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個人的獨角戲
她來到越前宅的時候，照舊溫婉有禮地喊了一聲「龍馬君，我來拜訪了。」仍舊無人應答，只有「啪——啪」的擊球聲不絕於耳。
「那麼我就打擾了。」 她輕輕推開了沒有上鎖的門，熟門熟路地走進內室，將做好的飯菜端入空空如也的冰箱，然後心滿意足地像個小妻子一樣對著髒亂不堪的大宅開始打掃起來。
「你來幹什麼？」男人冷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忙碌的動作一僵，然後帶著一絲怯意的眼神向男人看去，「龍馬君，是前輩們讓我過來看一看你，大家都很擔心。」
「Thank you.不過我沒有什麼不妥的，請回吧。」男人不帶什麼溫度的聲音傳來。
她還想要再說什麼，卻被男人如墜冰點的聲音打斷，「不要隨便亂動卡卡收拾好的屋子，她會不高興的。」
她愣愣地看著這個她從少女時期便一直放在心尖上深深愛慕的男人，淡漠的眉眼依舊，只是雙眸中永遠閃爍的桀驁明亮的光，已經再也找不到了，只有漆黑的，深潭般的一片，那是無論如何都埋藏不住的陰霾。
這個人已經到達了網球界的頂端，也只有在球場上的時候，他才好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讓她自欺欺人地覺得，啊，龍馬君不是依然是我所熟悉的樣子嗎？然後她便可以裝作沒有看到他排斥的態度一樣繼續關心他。
可是這個時候，她看著這個男人，一杯接著一杯地灌著啤酒，易開罐堆得滿地都是，身上的運動衣皺皺巴巴的，下巴上露出淡淡的胡茬，眼裡面的頹唐一覽無遺。
她突然就無法忍受。
不是這樣子的。
龍馬君一直都是那樣子的優秀和驕傲，那麼的高高在上和耀眼，除了網球，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打倒他的。
不是這樣子的。
龍馬君做什麼都很克制，儘管加入了職網界，可是這麼多年以來從來保持著少年時的習慣，最愛喝的只有PONTA，從來都是滴酒不沾。
不是這樣子的。
龍馬君儘管行事囂張，可是打球的時候是那麼快樂，能夠讓觀眾都體會到那份深深的熱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命的發狠的，好像消耗全部生命力一般的令對手聞風喪膽的單方面的發洩。
可是，不是這樣子的話，又是怎樣的呢？
她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以來，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瞭解過他，接近他的唯一機會，就是通過莉絲桑，然後在陰暗的角落裡面看著他們兩個的默契，豔羨而愛慕地暗暗觀察。
在他的記憶中，她的少年永遠都是那樣子的明亮、乾淨、驕傲、耀眼。
而現在這個陰鬱的男人，是誰？
無數無數類似於悲傷的情緒洶湧而來，她終於不能再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和某件事情無關了。
她拋棄了所有的羞澀與矜持，淚流滿面地撲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哽咽道，「龍馬君，你不要這樣。莉絲桑她看到你這個樣子，也不會走得安心的。」
是的，最最瞭解他的那個人，已經永遠離開了。
即使是為了她最好的朋友，她也應該好好照顧他不是嗎？
然後那個人好像突然呆住了一般，隨即毫不猶豫地狠狠推開了她。
毫不掩飾的陰霾與淡淡的恨意從她最愛的琥珀□□眼中淩厲地向她掃來，就只是這好似通透了然的一眼，仿佛讓她形神俱滅。
「如果不是因為卡卡，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地待在這裡嗎？有的時候，我可真想……」
男人發狠的話她沒有聽完，她幾乎是狼狽地從那間她盼望了半生的宅子中逃了出來。
他知道了？他為什麼會知道？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
回到家中，她幾乎是毫無形象地癱倒在床上，她用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就好像這樣便可以阻止從心底漫上來的寒意一般。
