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唐之盛世,首推貞觀之治,後為開元盛世,其間歌舞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長安城內一片繁華榮景,國運昌隆之象令朝野禮讚大唐天運歷久彌新,盛世千秋。
至今開元十九年,如此盛世,依然不絕。
然盛世之下,已逐漸呈現衰弱之貌,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若留心觀察,會發現盛唐治世下已有賣女賣兒、笑貧不笑娼之風氣形成。
更有甚者,在較落後的村野已有骨瘦如柴之人、衰病者待死。強欺弱,富凌貧,盛世末途之下,時有所聞。
昔日大唐盛世,如今已在鄉野坊間暗露頹勢,藩鎮擁兵日益坐大,胡族入朝為官者異心潛伏,只是──
大唐繁盛氣勢未衰至肉眼可見,一片京華煙雲如錦似緞,眩花了朝廷的眼,也盲了百姓官的心,瞧不見、聽不見這底下百姓的不平事;看不見、析不出這朝中政爭暗潛洶湧,還當是天下太平,歌舞齊唱,和樂融融。
如此大唐,實已病侵入骨。
可嘆無人關切。
第一章
夜深人靜,自是萬物俱寂、百姓休養生息之時,若有什麼風吹草動、擾人清夢之事,實在是那些不解風情之人所為。
然,長安城內,此時此刻,的確紛亂不休。
聲聲嘈雜,句句喝,吵得宮城外讓達官貴人所居之區──閭右東邊整條大街沒有寧夜;甚者,這風不動燈是點得滿滿的,將一條街照得比白天還亮。
執燈者個個手裡不是執棍就是帶刀拿劍,兇起臉來繞著某座宅子四周,由內而外、由上至下,無一處放過,仔仔細細地搜索。閃動紅光照亮這座宅子的朱漆大門,要人不看見上頭掛著一塊朱底燙金字的匾額也難。
這匾額上寫著──寧王府。只可惜這府的主人雖受封為寧王,今晚卻過得不怎麼寧靜。
「找到刺客沒有?」出來搜捕的執燈者個個撞了肩、碰了頭便如是問道。
「沒有,你那裡找到沒?」如出一轍的答案說得心都煩了。可,就是找不到刺客蹤影。
「找到沒有?」一身靛青蟒袍乍看便見其尊貴氣勢,必定是位高權重的男子,在數人護送下快步走至院前。
「參見王爺。」眾人見主子一到,紛紛下跪。
「起來、起來!捉到刺客沒有?」遭襲一嚇,好不容易回神的寧王氣急敗壞地吼問,瞧屬下淨是搖頭不語,氣得吹鬍子瞪眼。「本王養你們這群飯桶作啥!連個刺客都捉不到,還說是什麼視死如歸的死士!放屁!沒有用的混帳!」
「請王爺恕罪!」
「恕什麼罪!要不是怵言及時救了本王,本王還有機會站在這裡恕你們的罪嗎?呸!一群混帳東西,還不給我找,就算翻遍整座長安城,也要把那個不知死活的刺客給本王捉來!」
「是。」
氣!真是氣死他了!寧王拂袖,在生死門前繞了一圈,心慌得似油澆在一團心火上般,冒得更甚。「本王養的淨是飯桶!」
「王爺請息怒,這火氣傷身呢。」身旁的總管好言相勸。
「要是沒命,哪來的火氣!」哼,沒有用的東西。「怵言人呢?本王要好好謝他。」
「啟稟王爺,怵言他、他追刺客去了。」
寧王老眼微瞇,半晌,笑了出聲,「是嗎?追刺客去了,呵呵、哈哈哈!」
「王、王爺?」一會兒生氣一會兒笑,摸不透主子心的總管心驚膽戰的等在一旁,生怕又得挨罵。「小的立刻派人去找他回……」
「不用,讓他去追。本王養了這麼多門下死士,總該有個管用的!呵呵、哈哈哈!」寧王仰天大笑,轉身入屋。
寧王府內,一夜紛擾未止。
☆ ☆ ☆ ☆ ☆
「站住!」施展輕?#92;縱躍於家家戶戶屋頂上,一道低沉嗓音直襲向前方疾奔的黑影。
「你說站住就站住?呵,我可還要命吶!」黑影疾奔逃命之際,倒還能氣定神閑的同身後追來的人調笑,平朗的聲調含帶趣味地自蒙面巾後傳出,很顯然,這黑影的主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追著前方瘦削的身影,後頭的人厲聲未消。「說!為何行刺寧王爺?」
「我愛殺誰,你管得著嗎?」這人輕?#92;倒是不錯,追了一刻鐘也不見有絲毫遲緩。「倒是你,何苦瞎了眼投靠這麼個主子?」
「與你何干!還不束手就擒!」
「想死才聽你說哩。」要他束手就擒?啐,說什麼傻話。跳過一戶人家屋檐,黑影丟出建言:「勸你還是別追,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怎麼個不客氣法?」轉眼間兩人只差一條街的距離。
「你的輕?#92;不差。」蒙面客丟出似笑非笑的評斷。
「你也一樣。」這等輕?#92;身法,要不是今晚輪他夜巡,只怕寧王爺的命真的不保。「但就因你?#92;夫不差,我定要殺你,以絕後患。」
「彼此彼此,我可不想再有人誤我辦事。」銀色流光抽離劍鞘,腳下步法一移,蒙面客竄上城牆,一個空翻越過。
追趕的人雙足交互點上城牆頂,同樣躍出城,手中一樣執劍泛出銀光。才落定,劍光交擊鏗鏘乍響,出招快狠絕,毫不留情。
一名刺客,一名死士,各為其主,各憑本事。眨眼間,已過二十招。
「說!為何行刺寧王爺?」鏗!劈頭一劍被對方以劍鞘擋下。
「與你何干?」鏘!屈膝低身橫掃一招讓對手使劍撥開。「倒是你,投靠寧王那種卑鄙小人只會誤了自己。」
「寧王爺廣納賢才、禮賢下士,何來卑鄙之說?」大雁伏身閃過一劍,蒙面客的譭謗讓人氣惱。
「他要真能廣納賢才禮賢下士,這日頭就打西方升起了。」鷂子翻身又起,平朗的聲調中依然帶有嘲諷。「你眼睛是被屎糊了嗎?竟看不清他的為人,酒鬼都比你清醒。」
「休出狂言!」
「我說的是事實,你笨就是笨。」只會盡死忠,真迂。寧王表裡不一、卑鄙無恥,根本不值得別人為他賣命。
「找死!」
「有本事來啊!」劍與鞘並成十字,蒙面客等著追上來的男子出招。
咕、咕──夜梟鳴聲突然響徹城外樹林。
抬頭看月,蒙面客收了玩興。「本大爺還有事,不陪你玩了。」收劍回鞘,刺客拔腳欲走。
可是,追趕的人沒打算放過他。「哪裡跑!」一劍刺向黑衣人,毫不留情。
凌空後翻躲過這招,平朗聲調中透出不耐。「你真是死纏不休。」
「納命來!」
「要我的命還早得很。」蒙面客重新拔劍出鞘,劍如滑蛇在手上旋了圈,劃出劍芒迅速刺向擋路者。
咕、咕──夜梟哀鳴似聲聲催促。
既然如此纏人,乾脆──心念一定,蒙面客虛晃一招逼退敵手,乘隙往來時方向疾奔,俐落翻回城內。
「休想逃脫!」厲聲一喝,隨之躍回城內,追趕在後。
蜿蜒幾回彎、數次轉,追趕的人一心只想擒拿行刺主子的刺客,無心念及自己正處在什麼地方,又追到哪裡,眼裡只看得見前方黑影,腳下步伐又急又快。
就在這疾奔緊追之際,一隻夜梟忽地飛過面前,教追趕黑影的男子閃了眼。就這麼一個閃神,屋瓦頂上再也看不見人。
眨眼時辰這麼短,就算輕?#92;卓越也跑不遠,由此可見是藏身在這附近某戶人家。但會是哪裡呢?
隼眸四下張望,他終於看清自己追人追到什麼地方來。這裡是──德王府?領悟之際,雙眸餘光閃過黑影一角,果然如他所料,刺客就躲在暗處,沒有離開。
後腳直追,手緊握劍柄,飛縱兩三回,立刻尾隨餘光黑影縱落至一處別院。是已離德王府,還是仍在德王府,他並未多想,全副心神只專注在捉刺客上。
黑影到此消失,那麼裡頭就是──他掌心貼上門板,吸氣一沉,輕而易舉便推開門。
豈料裡頭竟是活色生香!
