廊盡頭裡。那裡原本就沒多少人會經過,現在更不會有人想到去那裡。而剛才給他的那一下,為了保證奏效,她下手可以說非常重。萬一到現在他還沒醒來,而f層就在g層上方靠近吃水線的位置,根據剛才聽來的情況,海水很有可能,或者很快就會漫到了這一層……而如果不是因為身上傷口的疼痛提醒了她的話,她幾乎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個人的存在!
    瑪格麗特立刻掉頭朝著船艙衝了進去。

☆、Chapter 35

這條通往f層的狹窄樓梯通道,她原本再熟悉不過了,但是這一次,她卻被一道鐵柵欄門擋在了外面——為了防止越來越多的人湧上甲板,船員已經收到命令,暫時先將通往上層的這道出入口關閉掉。
    「到底出什麼事了?讓我們出去!」
    「房間的地板上漫進了水,水還在上漲!」
    「快給我們打開門!」
    無數人擁擠在鐵門的另一端,推擠著鐵門大聲嚷叫。這頭的幾個船員只不停安撫,表示收到命令就會放他們出來。
    「你們不能鎖門!我要下去!」瑪格麗特衝著一個船員喊道,「有個人暈倒在了下層!要是沒醒過來水繼續漫上來的話,他會淹死的!」
    「對不起小姐,」船員彷彿連想都沒想,立刻就拒絕了,「我們不能一下子放這麼多的人擠到甲板上,那會出大亂子的。等收到命令,自然就會開門。」
    「那個人是卡爾·霍克利!住宮殿套房的卡爾·霍克利!」
    船員搖了搖頭,「抱歉,無論是誰,沒有命令,我們不能開門!」
    瑪格麗特立刻轉身衝往位於另一頭的另個通道。但情況依然一樣。無論她怎麼要求,船員就是不肯打開門。
    瑪格麗特心急如焚。
    對於她來說,倘若可以逃過這次繼續活下去,卡爾·霍克利這個男人,這一輩子她都不希望再見到了。但這並不表示她希望他就此掛掉,而且還是掛在自己的手上。
    她看了眼擠在柵欄門另頭的乘客,突然大聲喊道:「這條船撞冰山了!它要沈了!他們只是不希望你們和頭等艙乘客搶救生艇位置才把你們鎖起來的!」
    船員生氣地驅趕瑪格麗特,但被關住的乘客卻立刻被這段話點燃了憤怒的情緒,他們謾罵著,更加瘋狂地推擠著鐵門,有人拔起座椅開始衝撞,很快,連接鐵門和牆壁的螺絲就被撞松,鐵門變得搖搖欲墜,在最後一下衝撞後,鐵門終於應聲而破,船員被人流推倒在地,乘客們吶喊著,潮水一樣地從裡面擠了出來。
    瑪格麗特擠了進去,朝著洗衣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走廊上的不少地方已經開始積水。當瑪格麗特踩著積水終於找到先前她砸暈了卡爾的那道走廊盡頭時,卻發現卡爾不見了,地上角落里只留了那只壓縮式滅火器筒。
    這裡地勢稍低,水已經漫到了她的腳背。但這樣的高度還不至於漂走一個成年男人。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他還沒醒,但被別人發現抬走了,又或者,他自己蘇醒了過來,然後走了。
    瑪格麗特沿著縱橫交錯如同迷宮般的走廊到附近找了一會兒,始終沒發現他,當意識到水位一直在以令人不易覺察的但卻不停的速度在上漲後,她終於決定放棄尋找。
    只要卡爾·霍克利醒過來了,哪怕上帝要收走這條船上的所有人,想必他也會是最後的那一個。
    瑪格麗特往回跑,從剛才被破開的出口上去。路上所見,船員正在不停地給遇到的每一個乘客發放救生衣。因為心裡記掛著斯特勞斯夫婦,徑直先往他們住的b層去。
    頭等艙的氣氛與下面幾層看起來又不大一樣,顯得有秩序了許多。一些太太們甚至不願意穿船員提醒她們要穿的救生衣,抱怨太難看了,另些太太則忙著指揮侍女們包著她們的行李。
    「……別忘了我的那個柳條箱!裡面裝的可是我的手套!整整九十一雙!」
    「……什麼?貨艙已經不能下去了?我的上帝!早知道應該把那個裝了我十件毛皮大衣的箱子放到房間里的!」
    瑪格麗特跑過一扇扇傳出各種各樣聲音的門,最後停在了斯特勞斯夫婦房間的門前,一把推開,看見老夫婦坐在客廳里,衣著整齊,看起來就像是準備外出要散步一樣。看到瑪格麗特突然出現在門口,斯特勞斯太太站起來,朝她迎了過來。
    「瑪琪,晚上你去哪了,剛才船員來通知的時候,我們發現你不在……」
    「什麼也別問了!請立刻和我一起到甲板,我們上救生艇!」瑪格麗特說道。
    斯特勞斯太太和丈夫對望一眼,「到底是怎麼了?剛才船員來通知的時候,只說出了點意外,讓我們穿上救生衣先到甲板等!」
    「船就要……」話就衝出口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忍住停了下來。
    「是的,」她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道,「他們說的沒錯。看起來彷彿確實出了點問題。既然他們要求我們到甲板,我們還是過去吧。」
    「不,瑪格麗特,你沒說實話,」斯特勞斯先生走了過來,神情顯得有點凝重,「剛才我聽說彷彿船撞上了冰山?」
    見他們已經知道了,瑪格麗特只好改口,「是的,應該是和冰山撞了一下,但會沒事的。我剛遇到了安德魯斯先生,他告訴我說,附近的卡爾巴號已經收到來自泰坦尼克的呼救,現在正全速趕過來。它會及時趕到然後把我們所有人都接過去的!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先去甲板吧!」
    瑪格麗特拿過一件厚厚的裘皮外套,幫斯特勞斯太太穿起來,然後攙著她胳膊,幾乎半拖半拉地將她從房間里帶了出來。斯特勞斯先生見狀,只好也跟了出來。
    甲板上的人比剛才更多了,到處都是各種呼喊聲。場面也混亂了起來,但基本還處在可以控制的程度。儘管船員已經開始放乘客上救生艇,但大多數的人依然不相信泰坦尼克號真的會沈沒。不少輪到的女人還在猶豫著要不要上去,因為看起來,她們面前這艘懸在半空的看起來小小的救生艇似乎並不比腳下堅實的泰坦尼克號更能令她們感到放心。
    「婦女和孩子!只允許婦女和孩子上去!」
    很巧,負責維持這邊秩序的船員正是克魯曼。他一邊喊著,一邊和另個船員一道用手中的棍子推開另些擠過來的想要上去但不符合條件的乘客。
    「克魯曼!」
    瑪格麗特喊了一聲。
    克魯曼回頭,見是瑪格麗特,一愣,隨即向她招手,「費斯小姐,你快上去吧!這裡還有幾個位置!」
    「謝謝!但是還有斯特勞斯先生和太太!」
    克魯曼看見斯特勞斯夫婦,立刻說道:「請一起上去吧!沒有人會阻攔像斯特勞斯先生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登上救生艇!」
    瑪格麗特大喜,急忙回頭要拉斯特勞斯先生,但他卻停下了腳步。
    「聽到了嗎,只有女人和孩子才能上去。」
    「是的,但是您也聽到了吧?他都說了,以您這樣的年紀,您也完全有資格上的!」瑪格麗特使勁勸說。
    「不,只要還有一個女人和孩子留下,我就不會上去。」斯特勞斯先生搖頭。
    「求求你了!請您上去吧!卡爾巴號真的快要到了。只要它一到,我們所有人都能上去!」
    「那麼我就留在這裡等卡爾巴號的到來。」斯特勞斯先生態度很堅決。
    「我也要留下。」斯特勞斯太太微笑道,「瑪格麗特,你還這麼年輕,別管我們了,你快上去吧。」
    瑪格麗特一呆,扭頭對著克魯曼低聲道:「請幫幫忙,我必須要讓他們上去!請等我幾分鐘!幾分鐘就行!」
    「好的費斯小姐,」克魯曼也低聲應道,「我還記得你幾天前對我的提醒。這麼可怕的巧合……但是還是要謝謝你的好心。我會盡量幫你讓他們兩個上去的。」
    「謝謝。」瑪格麗特告訴他自己的打算後,掉頭走到斯特勞斯先生的邊上,拖他來到人少點的地方,低聲說道:「斯特勞斯先生,如您昨天聽到的那樣,救生艇遠遠不夠載走所有人。所以我實話對您說吧,卡爾巴號確實趕過來了。但等它到的時候,泰坦尼克號應該已經沈了。這裡是一片冰海,倘若您年輕力壯,我絕對不會勸您,但以您和您太太的年齡以及身體情況,就算穿了救生衣漂在海面,恐怕也堅持不到救援船到來的那一刻。所以拜託您了,請您同意上去吧!如果您不上,斯特勞斯太太也一定不會上的!」
    斯特勞斯先生沈默了片刻,「我去勸我太太上去。」
    「不,您自己也知道,除非和您一起,否則她是不會上的!」
    「瑪格麗特……」
    「我知道您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瑪格麗特打斷了他,「所以我有一個建議。請您和我過去,就說您願意上去了,等斯特勞斯太太上去後,我讓那個我認識的船員立刻放下救生艇,這樣您太太即便不願和您分開也沒法上來了。您看這樣可以嗎?」
    斯特勞斯先生注視著她。「好吧。」最後他說道。
    瑪格麗特松口氣,急忙擠回到船舷邊。
    「……哦不,我不敢上!這條船看起來搖搖晃晃,它又這麼小!萬一它翻了,我該怎麼辦!」一個身上裹著裘皮的胖太太在克魯曼讓她上船的時候嚷個不停。
    瑪格麗特一把推開擋住了自己的胖太太,沒理會她發出的關於她沒教養的尖聲抱怨,拉過斯特勞斯太太的胳膊,扶著她就要上船。
    斯特勞斯太太回頭看向自己的丈夫。
    「我被瑪格麗特勸服了。艾達,我們還是上去吧。」斯特勞斯先生微笑道,「你看大家好像都不樂意上,這無助於船員們維持秩序。我樂意給他們帶個頭。」
    斯特勞斯太太信以為真,終於沒再抗拒,任由瑪格麗特扶著自己,小心翼翼地跨進救生艇,坐到了一個空位置上。
    瑪格麗特朝克魯曼丟了個眼色,得到回應後,靠近斯特勞斯先生,正準備出其不意地將他架上救生艇時,斯特勞斯先生忽然抱起邊上的一個小女孩,把她放到了斯特勞斯太太邊上僅剩的那個空位置上,然後對著那個看起來像是從三等艙里擠上來的女人說道:「你快上去吧!」
    「謝謝您先生!」女人急忙爬了上去。
    瑪格麗特愣住了。斯特勞斯太太彷彿也明白了過來。
    「不!伊西!」她喊了一聲,扶住船舷,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
    「放下去!」
    斯特勞斯先生對著看呆了的克魯曼吼了一聲。
    克魯曼回過神,朝瑪格麗特投來愛莫能助的一瞥,立刻和對面的船員一道,開始釋放纜繩。
    救生艇慢慢下降。
    「不!伊西!我要陪在你邊上!」
    斯特勞斯太太抓住船舷,仰頭望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丈夫,發出無助而悲傷的喊叫聲。
    「艾達!你放心吧!我會沒事的。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斯特勞斯先生俯身看下去,微笑著和陪伴了自己一輩子的妻子招手告別。
    救生艇抵達海面,兩個船員開始划船。斯特勞斯太太終於頹然坐了回去,頭卻一直扭著,定定地望著船舷上那個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丈夫的身影。
    「斯特勞斯先生!」
    瑪格麗特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了。
    「孩子,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是不會上去的。」老先生微笑注視著瑪格麗特,「謝謝你提醒我用這個法子送走了艾達。否則她真的不會願意和我分開的。」
    「斯特勞斯先生……」
    「好了,趁著還有位置,你快自己找條救生艇上去吧!你還這麼年輕!」
    「斯特勞斯先生……」
    「放心吧,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我年輕的時候是游泳好手。雖然現在這顆心臟層差點罷工,但在水里堅持到救援船到來,我想問題應該不大。我得先去穿件救生衣,然後趁這好機會再痛快地多喝上幾口酒,這能幫助我抵禦寒冷!要知道,平時醫生可是不允許我喝的!我已經忍了好久了,哈哈!」
    瑪格麗特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緊緊抱住了斯特勞斯先生。
    「去吧,我的孩子,那邊有救生艇,晚了怕沒位置……」
    斯特勞斯先生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催促她離開。
    瑪格麗特擦去眼淚,和斯特勞斯先生最後一次道別,轉身朝另一條救生艇快步走去。
    尊重斯特勞斯先生自己的選擇,這就她現在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頭等艙樂隊團長華萊士和他的樂手們在甲板上為所有乘客演奏著。熟悉的肖邦降b小調夜曲飄進瑪格麗特的耳朵。
    沒有人會留意他們的表演,但他們依然十分賣力,甚至比平時在宴會廳里表演時還要賣力。
    「求求你,讓我上去!」瑪格麗特推開已經漸漸變得躁動的人群,擠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架救生艇前,對著維持秩序的船員說道,「我家裡還有個不到一歲的孩子!她的名字叫瑪琪!」
    「您上去吧,太太。」
    船員看了她一眼,讓開一個口子。

☆、Chapter 36

瑪格麗特松了口氣,道過謝後匆忙要上船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瑪格麗特·費斯!」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竟然是布萊克太太!
    布萊克太太的神情失去了平日的倨傲,現在連頭髮都沒梳好,慌慌張張的樣子。她彷彿也忘記了自己和瑪格麗特之間結著的仇怨,隔著人就衝瑪格麗特大聲喊道:「上帝啊,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看到過謝利了嗎?他有去找過你嗎?」
    「沒有!」瑪格麗特吃了一驚,不自覺地停住腳步,「他怎麼了?」
    「他不見了,找不到他了!船上這麼亂,拜託,請幫我一起找找看!」布萊克太太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就要哭了。
    瑪格麗特略一停頓,很快轉過身,推開人群擠到了布萊克太太的邊上。
    「到底怎麼回事?」
    「太可怕了!」布萊克太太哽咽了起來,「晚上謝利原本已經睡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卻又吵了起來。一定是我們的吵架聲驚醒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離開了自己的臥室,我半點也不知道。我丈夫走了,我自己躺下去睡覺了。直到我被船員叫醒通知上甲板,我去他房間叫他的時候,我才發現他不見了!」
    瑪格麗特頓時氣得要命,「布萊克太太!你不覺得你們太過份了嗎?有這麼當父母的嗎?」
    「是的,是的,但是他到底去了哪裡……求求你,幫我找找看……」
    「這位太太,你還不上的話,位置要讓給別人了!」船員在身後叫瑪格麗特。
    「讓給別人吧!」瑪格麗特喊了一聲,隨即轉向布萊克太太,「你找過下面幾層嗎?」
    「下面?」布萊克太太搖了搖頭,「下面淹水了,他應該不會在下面……」
    「如果上面沒有,那就是在下面!」
    瑪格麗特說完,轉身立刻往船艙的方向跑去,布萊克太太一愣,隨即跟著她跑了進來。
    謝利到底會去哪裡?
    瑪格麗特沿著那架氣派的橡木大樓梯往下而去的時候,腦子里不停地緊張轉動著。
    以她對謝利的瞭解,在他被父母吵架驚醒離開時,他應該會去往這艘船的下面幾層。布萊克太太只在上面幾層找,難怪沒有結果。但,下面地方那麼大,彎彎繞繞,具體位置到底會是哪兒?
    瑪格麗特停在了e層,和布萊克太太沿著走廊分頭往兩邊找。嘴裡大聲喊著謝利的名字,一間艙房一間艙房地找,但始終沒有半點結果。
    「還有下面,下面!」
    布萊克太太往更下一層的f艙跑去。
    瑪格麗特停在通往f艙的樓梯口時,冷汗不斷從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里往外冒。
    f艙的水位已經很高了。現在看不到半個人,水面上漂浮著許多來自三等艙餐廳的桌椅和雜物,水光反射著頭頂的燈光,走廊深處的盡頭看起來就像是通往未知陰森境地的入口。
    布萊克太太抓住樓梯欄桿,試探著下了水。
    水位已經淹到她的大腿中段部位了。
    「上帝啊——怎麼辦——他到底去了哪裡?」布萊克太太站在水中,失神片刻後,捂住臉突然痛哭起來。
    瑪格麗特大口地喘息著,突然,腦海裡冒出一個念頭。
    謝利曾經對她說過,他喜歡自己一個人待在顯影室里!
    「顯影室!」
    她嚷了一聲,立刻朝著顯影室的方向涉水而去。
    布萊克太太一愣,隨即停住哭泣,跟著瑪格麗特艱難地涉水而來。
    「謝利!」「謝利!」
    兩人往顯影室去的時候,不斷大聲喊叫著他的名字。
    「費斯小姐——是你嗎——我在這裡——」
    快接近顯影室的時候,瑪格麗特終於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前方傳了過來。
    謝天謝地!
    他真的在顯影室!
    瑪格麗特原本高高懸著的那顆心一下掉落回原地。而布萊克太太已經衝到了那個角落,嘴裡謝利謝利地喊著,想拉開門,卻發現門不動。
    瑪格麗特已經看到了。門把鎖竟然被一根木棍給橫插住,從外反鎖了!
    「謝利,你還好嗎?」瑪格麗特大聲喊道,「誰把你鎖在裡面的?」
    「我還好,費斯小姐!是羅森太太!」謝利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裡面傳了過來,「晚上我聽到他們又在吵架,還摔東西,我就離開了房間。又不敢去找你,我就自己一個人到了這裡。後來我迷迷糊糊在地板上睡了過去,等我醒過來開燈的時候,發現地上有水了!於是我就出去了,沒想到正好碰到了羅森太太。她抓住我,我咬了她一口,她就把我關回到了這裡,還把門給反鎖了,說這是給我爸爸媽媽的報應!我一直叫,但是沒人過來給我開門!水越來越多,我不會游泳,現在蹲到桌子上了!我很害怕!」
    「爛|貨!婊|子!我早就該撕了她的!」
    布萊克太太憤怒地咒罵。
    瑪格麗特也氣得不輕。
    她發誓,等下要是在甲板上讓她碰到那個羅森太太,她絕對會從背後推她下海,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別怕,現在你媽媽幫你把門打開了!」
    布萊克太太拔掉那根卡住了門把鎖的木棍,打開了顯影室的門。
    瑪格麗特一眼看到謝利蹲在桌子上。他的身上只穿著睡衣,臉上糊滿了鼻涕和眼淚。看到瑪格麗特和自己母親出現在門口,他扁了扁嘴巴,彷彿極力忍著才沒有立刻哭出來。
    「寶貝——別怕,都怪我不好。媽媽來了!」
    布萊克太太臉上露出笑容,朝他伸出手。謝利卻避開了,改而抱住瑪格麗特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別怕,可以上去了!」瑪格麗特安慰他。
    「費斯小姐!水一直在變高,我還以為我再也出不去了——」
    他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掰也掰不開,彷彿怕她下一刻就會消失掉似的。
    布萊克太太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表情變得再次僵硬了起來。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她說道,聲音有點涼。
    瑪格麗特覺察到了她的不快。於是拍了拍謝利的後背,輕輕拿開他纏住自己脖子的手。
    布萊克太太抱起謝利,一語不發地朝外走去。瑪格麗特跟在後面,涉著大腿深的水艱難地朝前走去。走到三等艙浴室的附近時,布萊克太太放下謝利,讓他站到一張還沒完全被水淹掉的椅子上,回頭對著瑪格麗特說道:「謝利有只鞋掉在了那裡。好像是在桌子上。天氣太冷了,我怕他腳受凍,麻煩你能幫我拿一下嗎?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在這樣深度的水里走路,本來就很吃力,何況還抱著個孩子。瑪格麗特見她氣喘吁吁的,謝利腳上也確實少了只鞋,於是點了點頭,往顯影室返身而去。
    瑪格麗特回到顯影室,發現工作台上果然躺著一隻鞋子,於是重新進去,伸手過去要夠鞋子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涉水聲,回頭看去,見布萊克太太出現在了門口。
    她盯著自己,面無表情的臉蒙了一層死人一樣的灰白之色,眼睛里閃著幽幽的光。
    瑪格麗特突然意識到不妙。急忙轉身,但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布萊克太太突然衝她呲牙一笑,接著,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隨即是一陣窸窸窣窣聲。
    瑪格麗特衝到了門口,用力拉門,門紋絲不動。
    布萊克太太竟然效仿羅森太太,用這種方式把她關在了這裡!
    「費斯小姐,再見了。這是你應得的報應。」
    一個帶著涼氣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過來,隨即就是漸漸遠去的涉水聲。
    瑪格麗特憤怒無比,用力地拍門,大聲叫喊著謝利的名字。片刻之後,她彷彿隱隱聽到謝利的尖叫聲從遠處傳了過來,但很快,這聲音就消失了。
    瑪格麗特繼續拍門,踹門,不停叫喊,但門始終打不開,外面也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最後她終於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四周也隨之安靜。除了燈光照出的滿室不斷搖晃著的冷冷水光,耳畔就只剩下自己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氣聲了。
    對於人性究竟可以可怕到怎樣的程度,她終究還是沒有足夠的警惕,這才會讓自己落入了這樣的境地。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水位依舊在不停地上漲。現在比起她剛涉水下來找謝利的時候又升高了一些,快到大腿根部了。而這個房間里唯一那扇圓形的固定舷窗外,海水的水平線已經上升到了一半的位置。
    瑪格麗特站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環顧著四周,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
    布萊克太太強行拖著掙扎尖叫的謝利終於來到了甲板上,氣喘如牛。
    甲板上更加擠了,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泰坦尼克號要沈沒的消息已經傳播了開來,和一開始太太們還不願意上救生艇時的情況完全不同,現在,還沒下水的每一條救生艇前都擠滿了想要上去的人。
    「你這個小混蛋!要不是你,我們現在早就坐在救生艇里了!你還這麼不聽話!」布萊克太太氣急敗壞地斥責。
    「你這個壞女人!你想害死費斯小姐!放開我,我要去救她!」謝利尖叫著,拼命掙扎。
    布萊克太太甩了他一耳光。「你給我閉嘴!」
    「你們竟然在這裡!上帝啊!太可怕了!」
    布萊克先生忽然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還在幹什麼?還不趕快想辦法上救生艇!」
    「爸爸!」謝利看見父親,忍不住大哭起來,「費斯小姐救了我,媽媽卻把她反鎖在了f層!求求你去放她出來,要不然她會淹死!」
    布萊克先生一愣,看向自己的妻子。
    布萊克太太說道:「別信他,他在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再不放她出來,她真的要淹死的!」
    見丈夫投向自己的懷疑目光,布萊克太太終於忍無可忍,哼了一聲,「是,我是把她反鎖在下面了。那又怎麼樣?這個該死的女人,這是她應得的下場。你要去放她?可以,等你回來,這裡的救生艇位置早就沒了,你就等著和她一起死吧!」
    布萊克先生愣了幾秒後,拽著謝利就往前去,「好了好了,還是我們自己先想辦法上救生艇吧!」
    「不——你們都是壞人——我恨你們——」
    謝利猛地咬了布萊克先生一口,布萊克慘叫一聲,甩開了他,謝利立刻轉身,穿過擁擠的人群,轉眼就跑得不見了人影。
    ————
    卡爾□□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頭頂那盞燈的刺目光亮照得他眼睛很難受,而後腦勺傳來的劇痛則在提醒他,自己失去意識前的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
    「該死的!」
    幾秒鐘後,他猛地抬起頭,忽然又感到一陣頭暈,閉了閉眼睛。
    「您總算醒了,霍克利先生,您已經不省人事一個多小時了。」
    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在他耳畔響了起來。
    卡爾看了過去,見安德魯斯從坐著的一張椅子上轉過身看著自己,驚訝不已。
    「安德魯斯先生!」
    「是的,是我。」安德魯斯合上自己正在寫的日記,朝卡爾走了過來。他的臉色蒼白,但神情看起來很平靜,「這裡是e層的工程師休息室。您被堅持到最後不得不放棄發電機房上來的工程師發現時,暈倒在f層的走廊盡頭。他正好認識您,就把您送到了這裡。很抱歉,現在船上亂得一團糟,我找不到醫生,只能自己簡單給你包了下傷口。你看起來流了很多血。但願還能走路。水應該很快就會漫到這一層了。如果你現在還沒醒過來,我正打算叫人抬你上去。」
    「上帝!到底怎麼回事!」
    卡爾從自己躺著的床上慢慢地坐了起來,環顧了下四周。
    ————
    幾分鐘後,卡爾走出了工程師休息室,朝著通往上面的大樓梯快步而去。
    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後腦勺。
    那裡現在依然還疼得要死。
    快走到大樓梯,他忽然又感到一陣頭暈,急忙抬手撐在了走廊的牆上,閉上眼睛。等那陣頭暈過去後,這才扶著牆繼續朝前走去。
    「該死的——」
    他詛咒了一聲。
    這條破船居然真他媽的會像那個女人說的那樣撞了冰山要沈了!她那張見了鬼的烏鴉嘴就算了,竟然還敢打暈他!如果不是自己運氣好被從最底層發電機房上來的工程師發現的話,現在已經成了一具淹死的屍體!
    這個該死的女人!
    他又惡狠狠地詛咒了一句。看了眼現在已經變得空蕩蕩的整個通道,決定先回到自己房間,收拾下保險櫃里的重要東西。然後想辦法盡快登上救生艇。
    那個女人一定早就上去了。
    等安全後,要是讓他再看到她,他要扭斷她的脖子。
    ———
    謝利不顧一切地往下跑,終於跑回到那道通往f層的樓梯口。
    f層的水位越來越高,現在已經淹沒了將近一半的樓梯。
    謝利扶著樓梯,慢慢地涉水而下,發現自己還沒走完這道樓梯,冰冷的水就已經漫到了他的脖子。他整個人彷彿就要被漂起來了,終於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
    「費斯小姐——」「費斯小姐——」
    他用盡力氣朝著顯影室的方向大聲叫喊,不小心嗆到了一口水,咳嗽了起來。
    ————
    「幫幫我!誰能幫助我!」
    d層已經變得空蕩蕩的走廊上,一個渾身濕漉漉的男孩哭泣著,沿著走廊往上層跑去。沒有人回應。他繼續跑上c層,終於看到前面有個行色匆匆的人,急忙衝了過去。
    「先生!請幫幫我!有人被關在了下面——」
    「讓開!」
    對方生氣地吼了一聲,推開擋住了自己去路的謝利。謝利一下摔倒在地。
    ————
    卡爾回到房間的時候,沒有遇到洛夫喬伊。這個老傢伙應該一直在找他。只是這條船這麼大,現在亂成這樣,想碰到也不容易。
    他並不擔心自己上不了救生艇。只要現在盡快趕過去,還有救生艇的話,他就一定會有辦法上去。但願洛夫喬伊這老傢伙也能交到足夠好運。
    卡爾打開保險櫃,匆匆收拾了點東西,立刻轉身往外去。
    ————
    「幫幫我——求求你們了,誰能幫幫我——」
    他沿著大樓梯快步往甲板層去的時候,忽然,聽到邊上一道走廊里傳來一個哭泣著的求助聲。嗓音沙啞。彷彿已經這樣喊了很久。但依然不難辨認,聽起來應該是個小男孩。
    卡爾腳步略一停頓,最後還是繼續往前走去。但,就在他大步跨上樓梯的時候,身後那個小男孩彷彿聽到了他發出的腳步聲,飛快地衝了出來。
    「先生,求求你,幫幫我——我找了好多人,但是誰都不理我——」
    卡爾皺了皺眉,終於還是停下腳步,轉過了頭。等認出來對方後,吃了一驚,立刻從樓梯上下來,朝他走了過去。
    「謝利!你怎麼回事?你父母呢?」
    「霍克利先生!」
    已經陷入絕望的謝利彷彿看到救星,立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褲管。
    「救救費斯小姐!她被關在f層的顯影室里出不來了!那裡淹了很高地水,我不會游泳,我進不去,我也一直找不到肯幫我下去救她的人,嗚嗚——」
    謝利放聲大哭起來。
    卡爾猛地蹲了下去,抓住謝利的肩膀,「你說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
    片刻之後,卡爾在謝利的帶領下,匆匆來到了那道通往f層的樓梯口。
    水位已經淹過了人頂,距離e層的天花板,不過只剩幾十公分了。鑲在天花板上自動開啓的應急照明燈一閃一滅,看起來隨時都會熄滅。
    「她就在裡面的顯影室里!門被我媽媽反鎖了!我求我爸爸來救她,他卻不肯下來!求求你,求你快去救她!」
    謝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求。
    「媽的!」卡爾恨恨地罵了一句,摸了摸自己剛用紗布包起來的後腦勺,一咬牙,踹掉腳上的皮鞋,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在漂浮著各種雜物的冰冷海水里揮臂快速朝前游去。最後他終於找到了謝利描述的那扇門,深深呼吸一口氣,潛到了水下,拔掉了那根反扣住門的木棍。
    他雙手抓住門框,抬腳發力踹門,終於把門踹開,游進去後,借著外面照進來的一點光線,睜大眼睛尋找著她的身影。
    水下,除了影影綽綽看到些固定住的桌椅和工作台外,沒有她的身影!
    卡爾浮上水面,換了一口氣後,再次潛了下去。
    這一次,他找遍了每一個角落,甚至包括桌子底下,唯恐她被卡在那裡。
    依然沒有找到她。
    卡爾不死心。第三次換氣後,再次潛了下去。
    這一次,他終於在那扇圓形固定舷窗上發現了點異常。
    原來嵌在上面的那面玻璃已經沒了,彷彿被人用東西打破了一樣。
    卡爾最後看了一眼舷窗外那片黑黝黝、彷彿等著吞噬一切的水底世界,轉身游了出去。
    ————
    「費斯小姐呢?她……」
    卡爾返回樓梯口,抓住欄桿艱難地一步步爬了上去,最後筋疲力盡地躺了下去,大口大口喘息著。
    水不斷從他身上流淌而下,後腦勺的地方,漸漸淌出一道混合了血色的水跡。
    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原本迫不及待發問的謝利臉色一變,問了半句就停止了,最後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卡爾終於緩過了一口氣,從地上慢慢地坐了起來。
    「她不在裡面。放心吧。她沒死。她自己已經打破窗戶逃出去了,現在應該正在某條救生艇上。」
    他安慰著謝利,聲音卻有點低沈,彷彿連他自己也有點不確定。
    但這已經足夠安慰謝利了。他的臉瞬間被他的這句話給點燃了。
    「啊!」他一下撲了過來,緊緊地抱著卡爾,「太好了。太好了。她沒有死!霍克利先生,您真是一個好人!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地愛你!」
    卡爾苦笑了下,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
    「我們上去吧,趕緊換身乾的衣服,然後看看還能不能上救生艇。」
    ————
    片刻之後,卡爾帶著謝利來到了甲板。
    f層已經完全沒入水中。泰坦尼克號總共二十條救生艇,現在,只剩船尾的那條還沒入水了。
    卡爾抱著謝利,推開擁擠在前頭的人群,奮力往前衝的時候,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一個他熟悉的人影。
    他將謝利放到一個人少些的角落,讓他在這裡等自己,然後朝著那個人大步走去。
    「布萊克!」
    他走到那個正拼命遊說船員放自己上船的男人後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布萊克回過頭。
    「哎呀,是你啊——快幫我想想辦法,怎麼才能讓這傢伙放咱們上去——快沒位置了!」
    卡爾笑了笑,示意他跟自己過來。
    布萊克急忙跟了過來。
    「你一向最有辦法——」
    他話還沒說完,「砰」的一聲,卡爾一記重拳,筆直地朝他面門搗了過去。
    布萊克應聲倒地後,痛苦地□□著,最後從地上掙扎著爬了起來,捂住開始狂噴鼻血的鼻子,不可置信地吼道:「你瘋了——」
    「砰!」又是一記重拳,布萊克再次摔倒在地。扭了扭身軀,這一次,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再見了,我的朋友。」
    卡爾冷冷丟下這句話,轉身快步離去,走回到謝利的身邊,一把抱起了他,分開人群往救生艇擠去。
    「剛才您去哪裡了?」謝利趴在他肩膀上,問道。
    「沒什麼,」卡爾說道,「遇到個老朋友,和他打了個招呼而已。」
    最後他擠到了那個負責放人的船員面前。
    「我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也是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親人了。請允許我陪他一起上去。」
    船員躊躇了下。瞥見縮在卡爾肩上一動不動的謝利,最後終於點了點頭。
    「好吧,你帶著兒子上去吧。這是最後一個位置了。」
    「謝謝!」
    卡爾抱住謝利,快步登上了只剩最後一個位置的救生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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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7