她這一生，曾經有過最最重要的兩個人。
一個，是她深深愛慕的物件，而另一個，則是她最最要好的朋友。
她永遠記得第一眼見到莉絲桑時候的樣子，那麼漂亮的人，即使渾身散發著冷漠的氣質，仍舊耀眼得想要讓人不由自主地靠近。
然後她幾乎是完全不受控制一樣做了完全不符合自己風格的一件事。
她來到她的課桌前，用帶著顫音的，結結巴巴的聲音，滿臉通紅地說出了那句話，「那個，……那個……如果可以的話，……卡莉絲同學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然後，她懊惱地垂下了腦袋，羞窘得想要爬到地縫裡。
「可以，」一個相當溫柔的女聲傳來，「以後，叫我莉絲就可以了，櫻乃。」
她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那個人臉上淺淺的笑意，只覺得她好像全身都散發著光芒。
不由自主地，也想讓自己，成為這樣耀眼的人。
真正和莉絲桑熟悉起來，會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很溫和的，相當容易接近的人。而且，她對自己真正認可的親人與朋友，是發自內心的關心。
她常常會羡慕她的成績，然後對著自己慘不忍睹的數學試卷欲哭無淚，每當這個時候，這個人就帶著比平時溫柔十倍的笑意對她說，「嘛，放心啦，我會好好教育你的哦。」
嚶嚶嚶，有的時候莉絲桑真的比老師還要恐怖啊我不要啊媽媽救命……
莉絲桑也會像她那樣犯一些小迷糊，可是她自己往往卻不承認。那個時候她們經常出去一起逛街，可是每一次，面對周圍陌生的街道，她都會皺起一張包子臉，眼淚汪汪地說，「嘛，莉絲桑，你不是說你認識路的嗎？」最後的最後，還是龍馬君接到莉絲桑的電話後滿臉不耐煩地趕來將她們領回家，現在想一想，儘管每一次他嘴上喊著「笨蛋」，可是卻從來沒有將她們丟下來不管，他一個人遠遠地走在前方，莉絲桑便會小跑幾步追上去抓住少年的袖子，討好地搖了搖，溫婉地微笑，然後少年便會輕輕「哼」一聲，將帽檐拉低，頭扭到一邊，耳根暈起淡淡的紅色，嘴角揚起不明顯的弧度。
她亦步亦趨跟在他們的後面，羡慕地看著，只覺得這樣的畫面美麗到極致。
現在想一想，如果記憶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最最開始的時候，她只是單純的喜歡那個少年，最愛的，便是他站在球場上眼裡散發出的不可一世的光，更多的是一種類似於偶像般的崇拜。
她知道莉絲桑對於龍馬君的不同，可是那個時候她心裡只是淡淡的失落，更多的是對他們未來的祝福，這兩個人如此的登對般配，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是嗎？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呢？
國三的時候，一直養育她的奶奶車禍去世了，很多網球部的前輩前來弔唁。
她跪在一邊，聽著千篇一律的表示哀悼的話語，只覺得心裡麻木一片。
她最愛的，相依為命的親人，離她而去了。
心頭是說不清的恐懼與茫然，從今以後，她會怎麼樣呢？還有誰會真正關心她呢？
「Ne，擦一擦，很難看。」少年淡漠的聲音好似穿越無數晝夜而來。
她愣愣看著少年骨節分明的手，呆呆接過手帕，只覺得心跳就此失衡，有什麼被壓抑的感情不受控制的生根發芽破土而出，甚至在下一秒鐘，就能開出花來。
莉絲桑嗔怪的看了一眼少年冷淡的眉眼，輕輕上前將她溫柔摟入懷中細心安慰著。
可是，她第一次覺得這懷抱不能讓她安心，反而湧上淡淡的煩躁。
真礙眼。她想。
然後她猛然驚醒，自己剛才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是那麼的那麼的喜歡與珍惜莉絲桑這個朋友，為什麼會產生這樣陰暗的想法？
可是，有些念頭萌生了，便好似再也無法停止，正如她對少年不可自拔的愛意一般。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感覺愈發的強烈，她一邊與莉絲桑保持著親密的關係，享受這份純粹的友誼；另一方面為著能夠多出很多時間和龍馬君相處興奮著，同時又在近距離看到他們兩個默契無間相處的時候暗自痛苦。