一雙媚眼回眸錯愕,半露酥肩膚白賽雪。高纖細的身子前是一桶蒸氣氤氳的熱水,而有半個人高足以裝進兩人的大木桶後,是似乎面對木桶背對門板正要輕解羅衫入浴的姑娘。
此情此景令人尷尬。尤其是,姑娘一雙美目像嚇呆了似的眨也不眨地盯著直衝進屋的男子,而男子,像是被眼前所見震得失神掉魄,不知到哪裡撿回心緒的呆立在原地。
這樣的場景更是尷尬,哪怕這背對著男子的姑娘也只露了半點香肩。「你還要看多久?」嬌聲鶯語先他一步出口,質疑兩人要這麼尷尬持續到幾時。「我可以穿上衣服,還是你離開讓我安心洗浴?」
「這……」顯然的,這姑娘遠比他來得鎮定?#92;多。
「還是這位公子深夜進我屋裡有事指教?」
「我沒有,這……」這是怎麼回事?他追的人明明就在這裡消失,怎麼屋裡是名女子?「敢問姑娘是否看見一個身穿夜行衣的人經過?」
「我這模樣能看見誰?」女子輕笑出聲,語中帶諷:「當然,除了奴家眼前這位公子之外。」
「我並非有意。」糟了!這姑娘一番話提醒他現下是何場景,他趕緊退至門外,關門轉身。
然,臉上氣血翻湧,怎麼也藏不住。是受窘,是為難,是尷尬,也是莫名激動。腦海中,不爭氣地記住那一眼閃過的香肩與愕然眼眸,眼波流轉,靈動得教人難以忘卻。
門板咿呀一響地從裡頭被拉開,女子蓮足輕移至他身後。「這位公子還好吧?」
銀鈴般的說話聲拉他回神,連忙陪禮:「在下怵言,若對姑娘多有冒犯,請見諒!」
「呵,瞧你緊張的,奴家可沒那麼小家子氣,公子沒看到什麼吧?」
「沒、沒有。」壓下腦海中翻騰妄思,怵言答得口是心非。
「那不就得了。」巧笑盈盈,菱唇勾起善解人意的弧度探問:「怵言,容奴家這麼喚你吧?」
「當然。」
「看你的樣子像在追人?」
「沒錯,我在追一名行刺寧王爺的夜行人。」
「寧王爺?」聞言,雁眉隨之蹙起:「那你還不快走!」
「姑娘何出此言?」
「這兒是德王府啊!你若是寧王爺的人,就該知道德王爺與寧王爺兩人勢如水火,互不相容,你在這兒,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情急之下,女子一雙手攀上怵言手臂,左顧右望。「趁現下無人,快走啊。」
怵言垂視的眸子落在臂上的一雙手,再抬起,才真將眼前女子看了清楚;細眉如雁行,媚眸盈水漾,巧鼻似懸膽,菱唇抿輕愁,可……
「你是德王府的人?」
「實不相瞞,你不奇怪我房裡都闖進個人了,我怎麼還能夠冷靜如廝嗎?若不是待在這教人心驚膽戰的地方早習慣了,怎能不尖叫出聲?」
幾句話,無意之中減去怵言對眼前女子異於常人的冷靜所生的疑慮。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誤闖她房裡也不見她有一絲驚慌。「那麼你是?」
「別問這麼多,快走!要是被夜巡的死士發現,你想逃也逃不了。」女子擔心極了,只想推他離開。「德王府門禁森嚴,不是誰想走就走得了的,像我,若有武?#92;……唉,說這麼多作啥?你快走吧。」
「若你想逃,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衝著她身為德王府的人卻擔心他這個來自寧王府的人的安危,無論如何他都得幫上一幫。
「天下之大,卻無我容身之處啊!」這人並不壞呵。「一介女子怎逃得出德王府的天羅地網?我早死了心,你快走吧。」
「誤闖姑娘閨房是我失禮,我可以助你逃離德王府算是陪罪。」
螓首輕搖,菱唇勾起「不敢當」的淺笑,笑中藏著若有似無的嘆息,「離開德王府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你快走吧。」
「但是……」
「別被德王府的人發現,今夜之事我不會說的。後會無期。」倩影旋了半圈轉往屋內,關上門板前不忘叮嚀:「快走,遲了連我都有罪吶!」
「姑娘、姑……」止不住門板合上之勢,怵言消了音;不單因為門板已關上隔離內外,也因遠處傳來練硬派武?#92;的人才有的沉厚足音。
而且不只一個。寧、德二王素來不合,要是被發現他闖入德王府的確會引起誤會,甚至讓德王爺有機會參他主子一本。
看來是非走不可了。但裡頭的姑娘,他欠她一份情,不還有違他怵言做人的原則。
「誰在那裡?」德王府內夜巡護院見有陌生黑影,厲聲一喝,也喝醒猶豫未走的怵言。
他足尖點地,借力施力竄上屋檐翻牆而過,躲過一回。
☆ ☆ ☆ ☆ ☆
「你引他到德王府又放走他是在盤算什麼,離休姑娘?」門裡屋內,藏身在床上的人鬆手往床板上墜,又在身軀與床板相撞之際,雙手一撐,將自己推出床外,凌空翻身落定,坐上靠牆的胡床。
「我倒想問你這個悶聲不?#92;便溜進人家屋裡偷窺的人在盤算些什麼。」
「啥事也沒,不過想看看美人入浴是何等國色天香……喝!」盧方跳上扶把,躲過飛來一劍。「用不著這麼大禮伺候吧!」他扳起腳尖將深入牆的劍踢還原主。
徒手接劍回鞘,菱唇勾起冷哼,離休怒氣顯然未消。「擅闖本姑娘的屋子還想活著出去,除非日出西山。」
「喂喂,真的假的,這麼生氣,看在咱們的交情上,網開一面成不成?」笑夠也鬧夠了,該談談正經事才對。盧方躺回胡床,蹺起二郎腿。「這趟夜探寧王府成果如何?」
「若不是那個叫怵言的男人插手,我早一劍摘下寧王的頭。」
「那你何苦引他進府,累得自己手忙腳亂?連我都難以倖免,白白當了你的挑水夫,挑了一大桶水讓你上演一出貴妃入浴。」充當挑水下人,啐,實在有辱他盧方的名。
「怎麼?剛才是誰說要瞧美人入浴圖的?」
「也要看是真美人還是假美人吶,你這虛凰假鳳。我盧方可沒興趣看個男人入浴啊。啐,還不拿下那張假臉皮。」
「你還真挑剔。」離休取下易容用的手製臉皮,露出真正的面容。俊秀清雅,十足少年相貌,聲音也由嬌細回復成持平明朗的嗓音,十成十的少年聲調。「要是被人發現,由你負責善後。」
「負責就負責,怪就要怪你,何必易容成個絕世美女,知道事實真相的我怎能接受那國色天香底下竟然是道道地地的男兒身。」還怪他!
「想當初是誰被這張花容月貌迷得神魂顛倒,硬拉人進德王府的?」黑白分明的俊目斜眄,不屑的看向以貌取人的色胚盧方。
「是我眼睛瞎了成嗎?說到底還是你布的局,騙我入洞還敢說。」說理不過,真是自找罪受,他除了怪自個兒還怪得了誰。盧方雙手交叉置於腦後躺下。「說真格的,你誘他進德王府是為什麼?」
「德、寧二王向來不睦,總要巧立名目好讓兩虎有機會相鬥不是嗎?」試試水溫,離休邊說邊褪去一身時興的女子衣裳,跳入木桶,洗去胭脂水粉味。「我是在為兩位王爺找機會啊。」
「你誘他進王府又幫他逃出去,怎麼巧立名目讓德王爺去找寧王晦氣?」
水聲嘩啦,熱氣蒸紅離休俊秀的臉,也模糊了視線,朦朧裡,只見一片比水氣更白皙的膚色,瘦削堪稱纖細。
就是這樣的身形,才讓離休得以以一襲男兒身將女子扮得維妙維肖,連?#92;人無數的他都看走了眼,中了易容術誤當他是天香國色。嘖,人生一大敗筆,說出去丟人哪!
「我說他還會再來找我你信不信?」
「是找離休公子還是離休『姑娘』?」
「同樣都是男人,你說找公子還是姑娘?」
「我敢賭是都找。」
「都找?」水聲泠泠,離休趴在桶邊,目光穿過霧氣看向晃著腳看來挺自在的盧方。「怎麼說?」
「找姑娘,是因為普天之下還沒有哪個男人能不被離休『姑娘』那張臉給迷得神魂顛倒的;找公子,是因為他八成還疑心刺客是德王府所派。要我是他,會假藉找你的名義順道探探刺客的蹤跡。」
「但他絕對想不到這姑娘和公子會是同一人。」離休薄唇揚起自得一笑,放心地躺進浴桶。
「反正屆時讓德王府的人捉到他,還怕找不到鬥寧王的名目嗎?」
「只怕到時寧王翻臉不認帳吶,他可是死士,為主子死,就算再怎麼不明不白,也是天經地義。」沒辦法,誰教死士不值錢呢!
「他是死士,你也是死士,怎沒見你對德王爺這麼忠心?」
「因為我進德王府不過是想圖個溫飽而已啊,要我拿命換頓溫飽,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賠本生意。」盧方呵笑應道,眸中的算計毫不遮掩地讓浴桶裡的人看個正著。
反正大家都別有目的,心照不宣呵。
第二章
「怵言無能,讓刺客脫逃,請王爺降罪。」次日,怵言應總管傳喚來到王府內堂,見到主子便為昨夜之事下跪請罪。
「快起來、快起來,你何罪之有?」寧王上前扶起他,氣度寬宏地道:「要是你該降罪,那麼其他門客本王不就都該賜死了?」
「王爺?」
「你救了本王一命,本王重賞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降罪於你?就算你受得甘願,旁人也看不過眼吶!再說本王向來愛才惜才,怎麼捨得降罪?相反的,本王要好好謝你;名劍贈壯士,這把劍跟在本王身邊也有十多年了,送你,望今後你多多協助本王。」
「怵言無?#92;,不敢受祿。」
「本王說你有?#92;就有?#92;。再者,實不相瞞,最近皇上派了件差事給本王,但同時也把這事派給了那個混帳德王,說是要同心協力。哼,德王心胸狹窄,就算本王想與他化干戈為玉帛,只怕那小人在暗中盤算,所以我想自己辦;要嚴總管找你來,除了贈劍酬謝之外,也想托你辦這差事,你意下如何?」
「蒙王爺賞識,怵言盡力便是。」
「很好。」寧王爺勾勾手指示意怵言傾身,俯首耳語。
☆ ☆ ☆ ☆ ☆
長安城,大唐帝都所在,除了由南到北直達長安中樞「宮禁區」的大道之外,左右兩邊的東、西二市更是處處繁華、處處人潮,生意興隆,忙得不可開交。
熙來攘往,繁榮街景是大唐盛世猶在的象徵,然長安城內天子腳下,還是難免有不平事發生。
「爹!」
「翠兒!各位爺行行好,別帶走我的寶貝女兒,老頭兒我只剩這女兒相依為命了。求求您了!爺兒們,別帶走我的翠兒。這銀子、銀子我會想法子還清便是。女兒啊!」
「爹!放開我、放開我啊!爹!哪個好心的大爺救救我們呀!」
一家小酒舖前,三、四名衣冠楚楚的大漢,架著瘦弱的小姑娘,將她強行拖帶到街上,其他幾個則毫不客氣地朝蜷伏在地的老漢飽以拳腳,毫不留情。街上,淨是圍觀的路人,也不見有人仗義相救。
誰敢哪!這可是長安城裡放息出了名的黑心大富哪!誰吃了熊心?#92;子膽敢犯上田家,這田家的靠山是戶部尚書啊!誰插手,誰倒楣,還是看戲為妙。
「住手!」嬌聲乍起,倒也有幾分厲色,止住混亂的場面。
自人牆外走進一道藕色配鬆綠的身影,落入眾人眼底,大家紛紛倒抽口氣,為來人的姿容屏息。
時興花鈿印于光潔白皙的額心,雙眉如雁輕襯美目神採,巧鼻形美,菱唇染上朱紅艷色,勾唇輕斜,百媚盡生。
徐步翩翩,長得曳地的裙缹搖曳生姿;來者不隨時興裝扮裸露雙肩,微顯貼身褻衣,裹得密實的衣裙反倒給人一種朦朧美感,不由自主的散渙心智想像那衣下的雪膚白肌。一美人兮,足以令人神魂顛倒。
「這麼嬌美的姑娘喚住爺兒們是想做什麼?難道是要我們陪你不成?」其中一人語氣輕佻,狂放開口調笑:「等會兒、等會兒,等爺兒們辦妥這差事就來陪你這美人兒啊,哈哈哈!」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你們這些人狗嘴裡吐出來的話並不善吶。」素手輕揮,女子厭惡極了地扇去鼻前一股輕佻臭氣。
「伶牙俐齒,好!爺兒們就喜歡這嗆辣子。」
「各位爺,別說奴家沒提醒。」女子倩然一笑傾倒眾生,但菱唇輕吐的語句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碰了奴家,去手斷腳的大有人在。」
「啐!不過是一個姑娘,也不看看爺兒們是誰,戶部尚書可是我家老爺的表叔啊!」
「戶部尚書?」女子艷唇勾起冷冽笑意,看進一群無知無識的人的眼底不過又是一抹勾人艷笑。「呵!有親戚在朝為官就能在天子腳下目無王法地強搶民女,這是哪來的道理嗯?」
「廢話少說!」大漢被頂得啞口無語,惱羞成怒。「把人帶走!」
「爹!」
「翠兒!我的翠兒啊!」
「我說把人放下!」厲聲再起,嬌甜的嗓音隱約藏著懾人的氣勢。
「你這娘兒們可別不識抬舉,爺兒們是看你一個美人傷了可惜,才不出手,再擾爺兒們辦事,就連你一塊帶回去。哼哼,折合著也可以當咱家老爺的妾,咱們田家的十姨娘,兄弟們說是還不……啊!」話未竟,耍嘴皮的大漢被快得看不見的一掌擊到對街豆腐攤上,摔個四腳朝天,滿臉豆腐渣。
「跟這種人,何必多說。」
「是你?」昨晚遇見的對敵。「你我真有緣。」想不到今日上市坊買水粉胭脂也會遇上他?這算什麼?冤家路窄?可惜這傢伙不知道昨夜行刺寧王的人就在眼前呢,呵呵!
