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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楊戩)蒼天白日》作者:賀蘭辭【完結+番外】短篇。

第28章 不負

  縱楊蓮有法器在手,楊戩也同樣絲毫不見畏懼之意,袖袍一揮,便硬生生將那蓮花狀的碧綠物事奪在手中,卻又是看也不看,又丟了回去。楊蓮大驚,趕忙伸手去接,孰料那法器卻好像有自我意識,愣是在空中拐了個彎,頹然落在地上。

  「寶蓮燈……寶蓮燈,你竟是寧願沾染污泥,也不願為我所用?」楊蓮失聲喃喃,忽又轉向楊戩,激憤地道,「楊戩,一定又是你使了什麼邪術……」

  「邪術?」我分明看到楊戩眼神一黯,「也罷……也罷。」說著,慢慢將我從地上扶起,「準備好了,我們駕雲。」

  他雖未有表現,我卻知道,楊戩這次是真的心寒至極,也失望至極了。對他而言,或許有沒有兄妹名分,並不重要,因為血緣關係存在於此,是誰也割不斷的;可惜的是在今天以前,他們空有兄妹之名,卻早已無兄妹之情,這般空空如也一個頭銜放在他眼前,卻只能遙望過往種種之項背,顯然更令他難以面對。

  這樣一個妹妹,又嫁了如此的一個妹夫,生了這般的一個兒子,還能怎樣呢。掙扎也掙扎過了,付出也付出過了,忍耐更忍耐過了,換來的又是什麼?

  楊蓮她,竟從未嘗試過去了解她的二哥。

  這天楊戩與我回到昆侖,剛剛落地,第一個撲上來的自然是見了主人歡天喜地的哮天犬。楊戩依然是毫不客氣的一扇子敲在他頭上,然後與瑤姬仙子一同將我扶進屋中去。這時,我確實已經累得支撐不住,身上傷雖好了大半,卻仍然疼痛不已,恨不能昏過去才好。楊戩的元神不能離體太久,便只好把我交給瑤姬仙子療傷,眼中頗有歉意。我忍痛扯他的袖子,又看了看哮天犬,楊戩見狀,了然一笑,側過身子對哮天犬伸出右手,微笑道:「過來。」

  哮天犬把自己的右手往衣服上使勁蹭了兩下,才乖乖地覆上了楊戩的:「主人……」

  話未說完,卻沒想到楊戩用力將他拉進了懷裡,二人緊緊相擁。

  「你是我的好兄弟,」楊戩歎息,卻仍是笑著的,「將來我若有幸康復,楊戩絕不會再去做那司法天神。我們兄弟倆一起回灌江口,過上幾萬年的逍遙日子!」

  哮天犬笑得嘴都咧開了,眼淚卻還是不斷落下:「主人……太好了主人!哮天犬以為……以為……」

  他如今能這般想得開,我們心裡都是高興的。瑤姬仙子在我身邊坐著,聽了楊戩的話,也是淚水漣漣。

  正因為他當時的這番話,我曾經真的一度以為,楊戩做完他該做的事情之後,就會如他所說,歸隱于灌江口。他的身邊會有一個忠心不二的兄弟、有一個慈祥的母親、有一個迷糊的師父,他會平平靜靜地繼續走他漫長的人生路。

  生活可以不鹹不淡,楊戩絕對是那種耐得住寂寞的人。他或許身懷逆天之術,胸有顛覆之法,可是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他必定能滿足於岑寂寡淡的人間日月。

  直到我送他離家決戰時,我還是這般天真地以為。

  決戰前的兩個月,楊戩並未像以前那樣勤於修煉,反而多了些活動手腳的時光。給他的藥早已備好,他進山三日後又讓哮天犬背出來,而後他的身體便開始慢慢恢復知覺。幾乎是一寸寸一分分,因他身體虛弱,又進過一次地府,雖然傷勢已經治好,卻仍免不了被陰氣所侵,數次高燒令他恢復得不快,而他的意志卻總在支撐著他,一次次嘗試依靠自己的雙腿站立。

  我永遠忘不了他在地府時,提及自己身體時的那種眼神。我不知道他在地府經歷了什麼,而當我看見他的身體時,他的傷勢已經痊癒,只是蒼白憔悴非常,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

  到底是什麼,令他變得如此厭惡自己。或許他以前便已經對自己這副殘破身軀不堪忍受,可到地府之前,他分明是有康復的希望,並且在一天天地好起來啊。

  這些,卻都是不堪猜測的。我便只好督促自己將此事忽略,著眼於那最重要的一環——獨臂人出現的目的。

  關於獨臂人之事,又一次在飯桌上,楊戩倒是主動與瑤姬仙子提了。但提歸提,當瑤姬仙子問起前因後果時,他卻根本沒有從實招來的意思。

  想必又是與三聖母有關了。而且看那天晚上,獨臂人說到楊蓮時的態度,恐怕他根本是沖著楊蓮來的。而楊戩這個做哥哥的,又要去做她的盾牌,為她的所謂幸福所謂安全,保駕護航。

  瑤姬仙子所知道的,甚至還沒有我那麼多。但憑藉她對兒子的瞭解,很快便猜到,那其實是小女兒惹下的禍事,卻又是哥哥要為她承擔後果。然而楊戩既不想說,瑤姬仙子便不點明,只說,知道了,一定會助他一臂之力。

  楊戩是想活下去的。他並不想死。

  所以他正在謀求生路,正在努力下好這盤棋。

  ——就我所看到的,理應如此。

  理應如此。

  我實不該自大到以為,大千世界只有他一個優秀的棋手。卻不知,他正在與誰對陣。

  是獨臂人麼?是楊蓮麼?是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麼?

  都不是。

  他的敵手,是三界之主。

  我痛恨我身作凡人的淺薄無知,更恨自己沒有力量。我在他們面前渺小如螻蟻,別說助他,就連做他後盾的資格都不夠。

  他離開前半個月的某一天,我正在河邊洗衣,他卻忽然來了。哮天犬半扶著他——他如今已能勉強靠自己行走,只是輕易便會汗濕重衣。我看見他穿了身鵝黃色的外袍,斯斯文文的像個書生,心下發笑,問他來河邊游泳麼。他無奈地看我一眼,在離我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報復性地開始翻我的舊賬:「我記得也不只是哪個女子,年紀輕輕,卻扛了把鋤頭下地,一點形象也無……又不知是誰,在地府被小鬼押著,居然還能盯著我走神。」

  前面那些說兩句也就算了,後面那一節卻是令我面紅耳赤。我終於忍不住停了手,抬眼瞪他:「年紀大了,就是囉嗦。」

  他哈哈一笑,自我調侃道:「我確實是年紀大了,都三千多歲了。怎麼,莫非你看不起我這老頭子?」

  「不敢,」我見他正對著河面坐在那裡,陽光又是正好,便隨手在旁撿了根樹枝丟給他,「楊太公,有興趣垂釣麼?」

  他拿過樹枝看了幾眼,搖頭道:「魚竿怎能如此粗鄙……哮天犬。」

  哮天犬忙應了一聲,簡直可說是一臉諂笑:「主人,什麼事?」

  「去那邊砍根竹子來。不要泛黃,不要太粗,不能生蟲,枝葉和根部砍掉,頭部太細了也砍了,沾了泥的要洗掉,不沾泥的也不乾淨,總之都洗兩遍。」

  「……主人,」哮天犬的笑容立刻變成了滿臉的為難,「主人,你再說一遍?」

  我歎了口氣。果不其然,一扇子就光顧上哮天犬的額頭。

  「我去吧,」我用沒洗過的衣服擦乾了手,起身道,「哮天犬怎麼懂這個。我順便還能幫你把魚線找來,至於魚餌,我看你是不需要的。」

  說罷,便很快去為他做了根釣竿來。只是後來有幾次,瑤姬仙子知道楊戩閑來無事在河邊釣過兩次魚,桌上卻從來無魚,便嘲笑了他幾句。他雖然不作解釋,卻也曾在我們獨處時埋怨我不給他找魚餌,強迫他做了一次楊太公,可惜根本沒有上鉤的願者。

  後來我總是會夢見這段時光。楊戩此人,心思頗重,又強勢蠻橫、錙銖必較,可在某些方面,尤其是當他面對我們時,卻仍是一顆赤子之心。溫柔細膩,正直可靠,卻偏偏喜翻舊賬,嘴上從來不肯饒人。他的優缺點,其實都只因他從心底願意珍惜你。

  而如今,這樣一個簡單純粹的人,卻是踏遍三界,也再找不到了。

  
第29章 朱顏

  那天夜裡,忽然下起雨來。白日裡本也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卻在入了夜之後,涼風陣陣,侵襲不斷。

  當時又已邁入了綿長的冬季。眼下這一場漫漫冬雨,恍若隔世,卻反而令我更多地想起我們的初遇。那從屋簷之上泠泠落下的雨水,仿佛正在傾盡其微薄之力,為過往的種種,畫上句號。

  這一場灑在夜間的淅瀝雨水呵。

  自從瑤姬仙子不再回劉府之後,我們這小地方便有些緊張。楊戩與瑤姬仙子二人,在我面前從未把自己當成過神仙,因此我們所過的,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凡間生活。要說仔細了,那便是油鹽醬醋茶,也不過就是這些瑣事。好在我的床鋪也不算小,下麵拼幾張凳子,與瑤姬仙子擠一擠,倒也不算太過勉強。而這樣的情狀,最直接導致的就是無論對方發生什麼事,見過什麼人,我們無一例外,都是知道的。

  包括這天晚上,嫦娥的到來。

  算起來,我大約已有近三年沒有見過她了;第一次見她,還是在山林之中,我瞄準了一隻山雞,而她誤以為我要殺她的白兔。

  她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女人。漂亮溫柔,忠貞不二,知書達禮。楊戩會喜歡她,真的不無道理。

  而她此次前來的目的卻令人匪夷所思——她是想來看看楊戩的。

  如若這天沒有下雨,我也就出門散步去了,絕不會在此處妨礙他們說話。而看楊戩的意思,他似乎是希望我能留下來聽的。

  嫦娥見我們沒有回避的意思,也不好明說,只得向瑤姬仙子打了個招呼,而後便在桌邊坐了下來,問我:「葉姑娘過得可好?」

  我點了點頭。

  她垂下頭撫摸著她的白兔:「我此次來,只是覺得……我有些地方對不起真君,故而前來道歉,順便也一探真君傷勢如何。」

  瑤姬仙子見楊戩不做反應,便牽了個笑容,代他問道:「嫦娥妹妹哪裡話。按輩分算,你是他的姑姑,就算你做了什麼,他要是敢責怪於你,我這就家法伺候。」

  「仙子言重了。」嫦娥道,「其實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以前真君私藏嫦娥一枚耳環,嫦娥本不該在玉帝面前提起,最後卻是逼不得已……近來回憶前事……嫦娥在這件事上,確實有失分寸了,還望真君見諒。」

  楊戩道:「仙子不必多言。既然當初是逼不得已,如今又何須向楊戩道歉?楊戩自問在此事上從未責怪仙子。若仙子確實問心有愧,楊戩便給仙子原諒二字以示安慰,也是十分簡單的事。」

  我覺得奇怪,楊戩說話向來極有分寸,今天卻偏偏在嫦娥面前如此惡毒。這番話與其說是安慰諒解,更像是在挖苦嘲諷。

  不過想來也是。嫦娥此次前來,目的並不單純。她說是來探病,那麼探病之後呢?她會去向誰說起,怎樣描述?這實在不好明說。

  果然,一聽楊戩說話,嫦娥臉上便似悲似驚,半晌才道:「你……你的傷,現在如何了?」

  楊戩道:「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儘管如此,你卻還是要多多小心為上。據我所知,李靖已將你和瑤姬仙子的事上報天庭。到時候,別說是你們,就連葉羽都逃不了。」