真卑鄙呢，她輕輕嘲諷自己。
在這樣道義與情感激烈的矛盾中，她覺得自己隨時可能發瘋。
後來，每一次她看到少女微笑的臉，都想要將那笑意破壞掉，憑什麼呢，憑什麼我在這裡那麼痛苦地糾結，而你卻能無憂無慮地淺笑？你明明，明明就知道我對龍馬君那份沉重的愛意，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能對著我那麼平靜地笑出來？
想來，那個時候，她也是被壓抑到一定的地步了，所以在學校裡面傳出那些流言的時候，才沒有出面解釋，甚至在知道了源頭之後也沒有阻止，反而沉默的任由事態惡化，甚至不自覺地推波助瀾。
而那一次，在她被高年級的學姐欺負，莉絲桑不顧一切地沖上前來擋在自己身前，縱使身體恐懼得顫抖不已也沒有走開的時候，她的愧疚終於排山倒海般湧來。
思緒猛然清醒，她顫抖的想，這些日子，她究竟中了什麼魔障，她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她緊緊地握緊莉絲桑的手，心裡面不停不停的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怎麼能夠嫉妒你呢，你明明對我那樣好，那樣溫柔，對不起……
淚水潸然而下，她想，她今後，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對待莉絲桑。
從那之後，她好像又做回了以前那個櫻乃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默默的，默默的將對少年的無望的愛意放在心裡誰都看不見的位置，她只是學會了隱忍，因為她終於明白了什麼是她真正需要小心呵護的，她再也不想把屬於自己的關愛弄丟了。
轉瞬之間，他們似乎都長大了。
她迫于親戚的壓力，嫁給了一個相親不久的長相普通的男人。
莉絲桑難過地看著她歎息，「櫻乃，你值得更好的。」
她只是微笑，何必呢，這樣才是最好的，這樣終於能夠殺死她內心僅存的妄念了，你們也可以更加無憂無慮地在一起，不是嗎？所以，莉絲桑啊，不要愧疚啊，感情的事情，怎麼能夠勉強，又何談愧疚呢？
只要你是龍馬君選擇的，那就永遠不會有錯，不是嗎？
她的婚姻生活果然比想像中的還要不堪。
她的丈夫是一個無能的、懦弱的人，可是在她的面前，卻又相當的大男子主義。
在她第N次被打得渾身是傷的來到越前宅時，莉絲桑抱著她，眼淚流到她的脖子裡，「……那個混蛋……你一定要離開他，絕對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一個離過婚的單身女人在社會上並不好混，可是總比原來的生活要好。她依舊經常來到越前宅，有的時候陪著莉絲桑說說話，有的時候，幫著她忙碌家務，有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望著對方發呆，一天也就那麼過去了。
龍馬君一年到頭都沒有幾天在家，她看著莉絲桑逐漸古井無波的眼睛，只覺得無比的悲哀。
原來，龍馬君也並不是那麼在乎莉絲桑嗎？他們的生活，也不幸福嗎？
那麼，換一個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樣的念頭只是剛剛滋生出來，隨即便被她強制熄滅了。
絕對不能，再次背叛莉絲桑了，她暗暗發誓。
時間就那麼悠然而過，她看著莉絲桑一日比一日絕望，心頭只留下了淡淡的心疼，和對龍馬君的些許怨念。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都不容易，不是嗎？
有的時候她想，或許，今後，就這樣了，她們兩個可憐的女人相依為命，共同等待著一個可能永遠也不會回頭的男人，一起在黑暗的底部掙紮沉淪。
然後有一天她去看莉絲桑的時候，她告訴自己，她懷孕了。
晴天霹靂不外乎如是。
她很想要祝福，想要用和她同樣期待的目光等待這個孩子的降臨。
可是，她無法欺騙自己，這樣酸澀的，激烈的，痛苦的情緒不斷糾纏著她，她怎麼可能給予真誠的祝福？
她覺得自己被深深的背叛了。
憑什麼呢？
她已經在地獄的深淵，如何掙紮都上不了岸，憑什麼，你還能在同樣的黑暗中重新孕育出希望？
如果不幸的話，大家一起不幸就好了，為什麼，上天還能給予你救贖？