「降繩!降繩!注意平衡!注意平衡!」
    負責降艇的船員操作著兩頭纜繩,吊環發出的輕微吱嘎聲。
    「上帝啊,憐憫我們吧——」
    在被剩在船舷邊的那些徹底失去了希望的乘客們的絕望喊叫聲中,艇身開始慢慢地朝著水面下落而去。
    「你的頭為什麼破了?很疼嗎?」
    謝利被卡爾抱起來放膝蓋上的時候,低聲問道。
    「我沒事——」卡爾安慰般地摸了摸他的腦袋,隨即下意識般地扭頭,朝甲板投去了最後一瞥。
    他的視線飛快掃過那些依然擠在船舷邊不願離去的乘客們。一張張臉寫滿了悲傷、絕望、憤怒。
    而他的臉,神色漠然。
    突然,他的視線停頓了一秒。
    透過人群的間隙,大約十幾米外的甲板上,他瞥見一個女人的身影。那件昨天她在午餐桌上時穿過的紫色外套——上等的全羊毛料搭一條潤澤光滑的裘領,應該是斯特勞斯太太轉送給她的,雖然款式有些過時,但依然把她襯得艷光照人,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她披散下來長髮也是金色的,就連身段也有點眼熟。她似乎還不知道這條救生艇已經滿員正被下放,正拼盡全力想分開人群擠到船舷邊。突然,她被身後一個身材強壯的男人推搡摔倒在了甲板上,繼而就是紛亂的踩踏,她彷彿發出一聲尖叫,但叫聲很快就被淹沒在周圍更加雜亂的嘈雜聲里……
    卡爾的瞳孔不自覺地微微一縮,像被一根突然飛來的利針刺中了眼球。
    「停下——」
    毫無預警地,他突然喊了一聲,將原本坐在他膝蓋上的謝利放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先生!你幹什麼?」
    放纜繩的船員吃了一驚,看著他將男孩謝利迅速安置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低頭對他說了句什麼,然後就抓住船舷,敏捷地攀了上去,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先生!我們不會等的!」反應了過來的船員衝著他的背影大聲吼。見對方沒有反應,生怕邊上的人會抓住這個機會不顧一切地跳下來,急忙繼續松放纜繩。
    謝利緊緊抓住船舷,睜大眼睛看著卡爾迅速離去的背影,直到白色漆殼船體出現了在他的眼前,片刻前甲板上的一切都開始離他漸漸遠去。
    「照顧好自己,你是個男人!」
    這是片刻前他突然放他坐到位置上時留給他的那句話。
    ————
    卡爾朝那個紫衣女人迅速跑去,一把推開聚在她邊上的人,最後蹲下去,扶住了她的肩膀。
    「瑪格麗特·費斯!」他叫了一聲。
    女人慢慢回過頭。一張年輕漂亮的陌生臉孔。眼睛茫然地看著他。滿是痛苦的神色。
    「哦,先生!他們推倒了我,還踩了我的小腿,我的小腿好像斷掉了,我無法自己起來——請幫幫我——」
    外套領子隨了她的這個轉身動作褶了起來,露出裡面的船上女僕制服。
    卡爾的瞳孔再次微縮,猛地抓住這個女人的頭髮,將她強行從甲板上拽了起來。
    女人發出一聲慘叫,抱住了頭,驚恐地看著他。
    「這件該死的大衣怎麼會在你的身上?」他咬牙切齒地問,薄唇開合間,露出森森的白牙,神色看起來彷彿就要噬人一樣。
    「求求你,別抓我!」女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肩膀開始顫抖,「我上來的時候,經過一個房間門口,門開著裡面沒人,看見這件外套,大小差不多,我就拿過來了……」
    一個往甲板逃生還不忘順手偷高級衣物的女僕!
    「媽的!」
    卡爾咒罵了一聲,將她摜回到甲板上,迅速起身往船舷跑去。、
    救生艇已經落到水面,正在划向遠處那片漆黑的海面。
    卡爾眉頭緊皺,突然握拳,重重錘了一下欄桿,指節皮膚處慢慢滲出一顆細細的血珠。他卻渾然未覺。雙手依然緊緊抓住船舷,目光落向遠處海面上零星散落分布著的一艘艘變得越來越小的救生艇,微微眯起來的眼眸中糾纏著失望、沮喪,還有一絲無奈。
    ————
    海水冰冷刺骨,朝她打過來的時候,彷彿有一把冰刀在割她的皮膚。
    片刻之前,當意識到不可能會有人來放自己出去,而這個禁錮住她的艙室很快就要被越來越多的海水給完全灌滿之後,她鋌而走險,用房間里那個曾刮過斯特勞斯先生衣帽的金屬頭衣帽架敲碎了舷窗玻璃,從圓形缺口中,游出了艙室,從海面冒出了頭。
    儘管泰坦尼克號已經快沈沒到e層了,但距離外側有環形觀景通道的c層還是有將近兩層樓的高度。她沒法攀住光溜溜的船身往上爬,船里也沒人會留意到露在昏暗海面上的一個渺小的落水者,即便有人看到,也不會加以施救,因為就在瑪格麗特剛呼救了一聲的時候,距離她不遠的海面上就陸續掉下了好幾個因為搶著上救生艇而不慎踩空了腳的乘客。
    瑪格麗特只能放棄重新登船的打算,抓住一張不知道被誰丟下來的漂浮在水面上的椅子,改而向離自己最近的一艘救生艇游去。
    海面所幸算是平靜,她的游泳技術也算不錯,但到了這種近乎冰度的深水里,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種諷刺。她很快就感覺到自己四肢冰冷,血液彷彿停止了流動,彷彿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拽著她往下面沈去。如果不是足夠幸運抓住了這張來自巴黎咖啡廳的椅子,她想她應該早就已經沈了下去。
    泰坦尼克號上的燈光離她越來越遠,而前方那艘救生艇上手提燈發出的希望光芒卻彷彿永遠無法觸及,甚至,越來越遠。最後她停止了游動,因為浸泡在水下的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感覺,只憑著一股求生的念頭,用她僵硬了的十指緊緊地抓住椅子,讓自己不至於沈下去。
    意識漸漸開始模糊,一種想睡覺的感覺襲向她。她知道自己不能睡。一旦睡去,腳下這個彷彿帶著吸力的不知深度的海底就是她漆黑冰冷的墳墓,但是這種誘惑是這麼的強烈,她變得越來越無法抵抗。就在她漸漸開始放棄的時候,忽然,前頭那陣曾誘惑了她的手提燈燈光閃了幾下,彷彿正朝她的方向慢慢漂了過來。
    她突然清醒了過來,開始喊著救命。微弱的聲音從水面上蕩漾開去,救生艇上的人彷彿接收到了她的存在。那盞燈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瑪格麗特最後被「偉大的毛利夫人」指揮著的這條返回找幸存者的救生艇給拉上去的時候,頭髮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凇。她被灌下幾口酒後,身上裹了條毯子,縮在救生艇的一個角落里,陷入了昏迷。
    ————
    瑪格麗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角落里,身上裹著條已經潮濕了的毯子。燈光昏暗,影影綽綽,周圍全都是人。有和她一樣橫七竪八躺在任何一個落腳地方的,有四處跑來跑去彷彿像在找人的,耳邊也充充斥了各種各樣的嘈雜。喊叫聲、抱怨聲,以及此起彼伏、充滿了痛苦的哭泣聲。
    她慢慢地坐了起來,靠在一個角落里,意識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
    她被一艘救生艇給救了上去。
    這裡不是那艘救生艇。
    那麼,如果這不是個夢境,她現在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經被送上了趕到的救援船上。
    幾分鐘後,瑪格麗特從邊上那個彷彿猶未從巨大驚駭中清醒過來的胖女人那瑣碎而凌亂的敘述中,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這就是最早趕到的卡爾巴號。
    它是在凌晨3點30分左右的時候趕到的。
    泰坦尼克號並沒有發生折裂,它在水面上頑強堅持了將近四個小時,最後在卡爾巴號還剩十幾分鐘就能趕到的無奈中,它最高的最後那一根煙柱徹底消失在了水面上。
    卡爾巴號立刻開始救援。
    4點鐘,在北大西洋的微弱晨曦中,卡爾巴號船員撈起了第一個逃過泰坦尼克號入水引發出的巨大漩渦的落水乘客。
    現在是早上的九點鐘。
    救援已經結束。
    據說,泰坦尼克號2208名的船員和旅客中,超過四分之三的人幸運地得到了拯救。但還有將近五百人,因為各種原因,永遠地長眠在了這片海水之下。
    在卡爾巴號船長主持的一個簡單葬禮儀式之後,這條船已經掉頭去往紐約,而她們現在身處的地方,就是卡爾巴號的三等艙休息大廳。
    女人絮絮叨叨地告訴完瑪格麗特她所知道的一切後,開始捂住臉痛哭。因為她的丈夫在沈船前的一刻被那陣巨大的漩渦給卷了進去,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嗷——嗷——我可憐的傑姆——我該怎麼辦——」
    在女人持續不斷的傷心哭泣聲中,瑪格麗特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頭非常疼,心也亂得像一團麻。
    謝利怎麼樣了?
    他有父母在身邊,應該會安全的。
    斯特勞斯先生怎麼樣了?
    他能保住性命和她一樣登上這條救援船嗎?
    斯特勞斯太太呢,她現在在哪裡?
    還有……
    她的眼前閃過一個人的面容。但立刻就否定了。
    比起擔心這個即便掉到陷阱里想必也能踩著別人屍體上來的人,她現在更應該先去找找斯特勞斯太太,或者帶電報房去看下能不能有那樣的幸運可以盡早等到一個發送電報的機會。
    已經是15號的早上了,泰坦尼克號沈沒的消息想必已經登上了報紙頭條。她的父親如果已經推測到她上了這條船,想必現在正焦急萬分。
    瑪格麗特再次睜開眼睛,掙扎著想起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休息室的門口飄了進來。
    「登記過的人里,有一個名叫瑪格麗特·費斯的女人嗎?」
    瑪格麗特心微微一跳,看了過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橫在那裡。
    是卡爾·霍克利!
    登記員翻到姓名m開頭的一頁,迅速瀏覽了一遍,「沒有,先生。可能還沒登記到。」
    卡爾拿過他手上的登記本,再次瀏覽一遍寫滿密密麻麻名字的本子後,丟了回去,轉身走近大廳,踩在躺了滿地人的地板空隙中間,慢慢地依次搜尋過去,不時扳過某個金色頭髮的女人,然後說聲對不起。
    他看起來很狼狽,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紳士模樣。和這條船上的絕大多數人沒什麼兩樣,腳上甚至沒有穿鞋。向來用發蠟打成標誌性紳士大背頭的頭髮現在濕漉漉地搭在他的額前,遮住半邊眉毛,兩頰也冒出一層青色的胡茬,但是目光依然銳利,神情凝重。
    瑪格麗特的心臟忽然再次猛地加速。當意識到他的視線很快就要掃到自己的方向時,完全是下意識地,她拉高毛毯蓋住自己頭,將身體縮成了小小的一團,然後躲在剛才那個胖女人的背後,一動不動。
    片刻後,她微微扯下毛毯看了出去,看到那個背影走出了大廳,腳步匆匆。

☆、Chapter 38

瑪格麗特再次閉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氣。
    在發生了那麼一連串的事情之後,現在,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他。他沒死於自己的那一擊,這就夠了。而且,她也不確定現在他為什麼還這麼急著要找到她。報復她?還是為了沈船前她在他床上說過的那些「預言」,所以抓住她再問個究竟?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出於一種連她自己也也無法清除表述的原因——或者就是本能,她抗拒再去見到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了。
    她感到心力交瘁。現在只想盡快回家和父親團聚,然後把發生在過去這五天五夜裡的所有事情都盡早忘記。
    ————
    儘管卡爾巴號已經盡全力安置來自泰坦尼克號的幸存者,但因為能住人的艙房有限,即便一些原來的頭等艙乘客,現在也只能暫時在三等艙這一層落腳。
    「……我損失了一輛雷諾牌汽車、六十件襯衣、十五雙皮鞋、兩套燕尾服,還有二十四套馬球棍……見鬼!等上岸後,保險公司陪我多少?」
    「那應該取決於您上船前的投保條款,先生。」
    卡爾經過地板上也橫七竪八躺滿了人的一道走廊時,來自費城的某富翁裹了條毛毯站在入口處,對著負責登記乘客信息的船員不停抱怨,忽然看見卡爾,嚷了起來,「卡爾!是你!上帝啊,昨天晚上我損失了一輛雷諾汽車……」他又吧啦吧啦地再次復述一遍自己沒了的東西。
    卡爾朝他笑了笑,繼續搜索著往前走去。經過一個光線昏暗的儲藏室,他的目光落到了裡面一個女人的身上。她坐在角落里,身上胡亂裹了條毯子,低著頭,半邊臉被垂落的長髮遮蓋,借著走道上的燈光,隱隱可以辨認出她頭髮的顏色。
    卡爾迅速走了過去。快到她邊上時,眸光微微一暗,腳步隨之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覺察到有人靠近,微微地回過臉,目光帶了點警惕。
    兩人四目相對。
    是羅絲!
    而傑克·道森,此刻就躺在她腳邊的地板上,身上也裹了條毯子。他的雙目緊閉,彷彿陷入了昏睡。
    羅絲原本就失了血色的一張臉在看到卡爾的那一瞬間變得更加慘白。
    「……」
    她動了動嘴唇,在呆愣了片刻後,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如果沒有他,我已經死了。我是不會和他分開的。你——打算怎麼對付我們——」
    終於,她輕聲從嘴裡說出了這一句話,兩片嘴唇微微顫抖,這顯示了她內心此刻的恐懼,但看著卡爾的目光卻又帶了點決絕,那種不會回頭般的決絕。
    卡爾掃了一眼地上的傑克·道森。
    「和你的情人滾遠點!上岸之後,如果讓我聽到有關於你們的任何一點消息傳來,你們就不會這麼好運了。」
    他說完,冷漠地收回目光,轉身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羅絲才終於意識到,卡爾·霍克利這是決定放過自己和傑克·道森了。
    她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而失聲痛哭。
    她明白他的意思。
    從這一刻開始,卡爾·霍克利的未婚妻羅絲·迪威特·布克特,加入了海難事故死難者的名單之中。
    ———
    就在四天之前,泰坦尼克號還被整個歐洲視為「頭腦和現代工業結合的最完美之作」,《造船者》雜誌稱它為「永不沈沒的巨輪」,誰也不會想到,四天之後,這句話就成了它的墓誌銘」。人們的震驚程度,或許完全不亞於後來的9.11事件。(注:此描述來自相關資料)
    第二天的中午,大約三萬人聚在紐約的五十四號碼頭,等待載滿了泰坦尼克號幸存者的卡爾巴號抵達。儘管現場來了許多維持秩序的警察,但當幸存者們開始上岸,許多苦苦等待的遇難者家屬得知再也見不到自己親人之後,場面開始。情況在白星公司老闆伊斯梅神情憔悴地出現在公眾視線里時變得無法控制起來,無數人衝上來謾罵,甚至朝他投擲石頭、吐口水,現場亂成了一團。
    瑪格麗特夾雜在一群變得一無所有的愛爾蘭移民群里上岸後,並沒有跟隨他們住到為無家可歸的泰坦尼克號幸存者們暫時而設立的收容所。她找到了史密斯教授在紐約定居的女兒。在她的幫助下,給自己的父親發送了一封報平安的電報。
    ————
    一周之後,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紐約上東區的聖約翰墓地裡,一場特殊的葬禮正在舉行。
    「……上帝深知他高貴的靈魂以及所為,正如今天站在這裡的所有人所知的那樣。現在這個人的靈魂脫離了他短暫的軀殼,進入永恆的光輝世界,在上帝的光輝世界里,他得到永生。人來之於塵土,而歸之於塵土,願這個靈魂在天堂安息,阿門……」
    在牧師深沈而莊嚴的禱詞誦念聲中,一身黑衣的斯特勞斯夫人吻了下手裡的一支玫瑰,然後將玫瑰輕輕放在殮了一套衣冠的靈柩頂上,看著黑色泥土漸漸被撒在上面,堆積得越來越厚,終於,一切都埋於塵土之下。
    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們在和斯特勞斯夫人告別後,漸漸散去。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還站在墓地前,久久不願離去。終於,她的一位侄兒來扶她,讓她回去休息。
    她用柔和的目光最後親吻了一次刻著自己丈夫名字的墓碑之後,轉身慢慢離去。
    當那個撐著黑傘的孤單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里的時候,站在幾十米外一棵大樹後的瑪格麗特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斯特勞斯先生終究還是沒有挺過去。甚至,許許多多的遇難者一樣,最後連遺體都沒有找到。
    在等待自己身份文件寄到的那幾天里,在反復考慮過後,她終於決定去見斯特勞斯太太。
    ————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她在僕人的引路下走進書房時,看到她坐在一張沙發里,正為一隻德國牧羊犬梳著毛髮。看到瑪格麗特進來,她拍了拍牧羊犬的頭,牧羊犬立刻躺在地毯上。她朝瑪格麗特迎了過來,臉上帶著欣喜的笑容,就像之前在船上時的那樣。
    「我親愛的!當我聽到你就在外面的消息時,我簡直高興得像是在做夢!知道嗎,我還以為你……」
    她停了下來,搖了搖頭,最後用力地握住瑪格麗特的手,久久不願松開。
    瑪格麗特知道她原先一定以為自己也死了。心裡不禁閃過一絲愧疚。坐了下來後,為自己沒有及早向她報平安而道歉。
    「……太太,那天的葬禮我也在。非常難過。但願您能節哀。……」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眼眶微微泛紅。
    斯特勞斯太太微笑著,搖了搖頭。
    「孩子,知道那天我在離開目的前,對我丈夫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我對他說,再見了,我的丈夫,雖然那時候我更想陪在你的身邊,但我知道你希望我活下去,所以現在,我會好好活下去的。」她看向安靜地趴在自己腳邊的那只狗,摸了摸它的頭,「它叫奎克,十幾年前還是只小狗時就來了。我丈夫非常愛它。現在它也老了,需要我的照顧。我會帶它一起回到我丈夫想回的家鄉,就像我們之前商量好的那樣。」
    斯特勞斯太太的神情還是有點憔悴,但說這話的時候,從她眼睛里能看到的,除了淡淡的悲傷影子,更多的還是從容和平靜。
    瑪格麗特原本還擔心,斯特勞斯太太是否會為自己捨棄丈夫獨自活下來的這個事實而後悔自責。現在她明白了,為把生的機會讓給自己的愛人好好生活下去,這才是回報對方的正確方式。
    「太太,能認識你們是我最大的榮幸。希望您以後一切都好。我會想著你們的。」瑪格麗特由衷地說道。
    斯特勞斯太太關心地詢問起瑪格麗特當時的獲救過程。瑪格麗特隱瞞了布萊克太太把自己關起來的那一段,只說後來是自己不小心掉落下海,幸好被回來的救生艇所救。
    斯特勞斯太太一陣唏噓後,長長嘆息了一聲。「這場噩夢一樣的經歷,改變了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卡爾·霍克利,你知道的那位,他的未婚妻也沒能幸運地上岸。可憐的人,原本他們是要在這周舉行婚禮的……哦!」她忽然想了起來,「是的,他在參加完我丈夫的葬禮後來看我的時候,還提及了你。說在獲救者名單里沒見到你的名字,問我登船後是否見到過你,還說以後要是萬一你聯繫了我的話,讓我及時通知他。我猜他可能需要和你解決賠償事宜。但我提出我會替你全額賠償時,他卻又拒絕了。有點奇怪。」
    瑪格麗特心臟微微一緊,躊躇了下,低聲說道:「太太,我能請求您一件事嗎?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來見您的事,包括霍克利先生。」見斯特勞斯太太露出困惑之色,立刻說道,「這幾天的經歷太過可怕,像一場噩夢。除了您之外,我沒有勇氣再去面對船上認識的任何人了。我想盡早忘記這一切。」
    斯特勞斯太太目光里露出同情之色,再次嘆息一聲,「雖然我不是很贊同,但我想我能理解……我可以答應你。」
    ……
    布萊克太太是一個幸運的人。
    在那個沈船之夜,意識到自己沒辦法讓位置越來越少的救生艇能夠等到她找回不聽話兒子後再下水的這一殘酷現實後,經過一番時間並不長的內心交戰,她無奈地坐上了救生艇,然後熱淚盈眶地目睹了遠處泰坦尼克號最後沈沒的悲慘一幕,最後順利獲救。
    更幸運的是,她也無需為此承受更多的內心譴責。因為就在她被接上卡爾巴號後沒多久,她就在其中一艘救生艇上船人員里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當時他被一個來自休斯頓的太太緊緊抱在懷裡。除了因為寒冷導致凍僵了的手腳外,安然無恙。
    最最幸運的是,她的丈夫布萊克竟然也成為幸存者之一。儘管發現他時,他的鼻梁骨和大腿骨折,整個人奄奄一息,但經過醫生的簡單處置後,看起來應該能保住命了——儘管她從心底里憎惡自己這個丈夫,但現在,他如果死了,對她這個做妻子的來說,沒半點好處。所以看到他還活著,也算是可喜可賀。
    現在,是泰坦尼克號沈沒的一周之後了。她早就擺脫了不得不和下等人一起擠在臭烘烘的三等艙里驚魂未定地等待上岸的噩夢般的遭遇。
    這場噩夢確實非常可怕,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坐輪船了。但除了留給她這一點陰影以及損失了些財物外,對於她來說,這次經歷好像也沒剩下什麼大的影響了。哦,對了,甚至還有一點用處。回到英國後,她的這場驚魂經歷可以成為令她在社交場合輕易成為眾人矚目中心的談資。
    現在,她那個討厭卻必須要活著的丈夫在紐約中心醫院治傷,她的兒子謝利在陪著他,而她終於可以從醫院那種令人聞到就不舒服的氣味中擺脫出來,回到這間高級旅館的房間里,一邊品著葡萄酒,一邊在裝滿了熱水的浴缸中舒舒服服地泡上一個澡,洗去所有的疲乏。
    ————
    浴室的門無聲地打開。喝了兩杯酒後,被熱水泡得全身毛孔都擴張開來的布萊克太太感到昏昏欲睡,絲毫沒有覺察,依然閉著眼睛。
    片刻之後,她彷彿覺察到了什麼異樣,微微睜開眼睛,赫然竟對上了一雙正盯著她的男人眼睛。
    霧氣氤氳的浴室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男人。他彷彿一直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他朝她微微一笑,「你好,布萊克太太。」
    「卡爾!」
    原本要尖叫的布萊克太太一愣,從浴缸里慢慢地坐了起來。當意識到自己此刻一|絲|不|掛,半邊胸口都露在水面之外後,臉微微一熱,示意他給自己拿一條浴巾。
    「作為一個紳士,您用這樣的方式突然出現在一個女士的面前,是否有點太過唐突?」
    她用聽起來其實並不十分嚴厲的語調譴責道。
    卡爾笑了笑,拿過一條浴巾,但並沒遞過去。
    布萊克太太也沒伸手去要。反而坐得更高了些,不經意般地停了停胸,掠了掠自己的頭髮,「說吧,您突然這樣來找我,有什麼事?」她斜睨著他的一雙眼睛里露出一種彷彿隱含了什麼意味的微笑,「哦是的,我聽說您的未婚妻沒能幸存下來,這可真叫人感到心痛。不過大家全在稱贊您,不知道您聽說了沒?現在像您這樣,結不成婚還依然肯為她家償還債務的紳士可真不多了。您這種騎士般的慷慨風度,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卡爾笑了笑,朝她慢慢伸過手。
    布萊克夫人彷彿微微一愣,但沒避開。
    在她略微緊張又彷彿有所期待的目光注視中,卡爾的手終於碰到了她濕漉漉的頭髮。
    「布萊克夫人,您擁有一頭令人忍不住想碰觸的秀髮……」卡爾的指尖摸過她的頭頂,聲音低沈而柔和,帶著令人為之沈醉的韻味。
    「您這是什麼意思……」
    布萊克夫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聲音也隨之微微顫抖。「您要是再這樣開這種玩笑,我可要生氣了……」
    「哦,是嗎?」
    卡爾的聲音突然變冷,一絲陰暗的光芒從他一秒前還含著笑意的眼睛里一掠而過,在布萊克夫人覺察前,他已經抓住她頭頂的發,將她整個人摁到了水面之下。
    布萊克夫人完全沒有抵抗力,只剩兩手和兩腳徒勞地伸出水面胡亂掙扎。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時候,頭頂一輕,終於被提出了水面。
    「上帝啊——」她的臉漲得通紅,不停地咳嗽,張大嘴拼命呼吸,「你要幹什麼——救——」
    在她繼續發出聲音前,卡爾用剛才拿過來的那條浴巾堵住她的嘴,然後整個人湊了下去,冷淡的灰色眼珠子盯著她充滿了恐懼的眼睛,淡淡說道:「知道我為什麼要親手把你淹死在這裡嗎?因為你讓我感到非常生氣。我不得不麼做。原本我可以坐上救生艇,像你一樣,不用受罪地上岸。但是,因為你的一個愚蠢行為,我不得不在冰海裡像只被拔光了毛的可笑鴨子一樣浸泡了這麼久,差點死掉。你讓我感到很生氣,非常生氣,」他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再次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後,微微笑了笑,「等你因為喝了酒睡去不小心把自己淹死在這口浴缸里後,明天我就會去醫院探望你那個失去了妻子的可憐的斷了腿的丈夫,告訴他我終於決定答應他的請求向他那個面臨破產的比垃圾好不了多少的煉油廠裡注資。這樣我就輓救了他的事業。然後他會繼續風光下去,或許比以前更風光。你放心,他很快會娶一個能和他分享這一切美好生活的年輕漂亮新妻子。至於你的兒子,說實話我還挺喜歡他的。也也會繼續過得很好,至少不會比以前差。這樣的安排,你覺得還滿意嗎?」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布萊克太太充血的眼睛驀然圓睜,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你是因為她才要殺我……」
    卡爾的眼皮微微一跳。
    「你真瞭解我,夫人,」他湊到她耳畔,輕聲耳語道,「我睡過的女人,即便不要了,最後我也會好好打發,最後讓她高高興興走掉的。這樣就扯平了……」
    布萊克夫人的頭再次沈到了水底。這一次,很快她就停止了掙扎,四肢彷彿水草一樣地漂浮在了水面之下。
    卡爾站起來,把那塊毛巾棄到水面上,然後從身上掏出一塊乾淨的手帕,擦了擦雙手,漠然地最後看了一眼躺在水底一動不動的那具屍體,轉身離去。

☆、Chapter 39

一九一三年十月,一個尋常的秋天午後,在紐約秋陽的照耀之下,來自英國的一艘輪船停泊到了碼頭。在一二等艙客人下船之後,三等艙的乘客也陸續上岸。這些人里,絕大部分都是來自歐洲的新移民。德國人、愛爾蘭人、猶太人、意大利人……或拖家帶口,或孑然孤身,但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對於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的興奮和期待。為了早點出港,他們迫不及待地湧向檢查證件的移民局出口,在那裡排起了一條長長的隊列。
    隊伍里排著一對看起來像是父女模樣的下船乘客。他們衣著普通。父親身上背負著行李,女兒提著箱子,看起來和前後的人並沒什麼兩樣。
    隊伍行進得很慢。輪到他們的時候,已經等了有些時候。
    「布朗·s·費斯——瑪格麗特·費斯——父女——來自英國——」
    移民局檢查員檢查了證件,確定沒問題後,瞥了眼照片上露出微笑的那個年輕女移民,示意兩人通過。
    「歡迎來到紐約!」他破天荒地多說了一句,「下一個!」
    ……
    瑪格麗特和父親隨著人流走出碼頭,站在赫德森街口迎著略微刺目的秋陽微微仰頭眺望這座城市的遠景時,彷彿依然還有點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一年之前,就在腳下的這同一個地方,作為泰坦尼克號事故的幸存者之一,她第一次踏上了紐約的土地。
    時間飛逝而過。當日帶給世界的所有震驚和悲情,隨著時間流淌,漸漸已經消弭於無痕了。不大有人再會提到泰坦尼克號的名字。這個港口依然車水馬龍,路口兩邊新矗立了兩座高大的可口可樂和駱駝香煙廣告牌,廣告牌前經過的路人行色匆匆——或許,除了當日罹難者的親人朋友之外,泰坦尼克號這個曾被世界視為工業神話的傳說已經遠去了。
    一年前瑪格麗特返回英國後,就和父親搬了家。此後父親依然做著各種不穩定的短工,她在一家教會學校找到了音樂教師的工作。日子過得很平靜。但隨著時間流淌,瑪格麗特知道自己不得不做決定了。傷亡人數高達兩千萬的一戰很快就要爆發了,只有大洋彼岸的美國才是安全樂土。她必須要在大戰爆發前帶著父親過去。現在雖然還沒戰爭,但歐洲各帝國之間的撕扯已經越來越嚴重,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考慮到越遲,移民申請被拒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兩個月前,她終於下定決心,向父親提出要移民去往美國定居的建議。
    布朗·費斯幾乎沒有任何異議地接受了來自女兒的這個提議。一年前她所經歷的那場可怕事故直到現在還令他心有餘悸。現在在他心裡,早年走掉的妻子早化成了一團模糊的往事影子。瑪格麗特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重心。既然她想去美國,他自然不會反對。於是就這樣,兩個月後的今天,他們跨越大洋,一起抵達了這個在無數移民心目中如同樂土一般的國度。
    湯普森大街216號就是瑪格麗特和父親的落腳地。這是位於布魯克林移民聚居區的一間出租房。雖然窗戶狹小,冬天白天基本曬不進太陽,地面牆壁潮濕而陰冷,比起那些污水橫流、房間甚至是用紙板隔開的真正貧民窟,這間有著兩個房間並且帶著廚房的簡陋磚房,條件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房東是史密斯教授女兒的朋友,所以願意用稍便宜點的價格出租給瑪格麗特。一個月八塊錢。經過簡單收拾之後,這個新家看起來也有模有樣,當布朗·費斯背著手進入廚房,看到被女兒擦洗過的那把舊咖啡壺在窗外唯一射過來的那一點陽光的照射下變得亮閃閃的時候,他甚至感到有點心滿意足了。
    「瑪格麗特,我現在甚至有點想拉一下小提琴了呢——」他樂呵呵地說道。
    瑪格麗特一愣。
    她知道他年輕時能拉一手美妙的小提琴。但是這麼多年,她幾乎從沒有聽他在自己面前拉過。他只是安靜地聽她練習,等琴聲停止後,就默默地走開。
    她立刻放下手上的東西,飛快跑到房間,把自己那把保存了很多年的小提琴從盒子里拿了出來——這還是她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費斯·布朗送給她的一件禮物。是他從跳蚤市場淘來的一把舊琴。但木質紋理清晰,音色純淨明朗,是件上好的樂器。她非常喜歡,這麼多年一直帶在身邊。
    「爸爸,你不知道我是有多想聽聽你拉一次小提琴呢!」瑪格麗特把小提琴和琴弓遞了過去,笑吟吟地說道。
    布朗·費斯接了過來,試著拉了幾個音,「保養得不錯。」他稱贊道。
    「那當然了。這是我最貴重的一件東西。還是您送個我的。」瑪格麗特笑道。
    布朗·費斯臉上平時刻滿了重壓的愁苦皺紋慢慢舒展開來。他慈愛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用皸裂的、長滿了厚繭的那只手慢慢觸摸了下琴面,在瑪格麗特期待的目光注視之中,慢慢地將琴夾到下巴和肩膀中間,搭上琴弓。
    一串優美的旋律隨著他的動作從琴弦上流淌了出來。
    貝多芬的f大調浪漫曲!
    就在瑪格麗特用崇拜般的目光看著自己父親,屏息傾聽來自於他的琴聲時,彷彿被自己突然奏出的這一串音符給嚇了一跳,他的手一頓,琴聲隨之戛然而止。
    瑪格麗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父親。
    在女兒的注視之下,他顯得有點局促,慢慢放下小提琴,然後搓了搓了自己的手,對著瑪格麗特解釋道:「不行不行,我剛才太高興,差點忘了,我其實早就忘了該怎麼拉了……」
    「爸爸!」瑪格麗特不依地撒了一下嬌。
    「真的忘了,忘了,好多年沒碰了……」布朗·費斯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哦對了,你不讓我幫你收拾房子,那我就出去找個工作!以後用錢的地方多的是,我還是得趕緊去找工作。我先走了……」
    布朗·費斯戴上他那頂已經戴了許多年的帽子,轉身匆匆就走。
    「那您晚上早點回來。我會預備晚飯的!」瑪格麗特衝他背影嚷道。
    ————
    晚上,在頭頂那盞昏暗的白熾燈光下,父女兩人坐在舊木桌前吃著簡單晚餐的時候,布朗·費斯高興地告訴女兒,找工作出奇得順利。
    「怪不得大家都想來紐約!」他樂呵呵地說道,「我已經在一家鋸木廠裡找到活了!要是乾得好,一個月可以掙到十五塊!比我從前乾煤炭工要多出好幾塊!再加上你的薪水,我們很快就能落下腳啦!」
    因為史密斯教授的緣故,去年那個後來被她推辭了沒去的女子藝術學校在重新收到她的求職信後,表示依然可以為她提供一個教職的位置。她的薪水加上父親掙的錢,只要別出什麼大的意外,目前應該還是能維持住收支平衡的。
    她一直都知道父親的辛苦。有一天自己能賺到足夠多的錢讓他不再這麼辛苦,甚至可以買一座湖邊小木屋,讓他在那裡釣釣魚、遛遛狗,這是她長久以來懷著的一個夢想。
    夢想非常遙遠。但是就這一刻,在這間簡陋卻充滿了溫暖的舊房子里,父親的樂觀彷彿感染了她,她覺得自己渾身也充滿了幹勁。
    ……
    女子藝術學校的工作進展十分順利。兩個月的試用期還沒結束,瑪格麗特就得到了校長費連娜女士的認可,提前轉正為正式教師。除了上兩個班的作曲課外,因為同校另一位女教師待產,在得知她以前也系統學習過聲樂後,兼帶了她的一個聲樂班。學生們都很喜歡她。除此之外,通過職業介紹所,瑪格麗特還找到了個鋼琴課的家庭教師兼職,每周到曼哈頓富人區里的一處高尚住宅里去給一個名叫翠西的小女孩上兩次課。
    生活雖然忙碌,甚至有點辛苦,但過得非常充實,而且充滿希望。瑪格麗特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新生活。有時候,經過房產中介亮閃閃的玻璃櫥窗前時,她甚至還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研究一番張貼出來的各種房屋租售信息,然後在銷售員發現她出來想向她施展推銷功夫之前,快步離開,並且在心裡暗暗取笑自己一番。
    房子的夢想自然還太過遙遠。但一雙厚實而柔軟的麂皮手套卻彷彿並非那麼遙不可及。
    在瑪格麗特和父親來到紐約後的第三個月,也就是他們要在這裡過的第一個聖誕節的前一周,這個週六的下午,天氣有點冷,寒風颯颯,走在身邊竪起衣領裹緊圍巾的行人當中,瑪格麗特心情很是輕鬆。
    她剛上完鋼琴家教課,現在在回家的路上。因為沒什麼事了,瑪格麗特情不自禁又一次逛到了靠近第五大道的一家百貨商店。並沒進去,而是站在漂亮的玻璃櫥窗前,盯著裡面的一雙黑色男式麂皮手套,腳步再次釘在了地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她就非常想買下它,想把它送給自己的父親,當作來紐約後的第一個聖誕節的禮物。但它的價格實在有點高,幾乎抵得上半個月的房租了。
    到底要不要買?
    她還在反復掂量著的時候,一個騎車的小孩從她邊上掠過,擦了下她的胳膊,瑪格麗特拿在手上的一個夾子被撞落在地。
    小孩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夾子里放著的是樂譜。除了些經典的練習曲外,還有幾頁她自己作的曲子。見夾子散開在地,瑪格麗特也顧不得和熊孩子計較了,急忙蹲下身去撿。
    一陣狂風突然從街角口卷了過來,地上剩下的還沒撿起來的幾張樂譜立刻隨風起舞,瑪格麗特急忙追上去揀,終於撿回了兩張,剩下最後的那張卻像是跟她玩起了遊戲,被風卷著忽高忽低地不停往前,最後飄黏到了街邊的一根電線桿上,紙角一抖一抖,彷彿在向她招手。
    這張樂譜是她自己的寫的一首曲子中的一部分。她修改過好幾次,始終覺得不是很滿意。所以隨身帶著,萬一突然有靈感了可以隨時在上面修改。見它終於停了下來,唯恐下一秒又被風刮走,急忙朝它走了過去。
    就在她走到電線桿邊上,伸手要去夠的時候,前方不遠處與百貨商店相連的那幢金融大廈大門被門童打開了,裡面走出來兩個名流裝扮的男人。兩人拾級而下,朝停在街邊的一輛黑色汽車走去,一邊走,一邊似乎在說著什麼話,談笑風生的樣子。
    瑪格麗特的視線無意掠過那個穿了件黑色大衣的男人的側臉時,心臟猛地像被鼓槌重重給敲了一下,立馬僵硬在了原地。
    她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這裡突然看到卡爾·霍克利!
    按理來說,他大部分時間應該都在匹茲堡的!
    對方並沒有留意到她這邊,繼續和邊上的人朝著那輛汽車走去。車里等待的司機看到他們出來了,急忙下車開門迎接。
    瑪格麗特回過神,壓住狂跳的心臟,急忙伸手去夠樂譜,立刻就要轉身離開。沒想到竟然這麼巧,就在她的手指要夠到那張紙的時候,又一陣風刮來,樂譜再次騰空而起,朝著前方飄去,最後不偏不倚,飄進了那輛黑色汽車半降著玻璃的後車窗里,也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卡爾彷彿覺察到了點什麼,回了下頭,瑪格麗特大驚失色,迅速背過身,躲在了電線柱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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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0