「姑娘不該強出頭,你一介女流怎麼應付這些人。」
他會引這票狗嘴子到無人的暗巷打個半死。離休在心裡想著,菱唇勾起無辜淺笑。「看不慣便一時衝動惹事,幸虧你路過。」
「姑娘,昨夜……」
「納命來!」厲聲隨拳向正對離休說話的怵言襲來,眼看著這一拳就要結結實實地轟上他的後背──
「小心。」嬌聲落,蓮足出。一雙白淨小手攀住怵言雙肩,整個纖瘦身子向後躺入似乎早已準備好在後頭承接的健臂,一腳順勢由他腰側向後踢出,無巧不巧的,將偷襲的人踢得大老遠。
美人纖背枕落英雄壯臂,這畫面說有多怡人就有多怡人。
「接得好。」菱唇勾起笑意,雙眸含笑的望著眼前那張因為接住他而慌張失措的臉。
堅毅陽剛的輪廓板起臉來還真有點懾人,但不厚不薄的唇卻因擔憂而緊抿,略露出這張臉的主人性格中的溫情。
「難保有下次。」嘆息一出,微帶慌張的眼到這時才注入安心,鬆了口氣。
「我欠你一份人情。」這人不壞呀,可惜瞎了眼才投靠寧王那種人。離休再一次為他惋惜。
「給我上!」氣不過的彪形大漢粗臂一揮怒喝,三、四名同伙立刻拔腿衝向仍抱在一起的兩人。
怵言無語以對,扶離休站穩後挑眉四處觀望,心念一定,將懷中之人打橫抱起,足尖一點,施展輕?#92;竄上就近的一處屋瓦頂放妥。「等我。」
螓首輕點,含笑欲語前,他的人早又跳落地面,和那些個大漢打了起來。眼眨不過幾回,怵言再度飛上屋頂。「結束了?」
「人已經跑遠。」他說,同時將之抱起,帶回街上。
「多謝相助,離休感激不盡。」站穩後,離休向他躬身一福致謝。
離休?「你叫離休?」
「是,奴家就叫離休。你聽過這名字?」
「不,只是覺得熟悉。」
「你我可不是舊識啊。」
「我知道,不過總覺得在哪裡聽過。」
「這話跟沿街調戲姑娘的登徒子說的沒啥兩樣。」
「我沒有那個意思。」
「呵呵,我知……你看著我作啥?」
從絕艷笑靨中回神,怵言困窘地別過臉。「離休姑娘,關於昨晚之事……」
「你我放在心裡即可,毋需明說。」
「離休姑娘?」
「你我各為其主就別有太多交涉,免得引來誤會,告辭。」放長線求大魚,這舊把式他離休玩得比誰都精。裙缹旋出半圓,才眨眼,已不顧身後人的叫喚,逕自往另一方向走去。
「離休姑……」怵言欲追上前,無奈方才受迫遭欺的父女擋住去路,跪在他面前頻頻感激。
「恩人,多謝恩人相救,小老兒與女兒翠兒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怵言一邊想看看能否有幸覓得離休身影,一邊又得低頭安撫這對父女,兩頭忙的結果是再抬頭已無伊人芳蹤。
唉。他無聲無息地一嘆,目光微黯。就在此時,地上突閃過的銀亮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
☆ ☆ ☆ ☆ ☆
夜闌人靜,打更已過三響,此刻乃長安城門禁之時,除更夫、夜巡的守城護衛外,一般說來,上至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不准在大街上遛達。不過有些地方特別,如勾欄院、賭坊,在暗巷裡仍舊張燈做生意;夜巡的,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伸手拿錢,得過且過。
但也有些人可無視這律法,不守這門禁;好比是樑上君子,好比是打探消息的夜行者。德王府後院一道黑影徘徊良久,就在無人巡至的這時縱身上躍翻牆入院。
「喝!」一聲嬌喘駭然發出。「是唔……」
未意料到牆後有人,怵言想也不想便一手勾來此人,一手捂上對方的嘴。「不准出……離休姑娘?」認出懷中人,怵言扯下蒙面布巾,訝然俯視。
是他?聽出潛入者聲音的離休及時煞住出招的掌式。「怵言?你怎麼又到德王府來?」這傢伙來做什麼?離休心下暗想。是來找他,還是來打探當夜行刺寧王的人的消息?
「有事必須到這裡來一趟。」
「可是這里門禁森嚴,到處都是德王爺廣納的死士,要是一不小心就會被發現,到時……」
「你為何這麼為我擔心?」上回是,這回也是,素昧平生,她為什麼這麼替他擔心?為此,他忍不住問出口。
「我擔心你是因為……」欲言又止,絕艷的麗顏染上困窘。「沒有原因。」為了利用你啊,笨蛋!離休暗自如是想。
然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裡,那是純粹的嬌羞,令怵言束手無策。他可以冷靜坦盪的面對生死關頭,卻因為不懂情事以致無法應對眼前這羞紅了一張俏臉的姑娘,他為難地皺了眉。
「怵言。」
「什麼?」
「你還要抱我多久?」離休輕聲悄問,提醒他注意現下兩人是何姿勢,又有多曖昧。
急忙鬆手後退一大步,怵言氣喘頻頻。「失、失禮了。」
「呵呵!」離休忍不住的笑出聲。這人武?#92;不亞於他,可是怎麼楞頭楞腦的,難怪會跟隨到寧王那種卑鄙小人而不自知。真可惜,他徒有一身武藝卻沒半點腦子。
「你夜探德王府是為了什麼?」
「我……」
「噓。」離休纖指抵上怵言正欲開合解釋的嘴,拉他到樹叢暗處閃躲。「這裡不安全,隨我來。」語罷,也不問他答應與否,便將他往自個兒所居的別院拉去。
閃閃躲躲好一會兒,兩人才輾轉來到別院,進屋後,離休立刻關上門、扣上閂。「這裡不常有人來,你可以放心了。」
「你又幫我一次。」明知他是寧王爺的人還幫他。「你我各為其主,為什麼要幫我?」
「我一介女流不懂什麼仇恨對峙,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見血,不想你受傷。」真心話是:在時機未到之前,要是讓人發現寧王的人潛進德王府只會壞他的事,他可不想。「為什麼又夜探德王府?」
「那晚我追蹤行刺寧王爺的刺客到這裡,我想一定是德王府的人前來行刺寧王爺,今夜至此,為的就是查探刺客的行蹤。怎料會遇上你,又被你救一回。離休姑娘,我……」
「叫我離休便成。」姑娘姑娘的叫,這人也真夠拘禮。「我不也直喚你怵言嗎?」
「話是沒錯,但……」
「沒什麼但是,就這樣吧。」離休倩笑輕揚,不知不覺間,怵言也順從其意地點頭同意。
面對那樣的笑靨,著實讓人無法拒絕這笑的主人所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是從她口中說出「天上的星星」,也會有一伙人甘願為她攀上天摘星星。絕美艷麗的面貌,足以造就英雄塚。
「你為何看著我卻不說話?」第幾回了?老是看著他不說話。離休愈想愈覺得這寧王府的人呆不可言,他這張假臉皮就真的那麼好看?
「你……」
「很美。」怵言未說的話,離休代他說了,得來點頭回應。
「真的?」又是一個點頭。
「美又如何?再美的人到老時不過是雞皮鶴發,最終也是黃土一坯;再說,禍水紅顏,對女子來說,或?#92;相貌平凡,這一生會走得順遂些。」像他娘如果能長得平凡無奇,也不會無辜橫死,他也不會……
「我可以助你離開德王府。」
「你還不死心?」要真離開德王府,那還有戲唱嗎?呵!「我待在這裡會比外頭安全,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實在傻得可以了。「在外頭,我無法自保啊!一介女流又是這般容貌,你以為能一個人獨自在外頭討生活嗎?與其這樣,不如待在王府,哪怕只是……」末端的話吞回嘴裡,不再多說,等著上鉤者入甕追問。
「只是什麼?」
「沒什麼,倒是你,今夜王府不知怎的加派了夜巡人手,你此番夜探要多加小心。」
「其實除了打探消息,我來,也是為了找你。」至於何者為重,怵言決定不去多想。
訝異染上離休眉梢。「找我?」
他點頭,同時伸手在懷中探了探之後握拳向她,隨即攤開──一隻耳飾躺在粗糙厚實的掌心上,突兀搶眼。
「這是?」離休低頭看了好一會兒,再抬頭,等著他解釋。
「那日你我在東市相遇,你掉在地上的耳飾,另外還有……」莫名的,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還有什麼?」
「沒什麼。」怵言別過臉,為躲開眼前女子的逼視,也為藏住一份淺不可見的困窘難堪。
離休動指捏起耳飾看了又看。「你為了還我這耳飾才夜闖德王府?」
「嗯。」
「你可知這樣也?#92;會讓你喪命?」
「我知道。」
離休黛眉蹙起,困惑地問道:「人皆趨安避危,為何你偏逆道而行,明知危險還是要來?」離休不明白,不懂他冒生命危險只為還自己一隻耳飾的用意,更何況這耳飾根本──
怵言並未回答,不過一股熱氣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湧上腦門,染紅一張陽剛臉龐,很是好笑。
離休噗哧一笑!「呵呵呵!」親眼見到一張臉由黑轉紅,任誰都會覺得有趣。
「離休?」不知情的怵言只覺得莫名其妙。
「你太傻了,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德、寧二王向來不睦,要是你被發現,難保不會挑起二王的……」話到一半乍停,深感詫異錯愕是起因於察覺自己紊亂的心緒。
他幹嘛跟他說那麼多?挑起德、寧二王的戰火不是正中他下懷嗎?他又何必這麼認真的警告這個傢伙,就讓他當燃起戰火的苗頭也省了他不少事,為什麼他會真的在意了起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連累寧王爺的。」
傻子,這並非連不連累的問題。「你不該與朝中人士為伍,還是當個行走江湖的俠客較適合你。」
「我欠寧王爺一份人情。」
「所以拿自己的命回報?」一股怒氣沒來由的竄上離休心田,這傢伙的傻氣直憨實在教人惱火。「只為了報恩,這麼做不值得。」
「受人點滴自當湧泉以報。」怵言語氣固執,依然毫不遲疑。
「你是傻子!」嗔罵的語調裡,為眼前直憨的怵言添了絲連自個兒也察覺不到的憂心。「難道不知自己受人利用?」
「我只知報恩。」
「迂腐。」
「你無權置喙!」一連串的罵挨下來,就算脾性再好的人也會被激起怒氣。
被他的怒氣一懾,離休先是怒目嗔視,隨後別開眼,深吸口悶氣。「的確,離休無權置喙公子的所作所為,更不必去擔憂一個陌路人的安危,公子請回。」他何必落得枉作小人的下場!這傻子根本看不清事實,識不明寧王的為人,他說再多又有什麼用!