從那之後，她總是藉口有事推脫儘量不去看她，她現在的思緒很不穩定，她真的害怕一時衝動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
她無法對這個孩子抱有一丁點的善意，哪怕這是她最愛的兩個人的結晶。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呢？
她猛地坐起身，靠在床頭，呼呼喘著粗氣，夜色正濃，明明是盛夏，冷汗卻將她的睡衣浸得透濕。
啊，又夢到以前的事了啊，她苦笑。
後來啊，她見到了亡靈的眼淚。
那樣淒美心碎的眼淚。
那個人就那樣毫無生意地躺在床上，面色慘白，有細細的水珠，從她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裡流淌下來。
她離去之前一定是帶著最深的失望與苦痛。
她無法自控地倒退了幾步，突然就再也不敢看她一眼。
可是啊，莉絲桑，你知不知道，龍馬君他究竟有多麼在乎你呢？
她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她也想要好好地守在你的身邊照顧你，可是她害怕傷害你的孩子啊；她也想要讓龍馬君趕回來陪伴你，可是他正在實現自己的夢想不是嗎，就算她給他打了電話他也不可能趕得回來不是嗎，你一定會理解的啊；她一直一直記得你有心臟病的啊，你被推進產房的時候她只是一直在擔心你忘記和大夫說了啊，所以她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她那麼那麼喜歡你在意你怎麼可能想要故意害死你呢？
是嗎？心底有一個冷冷的聲音不停地問她。
她突然就覺得無法回答。
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不是嗎？不管是有意或者是無意，這份罪孽，她終究是犯下了。
她想起男人頹廢的沒有一絲生意的眼，終於知道，她親手將她最愛的少年，毀掉了。
後來的後來，她無數次地夢見少女的模樣，並不是冤魂索命般的陰狠，而是最初的最初，她輕輕對她說，「今後就叫我莉絲吧，櫻乃。」少女唇邊淺淺的笑意，以及她當時羞窘的臉。
那是暮春三月，是空餘的挽留，更是遙不可及的過去。
她輕輕將臉埋進手掌，淚水從指縫中滲出來。
他們終究都離開她了，從此，只有她一人，在充滿愧疚與罪孽的餘生，默默懺悔。
突然就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唱一齣獨角戲。
一人花開，一人花落，原來這些年來，從頭到尾，無人問詢。
第四卷 結之卷
第26章 終章（上）
時間飛速而過，不經意間，我悲哀的發現，我的第三次青春已經跑得連影都沒有了。這些年來，爸媽和莉莉絲也在似有似無地隱晦地提醒過我讓我儘快找個男友，大學裡面也有不乏追求我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全都拒絕掉了。我並不認為這和某個人有關係，只能說，我一個內心滄桑的老太婆，實在是不忍心糟蹋人家大好青年。
畢業之後，我便來到了東京日報工作，作為一個新人，自然是經常做一些打雜性質的工作，不過我卻相當知足，因為這個樣子我便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各種各樣的資料，也會讓我心裡更安穩一些。這些年以來，我一直以「竹內安」的名義向警方寄去一些山口組的證據，而警方也陸續破獲了幾個他們的據點，這是讓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哎，你們昨天看龍馬sama和世界排名第一的讓·佈雷特的決賽了嗎？」
「當然看了啊！我激動得一晚上都沒有睡著覺啊！他可是目前第一個最年輕就獲得大滿貫的日本人啊！太帥了！」
耳邊充斥著各種喧鬧的聲音，我皺了皺眉頭，真吵，這些花癡女的職業素養何在？這是可以大聲喧嘩的場合嗎？尤其是那個人的名字還被反復的提及，我只覺得心裡面一片煩躁，完全沒有辦法安下心來整理資料。
「啊，對了，霍華爾小姐似乎和龍馬君是校友吧？」今井前輩突然來到我的桌前，興奮地指著她手中雜誌上的某張照片說道，「呐，來和我們說一說嘛，他本人也是那麼有型嗎？哦，『You still have lots more to work on,』真是太有個性了啊！」