  「仙子多慮了,」楊戩依然不鹹不淡,仿佛根本不把嫦娥的話放在心上;也或許是他遭遇嫦娥的冷淡已成習慣,此刻送上門來的「關心」,他反而心存拒絕之意,「楊戩自認法力恢復之後,除了西方如來,世上並無第二人能與楊戩一較高下。」

  嫦娥聽了,臉色愈加難看,沉默了一陣,忽然站起身來,道:「既然如此,小仙先告辭了。葉姑娘可以送送我麼?」

  我意外於她突如其來的要求,卻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是以我撐開一柄油紙傘,與她一同走進暗沉的雨幕中。

  她是神仙,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知道她要我送她,必定是有話要說,便索性不開言,等她企口。我們二人一路無言,一直到了河邊,她才止住了腳步,長長歎了一聲。

  大約是有什麼話不好直說吧。我便問:「嫦娥仙子為何歎息?」

  嫦娥笑了笑,道:「現在看他這麼放得開,我心裡總算是少了份牽掛。以前我聽人說他愛我,可是他的愛,我從來感受不到。從他眼裡,我根本看不到一點愛意,又怎敢相信他是真的愛我?所以我也只好欺騙自己,固執地以為自己愛的仍然是後羿……卻不知,後羿已經死了這麼多年。頑石尚可有情,我這顆心,又怎可能一成不變?」

  我只是聽著,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安慰麼?贊同麼?還是責備呢?無論我說什麼,都是不夠資格的吧。

  「我明白得太晚了。這番話要是早點說給楊戩聽,也許他就不會誤入歧途。正如瑤姬仙子所說的那樣,」她歎息道,「算算輩分,我是他的姑姑。他從小孤苦,更無人來教他怎樣做人。做了那些事情,我雖怒其不爭,卻也要負些責任。」

  原來她說要道歉的,其實並非關乎耳環,而是身為長輩的這件事情。也難怪她會在楊戩面前吞吞吐吐,只因為這番話一說出來,便既是否定了楊戩的千年望月之情,同時又將她心中那份猶豫不定的好感一併抹去了。

  「現在說這些話,是不是有點……」她見我依舊不答,有些尷尬地自嘲道,「他如今放下了,這很好。現在我只希望他能珍惜上天賜給他的這一條命,善待葉姑娘你,千萬不要像千年以前那樣,辜負了愛他的妻子。」

  我卻從未知道楊戩有妻。聽嫦娥說完,我便道:「仙子無需如此。楊戩既已放下,你不如也將他千年望月的情誼忘了吧。至於他的妻子當年如何,葉羽不曾知曉,但葉羽相信,楊戩絕不會是那種辜負髮妻的始亂終棄之徒。」

  嫦娥訝然,搖頭道:「你與寸心的區別真是太大了……」

  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不同的。區別是大是小,其實無需驚奇。我點頭道:「其實萬物何來不變之理。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楊戩已非當年的司法天神。他的所作所為無論好壞,皆成過去,不必執著。」

  「……你是不會懂的,葉姑娘,你還太年輕,」仿佛陷入了回憶,她低聲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還真是個狠心的女子——這一點,確實與楊戩頗為相似。」她斟酌半晌,又說,「在感情上,確實是該自私一些才好。」

  我們便是這樣結束了最後一次交談。她終於敢面對自己對楊戩的感情,卻被我婉轉反駁回去,甚至冷漠地催促她另覓真愛。現在回憶起來,我如今的處境,或許正是因為我的為人實在太過刻薄而得的報應。

  于己於他,皆是毒害。

  我回去之後便把嫦娥這些話告知了楊戩。楊戩聽完,第一個動作竟然是拿起扇子無比順手地往我頭上敲:「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哮天犬在旁撲哧一笑:「葉姑娘,主人打你也打得很順溜啊。」

  我無奈,只好揉著額頭拉上簾子換衣服,聽見外邊瑤姬仙子笑吟吟的聲音:「葉羽這孩子怎麼如此護著你?連嫦娥都不肯放過。」

  楊戩半真半假地道:「她那是頑劣不堪,又傲在骨子裡,對誰都是一樣的。」

  「畢竟還小啊……不過,你該不會真的愛上你的姑姑了吧?」瑤姬仙子用的分明是開玩笑的口氣,「就算她同意,我也不同意。」

  我大約能想像得出楊戩此時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喚了一聲母親,想了想才道:「我現在已經懂了。」

  我將濕衣收拾好,卻不想踏出這昏暗窄小的空間。他說他懂了,他是懂得了愛情,還是懂得了放棄?

  終我一生,都找不到這個答案。

  
第30章 訣別

  我從不以為楊戩說了對妹妹失望心寒之後,就能立刻置他們的安危於不顧。我自認十分自私,其實心中有些不甘,卻也不願向楊戩提什麼建議。在這些事上,我相信他必定會處理得比我好。

  而今之計,唯有送他離去,等他歸來。

  嫦娥說他命中註定孤苦,我卻向來不肯相信這些。我只以為,人生不過一場戲,但這場戲,不應存在固定不更的劇本。

  楊戩此去,我心中雖然隱隱不安,卻從未料及,他竟會再也回不來。

  他離去前一日,哪吒下界來探,還是那副灰頭土臉的樣子——這回卻是真的哪吒三太子了。他握著火尖槍,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在我們面前抱怨那劉沉香何等不講理,竟然敢為了他父親,與老君搶仙丹。「可憐老君的仙丹也救不了劉彥昌,你哪聽說過,太上老君的仙丹是用來醫治瘋病的呀。」最後,哪吒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總結道。

  楊戩含笑搖頭道:「所以你就和他打起來了?」

  「唉,還不是因為那瓶仙丹是老君好不容易新煉出來的,還熱著呢,」說著,他將那碧綠的小瓶取出,遞給楊戩,「反正劉彥昌吃了又沒用,我就給搶過來了。」

  以前一直知道哪吒討厭劉彥昌,卻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想來他畢竟都活了那麼許多年了,人的善惡,該是能憑直覺分辨的吧。而當年,卻是因為楊戩是他兄弟,他才迷失了判斷力,與楊戩多年為敵。

  楊戩將仙丹收進袖中,笑容微斂,眸光中已不覺透出寒意:「也只能先靠這仙丹了。想必老君心中又是氣憤不已,一邊是酸腐書生,一邊是楊戩,哪邊都不看好,這仙丹被奪,恐怕早就鬧翻天了。」

  哪吒一愣,道:「二哥,你怎麼能這麼說?老君可是經常問起二哥你。」

  「哦?」楊戩問,「有這等事?」

  哪吒道:「他關心你可是關心得很呢,畢竟老君與我們也是同門,更是前輩。二哥是三代首座弟子,他不多給點仙丹,也說不過去吧。」哪吒畢竟還是孩子,很快就把楊戩方才口氣中的淩厲給拋之腦後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抬頭撞上我的目光,立刻笑嘻嘻地道:「沒事,沒事,剛才不小心被劉沉香踢了一腳。他現在可真是今非昔比,連打我都打得這麼乾脆。」

  楊戩聞言,唯有默然歎息。

  「那兄弟我就先走了!」哪吒向我們抱拳道,「我還要去劉府一趟。這次打得太過癮,驚動了父王,父王說劉府得罪不起,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兄弟我去去就回!」

  「兄弟請留步!」楊戩忽然起身道,「楊戩有一事,可否拜託哪吒兄弟為楊戩去辦?」

  哪吒一聽,頓時喜形於色,高聲應道:「二哥有事,哪吒自然在所不辭!只不過,如果是和劉府有關的就算了,我哪吒平生最討厭阿諛奉承,什麼得罪得起得罪不起的,都快煩死了。」

  這些孩子氣的抱怨聽在耳裡,倒是很有些趣味。瑤姬仙子笑道:「那要是你二哥求的就是劉府的事,你是幫,還是不幫?」

  哪吒扁了扁嘴,又看一眼楊戩似笑非笑的神色:「那兄弟我就……勉為其難,幫一幫二哥吧。」

  所以後來,他便真的「勉為其難」,代替楊戩守護在劉家人身邊,從進陣,到出陣,從未有一刻離開。

  可惜楊戩並不知道水鏡的存在。如果他知道,恐怕絕不會讓哪吒以身犯險,更看盡了他三千年的種種酸苦。

  哪吒走後,瑤姬仙子雖未在楊戩面前提起,卻暗中對我提及楊蓮,不乏擔憂之色。其實難怪,女兒犯了再大的錯,終歸還是女兒,她心中還是牽掛著她的。而如今,劉彥昌得了瘋病,據哪吒透露,前些日子病情又在惡化,時常對著牆壁亂砸亂撞,說那是楊戩,弄得自己渾身是傷。一次照看不慎,令他從高處跌下,患了偏癱之症。古怪的是,也許是摔的那一下將他摔清醒了,癱瘓在床之後,他的神智反而漸漸清醒,只是時常還會對空自語,見了三聖母之後,卻只會不斷道歉,仿佛恐慌至極。

  本來,瘋了就瘋了,他自己絕無所知,折磨的只是身邊的人;而他現在偏偏神志日漸清醒,卻患了偏癱之症,半邊身子不能動彈。雖不至於似楊戩當初那般被人瞧不起,身邊還有妻兒,卻也夠他受的了。

  「劉彥昌瘋了,這是好事,卻亦令我心中忐忑,」瑤姬仙子道,「好在劉彥昌一瘋一病,蓮兒與沉香便沒有精力來打擾戩兒;可我畢竟是她的母親,就算我極其厭惡劉彥昌的為人,也對沉香喜歡不起來,但……相信戩兒心裡也不會好受。」

  她說的這些,其實我未必沒有想到過。只是,如今還能怎麼做呢?他們若肯相信楊戩抑或瑤姬仙子半分,這個家庭便不會落到如今的尷尬局面,而楊戩,也不會一次次為他的妹妹孤身犯險,到最後,卻只落得個六親不認、壓妹殺甥的罪名。

  就算這是命,我們也絕不會任由它擺佈。但有時候命運就如同敵人一樣,敵進我退,我們只能度量局勢,在適當的時候選擇適當的方法應對,否則只會將自己逼上絕路。

  而今,便是不得不低頭的時候。楊戩面臨危機,而他法力雖已恢復,身體行動卻仍然不便,瑤姬仙子亦說他元神虛弱,還需調養百年尚能復原。如此情狀,他竟還要做妹妹的盾牌,叫我等如何能分出心來,與所謂的命運對弈?