只是他為什麼會擔憂到費這麼多唇舌勸他?他的死活、他的下場,與他離休又有何關係!呸,徒然成了被狗咬的呂洞賓。離休惱怒地握緊了拳,掌心微微的刺痛提醒離休還在手中的耳飾,他愈想愈氣。冥頑不靈,這種人死有餘辜!
「離休!」
「公子請回。」送客之意再明顯不過。「今後,你我形同陌路。」
「陰陽兩隔不是更好!」門外突傳一聲厲喝。
第三章
盧方!見清來人,離休大吃一驚。他幾時來的?
「大膽刺客!誰派你夜闖德王府?」一聲厲問加上襲來刀鋒,怵言旋身迴避,逆勢衝出大門。盧方見狀,收刀跟著衝出。離休也趕緊衝到門外,觀看局勢。就在這時,盧方被怵言踢了一腳,退到門邊。
離休乘機靠在他耳畔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你不是打算挑起德、寧二王的政爭?現下正是好機會,我在幫你。」
「井河不相犯,我自己的事不准你插手。」
黑瞳一反平日嘻笑,厲眼一掃便別開。「就算這樣,身為德王府的人,我的職責就是要捉他。」
「住手!」不理會離休的叫喚,盧方揮刀上前。「快走!」情急之下,離休想也不想便將這兩個字說出口。
怵言聽見,先是一楞。原以為她生他的氣,想不到此刻她仍然關心他的安危。心底有了這份領悟,在現下這般危急情況中,他竟然忍不住將笑意掛在唇邊。
就在這一楞當頭,盧方出其不意的一刀劃上他胸膛,開出一道血口。
「怵言!」驚慌失措的叫喚,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一時間,無人有心分辨。
「死到臨頭你還笑得出來!」刀劍相抵時,盧方吐出酸言嘲諷。
「與你何干?」臂腕使勁往前一推,將盧方推離三步,怵言乘機以輕?#92;竄上屋檐,翻身逃離。
盧方欲追,身後乍起一物劃破半空飛來,逼得他趕緊往右一個側翻躲過,才一分神,要捉的人已經順利逃出。
咚!一把劍硬生生的嵌進朱漆樑柱,入木三分。
「再敢輕舉妄動,我就殺了你。」冷言厲聲足以表示聲音的主人正處於極端憤怒中,暫且無法平息。
「你護他。」一聲指控,盧方口氣同樣不悅。
「我有我的用意。」
「你該不會是女人扮久了,當真興起婦人之仁……」
鏘!第二把劍被盧方及時一刀擋下。「沒有第三次,離休!」吼出這話的盧方,臉上已失去平日的嘻笑,眉宇間自有一抹尊貴氣燄。
離休並未因此而駭著,似乎已經習慣。然,森冷的狠勁讓一張絕艷的麗顏顯得陰沉猙獰,怒氣因他的話逐漸擴大。「會有。我敢保証,只要你不閉嘴,我定會找出第三把劍。」
第三把?「哈哈哈!」說生氣就生氣,說笑就笑,性情令人捉摸不定這句話正好形容盧方這個人,此刻,他因為離休的話笑不可抑。
「你這個擅使雙劍的傢伙哪來的第三把劍?哈哈!」看來他還真是氣壞了哩!
「你這個瘋子!」這種忽氣忽笑的脾性讓人覺得自己被他耍著玩,很難高興得起來。
「別氣了成嗎?」嘻笑又回到盧方臉上,又是一副吊兒郎當樣。「你何必在乎那傢伙的生死?我捉了他再告訴德王爺他是寧王的人,到時候還怕沒有二王相爭的戲碼可看?你上回引他進德王府,為的不就是這個目的?」
「我要怎麼辦事跟你無關,少管閑事,盧方。」
「是是。咦?你手上握的是什麼?」盧方說話的同時,伸手扣住離休一直握拳的右腕,強行扳開,捏起掌心裡的東西直看。
「你做什……」
「他夜探德王府是要送你耳飾啊?哈!離休你這張臉還真是騙死人啊!溫柔鄉是英雄塚,這麼話一點都沒錯,呵呵!哈哈!」
「盧方!」離休困窘的叫吼,氣紅了耳根。
「不過他也真是怪人一個,人家送都送一對,他偏只送一隻。呵!有趣!有意思!」
「這是他還我的耳飾。」
「是我眼拙還是你買了新的耳飾。離休,我記得你根本沒有這樣的耳飾。」
飛快地從他手上搶回那一隻耳飾,離休抿了抿唇。「與你何干!」說話時,離休將耳飾收進懷裡。
此舉看進盧方眼底,隱然浮現不可解的複雜眸光,但飛快便教笑意取代。「是與我無關,不過我先說好,那小子已經離死期不遠了。」
離休螓首回眸盯著他。「什麼意思?」
盧方吹了吹口哨,語氣輕鬆的道:「你別忘了,為防萬一,我的刀上從來沒有一回忘記抹毒,所以……」
「為什麼不早說?」
「我現在不是說了?」
「你!」怒氣重回絕美嬌顏,水袖旋過空中半回,瘦削的身影轉回房內,再也不理門外人。
☆ ☆ ☆ ☆ ☆
「唔!嘔……」一口腥甜黑血竄上喉頭吐出,雙腳不聽主兒的使喚,軟弱乏力到無法撐起身子的地步。
怵言一手捂著淌血不止的右胸,一手拖劍,身側靠在牆上踉蹌的緩行;逃出德王府沒多久,全身就發寒無力的徵兆告知他方才的對手刀上有毒的事實。
難道今夜是他命喪黃泉之日嗎?一股寒意籠罩,彷彿聽見閻羅身旁判官翻?#92;生死簿、落筆定讞的聲響。
他死,誰會在意?這熙攘人世,誰會為他怵言的死感到一絲悲傷?恐怕沒有一個。
死士,本就是為了死而存在,死了便是盡忠、盡職,做主子的怎麼可能感到傷悲,最多最多只是可惜少了一名忠心的手下罷了,這點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更清楚自小形單影隻的自己,無論生死,都不會有人在意。身無牽掛、心無所寄是輕鬆洒脫,也是空虛落寞,究竟值不值得,且看個人心中如何定見。
倘若她知道他將死了會難過嗎?一道疑問響起,道盡他並不願至死還是身無牽掛、心無所寄。也只有到此刻,人才會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後悔當初輕易放手任其錯身而過,徒感悔恨。
想要她。這份明白到死前,才真真切切化作願望強烈地烙在心版上,讓他察覺。他想要她,要那名只見數回的女子,要那名囚在德王府中的女子。
離休……為何他不早點察覺自己對她的這份在乎?倘若早些時候明瞭,在今日之前他早已帶她離開德王府那塊令她心驚膽戰到習以為常的地方,早將她帶在身邊守護,那麼就不會有今夜的事發生。
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死前才領悟他已然動情的事實。來不及順遂的心願只會留給將死之人無限的憾恨,化成不甘願離世而流連天地間不得轉世的孤魂。
真的是心有不甘哪!「咳、咳!嘔……」
咚!雙腿再也無力跨出一步,走進暗巷的怵言跌坐在地,背就近靠上民宅的牆壁,嘔出一口黑血後喘息連連。
「就要死在這裡了嗎?」死士的下場,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主子腳邊以免惹人非議,多可笑,連死都不得其所。只為了報恩,這麼做不值得。不久前嬌聲含怒的話語重新湧上他腦海。
值不值得?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是他怵言行走江湖所秉持的原則,寧王爺有恩於他,身為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要報恩,值得與否並不重要。
呵,但是說這話的她是在為他擔心呢。他沾染黑血的唇抿起笑意,他們只見過數回,還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她卻如此為他擔心。
從腰間取出一方絲帕緊握在手,抵靠額心還能嗅進幾?#92;胭脂粉香,他藉此憶起佳人容顏。是他的私心,還她耳飾故意留下這巾素絹據為己有。
「離、離休。」在聽著自己斷斷續續的低喃中,怵言心有不甘地合上雙眸,陽剛堅毅的面容藏不住死前領悟的憾恨。他真的不甘心就這樣帶著憾恨死去,好不甘!
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傳來,像是尋了幾回才找到人似的,終於在隱密的巷中找到倒地不支的黑影。
「沾了盧方的毒還能走這麼遠。」平朗的聲調裡是尋到人後放鬆的口氣。「真有你的。」
兩三步疾行聲響起,這聲音的始作俑者蹲在倒地不支的怵言身邊。「你這傻子,實在……」來人的自言自語在看見怵言手上緊握的東西時消聲。
拉起一角欲抽走他手上的素絹,才知道他握得死緊,任憑怎麼使勁都拿不回來。「不過是條手絹而已,對你有那麼重要?」含疑帶惑的詢問當然得不到回應,但語調間的波動卻再明顯不過。
他放棄拿回手絹的念頭,改為按指診脈。
一會兒後。呵!「傻瓜。」
嘆息聲揚,是這條暗巷中深夜時分的最後一道聲響。
☆ ☆ ☆ ☆ ☆
雙眼合上的瞬間,就沒想過會有再睜開的機會,畢竟他認為自己將會死去,而不是進入夢鄉。怵言緩緩睜開眼,感受到自己胸膛的起伏和四周的涼冷,還聞到清淡幽雅的草香藥味,只有腦子像睡了一百年似的昏沉。
他死了嗎?還是被救活了?睜眼定睛一看,發現自己身處在不知名的地方,該有的簡單?#92;設足以說明這屋舍的主人對此處沒有長住打算的漫不經心。
他活著,那麼──他緊張萬分的看向同時抬起的右手。幸好緊握的絲帕還在手中沒有遺失,幸好!