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將那些東西鎖到了抽屜裡，然後在今井前輩疑惑的目光中將眼神投向雜誌上的那張照片。
男人熟悉的面容一下子躍入眼簾，已經脫離了少年輪廓的臉，和記憶中的形象逐漸重合，還是那副淡漠囂張的樣子，縱使手捧澳網的優勝獎盃，依然沒有什麼興奮的情緒外露出來，啊啊，真是令人討厭的性格啊。
該說他是真的信守諾言嗎？我嘲諷地笑了一下。
那個人剛進入職網界不久便逐漸地受到各方關注，活躍在各大網球賽事上，甚至在第二年便打敗了當時世界排名第七的希文·卡羅爾，被稱為最有希望超越武士南次郎的人。而他卻一改前世面對媒體低調的態度，在這個網球為尊的奇異世界裡，每每打開電視，看到的便是那個人的臉，報紙雜誌鋪天蓋地的全都是那個人的各種消息，最最開始的時候我會覺得很崩潰，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後來的後來，我便逐漸淡定了，甚至能夠面不改色的對著他那張英俊的臉吃泡面，咦，好像突然跑到什麼詭異的地方去了……
「哎，霍華爾小姐，霍華爾小姐……」
今井前輩的聲音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喚回，我看著被我揉成一團的雜誌，有些抱歉地沖她笑了笑，而後木然說道，「大概，是個除了臉長得好看些以外一無是處只在乎網球的笨蛋吧……」然後在對方怒意的眼神中咧嘴笑道，「嘛，開個玩笑，畢竟，我和越前同學並不熟識嘛，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呢，哈哈……」
「喂，霍華爾小姐，你沒事吧，……」
在眾人或擔心或驚悚的目光中，我笑得更加癲狂了，沒事啊，我當然沒事了，那個人不在我身邊，我好得很呐，從來都沒有那麼好過，你們為什麼不相信呢……
「Ne,霍華爾小姐，社長找你。」
我停下了笑聲，在眾人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衣服，皺著眉頭向社長的辦公室走去，到底是什麼事？
辦公室內，不久之後。
我臉色鐵青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渾身不停地發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道，「社長！……不不……我還只是新人，這樣的機遇還是留給前輩們吧……」
「呵呵，小莉絲啊，你的成績呢，我都看在眼裡啊，這一次的任務交給你，我很放心啊……」
「可是，可是，我並不是負責體育版面的啊……」我還想做最後的掙紮。
「小莉絲，」社長的臉色突然嚴肅下來，「這一次的專訪有多少家媒體想要和我們競爭，而越前先生卻只是接受了我們的要求，條件就是由你去親自採訪，我們怎麼能夠不拿出誠意來呢？」
看到我一臉要哭了的表情，社長老頭放柔了語氣說道，「你不要緊張嘛，越前君說了啊，只是順便和很久未見的老同學聚一聚，你完全可以放輕鬆……」
……這廝絕對是騙人吧這明擺著就是騙人嘛我了個去！
最後的最後，在社長老頭威逼利誘各種壓迫之下，我還是屈服了。我現在的腦子完全都是混亂的，那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啊，我們現在這樣的關係，真的還有再見面的必要嗎？
我懊惱地抓了抓頭髮，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有什麼關係呢，我輕笑了一下，面對著一個早已從我的世界中消失的「陌生人」，我還有必要牽動那麼多不必要的情緒嗎？那麼，就讓我來好好瞧一瞧你到底想要做些什麼吧，已經是各安天涯了，還會有比這更糟糕的狀況嗎？
第二日清早，我穿上過去最愛的白色長裙，畫好了淡妝，好像奔赴戰場一樣來到約定的地點。
那個人就那樣安靜地坐在位子上，我仿佛有某種錯覺，好似他就這樣，以一種固執的姿態一直一直在等待著什麼。
看到我的到來，他好像恍惚了一下，隨即輕輕開口道，「卡卡，你還是和過去一樣。」他的眼眸裡面暗沉沉的一片，我讀不懂，也不想讀懂。