  他臨行當晚,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曾與我說。只是獨自立在視窗的白色身影,和著細細的冬雨寒風,與窸窣響動的竹葉枝椏,顯得格外寂寥。天濛濛亮,他仍是背對著我,卻忽然開口讓我備一壺酒,在爐上溫著。而到了日出時分,獨臂人果然出現。二人在桌邊坐下,把酒對飲,竟是好不暢快。

  既是勁敵,又是知己。有朋至此,夫複何求。

  飲完了酒,獨臂人先一步出門等他。他看我在鏡前梳頭,忽而走過來,從後面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他取走我手中的木梳,低頭從袖中又取出一把新的來。用的是上好的黃楊木,香味淡雅不膩,做工精緻巧妙,花紋流暢漂亮。雕描刻磨,道道工序,無一缺漏。他說這是他從手臂使得上力的那一天開始,便托哮天犬尋了木材,雕刻而成的。一來可以穩住雙手不再顫抖,二來,則可作為禮物送與我。

  「那一把,就扔了吧,」他將黃楊木梳輕柔地塞進我手中,「新的舊的,總是要有個輪回。每樣東西每個人,都只是陪你走上一遭。」

  是啊。他只是陪我走一段路而已。不管他對我而言有多重要有多無可替代,誰都說不準,在哪個路口,他就轉身走了。那時候,也無需感懷、無需神傷。主動或者被動,我們總是要與人相訣別。無論生死無論少衰,若真能有一日發枯齒搖,兒女繞膝,卻唯有一同走過的過往,還能等得到老來重溫,含笑相憶。

  他是這般細膩,這般靈慧的一個人。他的一字一句,或許無不暗藏玄機,卻是真正以他的方式,在開解我這個與他同樣思慮不輕的人。

  「等我三個月。三個月後,我若不歸,哮天犬就要辛苦你了。」他歎息著看了看被施了法術,至今未醒的哮天犬,「我楊戩這一生,自問沒有欠過什麼人。可是唯獨你,楊戩是對不住的。楊戩向你保證,哪怕只存有一線生機,都一定回來見你。如違此誓,必受五雷轟頂之刑。」

  「連發誓都不會,」我別過臉去,委實不忍看他離去的背影,只強作平靜,「五雷轟頂,你會怕麼?」

  黃楊木梳那細密的齒,恍惚間,卻攥得我掌心生疼。

  他說三個月。他清楚地知道,三個月,時光雖短,卻足以讓冷血冷心的葉羽忘記一個人,忘記一份本就不夠熾烈的感情。

  楊戩,我愛你,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動了情,但是,動情非罪。我雖然只是一介凡人,卻是狂妄自大,從未看低過自己,亦從不認為自己配不上你。這一路走來,唯有不知道該怎樣走進你的生命。而你,給了我機會,令我因此而不再孤單,甚至得以品嘗難能可貴的溫暖。于我而言,這些,其實已經足夠了。

  三個月。我只等你三個月。

  三個月後你若不歸,葉羽便還是以前的葉羽。

  葉羽生命中,現在抑或過去,都從未有過楊戩的出現。

  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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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終局

  楊戩走了,與獨臂人一起。

  瑤姬仙子甚至比他們還要走得早一些。楊戩要戰獨臂人,而她,則要與哪吒裡應外合,爭取早日破陣,救出三聖母一家。

  這是一場公平的,容不得外人插手,也註定躲不過去的決鬥。然而,楊戩與獨臂人就此走了,他們之中,再也沒有一個人回來。

  他們決戰的那幾日,我的生活依舊如初,在我自己看來,竟是半分未受影響。只是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夜晚,我獨自躺在床上,仰望著眼前的一片漆黑,心中空空蕩蕩,盡是一片無以著落的虛空。

  楊戩走了。哮天犬每天都迷迷糊糊的,睡醒了便吃,吃完了又睡。那麼多人裡面,風風雨雨經歷了這麼多,到現在,竟然唯剩下我一個。

  第三天傍晚,哮天犬本來還是在昏睡,卻忽然驚叫一聲清醒過來,大喊著「主人」跑下山去。我沒有阻攔他,任他走了。

  一直等到第四天,才終於傳來消息。回來的不是楊戩,而是劉沉香。他滿身的傷滿面的血,撞門進來,什麼也沒說就帶我回了劉府。

  劉府上下,竟是一片安靜蕭索,與從前的盛況相比起來,簡直仿佛一夜衰頹。

  隨後他便帶我進了一處桃林。滿目的粉色,開得肆無忌憚,宛若要將田地吞噬其中,令人眩暈。他默不作聲地在前面帶路,步速極快,臉色也冷;瞎了的那只眼睛還在不斷流血,他卻渾然不顧。

  他已不是從前的劉沉香了。

  桃林深處是一座竹屋。在那裡面,我看見了瑤姬仙子,也看見了三聖母和劉沉香的妻子。

  還有那梅山兄弟,哪吒,與……嫦娥。

  他們之中有的在哭泣,有的默然不語,有的則呆滯難言。表情各異,卻無一不是悔恨痛惜不已。

  楊蓮哭得快要背過氣去。劉沉香扶了楊蓮坐在邊上,我才看清被圍在眾人中間的那件東西。

  但當時,它已化成了人。

  「葉姑娘,你看看……」劉沉香走到我面前,步伐堅定,臉色憔悴卻絲毫不動聲色,「你看看舅舅,好麼?」

  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說了什麼話,只要他語氣足夠平靜,便能使人信服。我緩緩向他走近幾步,他躺在床鋪之上,面色蒼白,眉目安詳,而黑衣發烏,竟是鮮血染了滿身。

  他全無知覺。

  「舅舅活下來了,」劉沉香說,「舅舅贏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眼中全無波瀾,就如他的語氣一樣篤定。

  贏了麼?

  不。他輸了,他早就輸得徹徹底底。他輸給了你們,輸給了這世間最不該冷漠如斯的東西。他分明可以選擇離去,他卻沒有那樣做;他已經與你們劃斷了關係,卻還是要為你們做這最後一件事。他沒有欠你們的,他卻執意要還債;那麼他欠了我的呢?他就這樣,丟給我看……看他如今,輸得屍骨無存,輸得你們一家要以這種方式來祭奠來懺悔來彌補來求安心?!

  懺悔,是這世間最廉價的東西。劉沉香,楊蓮,懺悔二字,你們要多少,我就能給你們多少。

  可是你們,難道能復活一個楊戩、一條性命,抑或一份純粹的親情麼?

  楊蓮聽了劉沉香的話,卻驀然不顧自己淚眼朦朧,撲上來抓住我的衣袖,瞪大眼看著我:「二哥真的還活著?葉姑娘,你快說,二哥他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我微微側頭看著她。她如今已沒有身為劉夫人的高傲華貴,唯餘淚水漣漣,雙目之中,半是絕望,半是希冀。

  葉羽啊葉羽。我握緊了雙拳,慢慢的又鬆開。你又何必與他們……與他妹妹計較。連他都不在乎,你又在乎些什麼?你有資格麼?

  他給你們的何其多,為你們付出的又何其多,你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怨報德,甚至殺之而後快。待到如今明瞭前事,是是非非俱在眼前,卻又這般捏造假像,甘願活在自我欺騙之中。

  好。既然如此,你們便這樣過下去吧。既然楊戩亦不希望你們活得痛苦,你們便隨意吧。

  我只做那冷眼旁觀之人,便好。

  「是,」我說著,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抽出自己幾乎麻木的手臂,「你二哥還活著。你對他好一些,他會知道的。」

  而我心中,卻是冷笑不斷,悲泣不斷。

  從劉沉香出現的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楊戩死了。別說是三個月,就算是三年三十年,我都等不來那白衣翩然的天神再度蒞臨。

  楊戩死了。我無從得知他如何會死,甚至連他的屍體都未見一面。分明是那麼強大的一個男人,曾與我朝暮相處,片刻不離,如今幾乎是轉眼之間,便已經是從此黃泉碧落,陰陽兩隔。

  這就是命運。多少血汗,都扭轉不了的命運。

  人又如何能勝天?楊戩,你天生神目法力絕世,你當年劈山救母誓改天寰,當年那般疼愛幼妹,當年聽調不聽宣,當年心高不認天家眷,當年你身患殘疾卻百般隱忍煎熬,這些那些,你灑下了多少血淚汗水,還數得清麼,還能稱量麼。可是你換來的又是什麼?是謾駡,是唾棄,是折磨,是死亡。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真的能想得明白麼?

  葉羽,不懂。

  葉羽,認命了。

  安了他們的心,我卻安不了自己的心。楊戩死了,這四個字吊在心頭,痛得無法呼吸。

  他們說要讓楊戩留在身邊好好照顧,就算一年只能見上一面也足夠,我點頭;他們說要收留哮天犬,因為哮天犬必然不想與主人分開,我同意;他們說已為我將原來住處的土地從王二手中買了回來,我接受。

  我什麼都不在乎。哮天犬跟在我身邊,未必過得上好日子,我又何苦讓他跟著我受罪。楊戩已死,他在哪裡,又與我有何關聯。

  楊戩已死。我卻要好好思量自己的未來,該如何走下去。

  唯有他們說今後要與我好生相處時,我斷然拒絕了。我不是他們補償的對象,他們沒有欠我,我也不想欠他們。

  而他們真正欠著的那個人,究竟在何處呢。九天十地,難道真的沒有一絲氣息剩下了麼?

  我不知道。

  後來瑤姬仙子便送我回到昆侖,收拾行李。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點,我還是會居住在那個小柴房裡,還是會靠行醫為生,身邊還是沒有一個家人。

  而楊戩,仿佛真的不曾存在過。

  踏出昆侖時,耳邊忽而聞見一聲邈遠的雞啼。有人行在山道上,低聲哼唱著一首古老而哀怨的民謠。

  曲調悠長,聲線清亮。隔著薄薄的一層雲霧,我看見那個人頭戴斗笠,一步步拾級而上,身後跟著一連串暗灰的腳印,唯留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映著朦朧的雪光看在眼裡,淡泊而凜冽。

  楊戩。我等你三個月,只有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我就會將你徹底忘了,不留痕跡。

  
第32章 胡不歸

  我花了三個月來遵守諾言。然後,又花了三個月來思考。

  這半年內,究竟平靜與否,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我在等一個人,等他,等到忘記為止。

  何為人事變遷。由於劉府對我態度好了,後母也不敢來得罪我,有時甚至還主動上門問候。楊戩住過的破廟,現在被修成了二郎神廟,因為劉府的傾力推崇,每每過年過節便是香火鼎盛。而我,卻從未踏進過一步。

  父親的訃告亦是劉府幫我送來。上面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只告訴我,他死了,死在他鄉。因為不是那個地方的人,故而墳墓不能佔用他們的土地。一年內沒有家人領走骨灰的話,便撒進海裡葬了。

  我將父親帶了回來,與母親合葬。那依舊是個夜晚,我獨自一人進了山林,葬了父親,撒了紙錢。

  墳墓不遠處,便是一處高聳的懸崖。是夜,我拜過父母親,忍不住踏上懸崖,眺望許久。

  山風刺骨,直要把人活活擊碎。我望著崖下那漆黑的深淵,眼睜睜看著那些或悲或喜的過往,沒有絲毫掙扎地跌落下去。

  我還記得,父親以前對村長說過的那些話。他說他女兒小時候尤其會撒嬌,簡直活潑到了鬧騰的地步。可是後來,母親一去,就脫胎換骨一般,再沒有笑容,眉宇間也愈見清冷涼薄了。

  如果他知道他的女兒這半年來都在想些什麼,想必也會是極心疼的吧。

  至於劉彥昌,大約的確以前做過什麼錯事,楊蓮自出陣後,便把他丟在房間裡,包括劉沉香與瑤姬仙子在內,極少進房去看,也不再特意找人為他醫病。雖然生活起居每日由下人服侍,但如今他患了偏癱症,下人們會怎樣對待他,其實可想而知。

  哮天犬住在劉府,生活自然不愁。只是似乎已失去了記憶,變回了細犬的模樣。日日昏睡,日日做夢。我還記得他曾提過的那根很大很大的骨頭,還記得他曾把它的頭湊在我手下要求我摸他。或許在他的夢裡,他也只是一條狗,一條簡單平凡的狗。每一頓飯,有主人親自喂給他,那是一根很大很香的骨頭,這神聖的工作無人可以替代;每一段閒暇,有主人親手撫摸他的腦袋,動作輕柔而耐心,眼角眉梢的笑意恬淡卻真實。