卡爾微微轉過臉,視線隨意掃了一下。
    收緊大衣縮著脖子在寒風裡趕路的行人……沒事可乾所以不顧天氣寒冷也要牽著小狗出來在曼哈頓秀時髦的闊太太……坐在街角等待行人施捨的流浪漢……
    他收回目光,腳步停了下來,與送自己出來的斯特夫道別。
    斯特夫表面上擁有一家規模不大的普通貿易公司。事實上,他是個來往於歐洲與紐約之間的著名掮客。在普通民眾還在為每日生計奔波忙碌的這個時候,那些掌握了普通人所無法掌握的訊息的人,譬如像卡爾這樣的人,以及這位斯特夫先生,正密切關注著遠隔大洋的此刻歐洲局勢。
    戰爭在所難免,只是遲早的事。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共識。一旦爆發,對於各種物資,尤其是軍火的需求必定大大提高。這種的淺顯道理,更是誰都明白。
    一個是有著歐洲各國廣泛人脈的掮客,一個是匹茲堡鋼鐵巨頭,兩人一拍即合。就在剛才,身後的這幢摩天大樓里,他們已經談好第一筆試訂單的交貨日期。一切順利的話,三個月後,就會有一個來自歐洲某國神秘客戶的數額高達五千萬美元的巨額訂單。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而已。戰爭永遠會是資本最大的心頭所愛。
    「那麼再見了,斯特夫先生。很高興我們用這種方式開始合作。」
    卡爾請斯特夫留步。和他道別,目送他身影走進玻璃門後,彎腰進入汽車後座,坐到了自己習慣的那個位置上。
    一坐進車里,剛才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順手搖上車窗玻璃時,瞥見自己腳下踩了一張紙。
    他彎腰揀了起來,翻過來,發現是一張鉛筆手寫的五線譜。上面畫滿各種高高低低的黑色蝌蚪,到處是塗改的痕跡。樂譜的右下角,落了一個潦草的「m·f」名字簡寫標記和日期。
    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皺了皺眉,把手上的廢紙揉成一團,順手丟到車窗外,搖上車窗後,命令司機開車。
    ————
    瑪格麗特一直屏住呼吸躲在電線桿後,緊張得後背直冒冷汗。
    出於習慣,她會在每一份自己的樂譜上留下一個「m·f」的名字簡寫和最新的修改日期。雖然能被他立刻聯想到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萬一……
    片刻之後,她小心地探頭看出去,發現那輛黑色汽車已經絕塵而去,地上多了團白色的紙團。等汽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後,她急忙跑過去撿了起來。展開被揉得皺巴巴的紙,發現確實就是自己那張樂譜。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急忙收起來,轉身迅速離開。
    ————
    受了這個不小的驚嚇,瑪格麗特再也不敢靠近那天遇到他的街區附近了。下課回來寧可多走兩條街繞個圈。這樣過了一個差不多一個星期,平安無事,瑪格麗特繃著的那根神經才慢慢恢復了正常。
    這一天的早上,紐約飄起了今年以來的第一場輕雪。瑪格麗特像往常一樣,天還沒亮就起床,做了簡單的早餐,與父親一起吃了後,在微白的晨曦里與他告別,冒著越來越大的雪花出門趕到距離家最近的兩公裡外的一個巴士站,坐上耗時將近一個小時的公共巴士,穿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曼哈頓區,最後來到學校,開始新的一天工作。
    聖誕節快到了,不止紐約大街上開始洋溢出歡樂的聖誕氣氛,學校里也一樣。一年一度的聖誕嘉年華就要舉行。中午,瑪格麗特利用午休時間和學生們一道為聖誕樹歡樂裝扮著的時候,校長辦公室的秘書突然把她叫了出去。
    「費斯小姐,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剛剛你父親工作的鋸木廠打來電話,說他被滾落下來的木頭給砸中……」見瑪格麗特臉色一變,她急忙安慰道,「你別擔心。你父親沒生命危險。但是受了傷,現在被送去了附近的一家醫院。」
    她遞給瑪格麗特一張寫了醫院地址的紙條,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瑪格麗特接過紙條,匆匆抓過大衣,立刻就往醫院趕去。
    學校距離醫院很遠。幾乎是從城東趕到城西。最後當她終於趕到的時候,布朗·費斯已經做完了簡單的手術。瑪格麗特衝進充滿異味的躺滿了各種各樣病患的簡陋病房裡,最後在一張角落的床位里找到雙目依然緊閉的父親時,眼淚立刻落了下來。
    布朗·費斯臉色慘白,神情憔悴,頭上包了紗布。更嚴重的是是他的左腿,已經米分碎性骨折。據說是下雪濕滑,工人操作不當導致堆疊起來的一堆圓木突然塌下,他恰好在邊上,躲避不及,和另外幾個人一起被壓在了下面。他還算好,另一個波多黎各人當場就被壓死了。
    瑪格麗特沒有叫醒昏睡中的父親,擦乾眼淚後立刻去找負責他的醫生。
    醫生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忙忙碌碌,態度顯得很不耐煩。瑪格麗特在邊上等了一會兒,他才彷彿終於得空和她說話。當得知父親的腿還需要進行一次大手術,而鋸木廠場主以布朗·費斯自己站到木材堆下為由拒絕支付後續的醫療費後,瑪格麗特問道:「需要多少錢?」
    「至少四百美元!還不包括手術後的護理等費用。」醫生面無表情地說道。
    家裡的積蓄全部是由瑪格麗特保管的,包括布朗·費斯的薪水。現在她能全部拿出來的,就只有不到三百塊。
    「明天我就來交錢。請為我父親安排做手術!盡快!」瑪格麗特立刻說道。
    ————
    瑪格麗特讓一個護工暫時代替自己看護父親後,轉身匆匆走出了病房。
    還差一百塊。她考慮回學校把情況向費連娜女士說明,請求預支一部分薪水,剩下的或許就只能去找史密斯教授的女兒琳達借了。她應該肯借給她的。
    雪越下越大,路面開始積出一層厚厚的積雪。瑪格麗特心事重重,走下醫院門口台階的時候,鞋底微微打了下滑。好在自己及時站穩了,但胳膊不小心打了下一個正從對面走過來的人。
    「非常抱歉。」瑪格麗特沒細看,匆匆道了聲歉後,繼續低頭匆匆往前。
    對方一愣,注視她背影片刻後,突然朝她迅速跑了過來。
    「對不起,請問您是……」他停了下來,彷彿有點不敢置信。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對方終於確認自己沒看錯,失聲叫了起來。
    瑪格麗特一愣,終於認真地看了眼對方,認了出來。
    面前這個穿了件呢子外套,頭戴一頂帽子,而滿臉驚喜之色的年輕男人,居然就是一年前曾在泰坦尼克號同桌吃過一頓午飯的那位克拉倫斯先生。
    「克拉倫斯先生!」突然遇到一個舊日相識,儘管瑪格麗特急著要走,但還是露出禮貌的微笑,和他打了聲招呼。
    「上帝啊!真的是您!剛才看到了您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顯得非常興奮,注視著瑪格麗特,眼睛一眨不眨,「我還以為您已經死在了……哦抱歉!我不該這麼說您的,但是當時我沒在上岸者的名單里發現你的名字,我真的以為你已經……哈!您原來安然無恙!這太好了,簡直是太好了!呃,很抱歉我這麼失禮,通常我不會這樣的,只是突然這樣看到了你,我實在是太意外了……」
    可能是太過興奮了,自己說到最後,他自己彷彿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停了下來,不安地搓著手,朝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瑪格麗特微笑道:「沒什麼。能再次遇到您,我也感到很高興。但是很抱歉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下次我們再見。」
    她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的時候,卡拉倫斯追了上去,「費斯小姐,剛才我留意到您從裡面出來時彷彿有心事的樣子。這裡是醫院,出了什麼事嗎?抱歉我知道我不該多問,但如您所知,我也是醫生。雖然不在這家醫院工作,但或許我也可以給您提供一點幫助。」
    瑪格麗特把父親被圓木砸傷需要做手術的事簡單講了下。
    克拉倫斯的神色變得嚴肅了起來,安慰她幾句後,說道:「菲斯小姐,我建議您可以把您父親轉到我所在的聖約翰長老會醫院接受手術。非常巧,現在正好有一個還在進行中的慈善醫療項目,能為像您父親這樣的意外傷害者提供減免醫療援助。而且坦白說,我就是這個醫療項目的負責人之一。這樣你自己大概只需要支付三分之二的費用。」
    瑪格麗特意外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轉過身,看了下身後醫院的大門,低聲道,「說實話,最重要的一點,聖約翰長老醫院的設備和條件比這裡要好上許多。如果您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您父親恢復健康的。」
    幾乎沒再有什麼過多猶豫,瑪格麗特接受了他的好意。
    無論是從為父親考慮還是省錢的角度來說,她都沒有理由去拒絕這樣一個善意的提議。
    「非常感謝您,克拉倫斯先生!說真的,現在我心裡感覺踏實了許多。謝謝您的幫助。」瑪格麗特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
    「不不,能為您做點什麼,我感到非常榮幸。」克拉倫斯急忙說道,「我過來正好是想找個在這裡工作的朋友,那麼事不宜遲,現在我就去打個電話幫您聯繫我的醫院,然後安排您父親轉過去。」
    他轉過身,急匆匆往裡面跑去。瑪格麗特急忙跟了上去。

☆、Chapter 41

聖誕節過後的第二天早晨,曼哈頓西15街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之間的一座別墅式豪宅里,管家洛夫喬伊站像往常一樣准點地站在餐桌邊,等著主人過來用早餐。
    這是他堅持多年的習慣。最近一年以來,因為在泰坦尼克號事故中浸在冰海裡的時間過久,他的腿腳變得有點走路不便,但哪怕卡爾再怎麼抱怨,稱看到他那張沒表情的臉會影響胃口,他也決不放心讓別的僕人取代自己的這種貼身服務——彷彿只要桌上的那塊牛排不是自己親手端過來的話,卡爾就會少吃一塊似的。
    卡爾走了進來,身上隨意裹件深藍色金絲絨晨袍。坐下後倒了杯黑咖啡,喝了兩口,開始翻報紙。
    「先生,昨晚勞倫斯家的聖誕聚會怎麼樣?」
    洛夫喬伊把裝了新鮮奶油的罐子和幾片剛烤出來的邊緣泛著誘人金黃色的鬆軟麵包推到他的面前,不經意般地問了一句。
    「……見鬼的聖誕節!」卡爾眼皮都沒抬一下,開始抱怨,「不過是裝飾品商人編出來騙錢的伎倆!……鈴聲叮噹,孩子歡唱,一切快樂又光明!掛上你的聖誕襪,說出你的禱告詞……」他用誇張怪誕的語調模仿一首時下最流行的聖誕曲,然後做了個厭惡的表情,「昨天我本來就不該去的!簡直是自己找罪受!維多利亞式聖誕派對……破葡萄乾蛋糕!你知道的,我最恨吃葡萄乾了!」
    洛夫喬伊對他這種從小就表現出來的、直到現在還偶爾會冒頭的頑劣兒童式主觀抱怨充耳不聞。只是盡責地提醒道:「侯爵夫婦邀請您過去,可沒指望您能看中他們家的廚子。勞倫斯小姐您見了嗎,覺得怎麼樣?」
    「呆板、無味。」
    「一隻裹在裙子里的會走路的芝士蛋糕!」
    他補充了一句。
    儘管洛夫喬伊早就習慣了他的這種刻薄,但聽到他用這種口吻形容一個侯爵小姐,他還是……
    他忍住內心要暴走的衝動,臉皮抽了抽,用容忍的口氣說道:「霍克利先生,之前那位馬丁家的子爵小姐,您覺得她太醜;威廉姆斯家的,您評價她全身養分都澆灌了胸部以致於大腦空空;現在這位勞倫斯家的小姐,據我所知,她非常漂亮,也很有教養,更重要的是,侯爵夫婦也殷切地期待能結下這門婚事,但是您這樣的態度,什麼時候才能結婚呀……」
    他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傷感之色,「要是您父親還活著,他一定會……」
    「就算我祖父還活著,昨晚那位小姐也依然是一隻裹在裙子里的蛋糕!」卡爾打斷了他的話,「看吧,不用等戰爭爆發,現在就已經有各種各樣帶著各種頭銜的人跑到紐約來了!夠了,我不想聽你囉囉嗦嗦個沒完,乾脆告訴我吧,我大概還要去見多少個女人?」
    洛夫喬伊急忙拿出隨身帶著的小記事本,翻開。
    「……收到艾倫·奧蘭斯女伯爵的邀請函。她的前夫是波蘭伯爵,現在她自己有女伯爵稱號;來自俄國的一位貴族夫人,據說有皇室血統,她的女兒精通四門語言,……哦,這是剛上個月來到紐約的藍道夫子爵夫人的邀請函,希望您能出席她和她丈夫下周舉辦的一個家庭沙龍,他們雖然是愛爾蘭貴族,但從祖輩開始就一直活躍在倫敦社交界,頗有聲望。瑪格麗特是子爵小姐的名字,聽起來就是位可愛的小姐……」
    卡爾突然「啪」地摔下了手裡的咖啡杯。液體沿著杯口漾了出來,灑在雪白的刺繡桌墊上,立刻在上面染出一團深棕色的污痕。他臉上原本帶著的那幾分戲謔般的表情也倏然消失,露出不耐煩、甚至是慍怒的神色。
    洛夫喬伊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提了一個不恰當的名字。
    「下周不是要在戴維斯酒店舉辦新年答謝會嗎?她們要是肯賞臉的話,全都過來吧!」
    卡爾冷冷說道,扯下了餐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身離開。
    ————
    「瑪格麗特,八點前必須把這條裙子送到戴維斯酒店!」
    時裝精品店的女店主萊爾森太太高聲叫著瑪格麗特的名字。
    瑪格麗特走了過來,接過這個用米分紅色緞帶和蝴蝶結裝飾的精美扁平大盒子。在問清地址後,捧著盒子急匆匆地出了時裝店。
    半個月前,因為克拉倫斯的關照,父親不但得以換到一間較為乾淨清靜的病房裡,術後護也得到了比之前好了許多的對待。這讓瑪格麗特非常感激。幾天之前,他終於出院回家休養了。因為肩上經濟壓力驟然加大,瑪格麗特接受了介紹所太太提供的這個職位——從學校下班後,立刻趕到這家位於百老匯大街附近的精品時裝店繼續晚上三個小時的工作。
    這家精品店裝修豪華,衣服價格昂貴,主要客人是曼哈頓闊太太、電影女明星或者百老匯劇院裡的女演員。瑪格麗特兩周前來面試的時候,店主萊爾森太太不但檢查她指甲縫是否乾淨、頭髮里有沒有蝨子,甚至要求她脫衣服檢查皮膚上有沒有任何傳染病。瑪格麗特對那帶著點侮辱意味的一刻印象深刻。但是當萊爾森太太最後點頭後,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職位,畢竟,像這樣不要求全天工作的兼職機會並不是很多。
    瑪格麗特出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曼哈頓大街上到處閃著用霓虹燈裝飾的廣告牌和燈箱。法國人在幾年前才剛發明的這種彩燈,現在已經迅速就成了曼哈頓夜色里的最時髦的玩意兒。
    她手上捧著的這套衣服的主人是時下最受歡迎的電影女明星多蘿西。她原本已經拿走了衣服,突然又嫌腰身過於寬松,臨時送回來修改,要求今晚八點前一定要送到戴爾森酒店,萊爾森讓女裁縫趕著修改完後,派瑪格麗特去送衣服。
    戴維斯酒店與時裝精品店隔著幾條大街。瑪格麗特在八點前準時到達戴維斯酒店時,見酒店邊上的停車場里停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汽車。她並沒有多加留意,向門童說明情況後,走進酒店大門,徑直來到前台,把裝了衣服的盒子交給前台。
    「你可終於來了!多蘿西小姐剛才還來問過衣服,說如果到了,讓直接送到大禮堂邊上的一號更衣室里去!」穿著筆挺制服的前台轉過身,模樣顯得很匆忙,「抱歉今晚我們這裡太忙了,剛剛我的最後一個助手都被叫走了!我實在抽不開身,能麻煩你把衣服送到更衣室嗎?很好找。你往大禮堂去,不用進去,到門口後向右拐,再向左,就能看到更衣室了!」
    瑪格麗特答應了,轉身朝大禮堂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那個方向傳來陣陣樂隊現場演奏的歡快樂曲聲和歡聲笑語。走得近了些,聲浪更是撲面而來。
    大禮堂的兩扇大門左右大開著,裡面燈光璀璨,頂端拉滿顏色鮮艷的各種彩帶,中間搭了個圓形高台,上面鋪著醒目的猩紅色地毯。到處都是穿著隆重晚禮服的男女賓客。侍者托著盛了香檳的盤子如魚穿行其間。
    裡面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派對。
    瑪格麗特沒有細看,瞥了一眼就往剛才前台所指的方向走去。順利找到一號更衣室,把衣服交給已經等在裡面的多蘿西的女伴後,轉身循著原來的路離開。
    她再次經過禮堂大門的時候,裡面的氣氛正好到達了一個高氵朝。一輛放了個碩大的系著彩帶的香檳瓶模型餐車被推到了圓形舞台的中間。樂隊停止了演奏。裡面的喧嘩聲也靜了下去。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侍者打開了巨大香檳瓶的蓋子,在一聲模擬的「啵」的開蓋聲中,瓶口裡霎時飛出無數條彩色絲帶和閃閃發亮的彩色箔紙。就在所有人以為這就是結束時,一個非常漂亮的、燙著捲髮的金髮女郎突然從瓶口裡鑽了出來。
    「多蘿西!」
    她在賓客因為太過意外而發出的歡呼聲中朝四面做了個姿態優美的致意動作,最後看向站在距離自己不遠之外的今夜派對的主人,送去了一個含情脈脈的飛吻。
    「卡爾!怎麼樣,還不賴吧?我跟你說過,我會給你今晚派對送去一個巨大驚喜的!」
    安排了這一幕的紐約某財政官員看向身邊的卡爾,得意地問道。
    卡爾嘴裡咬著根雪茄,一隻手插在褲兜里,看著已經朝自己搖曳走來的女明星多蘿西,聳了聳肩,「確實是個巨大的‘驚喜’!」最後他笑著,帶頭鼓了鼓掌。
    樂隊重新奏響樂曲。在賓客的起哄聲中,卡爾攬著多蘿西開始在舞池跳舞,轉過一個身的時候,他的視線無意投到禮堂門口的方向,目光突然停滯了一下。
    一個女人的背影,就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消失在了和大門相對的走廊拐角處。
    不過是一瞥而已,但是,竟然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臉上的笑意迅速凝固,突然松開還攬著的多蘿西,在她毫無防備的驚訝注視下,迅速朝外跑了出去。
    他跑到那道走廊盡頭時,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卡爾繼續追到酒店大堂,沒有人。最後他衝出酒店大門,目光飛快地四處梭巡。
    曼哈頓的夜色里,只有閃爍著的彩色霓虹燈和從燈下走過的紅男綠女。如果不是那種感覺如此熟悉,他幾乎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
    他站在酒店的門口,沈吟了片刻,轉身問一直站在門口的門童:「剛才是不是有一個女人出去了?」

☆、Chapter 42

「是的先生。」門童說道,「……好像是萊爾森太太時裝精品店的女店員。她是來給多蘿西小姐送衣服的。」
    「萊爾森太太時裝精品店?」卡爾重復了一句,立刻接著問,「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告訴我,越詳細越好!」
    「是的,我記得!她金髮,個子大概這麼高……」
    難道有機會為這樣的人物近距離答疑解惑,門童開始使勁回憶,唯恐自己遺漏了任何一個細節。
    「……下巴尖尖的……長得很漂亮……我給她開門,她笑著向我道謝的時候,我看到她臉頰上露出酒窩……對的!金髮,有酒窩!笑的時候乍一看,倒有點像多蘿西小姐呢!呃……」彷彿覺得這個說法有點不恰當,他急忙又補充一句,「當然,她沒有多蘿西小姐那麼漂亮。」
    卡爾的瞳孔微微一縮,眯了眯眼。
    「卡爾!出什麼事了?」
    這時候,多蘿西的身影出現在酒店玻璃大門的另一頭。她跑了出來。「大家都在看著我們呢!」到了他邊上後,她說道。帶了點不滿、但聽起來卻又十分親暱的撒嬌口吻。
    她自然有資格和他用這種語氣說話。雖然在不久之前,她還不過是無數籍籍無名的電影女演員中的一個。但大約半年前,在她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面前這個男人後,她就開始交上好運了。不斷有導演找她拍片。他在曼哈頓地段最好的位置給她購置公寓,對她一擲千金、有求必應。但有一點,他從沒有帶她出席過任何她想露面的場合。不管她怎麼暗示,他對此完全沒有反應。終於等到今晚這個機會,憑著自己的小狡獪和一向無敵的甜美笑容,她輕易就說服了與自己成名前有過來往的那個紐約財政官員安排了剛才那樣的精彩一幕。作為一個將派對氣氛推向□□的驚喜小節目,毫無疑問她非常成功。她是一顆冉冉升起的電影新星。大家對於能用這種方式在這裡突然見到她報以熱烈無比的歡迎,而她也巧妙地用這種幾乎公開的方式在這場匯聚了全紐約所有名流的盛大派對上向別人宣告了她和派對主人之間非同尋常的關係。既然來賓們都那麼高興,作為主人的他又怎麼可能計較她的不請自來?就算他有點生氣,只要過後她帶著自己的甜美笑容在床上向他施展一下女性魅力,他自然也就會原諒她了。這一招以前以前屢試不爽。她對此很有信心。唯一叫她感到鬱悶的,就是剛才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丟下她走了。這讓她感到有點丟臉。所以也追了出來。
    卡爾轉過頭,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
    電影雖然流行起來的時間並不長,而且還處在無聲時代,但從問世後,迅速就成為最時髦、也最受大眾歡迎的娛樂之一。著名演員受歡迎的程度不亞於老牌的百老匯明星,而對於投身這個行業的專業門檻資格要求又遠遠低於百老匯舞台,所以吸引了無數夢想成名的年輕女孩。能夠在競爭者如雲的電影圈里堅持下來,多蘿西自然深諳察言觀色的本領。她立刻就覺察到了他回頭時表露出來的那種被打斷了的不悅之色,急忙上前輓住了他的胳膊,改成委屈的撒嬌語調。
    「卡爾,真的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尼克森先生找到我要安排這樣一個助興小節目,說是給大家送個驚喜。我沒理由拒絕……但是你突然跑出來幹什麼?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她仰著臉,衝他露出甜蜜的笑容——她知道他喜歡看自己對他笑。
    卡爾盯著她,一語不發。在她感到開始有點不確定的時候,他突然揚了揚眉,「你是對的,我的甜心。大家看到你都很高興。」他順口說道,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給門童。
    多蘿西松了口氣。門童也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樣就能收到如此一筆幾乎抵得上他一個月薪水的小費,受寵若驚地接了過來,不住鞠躬感謝。
    卡爾和一直緊緊輓著自己胳膊的多蘿西朝大禮堂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停下腳步,示意她放開手。
    多蘿西臉上露出失望之色。但不敢違抗。怏怏地松開了手。
    卡爾沒有立刻進去。他停在原地。掏出煙盒,點了支新的香煙,深深地抽了一口,突然回頭對多蘿西說道:「等下我們提前退場。我帶你去萊爾森時裝精品店。你隨便買。」
    他說完,扭頭和一個已經看見自己從裡面迎出來的賓客微笑著打了聲招呼,大步走了進去。
    多蘿西又驚又喜。剛才的委屈和不滿立刻煙消雲散。
    跟了他這麼久,這絕對是他第一次陪她逛街買衣服!而且更重要的是,還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
    瑪格麗特出來經過大禮堂門口時,只注意到被射到半空後如雪花般飄灑的亮閃閃的彩色絲帶和箔紙,耳畔全是裡面傳出來的歡呼聲,除此之外,並沒多看一眼,走過門口後,就趕著離開了酒店。
    曼哈頓是個不夜城。時裝店附近有不少通宵營業的娛樂場所。相應的,開在這裡的時裝店也就延長了晚上的營業時間。瑪格麗特的工作時間是從晚上七點到打烊的十點。
    她回到店裡的時候,還不到八點半。陸續接待了幾個客人之後,過了九點,進店的人就開始少了。
    到了九點半,萊爾森太太也準備先離開的時候,服裝店的玻璃門突然被人推開。
    「多蘿西小姐!」
    對於竟然在這個時間遇到上門的老主顧,萊爾森太太感到很驚訝。但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臉上帶著笑容。她的視線隨即落在了和多蘿西一起進來的那個男人身上:卡夫羊絨的黑色帽子、筆挺的裁剪合身的同質地晚禮服,腳下那雙擦得光可鑒人的水牛皮皮鞋不經意地流露出曼哈頓那間最著名的意大利老工匠手工定制男士鞋店的強烈風格。他的面容很英俊,但如果不笑的話,很容易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冷漠之感。好在現在他嘴裡叼著支香煙,嘴角邊掛著一絲淺笑,雖然笑容很客套,但好歹讓他看起來顯得親切了不少。而且,這個男人彷彿有點心不在焉。點頭回應了下來自萊爾森太太的熱情招呼後,就撇下多蘿西,單手習慣性地插在褲兜里,感興趣般地四下看著,獨自慢慢踱著步,往裡面走去。
    「他就是霍克利先生。」
    多蘿西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向邊上的萊爾森太太低聲炫耀。
    萊爾森太太恍然大悟。
    這半年來,多蘿西在店裡的所有賬單都集中在月底一次性支付。因為數目激增,出於人類天性中的八卦因子,萊爾森太太暗地留意過送來的支票上的簽名,這才知道她原來成了來自匹茲堡的那位有名的鋼鐵巨頭的「女朋友」。
    沒想到他竟然會親自陪多蘿西來買衣服。萊爾森太太立刻對多蘿西刮目相看。臉上露出更加殷勤的笑容。
    「瑪格麗特!多蘿西小姐來了!快出來接待客人!「她朝裡面喊道。
    瑪格麗特正在里側的小庫房裡和另個名叫蘇珊的女孩在清點庫存。忽然聽到萊爾森太太叫自己接待客人,急忙應了一聲,放下手中東西,低頭檢查了下身上的制服,確定沒沾上任何灰塵後,臉上提前露出笑容,手搭在了門把手上。
    門被她推開一道縫,她抬起視線習慣性地看出去,繼續要推大一點時,臉上的笑容突然凍住。
    就在外面的店堂里,她視線的盡頭處,隔著幾排衣服架子,一個男人站在一條走道中間,嘴裡咬著支煙,視線落在對面掛在某件衣服上的一個標籤,彷彿這個小小的標籤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側對著她,彷彿完全沒有留意到她這邊的動靜,神情看起來甚至顯得很專注。
    瑪格麗特猛地合上了門。
    「萊爾森太太不是叫你嗎?你怎麼了?」蘇珊見她舉止反常,奇怪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瑪格麗特的胸口像突然被一塊巨石壓住,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了。
    「……我突然感到頭疼,肚子也不舒服……」她呼吸了幾口氣,慢慢蹲到地上,低聲懇求,「你能幫我出去接待一下客人嗎?就說我突然感到有點不舒服。求求你了。」
    蘇珊吃了一驚,走到她面前,發現她臉色確實蒼白,說話有氣沒力的樣子看著也不像是裝的,急忙說道:「我接待客人沒問題。但你不能自己這樣留這裡呀!我幫你跟萊爾森太太說一下,你趕緊先走吧,實在不行還是要看醫生的!」
    「不不!」瑪格麗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別多說什麼。我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稍微休息下就好。讓萊爾森太太不高興的話,我怕她會辭退我。」
    「好吧……」蘇珊嘆了口氣,「那我先出去了。再不出去她要罵了。」
    她扶著瑪格麗特坐到一條凳子上後,急匆匆地推門出去。
    萊爾森太太對店員的拖拖拉拉感到有點不高興。只是貴客就在邊上,所以忍住沒發作,只皺了皺眉,壓低聲問:「瑪格麗特呢?」
    「抱歉萊爾森太太,她突然有點不舒服,所以我代一下她。」見萊爾森太太眉頭一皺,蘇珊急忙跟著解釋,「只是有點頭暈,稍微坐一下就好了。」
    「行了我知道了!快去招呼多蘿西小姐吧!讓客人等了這麼久!」萊爾森太太不耐煩地催促。
    「好的太太。」蘇珊急忙轉過身,臉上露出微笑,朝著多蘿西快步走去。
    萊爾森太太走到卡爾的邊上,臉上已經露出殷勤的笑容,「霍克利先生,女人通常看到漂亮衣服就會挪不開腳步。您要是等得無趣,我可以帶您到二樓坐坐,那是專門為紳士而設的休息室。您完全可以坐在那裡消磨上一兩個小時而不感到無聊……」
    「不必了,就這裡吧。」卡爾的視線冷冰冰地投到店堂深處此刻緊緊閉著的那扇門上,盯了幾秒後,轉向萊爾森太太,「你店裡還有一個店員?她叫瑪格麗特?」
    「是的。」萊爾森太太急忙回答,「瑪格麗特·費斯。好像是個英國人?來店裡還沒多久。只是晚上工作而已。剛才說是有點不舒服,所以怠慢了您和多蘿西小姐,請千萬不要計較。」
    卡爾依然盯著那扇門,面無表情。只是咬在他嘴裡的那截香煙頭突然紅光大熾。幾秒鐘後,他的額頭一側微微爆出青筋,突然吐掉煙,一語不發地用鞋底慢慢地碾,等到地板上煙頭被碾得米分碎後,他猛地轉過身,朝那扇門大步走去。
    萊爾森太太有點驚訝。
    就在剛才,她明顯感覺到了來自於他身上的那種突然迸發出來的戾氣。但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個女店員的兩分鐘的怠慢應該不至於讓他憤怒到這樣的地步。她急忙追了上去,剛想詢問他有什麼需要,又看見他突然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背影頓了片刻後,他緩緩地轉過身,剛才那種讓萊爾森太太感到甚至有點害怕的戾氣已經消失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我就坐這裡等吧。太太,您請自便。」
    他說完,走到靠牆邊擺放的一圈沙發旁,靠坐了下來,翹起一條腿,從衣袋里摸出一隻打火機,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起來。
    萊爾森太太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剛才看錯了。雖然她很想借機和這種人拉一下關係,但憑著她的眼見力,知道眼前這個霍克利先生彷彿並不耐煩自己去打擾他。與其惹他厭煩,還不如討好他的女人來得好。
    萊爾森太太和他別了一聲,親自去給多露西介紹衣服。
    卡爾一直坐在位置上,沒移動過半分位置。直到快十點鐘,多蘿西終於結束購物要打道回府了,他才收起打火機,從沙發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冷冷地最後瞥了一眼那扇依然依然緊緊關著的門,扭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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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3