我撩了撩長髮，露出一個完美的職業化笑容，「越前先生這話說得可真是有意思呢，人總是會變的不是嗎，怎麼可能和過去一樣呢？」是啊，我早就不是過去那個只能依附於你存在的那個卡卡了，我現在過得相當好啊，我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保護了我的家人，並且自力更生，所以，「我們並不熟吧，越前君，」我抬起頭直視對方的雙眼，「為了使接下來的工作保持愉快，請您稱呼我為霍華爾小姐好嗎？」
對方的瞳孔好像瑟縮了一下，隨即無奈地笑了一下，「如果是你的願望的話，」他琥珀色的眼眸向我看來，用近似於溫柔的口吻說道，「呐，好久不見，霍華爾小姐。」
突然就覺得對方無比陌生，不僅僅是此時此刻荒謬的會面，還有他現在所有的言行舉止，那個人好像終於放下了什麼，不再致力於掩飾，而是迫切地想要將從未表現過的另一面展示給我，這令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恐懼。
我輕輕咳了一下，試圖將這可笑的猜想拋卻，「那麼，我們開始吧。」我說。
「那麼，第一個問題，也是大家最為關心的問題，」我輕輕開口，「越前君，為什麼會決定打網球呢？」
寂靜的茶室裡面，只有茶香嫋嫋，似乎人的思緒也飄搖到不知名的遠方。
「最開始的時候，是為了打倒一個人，」那個人的聲音帶著懷念的意味傳來，「後來的後來，是覺得打球很快樂，這是我一生追求的夢想和目標……」
啊啊，果然是這樣啊，我撇了撇嘴。
「可是後來，因為網球，我做錯了一件無可挽回的事情。」
「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然後我自大地想要待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彌補，等待她原諒我的那天。」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想不想要接受，甚至不明白，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便永遠不能泯滅。」
「有一段時間，我很迷茫，如果將自己變成對方的空氣那樣無處不在，對方還是沒有辦法接受我，我又該怎麼辦呢？甚至一度，我都把自己弄丟了。」
「然後，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所以我選擇職網，就是想要待在最最顯眼的地方，讓那個人隨時都能看到我，因為我記得，她最喜歡我打球時候的樣子了。」
「我想我在情感上終於得到了成熟，我現在明白了，我喜歡網球，而那個人對我也同樣重要，這二者之間並不存在矛盾，愛一個人並不一定是為了她放棄另一樣同樣鍾愛的東西，在二者之間做出取捨，因為真正成熟的愛情，是能夠和事業同時兼顧。不會將自己的姿態放到最低，而是互相尊重的理解……」
「抱歉，」我面無血色地站了起來，慌亂之中甚至打翻了茶具，可是我卻沒有功夫收拾，「我有些不舒服，今天我們就到這裡吧，……」然後，近乎於以最狼狽的姿態從眼前這個人的面前逃走，就好像身後有什麼相當恐怖的事物在追逐我一般。
我剛才聽到了什麼？我現在真的想要放聲大笑了，還有比這更加荒謬的事情嗎？那個人居然說了那個字，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混亂之中我顧不得撞到的行人，我現在只想要儘快離開，離那個人的距離越遠越好。
然後，突然，就再也無法前行一步。
那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了上來，以一種決絕的態度，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努力壓下心頭的狂潮，儘量讓自己的身體不再發抖，默默地回望他。
「呐，卡卡，你沒有聽錯，」那個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那個字，我確實說了。」
望著對方熟悉到仿佛刻進骨子裡面的臉，我突然就覺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用最悲哀的口吻向對方問道，「那麼，你告訴我，你想要我怎麼做呢？」
就算你說了，我就一定要接受嗎？