緊握拳頭一會兒後,怵言小心翼翼的將掌中素絹收進腰間的暗袋。鬆了口氣,他移動雙腳下榻,卻扯動胸口裹上藥的傷處引發疼痛,逼得他不禁皺眉,須臾,待疼痛減輕了些才往外走。
來到屋外,彷彿世外桃源的幽然景緻令他一楞,瞬間還一度懷疑自己是死後到了西方極樂,要不怎能見到這等美景。隨後想起他殺過不少人,早無登西方極樂的資格,不由得苦笑自己幻想過度。
屋外四面青蔥山頭環繞,一條銀帶自與屋舍相對的青山直下,落入眼前一片湖泊之中。一截木頭搭築的渡口連向屋舍這方,一艘小船以繩綁住固定在渡口上的木椿,在湖面上隨波起伏;湖的左側有一河道,蜿蜒曲折,切入左側山面。
屋舍外的野地左側雜樹林立,右側空盪盪得只有沿地而生的雜草和堆放的柴火,閑散得讓人可惜這景象成為眼前美景的一大敗筆。
「有沒有人?」在空盪無人的野地發聲,回應他的只有鳥語風聲。怵言向湖畔走去,一邊觀察所處之地,一邊也小心翼翼地擔心另有埋伏。直到走至渡口上,還看不見人影,怵言在原地落坐,靜思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德王府的人已經發現他夜探的事,想必今後定會加派人手嚴密防守,他想再探查當夜黑衣人的下落恐怕更難;另外德王一定認為人是寧王所派,勢必加重彼此間的嫌隙,寧王爺與德王間的衝突必定又更加劇烈。
還有寧王爺重托他辦的差事──
嘩啦啦的水聲突地響起,教怵言斷了思緒,回神清醒。
不知為何,水中突地冒出有如水柱般的水花,那在日陽灼芒下,像一條金色光帶,隨之而起的水珠有如斷線四散的晶亮剔透的珠子,滴滴閃動著金黃耀眼的光芒。
水柱和亮眼的水珠往下掉,落盡之後,露出原本包裹在水柱中的人影;這場水舞幻象的始作俑者,與他相距不到一尺。
晶晶亮亮的水珠串串掛在他眼前之人的身上,吸納日陽艷芒,化作一種無以名狀的光暈,讓人乍看之下錯以為是一種幻覺。
一張俊秀的男子面容在水柱落下後清楚呈現在怵言面前,一身的濕淥經過日陽斜照,形成光暈,讓從水中竄出理應會有的狼狽變成一幅清麗詭譎的景象,教人移不開目光。這樣的出現,突兀卻也巧妙。
「都能下榻,可見傷勢好轉不少。」
這聲音──怵言迅速起身運氣,退後數步回到湖畔。情急下扯動了傷勢,裹住傷藥的白布溢出鮮血,引發一場暈眩,令他須單膝點地才能勉強撐住不昏過去。
「喂喂!」湖中人見狀趕緊出聲:「想活命就別運氣動勁,我可不想白費心思救人。」花費一番工夫救人到最後被救的人若結果還是死,那多枉然啊!
「你是那夜行刺寧王爺的刺客。」
男子沒有回答,側過裸露的上身潛入湖中,湖面又是空盪一片。
「出來!男子漢大丈夫,藏頭縮尾算什麼好漢。」
「我要真藏頭縮尾又何必救你?」再度出聲,男子雙手將自己撐上湖面,雙足先後攀爬上陸地,站穩後又轉身彎腰收網扛在背後。數尾活蹦亂跳的鮮魚就這樣在他背後掙扎跳蹦,甩出不少水。
「少動氣,那會影響你的傷勢。」
「為什麼救我?」見他朝自己走來,怵言警戒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站定在面前。
「救人,一定要有理由嗎?」黑眉皺起疑惑波瀾,一眼看去根本無法將他和刺客聯想在一起,俊秀微帶稚氣的少年臉龐就像貪玩的富家少爺一樣,怎麼都無法和招式凌厲、心狠手辣的刺客聯想在一起。
若不是聽出這聲音,他也不會相信眼前的少年就是那夜行刺寧王爺的黑衣人。「你為德王做事,行刺我的主子,你跟我是敵人。」
「呵!哈哈哈!」男子仰天大笑,笑聲引起不少回音,彷彿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
「你笑什麼?」男子狂放的姿態令怵言惱火。
「怵言哪!到這節骨眼你腦子裡還記著寧王的事,這等忠心實在是該將你列入忠臣之屬是吧?只可惜死士向來就是名不見青史。」
「你知道我?」
「我喚了你名字不是?」男子反問,一雙黑眸含笑靈動流轉,覺得十足有趣。
這份眼神靈動他彷彿在哪裡見過。怵言反覆思忖,明明覺得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也曾見過這般黑眸流轉的神態。最後,他只能放棄思索,直問:「你是誰?」
「我是誰?」他問了個好問題,現下這情境他該言自己是誰呢?男子隻手摩挲下顎思忖,仿佛怵言提出什麼多艱難的問題似的。「我是誰呢?嗯……」
「快說!」怵言情急之下運氣開口催促,氣息乍亂,竄上胸臆逼出重咳,牽動傷勢。「咳!咳咳!」
連聲咳嗽引得男子回神,鬆手不顧忙了一早的漁獲,上前扶起他,空出一手輕拍因咳嗽而強烈起伏的背脊。「小心點!已經提醒你別運氣動勁了,怎麼說不聽呢?看吧,自找罪受,痛死你活該。」
語調裡的擔憂,讓怵言困惑。「你為什麼要擔心我?」他和他各為其主,該是敵人,何況他夜探德王府的目的就是為了追捕他;可是他卻反過來救他,還為他的傷勢擔憂,這實在說不過去。
「又問這問題不嫌煩嗎?」
又?聽出話中蹊蹺,怵言回神:「我何時問你了?」
驚覺失口,男子哼聲帶過。「別說話,我扶你進屋休息。」
怵言也沒有探知的打算,眼下更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誰?為何救我?」難道他救他是為了……「我不會為報你救命之恩就任你行刺寧王爺。」
「我可沒想過要你回報。」救他,是一大失策;但救都救了,要反悔也來不及了,何況要他看這個世間少有的傻子死在毒刀之下,他看不下去。忠心侍主的人下場不該只有死路一條。奸人得道升天,忠臣淒涼離世。天理不該這麼運行。
「那你為何救我?」
「真要我說?」見怵言俊眉挑起,頗不耐煩地問著,他服了眼前執意得到答案的他。
「嗯。」
「那我就告訴你。」男子面容浮上戲謔,薄唇一勾回應:「因為你夠笨,是世間少有的傻瓜。」
有誰會為了還一個姑娘家的小飾物冒著生命危險夜探門禁森嚴的德王府?又有誰會臨死前握著一巾姑娘用的絲帕到昏厥後還緊緊不放?除了怵言這個傻子外,還有誰會這麼做?
對一個才見過數回還摸不清底細的人如此費心,只有怵言這個傻子才會做得出這麼愚蠢的事來。
就算面對的是一個擁有絕艷美貌的女子,也該有所提防才對。人不是常言美人心如蛇蠍般狠毒,怎麼他這個做人家手下死士的卻一點警覺也無。這種人,難道不傻不笨?
「你!」
「別動氣了。」一手重複拍撫氣得顫抖的背,男子毫不客氣地表露出逗弄得逞的笑意。「養傷要緊,我不想你死知道嗎?」
說話間,怵言已經被攙扶進屋,回到床榻上平躺。怵言正要掙扎起身時──
「你真要我拿條繩子將你捆在床上才肯聽話?」
夾帶濕意的黑髮如瀑布般落在眼前,男子含笑的臉龐滲入戲謔的淘氣,看上去,推算他的年齡真的不大。但想起對招時的經過,這?#92;夫的基底深厚又不像是十來歲少年所有。他到底是?
「還動,真要我去拿繩子?」
時勢比人強,怵言搖頭。「至少讓我知道怎麼叫你。」
又問名探姓了,呵,他實在固執。
「盧方。叫我盧方便成。」抱歉了,盧方,暫且借你名字一用,誰教這事是你惹出來的。男子心下盤算著。
第四章
「盧方!」天雷般的吼叫自簡陋的屋舍爆出,語氣中的怒不可抑十成十的鮮明,就算聾子都能感受到在空中波動的怒火,知道屋裡的人正火冒三千丈。
貪生怕死的,還是能閃多遠就閃多遠;不怕死的,就自動送上門任火紋身,讓對方發發怒氣也算是?#92;德一件。
木門砰的一聲讓人從外頭一腳踢開,一張俊秀臉蛋噙著濃濃笑意端送藥汁進來。「才出去沒多久就這麼想見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怵言回頭又是狠瞪。
「什麼什麼意思?」落座榻上,黑眸笑意不減,完全不怕對方一撲而上,將他撕成碎片。說來也毋需懼怕,拔了尖牙的老虎再兇猛也是貓兒一隻,被五花大綁的人再怎麼武?#92;高強也是階下囚一個,輕?#92;武藝早是上輩子的事。
「放開我!」怵言齜牙咧嘴地發出怒吼,無奈對方文風不動,猶自顧自的得意揚笑,更是氣人!
「我是為你好才綁你。」餘毒未清,傷口尚未開始癒合,再亂動只會任毒遊走經脈,讓傷口無法止血癒合。
「你!」
「我說過你再輕舉妄動我就拿繩子把你綁在床上。」他說到做到。
「我沒有動!」
呼!他在冒著熱煙的藥碗上方吹口涼氣,對他的話語壓根兒不以為意。
「盧方!」
「是誰昨晚企圖摸黑離開這兒的?」都說了不准他亂動他還動,落到這下場只能說他活該。「這就叫自作自受,還連累人大半夜背你進屋。」
「你……」怵言啞口無言。是他想乘機離開,怎麼知道傷勢竟會復發,讓他昏厥在外頭。
直到方才醒來,瞧見他趴在床邊,他才知道自己被他送進屋來。只是不同的是上回清醒得自在,這會兒多了捆綁自己的粗繩,弄得他一身狼狽。
「藥涼了。」自稱是盧方的男子舀起一匙湯藥靠向怵言,命令道:「張嘴。」
回應他的,是移開他身邊的退離。「我自己喝。」
「你這樣要怎麼自己喝?」
「只要你放開我。」
「好讓你又興起離開之意,等你昏在外頭之後再累我扛你進屋?」黑眉蹙起不悅。「我沒那麼麼多閑工夫;另外,你一再扯裂傷口,對你有害無益。」
「我死了不是更好,你我各為其主,你本來就不該救我。」
將藥碗放在床邊,一道冷哼隨後響起:「你說我不該救你?」
「你是德王府的人。」
「那又如何?」
「你想行刺寧王爺。」
「沒錯。」
「那你我就是敵人。」
「那又怎樣?」
「是敵人,就不該留情分。」
「你言下之意是要我殺你?」
「至少該冷眼旁觀。」
「眼睜睜看你死?」這傢伙實在讓人火大!「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他敢點頭就試試看!
不知道對方正怒燄灼燒丹田的怵言,順著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
「很好!」很好!他費盡心力、日夜擔憂照顧的是根本就不屑他如此勞心勞力的人,好,很好!「你寧可握著姑娘家的手絹橫死在無人聞問的暗巷,也不願活下來?好!算你行!算我離……盧方白費勁救一個根本不知道日夜不眠不休照顧十日來昏迷不醒的人需要費多少心力的混帳!」
他的怒氣中不乏擔憂,夾怒帶憂的語調讓怵言忍不住想起一人──那名同樣因為憂心他安危而動怒的美艷女子,被囚在德王府中的絕麗佳人。
離休……他以為自己將死前才領悟到使自己動情的女子是她,而盧方的言談語氣令他想起她。心神迴轉,不知怎的,他竟覺得眼前人的瘦削身形似乎很像……不,不可能!定是他太想見她才會萌生幻覺。
他在氣頭上,怵言卻像個木頭人似的直盯著他看?察覺到他眼神呆茫,突然有種覺得自己勃然動怒是很愚蠢般的了悟。
想來他的確愚蠢啊!行事向來我行我素的他根本不管旁人閑事,自娘死後,他所做的一切只為一個目的,如今竟因為一個只知愚忠的傻子改變了作風,甚至可以說是多事到自己都不願相信的地步。
不過是個會錯意、還錯東西的傻子,他為什麼如此在意?甚至不惜撥亂已經打好的算盤救活他,壞了自己的事?他何苦來哉?捫心自問的同時,腦中卻揮之不去那夜從他手中取來耳飾時他微揚的淺笑,像是辦妥什麼差事似的,讓他覺得自己被珍視。
是的,就是那夜他冒死也要還他一隻根本就不屬於他的耳飾的那股傻勁,才讓他改變念頭阻止盧方狠下殺手,甚或不惜和他撕破臉出手救他。
自那夜起,他在德王府和這深山簡居的兩地日夜來回奔波,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真的,他何苦累死自己?