瑪格麗特非常確定,剛才自己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卡爾應該是沒看到她的。唯一讓她感到擔心的,是萊爾森太太叫了她的名字,而她在儲物間里應了一聲。
    他會不會據此突然聯想到自己,或者聽出了她的聲音,繼而起了疑心過來察看究竟?
    不不,這不大可能!瑪格麗特立刻否定。距離泰坦尼克號事故過去已經一年多了。這個這麼晚了還陪女朋友到這裡買衣服的男人沒理由到現在還會把自己記得這麼清楚。而且,瑪格麗特這個名字太過普通了,在英國,意思是「珍珠」的這個女孩名字非常受父母的歡迎。瑪格麗特從前住南安普頓的時候,家附近就有好幾個和她同名的女孩。
    她就這樣躲在儲物間里,像一隻不慎一腳踩空掉進了陷阱中的小獸。儘管不斷這樣安慰著自己,但強烈的焦躁和恐懼感還是朝她襲來。最後她坐在這個空氣不太流通的小房間角落里的一張凳子上,手腳無力,渾身皮膚又濕又冷,比一個真正突然犯病的人其實根本也好不了多少。她的神經繃得彷彿下一秒隨時就會斷裂。來自門那邊的任何一點響動——多蘿西小姐的笑聲、萊爾森太太和卡爾之間那段聽不大清楚的對話聲,全都叫她感到心驚肉跳。她就像回到了一年前泰坦尼克號沈沒前的下個下午,這種折磨簡直叫人快要發狂。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這麼害怕和卡爾·霍克利再次面對面。僅僅因為她曾拿滅火筒敲破過他後腦勺這件事來當理由的話,顯然不足以解釋。但她就是沒法說服自己可以去面對他。她也沒法想象,萬一現在身邊這扇唯一能讓她把自己和他隔起來的門突然被推開,她就這樣出現在卡爾·霍克利面前的話,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子。
    時間如常一分一秒地過去,對她而言,慢得卻像是停止了走動……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一下被人從外推開。
    瑪格麗特猛地抬起頭,看見蘇珊出現在門口。
    「瑪格麗特!多蘿西小姐他們剛走了。她買了好多,等包好了,明天我們要給她送過去。」
    瑪格麗特繃得已經快到極點的神經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一下松懈了下來。
    「上帝啊——」她喃喃低語了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臉。
    「你怎麼樣了?還是很不舒服嗎?」
    「不不,我沒事了。我很好……」瑪格麗特急忙放下手,極力擠出一絲笑容,「剛才太感謝你了,你幫了我的一個大忙……」
    「瑪格麗特!」萊爾森太太充滿了惱怒的聲音傳了過來,人跟著也出現在儲藏室門口。
    瑪格麗特慢慢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萊爾森太太,抱歉我剛才……」
    「我不想聽你的任何解釋!」萊爾森太太打斷了瑪格麗特的道歉,生氣地責備,「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剛才的怠慢差點得罪了我的一個大主顧?上帝啊,我從沒遇到過比你更不靠譜的店員!當初我雇你的時候,你可向我保證過你身體很健康的!但是你瞧瞧!剛才發生了什麼?我支付給你工資,你卻用身體不舒服作藉口躲在儲藏室里偷懶!你就是用這種方式來為我的客人服務的?」
    「萊爾森太太,她不是故意的……剛才她真的看起來要暈倒了……」蘇珊急忙為瑪格麗特說情。
    「我辭職。」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忽然說道。
    蘇珊一愣,「瑪格麗特!」
    「是的,我辭職。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助,蘇珊,我很感激你。」瑪格麗特朝蘇珊笑了笑,轉而看向萊爾森太太,「您也一樣,萊爾森太太,謝謝您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工作機會。但現在我知道了,我可能真的不大適合在您這裡工作。明天起我不來了。如果我的這個決定給您帶來了麻煩的話,我再次向您道歉。」
    瑪格麗特脫下了身上的店員制服,折好放在邊上,又朝驚訝看著自己的蘇珊再次道了聲謝後,拿過自己的外套,立即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萊爾森太太憤怒表示將不支付給她這幾天工錢的咆哮聲。瑪格麗特充耳不聞。
    剛才被迫躲在門裡煎熬等待著的時候,她就已經做了這個決定:如果運氣夠好,躲過這一劫,她立刻就辭職不乾。否則,難保下次卡爾·霍克利還會陪那個女人來買衣服。
    而她不可能每次都能這麼好運地躲過去。
    ————
    汽車停在了多蘿西公寓大門前的街道上。
    「卡爾,今天我真高興!謝謝你,親愛的——」多蘿西湊過來,「晚上你留下來好嗎?」她瞥了眼前座的司機後背,紅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嬌聲嬌氣地低聲耳語,「……我在床上為你準備了一個大驚喜……」
    「我還有事。」卡爾略微不耐煩地側過臉,「你自己上去吧!」
    多蘿西一怔。想起剛才回來路上,他就一直面無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陪她去買衣服的。結果卻變成這個樣子。
    「不嘛……」她靠過來,撒嬌地扭了扭身子。
    「下車!」她的手碰到他脖子的那一刻,他突然冷冷說道。
    多蘿西再次愣了下。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而且是命令她下車。
    「卡爾,你怎麼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嘛?你突然變這樣,我好害怕……」
    她再次靠過來,試圖在他面前再撒一次嬌。
    按照以前的經驗,應該是管用的。
    「去給多蘿西小姐開車門!」
    卡爾眼皮都沒抬,只吩咐了司機一聲。
    司機急忙下車,跑到多蘿西坐的位置一側,打開了車門。
    「多蘿西小姐,請您下車。」
    多蘿西咬了咬唇。看了眼邊上這個男人那張冷漠得彷彿岩雕一般的側臉,忍住心頭湧上的強烈失望和驚訝,終於慢慢挪到車門口,鑽了出來。
    她剛站穩腳,汽車就朝前飛快滑去,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傍晚時分,瑪格麗特提著一袋從街邊一個販子推的小車上買的橘子,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親現在還只能躺在床上。雖然早上出門前她就給他預備了一天三頓的飯,但這樣留他一個人在家,她還是不大放心。
    經過她熟悉的那家職業介紹所門口時,她習慣性地扭頭看了一眼。
    距離她從萊爾森太太時裝店辭職已經過去了一周。提心弔膽地熬過了這一周的前幾天後,瑪格麗特發現一切都很正常。
    這應該表示那晚在時裝店裡,卡爾確實沒有聯想到自己。
    這讓她再次松了口氣,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慶幸不已。
    但是失去了那個原本可以兼職的工作,讓她感到還是有點遺憾。
    她猶豫了下,終於停住腳步,轉身折回來,鼓起勇氣,再一次進了職業介紹所的門。
    桑本德太太依然坐在那個老位置上。正如瑪格麗特所料,她的視線剛從滑到鼻尖的眼鏡片里看到她,立刻就抱怨了起來。
    「費斯小姐!你是怎麼搞的?萊爾森太太打電話叫我幫她重新找人,她還向我投訴你!我好心好意給你介紹工作,你卻這麼對待我對你的幫助!」
    瑪格麗特再三道歉。終於等到她氣平了些後,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您這裡最近還有什麼適合我乾的活嗎?」
    桑本德太太看了她一眼,終於低頭翻起了本子。過了一會兒,說道:「喏,有位桑頓太太過來,找一份鋼琴課的家教工作。出的價錢很好,但要求也很高……」
    「您這裡有我的資歷證明和我工作學校校長的親筆推薦信!您給她看了嗎?」瑪格麗特急忙說道,「請幫個忙!拜託了!我父親最近受傷,我需要多找一份兒活乾。」
    「嗯。」桑本德太太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鏡,「就是看在你第一份鋼琴家教工作乾得還不錯的份上,我已經把你介紹給她了。桑頓太太表示還算滿意。但需要試上一次課,然後再確定要不要你長期教下去。」
    「太感謝您了!」瑪格麗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謝謝您,太太!我保證我一定會好好教的。絕不會再發生像上次那樣的不愉快。」
    「好吧,那我就再相信你一回吧。」桑本德太太說道,「桑頓太太說,這個星期每天晚上她都有空。所以,如果今晚你就去的話,我現在先幫你打個電話,跟她說一聲就行。」
    「好的!我今晚可以過去!」瑪格麗特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
    桑本德太太撥了個號碼,和對方說了幾句後,放下電話。
    「已經說好了!今晚七點半。她會在家裡等你。她住在西十五街第七大道附近——」
    她寫了一張紙,遞了過來,「呶,這是詳細地址。」
    瑪格麗特沒想到能這麼順利就又找到了另一份教鋼琴的工作,壓抑住興奮的心情。接過地址後,再三感謝過脾氣急躁實際卻很善良的桑本德太太后,轉身離去。
    ————
    她懷著興奮心情急匆匆趕到家的時候,差不多六點半了。
    看一下父親,然後盡快出門。五十分鐘內,她應該能趕到桑頓太太位於曼哈頓區的那個地址。
    「爸爸!我回來了!你今天感覺怎麼樣!」瑪格麗特跨進家門就大聲喊道,「你吃了飯嗎?我給你買了橘子。橘子很甜……咦,桌上的東西哪裡來的?」
    桌上放了一籃子價格不菲的水果,還有一束鮮花。
    她停頓了幾秒,忽然醒悟了過來。
    應該是克拉倫斯。除了他,應該不會有別人會帶著這些東西來探望自己的父親。
    果然,下一秒,她抬起頭時,看到克拉倫斯臉上帶著笑容,從父親的房間里走了出來。
    「費斯小姐!前幾天就想來看您父親了。又怕打擾了他的休息。今天順路,所以就過來了。但願你們能原諒我的冒昧登門。剛才我檢查了下您父親的傷,看起來愈合得不錯。」
    「太感謝您了!」瑪格麗特急忙說道,「本來應該是我登門拜訪感謝您才對。之前我父親住院的時候,多虧了您的幫忙。現在還要您上門,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時候,房間門口傳來一陣拐杖落地的聲音。布朗·費斯拄著拐杖出來了。
    瑪格麗特急忙過去扶住了他。「您怎麼起來了!快回去躺下!」
    「瑪琪,克拉倫斯先生真是一個好人。」布朗·費斯感激地說道,「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沒什麼。我很樂意能為您做點我力所能及的事。」克拉倫斯和瑪格麗特一道扶著布朗·費斯回到床上躺下去。最後看著瑪格麗特,欲言又止的樣子。
    「瑪琪,我已經吃了晚飯了,我這裡沒什麼事了!我剛才問過克拉倫斯先生,他還沒吃晚飯。或許你可以換身衣服,帶卡拉倫斯先生到附近好點的餐館裡去吃頓晚飯吧!就當是小小的謝意。但願他不要嫌棄。」布朗·費斯突然說道。
    「哦不不!」克拉倫斯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我沒事的。我等下就走。我知道費斯小姐剛從學校回家,一定很累了……」
    「非常抱歉,」瑪格麗特用歉意的目光看著他,說道,「原本我是非常樂意留您吃飯的。但是很不巧,正好今天我新找了一份鋼琴家教的工作,約好今晚七點半過去上課。我恐怕不得不盡快出門了。克拉倫斯先生,下次等我有空,我一定會親自找您向您表達感激之情的。」
    「啊!」克拉倫斯掏出懷錶看了一眼,立刻說道,「時間有點緊了。你要去哪裡,我送你過去吧!」
    瑪格麗特急忙推辭。但克拉倫斯執意要送,說自己反正也沒事。瑪格麗特見快七點了,只好答應下來。到房間里匆匆換了件衣服,和父親告別,拿了自己上課用的樂譜夾子後出門了。
    克拉倫斯的汽車停在她家巷子出來後的街口。上車後,克拉倫斯正要發動汽車,突然又停了下來。匆匆跑走。片刻後,他跑了回來,坐進汽車後,轉頭遞給瑪格麗特一條紙袋。
    瑪格麗特打開熱乎乎的紙袋,看見裡面裝了個三明治,還有一杯帶著蓋子的熱飲。
    「你沒吃晚飯。趕緊吃吧!」他衝她笑了笑,轉頭髮動了汽車。
    瑪格麗特心頭忽然湧出一股暖流。
    「謝謝。」
    她低聲說道。
    ————
    七點二十分的時候,汽車停在了地址所指的一座聯排式兩層別墅大門前的車道上。
    別墅里亮著燈光,照得花園中游泳池的池面波光粼粼。
    瑪格麗特向克拉倫斯道謝,拿了自己的樂譜夾,匆匆下車的時候,克拉倫斯忽然說道:「費斯小姐,等你上完課,這一帶的巴士應該已經停了。我今晚反正沒事。兩個小時後我會過來到這裡接你,然後送你回家。」
    瑪格麗特推辭,他說道:「請不要推辭,也不要覺得過意不去。我沒別的意思。這一帶的出租汽車或馬車原本就不多。我只是不想讓你一個人走夜路找車回家而已。」
    他的語氣真誠。雖然瑪格麗特並不希望再這樣麻煩他,但實在不好生硬拒絕,加上和雇主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只好匆匆道謝,隨即轉身往別墅大門走去。
    她按了門鈴。很快,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從房子里走出來,給她打開了門。
    「你就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吧?」對方臉上帶著笑容,「我就是和桑本德太太聯繫過的桑頓太太。你請進來吧。」
    她的和氣立刻讓瑪格麗特感到放鬆了下來。
    雖然她一眼就看出來,這位桑頓太太應該不是她原先以為的女主人,更像一位女性管家。但既然她都這麼和氣,想必那位雇主太太也不會苛刻到哪裡去。
    「見到您很高興,桑頓太太,」瑪格麗特跟著她進入闊大的房子里後,看了下空無一人的四周。
    「請問我的學生在哪裡?是男孩還是女孩?或者,我需要先和孩子的父母先見個面嗎?」
    桑頓太太彷彿一愣,隨即說道,「不用。他已經在等你了。我這就帶你去琴房。跟我來。」
    她轉身,朝樓梯方向走去。
    瑪格麗特跟她沿著打磨得閃閃發亮的棕色橡木樓梯登上二樓,最後停在一個房間的面前。
    「您進去吧。」
    桑頓太太說完,轉身離去。
    裡面應該就是跟自己學鋼琴的那個男孩子。對付小孩子,她還是比較有經驗的。
    瑪格麗特敲了敲門,沒聽到回應,便打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的燈光明亮而溫暖。桌椅錯落擺放。兩扇幾乎落地的巨大拱形玻璃窗戶前垂落著白色的刺繡紗簾。邊上,拜訪著一架非常考究的嶄新紅棕色斯坦威三角鋼琴。
    琴凳上沒有人。靜悄悄的。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奇怪。在原地停留了幾秒。正想出去找剛才那位桑頓太太問個清楚,忽然,鼻端里飄來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彷彿剛才有人在這個房間里抽煙。
    循著這氣味的方向看去,她才留意到,房間角落里那張此刻正背對著她的轉椅上似乎坐了一個人。
    「您好。我是瑪格麗特·費斯。剛才桑頓太太帶我到這裡。請問……我的學生在哪裡?」
    瑪格麗特朝那張椅子走了過去。快到的時候,腳步遲疑了下來。
    這氣味……彷彿有點熟悉。她以前在哪裡聞過一樣。
    瑪格麗特皺了皺眉。腦海裡關於嗅覺的那部分記憶忽然被喚醒。
    她猛地後退了一步。
    幾乎與此同時,那張背對著她的椅子慢慢轉了過來。
    她看到卡爾·霍克利靠坐在椅子里,手裡握著一隻正吐著歡快藍色火苗的打火機。
    「叮!」
    他摁下了打火機的金屬蓋子。火苗瞬間熄滅。
    他抬起眼,注視著瑪格麗特,沒有任何表情。
    ————
    渾身的血液倏然凝固。
    就在和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原來他早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或許就是從那個她還為自己的逃脫而感到慶幸無比的時裝店之夜開始。之所以遲遲沒有戳破,或許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讓她在經歷過忐忑的折磨和自我慶幸之後,在毫無防備的今晚,自己可笑地一頭撞到他的面前。
    這才符合他的作風。
    ————
    卡爾丟下手裡的打火機,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她走來。
    瑪格麗特想轉身逃走,逃出這座房子,但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地上,無法挪動半寸,只能被動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朝自己越逼越近。
    最後他停在了她面前。冷淡的瞳孔盯著她失去血色的臉。片刻後。
    「久違了,瑪格麗特·費斯小姐!」他冷冷說道。
    沈默。
    瑪格麗特垂下眼睛。當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終於回歸到它應該在的位置後,她閉了閉眼睛,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卡爾·霍克利先生,你想幹什麼?」
    「請你來教我彈鋼琴。」卡爾扯了扯嘴角,「否則,你以為呢?」
    再次沈默。
    卡爾聳了聳肩,自己踱到鋼琴前,坐到了一張琴凳上,打開琴蓋,信手划過黑白琴鍵。
    鋼琴發出了一串跳躍的清脆音符聲。
    「為了準備上課,我可是花了大價錢買了這架新鋼琴。怎麼樣,你覺得還滿意嗎?」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彷彿閒聊般地說道。
    瑪格麗特繼續沈默。片刻後,終於鼓起勇氣,對著他的背影說道:「霍克利先生,我很抱歉我之前對您隱瞞了一些事。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現在既然您都知道了,如果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吧。您完全不必這樣……」
    「我叫你給我上鋼琴課!你聽不懂我的話?你他媽的就是這樣對待花錢雇你來上課的雇主?」
    卡爾突然咆哮了起來,一隻手重重地砸向琴鍵。咣的一聲巨響,鋼琴發出一陣怪異的、長長的嘈雜聲。余聲久久不絕。
    瑪格麗特抖了一下,立刻閉上了嘴。
    卡爾彷彿餘怒未消,背著她呼吸了幾下後,一字一字說道:「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要是再不過來,知道我接下來想幹什麼嗎?」
    瑪格麗特急忙走過去,坐到了另一張琴凳上。

☆、Chapter 44

「……」
    瑪格麗特坐下後,膽戰心驚地看向他。
    他盯著她,目光陰沈。
    「給我彈!」片刻後,他冷冷說道。
    「請問……您要我彈什麼?」雖然已經極力控制情緒,但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微微有點發抖。
    「你他媽的愛彈什麼就彈什麼!我怎麼知道!」他衝她吼了一聲。
    瑪格麗特急忙扭過臉,定了定神,抬起雙手放到琴鍵上,開始彈巴哈的《g弦之歌》。
    這是她非常喜歡的一首古典鋼琴曲,熟悉得也像是融入了她的指端。但是身邊蹲著這樣一座不知道下一刻什麼時候就會爆炸的火藥桶,關鍵是這個火藥桶還長了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現在正死死地盯著她,她的手指開始變得不聽使喚,頻頻彈錯音節,好容易等這首曲子勉強彈完,她的手心已經濕透了,額頭也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她收完最後一個音符,顧不得擦汗,抬眼看向他。
    他正低頭翻著她帶來的樂譜,翻得嘩啦作響,視線最後落在其中一張右下角帶著的「m·f」簽名上,定了片刻。
    「繼續!」
    他忽然動了動嘴唇,冷冷說道。
    瑪格麗特沒有說話。默默地用膝蓋上的裙面擦了擦濕滑的手心後,開始彈另一首曲子。
    肖邦《e調前奏曲》、威爾第《四季》、貝多芬《月光》……在邊上這個男人的威逼注視之下,她一曲接一曲地彈下去,或者說,她根本不是在彈鋼琴,而是腦海裡冒出什麼就彈什麼,手指在琴鍵上的純粹機械運動而已。
    她已經彈了快兩個小時。他沒讓她停,她也就只能一直彈下去。最後當她彈到舒伯特《第二即興曲》。在一開頭的三連音部分,沒聽到她熟悉的如同溪流奔洩而出的音符,取而代之,鋼琴發出連續的不協調的錯音,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處理錯降e大調時,從見到身邊這個男人開始起就繃了一晚上的那根神經徹底斷裂了。
    她突然停了下來,手搭在琴鍵上,扭頭看向卡爾,對上了他的目光。
    「繼續!我叫你停了嗎?」
    他隨手把樂譜擲到地上,低頭開始點一支香煙,發覺琴聲突然斷了,抬眼瞥她一下,挑了挑左邊的一道眉毛。
    「夠了!我受不了了!」瑪格麗特看了一眼撒了一地的樂譜,衝著他嚷道,「你處心積慮把我騙到你跟前,就是叫我給你彈琴?你到底要說什麼,你說啊!這樣算什麼意思?我不彈了!」
    她猛地合上了琴蓋。
    卡爾慢慢打開琴蓋。
    「給我繼續彈。」
    瑪格麗特不動。
    「我說,給我繼續彈!」他的聲音突然提高。
    瑪格麗特看著他。
    卡爾盯著她,眼皮微微一跳。突然扔掉手裡剛點著的那支香煙,從外套內兜里摸出一疊用曲別針別住的卡片,重重地甩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
    卡片散落到瑪格麗特的膝蓋上。瑪格麗特低頭揀了起來,意外地發現竟然是自己向移民局申請移民的表格和她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她笑得陽光燦爛。
    「這些怎麼在你這裡?」
    因為太過驚訝,她生氣地抬起頭。
    「你在質問我?你這個狡猾的騙子!」他咬牙切齒地反問了一句,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瑪格麗特的胳膊,像抓小雞一樣地把她整個人從琴凳上提了起來。
    瑪格麗特猝不及防地尖叫一聲,隨即發現自己被他重重地頓坐到了鋼琴上。琴鍵承受不了這種突然而至的重量,怪叫著,顫抖著,在瑪格麗特的臀下發出混雜了各種音調的奇怪呻|吟聲……
    「你幹什麼?毀了這架琴嗎?」
    出於一種喜愛樂器的本能,瑪格麗特急忙要從琴面上下來,但被他摁得死死。
    「讓它見鬼去吧!」他吼了一聲,「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可真是聖母瑪利亞轉世!救泰坦尼克號上的人不算,現在還心疼起一架鋼琴?你他媽的怎麼就把我往死裡弄去?」
    他抵在瑪格麗特的身前,憤怒的一張臉差點壓到她的臉上。瑪格麗特不得不盡量往後仰去,直到後背抵靠在了樂譜架上。
    「我發誓我沒有不管你!」瑪格麗特立刻解釋,「我很抱歉當時我確實打暈了你,我怕你對我不利。但過後我跑過來找你了。但是,等我回去後,我發現你人已經不在那裡了!我還去附近找過你,始終沒見到你。我想你應該已經蘇醒自己離開,或者被別人救走了。抱歉當時場面太亂了,我沒法知道你去了哪裡,那一層又快被水淹沒,我沒辦法才離開上了甲板的!」
    他眯了眯眼,彷彿在估量她這話的可信程度。
    「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發誓!請你原諒我,霍克利先生。當時我也是沒辦法了……」瑪格麗特再次說道。
    他哼了一聲。臉色終於稍稍放緩了些,慢慢站直身體,不再像剛才那樣逼壓著她。
    瑪格麗特穩住心神後,聽到屁股下的鋼琴還在呻|吟,這種感覺很怪,於是想滑下來。就在她剛挪了下臀的時候,卡爾忽然像想起了什麼,臉色又轉為陰沈,朝她逼壓了下來。
    「費斯小姐,我就當你那時候差點打死我是迫不得已,那麼你能否再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讓斯特勞斯太太向我隱瞞你還活著的消息?」
    瑪格麗特一愣,睜大眼睛看著他。
    「別用這種無辜的眼神看著我!」他吼了一聲,「我和施特勞斯太太通過電話!你一直和她保持通信往來,卻讓她瞞著我你還活著的消息!要不是現在被我發現了,你他媽的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藏起來不見人?」
    「好吧,好吧,霍克利先生,你冷靜一下,」瑪格麗特急忙安撫他,「我承認我是不該讓她隱瞞我的消息,但是從獲救後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不想再和這條船扯上任何關係,我想盡早忘掉那段可怕的經歷。這樣不行嗎?」
    「你卻聯繫了斯特勞斯太太!」
    「她不一樣……」瑪格麗特極力解釋,「她和施特勞斯先生對我那麼好,施特勞斯先生又不幸遇難,我怎麼可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都對你好,就我他媽的一直在欺負你,是不是?」
    瑪格麗特垂下眼皮,盯著他外套上的暗色紋路。
    「啞巴了?你給我說話!」他又砸了一下可憐的琴鍵。鋼琴再次怪叫一聲。
    「……您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也說不好……」
    她不想違心回答,又怕會惹他暴怒,在他逼問下,只好含含糊糊地糊弄過去。
    「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知不知道,老子為了你差點——」
    他的眼睛里冒出一陣火星子,話說一半,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
    瑪格麗特看著他。
    他盯著她,深深呼吸了兩口氣,神情漸漸變得涼薄。
    瑪格麗特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再說話。因為剛才被迫一直往後靠在樂譜架上,時間略長,腰就開始感到有點酸。於是動了動,小聲說道,「……可以讓我先下去嗎?鋼琴這聲音吵得我頭暈腦脹……」
    他沒表示。
    瑪格麗特急忙從鋼琴上溜下來,站到了離他稍遠些的位置。
    兩個人都沒說話了。就這樣相對站在鋼琴兩頭。氣氛顯得異常沈悶。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抽煙。
    瑪格麗特其實極其厭惡他抽煙的這個習慣,但和她沒半點關係。所以視而不見。
    再片刻後,瑪格麗特開始把視線投向房間里的那架鍍金鐘,盯著它的秒針。在它終於走完最後一圈後,松了口氣。
    「……時間好像到了……我該走了……」
    她說完,匆匆蹲到地上去撿樂譜,最後去拿掉在鋼琴上的最後一張時,一隻男人的手突然從側旁伸了過來,把她的手摁在了琴鍵上。
    這一次,鋼琴發出一聲清脆的鳴聲。
    瑪格麗特抬眼看他。
    「你給我待在這裡!」他皺著眉,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瑪格麗特咬了咬唇,慢慢地把自己的手從他有點灼人的掌心和冰涼的琴鍵中間抽了出來,低頭整理自己的樂譜。最後抬起頭,看著他。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你很生氣。我也知道我接下來的話,可能會讓你感到不高興。但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既然到了這一步,我也不得不說,說真的,我不認為你到現在還會為我當時給你帶來的那點經濟損失或者麻煩而感到耿耿於懷。您現在有了新的生活,您過得非常好。既然這樣,我就不大明白了,我們之間並沒什麼大的交情,就算我對你隱瞞了我活著的事,這也只是我自己的選擇,您又何至於這麼生氣,好像我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
    卡爾看著她,冷淡的一雙瞳孔里倒映著來自她身後落地燈的兩點燈光,微微閃爍。
    他忽然朝她走了過來。
    「上過床。在你眼裡,這也不算什麼大交情?」
    他拿走她手裡的夾子,隨手放到鋼琴蓋上,然後湊到她耳畔,用譏嘲的語氣問道。
    瑪格麗特的臉迅速漲紅,立刻往後退了一步。
    「請不要提這個!雖然這對我來說確實不算什麼。不過是交易而已!我想對您來說,更不算什麼!」
    她的反應彷彿讓他感到有點愉悅。他看著她泛紅的臉頰,神情變得輕鬆起來,最後,唇角甚至往上挑了挑。
    「費斯小姐,我記得你說過我是個商人。言下之意,也就是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要是沒記錯,我們上次還沒結束就被打斷了。而且說實話,你上次什麼都不會,躺在那裡基本只是我在取|悅你,根本值不了那個價……」
    「你侮辱夠了沒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和你這種人說話!」
    瑪格麗特羞憤交加,轉身朝門口去。
    卡爾一個箭步追上,從後抓住她的胳膊,扯了一下,瑪格麗特立刻被他再次壓在了鋼琴上。
    「費斯小姐,要是你覺得我這麼說侮辱了你,那麼我收回並道歉。換一個方式吧。」他忽然改了語氣,聽起來還一本正經的,「我會告訴桑本德太太我對你很滿意。以後,除非我通知你不用來,否則每天晚上你都過來,給我繼續上鋼琴課。」
    「你要學哪門子的鋼琴?我不會來的!」
    瑪格麗特憤怒地掙扎。
    「那麼我就親自去你工作的學校接你,或許還可以順便和費連娜女士談點什麼。比如,給學校捐一筆款之類的。雖然我這個人通常更容易招人厭煩,但我想她大概會很樂意見到我的……」
    他用呢喃般的語調說著話,慢慢地壓向她。
    她被迫再次往後仰,直到徹底靠躺在了身後的琴架上。但他並沒停下來,到了最後,沈重的男性軀|體幾乎完全壓到了她身上,兩人越來越熾熱的鼻息也漸漸開始相互交織,四唇快碰到一起。
    「……臭不要臉!無賴!」
    就在他的唇快要壓到她嘴唇的時候,瑪格麗特猛地往側旁扭過臉,咬牙切齒地罵道。
    他頓了一下,片刻後,猝然放開了她,從她身上站了起來。
    「行了!」他微微背過身去,用一種不耐煩的語調說道,「就這麼定了!你可以走了!還有,」他側過臉,冷冷盯了瑪格麗特一眼,「那位克拉倫斯先生彷彿也並不在你想忘掉的名單之上。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在門口等你了。我不喜歡這個傢伙。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他來接送你!」
    瑪格麗特捏著樂譜的手在微微顫抖。「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這麼命令我?」
    「睡過你的人。這條件夠了嗎?」卡爾扯了扯嘴角,「要是不夠,現在我就可以讓我們的關係再親密一層。」
    他扯了扯衣領,朝她走了過來。
    瑪格麗特大驚失色,立刻轉身衝到門邊,打開門落荒而逃,最後在桑頓太太的驚詫注視之下,不要命般地衝出了房子的大門。

☆、Chapter 45

快到花園鐵門口時,瑪格麗特放緩腳步,等喘息平定了後,打開門,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
    克拉倫斯看到她從鐵門裡出來,立刻下車迎接。
    「你出來得比預定時間晚了點,」他替她打開車門,「不順利嗎?」
    「還算可以,」瑪格麗特坐進車里後,微笑道,「第一堂課,難免時間有點把握不好。」
    「是的,我剛才也是這麼想的。那麼,以後你就定時來這裡給你的學生上課嗎?要是你不覺得有不方便,我倒非常樂意像今晚這樣來接一下你。你瞧,反正我晚上通常也沒什麼事……」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瑪格麗特立刻婉拒,「但說真的,我可能需要重新考慮是否接下這個工作……那個學生……和我原來想象的,有點不一樣……」她含含糊糊地說道。
    克拉倫斯一愣,隨即彷彿明白了什麼,扭頭看了眼身後的這座房子。
    「是那孩子淘氣吧?如果確實不好教的話,那就不要勉強自己。慢慢再找合適的工作。」他安慰她,開動了汽車,最後送她回到了湯普森大街,停在巷子口。
    瑪格麗特進家門後,才想起來,自己的樂譜夾好像還落在卡爾那裡。
    幸好裡面只有一些普通的練習曲譜。
    沒了就沒了,也沒什麼值得心疼的。
    ————
    瑪格麗特躺在自己房間那張簡陋的床上,輾轉反側個不停。
    到了半夜的時候,她忽然聽到房間門口傳來父親的聲音:「瑪琪,你還沒睡著嗎?」
    瑪格麗特點燈開門,見父親拄著拐杖站在那裡,急忙扶他回房間躺了下去。
    「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煩事?」布朗·費斯躺下後,望著昏暗燈光下的自己的女兒,「晚上你從外面回來,我就看了出來,你有心事。是你今晚去上課的學生很難教嗎?還是他們對你不滿意?有錢人家通常都不大好相處的。如果這樣的話,你別太委屈自己,勉強自己一定要做下去。瑪琪,你在學校已經夠累了,爸爸原本就不想你再去接別的活。也別為了錢的事太過擔心。爸爸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我一好起來,我就能繼續去找事情做。放心吧,爸爸還記得我們從前遇到過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我們都過來了。現在更能過去的!」
    來自父親的安慰令瑪格麗特有點想哭,又十分感動。
    或許父親說的對,她真的不該因為從前那些原本就說不清到底誰對誰錯的事而太過委曲求全了。
    面對卡爾·霍克利那樣的男人,她越害怕,越是退縮,他可能就越得寸進尺,除非她這一輩子都打算這麼提心弔膽地過下去,否則,她是必須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用正確的態度去面對他了。
    ————
    擁有百年歷史的紐約市政廳外今天擠滿了人。除了各家報社的記者,還有許多興奮的民眾。
    下午三點,市長將在這裡對公眾宣佈歷時五年的紐約地鐵體系完整建成。之後,還會舉行一場相關的慶祝活動。
    晚上六點,位於百老匯附近的某著名高級俱樂部的一個大包間里,十幾個上流社會的男人三三兩兩聚坐在一起大聲開著各種玩笑,身邊摟抱著濃妝艷抹的俱樂部小姐,吞雲吐霧,碰杯聲不絕於耳。他們當中,有片刻前剛在記者和公眾面前發表過鼓舞人心講話的政府要員,也有和官員有著千絲百縷利害關係聯繫的工業大亨。
    就是這一群人,掌控了這個城市、乃至於時下大半個美國的政治和經濟命脈。他們的話題,從幾個月前剛結束的紐約市長選舉延伸到下一屆的總統選舉,最後說到了時下的歐洲形勢。
    「……國際國會聯盟就要破產了。戰爭快要爆發了!夥計們,我們的好日子來了,都等著數錢吧!」一周前出現過在戴維斯酒店的那個財政官員高聲嚷道。
    「國際國會聯盟是什麼東西呀,老爹?」被他摟在懷裡的那個俱樂部女郎嬌聲嬌氣地湊趣。
    「是好吃的東西,我的乖乖,比你還要美味呢……」
    早司空見慣這種場面的男人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說到數錢,我們大概誰都沒有卡爾來得快。聽說你剛兼並了一個伊利諾伊州的軍工廠?」另一個男人看向卡爾·霍克利。
    卡爾翹著腳坐在沙發上,笑了笑,「不過是個小工廠。比不上你的地鐵公司。」他轉了話題,「今天你是出了大風頭,明天全美國人都會知道你的名字了。」
    「還要仰仗你的鋼鐵供應……」下午和紐約市長大衛沃夫一道上了報紙的地鐵公司所有者哈迪遜先生謙遜了一番,隨即又哈哈大笑,笑聲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當然,紐約地鐵順利落成無疑會幫助市長先生累積聲望。」他朝卡爾湊過來一些,壓低了聲音,「……我聽說,他和幕僚有計劃把目光投向華盛頓的副總統位置,前段時間你們往來叢密,是否確有其事?」
    「你高看我了。或許哪天要是碰到他的辦公室發言人,我可以打聽一下?」
    卡爾掏出懷錶,看了一眼,忽然掐滅香煙,推開坐自己邊上的俱樂部女郎,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諸位,你們慢慢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
    卡爾回到住處的時候,距離七點半還有二十分鐘。
    半年前被雇來協助管家的桑頓太太對他突然找鋼琴老師學鋼琴這件事依然還感到費解。
    男主人居然突然異想天開地要去學什麼鋼琴……
    而且,今晚他看起來和平時更是有點不大一樣……
    怎麼說呢?反正就是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
    「先生,你回來了?」她迎上去的時候,先彙報了自己認為比較重要的事,「洛夫喬伊管家從匹茲堡打電話來了,他說那邊沒什麼問題……」
    「房間里擺了花嗎?」
    卡爾打斷了她的話。一邊往二樓快步走去,一邊問道。
    「擺了!」
    桑頓太太一愣,說道,「按照您的吩咐,一束最新鮮的英格蘭玫瑰,瓶子是新的,我把它擺在鋼琴的邊上。還準備好了熱茶、點心,糖果,隨時都可以上。」
    卡爾唔了一聲。低頭聞了聞身上衣服,皺了皺眉,立刻回到房間換了一套。剛穿好,照照鏡子,又去換了另一身。最後自己站在鏡前,開始對著鏡子打領結。打幾次,拆幾次後,最後扭頭衝著外面喊:「桑頓太太,過來幫我打一下領結!」
    桑頓太太急忙跑過來,幫他打的時候,說道:「先生,看您襯衫領片的樣式,我覺得換一條,可能會比較好看……」
    「那就換吧!」卡爾甕聲甕氣地說道。
    桑頓太太去挑了另條領結,幫他打好。
    「您看怎麼樣?」她滿意地端詳著。
    卡爾照了照鏡子。沒吭聲。轉身出去了。
    過了沒一會兒,樓下桑頓太太又聽見他的咆哮聲傳了過來——「是誰把這個雕像擺在這裡的?太醜了!根本就不搭配!」
    桑頓太太急忙叫了個男僕,慌慌張張地跑上去,看了眼擺在房間里的那個黑色銅質少女雕像,松了口氣。
    「哎呀,先生,我記得它一直就在這裡呀,倒是這架鋼琴,剛搬進來沒兩天——」
    「趕緊給我搬出去!」卡爾下令。
    桑頓太太急忙指揮男僕搬走銅雕。卡爾最後環顧了一下房間,走到那張斯坦威鋼琴前,打開琴蓋,慢慢伸出一根中指,試探般地敲了一下琴鍵,聽到鋼琴發出一聲「咚」的清脆響聲,終於露出滿意的神情。
    他再次掏出懷錶看了一眼。微微皺了皺眉。走到可以眺望花園鐵門的那扇窗戶邊,掀開窗簾,看了下去。
    ————
    費連娜女士讓瑪格麗特協助指導學校新成立的一個合唱團。事情一下變得多了起來。今天她離開學校回到家,從巴士站下來的時候,快七點了。
    冬天的紐約,天黑得很快。加上今天又下雪了,路上行人並不多。
    瑪格麗特踩著腳下堆積著骯臟積雪的路面,在昏暗的路燈下低頭急匆匆往家裡趕。快到湯普森街的時候,瞥見一輛汽車停在路邊。
    她認得那輛汽車。但視而不見地從邊上走了過去。
    一個男人從車上迅速下來,攔住了她,並且立刻抓住她的胳膊,將她連拖帶拉地扯進了自己的那輛汽車里,「砰」地關上了門。
    司機立刻識相地下了車。車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昨晚為什麼沒來?」
    卡爾盯著她,臉色十分難看。
    瑪格麗特皺著眉,弄平自己剛被他抓亂的圍巾。最後抬眼,冷冷說道:「我很忙。並且我記得我沒有答應過你什麼。」
    她的反應令卡爾似乎有點意外,愣了一下,用不認識她般的眼神盯了她一眼,最後哼了一聲:「你好像忘了,我說過的話才算數。」
    瑪格麗特嗤了一聲,扭頭看著車窗外那面畫滿了各種塗鴉的骯臟而破舊的街邊牆壁,「別開玩笑了,霍克利先生。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忙。我們都沒空玩這種無聊幼稚的把戲。」
    「……費斯小姐,或許我該讓你知道,你的這種態度會給你帶來什麼後果……」卡爾頓了一下。
    瑪格麗特再次嗤了一聲,回過頭看著他。
    「去我學校給我找麻煩?霍克利先生,你愛去就去,隨便你是捐款還是讓費連娜女士開除我,我無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你都不要臉了,我又有什麼可害怕的?」
    「瑪格麗特·費斯!我警告你——」卡爾的臉色更加難看。
    「得了吧,別跟我來這一套了,我受夠了!」瑪格麗特說道,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幾秒過後,卡爾下意識地對著前面的後視鏡飛快照了一下,沒發覺自己臉上沾了什麼。哼了一聲。
    「你看我什麼意思?」
    瑪格麗特忽然微微一笑,唇邊露出一個酒窩。
    卡爾一愣。
    「霍克利先生,能允許我問你兩個問題嗎?」
    「……」
    「您沒說不,那我就當您是同意了。我的第一個問題,您非常痛恨我嗎?」
    卡爾沒立刻說話。摸出煙盒,點了一支煙,深深抽了一口。
    「這個問題很無聊,「最後他靠在椅背上,聳了聳肩,「能讓我感到痛恨的人,不是沒出生,就是已經死了。」
    「謝謝,」瑪格麗特再次一笑,「那麼我的第二個問題來了。您愛我嗎,霍克利先生?」
    卡爾突然像是被煙給嗆了一下,咳嗽了起來。急忙轉過身,搖下車窗。
    過了一會兒,他停了下來,轉身用略微誇張的,帶著譏嘲的笑聲哈哈了兩下:「你在開什麼玩笑,費斯小姐?我愛你?你怎麼問得出這樣的可笑問題?」
    「那就是不愛了。」瑪格麗特臉上神情變得漸漸嚴肅起來,「現在我知道了,霍克利先生,您既不恨我,更不愛我。我也為從前的事一再向您道過歉。既然這樣,您為什麼還要故意這樣為難我?」
    卡爾一頓,彷彿一時語塞。
    「為難你?」
    片刻後,他終於這樣反問了一句。
    「是的。你自己心裡清楚。你就是在為難我!你根本不是要學什麼鋼琴!就算你真的要學,也有無數比我更有資格的人可以去教你!但是你卻毫無道理地一再為難我,像個暴躁的,得不到玩具的沒長大的男孩!霍克利先生,您大概有這樣的時間和心情,但我真的沒有。我需要好好工作。我的父親在鋸木廠被木頭壓傷,現在躺在床上也需要我的照顧!我感覺已經很累了!我真的沒有心情再配合您這種無聊的遊戲!如果您還稍稍有一點人性的話,我求你,請你放過我,別再像個任性孩子那樣……」
    瑪格麗特越說越氣。之前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各種氣憤和委屈彷彿突然被打開了龍頭,爭先恐後地湧了上來。嚷到最後,聲音都略微有點哽咽了。
    「等等等等——」卡爾用不可置信般的目光看著她,「你說我是個男孩?暴躁……得不到玩具……任性?」他重復著她剛才的描述,臉色僵硬又氣惱。
    「這還是好聽的!」瑪格麗特吸了一口氣,扭過臉不去看他。
    車廂里的氣氛突然沈悶了下來。
    卡爾一下一下地抽著煙,片刻後,突然問道:「你哭了?費斯小姐?」
    「沒有。」瑪格麗特用力把眼睛里的熱意給逼回去。
    他繼續抽著煙。
    「你很討厭我嗎,費斯小姐?」
    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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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6