  瑤姬仙子則是最為冷靜的一個。她說她未有見到楊戩最後一面,更不知道破陣之後,楊戩在桃林深處遭遇了什麼,還是說他當時便已死去了。她只是十分清醒,現在竹屋裡的楊戩,根本不是她的兒子。

  而我,依然還是以前的樣子。唯一不同的,約莫就是晚上很難入睡,只能借酒精麻醉。我不願喝醉,但每天入睡前淺斟幾杯,卻是免不了的。而這方法,起初還有些作用,後來便慢慢失效,夜半驚醒成了家常便飯。

  昨晚又是如此。睡醒的時候還未到二更天,然後便睜眼到天亮,根本沒有絲毫睡意。

  前幾天我去集市買些必備品,順道去尋了遠近聞名的一位算命先生。他看了我的八字,說我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的命,聰明自誤,又剛愎自用,註定一生孤獨,最後恐怕得死在土上。今年正好是一次死劫,如若躲過,便會二十年無災無禍。

  我給他些錢,便又回來。路上意外地看見一個披頭散髮面黃肌瘦的女人,被人圍在道路中央拳打腳踢,說她手腳健全,卻好吃懶做偷了東西。那女人嗚嗚直叫,說不出話,披在臉上的頭髮稍稍撥開的瞬間,我看到她的臉已經被毀得不成樣子。四周頓時響起一陣唏噓嘲諷,卻終究是看她可憐,漸漸地都散去了。

  她坐在地上盯著我看,眼裡噙滿了淚。

  我沒有再回頭。原本只是半日的行程,如今卻要花費我整整一天。

  這身體,果然愈加不濟了。

  唯一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數年不見,他懂事得多了,也常常會來看我。這半年裡,我身體日漸衰弱,幾次生病都是他來照顧。他的私塾先生曾在路上與我相遇,也誇他恍如化繭成蝶,再不是以前那個頑劣不堪、一無是處的臭小子了。

  今天早晨他來看我,見我還臥床不起,便費力地扶我在床上坐著,拿了那把黃楊木梳給我梳頭。這孩子已經完全褪去了從前的莽撞,取而代之的是穩重細膩。給我梳頭,我居然未有一絲不適之感。

  梳著梳著,他忽然將銅鏡放在我眼前,問我這樣好不好。我雙手有些顫抖,拿著鏡子細細看來,只見其中的自己雖還是二十出頭的模樣,頭髮卻已多夾銀絲,顯出老相。

  隱約間,只見身後弟弟的臉忽然模糊了,漸漸化成楊戩的模樣。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水一樣的溫柔,讓人心甘情願為他投入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愛河。

  哪怕萬劫不復。

  我慢慢將銅鏡放下,沒有回頭去看,只是反握住了他落在我肩上的手。

  楊戩,我已等了六個月了。六個月來,我未曾落過一滴淚,哪怕你與父親先後離我而去,哪怕夜夜夢回不能自已。只是往往雙目乾澀,欲哭無淚。我嘲笑自己就連一死,都要思量這麼長時間。自你走後,我分明,早已生無可戀。

  秋日漸漸來了,很快便又是冬季。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面對一場淒寒如舊的冬雨。

  昨晚那短短的睡眠中,我又夢見了他。他白衣墨扇,坐在石桌旁邊,桌上是一盤棋一杯茶。又有雞犬之聲,兩相詩吟。飛燕撲扇著翅膀鑽進簷下小窩,裡邊幾隻雛燕探著腦袋,好奇地張望著新生的世界。忽而吱呀一聲,院門開了,進來的是哮天犬。他手中抓著一隻野兔的耳朵,歡喜地向我和楊戩邀功。

  他的聲音,被簌簌的風聲,徹底淹沒。

  忽然,我好像聽見有誰在叫我的名字。那一片熟悉的黃土地中,稻秧青青。父母親正在其中,對我微笑。

  又是一年乾淨剔透的春季,桃花開得正盛。朝陽初初升起,一點一點,潑灑著璀璨的萬里輝光。有什麼東西,正從中悄然孕育。

  不遠處,傳來寺廟單薄而寂寥的鐘聲,和過路人口中的淺吟低唱。

  唯有一曲,胡不歸。


坑爹的番外君

番外一·葉羽小記

  葉羽,二十二歲歿。生於鄉村之中,長於單親之手。母先卒,父再娶。六親少靠,兄弟相駁。性淡漠,思深遠。清冷孤苦,剛愎自用。不孝絕父女,不義忘亡母。不仁冷眼觀,不真負二郎。至死未嫁,難守貞操。數月之中,纏綿病榻,毋忘為己作記。臨死,手不能握,方才罷筆。夜中獨上山嶺,躍崖而下,屍骨不存。其弟葉書,時年二八。

  葉羽曾長居昆侖,歸時已是夏至。歸前數日,葉書流連耍玩,不慎墜河。鄉里撲救,終未得之。奇哉怪哉,竟未死,爬將上岸。自此,性情容貌漸不似從前,有孤絕淩傲之相。

  區區四載堪過,忽夜半驚醒,尋覓親姐。其母笑曰:葉羽亡之久矣!葉書默然,終對曰:「吾乃楊戩。葉書二八死,溺于水,荒於野。」

  其母大駭,持燭細細觀之,終難憶楊戩容貌。忽而風沙橫起,再難覓葉書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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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松風寄(上)【耽美向】

  楊戩是一杯烈酒。

  不,不只是烈酒,更是見血封喉的毒酒。敢不敢喝,能不能喝,全憑他自己。

  從第一眼看見楊戩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經逃不出楊戩的牢。那時楊戩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是一隻妖精,更不可能與他相交——儘管在他的種族裡,他已經足夠強大,卻終究未到入得了楊戩的眼的地步。

  他從來沒有名字。他有過一個很龐大也很溫暖的家庭,大家和其他的妖精一樣住在一個山洞裡,不問世事,不覺走過了無數春夏秋冬。後來他的家被三聖母的寶蓮燈毀了,他也斷了一條手臂,才有了一個名字。

  他說,他叫「獨臂」。認識他的人這樣叫他,不認識他的人便喊他「獨臂人」。

  第一次見到楊戩的時候,那位絕美的天神還住在灌江口,時常帶著兄弟出門打獵,臉上也還有笑容。

  那時他還很小。他只是一頭未成精的山貓,身體小小的,尾巴短短的,皮毛軟軟的,叫聲也是糯糯的。卻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就這麼闖進了灌江口楊府。第一個發現他的是楊戩的妻子敖寸心,她操起笤帚就追著他打。他嚇得四處亂竄,陰差陽錯中,竟然撞上了一個男人的腿。

  完了完了。小山貓伏在男人腳下簌簌地發著抖,緊緊閉著眼睛等著挨打或者挨刀。

  卻沒想到,他就這麼被男人雙手捧了起來。

  那是個陽光清冷的冬季。九曲橋,紅瓦亭,碧波潭,龍井茶。白衣男子將墨扇一合,低頭看著他,眼裡藏著幾分意外和驚喜。

  他彎下腰,將小東西抱了起來。原本趴在他腳邊的黑色細犬早就警惕地豎起了耳朵,瞪大眼睛,吐著舌頭開了口:「主人,這是只山貓,會咬人的!」

  「我還怕這麼一個小東西不成?」楊戩瞪那狗一眼,目光轉回時仍舊好奇,卻多了幾分疲憊,「也不知是從哪裡跑來的……該害怕了吧。」

  真是個漂亮的人……小山貓撅著鼻子狠狠嗅了嗅。嗯,神仙的味道,冷冷淡淡的,挺舒服。

  這時敖寸心提著笤帚追了過來。楊戩懶於與她爭執,再者這頭山貓留在家中也不是個辦法,便吩咐哮天犬送他回山裡去。哮天犬心中那是一百一千個不願意,但主人的命令下來了,他如何能違背?委委屈屈的,他還是抱著他上了山,聞著氣味,把他放在有山貓出沒的灌叢中。

  說實在的,他很討厭這條黑狗,卻說不出原因。剛一下地,他就反口咬他變成手的爪子,吭哧。

  從此以後,每當他在楊戩身邊出現,哮天犬都想盡辦法要咬回去。楊戩卻總是護著小山貓,責怪哮天犬跟一隻不通人事的動物計較。

  所以,哮天犬越來越討厭他,他卻越來越傾心于楊戩,這個看似冷漠的天神。

  楊戩的婚姻並不幸福,甚至可說是一種折磨。山貓見了楊戩一次,便想著見他第二次第三次,漸漸的熟門熟路起來,閉著眼睛都能摸進楊戩房裡——那時候,楊戩和敖寸心已經分房睡了。

  幼小的山貓還不知道,如果不是楊戩存心不對他設防,他又怎能輕易進得了楊戩房間?

  他時常看見楊戩愁眉不展,便輕輕對他叫一聲,在他腳邊蹭蹭,撒個嬌,要抱抱。他知道他的聲音並不是那麼柔軟好聽,但他確實很努力在討他歡心了。

  可是自從那一次之後,楊戩就再也沒有抱過他了。有幾次,他裝作已經離去,卻偷偷看見楊戩撣了撣被他蹭過的衣角,命人打水洗澡,又換了一身衣服。

  他恍然大悟——自己這山貓的樣子,要楊戩再抱他,看來是不可能了。如果聽爹娘的話,閉關修煉成人,那還有些可能。

  於是他準備好了一切,潛心閉關修煉之前,忍不住又到楊府看楊戩。楊戩坐在水波不興的楊柳河畔,依然是一張石桌一杯清茶,手裡卻多了一本明黃色的冊子。

  那是什麼?他繞在楊戩腳邊,耳朵一動一動,尾巴豎得老高——這說明他心情極好。可是楊戩心情卻很不好,甚至沒有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低頭微笑。他長長呼了口氣,仿佛是在極力平息胸中慍怒。緊接著,他的手一揚,那本測字便明晃晃地拋向有些昏沉的天空,嘩啦一聲,化作碎片。

  「哮天犬!」他的聲線比他此刻的表情更冷,「去把廚房裡的灶王爺給我除掉!」

  哮天犬想了想,道:「可是主人,要是沒有灶王爺,廚房裡生不了火啊。」

  「蒙上他的眼睛,堵上他的耳!是該好好教教他哪些不該看,哪些不該聽!」

  小山貓被嚇了一跳,卻很快又開心起來。他是一隻山貓,他的本性就是兇狠的猛獸。自然了,他喜歡的人或者其他山貓,也不能太過弱小了。

  楊戩這樣的,很好。很漂亮,很強勢,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美到極致,全身上下從內到外,都非常符合他的審美。

  他搖了搖頭,企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甩出腦子,然後盯著那雪白的衣角,又忍不住使勁蹭了兩下,轉身走了。

  楊戩此時怒火未平,卻分明感覺到小東西又在撒嬌。正低頭去看呢,卻見他已經要離開了,步伐優雅而閒適,卻又顯出些孑然的野獸本性。搖了搖頭,楊戩一撣衣擺,起身進了房間,備水洗浴。

  這一次,小山貓也沒有錯過。他甚至是故意的,他想在閉關之前,再看楊戩洗一次澡。

  那時候的楊戩,只是一杯清酒。味道有些淡泊,卻絕對香醇,最起碼,這寡淡卻溫柔的滋味,已令他欲罷不能。

  他趴在屏風後面探出小小的腦袋,看得很仔細。楊戩的衣物掛在哪裡,楊戩身上有幾道傷疤,楊戩每次洗浴都免不了要把他的長髮一同洗乾淨。看完了,楊戩終於套上了那件很少穿出門的鵝黃色罩衣,他才吸了吸鼻子,用爪子在耳朵上抹了兩下,又湊到鼻子下面嗅嗅,再伸出舌頭舔舔。

  他一定要記得楊戩的味道。他的耳朵剛剛蹭過楊戩的衣物,正好便於他加深記憶。

  五百年之後,記得我會來找你。

  輕手輕腳地,他從窗口竄了出去,悄無聲息。楊戩卻回過頭來,看一眼山貓呆過的地方,無奈搖頭。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以前哮天犬也有過這樣的毛病。後來被楊戩呵斥,才硬生生給改過來。但這只小山貓,他什麼都不懂,楊戩難道還能殺了他不成?