怵言傻,那他這個心力枉費的人豈不是更笨,才會救一個根本不會道謝,只知道盡愚忠的傻子!除了死去的娘,眼前這傢伙是他唯一付出心力照顧的人,偏偏──
「怵言你這混帳!」惱怒罵完,就見他抓起盛滿藥湯的碗仰首一飲。
「盧方你……唔!」欲問他憑什麼罵他又為什麼喝藥,豈料話未說完,就見一張俊容朝他俯下,開啟的口承接壓下的兩片薄唇,錯愕倒抽口氣的同時,也飲盡渡進嘴裡的苦澀藥汁。
他竟然用嘴渡藥給他!想報復他不知感恩,要發泄心中怒氣也不是用這種方式。被迫飲進大半藥汁的怵言,眼睜睜看著得逞的惡意笑臉,氣得咬牙。
「怎樣?被人輕薄的滋味如何?」原本氣急敗壞的離休在看見床榻上的人兩頰淺紅後,這才舒活了點。「我就是有法子讓你吃藥。」
「盧方!」
離休以紅舌輕舔過沾上藥汁的唇,勾勒過朱唇,挑釁的看向床榻上怒氣沖天卻動彈不得的淺潭困龍。呵呵,他心情大好。
「要不要我再說另一件更氣你的事?」離休指尖點上裹藥的白綾,哼笑不絕於耳。「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替你治傷的?」
怵言用力閉了閉眼,不願去想他話中的涵義。他知道傷口有毒,想當然耳,上藥前必須先清毒,而唯一的辦法是……他不願去想。
偏偏,坐在床邊的人就是極有意願點明。「要不是我冒著生命危險為你吸毒,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
「閉嘴。」怵言齜牙咧嘴地迸出話來,說什麼都無法想像方才他輕薄他的唇、吮上胸膛為他吸毒的情狀。
可惡!閉上眼不看他,偏偏腦海裡淨是自行想像出的景象,教人不困窘也難。那兩片薄冷的唇瓣貼吮上他的胸口……
「氣得想殺我嗎?」黑眸映出一臉怒意,眸子的主人這會兒才感到心滿意足。「方才我的氣就有這麼多。我忙裡忙外地並非想要你回報什麼,不言謝就罷,反正我也不想討,但至少別讓人覺得心力白費,落個自討沒趣。」
怵言睜開眼,終於明白他這般氣他的用意。
「我救你,只是不想你死,如此簡單,別無他意。」離休不再沾染怒氣的眸子閃過莫名失望 ,旋即別過頭下榻離去。
徒留怵言一人五花大綁的平躺在床榻上,默然深思。
☆ ☆ ☆ ☆ ☆
噗通!咚、咚、咚!圓扁石子在湖面跳漾出四圈漣漪後才甘心地沉入湖底。
而坐在渡口上丟石子的人,心緒同石子一樣,沉到湖底。
低落的思緒所為何事?不就是屋裡頭那個憨直得近乎愚蠢的傻子愈言。真是枉作好人!不能動裡頭的傷者,他只好拿腳邊的石頭出氣,癒想愈氣!
一塊、兩塊、三塊……
「是我不對。」
後頭突然傳來聲音,打住他近乎孩子氣的擲石舉動。回眸一望──
見鬼的!「你怎麼掙脫繩索的?」他像綁豬隻似的死綁,這傢伙怎麼還能脫困下床,大咧咧的走出來?
「運息使勁,要繃斷繩索不是難事。」
「好一個運息使勁繃……」話至一半,離休站起身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左右開弓,雙眸盯上他的胸膛。
突如其來的舉止和注視令怵言尷尬萬分。「你做什……」
「又給我扯裂傷口!」天殺該死的!「你到底要扯裂傷口幾回才甘心?知不知道我費盡心力是為了治好你,偏偏你這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傷口裂開無法癒合,你、你這傢伙到底要……」
「我是不得已的!」再不開口吼停他的抱怨,怵言怕自己壓根兒沒機會開口。對方話說得極快,不是他能招架得來的。「我是為了向你道歉才不得不掙脫繩索。」
「見鬼的!」離休煩躁地按著額角,頭痛欲裂。「你這傻子,叫我進去不就好了。」
「你會進屋嗎?」幾日相處下來,他發現他性烈如火,只要動怒,一時片刻絕對消不了氣,若真要等他願意進屋,不知道得等上多久。與其如此,他乾脆自己出來陪罪。
「但你……」離休拉長外衫的袖口,輕壓上溢出串串血珠的傷口。「看,又流血了,你這樣亂動要到何時傷勢才能痊癒?」
擔憂染上含怒帶火的黑眸,手邊的動作是與責備口吻全然相反的小心翼翼,讓怵言幾乎感覺不到胸臆的痛楚。這樣的矛盾讓怵言看得迷惑卻又心生疑慮。盯著眼下的髮漩,他瞇眼細思。
也因為初次與他如此靠近,才嗅進一絲甜香味,就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味,而且還與他曾在某人身上聞到的香味相似,只是淡得必須細心聞才嗅得出;再者,他總覺這矛盾也似曾相識。不久前,也有人對他口出責備,實則是因心繫他的安危,為他擔憂才會怒言罵他。
那個人,那名女子……「離休?」
拭血的手忽地一頓,覺得發頂泛熱,像有團火在燒似的。他發現了?怎麼可能!「你剛剛在叫誰?」
「離休。」他是德王府的人,應該知道府中有哪些人才對。「你在德王府沒見過她?」
離休繃緊的心倏地放鬆。老天爺,還以為他發現了,原來只是一時恍神想到而已。「我是見過,怎麼?你看上她了?」酸意,莫名的逐漸自他心底竄上,酸得連話都隱約帶味而不自知。
「她對我有恩。」
「所以你將她記在心裡?」
「有恩必報是為人處世的根本。」
「所以將人家的手絹收在懷裡不敢或忘?」
「你……」被逗得困窘,木訥的怵言根本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解圍,只能瞠著兩隻眼睛死瞪著矮他一截的離休。
可惡!他可以一人獨戰十來個敵手,可以辦妥主子派下的艱難差事,卻唯獨在口才方面,跟三歲孩童相比恐怕還嫌不夠靈活。正在咬牙懊惱之際,靈光乍時敲上腦門點醒他。
他怎麼知道他懷中珍藏的手絹屬於離休?又問這問題不嫌煩嗎?思忖當頭,記憶中曾令他疑惑的那個「又」字重新湧上腦海。
他究竟是誰?為什麼知道他與離休之間的事?
疑雲,逐漸成團,愈見濃重。
這個盧方,到底是何身份?更重要的是,這人與離休有何關聯?
☆ ☆ ☆ ☆ ☆
夜半,山野霧氣沁涼如冬霜凜冽,在確定屋裡的人入睡後,離休才安心踱出他用來暫作棲身之所的簡陋屋舍,欲往城內去,準備回到德王府。
才走上渡口,隔空傳來的嘻笑讓他全身警戒。「想的人就在屋裡,何必睹物思人?」
「盧方!」聽出聲音屬誰,離休低喝:「滾出來!」
「出來就出來,不必用滾的吧?」笑聲落,人影現,盧方雙足落在搖?#92;不定的孤船,吊兒郎當的神態未減絲毫。「呵呵,我只是隨口說說,該不會真說穿你的心思了吧?」
「閉嘴。」
「他死對你打好的盤算來說根本無傷。」
「我要他活著。」離休警告意味濃厚的話語隨著目光戒慎的掃向盧方,頗有「你敢再出手就別想活命」的意思。
「是、是。」盧方意興闌珊地抱拳躬禮。「您說的話就好比聖旨,盧方不敢不從。」
聖旨?離休美眸惡狠狠的看向不知死活的傢伙。「不准你提那兩個字。」
「你說的是聖旨二字?」盧方像是故意,也的確是故意,更有甚者,口哨輕佻一吹,又動起嘴皮子字字刺入專屬眼前俊秀男子的罩門。「你不想聽的是這兩個字還是背後那個有本事擬這玩意兒的人?」
「盧方!」
唔,冷!極冷!盧方搓了搓雙手上臂,這聲音聽來還真教人毛骨悚然。「別這樣嘛,不過是開個玩笑,何必當真。」
「等你死後就知道我當不當真了。」離休腰側兩旁的雙劍同時出鞘寸?#92;,顯露兩道冷冽銀芒。
這一廂的盧方是看得心驚膽戰。「呃,算我輸,看在這段日子我掩護你讓你順利來回不被德王發現,還有借你名字的份上,饒我一命可好?」他是死士,但不想做真的「死」士。命,可貴得很,損傷不得。
鏗的一聲,雙劍同時回鞘。「你來做什麼?」
「特來通知你這位離休『姑娘』這陣子不必兩地奔波,德王最近沒那麼多時間欣賞美人舞姿。」
說到舞姿,盧方就忍不住佩服眼前的離休,明明是個男人,可輕舞婆娑起來比紅坊舞孃媚上千倍;光是舞惑,就讓那色慾熏心的德王到此刻還捨不得動手輕薄,只當他是世間少有的空谷幽蘭,供在德王府裡只差沒早晚拈香膜拜,叩首臣服。
呵呵,也幸好德王捨不得呵,要不然他這虛凰假鳳的招術早被識穿,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連帶拖累他。
聞言,離休面露疑色。
「前不久這皇……」想到這兩字跟聖旨同樣會要命,盧方趕緊收口改辭:「那傢伙下令要德、寧二王一起辦差,這兩個老傢伙搶?#92;都來不及了,怎會聯手?所以,現下德王正忙著搶首?#92;找人呢。」
「找人?」
「就是找人。」
「我問的是找誰。」這個死盧方,何時才肯收回吊兒郎當的脾性?看了就煩!