瑪格麗特看向他。
    對面昏暗的街燈燈光透過她背後的那塊車窗玻璃射進來,陰影投到了他的臉上,半明半暗。
    他嘴裡叼著煙,沒有抽,微微眯著眼睛,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表情帶了點高深莫測。
    「您想聽假話,還是真話?」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後,問。
    「假話是什麼,真話是什麼?」
    「假話是我不敢去討厭你。而真話則截然相反。霍克利先生,你是一個冷酷、自私、傲慢、冷血,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你從頭到腳,沒一個地方能讓我感到不討厭。我討厭看到你的臉,討厭你說話的方式,甚至討厭你現在叼著煙的這個姿勢……」
    卡爾的眼睛驀地睜得滾圓,身體朝她傾過來,忽然抬手掐住了她的臉。他咬在嘴裡的煙頭距離她的臉不過數寸之遙,瑪格麗特甚至能清晰感覺到來自於它的那種灼人的熱量。
    封閉而狹小的空間里,沈寂得只剩下了來自於他的呼吸聲。呼吸聲變得越來越粗濁。空氣里彷彿充滿了火藥米分末,隨時就可以被來自任何一個角落的火花給點爆。
    瑪格麗特並沒掙扎,任由他把自己摁在身後的座椅靠背上。
    剛才落到她頭髮上的雪花現在漸漸開始融化,化成小小的水珠。一滴水珠沿著她的額頭滾落下來,沾到她一側的睫毛上。
    她眨了下眼睛。
    「您無法接受我用這種言辭去描述您,是嗎?」
    她忽然開口。注視著他的目光非常平靜。
    「我並不是故意想挑釁您。原本我也無論如何不想說的。是您自己問我的,所以我說了。現在我感覺心裡舒服多了。」
    她甚至衝他微微笑了一下。
    卡爾盯著她,額角的那根青筋微賁。漸漸地,他掐著她臉的手松了下來,最後終於抽離開,身體也坐了回去。
    「滾出去!」
    最後他冷冷地說道,臉龐像覆蓋了一層車窗外地上的冰雪。
    「謝謝您不和我計較。那麼我就把這理解成您以後不會再來找我麻煩了。再見,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推開車門,下了車,冒著雪朝通往自己家的那條巷子快步走去。
    凍得手腳發冷的司機終於鑽進了汽車。坐好後,並沒聽到他發出開車的指令。於是回頭看了眼主人。發現他扭著臉,視線落在剛才那位小姐消失的巷子深處,嘴裡咬著煙,神情是一貫的冷漠,看不出有什麼特別表情。
    過了許久,當司機忍不住就要出聲詢問的時候,他忽然把煙頭從車窗里擲了出去。
    「開車。」
    他簡短地說了一聲,隨即拉上車窗窗簾,靠在了椅背上。
    汽車立刻發動,迅速駛離了這條顯得冷清而骯臟的大街,只在雪地上碾出了兩道長長的輪胎痕跡。
    雪下得越來越下,寂靜無人。雪地裡,只剩那截還沒被雪水打濕的煙頭躺在那裡,冒著淡淡的一縷青煙。
    ————
    一個星期後的這天下午,瑪格麗特找到了位於百老匯中心地帶的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
    她站在劇院門口,仰頭望著竪立在牆體上的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電光廣告牌。它長80英尺,高45英尺,使用了11公里長的電線,鑲嵌了3.2萬立方英尺的玻璃。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這塊玻璃牌就會在數千盞霓虹燈的燈光中變幻成一個跳動著的巨大火焰,成為整條百老匯街,乃至於整個曼哈頓夜色里的最耀眼的一幕風景。(來自資料)
    瑪格麗特穿過張貼了顯眼的《貞潔小姐》劇目招貼畫的碩大廣告牌,向門童打聽到自己想找的人的所在後,繞到劇院後門,來到了一處公寓樓前。
    最後她停在了一扇門的前面。
    她想找的人,名叫塞繆爾·沃德,是時下活躍在百老匯的著名作曲家之一。過去的十年里,他寫出過許多大受歡迎的劇目。在最輝煌的時期,他的一出劇目曾在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裡連續公演了一百多場。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也因演出他的那場劇目而名聲大噪。最近這兩年,他雖然有所沈寂,但提起他的名字,百老匯沒有人不知道。
    有名望的作曲家,通常都會雇一個抄寫員幫助自己整理隨手寫出的各種曲譜,最後謄抄下來,整理成冊。這個工作看似簡單,但想真正把它做好,實則並不容易,不允許出任何一個細微差錯。所以抄寫員本身也必須具備良好的樂理素養。從前,瑪格麗特就是做這份工作而結識了史密斯教授的。塞繆爾·沃德自然也有他的抄寫員。但他用了多年的那個抄寫員最近離開了。他重新找了好幾個,但始終不滿意。
    瑪格麗特現在就是來應聘抄寫員這個職位的。
    這應該是她除了教學外感到最得心應手的一種工作。所以她對自己得到這個職位還是頗有信心的。
    而且,她也十分期待能得到這個兼職。就算不考慮報酬,作為一個音樂劇的狂熱米分絲,能近距離接觸到時下百老匯著名作曲家的創作過程,對她而言,更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她抬頭最後看了一眼門牌號,確定沒錯後,敲了敲門。
    裡面沒有反應。
    瑪格麗特等了一會兒,想再敲的時候,留意到裡面彷彿終於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似乎是來開門了。於是停下來,看了過去。
    門被打開,一個五十多歲,頭髮灰白、穿件黑色外套,看起來神情有點萎靡的老紳士出現在她的面前。
    「請問,您是塞繆爾·沃德先生嗎?」
    瑪格麗特禮貌地問道。
    「哦,不,」對方彷彿一愣,搖了搖頭,「我是約翰·愛施德……」說出名字後,他彷彿意識到自己沒必要和瑪格麗特介紹自己,張了張嘴,停了下來。
    「那麼請問,沃德先生在嗎?我和他約好了,是來應聘抄寫員的……」
    「瑪格麗特·費斯?」
    門裡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是的!」
    瑪格麗特急忙高聲應道。
    「進來吧!我在等你了。」裡面的人說道。
    名叫約翰·愛施德的老紳士朝瑪格麗特低聲道了句歉,隨即低著腦袋,慢慢地走了出去,背影顯得愁苦又淒涼。
    這個打了個照面的老紳士給瑪格麗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目送他離開後,瑪格麗特隨即進了這扇門,往聲音傳來的那個房間走去。
    ————
    塞繆爾·沃德大約四十多歲。身材削瘦,皮膚蒼白,看起來文質彬彬。他坐在一張堆滿了凌亂樂譜的桌子後面,用溫和,但苛刻的目光打量了下瑪格麗特,隨即讓她坐到一邊,去整理一份自己剛出來沒多久的樂譜。
    樂譜非常凌亂,到處是塗改、塗改、重復塗改的痕跡。
    瑪格麗特從頭到尾讀了兩遍,開始謄寫。很快就謄寫完畢。遞給塞繆爾的時候,大概驚奇於她的速度,他瞥了她一眼,但沒說什麼。
    他低頭看抄寫出來的樂譜時,瑪格麗特小心地說道:「沃德先生,這段連接處,結合前後,我覺得您應該是想寫4/4拍的,可能因為疏忽,寫成了4/2拍,我給您畫了出來。您看一下,是不是這樣的?」
    塞繆爾看了一眼,沈默了下。忽然抬頭問道:「你以前是在哪裡學作曲的?」
    「溫徹斯特音樂學院,」瑪格麗特說道,「您可能聽說過在那裡任職的沃爾夫·史密斯教授,他是我的老師。」
    塞繆爾哦了一聲,注視了她片刻後。接著詢問了一些她移民到紐約的情況,最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難怪。你說的沒錯。確實是我手寫失誤了。你很不錯。我很滿意。我正在創作一部新的歌劇。通常我是一個很苛刻的人。但我認為你應該可以勝任我助手的這個職位。在開始工作前,我需要你簽這個保密協議。」
    瑪格麗特接過他遞來的一份保密協議,又驚又喜,急忙道謝,表示自己一定會努力。
    簽好協議,和塞繆爾談好工作時間,從他的公寓里出來後,瑪格麗特的心情終於漸漸好了起來。
    父親的傷愈合良好。卡爾·霍克利從那天之後就沒再來困擾她了。而且,她還剛剛找到了一個為著名百老匯音樂劇作曲家工作的難得機會。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像父親對自己說過的那樣。
    ————
    塞繆爾得知瑪格麗特父親需要照顧的情況後,同意讓她攜帶手稿回家謄寫。
    這給瑪格麗特帶來了不少的便利。她可以從學校下班後直接回家,照料好父親就開始工作。
    這個周日的下午。在房間里坐了一天,抄寫完最後一個音符後,瑪格麗特顧不得休息,把原稿和自己的謄寫稿裝訂好,和父親說了一聲後,就出發去往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後的那座公寓樓。
    她臨出門前,還攜帶了一份自己感覺最好的作品。
    上次和塞繆爾閒聊的時候,當得知她也有試著作曲時,他表示她下次可以帶過來,他願意幫她看一下。
    塞繆爾和史密斯教授的音樂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瑪格麗特並非固步自封之人。能得到一個擁有豐富百老匯舞台劇目經驗的成功的作曲家的指點,對她而言自然是個學習的好機會。就算沒什麼大收穫,至少也不會有壞處。

☆、Chapter 47

瑪格麗特抵達塞繆爾的公寓。門虛掩著,敲了下門,沒聽到有回應。因為最近時常出入,所以自己推開門。正要進去,忽然聽到一陣說話聲從工作間的方向飄了過來。
    「……我說過,不會給你寫東西的!你還拿劇本來幹什麼?」
    塞繆爾的聲音從裡面飄了出來,語氣不是很客氣,甚至帶了點惱意。
    瑪格麗特停住了。
    她知道塞繆爾最近創作彷彿遇到了瓶頸,脾氣不是很好。但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還是第一次聽到。
    「……求求你,先看一眼我的劇本吧沃德先生!我敢向你保證,它絕對是一個非常精彩的本子,你只要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她從推開了一半的門裡看進去,驚訝地看到了上次在門口遇到過的那個老紳士愛施德先生。他站在桌子邊,微微躬著腰,用卑微懇求的語調說道。
    塞繆爾顯得很不耐煩。
    「我很忙,沒空看你的劇本!請你馬上離開。」
    「等你有空了,請看一眼吧!我會盡量支付給你一個能讓你滿意的報酬……」
    塞繆爾彷彿嗤笑了下,隨即用輕慢的語氣報了個數字,「這是我的價格,你付得起嗎?」
    愛施德先生沈默了片刻後,說道:「……我知道您完全值這個價格。或者我先支付你一部分,剩下的,等劇目上演後我再給你。我們從前合作過,您應該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絕對不會欺騙您的……」
    「愛施德先生!」塞繆爾語調突然轉冷,「你好像還沒弄清楚一件事!從前你的劇院是風光過,但它現在過時了!過時了!以它現在的條件,再好的劇也不可能走紅的!我實話告訴你吧,就算你能付得起我的價錢,我也絕不會把我的心血浪費在一個注定不可能成功的舞台上!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你可以走了。另外,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非常忙。」
    約翰·愛施德僵了片刻後,臉色漸漸由紅轉白,羞愧地低聲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慢慢轉過了身。
    「拿走你的劇本!」塞繆爾在他背後提醒。
    愛施德先生轉身拿過桌上那疊紙,走出了工作間。
    為免尷尬,瑪格麗特急忙退了出來。等愛施德先生打開了門,這才裝作自己剛剛來的樣子。
    「啊,小姐,你來了——」
    愛施德先生彷彿還記得她。在瑪格麗特和他打招呼的時候,強作笑顏地應了一聲,隨即低頭往樓梯走去,步履蹣跚。
    一個劇院經理央求大手為自己創作,遭到了拒絕——這樣的事情,在百老匯應該不算什麼稀奇。
    瑪格麗特目送愛施德先生離開後,走進了工作間。
    因為不是件什麼愉快的事,加上塞繆爾看起來情緒也不怎麼好,所以瑪格麗特半句沒提剛才的事,只連同原稿,遞上自己整理過的樂譜。
    塞繆爾隨意翻了一下,點了點頭,重新交給瑪格麗特一疊新的草稿。說其中一個樂章很重要,要她馬上就整理出來,其餘的可以帶回去做。
    瑪格麗特立刻答應了下來,坐到邊上另一張桌子旁,開始埋頭工作。
    塞繆爾很快也進入了創作狀態。時而打節拍,時而閉目,最後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停反復地低聲哼唱。忽然「啪」的一聲,彷彿什麼東西掉落在地。
    瑪格麗特抬起頭,發現他走動的時候,不小心把自己帶來放在桌角的那個樂譜夾給撞到了地上,裡面的幾張樂譜掉了出來。
    這原本是瑪格麗特打算讓他幫自己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受剛才那一幕的影響,她忽然有點不想麻煩他了。所以沒提這事。
    塞繆爾低頭瞥了一眼,「你自己做的曲子?你帶來了?」
    瑪格麗特急忙站起來。
    「是的。但是您太忙的話,我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您了……」
    「放下吧,」塞繆爾顯得有點漫不經心,思緒應該還沈浸在他自己的音樂世界里,隨口說道,「既然答應你了,我會抽時間幫你看下的。」
    見他這麼說了,瑪格麗特只好道謝,把剛才掉地上的樂譜撿了起來,放回到桌上。
    ————
    瑪格麗特很快整理完塞繆爾要求的那個段落,勘核無誤後,告辭離開。
    她往家的方向走,快到車站時,非常湊巧,忽然看見了約翰·愛施德先生。
    他正坐在路邊的一灘積雪邊上。拐杖和帽子落在一邊,劇本也掉在了地上。寒風簌簌,吹動著他花白的頭髮,身上沾了些積雪,模樣看起來狼狽而無助。應該是剛才走到這裡時,不小心被積雪滑倒了。
    他彷彿想爬起來,但試了下,沒有成功,最後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
    邊上行人匆匆而過。並沒有人上前幫上一把。
    「啊,小姐——請行行好,幫我一把吧。我自己起不來了——」
    愛施德先生四顧的時候,忽然看到瑪格麗特,於是向她求助。
    瑪格麗特立刻走了過去,扶著他慢慢站了起來。又幫他揀回掉地上的東西。
    「愛施德先生,您還能走路嗎?」瑪格麗特問道。
    約翰·愛施德慢慢動了動腿,最後點頭道:「還能走幾步。幸好我的劇院離這裡不遠,慢慢走就可以了。謝謝你小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瑪格麗特·費斯,」瑪格麗特報上自己的名字後,說道,「我扶您回去吧。」
    老紳士露出感激的神色,連聲道謝。
    「沒什麼。反正我也沒事。」瑪格麗特微笑道,扶著他的胳膊朝前慢慢走去。
    這位老先生很容易讓她聯想到已經去世的斯特勞斯先生。加上之前兩次偶然的碰面。送他回去,不過是順手之勞而已。
    扶著老紳士慢慢回去的路上,愛施德先生告訴她,他經營著一家名叫「銀沙」的劇院,距離這裡不遠,不過隔了兩條街。十幾年前,銀沙劇院曾是百老匯最好的劇院之一,幾乎場場滿座。但最近幾年,隨著附近許多新劇院的崛起,沒有及時跟上腳步的不少老劇院被迅速擊垮,其中就包括銀沙劇院。沒有吸引人的新劇,請不到當紅的演員,加上設施陳舊,觀眾日益零落,只是靠著自己不斷補貼投錢進去,這才勉強維持了下去。
    「不少像我這樣的老劇院都已經關門,或者被迫賣給別人,只有我還在苦苦堅持。劇院是我這一輩子的心血,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捨不得讓它倒閉,」愛施德先生搖了搖頭,「想必剛才您已經看到,我也就不瞞您了。我向銀行抵押自己的房子貸到一筆錢,想排演一出新的劇目。這個本子非常好。我也非常希望塞繆爾·沃德能寫這個本子。或許只有他才能輓救我的劇院。但是如你所見,他拒絕了。」他苦笑了下,「我並不怪沃德先生。他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作曲家,確實不應該把心血浪費在我這裡。我只是感到有點難過……」
    他沈默了下來。
    瑪格麗特只好安慰他,「您再找找,會找到為您寫本子的作曲家的。」
    他嘆了口氣,笑了笑。
    「到了,就是這裡。」他指著前面的一座房子。
    瑪格麗特抬頭,看向街邊他所指的那家劇院。門臉不算小,依稀彷彿還能辨認出一點當年輝煌時的風采。但招牌褪色,海報老舊,大門緊閉,在附近那些裝飾著嶄新電光廣告牌的劇院映襯下,顯得陳舊又破落。
    「謝謝你費斯小姐,你是一位好心的姑娘。」愛施德先生向她道謝,「你說的對,我一定能找到肯為我寫本子的人的。能告訴我你的住址嗎?等我的新劇目上演,我會送你兩張票,希望你到時候能到場觀看。」
    瑪格麗特不忍潑他冷水,告訴他湯普森大街的地址後,和他道別離去。
    ……
    時令很快進入了三月。天氣漸漸變暖。塞繆爾終於完成了他的創作。對於他沈寂兩年後推出的這部新歌劇,無論是報紙還是觀眾,都報以了很大的期待。據說現在已經進入排演階段,很快就要在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上演。瑪格麗特的抄寫員工作也順利地暫告了一段落,拿到一筆不錯的報酬。塞繆爾對她的表現似乎很滿意,稱下次還會請她為自己工作。
    除了這件事外,還有一件事更值得慶祝。父親的傷差不多痊癒了,現在可以自己走路。而且,就在幾天之前,克拉倫斯還幫助他在自己工作的醫院裡找到了一份工作。這讓布朗·費斯非常高興,瑪格麗特更是感激。所以到了這個週末的下午,當克拉倫斯開口邀請瑪格麗特去看電影的時候,瑪格麗特答應了下來。
    現在的無聲電影情節比較簡單,多是些搞笑愛情片。在瑪格麗特看來自然沒什麼大的吸引力。引起她興趣的是,是她發現她看的這部電影的女主角正好是多蘿西。雖然只是黑白銀幕,但多蘿西在電影里看起來還是非常嬌俏迷人。當全場觀眾看得如痴如醉時,瑪格麗特難免就會從多蘿西身上聯想到一個人。
    距離那個下雪夜晚過去已經兩個多月了。就算現在想起來,瑪格麗特還是感覺有點慶幸。當時實在是被他逼得沒了退路,乾脆本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賭了一把,沒想到居然真的奏效,他就此彷彿徹底從她生活里消失了。
    電影演完了。散場出來的時候,克拉倫斯隨口說道:「我剛才忽然發現,你長得和多蘿西有一點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看來美人都是長得差不多的。」
    瑪格麗特一愣,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怪異的感覺。不大舒服,只乾笑了一下,沒有作聲。
    克拉倫斯並沒留意到她的微妙情緒變化,接著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說道:「正好是晚飯時間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錯的法國飯店,我已經訂了位置。可以賞臉和我一起去吃頓飯嗎?」
    「其實……」
    他頓了一下,望著瑪格麗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其實今天是我生日。」
    瑪格麗特一愣。
    因為兩人已經算是不錯的朋友了,瑪格麗特也知道了些關於他的事。他是個英國人,至今還保留英國國籍。母親出身於上流家庭,父親是陸軍上校,但兩人都已經去世。最親近的人只有一位祖母,但她一直居住在英國。所以他現在在紐約也是孑然一身。
    「您應該早點告訴我的!」瑪格麗特立刻說道,「我都沒給你準備禮物。那麼這頓飯我來請吧。」
    「不不,今天還是我來請。下次你再請吧,」克拉倫斯笑道,「你能陪我一起吃這段飯,我就非常高興了!」
    他把車子停在了一家高級法國飯店的門口。
    夜幕初降,霓虹燈開始閃爍。瑪格麗特從車里下來,按照通行習慣,輓住克拉倫斯的胳膊,兩人並肩往飯店門口走去的時候,街道對面忽然開過來一輛汽車,最後也停在了門口。
    門童彷彿認得車,飛快跑來打開車門,嘴裡說道:「霍克利先生,您來了!約翰遜先生已經在等您了。」
    瑪格麗特循聲看去,竟然看到卡爾·霍克利穿著整齊的晚裝,從後車門裡彎腰鑽了出來。他隨手摸給門童一張鈔票,跟著快步往飯店大門走去。
    忽然,他彷彿有所覺察,扭過臉朝她這邊瞥了一眼,腳步隨之停頓了一下。
    這樣猝不及防地在這裡碰見他,瑪格麗特甚至來不及轉頭裝沒看見。當覺察到他的視線最後落到自己輓著克拉倫斯胳膊的那只手上時,不自覺地微微松了一下。但隨即意識到自己這種舉動的可笑。於是重新輓住了。
    「霍克利先生!」
    克拉倫斯已經看到了他,打了聲招呼。
    卡爾看向克拉倫斯,笑了笑。「這麼巧,你也來這裡吃飯?帶著你的……」
    他的視線掃了眼瑪格麗特,停了下來。
    「費斯小姐。我們是朋友。」克拉倫斯立刻說道,「從前在泰坦尼克號上的時候,她還和我們一起同桌吃過午飯的,不知道您忘記了沒。」
    「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位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卡爾拖長聲調,彷彿剛剛想起來的樣子,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隨即對著克拉倫斯正色說道:「見到你很高興,克拉倫斯先生。原本我們倒是可以一起坐坐的,但我約了人,現在時間快到了——」
    「您請自便。我們正好也訂了位置了。」克拉倫斯說道。
    卡爾扯扯嘴角,朝克拉倫斯點了點頭。瞥了眼一直默不作聲的瑪格麗特,忽然扭頭往里大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玻璃門後。

☆、Chapter 48

「……你聽說過瑪德琳·奧古斯丁女士嗎?她是一位伯爵的遺孀,也是個女性社會活動家,一直致力於幫助婦女促進就業,提高女性社會地位。她最近開設了一個旨在普及女性生理衛生知識的講座,請我去為願意來上課的女人們講點關於女性生理健康的知識。你知道,這雖然聽起來有點……讓人難以接受,但在我看來,普及這些基礎常識確實非常有必要。我在醫院見過太多的女性因為不懂這些她們原本在少女時代就該掌握的知識而讓身體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我也很欽佩瑪德琳女士為此而做出的努力,所以欣然接受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也來……」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餐桌上,克拉倫斯在和瑪格麗特談論自己最近在忙碌的一些事時,瑪格麗特忽然打斷了他,沒頭沒腦般這樣問了一句。
    「誰?」克拉倫斯一怔,停下來看著她。
    「哦,抱歉!」瑪格麗特醒悟了過來。發覺自己已經說出了口。於是繼續說道,「我是說剛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位卡爾·霍克利先生……你認識他很久了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他啊,是的,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了。」他頓了下,「……他確實和我們不大一樣。」最後他這樣說道,語氣顯得有點斟酌。
    「是的,」瑪格麗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他看起來……確實和我們不大一樣。」
    「原本不該這樣談論別人的。既然你問了。」克拉倫斯聳了聳肩,「坦白說,我不大認同他。或者說,不大認同像他那樣的人。」
    「哪種人?」
    「他是個非常成功的商業大亨。在現在,或者說在這個從它建立第一天開始就信奉金錢至上的國度里,他所取得的成就無疑令人仰望,尤其是對於他這樣出身貧民窟的人來說,更叫人感到不可思議……」
    「貧民窟?」瑪格麗特一愣。
    「你不知道?」克拉倫斯看向她,「在買下匹茲堡第一家鋼鐵作坊之前,他在貧民窟長大。像個傳奇吧?」
    「哦!」瑪格麗特哦了一聲,「請繼續。」
    「我的意思是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美國式成功典範,同時也承擔了他與他地位相應的社會義務。你知道已經去世的斯特勞斯先生的慈善基金吧?他現在是那個基金的董事之一,此外也為別的慈善項目捐了不少的錢。但是,除去這些,他的另一些事卻叫我無法認同。女明星多蘿西,就是我們剛看的那部電影里的女主角,據說是他現在的情|婦。這倒無傷大雅,畢竟我們無法要求所有人都如同基督徒那樣虔誠守著道德戒律,但是最近我聽一位商會里的朋友提及了一句,說他彷彿還涉足了軍火的製造買賣。你知道的,歐洲局勢現在非常緊張,隨時就有可能爆發戰爭。我沒有立場可以去譴責遠隔大洋的這些像他一樣的軍火商們想靠戰爭發大財的行為,但我本人對此非常不認可。」
    「你說的沒錯!」瑪格麗特忽然像是卸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心情意外地輕鬆了起來,「養情|婦,可能還不止這一個!軍火販子!發戰爭財!我們沒有立場去譴責,但可以選擇遠離!」
    「你好像……」克拉倫斯注視著她,「對他的事感興趣?」
    「哦不不,您別誤會!」瑪格麗特立刻笑道,「就像你說的,他看起來和我們不大一樣,所以出於好奇,剛才隨口問了幾句而已。我們別談這個人了。還是繼續你之前的話題吧。關於你說的那個……」
    「女性生理衛生知識講座?」
    「對的!我很有興趣!」
    克拉倫斯笑了起來。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更歡迎你能帶更多的女士過來。地點是在……」
    ————
    卡爾結束了晚餐會面,從飯店大門走出來,坐到汽車後座里,看了出去。
    透過飯店明亮的大扇落地窗,他看到了那張位於窗邊角落位置的餐桌。
    餐桌佈置得漂亮而溫馨,鮮花點綴。她和克拉倫斯相對而坐,中間不過隔了兩英尺的距離。她時而望著他托腮微笑,時而低聲說著什麼。兩個人看起來談得非常投機。
    卡爾看了一會兒,習慣性地掏出一支煙,咬在嘴裡,伸手去摸打火機時,發現忘在了剛才吃飯的桌子上。
    「該死的!」
    他低低詛咒了一句。
    「需要我去拿回來嗎,先生?」司機轉頭問道。
    卡爾彷彿沒有聽到。目光繼續落在車窗外,手指捏住香煙,突然把它折成了兩截。
    「開車!」他說道。
    司機急忙發動汽車離開了飯店。開到街角,快要拐彎時,忽然聽到身後又傳來一個指令:「回去!」
    司機一愣,通過後視鏡飛快瞥了眼後座,見他面無表情,猜測他應該是又想拿回那個他已經用了很多年的打火機,於是急忙倒車回來,停到了原來的位置。也不用他開口,自己下車就進去了。
    卡爾從司機手裡接過打火機,重新點了一支煙。並沒有吩咐再次離開,而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後,慢慢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香煙在他手指間徐徐燃燒,青煙裊裊而上。他一直坐在陰暗裡,視線落到車窗外飯店的方向,一動不動。
    ————
    一周之後,塞繆爾的新歌劇在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上演。據說觀眾反響不錯,取得了成功。
    塞繆爾為這部歌劇創作的二十多首曲子,在她看來,其實並沒什麼特別出彩的地方,只能說中規中矩。不要抱著太大希望去欣賞的話,還是不錯的,也匹配得上他在百老匯的地位。而且,配合上燈光、背景、舞蹈和演員表演的舞台劇與她自己在紙上讀出來的旋律,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所以瑪格麗特打算週末有空的話去看一場演出。
    ————
    布朗·費斯在醫院裡的工作比從前要輕鬆很多,但有時候需要值夜班。今晚輪到他。所以這天從學校回來,瑪格麗特做了簡單晚餐吃完後,就關了門,像往常那樣回到自己房間。
    她需要準備明天上課的內容。如果時間還早,還可以繼續構思自己的曲。
    家裡沒有鋼琴,即便有,怕吵到左鄰右舍,也不能隨時試奏自己腦海裡冒出來的音符。有點不方便。
    大約七點多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
    瑪格麗特過去開門,發現門口站著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衣著整齊,看起來十分精明的樣子。
    「您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嗎?」對方朝她略微鞠了個躬,問道。
    「是的,請問您是……」
    「我叫霍華德,是塞繆爾·沃特先生的經紀人。」對方自我介紹,「很抱歉冒昧來找您。我可以進來嗎?」
    「哦!請進。」瑪格麗特壓住訝意,讓他進來,「您找我什麼事?」
    「費斯小姐,我不妨直說吧。您應該聽說過槍手這個說法吧?」他徑直說道,「我的意思不是指真正的槍手,而是那些受雇於人去寫東西或畫畫或者諸如此類的事,靠這個賣錢,放棄自己署名權的人。」
    「是的我知道……」瑪格麗特狐疑地看著他,「您指的是?」
    「恭喜您,費斯小姐,」霍華德露出一絲微笑,「我現在過來,就是代表沃特先生來和你討論這件事的。如果你接受的話,對於你來說,將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什麼?」瑪格麗特驚訝無比。
    「你應該知道,許多著名的作家、畫家,或者說,作曲家,當有必要的時候,往往會雇傭槍手為自己寫東西,而後署名發表。對於行業里的人來說,這原本是一種常態,畢竟,人的精力有限,而因為他身上的名望,公眾對他的需求又過於旺盛。百老匯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槍手群體,靠賣自己的作品而生活,而且人數不少。塞繆爾·沃特先生原本一直拒絕這種方式的。但是如你所知,他的身體這兩年遭遇了點健康問題,精力隨之下降,而觀眾對他的期待卻與日俱增。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因為上一次的合作,你的能力得到了沃特先生的認可。他知道你家境一般,可能急需賺錢……」
    他環視了下這間狹窄而破舊的房間。
    「所以願意給你提供這個能夠快速賺錢的機會……」
    「等一下!」瑪格麗特終於明白了過來,打斷了他。「霍華德先生,您,或者說,沃德先生怎麼就認為我會接受這種工作?」
    彷彿有點驚訝於她的反問,霍華德看向瑪格麗特。
    「為什麼不接受?是,是的!你在作曲方面可能確實有一點能力,否則我也不會來到這裡。但是,你以為僅僅憑著你的那點能力,沒有資歷,沒有靠山,沒有機遇,你就能在百老匯嶄露頭角一舉成名?不可能的,費斯小姐!尤其是,你還是個女人!」他用強調的語氣刻意說道,「沒有人會給一個女人這種機會的!但是如果你替塞繆爾工作就不一樣了!他會提攜你的。等到以後時機成熟了,他甚至可以推薦你加入作曲家協會。你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嗎?在百老匯,即便是個打燈光的,他想得到高的報酬,也必須想方設法加入燈光師協會!這是規矩!否則他就永遠只是一個在別人後面乾雜活的夥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現在,如果你接受這種出自善意的提議,你不但可以賺到比你現在多上許多的錢,而且你還有一個可以預見的光明未來。我實在想不出來,你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這個提議。」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
    「非常感謝您和塞繆爾先生的好意。但我目前沒這樣的打算。以後應該也不會接受這種工作。謝謝您的到來。您請放心,關於您今晚的到訪,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
    霍華德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你確定?小姐?」
    「是的。非常確定。」瑪格麗特應道。
    「好吧,實在太遺憾了。」霍華德攤了攤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那麼我先告辭了。等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他遞給瑪格麗特一張名片,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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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9