  小山貓便是在這裡占盡了便宜,這才有了以後的獨臂。

  五百年之後,小山貓出關了。他的父母兄弟都是妖精,對他而言,花五百年時間修成人形並非什麼難事。

  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楊府,找他喜歡的人。

  然而,不只是楊戩,連同整個楊府,都已經不見了。映入他眼簾的,只有一處荒蕪的土地,除了黃土礫石,什麼也不剩下。

  他很著急,四處尋覓楊戩的蹤跡。楊戩已經走了很久,留在這塊地方的氣味也都虛無縹緲了。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才終於聽妖精朋友們說,楊戩上天做官去了。

  雖然天庭很遠,但是知道了楊戩所在的他還是很開心。他剛剛學會爬雲,爬了好久好久,才到了天上。可是天上到處都有天兵把守巡邏,他只好氣喘吁吁地到處跑到處躲,就為了找他喜歡的人。

  可是找到了又怎麼樣呢?他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因為他很笨很傻,也因為楊戩根本就不認識他。

  他認識的,只是五百年前那只誤闖進他家中的小山貓而已。

  他一個人在天上四處嗅聞,捕捉楊戩的氣味。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天,他很疲憊,很饑餓,很口渴,但是他依然不想走。後來他終於堅持不住了,倒在銀河邊,全身都沒有力氣。

  然後他才嗅見土地上一點點淡薄的氣味。這個味道,他以前聞到過,雖然和楊戩的有點像,卻依然很有不同。楊戩的是淡是涼,而這個卻是冰是冷。但如今卻也別無他法,他在原地歇息了一陣,終於又吃力地爬了起來,循著那氣味而去。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無比熟悉的楊府。只是那兩個字的牌匾已經換成了四個字,整個府邸從外面看起來,也陰冷孤寂得多了。

  他卻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楊戩,終於……能見到喜歡的人了。他不認識字,所以他也不關注牌匾上寫的是什麼;他不知道楊戩的氣味為什麼會改變這麼多,但他不是那些笨貓笨狗,只認氣味不認人,只要眼前的人依舊是楊戩,他就心滿意足,他就會繼續喜歡他,比以前還要喜歡、一天比一天喜歡。

  他閃到門口石獅後面變回山貓的模樣——他的確已經長大了,體型大了很多,皮毛也很是豐滿,目光銳利,爪子一露便淩厲得閃閃發亮。但此刻,他完全收斂起猛獸的本性,坐在地上慢慢地舔舐清理著自己的皮毛,一下一下,十分仔細。

  楊戩有點潔癖。但是,他想要抱抱楊戩,親他一下,然後和他交ぜ媾。所以如果能把自己舔得一塵不染的話,他就會給他抱給他親了吧?

  山貓連尾巴都舔得乾乾淨淨,才抖了抖身子,又變成人的模樣。他又走到大門口,望著那極高的階梯,不放心地低頭整了整衣物,終於一步步拾級而上。

  楊戩的部下個個都是強悍非常卻彬彬有禮的,並非單純的莽夫。山貓說要見楊戩之後,幾個守門的天兵面面相覷,還是進去通報了。

  顯然,楊戩也覺得有些意外。他未曾記得有過這樣一個故交,而這個故交,甚至還用一種他怎麼也讀不懂的眼神看著他。

  山貓卻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見到楊戩,他已經很高興;他現在只想撲上去抱他親他,在他身上舔一遍,把他的氣味一分一毫全都記住。他再也不願像之前那樣,尋遍天地,卻還是險些丟了他的行蹤。

  「楊戩!」他幾乎要忘了自己又餓又渴又累,剛一進門便向楊戩興沖沖地喊道,「我終於找到你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讓我爹娘見見你,然後我們成親好不好?

  跟他回家?楊戩蹙了眉,仍舊沒有離開桌案的意思,只是擱下了筆,抬眼看向他:「閣下究竟是什麼來歷?請恕楊戩冒昧,楊戩印象中,並無類似閣下的朋友。」

  他並不知道,僅僅是這樣,楊戩就已經對他起了戒心。他覺得楊戩變了很多,見了他,只會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客套話,都不會笑了。

  沒事,沒事。楊戩確實不認識他變成人的樣子,那麼從現在開始讓他認識,不就好了麼?他臉上又揚起了笑容:「我……我沒有名字,但是我們真的認識。你不記得也沒關係,我們現在開始做朋友吧。你看,我知道關於你的很多事……」

  楊戩單手扶著桌案,慢慢站起身來:「哦?閣下不妨說來聽聽?」

  「比如說你當年和妻子天天吵架,吵了好幾百年;你還有個師父,只會寫書,別的什麼都不會;還有你妹妹……」

  楊戩也笑起來,緩步向他走來,袖中墨扇已然落入手中:「知道的還真多啊。」

  他越是這樣笑,便越是危險。可當時山貓並不知道,他甚至還以為楊戩像自己一樣,是高興的。

  當時的楊戩,已經在天庭做了近五百年的神仙。有多少人在覬覦他、窺視他、算計他,數不勝數。這麼多年來,他身邊除了哮天犬和梅山兄弟,已經沒有一個朋友;而這些人,其實根本無法理解他。他的孤獨無處傾訴也無須排解,所以眼前這個全無印象的人是不是舊識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要防範每一個可疑之人,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麼說,我們真是認識很久了。」楊戩的手覆在山貓肩上,慢慢繞到他身後,狀似感慨,卻在他全無察覺的時候開了神目,而後卻有些愕然——這是只山貓,妖精?妖精突然出現來套近乎,又是什麼目的?難道又是王母或者李靖出的招來試探?無論如何,這既然是只妖精,殺掉總不為過。要怪就怪他們沒選好對象,派什麼來不好,偏是只妖!簡直是給他找死!

  山貓當然不知道,這麼短的時間內,楊戩心頭已經轉過那麼多想法,只顧著扭頭嗅兩下他的手:「楊戩,跟我回……」

  他還想讓他跟他回家,還想著要和他成親,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可是他不知道,楊戩已經不是當初的楊戩了。

  楊戩不會再對他笑,也不會再輕易對任何人笑。他給他的笑容,永遠止於五百年前那陽光粲然的午後,畫地為牢。

  他僥倖自救,然而從那以後,楊戩便再也沒有給他見面的機會。他很沮喪,可是時間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他慢慢的也懂得了自己當初有多麼莽撞,想法又是多麼齷齪多麼原始。他不再沮喪,卻開始後悔了,只是日日盼著能再見到楊戩一面。

  他是那麼喜歡他呀。為什麼他就感覺不到呢?山貓每天都趴在樹上,盯著枝椏間切成碎片的天空,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他外出捕獵,回來得晚了,卻只見洞內一片狼藉,四處都是鮮血和屍體。他瘋了一般追著那陌生的氣味殺出去,卻看見兩個女人。一個躲在另一個後面,另一個則高舉著一盞通體碧綠的燈。

  被怒火沖昏了頭腦的他不顧一切地撲殺上去,卻沒想到那盞燈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頓時便卸下他一條手臂。他捂著傷口紅了眼睛,又想沖上去決一死戰時,忽然聞見了熟悉的氣味。

  楊戩便是在那時從天而降,將那持燈的女子護在身後。

  他這才想起來。這個女子的味道,他應該熟悉的,可他卻忘了。

  那是他的妹妹呀。他喜歡的人的妹妹。

  難不成真是上天都不讓他們在一起?楊戩有多疼愛他的妹妹,他再清楚不過了。可如今,他妹妹卻殺了他全家,此仇不報,叫九泉之下的親人情何以堪?

  隨後便又是一場惡鬥。他自然打不過他,可是他也沒有將他逼上絕路,而是放他走了。

  他們之間有了個殘忍的,卻不可或缺的約定。

  轉身離去的瞬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卻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冰冷了目光。

  他的敵人是楊蓮,不是楊戩。可是他的心依然痛得仿佛被上萬根針狠狠紮著,幾不欲生。

  從那天開始,他才是真正的獨臂。在此之前,他還不是現在這個模樣,兩者相比,簡直如同前世今生一般迥然不同。

  和楊戩一樣。如果可以,他只想永遠做一隻每天趴在樹上曬著太陽、等待楊戩下凡的山貓,而不是現在全心編織滅神大陣、修煉法力以擊潰楊戩的獨臂。


番外二·松風寄(中)

  就這般又過了好幾百年,久到獨臂已經忘記父母至親的模樣。時而在夢裡還能回憶起他們的笑容,卻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紗,融在光裡,模糊不清。取而代之,令他終生難忘的,變成了當年洞中的一片殺伐景象,鮮血屍體碎肉,無不充斥在美夢的結尾,幾欲將他吞噬。

  慢慢的,他開始忘了。他甚至會問自己,到底喜歡楊戩的什麼呢?只是因為他好看,因為他強大,而且會對自己笑麼?

  他也不知道。

  終於有一天,他耐不住出關一探。天地間已全然不似他入關修煉時的那副樣子,每一個人每一番景都是極為陌生的。他終於還是抓了路過的妖精問清如今是什麼年代,當對方快要離開時,他又不自禁地喝止了他,低聲問:「如今的司法天神是誰?」

  妖怪本不想理會這三條腿的山貓,無奈被他揍得疼了,只好揉著腮幫子哼唧兩聲:「是二郎神楊戩唄。他都做了八百年司法天神了,又惡名昭著,你連這都不知道?」說著,便瘸著一條腿離去。

  惡名昭著?獨臂有些疑惑,卻沒有要特地去弄清事實真相的意思。他已今非昔比,不只是妖法,還有個性。現在想來,當年楊戩雖然輕而易舉便將他擊敗,卻又因為是他妹妹有錯在先,心有不忍,隨後他們才會定下那個約。如果沒有那個約定,或許,他便又不知道該以什麼藉口去尋他了。

  這些年來,獨臂也會時常回想楊戩的模樣,他依然不想忘了他,可是和他的家人一樣,慢慢的,也淡了。

  唯有那雙眼睛。當年一役,楊戩看著他的眼神,他至今沒有忘記。

  那裡面依舊透著寒意,卻是沒有同情,也沒有歉意。那是一種平等的、不輕蔑也不瞻仰的態度,是一種惺惺相惜。

  三百年前的山貓還不夠強大,但他同樣是一頭猛獸,一頭修煉成精的猛獸。為了父母親人,他豁出生命與楊戩對戰,儘管楊戩比他強上太多,卻仍舊從山貓身上看到了千年前,他自己的影子。

  他們慘遭滅門的經歷,何其相似呢。不同的是,楊戩身邊還有個妹妹可以聊作安慰,而獨臂,卻是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

  後來獨臂才明白,楊蓮這個妹妹,別說是用以自我安慰,其實根本就是有了還不如沒有;無牽無掛未必不是好事,如果他也有個妹妹活下來,在看了楊戩的結局之後,想必他也會時刻警惕著自家妹子了。