「十年前因後宮爭鬥不斷而被迫潛逃隱遁民間的…」
咻!一塊要命石子正面襲來,情急之下,盧方忘了自己站在哪裡,直覺就是向後翻身一躲,接著翻落船外湖泊,現成落湯雞一隻。有沒有搞錯?這樣對他!「離休!」
「小聲點,吵醒怵言我就要你的命。」
太冤了,為啥他老這麼倒楣,好事輪不到,壞事都找他?啐!他盧方是招誰惹誰啊!「你這麼麼重視他,咕嚕……是、是為何……」
「敢再說,下場一樣是死。」
狼狽地爬上船,坐在船板上喘氣,盧方再次在心底埋怨老天爺不公;遇上誰都成,偏偏就是讓他一雙色眼意外的被屎糊到,才會認識這虛假鳳凰,惹來一身晦氣。
「你……呼呼……真難伺候。」這也不行,那也不成,陰晴不定得像個娘兒們似的,啐!「說實話也死,不說實話也死,啐!」
「你說什麼?」
「沒,什麼都沒。」盧方搖頭,甩出數也數不清的水珠,披頭散髮,模樣可憐又狼狽。
「呵呵!」
還真敢笑,也不想想是誰害的。白眼斜眄,盧方卻在瞬間驚艷得兩眼發直。
月下銀波瀲灩,照映著渡口上笑聲不止的愉悅神態。
其實無論是離休姑娘或離休公子,離休擁有一張出眾容貌都是不爭的事實。盧方忍不住這麼想。
察覺盧方的凝視目光,離休止住笑。「你看什麼?」盧方怎麼跟怵言一樣,老望著他發楞?易容之後的面貌令人注目是理所當然,可是卸下易容、恢復男兒身的他還被人這麼凝視就奇怪了。怵言常望著他發楞就算,已經看慣他臉的盧方又為什麼反常?
「你娘定是美人。」才會生出這麼俊秀的離休。
「淨說些沒頭沒尾的話誰懂。」嘖!嗤之以鼻時,離休雙眸回望屋舍,別過頭時,眼裡有著藕斷絲連的不捨,十分猶豫。
盧方見狀,凝起正經神色。「你很在意屋裡的人。」
「嗯。」他坦言,不認為有何不妥。
「你很少這麼在意一個人。」
「我知道。」
「別跟我說你不想利用他挑撥德、寧二王了。」
「我還在考慮。」
「為了他撥亂算盤?」盧方挑眉。「你可知這麼一來就前?#92;盡棄?」
「山不轉路轉,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言下之意你是決定這麼做了?」
「有意見?」
「不。」他雙手高舉。「盧方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
「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更動精心布好的棋局,離休,你可知這決定背後的原因何在?」他問,答案也早為眼前的人備妥,就不知道被問的一方是否願意坦誠。
「你認為呢?」離休反問,仰望無言的天幕。
看來是連他自個兒都察覺到了。有此了悟,盧方看向離休時,眸裡閃過複雜難解的光芒。
「盧方?」
「我想的和你想的恐怕相去不遠。」
「是啊。」離休薄唇抿起淺笑,這笑,淡淡的,夾有半絲自嘲。「和你想的相去不遠。」重覆的話末了也化成嘆息,混入深夜霧氣。
之後,氣氛陷入一片死寂。
「哈──唔。」揚掌摀任打噴嚏的嘴,他可不想壞了這靜謐氣氛,要是又惹火他,下場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盧方。」
「哈啾!」還是忍不住!「什、什麼事?」
離休似乎沒有注意到盧方殺風景的噴嚏,頓了一會兒再度開口:「對男人動情,是否荒唐?」自己這些天的憂心忡忡與關切,再想不透個中涵義就是自欺欺人了。他不想自欺欺人,遂只能承認。
盧方愕然張口,老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這話與他所想的相去不遠,但聽見他親口說出震撼依然不小。
「荒唐嗎?」離休催問,聲音低得彷彿也在問自己。
這樣的情愛是否荒唐?
誰知呢?
第五章
口乾舌燥得如火燒灼嚥喉的感覺,讓怵言在大半夜裡睜開睡眼起身下床,欲到桌邊倒杯水止渴,雙足才落地,就發現屋內那張胡床上有道身影正斜靠窗邊,沉緩地呼吸起伏著。
皎潔月光穿過開啟的窗,落在胡床上沉睡的人身上,在俊秀的臉上映出一抹淡雅光暈。彷彿受到蠱惑般,他轉了方向往胡床靠近,直至自己的肩也映上月光才停下。
眼前俊秀的面容在月娘有意無意的烘托之下,細心看去便可見其眉宇間透露出一絲尊貴傲然,撇開這張臉的主人清醒時的伶牙俐嘴不說,沉靜下來的他乍看之下也不過就是一名約莫二十的少年。
這樣的少年,怎麼會與德王府扯上關係,甚至還是德王眷養的死士之一?而這等身份的他竟救了自己,這又是為什麼?這點怵言始終想不透。
照理說,他算是妨礙他行刺寧王的人,見他將死,就算他冷眼旁觀也不令人意外,可是他卻救了他。目的何在?數日來,他怎麼想都想不透。
「咳、咳咳!」輕咳乍起,立刻被怵言抑回胸內隱忍,而未癒的傷勢讓他容易疲累,不得不就近以不驚動人的小心翼翼坐上床沿,更靠近沉睡的人一步。
就因為這麼近,就因為深夜聲調俱寂、萬物潛蟄,日間雜氣入夜後逐漸沉澱,一股甜香氣味才分外明顯。
怵言分神嗅了嗅,這味道他常聞到,只是不確定從何而來,始終心生疑雲;直到此刻,他才確定這氣味是來自眼前沉睡入眠的人。
因為確定,更因為聞得真切,怵言憶起與離休相遇時在她身上聞到的胭脂水粉味,和這氣味是一模一樣的。
他身上怎麼會有胭脂水粉的味道,還如此濃烈?男子與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有何關係?再定睛一看,兩側白玉似的耳珠上竟有細如針穿的耳洞,這是?
耳洞、相似的身形、雷同的言談口吻、知道他與離休相遇之事,莫非……推想到最後的答案,駭得怵言倒抽一口悶氣。
不,怎麼可能?他和離休根本一點都不像,不可能是同一人,不可能!然而,一句反問冷凝住他紊亂的心緒。若不可能,他怎知你與離休相識之事?
但這太荒謬!一名男子化身為絕麗佳人,怎麼可能不被識破呢?尤其德王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怎麼可能不被拆穿?這實在太……
不!定是他胡思亂想,這絕對不可能。搖頭晃腦了好一會兒,怵言亟欲甩開腦海裡嗡嗡作響的紛亂雜音,拒絕深思更多。
然,就在此時,床上的人橫在腰上的手動了動,閃過一點突兀銀光映入怵言的眼裡。他直覺就是低頭一看──若能視而不見那該有多好?當看清吸引自己目光的東西之後,怵言絕望地如是想著,恨不得自己低下頭的那一刻是個瞎子。
那道細微卻突兀的銀光來自一件銀飾,一隻精巧的耳飾。那夜,他冒險送還離休的耳飾,此時此刻正安分的躺在眼前這名男子的掌上,閃動著月娘落下的潔亮,發出淡然銀光,同時也摧毀他僅存的希冀。
令他動情的不是絕麗佳人,而是虛凰假鳳?表面上是纖弱女子,實則是個真真正正的男子?
離休是個男人!他動心的對像是──
「離休?離休?」試探性地喚道,他不信,不信那荒謬乖誕的想法會是事實。如果是,對他何其諷刺!
「離休?」輕拍沉睡中人的臉頰,怵言喚的語調一聲慌過一聲。「離休?」
終於,被他打擾好眠的人有了動靜,眉頭蹙起,悶聲咕噥:「真吵。」
「離休?」
「唔,別吵我。」累壞的人壓根兒不知自己被人逼問著,只覺得一切都是夢境。
「你真叫離休?」趁他睡得迷糊,怵言急切問道。
「嗯,廢話!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離休伸手向半空中,像揮蒼蠅似的。只想得個好眠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回應有多駭人心神;只知道耳邊吵人的聲音消失,又可以恢復一夜好眠而再度心滿意足的入睡。
只是,嘈雜聲響的始作俑者恐怕一夜不能成眠了吧。想不到!要他如何能想得到,令他初次動情的佳人竟然是個男人!那掌中閃爍的銀光和懷裡珍藏的絲絹,在一瞬間變得可笑且諷刺!
忽覺手掌被人觸及,離休倏地自夢中驚醒,兩眼忽睜,映入一張憤怒的臉。
「怵言?」離休惺忪睡意未減,慵懶的揉了揉眼,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這麼晚不睡怒瞪人作啥?這陣子我可沒拿繩子把你綁在床上。」近來他啥也沒做,何德何能承受他一臉蠻橫的氣惱?
「離休。」
聞言心驚,離休扯唇強笑。「你又想起心目中的佳人了是嗎?都說了你傷勢未癒還需要靜養些時日,等到……」晃在他眼前的耳飾凝結住他所有言語。
他驚愕低首,掌中空無一物。什麼時候不見的?再抬眸,至此他終於明白眼前之人怒氣因何而生。
「這是什麼?」壓低的嗓音為的是抑制不斷攀升的怒氣,被欺瞞、被誆騙,這些認知再三加深怵言隱抑在丹田中的怒火。接著,怵言從懷中抽出十數日來凝視以解相思的手絹,在他面前輕揚,以同樣的口氣逼問:「這是你的?」
「我……」離休黑瞳不停流轉迴避,卻怎麼都避不開近在眼前的怒意壓境,那股氣勢讓人窒息。
「刺殺寧王的是你,那夜誤闖進屋撞見的也是你,街上巧遇的是你,救我到這兒的還是你,無論是男是女,全都是你對嗎?」
「我……這、這個……」
「離休!」
「喝!」活了二十個年頭,從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厲聲厲色,剎那間教離休腦子一片空白,平日刁鑽的利舌全無用武之地。
反之,平日木訥屢居下風的怵言因為憤怒,氣勢竟高他一籌。「看我拿著手絹睹物思人很有趣是嗎?看我對假扮女子的你錯動情愫很可笑是嗎?所以你救我,因為你想看我笑話,看我對一個虛凰假鳳錯置情種,要看寧王府的人有多愚不可及是嗎?」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哈哈哈!」怵言仰首狂放的大笑打斷離休的解釋。「可笑!是很可笑!我怵言從不欺人也不誆人,怎知今日會被人誆騙,惹出這麼個大笑話,呵!哈哈,你戲看夠了,心滿意足了吧?寧王府的人正如你所想的,就是這麼愚不可及。」
「我無意騙你,我只是……」有口難言,有苦難說。
「住口!」怒目眄視並狂吼喝止,怵言退離胡床,將怒氣發泄在掌中緊握的絲絹與耳飾上。
他是該動武教訓他,但他不能,遲遲不忍。他欺他騙他,卻無可否認的也救了他。只是救他的人,卻傷他的心神。那麼,胸中這股怒氣和疼痛要如何宣泄?如何救治?