第二天的晚上,瑪格麗特一個人來到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買了一張票,入場坐了下來。
    臨近開演前,劇院裡觀眾幾乎滿座。到了時間,舞台燈光開啓,劇情開始在變幻的背景幕布和歌聲里一幕幕進展,當行至□□,一段似曾相識,卻又不盡然完全相同的主題詠嘆隨著女演員的歌喉送遍全場,觀眾為之痴醉的時候,昨晚開始起就壓在瑪格麗特心底里的那個疑竇忽然就解開了。
    她想起白天在學校里翻報紙時看到的某報文藝版對塞繆爾這出新劇的評價。一個向來以挑刺而聞名的專欄。稱「整場歌劇難以再現塞繆爾輝煌時期的魅力,波瀾不驚,有些地方甚至令人昏昏欲睡,但好歹他還算是寫出了點令人為之耳目一新的旋律。因為它的存在,甚至可以讓人容忍這場原本只能打上個及格分的歌劇的所有不足。」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之前塞繆爾對與她作的曲子的評價並未表現出過多欣賞,現在卻忽然又讓經紀人來找她讓她給他當槍手。
    瑪格麗特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直到演出結束,看著塞繆爾攜著女演員的手來到台前,在掌聲里向全場觀眾鞠躬謝幕。
    他今晚穿得非常漂亮,笑容滿面,和平時那個蒼白、帶了點神經質的模樣完全不同。
    謝幕結束後,瑪格麗特徑直來到後台,找到了正在與女演員和看起來像是劇院經理模樣的人說笑著的塞繆爾。
    塞繆爾看到瑪格麗特,彷彿微微一愣。隨即朝她露出笑容,「費斯小姐,你怎麼來這裡了?」
    「我可以和你談一下嗎?沃特先生?」瑪格麗特說道。
    「沒問題。珀特娜,可以借用下你的化妝間嗎?「他問時下百老匯當紅的這個女演員。
    「當然可以了,沃特先生。」
    塞繆爾朝瑪格麗特晃了晃頭,轉身往化妝間去。
    ————
    「沃特先生,你這部新歌劇的主題曲用了我曾經給你看過的我的曲調,我不敢說全部雷同,但至少三分之二都來源我的創作!」
    門一關上,瑪格麗特直接這樣說道。
    塞繆爾聳了聳肩。
    「是的,我承認。你的曲子確實給我帶來了靈感。那又如何?我已經為這個向你支付過報酬。否則你以為你怎麼可能在結束後得到那麼一筆報酬?光憑你替我整理抄寫曲譜的簡單工作?」
    瑪格麗特不怒反笑。
    「沃特先生,我在來之前,想過你可能會為自己的這種行徑找出各種理由予以推脫,唯獨沒有想過你竟然這麼直接就承認了。對於你這種無恥到了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舉動,我是該感到憤怒,還是慶幸?至少,你沒有抵賴甚至反咬我誣陷了你。」
    塞繆爾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注視了瑪格麗特片刻後,忽然說道:「費斯小姐,我必須承認,在這一點上,我做了有違道德的事。但是我只能這麼做。你的那段旋律對我的影響太大了。在我彈奏過一遍之後,無論我怎麼冥思苦想,我發現我都無法再寫出比它還要更加完美的旋律。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彌補了。除了結束時支付給你的那一筆額外加了獎金的報酬外,昨天我還讓我的經紀人去找過你。只要你願意,以後我們繼續合作,我保證你會得到比現在多得多的回報,甚至多到你無法想象。坦白說,我並不缺錢,我需要的是……」
    「你需要的是維持住你現在這種聲望的源源不斷的作品,是嗎?」瑪格麗特冷冷道。
    「……可以這麼說吧……」塞繆爾聳了聳肩,「你也是學作曲的,你應該能理解,我們這一行,很多能夠得以被傳唱的華彩章段,不過是作曲家靈感火花閃現而被及時抓住後的產物。過去之後,可能永遠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費斯小姐,坦白說,雖然昨天我讓我的經紀人去找你了。但這只是我對你提供補償的一種方式。其實我並不指望你能繼續做出達到這種水準的曲子,只要能保持住平均的水準,那就夠了。」
    「沃特先生,我原本是懷著憤怒來找你的,但現在我卻開始可憐你了,」瑪格麗特冷笑,「想想你十年之前沒有成名前是怎麼創作的吧!十年之後,你擁有了一切,唯獨靈感卻被加在了你頭上的光環給壓滅了,你甚至為自己剽竊的無恥行徑找到了這樣順理成章的理由!」
    塞繆爾皺了皺眉,露出惱怒之色。
    「費斯小姐,我認為我對你的補償已經足夠了!再說了,如果不是借由我的名氣,即便把你的這段創作搬上舞台,你以為你就能得到認可?我告訴你,百老匯有著無數為了一口飯而苦苦掙扎的無名作曲家!他們的水平未必不如你!如果沒有我,你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可以把你的作品搬上百老匯的舞台!現在告訴我吧,你到底想怎麼樣?要更多的錢?沒問題,我現在就可以給你開支票。但別說你打算要把這件事公之於眾。我告訴你,即便你現在打開門對著門外那群人吶喊,他們也只會譏嘲你是想成名想得發瘋了!」
    瑪格麗特盯著他,片刻後,忽然說道:「塞繆爾·沃特先生,謝謝你的提醒。因為你,我知道了我接下來應該努力的方向。這不過是一支以前做出的曲子而已,你偷了就偷,對我損失並沒那麼大,我還可以做出更多更完美的曲子!有一天我會讓你親自到我面前向我道歉的。記住,你,欠我一個道歉!」
    瑪格麗特打開門,在門外眾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快步離去。
    ————
    瑪格麗特徑直來到銀沙劇院,找到了約翰·愛施德先生。
    劇院裡上演著的一出歌劇剛剛結束。這是本週唯一的一場演出。但觀眾依然不到一半。一結束,觀眾就紛紛退場,氣氛冷落無比,和剛才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的熱烈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瑪格麗特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獨自坐在劇院最末排的一個角落里,默默望著空蕩蕩的位置和舞台。一盞燈光打在他頭頂,身影顯得寂寥無比。
    「愛施德先生,請問,上次你說的那個劇本,現在找到了願意譜曲的作曲家了嗎?」
    瑪格麗特坐到他邊上後,開門見山地問。
    愛施德先生搖了搖頭,「……沒有人願意接……你能幫我推薦誰嗎?」
    「我自己。」瑪格麗特說道,「我可以試著幫你寫。我先寫一段出來,如果你滿意了,我再繼續。並且,不用你預先支付我稿酬。等上演後,如果有盈利,您再支付也行。」
    可憐的老先生,呆呆地看著瑪格麗特,半晌沒說話。
    「愛施德先生,我知道我這樣找上來,對您來說非常冒昧。畢竟,在這個領域,我毫無名氣。但是我想說,我擅長譜曲,我對百老匯歌劇非常熟悉,並且最重要的,我知道觀眾想聽到什麼樣的歌劇。我不敢保證我百分百能成功,但是我會努力交出一個盡量完美的答案!你敢不敢讓我來試試?」
    「啊,啊——」
    老先生終於回過了神,搓了搓手。
    「費斯小姐,謝謝你找到我。實話說,我原本已經打算放棄了。既然你這麼有信心,我自然可以交給你試一下,畢竟,像你自己說的,在正式交給你之前,我們可能需要先聽一下你提供的部分曲譜。但是我有點不明白,為什麼你突然在這個時候來找我?」
    瑪格麗特呼吸了一口氣,說道:「您看過塞繆爾現在正在上演的那出歌劇嗎?」
    「自然……」愛施德先生嘆了口氣,「那段主題詠嘆曲,實在是太美妙了……」
    「實話跟您說吧,它的大部分旋律,出自我的作品。」
    瑪格麗特把經過跟他說了一遍。
    「竟然有這樣的事!」愛施德先生大為驚訝,他沈吟了下,「雖然我不是一個成功的劇院經理,但我年輕時也學習過作曲。難怪當我聽到那段詠嘆調的時候,覺得和塞繆爾一向的風格不大符合。我還以為他經過這兩年潛心創作又突破了自己的框架!沒想到竟然會這樣!」
    「謝謝你相信我,」瑪格麗特說道,「我甚至沒有百老匯作曲家協會的資格。但我會努力的!」
    「費斯小姐!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愛施德先生說道,「我現在就把劇本交給你。你需要什麼,儘管告訴我。」
    「我需要一架鋼琴,不用好的,能彈就行。另外,還需要一間可以讓我在晚上工作不會打擾到別人的房間。」
    愛施德先生想了下,說道:「劇院裡有空房間,我可以搬一架鋼琴進去,你甚至可以住在那裡。我保證非常安全。」
    「很好,謝謝您對我的信任,愛施德先生!」
    ————
    瑪格麗特拿到劇本,回家當晚就開始工作。
    劇本取材於童話劇海的女兒,延續了百老匯舞台劇一向的風格,並不複雜,講述了她最後為了愛人自己化身泡沫的故事。雖然簡單,但改編得極其動人,詞也非常優美。
    瑪格麗特放下劇本,閉目浮想,腦海裡浮現出劇本中的一幕一幕。最後她睜開眼睛,開始在空白五線譜上迅速記下腦海中閃現而出的音符。
    她覺得胸中激情澎湃,全身熱血沸騰,腦海中彷彿有無數音符在爭先恐後地跳躍,她需要的,只是在它們消失前及時抓住它們而已。她一直寫到很晚。第二天從學校回來後,向父親交代了一聲,立刻趕到銀沙劇院,把自己剛完成的第一支曲子彈給愛施德先生聽。
    「大概就是這樣。我會再修正一些瑕疵的。」瑪格麗特彈完後,對著愛施德先生說道。
    愛施德先生一直閉目在聽。最後他慢慢睜開眼睛,臉上重新現出了一抹久違的興奮光彩,眼睛顯得炯炯有神。
    「太美妙了!簡直超過我的想象!費斯小姐,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種感覺!請你繼續下去!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聽到完整的曲譜了!」

☆、Chapter 50

瑪格麗特陷入了興奮的創作狀態。為此她甚至辭了為那個女孩教鋼琴的兼職,每天一從學校回來,就一心撲在劇本譜曲上,往返於自家和劇院之間。
    布朗·費斯對瑪格麗特正在做的這件事感到既興奮又忐忑。但一直默默支持著自己的女兒,盡量不讓瑪格麗特在別的事情上分心。克拉倫斯的態度更是積極。只要他有空,當瑪格麗特到劇院用鋼琴試奏自己剛寫出來的曲譜時,他就會在一邊默默聆聽,及時告訴瑪格麗特自己的感受。最後送她回家。
    次數多了,瑪格麗特難免感到過意不去。這天晚上,當瑪格麗特結束曲譜試奏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向克拉倫斯道謝後,請他以後不必再像現在這樣總是在自己這裡花費時間了。
    「我父親如果不上夜班,他會來接我。他沒空的話,愛施德先生會讓劇院裡的看門人送我回來的。總是在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
    「費斯小姐,請不要見外。在我看來,能第一個成為聆聽你這部音樂劇的聽眾,我深感榮幸。不瞞你說,當我從愛施德先生那裡聽說了發生的那件事後,我深感震驚。我曾打算在徵詢過你的意見後,將這事在報紙上公諸於眾。我有報社工作的朋友。但考慮到你現在可能不想受到來自外界的打擾,所以暫時擱置了下來。事實上……」他望著瑪格麗特,眼睛微微閃亮,「我很樂意當你的聽眾,送你回家。每天!如果這沒有令你感到困擾的話。」
    人非草木,他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瑪格麗特早就有所頓悟。
    和面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相處了這麼些時日,他應該是喜歡自己的。這一點她心裡明白。
    或許是因為他的接近方式和善意總是讓人無法用強硬態度開口拒絕,兩人就這麼一直來往了下去,直到現在。
    「……不必公之於眾了。除了引發口水仗,我想這應該沒什麼用。而且除了情緒之外,那件事對我造成的損害也可以忽略不計,」聽他這麼說,瑪格麗特於是笑道,「但無論如何,還是感謝你的關心。我很感激。」
    兩人站在門口說了一會兒的話,克拉倫斯告辭要走時,猶豫了下,忽然又說道:「倘若不是很失禮的話,以後我可以稱呼你名字嗎?」
    「當然可以。你可以叫我瑪琪。」瑪格麗特一怔,隨即說道。
    「查理!那麼你也叫我查理!」克拉倫斯顯得很高興,「瞧,現在我們真的是好朋友了。」
    ———
    不過一個月,瑪格麗特就完成了這部將近兩個小時、共由十五首樂曲組成的歌劇。當她在劇院裡試著第一次將全部唱段連接起來,主題曲《我在晨曦中離開》的旋律結束,在靜默了片刻後,愛施德先生鼓起了掌,掌聲熱烈無比。
    「記住這一刻吧!我有一種預感,這將是一部足夠可以點亮銀沙劇院舞台的歌劇!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激蕩之情在我心胸里鼓蕩!我務必會在盡量短的時間里把這部劇排出來,然後和觀眾見面!」他激動地說道。
    瑪格麗特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最後的這半個月時間,為了寫出這部歌劇,她甚至向費連娜女士請了假,日以繼夜地把自己關在這個房間里,不知疲倦,就連睡夢里彷彿也在譜曲。現在終於交了出來。能得到愛施德先生這樣的認可,這讓她感到非常欣慰。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
    ————
    銀沙劇院的排練室里。一個女演員手拿曲譜,一遍遍地引吭高歌。
    「希爾小姐,抱歉,這句您唱得還是不對。應該是這樣的——」
    瑪格麗特示範著,耐心地再唱了一遍。
    因為經費緊張,瑪格麗特擔任了導演助理,負責指導歌曲部分。這位名叫埃米的女演員,是銀沙劇院最大牌的女演員了。但是合作了一周後,瑪格麗特發現,埃米似乎對出演這出歌劇並不是很上心,練習曲譜的時候也馬馬虎虎,並且彷彿不大耐煩瑪格麗特的指導。
    這讓瑪格麗特感到有點無奈。因為在她聽來,作為整部歌劇靈魂擔當的埃米唱得遠遠沒有達到預期。且不說這是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心血,這出戲更是愛施德先生用抵押房子的錢排演的。排一天就要砸一天的錢。她必須負責。
    埃米懶洋洋地再次唱了一遍。
    「抱歉還是沒有那種感覺。您再聽我唱一遍,氣息盡量提到這裡,帶著感情……」
    「夠了!我不演了!」
    埃米忽然生氣地把樂譜砸到了桌子上,站了起來。
    邊上正在排著戲的導演亞蘭和別的演員都停了下來,驚詫地扭頭看過來。
    「亞蘭先生,我辭演了!」埃米生氣地說道,「我受夠了!她算什麼?總是在我邊上囉囉嗦嗦個不停!而且我也受夠了這家劇院!坦白說,我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希望。再也不想把我的時間浪費在這裡了!」
    她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亞蘭一驚,急忙追了上去,試圖輓留,但希爾小姐看起來非常憤怒,而且去意已決,繼續頭也不回地走了。過了一會兒,亞蘭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抱歉……」
    瑪格麗特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樣,異常尷尬。或許是自己太過嚴苛,這才讓埃米感覺受不了?
    「可能是我和她的溝通有點問題。對不起,我去向她道歉,一定會讓她回來的……」
    見大家都看著自己,瑪格麗特道了聲歉,急忙想追上去。
    「不必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瑪格麗特扭頭看去,見愛施德先生從側門裡走了進來。
    「事實上,我知道她已經在和另一家劇院接觸了,只是和我們的合約還沒到期,這才勉強接演的。就算讓她回來,她也不會全情投入的。我不想讓這部劇毀在一個不愛它的女演員身上。」
    「那怎麼辦?該找誰來代替她?」亞蘭問道。
    愛施德先生的目光落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亞蘭跟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片刻後,彷彿有所頓悟,啊了一聲。
    「您該不會是……」
    「是的!」愛施德先生說道,「我想讓費斯小姐自己上。」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
    「費斯小姐,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你。你不但有優美的歌喉,而且唱得非常好,顯然是受過聲樂訓練的。在我聽來,完全不亞於百老匯的專業女演員。而且這是你自己的曲譜,沒有人比你更清楚該怎樣去表達它們!」
    「但是愛施德先生,我完全沒有舞台經驗……我恐怕擔當不起這樣的責任……」
    「不,你可以的。我們可以慢慢來。亞蘭導演雖然年輕,但非常有創造力。他會指導你怎麼去演。」愛施德先生走到瑪格麗特的面前,微笑著注視著她,「我寧願放慢這出戲的排演速度讓它達到我預期中的效果,也不願意為了省那麼幾天的錢而把它匆匆推上舞台。要知道,從前我也曾是最好的劇院經理之一。相信我的眼光,對你自己也要有信心。你年輕、美麗、歌喉動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亞蘭一直注視著瑪格麗特,這時忽然說道:「費斯小姐,我覺得愛施德先生說得有道理。只要你相信我,我會讓你在舞台上展現出連你自己也無法想象的光芒的!」
    ————
    沈寂已久的銀沙劇院在六月中旬的時候在紐約幾家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推出了一則關於新劇《人魚公主》上演的顯眼廣告,帶了一張女演員的劇照,連續幾天。但凡瞥到過這則廣告的讀者,視線很容易就會在那張帶著燦爛笑容的年輕美麗面孔上停留上幾秒。
    到了六月二十日,正式上演的那一天晚上,銀沙劇院的門口破天荒地來了不少觀眾。許多人聚集在張貼了大幅海報的牆面前,議論紛紛,露出期待的樣子。
    開演時間快到的時候,劇場里觀眾坐了超過三分之二的位置。
    這是最近一年以來,銀沙劇院賣出最多門票的一場表演。
    八點鐘,隨著幕布拉開,燈光打亮,觀眾席安靜了下來,所有目光都聚集到舞台上。當女演員頭戴金冠,身穿藍色魚尾裙,在一群海精靈的簇擁下從舞台後的幕布前方出現在視線里時,觀眾眼前為之一亮。當她舒展歌喉,唱出這場歌劇的第一聲時,觀眾的耳朵立刻被緊緊抓住,跟隨著她的歌聲進入了舞台的世界。
    這是瑪格麗特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對著台下這麼多雙眼睛進行表演。說完全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亞蘭導演非常有才華,她也非常出色。她在心裡不斷這樣告訴自己。但當幕布拉開、燈光打到她身上,而她也開腔唱第一聲的時候,上台前的所有緊張和不安立刻就消失了。盡她所能發揮出自己最好的狀態,成了她唯一的一個念頭。甚至當劇情漸漸進展,隨著幕布變幻,她彷彿也徹底忘記了自己是在舞台上表演。她彷彿融入了舞台上的這個世界,和她正在表現著的這個角色完全合為一體。最後,當整場歌劇的最□□詠嘆部分《我在晨曦中離開》隨著她的歌喉送遍劇場每一個角落時,她已經成了那個為了拯救愛人而甘願死去的公主,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悲傷而幸福的眼淚。
    歌聲靜悄漸止,幕布徐徐拉上。隔著幕布,伴隨著不斷的brovo喝彩聲,瑪格麗特聽到劇場里傳來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那一刻,她長長舒出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約翰·愛施德先生也成功了。
    觀眾喜歡這部歌劇,也喜歡她和演員們的表演。
    按照慣例,最後,導演亞蘭攜著全體演員登台向觀眾表示感謝。當聽到這場歌劇的女演員也是作曲時,全場觀眾再次沸騰,紛紛起立鼓掌。
    經久不息的brovo聲中,瑪格麗特足足謝幕了三次,這才終於回到了後台。
    迎接他的,是愛施德先生和劇院工作人員的掌聲笑臉,以及,來自克拉倫斯的一束鮮花。
    「瑪琪,你在舞台上太美了!簡直像夜空星星一樣閃閃發亮!我為你感到無比驕傲!」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因為激動,臉漲得通紅,和他平時的樣子有點不大一樣。
    瑪格麗特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接過他送的花後,笑道:「我都聽愛施德先生說了,是你在報紙上登的廣告吧?太感謝你了。」
    「沒什麼,能幫上一點忙,我很高興。」克拉倫斯急忙說道,凝視著瑪格麗特,「我……」
    「費斯小姐!有位觀眾來送花了!懇求一定要親手送給你,站在外邊不肯走!」
    一個劇務突然插|入,打斷他們的對話。
    「哦沒事!你快去吧。」克拉倫斯說道。
    瑪格麗特朝他歉意地笑了笑。
    ————
    銀沙劇院的這場首演獲得了巨大成功。第二天的門票一早就售罄,甚至有不少昨天已經看過還要再看一遍的觀眾。到了開場時間,還有不少買不到當晚票的觀眾等在門外遲遲不肯離去。一連幾天下來,口碑更是快速上升,連半個月後的票都提早賣光。
    它還引起了報紙文藝版的關注,紛紛不吝用各種溢美之詞去評價。連之前那個以苛刻言辭評價過塞繆爾新劇的專欄也一反常態地稱贊了它的音樂。稱「整場歌劇令人耳目一新,終於不用讓耳朵繼續去忍受百老匯的那些陳腔濫調。全劇音樂細膩而富於詩意,□□部分輝煌而感人,可以打上80分。但是如果當你得知那個第一次登台的女演員本人就是整場音樂的創作者後,減去的那二十分也完全可以再補回一半。」
    不但銀沙劇院煥發了新的光彩,瑪格麗特也一舉成名了。每場演出結束後,她的化妝間桌上都會堆滿鮮花,劇場門外也圍滿了想近距離看到她的熱情觀眾。自然,大部分都是男士。
    今天已經是她第七次登台了。比起首演,無論是肢體動作、台詞,還是演唱,她無不表現得更加自然純熟。
    當她站在舞台的聚光燈下舒展歌喉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在劇場二樓一個位置靠後的包廂里,一個男人正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位置上。
    他一直看著遠處舞台上的她。當那首感動了許多人的《我在晨曦中離開》的曲調響起,瑪格麗特深情演繹著的時候,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
    卡爾回到住所後,耳畔彷彿還在回蕩著她的歌聲。
    他沒法準確描述,就在剛才,當她頭戴小金冠、身穿一襲藍色魚尾長裙,站在聚光燈下歌唱著,偶爾把目光投向自己所在方向的時候,他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從沒見過她這樣光彩動人的樣子。美得讓他幾乎無法轉過視線。
    他彷彿希望她能看到自己,又不想讓她看到。他全身的血液彷彿在一堆火上炙烤,刺得他很難受,甚至連呼吸都有點不順暢。
    忽然他又想起了他離開前看到的那一幕。劇場的前門和後門,擠滿了手持鮮花的男人。他知道那些人都在等著她,為的就是能近距離看她一眼。
    他忽然覺得煩躁,甚至生氣起來。為了緩解情緒,於是習慣性地點了支煙,坐在椅子上。
    抽了一半的時候,視線不自覺地再次落到了邊上的那個樂譜夾上。
    這是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她被他嚇跑時忘了帶走的。他原本還隱隱希望她自己會回來要。但這麼久過去了,她彷彿早就忘記了這玩意兒。
    卡爾隨手拿了起來,翻開。視線再一次落到樂譜角落里那個他現在已經非常熟悉的簽名上。
    片刻之後,他忽然掐掉香煙,「啪」地合上了夾子,迅速穿起外套,然後拿著夾子,快步往外走去。

☆、Chapter 51

次日晚的表演順利結束。瑪格麗特向熱情的觀眾再三謝幕之後,終於回到了後台的化妝間。
    她的生活驟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為了有足夠精力承擔演出,她不得不繼續向學校請長假。好在費連娜女士非常通情達理,不但准許了她的長假,而且還稱贊了她,說她也看過了這出歌劇,非常精彩。
    銀沙劇院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像現在這樣的盛況了。這幾天,考慮到後台秩序和瑪格麗特的安全,愛施德先生下令不准放除了工作人員外的觀眾進來。克拉倫斯是個例外。不過他最近有點忙,今晚也有事,沒有過來。
    瑪格麗特坐在鏡子前,拆除著壓在頭髮上的金冠時,化妝間的門被打開。透過鏡子,她看到一個男人進來了。
    瑪格麗特目光定了一下,猛地回頭,對上了卡爾的視線。
    「怎麼是你?」
    她迅速站了起來,難掩驚訝之情。又用略微戒備的眼神看著他。
    「你來幹什麼?」
    她略過關於他是怎麼進來的疑問,直接問他來意。
    卡爾關上了門,站在門口,表情顯得有點不大自然。微咳了一聲,跟著朝她揚了揚手裡拿著的一個夾子。
    「上次你忘在我那裡的。我正好路過這裡,順道給你送回來了。」
    瑪格麗特立刻認了出來,這是自己幾個月前丟在他那裡的那個樂譜夾子。
    「……其實沒什麼用。您完全可以丟掉它的。不過還是謝謝您。放在那裡吧。」她很客氣地說道。
    卡爾把夾子放在桌子上。但並沒轉身離開。手隨意撥弄了下堆在桌上的觀眾送來的花,然後自來熟般地開始在地板上慢慢踱步,打量著這個顯得有點陳舊的化妝室。就彷彿這是他的地盤一樣。
    「對不起,這裡禁止抽煙。」
    見他掏出煙盒取煙,低頭用打火機點煙的時候,瑪格麗特說道。
    卡爾的手一頓,驚訝般地抬眼看了她一下。見她冷冷看著自己,聳了聳肩,隨即收起煙和打火機,「抱歉。」他說了一聲。
    「您還有什麼事嗎?」瑪格麗特問道,「我還沒卸妝。您這樣留在這裡,我可能有點不方便。」
    卡爾置若罔聞地停在她面前,目光落到她的臉上,沒有說話。
    在他這種絲毫不加收斂的直接目光注視下,瑪格麗特漸漸覺得不自然起來。她蹙了蹙眉,轉身重新坐了下來,開始自顧對著鏡子摘耳環。
    「霍克利先生,您好像不大方便留在這裡。」她態度冷淡,再次強調著說道。抬起眼,卻發現他已經走到了自己身後,微微俯下身體,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兩人目光四對。
    身後的空間好像一下變得狹仄無比。瑪格麗特甚至彷彿聞到了他身上帶著的那種熟悉的混合了某種男香的淡淡煙草味道。肩膀一下就僵硬了。
    「請您出去,可以嗎?你再這樣,我大約不得不讓人請您出去了!」
    她想站了起來,但臀部剛離開椅子,肩膀就一沈,發現他抬手將自己按了回去。
    「你幹什麼?」
    瑪格麗特氣惱地扭過頭。
    這時候,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
    「費斯小姐,有人給您送花了。」
    瑪格麗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謝及時給自己送花的那個人,松了口氣。立刻推開他仍搭自己肩膀上的那雙手,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匆匆走過去開門。
    「費斯小姐,您的花,還有卡片。說是塞繆爾·沃特先生送來的。」後台打雜的吉姆把花和卡片遞給她。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意外。接過看了一眼卡片。恭賀自己演出成功的。落款確實是塞繆爾·沃特。
    「送花過來的人還在嗎?」她問道。
    「應該還在吧——」
    「麻煩你幫我它退回去。讓他轉告委託他送花的人。就說他欠我一個道歉。」
    吉姆一愣,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還是抱著花急忙跑了出去。
    「誰是塞繆爾·沃特?」跟了過來的卡爾忽然問了一聲。
    「和您無關。」瑪格麗特簡短應了一句。抬眼恰好看見剛從醫院下班來接自己的父親過來了,站在後台門口四處張望。急忙叫了他一聲。
    「我父親來接我了。我先走了。」
    瑪格麗特拿過自己的外套,匆匆地走出了化妝間。
    ————————
    第二天晚上,瑪格麗特從劇院回家,和父親說著晚上演出的情況時,忽然有人敲門。
    布朗·費斯去開門,看到來人後,情不自禁地嚷了一聲,「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您是誰?」
    瑪格麗特跟過去看了眼,嚇了一跳。
    塞繆爾·沃特被人架著,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鼻青臉腫。頭上、腹部、胳膊和腿上都裹著紗布,模樣狼狽無比。如果不是憑著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她差點沒認出來是他。
    「費斯小姐!我錯了!你原諒我吧!」
    塞繆爾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度。一看到瑪格麗特,立刻哀求起來,「求求你,原諒我吧!我不該對你做出那種事的!我實在是太無恥了!求求你救救我吧!你要是不原諒我,我會沒命的!我肋骨已經斷了三根了,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我明天就登報向你道歉,然後我保證我立刻離開紐約,再也不會回到百老匯了……」
    「你這是怎麼了?」瑪格麗特驚詫萬分,「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
    塞繆爾猶豫了一下,彷彿想起什麼,眼睛里閃過一絲恐懼的光。
    「……總之是我罪有應得!我不該對你做出那種事的!求求你原諒我!」
    「瑪琪,這是怎麼回事?」
    布朗·費斯問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腦海裡忽然掠過一個人影。
    「是霍克利先生乾的?」
    「不,不,不是他!和他沒半點關係!」
    塞繆爾忽然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起來,「我只求你原諒我……」
    布朗·費斯雖然也知道之前那件事,原本對這位沃特先生憤怒無比。但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一時又不忍心,加上門口開始有好奇的鄰居圍過來探頭探腦,於是看向瑪格麗特。
    「唉!瑪琪,算了吧。你看他已經受到了懲罰,也承認了他的錯誤……」
    瑪格麗特皺了皺眉。「你走吧。」
    「謝謝!謝謝!感謝您的寬仁大量。還有您,費斯先生,您救了我一命……」
    塞繆爾松了口氣,臉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再三道謝後,這才被人扶著離開。
    「瑪琪,你剛才說的霍克利先生是誰?是他叫人打了這個塞繆爾?你們是什麼關係?」
    塞繆爾離開後,布朗·費斯問了一句,表情有點狐疑。
    「哦,不是!」瑪格麗特心微微一跳,急忙掩飾,「您沒聽塞繆爾說的嗎,他自己都否認了。我跟那個人以前是在泰坦尼克號上認識的,已經很久沒見了。剛才只是隨便猜的。」
    「但是……」
    「爸爸!愛施德先生說,再過些時候,他就能支付給我一筆報酬了。雖然不是很多,但您想要什麼,我可以給您買……」
    瑪格麗特急忙上前輓住父親,轉移了話題。
    費斯·布朗無奈地看了眼女兒,搖了搖頭。
    ————
    憑著直覺,瑪格麗特知道塞繆爾那件事一定是卡爾·霍克利乾的。
    她確實痛恨塞繆爾的無恥,但從沒想過用這種暴力方式去報復。第二天白天在劇場排演的時候,甚至稍稍有點心不在焉。
    如果今天卡爾·霍克利還過來的話,她該跟他說什麼才好?
    ————
    晚上的演出一如既往順利。
    雖然已經上演了很多場,但觀眾依然爆滿,劇場氣氛非常好。
    瑪格麗特謝幕的時候,目光下意識地掃了眼觀眾席,並沒看到她心裡所想的。回到後台,也沒見卡爾現身。
    一周過去了,卡爾一直沒再出現。直到這個晚上,她看到了一個之前怎麼也想不到的人。而且是個巨大驚喜。
    那會兒她還在卸妝,忽然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著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個男孩。而且聲音似曾相識。
    「費斯小姐!費斯小姐!我是謝利!我是謝利!他們不讓我進來——」
    這陣聲音鑽進她耳朵的時候,瑪格麗特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飛奔而出。
    竟然真的是謝利。
    他看起來比一年前長高了不少,依然是小紳士的打扮。正被吉姆攔在後台側門外。看見她的時候,眼睛一亮,興奮地大聲嚷嚷起來。
    「謝利!」
    瑪格麗特跑了過去,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你長得這麼高了!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了!」
    「費斯小姐,你也越來越漂亮了——」謝利忽然像是有點害羞,動了動被瑪格麗特握住的肩膀。
    瑪格麗特啞然失笑。急忙松開他,改而拉著他到自己的化妝間,詢問他的近況。這才知道他上周才跟他父親一道來美國。因為歐洲局勢的關係,可能要居留一段時間。
    「費斯小姐!要不是見到了霍克利先生,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了!」謝利的眼圈忽然泛紅,「他告訴我你在這裡,我立刻就過來了!你還活著,之前為什麼一直不和我聯繫?」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愧疚,「對不起謝利……我時常會想到你。但是你知道的,你媽媽可能不大樂意看到我再聯繫你……」
    「她已經死了。」謝利說道,「我爸爸也早就另外娶了個女人。」
    「你媽媽死了?」瑪格麗特吃了一驚,「她沒坐上救生艇嗎?」
    「不,」謝利搖了搖頭,「她坐上了。是一周之後在旅館裡洗澡時喝了酒不小心淹死在浴缸里的……」
    他頓了一下,聳了聳肩,忽然露出笑容,「不說這些了!能再次看到你,我真的太高興了!費斯小姐,剛才你真是太漂亮了!」
    瑪格麗特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謝謝你的誇獎,小紳士。我很榮幸。」
    謝利嘻嘻一笑,「費斯小姐,明天霍克利先生家裡有個聚會,我還會過去的。你們既然是好朋友,我讓他給你也發一張請帖吧!你也一起去!我希望能在那裡也看到你!」
    「哦!」瑪格麗特一怔,急忙說道,「我和他不是朋友。事實上,我和他根本沒往來。你千萬不要在他跟前提到我。他聽了會不高興的。」
    「怎麼會?」謝利驚訝地看著她,「你還記得在泰坦尼克號上你被我媽媽關在顯影室的事情嗎?當時水越淹越高,我下不去,找了好多人讓他們幫忙去救你,根本沒人理睬。後來遇到霍克利先生,他聽說你被關在裡面,立刻就下水去找你了!只是出來後,他跟我說你不在裡面。對了,我記得他當時腦袋好像還破了個洞了,不知道誰砸了他的。還有!後來他帶我上了救生艇,看到一個和你有點像的女人被人擠倒在甲板上,他大概以為是你,又回去了。你們要是沒什麼關係,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
    瑪格麗特呆了一下。
    「費斯小姐,費斯小姐——」
    謝利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反應,抬手在她臉前晃了兩下。
    瑪格麗特回過了神兒。
    「謝利!剛才你說的都是怎麼回事?你再給我說一遍!」
    謝利揚起眉毛。「霍克利先生他自己沒跟你說過這些?」
    「沒有!」
    謝利撓了撓腦袋,表示無奈地攤攤手。
    「好吧……我可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大人……」他嘟囔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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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2