  獨臂進了路旁一家酒廬,要了一壺酒。

  青灰□□哭無淚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

  酒廬老闆是個非常健談的人。天下著雨,自然也不會有其他顧客前來光顧,這裡唯有他們一人一妖獨守這一方茅廬。老闆說了很多話,包括他聽到的傳聞,和他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可是他發現眼前這個客人和他完全是相反的類型,說了這麼多,客人卻連給一點反應都吝嗇。

  最後,老闆看他的酒也快喝完了,這樣下去豈不無聊?便極其認真地與客人說起他今早看見的一件奇事:「客官,你待會兒可千萬別往那樹林子裡走啊。那裡面好像有人死了,我擔心客官被冤魂索命哪。」

  獨臂根本看也不看他,喝完最後一杯酒,起身掏了掏口袋,想了想,才抬起頭道:「我沒錢。」

  「沒事沒事,就當是我請你的,」老闆見他終於開了口,高興還來不及,「我今天早上來的時候,看到有兩個男人倒在樹林子裡,一個是一身的白,一個是一身黑,也不知怎麼了,怕是得罪了官府,逃到這裡來的。客官千萬不要去管那檔子閒事,若要到鎮上去的話,還是繞路走吧。」

  獨臂聽完,點頭道一句謝,也不管外面瓢潑大雨,一頭紮進雨幕之中。老闆見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樹林中,不覺重重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雨水沖淡了氣味,獨臂絕不會任由楊戩昏倒在大雨中,卻這麼長時間不管不問。

  可是獨臂畢竟還是妖,多年的修煉令他妖法更強,可是妖氣也更盛。他發現楊戩在林中之後,便循著氣味找他,最後發現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想要救他,最起碼也要找個地方避雨,可是,他根本不能觸碰他。

  神與妖之間,如同隔著一條天塹,永遠也越不過去。他的妖氣會令楊戩加重傷勢,更何況他現在法力全失,一旦靠近,恐怕會立刻要了他的命。

  他只好在旁邊守了一夜,除此以外什麼也做不了。

  獨臂修煉成妖,是為了和楊戩在一起。可事到如今,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在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彼此之間的距離,竟是越行越遠,再也無法逾越了。

  這場雨下到深夜才漸漸停下來。楊戩臉色白得嚇人,終於咳得不得不醒轉過來。似是疼痛難耐,他捂著心口咬牙強忍,目光已經落在身邊的哮天犬身上。

  哮天犬為他擋了丁香一拳,方才他已將自己身上殘存的全部法力用來給他療傷,算是勉強保住他一條命。可是如今,他依然沒有知覺,看來必須得給他找些藥來用,否則恐怕命不久矣。如此想來,竟是隻字片語未涉及己身安危,他吃力地扶起昏迷的哮天犬,一步步勉力攙抱著他前行。

  此時此刻,他竟然已經連背兄弟一程的力氣都沒有了。楊戩向前行了一段,終於全身脫了力,同哮天犬一起跌倒在地,咳喘不止。獨臂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無奈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能太過靠近,竟是束手無策。

  楊戩按著心口單手支地,終於順過了氣,才緩緩開口道:「既然來了,何必躲藏?」

  獨臂亦無做賊心虛的自覺,當即便從樹後走出,靜靜地看著他。

  「是你?」楊戩總算還記得他,「如果你是來找楊戩復仇,恐怕要失望了。」

  復仇?怎麼可能是復仇呢,他分明那麼喜歡他,不是麼。獨臂問道:「到底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誰能有這樣的能耐?」

  他是知道楊戩的實力的。楊戩從來就是個從不把天庭甚至西方極樂世界放在眼裡的脾氣,既能高傲自負至此,必然有他的資本。而今他如此狼狽,卻不知究竟是怎麼了。

  「……沒有誰,」楊戩牽了一下嘴角,「是我自找的。」

  「即使是自找苦吃,也該有個理由吧……」獨臂心念電轉,「在這世上,能約束你的,也只有你的兄弟和妹子了。難道是他們做了什麼讓你不得不自我傷害?」

  楊戩苦笑,只是搖頭不語。

  這個人縱是性情有變,可他的脾氣,千年來竟是從未變過。想到那被楊戩遺忘了的初遇時光,獨臂心中一痛,只得歎息:「我是妖,你們都有傷,我不能靠近你們。你恐怕得辛苦點了。」

  誰又會刻意去記一隻誤闖入自己家中的動物呢?就算楊戩記得,又怎麼能知道,那只山貓居然會為了他而去閉關修煉,變成了妖精,現在又出現在他面前呢?

  這怪不得楊戩。要怪,只能怪天道難容。

  「多謝。」楊戩吃力地站起身,扶了哮天犬步步前行。他的背影看在眼裡,竟是單薄虛渺得很,極不真實。

  獨臂往前踏了一步,幾乎忍不住要跟上去,最後卻仍然強逼自己佇立在原地。

  他本來就是因為企圖強行介入他的生活,結果卻落了一個被遺忘、被警惕的下場。到如今,楊戩終於不再防備他,可是他卻只能眼看著他受傷落難,看著他被大雨沖淋,自始至終無法給予一點幫助,甚至連靠近他都成了奢望。

  他不想重蹈覆轍。他願意遵從天理,順應輪回。

  神妖有別,所謂愛情不過是一段插曲,不過是因為那時的他太過天真也太過渺小,竟然對楊戩這樣的天神產生幻想。其實他們之間更多的,還應是隔閡,以及楊蓮硬加給他們的血淚羈絆。

  這,才是真正的天理。

  他沒有再跟著楊戩,而是揪出了土地公,質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土地公看見這大妖怪,心中也是害怕,卻在提起楊戩的時候,面色驀然變得怨毒。他說他壓妹殺甥,趨炎附勢,為了權力已做到六親不認的地步,簡直為三界人所不齒。獨臂聽著,臉色愈加凝重:「你說他妹妹私嫁凡人,還生了個兒子?」

  土地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三聖母那麼仁慈,她要嫁人便嫁了,自有自己的眼光和理由,還需通知這殘忍又冷血的哥哥不成!他卻好了,把她壓在華山下都快二十年了,還要殺自己的外甥。司法天神,我呸!」

  「你又是什麼東西?!」無名火起,獨臂袖袍只是輕輕一揚,便將那土地打出幾尺之外,「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土地被打得口吐鮮血,卻還是不依不撓,破口罵道:「我怎麼不能說了?像楊戩這樣的渣滓敗類,人人得而誅之……而今我不過是罵他幾句,大不了就是爛命一條……我還怕了不成?!」

  獨臂依舊站在那裡,一動也沒有動。他寒冰一般的眼神一掃過去,土地便結巴一下,看來也不是真的不怕死,只是實在義憤填膺,不吐不快了。

  楊戩啊楊戩,你到底給三界下了個什麼樣的套,才會連區區一個土地公都那麼憎恨你、仇視你?

  也罷。獨臂默然無聲,不再去管那罵罵咧咧的土地,逕自離去。

  楊戩的事,他管不了,楊戩也不要他來管。更何況……他自己,就是肩負著擊敗楊戩、甚至殺死楊戩的約定和責任,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又何談去為楊戩做些什麼呢。

  他便又回山洞住了些日子,修煉妖法,編織滅神大陣。等他再度下山,已是兩年之後。

  兩年。這兩年,楊戩的處境,已經經歷了一番他怎麼也無法想像的人事變遷。

  與上一回一樣,獨臂依舊沒有刻意去尋找他的蹤跡,卻是在潛入劉府探看敵情時,無意中聽到了楊戩的下場。

  「仙子所說是否屬實?如果是的話……」楊蓮已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了,為人妻,為人母,讓她看起來成熟了許多,「如果是的話,他畢竟是我的……他可以不認我這個妹妹,可是我卻不能眼看著他這樣……」

  「三聖母果然仁慈,楊戩這小人有你這樣的妹妹,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現在說話的是滿臉傲氣的百花仙子,嘴裡說的是誇獎的話,可那眼裡,卻分明滿是對楊戩的不屑,「他就算是現在癱了,以後死了,也該不枉這一生了。」

  癱了?死了?獨臂的心猛然一抽,楊戩他……如果她們說的是真,他到底把自己逼上了怎樣一條路,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算了,他已得了報應。再怎麼樣,我也是他的……不應與他計較,」楊蓮看了看百花仙子,心中雖對她的態度有所不滿,卻礙於面子,再者又是楊戩作惡在先,她連辯駁的理由都沒有,只道,「既然嫦娥仙子看見他被葉羽收留,我們便馬上去一趟,把他接回來住,就算是還他當年撫養我長大的恩情了。」她看向母親瑤姬,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安慰,「娘,你就在家歇著吧,我去接他。」

  「……」瑤姬搖了搖頭,「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娘……他……」

  「他做過那麼多大逆不道之事,天佑和我絕不會原諒他,」瑤姬歎道,「可是他畢竟還是我的兒子,我去看看他,親手把他接回來,從此以後,便是母子緣盡了。」

  如此這般,楊蓮、嫦娥、劉彥昌與瑤姬便上轎離去。百花仙子說她還有些公務要辦,又鄙夷楊戩為人,便不願跟著,先他們一步離開了。

  獨臂斂起全身的妖氣,悄悄跟上他們。四抬轎子走得並不快,獨臂也一樣是耐著性子跟著走了一段。快要進村的時候,他總算嗅到若有似無的氣味,便加快步伐,將一行人遠遠甩在後面。

  屋裡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人氣。獨臂看到外屋之中唯有寥寥幾件傢俱,靠東的窗邊則擺著一張硬板床,上面躺著一名女子,體格纖瘦,長相秀氣,卻是臉色蒼白,又不像有什麼大病。無暇顧及他人,見內屋的門閂住了,他便身形一晃穿牆而入,這才看見那久違的人。

  哮天犬一見他便汪汪叫起來——狗的記性十分好,稍作回憶便想起他就是當年那只忘恩負義的小山貓了:「你又想幹什麼?!」

  楊戩從睡夢中驚醒,卻看見獨臂遠遠地站在床前,高瘦,孤零零的,背著光,一條空空的袖管悠悠地晃。他笑了笑,卻說不出話,只是一陣輕微的嗆咳,接踵而來的便是難以抵禦的暈眩感。

  哮天犬急忙上前幫他順氣喂水,那表情都快要哭出來了。獨臂本來確實很討厭這條黑狗,但如今他的感情早已不如以前那樣濃烈,對他的排斥感也少了很多。而今,又唯有他肯陪在楊戩這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身邊,竟是倍感欣慰與動容。

  「主人,我,我出去看看葉姑娘。」哮天犬已經看出獨臂此來必是有話要說,而楊戩也願意聽他說,這便足夠了。正想離開,卻冷不防被獨臂叫住了:「你最好別出去。現在楊蓮他們就要來了,目的是要接楊戩回去住。但外面那個姑娘,我看也是軟硬不吃的個性,要應付他們,還有些希望;再者,那姑娘是凡人,這也算是優勢之一。但你一出現,就等於給他們抽了一鞭,他們就算用法力硬闖,也一定會把楊戩帶走的。」

  這時,外面已經鬧騰起來了,卻不是劉府的人,而是一男一女,不知身份。獨臂貼在門上看了一眼,搖頭道:「也是個苦命人。」

  楊戩苦笑,聽著外面的聲音,本就蒼白的臉色更難看了些。

  獨臂依舊遠遠地站在那裡,問道:「你如今這樣,還能與我一戰麼?」說罷,又搖頭,「我忘了,你不能說話。你想說什麼?」

  他看楊戩口唇翕動,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心下又急又痛,可是他仍舊不能上前一步——這簡直像是個殘忍至極的玩笑。他強迫自己盯著楊戩如今這虛弱狼狽不堪的模樣,歎息道:「你想讓我帶你走?」