我曾經有多麼盼望你說出口，你如今的這句話就讓我覺得過去的自己有多麼可笑。
他眸子裡面沉沉的一片，卻仍然沒有放開拉著我的那只手。
周圍的人群圍在一起興奮地指點著什麼，還有閃光燈「哢嚓」「哢嚓」的聲響，那個人面色難看地將自己的帽子拿下來扣在我的頭頂上，將我護在身後。
我雙手緊緊捂住眼睛，突然無力開口道，「呐，龍馬，你還想不想要讓我活？……」
那個人的身子劇烈顫抖了一下，回過頭呆怔地看著我，就那麼一瞬間，放開了我的手。
而就是這麼一瞬間，我掙開了他的束縛，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鑽進了計程車。
汽車行駛之後，我望著車窗外對方看不清面容的臉，緩緩拿下了捂在眼睛上的雙手，眼眶裡面幹幹的，什麼都沒有，我說過，我再也不會為那個人流一滴眼淚。
那個人就那麼看著，突然就毫無徵兆地勾起唇角，笑了。
我望著對方仿佛勢在必得的笑容，只覺得自天靈蓋都湧起一股酥麻感。
回到報社，我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沖到了社長室。
「社長，」我抬起頭用最冷靜的聲音開口，「 關於我上一次申請的到中國的專訪，我想要即刻起行。」
這個地方，我現在一秒鐘都不想待下去。
第27章 終章（下）
我在離開祖國30多年之後，終於再次踏上了故土，儘管不是在同一個空間，甚至我上一世的親人、朋友再也遍尋不到，可是當我下了飛機，第一次聽到熟悉的語言時，還是有種想要哭的錯覺。
這是一個江南的小鎮，甚至在地圖上也根本找不到的地方，可是望著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我卻感到莫名的安心。
接待的工作人員對一個外國人卻好似精通中文感到很驚奇，我只能苦笑，卻無法向任何人訴說，即使滄海桑田歲月變遷，某些刻在靈魂中的特質又如何泯滅？
沒有工作的時候，我會坐在船上，在船家驚訝的目光下拿起葉子一遍又一遍地吹奏那曲兒時的歌謠，在淺淺的微波蕩漾中，看著兩岸追逐玩耍的孩子，似乎連心也一起安靜下來了。
有的時候，來到幽靜的茶館，或者和老闆娘寒暄幾句，或者手捧一本書，品著一杯清茶，一天的時光，就如此過去了。
熟悉的街道依然存在，可是卻沒有等待我回歸的那個人。
有的時候，我會以一種近乎於懷念的目光望著曾經「家」的方向，然後這樣想，我曾經最大的願望，便是將我最愛的那個人，帶回來給我的父母看，現在我終於回來了，卻是為了逃避那個人，甚至帶著面目全非傷痕累累的自己。
這段時間，是我過得最為平和冷靜的日子，故鄉寧靜的氛圍，好像母親溫暖的手。我用從未有過的客觀態度仔細審視了一番自己，最終悲哀地發現，我似乎還是那個被過去的一切糾纏得無法自拔的那個我，縱使一次又一次地說早已放下，可是我面對對方的時候所有不理智的態度哪一樣不是證明依舊懷有激烈的情緒？這麼多年以來，我的心到底被仇恨扭曲到了怎樣的地步？
但是多年的糾纏，似乎也應該畫上一個終點了。
我用前所未有的幾乎是期待的態度等待著什麼。
該得到的，要付出努力抓到手，不該得到的，想也不要去想。我渴望做一個淡淡的女子，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信仰，不急功近利，不浮誇輕薄，做到寵辱不驚，也會大笑，也會打鬧，心卻靜如水。淡定安逸，學會懂得，從而學會慈悲。
然後這一天的夜晚，我在參加完記者團的宴席，在回到住處的小路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仍然是背著網球帶，斜斜地靠在路燈下，側臉在燈光的映照下英俊得一塌糊塗。
就好像那一年，他在我家門口靜靜的等待。
我並沒有過多的驚訝，或是像過去那樣第一時間想要逃跑，反而在距離那個人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就那麼淡淡地看著他。
在昏黃的路燈下，我靜靜開口，「龍馬，你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麼呢？我想，現在的我，應該是願意聽你說的。」
他繾綣地看著我，視線在空中與我糾纏，最終懊惱地歎口氣，「卡卡，我終於明白一直一直只能追逐著對方的背影卻換不回對方的一個側目是什麼感覺了，」他喃喃說道，「卡卡，你為什麼不再愛我了呢？」