第二天,劇場關門休整一天。
    瑪格麗特已經忙碌了很久。克拉倫斯約她去郊外划船,說那裡風景很好,她一定會喜歡的。但被瑪格麗特以更想留在家裡休息的藉口給婉拒了。
    六月底了,天氣變得暖洋洋的。父親不在家。午後,四周靜悄悄,外面只不時傳來幾聲住附近的小孩嬉笑著跑過的聲音,更襯得這個午後寧靜。
    瑪格麗特拉上窗簾躺在床上,想睡上一覺。但一直睡不著。腦子里不停盤旋著昨天從謝利那裡聽來的事。那個原本她以為自己已經漸漸淡忘掉的可怕夜晚的一幕一幕,突然又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實在是在意外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時在她打破玻璃游出那個關住了她的艙室之後,後頭竟還發生了這麼多她完全不知道的事。那個男人不但回來想去救她,甚至在已經上了最後一艘救生艇的情況下還重新返回了甲板,僅僅就是因為他把另個人錯認成了自己。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了另一幕。
    在她上了救援船醒過來後,她看到他在到處找人。她猜測他應該是想找自己。但最後她躲了起來。
    那時候,她完全不知道他上那條救援船前還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如果當時她知道的話,或許她也不會躲起來了。
    現在她好像也有點理解了。為什麼之前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竟然發了那麼大的火。
    他為她做了這些,甚至是在冒著生命危險。不管他到底是出於道義還是別的什麼理由,也不管對她實際有沒有用,無論如何總是一份很大的人情。她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既然知道了,一句謝謝總該是起碼的做人道理吧?
    瑪格麗特心裡彷彿長了一塊石頭,壓得她那裡沈重無比。最後她低低呻|吟了一聲,用枕頭緊緊壓住自己的臉。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了最後頭暈腦脹,最後終於徹底放棄了睡午覺的念頭。爬了起來坐在床邊開始發呆。
    到了傍晚,她終於忍不住,出門找到街邊的一家電話局,撥打了一個號碼。
    這是之前職業介紹所太太給她的客戶聯繫方式。她剛才終於從抽屜里翻出了那張還帶著地址的紙條。
    電話響了幾聲後,她聽到桑頓太太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好,霍克利先生宅邸。」
    「您好,桑頓太太,我是瑪格麗特·費斯,」瑪格麗特急忙道,「我之前曾來過一次,給……霍克利先生上鋼琴課。您還記得嗎?」
    桑頓太太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憶。最後終於哦了聲,「是的!費斯小姐!是你啊,我還記得!你有什麼事嗎?」
    「我有點事想見一下霍克利先生。麻煩您能轉告他嗎?隨便他來找我,或者我去見他,都可以。」
    「真巧,他現在就在家。有客人。不過我可以幫你轉達問一下他,你稍等。」
    電話被擱了下來。
    瑪格麗特手緊緊握著聽筒,屏息等待。
    過了一會兒,那邊重新傳來了桑頓太太的聲音。
    「霍克利先生說,你可以現在就過來。他會抽時間見你。」
    「太謝謝您了,桑頓太太!」
    瑪格麗特松了口氣,道謝後掛了電話。回到家換了件衣服,隨即往她曾去過的西十五街方向匆匆趕去。
    她趕到那座別墅的門前時,天已經微微暗了下來。花園和房子里亮著燈,門口停了不少汽車,裡面隱隱有喧嘩聲傳出來。
    瑪格麗特想起昨天謝利的話,想必裡面正在舉行什麼晚宴之類的派對。
    她在門口躊躇了許久,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按了門鈴。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桑頓太太出來開門。
    「費斯小姐,你來了!」這位胖太太和上次一樣,依然笑容滿面地引她進來。
    這讓瑪格麗特原本有點忐忑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些。
    「霍克利先生要是很忙的話,」她說道,「我可以改時間再來。」
    「哦不,霍克利先生說了,要是你來了,讓我帶你去他書房。你跟我來吧。」
    「謝謝您,太太。」
    瑪格麗特跟著桑頓太太從側門進去,上了二樓。
    「這裡就是書房。你稍等,我去通知他。」
    桑頓太太打開燈後離開了,留下瑪格麗特一個人在書房裡。
    瑪格麗特站在中間,四顧了下這間比她湯普森大街整間住所還要大的房間。也沒有過去坐到椅子上,而是一直停在原地等待。
    耳畔靜悄悄的,只有一架鐘錶走動時發出的輕微滴答滴答聲。不時能聽到樓下傳來的賓客笑聲。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真的脫不開身。她等了很久。至少過了二十分鐘,最後才終於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這腳步聲她有點熟。知道應該是卡爾來了。壓住心底里忽然湧出的一絲緊張感,看向那扇紅色的柚木門。
    門被推開,卡爾進來了。穿著筆挺的晚裝,腳下皮鞋錚亮,嘴裡叼著一支煙,臉上帶著彷彿從樓下延伸至這裡的笑容殘餘。
    「抱歉費斯小姐!讓你久等了。」他朝瑪格麗特點了點頭。
    他說著話,但腳步並沒有停,快步走到書桌後,坐到了椅子上。
    瑪格麗特張了張嘴。
    「哦抱歉,我知道你討厭我抽煙。女士在場的情況下,不經允許確實非常無禮。」
    他往一個煙灰缸里掐滅煙,然後看向瑪格麗特,重新微笑道:「桑頓太太說你打電話過來找我,什麼事?」
    「我……」
    話到嘴邊,瑪格麗特忽然又覺得難以啓齒。頓了一下,決定先說塞繆爾的事。
    「幾天之前,塞繆爾·沃頓先生來過我家。他被人打了,看起來好像還很嚴重。是不是你……」
    瑪格麗特看向他,停了下來。
    「你看我?」卡爾揚了揚眉,「你是指責我讓人把他揍成了豬頭?費斯小姐,你不該這麼想的。我既和藹又親切,剛剛就在樓下,那幾個婦女共進會里的女士就這麼誇我的。你真應該去聽聽。」
    呃……
    「霍克利先生,我的意思是說……」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一時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卡爾看著她,剛才臉上那種帶了點調侃的輕鬆表情漸漸消失。
    「好吧!我承認,是我叫人乾的。那又怎麼樣?」
    他的語氣忽然一變,臉色也陰沈了下來。
    「你別告訴我,你打電話要見我,就是在你正義感的驅動下特意來譴責我對一個令人敬仰的作曲家肆意施暴的這種野蠻行為?好吧!要是你實在不高興,我現在就可以包下整個醫院把塞繆爾抬進去,連同他那個要靠吃藥才能勃|起的老毛病一起給他治好!」
    「啪」的一聲,他把剛才順手拿到手裡把玩著的一支筆給擲到桌面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哦不不!您誤會了!」瑪格麗特急忙說道,「雖然我對此不持贊成態度,但也不至於會為了這個特意跑過來譴責你。何況我知道你大概也是出於……」
    「好意……」
    瑪格麗特終於想出用這個詞彙表述。
    卡爾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些,靠在桌邊,瞥了她一眼。
    「那麼你找我是做什麼?」
    瑪格麗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注視著他的眼睛道:「霍克利先生,昨天我遇到了謝利。我才知道了一些之前在泰坦尼克號上發生的事,而那些事我完全也不知曉。我被關在顯影室里出不去而水幾乎已經漫到天花板的時候,謝利說你潛水進到裡面去找過我……還有後來你已經上了救生艇,但誤以為我還在船上,於是你……」
    瑪格麗特忽然有點說不下去了,垂下眼睛,視線落到他的皮鞋面上,「……但是就在你為我做這些之前,我還剛打暈了你。隨後在救援船上時,我明明看到你在找我,我還藏了起來……現在我感到非常過意不去,也非常感激你……如果不親自來對你說一聲的話,我想我的良心一輩子都會感到不安的……」
    她說話的時候,卡爾臉上的表情隨著她的話語變了好幾下。驚訝、彷彿想要極力掩飾的一絲欣喜,但是漸漸地,隨著她的話,他的臉色又開始陰沈了下來。
    「費斯小姐,我還記得你之前對我的評價以及上次我去劇院找你時你的態度。而現在你突然用這樣柔順的樣子來找我,僅僅只是因為你在心裡感到‘過意不去’、‘非常感激’、‘良心不安’?」他模仿著她的語調。
    「霍克利先生,我很抱歉我之前真的一直不知道你為我做過的這些。我想任何人,一旦知道了別人對自己曾經施加過的這種幫助的話,親自道謝自然是必須的……」
    「哈!」卡爾忽然打斷了她。攤了攤手。
    「我明白了。原本你一直覺得我是個應該沈到大西洋海底的人渣,而現在你突然知道人渣差點為你送了命,於是在你所謂良心的驅使下找了過來,向人渣表達一下你這個好人的感激。等人渣說沒關係,你可以走了,然後你就回去繼續心安理得地和人渣劃清界限,對嗎?」
    瑪格麗特嗔目結舌。
    他的言辭極其刻薄。但是……
    除了這樣,她還能怎麼樣?
    「霍克利先生,我沒有這個意思。您誤會了。我確實真的非常感激你,我想讓你知道我的這種心情……」
    她費力地解釋。但發現好像徒勞無功,而且更糟的是,越描越黑。
    在他嚴苛的目光逼視之下,瑪格麗特最後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因為他說的彷彿確實是事實,只不過那種表達方式與她的初衷截然相反而已。
    卡爾盯著她,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忽然哼了一聲。
    「哦,費斯小姐,我敢發誓我絕對沒有指使謝利到你面前說這些好把我描述成一個危難時刻為了拯救公主甚至不顧自己生命安危的騎士。這太他媽的可笑了!我敢說就算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到底為了什麼會乾這些蠢事!我想應該是謝利一直在邊上哭著求我的緣故。我這個人渣有時候對小孩子還是很容忍的。所以你不必為此感到有任何不安。也不必向我道什麼謝了。要謝就去找謝利吧。他現在就在樓下,我可以讓他立刻上來見你。我的客人還在等我,我沒時間聽你再跟我道什麼謝了!」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瑪格麗特說了半句,終於頹然放棄。「不必叫謝利上來了……抱歉我佔用了你的時間……」
    最後她低聲說道。
    卡爾臉上彷彿罩了一層寒霜,大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
    瑪格麗特沿著舊路從側門出來,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身後這座燈火通明的房子時,心情無比沮喪,甚至差點要哭出來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懷著感激之心誠心誠意上門去道謝的,怎麼最後就變成了這樣尷尬的場面?
    她已經去做她能做到的事了。
    他到底要她怎麼樣?
    ————
    瑪格麗特回到家,已經有點晚了。
    父親今晚上夜班。要半夜才能回來。瑪格麗特心情極其惡劣。換了睡衣上床,卻根本睡不著覺,一直坐在房間的床上發呆,也沒開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被一陣飢餓的感覺給喚醒,這才想起自己連晚飯也沒吃。
    桌上好像還有半個麵包。
    瑪格麗特終於懶洋洋地爬下了床,開燈走出臥室,來到小廚房切了片麵包,拿起來咬了一口。
    這時候,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可能是父親回家了。有時候他會忘帶鑰匙。
    「來了。」
    瑪格麗特應了一聲,一邊咬著麵包,一邊走過去開門。
    門打開,她嚇了一跳,差點被嘴裡的那口麵包給噎住。
    門外站著的,不是布朗·費斯。而是今晚上把她罵得差點掉眼淚的卡爾·霍克利!
    「你……」
    瑪格麗特終於費力地咽下嘴裡的麵包,顧不得去擦沾在自己嘴唇上的一點麵包渣。
    「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霍克利先生?」她睜大眼睛。
    「瑪格麗特……」
    他注視著她,突然叫了句她的名字。
    「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驚訝地重復了一遍。
    「是的!我想我他媽的是愛上你了……」
    他低低詛咒了一句。忽然伸出手,把她用力攬到了自己懷裡,低頭一下吻住了她的嘴。

☆、Chapter 53

那塊咬了一半的麵包從她手中掉落在地。
    他的吻炙熱而粗暴,從貼上她唇的那一刻起就徑直徹底地侵佔了她的全部,甚至有點弄疼了她。
    瑪格麗特終於反應了過來,掙扎著用力推開他,生氣地扭過臉。
    「你不能這樣!霍克利……」
    但是她還沒說完這句話,被他輕而易舉地推到了牆邊,壓在牆上。
    「瑪格麗特,我愛上你了。」
    他耳語了一句,再次低頭吻住了她的嘴。
    「唔——唔——」
    這樣被他抵在牆壁和他身體中間,瑪格麗特根本沒法掙脫得開,只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聲音。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剛值完夜班的費斯·布朗回到家,習慣性地推開了門,抬眼卻看到自己的女兒正被一個像是上流階層的男人壓在了牆上,大吃一驚。
    「上帝啊!你是誰?快放開我的女兒!」
    布朗·費斯原本感到有點疲累了,但現在大吼一聲,順手抄起一條凳子,怒氣沖沖地衝了上來。
    「你這個混蛋!」
    瑪格麗特終於掙脫開他的鉗制,一把推開他,轉身迅速拉好剛才被他弄得有點凌亂的睡衣領口,隨即跑過來,擋在了自己父親的面前。
    「爸爸!沒什麼!別擔心。我認識這個人的。他只是突然有點不對勁而已……」
    瑪格麗特拿下了父親手裡的凳子,扭頭對著卡爾罵道:「你這個瘋子!快滾出我家!以後別給我再過來了!」
    卡爾低頭,正了正衣領,隨即走了過來,對著依然怒目圓睜的布朗·費斯點了點頭。
    「抱歉費斯先生,在這種情況下和您見了面。請相信我對您非常尊重,對您的女兒也絕無冒犯之意。我的名字叫卡爾·霍克利,剛才我是想和您女兒談幾句話的。希望您不要見怪。」
    「談話?用我剛才看到的方式?」
    布朗·費斯的火氣沒一開始那麼大了,但依然十分憤怒。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
    「等等!霍克利……你說你姓霍克利……」
    他看向瑪格麗特。
    「他就是那天塞繆爾過來時你提到過的那個霍克利先生?是他打的塞繆爾?他現在找上你了?」
    瑪格麗特從沒像現在這樣希望父親的記性能差一點。她撫了下額。
    「爸爸!你別管這麼多了。總之我沒事,真的沒事。」
    她安撫完父親,接著生氣地衝著還釘在原地的卡爾嚷,「上帝啊,你還站著幹什麼?求你了,趕緊給我走吧!」
    卡爾依然注視著衝自己怒目而對的布朗·費斯,說道:「費斯先生,您知道塞繆爾,那更好。沒錯,是我乾的。我不管您怎麼看待,但至少有一點,我想您可以放心。我對您女兒沒有惡意。不但沒惡意,而且喜歡她,相當喜歡。事實上,白天她自己來找過我。等她走後,我意識到我們有些話沒說完,可能需要再進一步談。所以我現在過來了。至於剛才您看到的,只是出了點小意外而已。希望您能允許。您放心,時間不長,然後我會送她回來。」
    卡爾說完,拉過瑪格麗特的手就往門外去。
    「你瘋了!你放開我!」
    瑪格麗特氣急敗壞,用力拍他的手臂。
    「你是想讓我當著你父親的面和你繼續白天的談話?」
    他忽然附到她耳邊低聲道。
    瑪格麗特一愣。
    她在他注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里讀到了一種她熟悉的意味——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意味。
    「你行……」
    瑪格麗特呼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顯然已經有點暈頭轉向的父親,朝他笑了下。
    「爸爸,我想起來了,我們確實需要談一下。您放心我會沒事的。很快就回來。」
    「走吧。」瑪格麗特甩開卡爾的手,扭頭往門外去。
    卡爾朝布朗·費斯點了點頭,跟了出去。
    「嘿!你不能讓我女兒穿成這樣就出去!」終於反應了過來的布朗·費斯追到門口。
    「是的,我會保護她的——」
    卡爾已經脫下外套,披在了瑪格麗特的肩上。
    ————
    瑪格麗特快步走到看不到一個人的巷子口,停了下來。
    「我出來了!什麼話你快點說!」她不耐煩地說道。
    「到我車上去!就在對面。」
    卡爾推著她繼續往前,最後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她弄進了車廂。
    車里沒開燈,也沒有司機。他大概是自己開車來的。
    一關上車門,他立刻就繼續剛才被布朗·費斯打斷的那個吻。雙手捧住了瑪格麗特的臉,嘴唇迫不及待地壓下來,急切地尋找著她的唇。
    「你給我住手!」
    瑪格麗特被他擠到座椅角落里,一邊躲著他的吻,一邊責罵。但是他充耳不聞,趁著她張嘴說話的時候,準確無誤地再次捕捉到了她的嘴。
    那種她彷彿已經漸漸開始熟悉的氣息再次包圍了她。
    瑪格麗特再次驚慌起來。情急之下,屈膝胡亂踹了他一腳,也不知道踹到哪裡,聽到他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呼,猝然放開了她。
    「該死的!」卡爾彎腰捂住正巧被她踢中的下腹部,低低詛咒了一句,「瑪格麗特,下次你再敢踢我這裡的話……」
    「你說要和我說話的!什麼話快點說!」
    瑪格麗特喘息著道。一手緊緊抓住車門把手,做好時刻下車逃跑的準備。
    卡爾長長呼出一口氣後,慢慢坐直了身體,盯著她。
    「你想知道白天時桑頓太太突然對我說你打電話來想見我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他忽然問道。
    瑪格麗特沒有回答。
    「我的第一反應是驚喜,非常大的驚喜。別說只是幾個客人,就算有再重要的事,我也會立刻放下去見你的。」
    他用一種平淡的語調自顧自地說道,習慣性地去摸煙盒,摸了個空,瞥了眼自己那件還罩在瑪格麗特身上的外套,聳了聳肩,改而靠在椅背上。
    「桑頓太太告訴我,你來了,正在書房裡等著,」他接著說道,「我當時就想上去的。並沒有什麼讓我脫不開身的客人。但是我忍住了。二十分鐘後,我才上去。你知道為什麼嗎?」
    瑪格麗特依然沈默。
    「因為我想控制住自己那種想接近你的強烈慾望。你人來了,就在我的二樓書房裡,中間不過隔著一架樓梯的距離。我想知道我到底能忍多久。我原本以為至少能有半個小時。但不到二十分鐘,我發現我就忍不住了。」
    他的語調依然十分平靜,彷彿在講述別人的事。
    「然後我上去了。你先跟我說塞繆爾的事。這種狗屁小事居然也能勞動原本對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你自己找上門來,我感到很失望,甚至不高興。好在我很快就知道了你過來的真正目的——」
    「瑪格麗特,抬起眼看著我!」
    他忽然朝她靠過去,緊緊地盯著她。
    瑪格麗特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目光。
    「我終於知道你來找我的目的。你是為了你突然知道的一年多年在那條該死的船上時我試圖救過你的事來感謝我的!我罵了你,甚至趕走了你,你是不是覺得很委屈?」
    瑪格麗特咬了咬唇。
    「你看著我的眼神告訴我,你確實感到很委屈。」
    「霍克利先生,我的感覺並不重要,」瑪格麗特終於應道,「既然你自己提起這個,我想再強調一遍,我去找你的初衷,完全不是你像你說的那樣……」
    「是的!」卡爾打斷了她,「你原本恨不得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我了,現在卻親自跑過來找我,目的就是為了向我說一聲感謝,你覺得我應該對此感激涕零,對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瑪格麗特辯解了幾句,終於煩躁地搖了搖頭,「好吧霍克利先生。你不接受我對你的感激之情。那麼你告訴我,對於這件事,我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能接受?」
    「請求我的原諒,費斯小姐,」他忽然又改稱回對她原來的稱呼,「只要你對我開口,求我原諒你,我就一定會原諒你的。」
    瑪格麗特愣住了。
    片刻後,她終於說道:「霍克利先生……或許我真的不該對你隱瞞我還活著的消息……」
    「那就求我原諒你!」
    「……」
    「對不起,請原諒我,霍克利先生……」
    「語氣不對。我要聽到你求我!」
    瑪格麗特再次咬住嘴唇。
    他緊緊地盯著她,神情嚴肅。
    「……求你,原諒我……」
    最後她終於艱難地開口。
    「我原諒你了。」
    他立刻接道。
    他回答得那麼快,瑪格麗特一怔。
    「謝謝——那麼我該走了——」
    她反應過來後,脫下他的外套放在座位上,轉身要打開車門下去。
    一隻手從後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瑪格麗特回頭,見他盯著自己,眉頭微微皺著,彷彿又不高興了。
    瑪格麗特急忙說道:「霍克利先生,我向你道歉了,你也接受了。那麼就這樣最好。今晚發生的事就當過去了。我會立刻忘掉的。我出來有一會兒了,必須要回去了。」
    「然後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你面前,對嗎?」他接了一句。
    「我沒這麼說……」瑪格麗特辯白了一句,氣場有點不足。
    他盯著她,片刻後,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第一個對她說我愛上她的女人?是你讓我像個十幾歲的毛還沒長全的蠢蛋一樣半夜跑到這種鬼地方來找你,現在你就打算這麼打發掉我了?」
    瑪格麗特心裡忽然也冒出了點火氣。
    「那麼請問你對你那些別的女人都說了什麼?」她反問了一句,「是不是你說你愛了上我,我就必須也要愛上你?」
    卡爾頓了一下。
    瑪格麗特抽回自己被他壓住的手,打開了車門。「我該回去了……」
    她彎腰要鑽出車廂,身體卻忽然被一雙臂膀從後箍住,整個人不由自主又跌坐到了座椅上。
    「你幹什麼!」她生氣地重新坐起來。
    「別一再惹我生氣,瑪格麗特……」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用半是威脅半是懇求的語氣在她耳邊小聲咕囔了一句。
    「放開我……」
    瑪格麗特極力躲避他的親吻時,車窗忽然被人從外敲了兩下,彷彿是布朗·費斯找了過來。
    車窗上拉著窗簾,他應該看不到裡面。但是……
    「滾!」
    瑪格麗特羞惱交加,狠狠推開他,跟著急忙坐起來捋了捋頭髮,打開車門迅速鑽了出去。
    「爸爸,你千萬別誤會——」
    她面紅耳赤忙著解釋。
    「霍克利先生,作為一個有身份的紳士,你不覺得現在的舉止太過份了嗎?雖然我又窮又沒用,但我發誓,你要是敢再對我女兒無禮,我會和你拼命的!」
    費斯·布朗讓瑪格麗特站到自己後面,生氣地看著也已經下來的卡爾。
    「非常抱歉,費斯先生,我為我的失禮道歉。」卡爾用鄭重的語氣說道,「但是我愛上你的女兒了。過來就是想讓她知道這一點。您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的關係——」
    「閉嘴!」
    瑪格麗特咆哮了一聲。
    卡爾閉嘴了。
    「我的上帝——」
    費斯·布朗大約被嚇了一跳,呆了幾秒,轉頭看向瑪格麗特,「看在上帝的份上,瑪琪,你告訴我,你跟這個霍克利先生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在胡說八道!我跟他沒什麼的!」
    瑪格麗特簡直恨不得再拿棍子敲掉此刻面前這個男人的腦袋,而且,這回是把他敲死!
    「回去了我再向你解釋。我們走了——」
    唯恐卡爾再說出什麼別的更加讓她不堪的話,瑪格麗特使勁拽著父親的胳膊,扭頭急忙往家裡去。
    「費斯先生。認識您很高興。我想我以後可能還會來拜訪您的!」
    卡爾目送前頭身影。快消失在巷口時,喊了一聲。
    街邊一扇破舊的門打開一條縫,一個被吵醒了的人探著頭出來張望。
    「誰他媽……」
    他破口大罵,忽然留意到這個半夜不睡覺跑到自己家門口瞎嚷嚷的傢伙開了輛汽車,好像是個有身份的人,又硬生生地把本來已經冒出了頭的臟話吞了回去,只低聲埋怨了一句。
    卡爾摸了摸自己彷彿還殘留著她唇瓣柔軟滋味的嘴,心情忽然意外地不錯起來。
    「不好意思。吵醒了你的補償費!」
    他摸出一張鈔票丟在地上,隨即上車離去。
    「我的上帝,真的是錢——」
    等汽車開走,那傢伙跑出來揀起錢,發現真的是前,而且居然是張十元的鈔票,驚喜得差點跳了起來,望著汽車駛離的方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作者嚴肅臉:我不會跟你說,從此以後,湯普森街瑪格麗特家巷子的對面多了個半夜不睡覺專門竪著耳朵聽外面動靜的傢伙……)

☆、Chapter 54

「跟我說實話,瑪琪,你和這個霍克利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回到家,布朗·費斯就立刻問道。
    「爸爸,很晚了,你應該累了,先去休息吧,等明天我再跟你解釋……」
    「我不累!」布朗·費斯打斷了瑪格麗特的推脫之辭,布滿皺紋的額頭深深地皺在了一起,「這個霍克利先生不會無緣無故到我們家來找你的。到底發生了什麼?」
    瑪格麗特頓了下。「……我們只是認識……他晚上喝醉了酒……」
    「瑪琪!」布朗·費斯驀地提高了音量,「男人有沒有喝醉酒,他一張嘴說話,我會比你更清楚!」
    瑪格麗特知道這回大概是糊弄不過去了,咬了咬牙,終於說道:「爸爸,我和他是在一年多前泰坦尼克號上認識的。但是下船後,我就一直沒再見過他了,直到我們來到紐約,大約幾個月前,因為一次偶然碰見,我才知道他也在紐約。我原本以為他大部分時間應該在匹茲堡的。就是這樣而已。我和他真的沒什麼……」
    「霍克利……霍克利……」
    布朗·費斯皺著眉,忽然喃喃了兩聲,驀地抬眼,「匹茲堡?我知道匹茲堡有個很有名的鋼鐵廠主就是這個姓。難道他就是那個匹茲堡的霍克利?」
    「……」
    瑪格麗特鬱悶地低下了頭,懊悔自己一時說漏了嘴。
    「難道他真是那個霍克利?瑪琪!你到底是怎麼惹上這種人的!都這樣了,你竟然還要瞞我……」
    大約是氣急交加,布朗·費斯忽然低下頭,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因為長期從事煤炭業,瑪格麗特知道他肺部不大好。見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慌忙上來扶住,讓他喝了口水,等咳嗽停下來後,只好承認,「是。他是那個人。」
    布朗·費斯喘著氣,「上帝啊——」他嚷了一聲,看向瑪格麗特,「他剛才說你白天去找過他,他才過來的。你好好的,去找他做什麼?」
    瑪格麗特無計可施,只好說道:「我是去向他表達謝意的……前天我遇到了一個當時一起在船上的學生,這才知道沈船當晚,霍克利先生誤以為我受困,曾試圖救過我,為此還冒了點風險……爸爸,當時情況太亂,具體您別問了,反正我最後平安下船了就是。總之,我現在才知道關於他的這件事,而他自己此前根本沒在我面前提過。我心裡感覺非常過意不去,所以就去找他了,想當面向他致謝。就是這樣!我沒瞞您別的什麼了。至於他為晚上突然找過來的事,我也完全沒有想到,對不起爸爸,讓你生氣了,都是我不好……」
    「他在沈船時試圖救過你?」布朗·費斯驚訝地看著瑪格麗特。
    「……是的,還不止一次……」瑪格麗特小聲應道。
    布朗·費斯眉頭緊皺,陷入了沈默。
    「……這可真叫我無法想象……」最後他低聲嘟囔了起來。
    「爸爸——」瑪格麗特看向他。
    布朗·費斯擺了擺手。
    「別說了。我想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
    他發呆了片刻,最後嘆了口氣,「他既然救過你,你知道了去表示謝意,這自然是必須的。不止你,我也非常感激他。但是……」
    他看向自己的女兒,目光里充滿了擔憂。
    「這個霍克利先生和你的關係看起來並不像你描述的那麼簡單。你不承認我也不想再多問什麼。但是瑪琪,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像霍克利這樣的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不是我們能沾惹的……瑪琪,爸爸年輕的時候犯過一個很大的、不可饒恕的錯,以致於牽累了你的母親……」
    他頓了一下。
    瑪格麗特驚訝地看向父親。
    十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父親在自己面前提及她那個她完全沒半點概念的母親。
    布朗·費斯神情黯然,彷彿陷入了回憶。
    「爸爸——」
    片刻後,瑪格麗特不安地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神,朝瑪格麗特勉強笑了笑。
    「雖然你母親走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怪她。甚至非常感激她。因為她我才有你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兒。你就是我的全部希望。瑪琪,這個霍克利先生再喜歡你,他也不適合你。我不想你和他再有過多往來,我怕到最後你會受到傷害,而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啊!」瑪格麗特非常驚訝,立刻說道,「爸爸您放心!就算您沒提醒,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他不適合我,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布朗·費斯點了點頭。
    「你一直就是個懂事的孩子,你能這麼想,我放心了。克拉倫斯先生很好,好幾次在我面前談及你……你也到了該考慮這種事的時候了,要是你們……」
    「爸爸,這種事以後再說!」瑪格麗特聽他突然提克拉倫斯,有點窘迫,急忙打斷他,「您今天應該累得夠嗆,你先回房間吧,我去給你端一盆水洗臉……」
    「我自己來吧。你這段時間也累了,去休息吧!」布朗·費斯望著女兒,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那好吧……」
    瑪格麗特站起身,往自己房間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
    「爸爸,我知道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關於她的事,能跟我說說嗎?以前我好像從沒聽你提過她……」
    布朗·費斯一愣,隨即避開瑪格麗特的視線,露出略微窘迫的樣子。
    「……剛才只是突然想到隨口提了幾句而已……對不起瑪格麗特,我不該提這個的。以後等有機會了,我再跟你說吧……」
    瑪格麗特知道他不想說。剛才自己也不過是一時好奇而已,於是笑了笑。
    「好吧。那我先去睡覺了。晚安爸爸。」
    ————
    瑪格麗特知道父親昨晚好像一直翻來覆去沒睡好。她其實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控制不住地浮現出卡爾·霍克利強吻她時的一幕。她感到既不舒服,又心慌意亂。尤其是,一想到最後她和父親回去時他衝布朗·費斯說的那句話,心情就變得更加忐忑不安。
    第二天下午,她到銀沙劇院準備晚上的那場演出,精神有點萎靡,連愛施德先生都看了出來。趁著空,他過來詢問瑪格麗特是否感到太累。
    瑪格麗特猶豫了下,決定和他提一下昨晚自己後來考慮了很久的事,好讓他有個準備。
    「愛施德先生,如您所知,我也是無意間承演了現在這部劇,僥倖沒有辜負大家的努力,我很高興。但是我並不打算長期出演下去,舞台這種職業不適合我。我更喜歡作曲。而且坦白說,最近這麼下來,我確實感到有點累。我希望我們能再找一個適合的女演員代替我繼續出演這部歌劇。等人找到了,我就退出。您覺得怎麼樣?」
    愛施德先生一愣。沈吟了下,說道:「費斯小姐,劇院能有現在的局面,完全是因為你。對於您之前的幫助和付出,我已經非常感激了。我完全尊重你的決定。但是你也知道,合適的女演員未必那麼快就能找到……」
    「是的,我知道,」瑪格麗特微笑道,「所以我會繼續下去,直到找到合適的人。這也是我的作品,我自然不會隨便把它交給不合適的人。」
    「感謝你的理解,費斯小姐!」愛施德先生說道,「那麼我會盡快開始找人。」
    ————
    瑪格麗特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真。當晚演出時,她很快就在二樓包廂一個很顯眼的位置上看到了卡爾·霍克利。距離有點遠,她也不可能仔細看。但她確定,那個坐在包廂里拿著望眼鏡的男人應該就是他。
    一想到他這會兒正拿著望遠鏡觀察著自己,她就渾感覺渾身不對勁,心神不寧,好幾次甚至差點接不上台詞。
    觀眾未必發現了她的異常。但和她對手的男演員就留意到了。中場下來的時候,他問了她一聲。瑪格麗特掩飾了過去,心裡更加堅定了昨晚後來做出的那個決定。
    當一個聚光燈下的百老匯女演員確實不是她的理想。現在的紐約,是政|客、商人、黑|幫、投機客的天堂。在百老匯這種娛樂中心,除了女演員之間的慘烈競爭之外,幾乎所有當紅的,都會有一個後台,無論這是否她自己所想,這種潛規則根本不可能改變。她無意蹚入泥沼。一開始答應接演也不過是機緣巧合而已。現在應該及早恢復正常生活了。
    況且……
    更要命的是,她的舞台對面,還有一個像卡爾·霍克利這樣拿望遠鏡從頭到尾觀察著她的觀眾!
    如果可以,她簡直恨不得明天就中止登台表演!
    ————
    瑪格麗特又一次在熱烈的喝彩聲中和演員們謝幕。
    退場前,她下意識瞥了眼那個包廂位置,看見卡爾·霍克利站起來在鼓掌。
    已經接連三天了。
    他每天晚上都準時出現在那個3號包廂。令她感到無比心煩意亂。
    萬幸的是,除了那兩個小時之外,目前為止,他並沒有做出別的什麼事。沒到後台找她,甚至沒送過她一束花。
    但即便這樣,他的這種現身還是給瑪格麗特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一想到自己在台上的任何細微舉動都逃不過他望遠鏡後的那雙眼睛,她就感到毛骨悚然。
    而且,她不知道他究竟想怎麼對付她,這才是最要命的。
    ————
    瑪格麗特回到後台的時候,吉姆正在和一個劇務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演出門票的售賣情況。
    「……費斯小姐!」吉姆看到瑪格麗特下來了,急忙跑過來。
    「今天給您送花的有那位瑞典皇家武官埃里克松上尉、還有一位……」
    瑪格麗特擺了擺手,繼續往化妝間走去。
    「還有,」吉姆對著她背影嚷道,「上次到後台看望過您的霍克利先生可真是您的忠實觀眾!聽說他包下了3號包廂。您演到什麼時候,他就包到什麼時候……」
    瑪格麗特腳步一頓。匆匆進了化妝間。
    她在裡面磨了很久。最後聽到敲門聲,打開了門。
    是克拉倫斯。說好今晚過來送她回家的。
    「你好像精神很不好,是不是太累了,」路上,克拉倫斯關切地看了靠在椅背上假寐的她一眼。
    「哦。」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笑了笑,「還好。可能只是昨晚沒睡好而已。今晚回去早點睡。」
    「你沒事就好,」克拉倫斯笑道,「還記得我上次對你提過的那位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嗎?她也去看過了你的演出,知道你還是作曲後,非常贊嘆。週末她有一個慈善募捐派對,主旨是為女性權益基金籌款。她希望你能出席,並且做一個現場演講。她希望你能用你的經歷鼓舞更多女性為爭取獨立地位而努力。」
    「我可以參加。但演講恐怕無法勝任……」
    「沒關係的,你可以先和伯爵夫人認識一下。具體再談。」
    「好吧。但願我不會令伯爵夫人失望。」
    瑪格麗特猶豫了下,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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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5