  楊戩平靜下來,眼裡有了些贊許之意。

  「可我如今要是把你帶走,一來會傷了你,二來……你又能去哪裡?」獨臂想了想,道,「外面那位姑娘興許不能保全你,但最起碼還能照顧你。就算你不願平白受人恩惠,但是你聽聽,她也需要有人來救她。你何不留在她身邊,也好互相扶持安慰?」

  楊戩別開目光,神色淒涼。他又何嘗沒想過這些,只是他留在這裡,其實不過是因為他走不了,而哮天犬也難懂他心中所想。更何況,他又怎麼忍心自己的兄弟繼續跟著他受苦受難呢。

  可是,他若留下,便唯有拖累葉羽的份。他什麼也不能為她做,除非將來有了康復的希望,才能許諾給她好的生活。

  但如今,他什麼都做不了,他甚至連開口說話都難如登天。

  「你現在這個樣子,不留在這裡拖累她,也會拖累別人,」獨臂見他雙眉緊蹙,目光悲慟,便知自己剛才那番話並沒能勸動他,如此便只好用些更猛烈的手段才好,「除非你誰都不依靠,自己生活下去。可你做得到麼?我把你帶走,讓你在外流浪,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死。你一死,我就立刻殺了你妹妹為我全家報仇,再殺了她兒子丈夫,為你報仇。」

  楊戩訝然看向他,疑惑於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獨臂歎道:「現在你什麼也不要想了……安心養傷,恢復法力,方能與我一戰。我這便走了,我雖不把楊蓮放在眼裡,她手中的寶蓮燈,我卻還是有些忌憚的。」說罷,便隱去了身形。哮天犬嗅了嗅,果真便聞不到獨臂的氣味了。

  獨臂說的這些話儘管殘忍,冷漠到不留一絲情面,簡直像是用一把刀在楊戩那顆高傲慣了的心上狠狠地剜。可是楊戩知道,他說的這些都是事實,更是為了他好。

  的確。他如今是廢人一個,痛苦不甘怨懟,都沒有用。清傲?那又值幾個錢。我命由我不由天,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現在,即使他是神仙,也已經別無選擇——除了順從於命運的安排,沒有任何選擇。他能做的,只有養精蓄銳,蓄勢待發,才能保護他應保護的人,報答他應報答的人。


番外二·松風寄(下)

  獨臂並未立刻離去,而是隱去身形在屋外樹上站著,看到楊蓮他們悻悻然回府,方才離開那個慘澹的小村莊。卻又不想立刻回洞府去,隻身在外徘徊數日,然而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猶豫些什麼。楊戩現在這個樣子,別說是與他對戰了,就連保住自己的命都成問題,又如何能……他分明可以取消那個約定的,楊戩又能拿他怎麼樣呢?以他如今的實力,就算鬥不過楊蓮的寶蓮燈,拼個同歸於盡卻還是可以的。再者,楊蓮不似楊戩,她為人單純,如果他略施小計騙她一騙,未必不能將寶蓮燈騙走。

  可是他不能這樣做。妖的本性其實並非那麼光明磊落,但一來他為人倒也正直,從不喜歡占人便宜,二來,對方是楊戩的妹妹……他一個人坐在山崖上,迎著獵獵的風想了很久,才終於下了決定。

  他不止不能與楊戩取消約定,還必須要加快步伐,繼續緊逼。

  這是男性之間,更是他對楊戩的尊重。

  楊戩是個何其高傲的人。他若知道獨臂居然有過這樣的猶豫,必定會覺得羞恥,哪怕只是這一次見面,就已讓他倍感難堪,何況是……那樣鮮明的同情和趁人之危,他這個三界第一的戰神,亦是心高不認天家眷的楊二郎,便更是無福消受了。

  他對楊戩的感情綿延近千年,儘管只有他一個人在付出,可是即使如此,他也已經分外滿足。原來楊戩還是會對他笑,儘管那笑容裡掩著幾分自嘲幾分勉強,他卻從未知曉,再一次看見他的笑容,竟會是在那樣的情況下。

  昏暗潮濕的小屋,重傷殘疾的身體,和無休止的爭辯聲。

  獨臂站起身來,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楊戩,我似乎又想起第一次遇見你的那個下午了。如果當年我沒有下定決心修煉成妖,興許今天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

  也許楊戩早就會將他忘了,連哮天犬也只是把他的氣味埋在最深的記憶裡,不復挖掘。

  但他卻寧可如此,也不願眼看著那份愛慕被迫著逐漸變質,變成如今的……仇恨不能,亦坦白不能。

  他終於又回了洞府,繼續修煉。事實上他並不是那麼擔心楊戩,因為那個名叫葉羽的女子其實相當聰明,又很會利用自己是女子更是凡人的優勢,以此來對付神仙;而楊戩這個人因為心思太重,時而會鑽牛角尖,但卻也因為聰明過分,只要稍微點撥,便能想得透徹。

  又是一年多的時光匆匆流去,獨臂再度下山,首先便是去村裡探望楊戩。誰知那所茅屋早已空空如也,只有那扇老舊的竹門,還在風裡一聲聲掙扎□□著。

  ……又是這樣。獨臂站在門口,面對著一室空曠蒼涼,緩緩握緊了拳。上次是去做官了,這次呢?又去了哪裡?

  這般想罷,卻又啞然失笑。他還能去哪裡呢,這便是所謂的關心則亂吧。很快,獨臂便出現在劉府,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楊戩。

  那幾日,葉羽正好搬出去與曉紅同住,楊戩的生活被大部分交給了曉紅。這些,獨臂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看著地上床上那一片狼藉,和楊戩沒有絲毫好轉的氣色,強壓胸中怒氣,問道:「你那個妹妹就是這麼對你的?」

  楊戩本是一直仰躺著,聽見腳步聲還以為是哪個家丁來了,便連睜開眼睛看一眼都不屑。而現在,他聽到獨臂的聲音,方才睜眼看向他,眼裡甚至相比之前更有慚愧羞恥之意,又更添幾分疲憊。

  他是真的很累。這樣的身子,連死都不行;為了保護三妹,他也必須得繼續活下去。可是他如今這般苟延殘喘的模樣和活法,卻令他自己都倍感噁心。

  而眼前這個妖怪,卻總是喜歡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儘管他的到來並不會給他帶來什麼,有時甚至令他倍感安慰——天地間,他總算還有一個知己存在,儘管這個「知己」,成得要比「敵人」更晚一些。

  純粹淡泊的伊始,惺惺相惜的過程,而後,將迎來你死我活的結局。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本就是我說的,如今我不妨再說一次,」獨臂道,「不過我相信你也早已參悟了,否則你今天便不會在這裡。」

  楊戩輕輕歎了一聲。

  獨臂道:「我不會等你的。我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親手報仇的那一天。你若無法與我決戰,這對我反倒有好處。」看著他臉上了然的微笑,他心裡竟是千百般滋味陳雜,「……你就非要這麼護著你妹妹麼!」

  楊戩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她做錯的事,該由她自己承擔,而不是只會往你身後躲。退一萬步,躲了也就算了,如今還這麼對待你……」

  這廂正說著,卻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哮天犬早就聞到了獨臂的氣味,知道他不會害楊戩,便只是趴在門上看著,如今有人來了,倒也聰明,在門外大聲問了一句:「曉紅姑娘又來送飯,真是辛苦你了……」

  那女子沒有理會他,逕自就推門而入,然後轉身將門合上,大步向楊戩走去,重重端出飯碗——竟然都是些餿飯,連筷子都不用,直接送到楊戩嘴邊,問也不問看也不看,就要給他灌下去。可這是飯粒,又哪能如此容易灌下,女子便氣急敗壞地拿了雙竹筷給楊戩喂了兩口,便將飯碗丟在地上,道:「你這個廢人,自己這麼賴活著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折磨葉姐姐?你也不想想這世上除了葉姐姐,有幾個人還願意看你一眼!我倒希望葉姐姐從今以後都不要再理會你了,你根本就是個災星,是個累贅!」

  隱身在旁的獨臂眼光一凜,險些就要出手,卻被楊戩一個眼神所制止,曉紅這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等曉紅走了,獨臂現出原形,看一眼滿地的餿飯:「今天,我算是懂了。」卻又不說自己懂了什麼,轉而道:「她說的也不無道理。我本以為葉羽是看你麻煩,所以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這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居然沒有這麼做……如此一來,你卻更不能任由她……」

  更不能任由她繼續為你付出了。獨臂暗想,如今楊戩的狀況極不樂觀,以前受葉羽恩惠是逼不得已,而今雖然要吃點苦,以楊戩的脾氣,卻是寧願每日被這般對待,也絕不願意再欠葉羽的情的。而換個角度,為葉羽想想,也的確不應該再守在楊戩身邊,否則恐怕只會害了她。

  男人的驕傲要成全,女人的未來,也必須存有希望。

  這顯然又與楊戩想到了一起。獨臂看著楊戩贊同的笑意,忍不住握住了拳,終於問出了口:「等你好了,如果來得及,我們便喝上幾杯把酒言歡,如何?」

  本來,獨臂以為這也只會是個奢望。而後來,卻是終於得以實現——儘管堪堪是在決戰之前,喝完了那杯酒,便真的由知己變成徹底的敵人。

  他們之間終於又有了新的東西。不只是一個殘忍血腥的約定,還有把酒對飲的兄弟情。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但是這樣,不夠,還不夠。

  離開劉府的時候,他依然在心中暗暗嘲諷自己,都到了今天,居然還對楊戩抱有此般貪婪、獨佔的情意。可是這份感情,他是真的控制不住,哪怕有鮮血相隔,有家恨阻礙,他都還是忘不了千百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楊戩懷裡的溫度和氣味。

  時而他也自覺遺憾,恨自己生得太晚,沒能見過楊戩輕狂的年少時光,沒能陪他痛駡天地不仁,亦沒能看他反排命格覆手乾坤。但如今,他也同樣心甘情願地陪他走這最落魄最悲哀最無助的時段。

  誰叫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楊戩困死在心田,永無出頭之日。

  後來獨臂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被送到昆侖山了。這一次他也同樣沒有久留,令他欣慰的是楊戩的處境已經好了很多,總算已不至於落到受人欺淩的境地。葉羽始終是個意外,她居然仍舊在楊戩身邊,把他照顧得妥妥帖帖,也為他付出了許多、爭取了許多。

  他看過了楊戩,很快便又回去。楊戩有康復的希望了,他此次也是來告訴他,不日內,滅神大陣即將完成。

  一決生死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楊戩此人,其實並不複雜,無非就是一身傲氣坦蕩蕩。于葉羽來說,或許不太容易理解他,但獨臂卻可以。

  因為他也是男人。男人,總是能更容易讀懂男人;也更懂得,怎樣做才能讓那個眼高過天的男人繼續驕傲下去,強大下去。

  所以當他知道楊戩被抓進十八層地獄受刑的時候,只是前往一探,卻沒有做什麼多餘的事情。以他的實力,把地府攪個天翻地覆是沒什麼問題的,但如果那樣做了,楊戩只會覺得是自己欠了他一份情,這同樣也是對楊戩的一種踐踏。

  而葉羽的聰明,也就體現在此。她雖然為楊戩茶飯不思,可是她卻沒有失控到求獨臂救人的地步,而只是讓他下去「看一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而要論救人的人選,確實非瑤姬不可。