我聽到這裡，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我想我一直一直都在欺騙自己，不是不愛，而是太愛，所以才會抱有太大的希望，然後在希望破滅的時候，凝練成最深刻的失望和絕望。
我對這個人的恨有多麼深，恰恰證明我對這個人的愛有多麼刻骨。
我想我永遠都無法真正的擺脫這個魔咒，我所有最濃烈的情緒都和這個人有關，就好像與生俱來的本能一般。
上一世造成那樣慘烈的結局，我們雙方都有責任。
我一直都是那樣自卑懦弱的人，我總是習慣等待，可是是誰說過，一味的等待，只會讓幸福溜走？
我現在終於知道在這個人的心裡，或許也是有我的，如果是在過去，我想我一定會是喜極而泣，可是在經歷了那麼多以後，我真的無法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畢竟，那猙獰的傷口即使最後會痊癒，也會在陰暗的天氣隱隱作痛。
「龍馬，我很感謝你這麼多年以來為我做出的改變與讓步，可是……」
他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的話語，「卡卡，你只要聽著，我求你，好好地聽我說好不好？」
我怔愣著看著這個我曾經放在心尖尖上寶貝著的人以從未有過的哀求口吻和我說話，突然就覺得無比的悲涼，什麼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我們有的是時間呢。」
「你離開之後，房子裡面每天都是陰冷的，飯店的烤魚太難吃了，泡澡的水溫總是不能剛剛好……」 他用撒嬌的口吻說道。
我滿頭黑線，喂喂，你這是把我當老婆還是老媽子了啊！
「生不如死，」他痛苦的聲音傳來，「就連打球的時候都覺得空虛，心裡面發瘋一樣的疼，後來我知道，這種感受叫做生不如死。」
我的心猛地揪緊。
「果然，越前龍馬的水準還差得遠呢。」他自嘲地笑道。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歡快地從口袋裡面小心拿出了一樣東西，我只望了一眼，淚水便盈滿眼眶，卻固執著不肯流下來。
一對白金的戒指，樣式異常的簡潔大方，他們以一種無法分離的狀態，被一根細細的繩，緊緊地拴在一起。
「呐，你還記得嗎？這一對戒指和我們結婚時候的一模一樣呢。」然後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囁諾說道，「卡卡，我……我的那一隻，一直好好地掛在脖子上的……」
然後他慘笑道，「呀咧呀咧，給你看這個幹什麼呢，或許這一次你永遠也不會接受了呢……」
我本以為再也不會疼痛的心，再一次酸澀不已。
「我一直在想啊，到底什麼是愛情呢？卡卡你不是一直一直想從我這裡得到答案嗎，可是上一次我窮盡了一生也沒有想明白呢。」
「可是啊，如果看見一個人的時候會莫名的高興，看不見的時候會發瘋的想念，因為接近對方而心臟轟鳴，因為失去對方而生不如死，會為她哭，為她笑，為她高興，為她難過，為她朝思暮想，為她變得再也不像自己，如果這樣激烈的、糾結的、甜蜜而痛楚的感情是愛情的話，那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愛你。」
我的淚水再也無法自控，傾瀉而下。
「可是，」我沙啞著聲音說，「或許，或許，你永遠都不會等到那一天……」
「卡卡，」他用溫柔得不可思議的口吻說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呢？」
「如果你看不到未來，那麼，請交給我。」
「你曾經那麼努力地追逐著我，所以，這一次，換我來追你，好不好？」
「你只要待在原地就好，不要那麼輕易地，就將我們過去的那麼多年，全部都否定掉。」
「如果記憶不夠美好，我想要幫你創造更多的，足以將其掩蓋的無數絢爛的未來。」
「卡卡，我永遠等著，等著帶你回家。」
我愣愣地看著對方和過去完全不同的成熟面容，最終輕輕歎了口氣。
輕輕撩開長髮，露出耳朵上做成耳釘的小小紐扣，而後，向對方展示出和最初的最初如出一轍的溫婉笑顏。
「那麼，重新認識一下吧。我的名字是，卡莉絲·霍華爾。或者，你也可以叫我，林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