幾天之後,在克拉倫斯的引見下,瑪格麗特來到了奧古斯丁伯爵夫人的宅邸,一起吃了頓午飯。
    伯爵夫人是位遺孀,膝下也沒有子女,十年前就隨當時還沒去世的丈夫從英國來到了美國。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但無論是風度還是氣質,依然非常出眾。她在紐約上流社交圈非常著名,交遊廣泛。
    這位熱心女權的伯爵夫人給瑪格麗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談吐親切,很有見識。對方對她似乎也喜歡的。交談很是順利。而且她口才也很好,非常具有說服力,一頓飯還沒吃完,瑪格麗特已經被她說服,同意在接下來的那場慈善活動上發表演講。
    「這實在太好了!」伯爵夫人顯得很高興,「費斯小姐,只有像你這樣的榜樣越來越多,女人本身,甚至整個社會才會越來越重視平等的權利,爭取在各方面讓女性獲得和男性相同的機會和待遇。你肯來,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期待到時候能見到你。」
    接了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任務,讓瑪格麗特驟然感到自己多了份壓力,決定好好琢磨一下演講稿。
    對於伯爵夫人正在從事的女權事業,就算她自身沒那麼多熱枕,但也相當尊重。既然答應了,她自然要做到最好。
    當天晚上,瑪格麗特像往常那樣登台的時候,首先習慣性地瞥了眼3號包廂,發現那裡空無一人。
    他大概有事,所以沒來了。
    瑪格麗特頓時覺得頭頂燈光彷彿都亮了一大截。
    ————
    同一時刻,卡爾正身處距離銀沙劇院並不是很遠的一家俱樂部裡。除了老相識外,還有一位剛從華盛頓來的伍德參議員。今晚為參議員接風,剛結束飯局,現在繼續到這裡消磨這個晚上剩下的時光。
    包廂靠牆的沙發上,一個衣著暴露的俱樂部女郎在昏暗燈光里抱了面六弦琴彈唱,歌聲靡艷而動人,但幾乎沒人在聽,裡面的人各自都在取著樂子。
    卡爾抽完一支煙,看了眼時間,和邊上的幾個朋友道別,但坐他手邊的一個女郎拖住他胳膊不放。
    「霍克利先生,你都好久沒來了,剛來怎麼又要走……人家可想念你了……看不到你,心裡空落落的……」
    卡爾卷了張鈔票,塞到女郎胸前擠露出來的縫里,「寶貝,它能填你空虛。」
    邊上男人大笑起來。女郎作勢撒嬌,「霍克利先生,你越來越壞了……」
    卡爾抽出胳膊,起身要走時,伍德參議員走了過來,朝他舉了舉手裡的酒杯。
    卡爾停下腳步,拍了拍剛才那個女郎的頭,女郎知道他們要談正事了,不敢再糾纏,立刻起身離開。
    「見過戈登了嗎?」兩人坐下後,卡爾問他。
    伍德參議員到這裡來,是尋求地方支持以順利通過最近提交到國會的一項關於各州地方預算修改的預案。
    「他們說你更值得見。贏得了霍克利,也就贏得了賓夕法尼亞的支持,這麼說沒錯吧?」議員笑道。
    「那看你需要什麼了。」卡爾笑了笑,點了支煙。
    「我的需求不高。一個愛我的能在家給我做飯的好女人,一張床,還有這麼點錢……」伍德議員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一英吋的高度。
    卡爾笑,「你現在就已經有了這些。參議員先生。你今天剛到,想必需要好好休息。我已經在戴維斯酒店給你開了個總統套房,客廳里還準備了一桶冰和你喜歡的波旁酒,如果有需要,還有一位女伴,保證是最好的。你可以慢慢享用。」
    參議員聳了聳肩,玩笑道:「只有一位?」
    「留點精力明天談正事是必要的。」
    「哈哈——」參議員大笑。
    「那麼我先走了。還有點事——」
    卡爾和參議員碰杯道別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轉過了臉。
    邊上另一張桌子上,曾經和卡爾一同上過泰坦尼克號的銀行家福特曼和地方議員戈登幾個人喝了不少酒,不知怎麼,就說到了最近百老匯剛剛開始走紅的那部《人魚公主》歌劇的女演員。
    「……報紙上照片看著長得是真不錯,好久沒看到這種水嫩多汁的新鮮面孔了,乾|起來想必滋味也不錯……」一向好色的戈登在酒後更是滿口粗話,肆無忌憚。
    「……不知道是誰捧紅的。要是還沒人捧,或許你倒可以去玩玩,你對泡這種女演員最上手了……」
    「明天要麼去捧個場,啊哈——我的美人魚寶貝,別怕,等著我,我過來了——」
    卡爾目光驀地陰沈了下來。朝一個侍應生打了個響指。
    侍應生急忙走過來。「有什麼需要,霍克利先生。」
    卡爾吩咐了幾句。
    侍應生一愣,看了眼那邊,露出為難的神色。
    「霍克利先生,您確定要我這麼幹嗎?」
    「確定。並且把我原話帶到,一個字也不許給我改動。」卡爾冷冷說道,遞給他一張鈔票。
    「知道了,霍克利先生。」
    侍應生點了點頭,快步走了過去。到了戈登議員的旁邊,抬手往他頭上澆了一杯冰水。
    「上帝啊!該死的!」
    醉醺醺的戈登被淋了一頭,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擦著頭上滴滴答答的冰水。發現是侍應生乾的,勃然大怒,「你他媽的想找死?」
    侍應生急忙後退了一步。
    「霍克利先生讓我轉告您幾句話。以下是他原話:你他媽的聽好了,你剛才想乾的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這次就算了,當你不知道。下次如果讓他再聽到你嘴裡吐出半個對這位小姐不敬的詞,他會割了你的那條□□!」
    包房裡頓時安靜了,所有人都扭頭看了過來。
    戈登頓時醒了酒,狼狽地站在那裡,看向卡爾,露出尷尬的表情。「嘿——卡爾,我只隨便說說而已,你不會當真吧——」
    就算沒有從對方那裡得到的好處,他也真不敢得罪這個財大氣粗的匹茲堡大亨。
    卡爾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朝他舉了舉手裡的威士忌酒杯,一口喝完,放下杯子和參議員點了點頭,大步走了出去。
    ———————
    劇場里今晚的演出還沒結束。
    約翰·愛施德坐在經理辦公室的桌子後,正在和導演亞倫談論可能可以代替瑪格麗特的女演員人選時,門忽然被吉姆推開。
    「愛施德先生,卡爾·霍克利先生要和您談一下。」
    「卡爾·霍克利先生?他找我什麼事?」
    約翰·愛施德十分驚訝。
    「不知道。但他人已經來了。」
    卡爾出現在門口,摘下戴著的帽子,朝約翰·愛施德點了點頭。
    約翰·愛施德急忙站起來迎接,亞倫離開,關上了門。
    「霍克利先生,請問您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約翰·愛施德不敢怠慢了這位不速之客,請他坐下後,小心地問。
    卡爾看了眼經理辦公室的環境,笑了笑。
    「愛施德先生,我有意投資你的劇院,把它打造成百老匯最好的劇院。」
    約翰·愛施德再次吃了一驚。等反應過來,從椅子上站起來,激動不安地搓了搓手。
    雖然這出新上演的歌劇取得了成功。但想靠這一部劇就讓劇院翻身還清債務甚至盈利,根本就不現實。況且瑪格麗特又要退出了。到時候代替她的女演員效果怎麼樣,還是個未知數。對未來他實在是不敢過於樂觀。
    「這實在讓我太意外了。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是霍克利先生,我從沒有聽說過您曾經有過這方面投資的經歷。您為什麼突然找到了我?」
    卡爾點了支煙。「自然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約翰·愛施德一緊。
    「今晚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的最後一場演出。」
    約翰·愛施德這下徹底呆住了。
    「啊!霍克利先生!這恐怕很難做到——」
    「愛施德先生,我給你算一筆賬。你的劇院只有不到五百個座位,算每場滿座,收入250元,一個月七千五,這是高估了的。據我所知,你的劇院負債接近兩萬,還不算你最近欠銀行的那筆貸款。也就是說,你的劇院要不間斷四個月,每天晚上保持滿座才能還債,還不計算這段時間里你要支付的所有支出。你覺得這有可能嗎?現在我向你的劇院投資……」
    卡爾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填了個數字,推了過去。
    「我不管你是關門還是找別人代替她,總之,明天起,我不想再看到費斯小姐站到劇場里。只要你做到了,它就是你的。」
    約翰·愛施德看了眼支票上的數字,手微微顫抖了下。
    他現在相當矛盾。
    接受這筆數額綽綽有餘的投資,他不但能還清債務,支付所有應付款項,還能將銀沙劇場徹底翻修成最好的劇院之一。
    但是突然就這麼停止這出原本可以為劇場帶來巨大人氣並且上演還沒多久的新劇目,他又不捨。
    約翰·愛施德還在躊躇的時候,視線忽然撞到卡爾·霍克利透著幾分冷漠的眼神,頓時下了決定。
    他既然親自上門提了這事,自己願意也罷,不願也好,能做的決定就只有一個。
    「好的霍克利先生。」約翰·愛施德恭敬地說道,「我將懷著感激之心接受您的投資。等費斯小姐今晚演出一結束,我就去跟她說。」
    「很好。」卡爾掐滅煙,拿了帽子轉身。
    「等等霍克利先生——」
    約翰·愛施德終於還是忍不住叫住他,「但是我聽票務說,您不是包了一個觀賞費斯小姐全部演出的包廂嗎?為什麼又突然……」
    「我改變主意了。」
    卡爾戴上帽子,走出了辦公室。

☆、Chapter 56

演出順利結束。瑪格麗特向觀眾謝幕時,下意識地最後瞥了眼空蕩無人的3號包廂,隨後返身下了舞台。
    剛到後台,就見約翰·愛施德朝自己走了過來。
    「費斯小姐,有件事想告訴您。」
    瑪格麗特跟他到了辦公室,「怎麼了?」
    愛施德先生搓了搓手,「費斯小姐,還記得你幾天前對我說想退出的事嗎?這幾天我和亞倫一直在找人。人雖然一時沒找到,但是我有另外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劇院獲得了一筆投資,我需要用這筆投資翻新劇院,所以,從明天開始,劇院將暫時歇業一段時間。也就是說,今晚這場表演就是你最後一場演出了。」
    瑪格麗特驚訝不已。
    「愛施德先生?你確定?」
    「是的,我很確定。」
    瑪格麗特感到疑惑了起來。
    姑且不論劇院是怎麼突然獲得投資的,就算獲得了投資,在《人魚公主》大受歡迎,上演也才僅僅半個多月的前提下,劇院居然以這種閃電式的方式關門,而理由就是為了翻新劇場,完全不合乎邏輯。
    「愛施德先生,真的沒別的問題嗎?」瑪格麗特問道,「雖然我確實希望你們能盡快找到人替代我,但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我是這部歌劇的主創。正如您把劇院視為您的孩子一樣,它也像我的孩子。我很高興它能受到觀眾喜愛,我希望能有更多觀眾來觀賞這部歌劇。在你能找到合適的人之前,我是願意繼續出演下去的。如果僅僅出於我的要求而這樣做的話,我希望您更改決定。」
    愛施德露出略微的為難之色,在房間里走了幾步,最後說道:「費斯小姐,這個決定我認為還是必要的。我希望能讓《人魚公主》在一個設施更加完美的舞台上重新與觀眾見面。」
    瑪格麗特忽然問道:「如果方便的話,能讓我知道誰是投資人嗎?」
    「這個……」
    「是卡爾·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道,「也是他要求你明天起就關閉劇院的?」
    「不不,你別誤會,」愛施德先生忙道,「他沒有強行要求關閉劇院。只是我一時找不到能代替你的人,所以做了這個決定的,而且……劇院也確實需要翻修了……」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
    「好吧……既然這樣,那麼我也只好同意了。謝謝你愛施德先生。我希望能盡快看到它重新上演。」
    「一定!一定!」約翰·愛施德露出慚愧的表情,「費斯小姐,劇院能重新獲得生機,全仰仗了你。我非常感激你。等覈算過後,我會盡快把你之前應得的全部收入用支票的方式送到你手上。劇院翻修期間我繼續找女演員。有合適的我通知你,如果你也覺得滿意,我才會用她。」
    「謝謝。那我等你消息。」
    瑪格麗特和約翰·愛施德道別,轉身往自己化妝間去。意外地看到克拉倫斯過來了。
    紐約夜晚的治安並不太好,尤其是在舊城區。這半個月來,布朗·費斯只要有空,就會自己來接瑪格麗特。這幾個晚上也都是他來接女兒的。
    「瑪格麗特,我今晚沒事,所以代替你爸爸過來接你。」
    「哦,實在是麻煩你了,你稍等下,我馬上就好。」
    瑪格麗特進去卸完妝換了衣服,開門出來。
    「……最近老是麻煩你,實在是不好意思,」兩人並肩往劇院門口走去的時候,瑪格麗特道,「好在明天開始就暫告一段落了。」
    「怎麼了?」
    「愛施德先生決定暫停演出,關閉劇院翻修。」
    「這麼快?」克拉倫斯愣了一下,「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
    「他有他的考慮吧。」瑪格麗特不想多說。
    「這樣也行。你正好可以休息下。前段時間你太累了。」
    「是,我也這麼想……」
    兩人聊著,走到了他停在路邊的汽車旁。
    「瑪格麗特!」
    身後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瑪格麗特回頭,對上了卡爾的視線。
    「你!」
    瑪格麗特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演出時沒見他來,沒想到這會兒他卻突然冒了出來。
    「是的,我。」卡爾朝她微微笑了下,走了過來。看向表情錯愕的克拉倫斯。
    「克拉倫斯先生,謝謝你來接她。但我和她還有點事要談。」
    他打了個招呼,隨即帶著瑪格麗特朝停在街對面的另一輛汽車走去。
    「幹什麼,」瑪格麗特想甩掉他的手,「你幹什麼……」
    「等等——」
    就在瑪格麗特被卡爾帶到汽車旁時,反應了過來的克拉倫斯終於追了上來。
    「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瑪格麗特看起來好像不大願意和您一起走……」
    卡爾打開車門,將瑪格麗特推了進去,「砰」地關上了車門。
    「我的女朋友只是在和我鬧彆扭。見笑了。」
    他朝克拉倫斯點了點頭,隨即跟著坐進駕駛位,汽車立刻呼嘯而去。
    ————
    「停車!」
    瑪格麗特回頭看了眼身後還站在原地顯然沒回過神兒的的克拉倫斯,氣得要命。
    「幹什麼!你給我停車!」
    「晚上有點事,所以沒來看你演出。現在過來送你回家。」
    他沒回頭,只這麼淡淡說了一句。
    他的背影從一上車起就透出了點不快的味道。但現在,她絕對有充分的理由比他更要生氣一百倍。
    「……我不需要!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理所當然地覺得我希望你用這種方式出現在我面前……霍克利先生,你簡直讓人不可理喻……」
    「安靜!」
    他突然回過頭,不耐煩般地呵斥了一聲。
    瑪格麗特一愣。
    「只是送你回家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語氣終於變得稍微緩和了些,說完回過頭繼續開車。
    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慢慢靠回到了座椅上。
    汽車駛過燈火輝煌的曼哈頓大街,漸漸進入昏暗的舊城區。最後拐入湯普森街,停在了瑪格麗特家的巷子口。
    巷子盡頭的那座房子里隱隱有燈光透出來。布朗·費斯應該在家。
    一路上他沒說一句話,瑪格麗特也保持著緘默。
    車子停了下來,他看了眼因為沒有路燈而顯得有點暗的那條巷子,忽然說道:「我會盡快給你找個新的住處,你和你父親從這裡搬出來吧。」
    「什麼?」瑪格麗特反應了過來,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霍克利先生,看起來我似乎應該感謝你的這種好意。但是我想說,這不關你的事。還有,你剛才對著克拉倫斯先生說了什麼?女朋友?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女朋友……女朋友!」瑪格麗特用譏諷的語氣強調著重復了一遍,「像多蘿西那樣的你的‘女朋友’?夠了霍克利先生,你可真夠讓人無法忍受的!」
    她斥責他的時候,卡爾慢吞吞地點了支煙,隨後抬起頭,從後視鏡里瞥了瑪格麗特一眼。
    「雖然我知道這不大可能。但你現在的語氣很容易會讓我認為你在為我有過別的女人這件事感到不高興?」
    「你想多了!」
    瑪格麗特氣不過,一把奪過他手上那支剛開始冒煙的香煙,直接擲到了車窗外。
    「下次請不要在我面前抽煙!還有,我只是在向你表達我對你這種不可理喻行為的憤怒!你實在讓我很生氣,霍克利先生!就在剛才,我還知道了另一件事,你竟然逼著愛施德先生阻止我的歌劇繼續上演?你到底想幹什麼?」
    卡爾略微無奈般地看了眼那支被她丟出去的香煙。
    「事實上,我倒覺得愛施德先生很樂意得到這筆投資。而且他說你自己也想退出的。我實在不明白了,既然你自己這麼想了,恰好我也不想讓你繼續演下去,現在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你又在生什麼氣?」
    瑪格麗特氣極,最後反笑了起來。
    「你居然問我生什麼氣?第一,我不是你的什麼見鬼的女朋友!第二,涉及到我的任何什麼事情,哪怕你有再多的理由,我也希望你不要這樣擅自替我做出決定。在此之前,你至少需要先問一下我的意願。這樣不算過分吧?」
    「可以,可以。那麼我向你道歉,最誠摯的道歉,這樣可以了嗎?」
    他嘴裡說著道歉,神情分明是不以為然。
    瑪格麗特已經沒力氣再和他爭辯下去了。推開車門下了車,頭也不回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卡爾追了上來,擋到了她的面前。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
    「對不起瑪格麗特。」他忽然低聲說道。
    巷子里很暗,看不大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和剛才截然不同。
    「剛才我不該用那種口氣和你說話的。我只是……心情出了點問題……」
    瑪格麗特冷冷望著他。
    「該死的……」他彷彿懊惱般地低低詛咒了一句,隨即飛快說道:「坦白說吧。今晚在俱樂部,有個醉酒傢伙用下流話談及你。對於女演員來說,這原本不算什麼。但對象變成你,我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容忍。這就是我去找劇院經理的原因。瑪格麗特,我也想盡量尊重你的選擇,但我並沒那麼寬容。我承認這是倉促了些。你感到生氣也正常。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瑪格麗特,我很在意你。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在意過一個女人。我現在甚至在你面前努力解釋,只希望你能不再生氣。這是真的。說出這樣的話,讓我自己也感到很羞恥。因為我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對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但這是真的。我在意你,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愣住了。
    「……所以,別再為這種事和我生氣了,可以嗎?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到現在,我們好像一直在爭執。我不想這樣了。」
    他忽然抬起雙手,輕輕握住了她的胳膊,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柔,並且,彷彿帶了種懇求的意味。
    瑪格麗特依然沈默著。但心裡剛才的那種氣惱,漸漸開始消退了下去。
    「你不生氣了。我感覺得到。」卡爾忽然說了一句。
    瑪格麗特立刻生出一種彷彿被人窺破了內心的不安感,推開他握住自己胳膊的手。
    「算了霍克利先生。就這樣吧。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生氣也沒用。我家到了。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送我回來。你可以走了……」
    「也是,」他聳了聳肩,「我知道你父親不會樂意看到我的。」
    瑪格麗特一頓。
    「過兩天我要去參加一個晚宴,正式場合,宴會上還有哈里·霍尼迪的魔術表演,我想你應該會喜歡的。你可以陪我一起去。」他忽然說道。
    哈里·霍尼迪是當時美國最著名的魔術師,受歡迎的程度完全不亞於天皇巨星。
    「不,我不去……」
    幾乎是自然反應,瑪格麗特當即搖頭。
    「別一直對我說不,瑪格麗特,這會讓我感到很傷心。想想吧,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愛上了你的男人,而這個男人的腦袋曾被你敲破了個大洞,差點就死掉,最英勇的是,他還在頭破血流的情況下潛進冰冷的海水里想去救你。我原本不想在你面前提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但說真的,直到現在,舊傷處我還時常會感到很不舒服,醫生說他也沒什麼好辦法可以根治……」
    「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打斷了他。幸好是在暗巷里,她的臉已經情不自禁地熱了起來。
    巷子盡頭的那扇門忽然被打開了點,傳出一陣咳嗽聲。彷彿是布朗·費斯聽到了什麼動靜出來查看。
    「請你快走。我爸爸要出來了!」瑪格麗特唯恐被父親看到他在這裡,慌忙推他。
    「那麼我當你是答應了。」
    卡爾彷彿低聲笑了起來,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隨即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是瑪琪嗎?」
    布朗·費斯走了出來。
    「是的!爸爸我回來了!」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擦了下剛才被他親了下的臉頰,顧不得臉紅耳赤,定定神,慌忙走了過去。
    布朗·費斯狐疑地看了眼她身後,「剛才是克拉倫斯先生在和你說話?他說今晚他去接你。怎麼不讓他進來坐一下?」
    「嗯……有點晚了……您別出來了,我自己進去!」
    瑪格麗特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急忙推著父親進去。

☆、Chapter 57

銀沙劇院第二天在門口張貼出暫停營業告示。瑪格麗特趁空去拜訪了史密斯教授女兒一家人,感謝她之前對自己的幫助。第二天就回到女子藝術學校向費連娜女士銷假。
    她已經請假了將近兩個月。對於她的回歸,學生們反響熱烈,走在校園裡,時常會有學生主動過來和她交談,她儼然成為學校最受歡迎的明星老師。
    瑪格麗特本人也很享受這種氛圍,喜歡和這群年輕、充滿夢想的女孩子們一起學習生活。現在她的經濟壓力開始緩解。前段時間為《人魚公主》譜曲加上主演的那筆收入雖然不算很多,但足以支持接下來一年的各種生活開支了。加上父親現在也重新開始工作,情況比以前好了很多。
    教書,然後利用空閒時間繼續作曲,這就是她理想的生活狀態。
    但是生活彷彿總不會順人心意地繼續下去。就在她回學校後的第三天,這天下午,結束了一天工作,她和辦公室的幾位同事道別後出來,走出學校門口往巴士站方向去時,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距離學校門口不遠的林蔭道上,停了一輛汽車。卡爾·霍克利靠在汽車邊上,抽著煙,彷彿等了有一會兒了。
    瑪格麗特立即掉頭。但他已經看到了她,丟掉煙頭,立刻朝她大步走了過來。
    「瑪格麗特,你總算出來了!白天給你打電話,為什麼總不接?」
    他很快就追上了她。
    中午休息的時候,辦公室里打來好幾個找她的電話。瑪格麗特知道是誰,藉故沒有接。
    「霍克利先生,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跟你去的!」瑪格麗特一張口就拒絕。
    她是絕對不會跟他去什麼晚宴場合的。一旦去了,不管她自己承認不承認,就是往頭上戴了頂「卡爾·霍克利女朋友」的帽子,甩都甩不掉。
    「上車再說吧,」卡爾看了下四周,壓低聲音,「我倒無所謂。但你大概不希望讓這些女孩子們看到你被一個男人強行帶上汽車吧?」
    瑪格麗特迅速看了一眼。
    附近不少原本經過的學生已經留意到了他們。大約是第一次看到費斯老師和一個英俊男人在一起,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注視。
    因為是女校,費連娜女士對校規非常注重。對教師更有嚴格的在校言行規範。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和一個男人在校門口拉拉扯扯……
    瑪格麗特盯了他一眼,一語不發朝前走去。到了汽車邊上,卡爾紳士地替她打開了車門。
    「我不會去的,霍克利先生!」車剛一開動,瑪格麗特就再次強調。
    「女孩太過固執,往往就不可愛了,」後視鏡里的卡爾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但是發生在你身上,我卻覺得你愈發可愛了。我身上一定是出了什麼錯。」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繃著臉,「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強迫我去?」
    「我相信你會喜歡看到哈里·霍尼迪的表演的。女人們對他都很瘋狂。據說他晚上會表演他最著名的水牢逃脫術,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你想,或許我還可以幫你要到他的一個簽名什麼的。」
    「我對此沒半點興趣!霍克利先生,你為什麼總喜歡強迫別人按你的心意行事?」
    「我認為幾天前的那個晚上,在你家門口巷子里時,你已經答應了我的。」他慢條斯理地說道,顯得脾氣很好的樣子。
    坦白說,從幾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在暗巷里用近乎撒嬌般的無賴口吻在她面前提他當初因為她受的傷時,瑪格麗特就覺得一切都開始不對味了。她更適應他從前動不動衝她咆哮怒吼的樣子。現在他變成這樣,讓她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堆里的無力感。
    「霍克利先生!」她簡直快要崩潰了,「我沒有答應過你什麼!我對去什麼晚宴更沒半點興趣!你就算強行帶我去了,不怕我到時候丟你的臉?」
    「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覺得很可愛。」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都沒眨一下。
    「拜託了,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你好像很喜歡叫我霍克利先生,剛才已經叫了五次了。恰好我也很喜歡聽。你知不知道,每次我聽到霍克利先生這個稱呼從你嘴裡叫出來的時候,我就會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很難形容……」
    他回了下頭,朝她微微一笑。
    「總之,聽你在邊上一直不停地叫我霍克利先生,是一種很大的享受。」
    瑪格麗特渾身起了層細細的雞皮疙瘩,閉上了嘴。
    汽車最後來到了他的住宅前,聽到喇叭聲的工人跑出來打開大鐵門,車子滑了進去,最後停在車道上。
    「進來吧。」
    卡爾替她打開了車門,最後帶著滿心不情願的瑪格麗特來到了一樓一個房間的門口,打開了門。
    「你需要換套衣服。萊爾森太太已經在等你了。」
    「費斯小姐!」桑頓太太出現了。
    「費斯小姐就交給你了,桑頓太太。我先去換衣服。」
    卡爾丟下瑪格麗特,自顧上了二樓。
    ————
    瑪格麗特看到自己曾工作過的那家時裝店的萊爾森太太從房間的椅子里站了起來,朝自己快步走了過來。邊上還帶著曾和她一起工作過的店員蘇珊。當認出瑪格麗特後,萊爾森太太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站在原地停頓了好幾秒。
    「瑪格麗特!是你!怎麼會是你!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遇到你!」
    蘇珊驚訝地嚷了起來,直到收到來自萊爾森太太的眼刀,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慌忙後退一步,道歉了起來,「……呃,實在抱歉,費斯小姐。突然在這裡看到你,我實在是太驚喜了……」
    之前共事的時候,蘇珊幫了瑪格麗特不少忙,人挺好的。見她窘迫,瑪格麗特微笑著幫她解圍,「沒關係。我也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蘇珊。」
    蘇珊露出感激的笑容。默默站在一邊,看著瑪格麗特的一雙眼睛里滿是艷羨。
    「費斯小姐!我很樂意為您服務。我帶來了店裡最新款式的衣服。希望其中有您感到滿意的。」
    萊爾森太太很快就回過了神兒。一改從前在店裡時的傲慢態度,對瑪格麗特畢恭畢敬地說道。
    「衣服都在這裡,您來挑一下,喜歡哪一套,我親自幫您試穿。但是我相信,以您的身材,無論穿哪一套,都一定會非常合適。另外我也帶來了好幾雙鞋,您可以一一試一下。」
    萊爾森太太殷勤地招呼,臉上堆滿了想要討好的笑容。
    瑪格麗特對她沒什麼好印象,冷淡地道了聲謝,「不,謝謝,沒這個必要。另外,這中間恐怕有點誤會,桑頓太太,」她看向桑頓太太,「我必須要走了。」
    「費斯小姐!」桑頓太太一愣,隨即露出為難的表情,「霍克利先生吩咐過我,要幫您挑一套衣服的。」
    「不,這是個誤會。我還有事,要走了。」
    瑪格麗特轉身往外快步走去。
    「求求你!」桑頓太太顯得有點慌張,急忙追了過來,壓低聲懇求道,「霍克利先生這麼吩咐過我。要是你這麼走了……」她頓了一下,「我並不是說他一定會解雇我。但我還有好幾個孩子要養……求求你,費斯小姐……」
    她眼睛里的流露出的那種驚慌和懇求之色看起來並不像是裝的——卡爾·霍克利應該是個不大好相處的雇主。
    瑪格麗特很想當做沒聽到,但是……
    「求求您了!要是您實在不願意換,我也不勉強您。至少您留下來,自己跟他說,這樣可以嗎?」
    桑頓太太繼續哀求。
    瑪格麗特終究還是沒法硬下心腸。「好吧。」
    「太感謝您了,費斯小姐!您真是一個好人。」
    桑頓太太松了口氣,急忙站到了門邊,彷彿生怕她隨時突然跑掉似的。
    瑪格麗特慢慢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不換衣服。不信他會帶著穿得像個路人的自己闖到那種場合里去,除非他想成為全場的笑話。
    大約十幾分鐘後,卡爾換了身行頭,從樓梯上快步下來,看到瑪格麗特坐在那裡,依然還是原來的打扮,皺了皺眉,目光投向桑頓太太。
    桑頓太太慌忙過來解釋,瑪格麗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不想換。我還是那句話,不會跟你去的。」
    「費斯小姐,你還真的是在考驗我的耐性。」
    卡爾朝她揚了揚眉,一半玩笑一半責備的口氣。打量著她,忽然走到她面前,抓住她胳膊帶著往房間里去。
    「你們都出去。」
    他朝看呆了的萊爾森太太和蘇珊揮了揮手。
    兩人急忙走了出去。
    卡爾關上門,咔嗒一聲上了鎖,走到那排掛著禮服的衣架前,開始嘩啦嘩啦地翻。很快拿過一條藍色的裙子,扔到了瑪格麗特的身上。
    「快點換!你要是自己不穿,那就由我幫你穿!」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
    「我也想表現得更紳士點,瑪格麗特,但對付你這樣頑固的小腦瓜,有時候是需要我幫你做點決定。」卡爾大步朝她走了過來,「快沒時間了。我不能過去得太晚。我可不想再為你換不換衣服這種事再磨蹭上一個小時。」
    他說著,已經來到了她面前,不由分說伸手就開始解她衣扣,瑪格麗特的衣服很快就往下滑到了肩膀上。
    「該死的!你給我滾出去!」
    瑪格麗特狼狽地護住就快春|光大洩的胸口,咬牙切齒地罵。聲音還不敢大。想必此刻門外的幾雙耳朵現在正在側耳聽著裡面的動靜。
    「那麼你是同意換了?」
    卡爾視線落到她領口大開的胸部,停留著沒挪開。
    「滾出去!」
    瑪格麗特迅速轉過身,低頭扣好剛才被他強行解開的衣扣。
    卡爾摸了摸下巴,最後轉身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桑頓太太,萊爾森太太,你們可以進來幫費斯小姐了。」
    ——
    晚宴在市政廳附近的一家酒店裡舉行,主旨是新紐約大行政區成立15週年的紀念日。當晚幾乎聚集了所有紐約的頭臉人物。紐約市長、市政廳官員、地方議員,以及石油、鋼鐵、鐵路、金融,各路財團大亨。不少人帶著太太或者女伴出席。加上佈置在場地中間的為魔術大師表演而準備的舞台。場面十分壯觀。
    瑪格麗特步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就再次深深懊悔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決定了不會聽從他的安排,竟然還是拗不過邊上這個此刻正笑容滿面地和各種她根本就不認識的人打著招呼的男人,最後這樣輓著他的胳膊來到了這裡。
    她好像有點不像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大堂里很多人。非常熱鬧。她原本還希冀可以不會讓人過多地留意到自己。但很快就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從她輓著卡爾·霍克利的胳膊進去開始,她就發現一撥又一撥的目光不停地落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現場的女人們。大多帶著驚訝,或者好奇。
    她感到懊喪,但臉上還不能表現出來,必須要帶著得體的微笑,去回應每一個不期而至的搭訕。
    卡爾·霍克利強迫她過來時,根本就沒把她聲稱要在現場給他落臉子或者製造難堪的威脅當成一回事。事實上,確實這樣。只要置身在這樣的氛圍里,除非是她腦子真的出問題了,否則,心裡即便有再多不滿,也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失禮的舉動。
    「大衛·沃夫先生,紐約市長,沃夫太太。」卡爾向瑪格麗特介紹朝他們走過來的一對夫婦,「這位是瑪格麗特·費斯,我的女朋友。」
    他這麼介紹她。
    這已經是瑪格麗特今晚第n次聽他這麼介紹自己了。
    她暗暗呼吸一口氣,朝市長和明顯比市長年輕了不少的太太露出微笑。
    沃夫市長看起來是個嚴肅的人。看了她一眼,禮節性地問候了兩句而已。沃夫太太看著瑪格麗特的眼神里卻露出了絲詫異,但很快就恢復如常,開始親切地和瑪格麗特攀談起來。
    「沃夫太太,那麼我把瑪格麗特交給你了。」
    卡爾顯然與市長夫婦關係很熟。和沃夫先生交談了幾句後,對著沃夫太太笑道。
    「沒問題,你們男人走吧。我們女人有自己的話題。」沃夫太太笑吟吟地說道。
    「你隨便喝點什麼,和沃夫太太聊聊,她人不錯。我等下來找你。」
    卡爾對瑪格麗特低聲說了一句,轉身離去。
    等丈夫和卡爾走了後,沃夫太太看向瑪格麗特,「費斯小姐,你來自馬歇爾費斯家族?」
    馬歇爾·費斯是當時美國著名的零售業巨頭。
    「哦,不是。我在藝術學校教書,也作曲。我父親只是普通工人。」瑪格麗特應道。
    沃夫太太再次露出驚詫之色。看了眼不遠處正和幾個男人站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卡爾的背影,說道:「哦抱歉,我不該這麼問你的。費斯小姐。你大概不知道,自從前年那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他失去了未婚妻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霍克利先生帶著女伴出席這種場合。我原本以為……」她停頓了下來。
    瑪格麗特笑了笑,「沒關係的,我不介意。」
    「你真好,。」沃夫太太已經恢復了常色,笑道,「親愛的,霍克利先生既然把你交給我了,自然是信任我。來吧,我帶你認識一些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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