  獨臂,是沒有資格的。

  從地府回來之後,獨臂特地回到昆侖山尋葉羽,卻嗅到一股令他極為厭惡的味道。他在外面靜靜地等了一陣,葉羽終於脫身出來,來到他的面前。

  念在她對楊戩的一片心意,獨臂不能任由她被沉香害了,因此才告訴她裡面那個「哪吒」其實是沉香變的。葉羽聽了卻並不意外,沉吟片刻,道:「看來劉老爺和劉夫人是有話要找我談了。」

  獨臂道:「現在你萬萬去不得。此去分明凶多吉少,你又何不耍個賴留在山上,等楊戩回來再從長計議?」

  葉羽卻只是垂首蹙眉,微微搖了搖頭,轉而問道:「楊戩他現在怎樣了?」

  這名女子果然已經打定主意要下山了——也罷。獨臂歎息道:「雖受酷刑,卻剛毅不屈,未發一聲,實乃真英雄也。」

  葉羽的面色瞬間白了下來:「……何等酷刑?」

  這又應該怎麼說呢。他所看見的景象,或許楊戩受的在他人看來並非什麼大刑,可是身體的刑罰根本不算什麼。對楊戩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那些施刑之人,如楊蓮、沉香、嫦娥、瑤姬等等,一個一個,盡是他的親人兄弟。

  ——那才是真正的地獄。

  李靖太過瞭解他了。八百年政敵,就算不夠聰明,但卻又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弱點在哪裡呢。

  「……」他張了張口,斟酌著措辭,最後卻還是只能直接了當地道,「親不以其親,友不以其友。仙不以其仙,人,亦不以其人。」

  那般景象依舊在他腦海中遍遍重演,從無休止。他還是會想起千年以前鋪滿鮮血的家,可是現在再回頭來看,這與楊戩所受之刑相比,其實並不是那麼殘忍。

  獨臂依然不能認同楊戩這般為妹妹的無私付出,但是他同樣無法勸說無法阻止。楊戩決定了要守護的人,如果他真的喜歡他並且足夠聰明,便應該幫他去守護,而非像現在這樣,偏生要往他的對立面去。

  而後葉羽怎麼安排怎麼設計,便與獨臂無關了。楊戩絕不會死,在與他決戰之前,絕對不會死。

  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則是在決戰之前。完成滅神大陣之後,幾乎是馬上,獨臂便上了昆侖。

  那是個星夜,晨曦微露的時候,天上還點綴著幾顆明亮的星。他出現在院門之外,一眼就看到楊戩正站在視窗,對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決定暫時忘了決戰復仇之事,好好靜下心來,與楊戩說說話。

  或許以後,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葉羽為他開了門,他緩緩步入室內,看見屋子中間擺著一張桌、兩張椅,桌上則用沸水溫著一壺酒,擺著幾色小菜。

  獨臂一言不發地在楊戩對面坐下,毫不客氣地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溫酒。葉羽向他欠了欠身,便抱著棉被去了後院晾曬,直到他們喝完才堪堪回來。

  葉羽這個人太過聰明,幾乎已經聰明到冷漠的地步。她根本不會對臨行的楊戩表現出絲毫留戀擔憂之情,甚至還對楊戩的敵人彬彬有禮,也不惜特地給他們時間和空間說說男人之間的話。

  然而他們卻是沉默的。楊戩不是個多話的人,獨臂亦然。獨臂不知道哮天犬有否對楊戩說起過他就是當年那只沒完沒了纏著他的山貓,想問,卻又覺得好笑。

  楊戩知道了又能怎樣呢?該發生的,一樣不漏,還是會發生。

  最後,他們喝完了酒,卻沒能說上幾句話。獨臂起身,讓楊戩再與葉羽告個別,自己先一步出門等候。

  或許在這塵世間,已經極少有他們這樣的對手了。分明是死敵,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卻充斥著不忍,與快樂。

  能死在楊戩手上,對他來說,未必不是好事。他也已經活得厭了。如果不是為仇恨所牽制,他便一定會去追求愛情,向他喜歡的人告白;但如果沒有這份仇恨在作祟,他或許早已被楊戩殺了。

  都這個時候了……獨臂站在上山的道路旁,眺望遠處的巍巍群山。眼前的這一切看來頗不真實,仿佛披了一層煙霧,又像是被暈了水的墨草草塗出來的,影影綽綽,卻也是纏綿悱惻。

  讓他想想。那年他第一次上天庭去找楊戩的時候,見他連兵器都不曾變化,徑直用一柄墨扇抵住自己的喉嚨的那一刻,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呢?

  記憶早已淡薄了,更何況已經過了千年。

  他只知道自己很容易便原諒了他。在他眼裡,無論楊戩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就算有一天他要扒了他的皮,他也願意相信,那是因為楊戩不得已而為之。

  他永遠不會怪他的,甚至不需要他費盡心思找藉口,那樣太累。當年的小山貓愛人的方式,其實就是如斯簡單。想和他在一起,想時時與他親近,他做任何事都會無條件相信和允許。初知交ぜ媾之理的時候,他甚至還想過,他絕對不要楊戩生小山貓,那樣太痛了。會痛的事情,就全部交給他來做,就好。

  又何嘗想到過,如今居然會……會走到這一步。

  不多時,楊戩提槍而出,換了身黑衣,看起來幹練許多。但他的步伐依舊不夠穩,又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簡直好像風一吹就會倒。獨臂轉過身來看著他,對他點了點頭,算作問候。

  他確實是動了扶著他駕雲的心,可最終,他仍然沒有那樣做。所以到最後,他被擊敗跌下雲頭,告知他破陣之法,楊戩也只是站在高處,神色淡漠地看著他而已。

  他沒能看到楊戩緊握的雙拳,鮮血正從指縫間一絲一絲地滴落下來。他沒能看見楊戩背過身去沖向滅神大陣時,眼裡的失落與痛惜。

  獨臂在雲層中急墜而下。心裡要說有什麼感情,大約也只有不甘了吧。

  他準備了這麼久……這麼久,卻仍是輸在楊戩手上。楊戩甚至還重傷未愈,以元神與他決鬥,他卻仍是輸了。

  無論是鬥智還是鬥勇,他都不是楊戩的對手。

  可是這樣不是很好麼?他喜歡的人,就該是這般強大的。他驀然回憶起那年楊戩那柄冰冷的墨扇抵在他喉間,問他究竟是受誰指使的時候,他想的還是,要把家裡藏著的寶貝都送給他,只要他肯跟自己在一起,讓他做什麼,他都心甘情願。

  啊……原來那時的他,竟然是此般單純,此般愚鈍。獨臂閉上眼睛,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一筆一劃,緩緩在腦海中勾勒楊戩的模樣。

  每一根線條都極為虔誠,都浸染了他千年的愛慕。

  你可知,這千年來,我是如何度過的。求不得,愛別離,對影不成雙。而今我終於能得以解脫,卻還是托你的福。

  你可以不記得山貓……但還是請你,記得獨臂吧。

  獨臂跌落在凡間的一處桃林裡。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他還來得及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卻一眼看見了不遠處的楊戩。

  他倒臥在桃林之中那間小屋門前的臺階上,似是失去了知覺。以昏沉的天空與粲然的桃花為背景,一身的黑衣更顯其孑然。獨臂沒顧上查看自己的傷,勉力向他爬去,卻驀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變回了獸爪的模樣。

  他已然法力全失,被打回原形了。他沒想到的卻是,楊戩依然沒有殺了他,就像多年以前那樣,留了他一條命。

  ——讓他繼續痛苦,繼續愛而不得……

  山貓覺得自己就快瘋了。他早已不想活了,可是楊戩為什麼總是不肯奪他性命?他爬到楊戩身邊,向他低吼了一聲,用腦袋蹭他。

  楊戩沒有動,也沒有睜眼。山貓覺得頭上黏黏的,抬起後爪抹了一下,卻看到自己銀灰色的皮毛都已經被染紅了。

  山貓自己身上並沒有什麼外傷,那麼這些血……

  他用幾乎失靈的鼻子在楊戩身上蹭了蹭,慢慢向後退了一小步。接著,又猶豫著上前來,舔舐他被血浸透的衣物,他垂在旁側冰涼至極的手,他愈加蒼白卻依然漂亮的臉……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山貓眼裡滾落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不給他愛他的機會,為什麼要逼他繼續活著,又為什麼要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楊戩,你實在是太過自私,也太過殘忍。這些傷這些血,全都源自於山貓那苦心積慮的復仇,它們本來只應該報應在楊蓮身上,如今,代她受傷代她流血的,卻偏偏是另一個人。

  是他愛了千年,卻從未擁有過的人。

  夜幕漸漸降臨了。失去了法力的山貓冷得發抖,卻還是用自己的身體緊緊貼在楊戩身邊,企圖為他取暖。可是楊戩身上一點一點地冰冷下去,他至今仍在大量失血,那些血液正沿著臺階蔓延滾落,滲進泥土。

  那也是楊戩殘留的生命。

  猛獸趴在楊戩身邊,身上早已被血染紅。可是他沒有挪動一步的意思,他依然守著他,時不時探他的呼吸。起初,楊戩的呼吸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但到了後半夜,他忽然醒了一陣,卻好像什麼也看不見,目光在虛空之中逗留片刻之後便又昏迷過去,此後他的呼吸便是時斷時續,心跳也沒有規律了。

  仿佛是有什麼人,執意不肯讓他死去一般。偏就是吊著他一條命,卻又不來救他,要讓他嘗盡生死徘徊之苦。

  這一幕幕,山貓看在眼裡,卻並不害怕。他雖然不想讓他死,但是他知道,楊戩要是現在不死,恐怕遲早還是生不如死。

  與其像現在這樣……還不如就由他來結束。楊戩又一次恢復了呼吸,在昏迷中仍然咳喘得厲害,眉頭緊鎖,根本痛苦不堪。忽然,他抬手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衣物,未幹的血液被擠壓出來,從指縫間絲絲滲出,映在眼裡,簡直殘忍如惡鬼,令山貓不忍再看。

  像是安慰他一般,山貓把腦袋湊過去,用粗糙的舌頭舔了舔他的脖子,又留戀地在他臉上發間嗅了嗅,然後舔了他的唇。

  他的唇已經乾裂起皮,蒼白難看。可是山貓舔得很仔細,仿佛在描摹這份禁忌之愛的輪廓。他閉上眼睛,慶倖自己還能回憶起初遇時,這個人浸染在陽光下,那般清清淡淡的味道。

  山貓的嘴終於又探到了楊戩頸邊。他吸了口氣,感受著他因為再次停滯了心跳而愈加冰涼的身體,悶吼一聲,猛地張開了嘴。

  然後那個人才終於出現了。他穿著明黃色的龍袍,高高立在雲端,冷笑著對山貓說:「楊戩命該絕矣!」而後分毫不管山貓擺出的威脅性戰鬥姿勢,手一揮,便已將楊戩帶上了天,駕雲而去。

  山貓在桃林裡癡癡地等了很久。等到天亮了天又黑,等到四周響起尋人的叫喊聲,等到劉沉香抱了一個人回來。

  那個人像他一樣穿著黑衣,卻是睡得安詳,渾然不知痛楚。山貓趴在桃樹旁,眼看著那些他曾經恨過厭過的人,為了一件東西進進出出忙裡忙外,心中疲憊不已。

  他站起身來,抖了抖毛,把身上的血舔乾淨。無意中回首一瞥,卻是葉羽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

  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在霏霏的花雨中,靈魂也被囚禁。

  山貓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老了。他的確,早就該到了死亡的年紀了。

  他蜷在樹下,執意要睡一陣。葉羽在他身側駐足許久,她身上還殘留著楊戩的氣味。他卻只是動了動耳朵,依然合著眼。

  卻不知何時,已經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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