唯一的方法就是──「笑話你已經看夠。」怵言輕揚執物的右拳。「我想這些東西你也用不著了。哼!」既已真相大白,這些可笑的東西留著也沒有意義。
一切不過是個圈套,一個戲弄他的圈套。無關情,亦非愛。這些不過是在提醒他曾是別人眼中的笑話、供人看戲取樂的証據。
離休步下胡床,跟隨他往屋外退的腳步移動,雙瞳鎖住他的右手,神色緊張。「你、你想做什麼?」
溫厚的唇抿出迥異於平日的冷笑,怵言沒有開口回應。一笑過後,怵言轉身衝出門。離休急追至屋外,佐以夜幕,皎月如燈,他看見前頭的怵言停在湖畔高舉右手向湖中揮去。
「不要!」他情急大吼,卻阻止不了怵言丟擲的動作。
沒有停下責問,沒有一絲遲疑,離休追逐的腳步並未因為來到怵言面前停住,雙足在湖畔石塊上一點,便縱身跳進夜裡冷涼的湖裡,不見蹤跡。
留在岸上的怵言眼見這一幕,翻湧怒氣如遭冰雪般陡降,徒留因離休舉動而更加紊亂的心緒。
他望著波紋漸平的湖面,困惑、難解……
☆ ☆ ☆ ☆ ☆
找不到!怎麼都找不到!
潛入湖裡的離休無論再怎麼睜大眼,再如何無視冰冷湖水帶來的刺痛,眼前就是一片無法見底的暗黑。
到底落在哪裡?唯恐精巧的耳飾會隨波逐流到更遠的地方,離休像發了瘋似的不顧此時此刻是深夜時分、也忘了入夜後山中靜湖有多冷冽刺骨,一心一意只想盡快找到一直收在身邊的耳飾。
那是他的!屬於他離休的東西啊!那是二十年來除了娘之外有人肯為他費心的証明啊!數不清自己從懷裡拿出來端詳過幾回,可記得最清楚的是每次都會讓他想起怵言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潛入德王府送到他手上的情景,還有當他放在他掌心時揚起的淺笑。
他不會知道,那抹笑看在他眼裡有多少意義。與娘相依為命的日子再苦也無怨言,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有娘陪伴,並不孤單;但娘死後,孤絕一人的他所遭受的危難、痛苦,還有旁人的漠不關心或別有用意的心思,早讓他寒了心、冷了情,斷了對人世情意的希冀。
是他傻憨的舉止活絡了他的心,卻也是他絕然的舉止毀了能勾起他回憶的重要東西。他怎麼能那麼做!那是他的東西啊!
☆ ☆ ☆ ☆ ☆
湖面上──
他在做什麼?久站湖邊不見離休遊上岸來的怵言望著平靜如常的湖面,雙眸灼燃著不自覺的焦急。
他跳進湖裡的瘋狂舉動為的是什麼?他不明白,也想不透。他知不知道入夜的湖水有多冰冷刺骨?還是他真的必須跳進湖裡?只為他丟進湖中的耳飾與手絹?
哼!那不過是用來嘲弄他的東西而已,他這麼做是要給誰看?已經識破詭計的他會因此而心軟嗎?哼,他也太小看他怵言了吧。
但是,心口的沉悶所為何來?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隨著注視的時間愈久,湖面平靜維持得癒久,怵言的一顆心便懸得癒高。
怒氣消散之後,所生的是動搖。他仰首望天,再俯視湖面。離休已經潛入湖中?#92;久,到現在還不見他上岸。
「該死!」咬牙低吼,怵言脫下衣衫縱身跳入湖中,立刻教冷冽的湖水刺得渾身疼痛,尤其是胸口逐漸好轉的傷勢,更是如千萬根針在上頭猛刺般。
這麼冷的湖水難道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潛入水中在無法視物的湖底只能以手四處亂探的怵言心中如是想。
他無視湖水冰冷的瘋狂舉止為的是什麼?探尋的同時,這疑問也在他心頭像漣漪般,一圈圈地不停擴大。
終於,在好比是大海撈針的胡亂探尋之後,左手碰觸到微暖的足踝,怵言直覺便是縮指緊扣,不料竟換來強烈掙扎,固執地不讓他拉上岸。
這傢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猛力拉他貼近自身,被拉扯阻止的離休毫不猶豫地雙掌按上他胸口,使勁推開彼此距離。
他要找到那隻耳飾,非找到不可!放開他啊!推拒的雙手以舉動代替言語,偏偏扣在他臂上的手就是不放人。
天殺的怵言!不是氣他惱他,以為他存心戲弄他嗎?既然如此,他的死活又干他何事,哪還需要他插手?放手!再不找就永遠都找不到了。
費了一番氣力才將離休拉上湖面,傷口因為冷冽的湖水冰蝕,再加上方才離休掙扎時扯動傷勢而疼痛加劇,怵言的眉頭此刻鎖得比什麼都緊。偏偏扣住的人才換口氣,便又想潛入湖底。
「離休!」
「放開我!我要找!一定要找到!」心急的離休已經無心管自己這模樣狼狽與否,又是如何的失態,一心只想找回屬於他的東西。好不容易能有件東西屬於他,沒有企圖、沒有利用與否,就這樣單純地屬於他的東西。這東西怎能失去!
見他失心散神如斯,怵言心頭莫名地揪疼,扣在他腰背的雙臂進而失控收緊,將人牢牢錮在懷中不容他動彈。
「夠了!」他厲聲喝止,總算制住他漫無目標的瘋狂搜尋。
「那是我的東西,我的。」抵在怵言胸前的離休悶聲控訴,語帶哽嚥:「那是我的……」
這是欲引他入甕的作戲,還是他當真如此重視那耳飾?疑雲心中生,怵言縮回一臂,手指成勾托起抵在他胸口的臉。
只見柳眉蹙起的濕淋淋的臉上有著傷痛,被湖水刺紅的眼眶噙著水,就不知是湖水還是?#92;,鼻頭微紅,鼻下的唇冷得發紫,頻頻顫抖,上下白牙交相打顫。
發紫的唇如何作假?怵言捫心自問,最後得到離休跳湖的舉動並非作假的結論。只是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他怎麼想都不明白。
想不透,卻因為他的淒然模樣而心軟。那兩片薄冷發紫的唇……盯著不停發顫的泛紫唇瓣,那應該是很淒慘的,卻能鎖住他的目光,教他無法移開,看著、望著,他不禁心緒迷惘,心口泛疼。
他迷惘什麼?又心疼些什麼?而先前,又在氣些什麼?恍惚間,那張屬於女子的絕麗容貌與眼前的俊秀重疊,怵言這才發現其中有幾?#92;相似之處,非關面容,而是眉宇間的神色態勢。
倏地恍然大悟,他迷惘,因為似曾相識;他心疼,因為他的模樣像極了失去珍愛寶物的孩童。而氣惱,則是因為被蒙在鼓裡。
捫心細想,他氣的,是被他忽男忽女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愚弄,而非因為動情的對像是他,那個虛凰假鳳的離休。
莫非對他怵言來說,無論離休是男是女,都是唯一能撼動他神魂的人?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動情不過幾日,怎可能深至如此瘋狂的地步?絕對不!
「放開我。」
離休慌張焦急的掙扎打亂他的思緒,拉他回神,緊扣的手臂仍然沒有放人的打算。「你瘋了嗎?」
反身強拉他往岸上走,後頭的離休硬是要留在湖中繼續尋找,不肯依從。「離休!」
「我不要上去!讓我找!」這湖上接東面青山直流而下的瀑布,下接流往南山的支流,再遲,就真的找不到了。「算我離休求你成嗎?讓我找,讓我……」話未完,一雙健臂迎來,毫無預警地將他打橫抱起。
「你放……」還想掙脫的離休在抬頭望見面色一沉的兇臉時,心口突地一窒,嚇得無法言語,再低頭瞥見怵言胸口的刀傷,突然像是被人點穴似的不再掙扎。
第六章
「冷靜了?」上岸後沒聽見懷中人任何聲響的怵言開口詢問。
「放我下來。」應話的離休整個人像沒了魂似的,連說話都變得呆滯木然,語調透著的,是放棄後的絕望。
其實他也明白啊!深夜在湖裡什麼都看不見,一個小小的耳飾落進湖裡要找就像大海撈針一樣,他也清楚絕對找不到,可是要他什麼都不做就放棄,他做不到,做不到!
依言鬆臂放人,雙足落地的離休像全身力氣被抽離似的,沿著怵言的身形下滑,癱坐在地。
最終還是心軟,怵言蹲身與他平視。「進屋換件衣衫,免得著涼。」
離休茫然抬頭,黑眸呆望著勸說的人,苦笑。「既然認定我假扮女子是為了戲弄你,你又何必裝好人,我著涼與否跟你怵言有什麼關係?滾!少端出一張假仁假義的嘴臉!我離休不希罕!」
以指撥開垂落離休額前的濕髮,怵言以平板的口吻道:「因為最恨欺騙,所以我從不如此對人。」
「我無意騙你!」
「有意無意我不管。」既然他與他同樣是男子,那麼這份情就動得荒謬可笑。斷情絕意,是唯一的作法。他語氣淡然,所以更顯得不念一絲情分。
「如果離休真的是名女子,你會說出這種話嗎?」
「不會。」他坦言。
因為沒有隱瞞,所以更是殘忍。「好!好個不會!」呵,原來自己的情敵是女裝的自己,呵呵!
「離休?」
「別碰我!」揮臂擋開他伸向自己的手,離休挪動冰冷的身子向後退。怵言蹲在原地,依言不再前進。
「你從不欺人,所以我要你告訴我,你對離休……我指的是你以為的離休姑娘真動了情嗎?」
「嗯。」
「如果是貨真價實的姑娘,你會向她表訴衷情嗎?不管她是不是德王府的人。」
「我會。」
毫不猶豫的實話實說,正如他所言──從不欺人。可他卻傷人而不自知。抬頭望見他的漠然神情,令他心寒。離休又問:「但現下離休和你一樣同為男兒身,你又打算怎麼做?」
「當作沒這回事。」怵言依然直言不諱。
「哪怕是我向你訴情?」
「你不該。」
「不該?」離休重複道,忍不住苦笑。「因為同是男兒身?」
「世俗倫常不容。」
此時適巧一陣夜風吹來,他注意到離休因此打了個寒顫,瑟縮了一下,伸手欲扶他進屋。離休卻如遭雷擊似的猛地往後縮。
「起風了。」他解釋。
「是嗎?」離休茫然應聲。
「離休?」
「呵呵!哈哈哈!」離休突然仰首大笑,不嚇人一跳都難。
「離休?」怵言再次試探地喚了聲。
「別當真。」
「什麼?」
「方才的一切我是說笑的,別當真。」站起身豪爽的拍上他的肩頭,離休像變了個人似的,邊笑邊說:「哎呀!看看你,又把傷口扯裂了。天老爺!再這麼下去,你何時才會回寧王府去啊!」
「離休?」前後十萬八千里的差異,讓怵言頓感無所適從。
「別當真、別當真。」揮手笑謔,離休朝他眨了眨眼,露出少年淘氣樣。「你真以為那小小的耳飾對我那麼重要啊?開什麼玩笑,那不過是我男扮女裝用的小玩意兒罷了,無足輕重、無足輕重。」
「你沒事?」
「我哪有事。」聳肩吐舌,泛紫的唇咧開大大的笑容。「別這麼傻又被我唬住,不過話說在前頭,我男扮女裝並非有意作弄你,這點你得信我。走走走!快進屋去,你我都得換件衣裳,你還得重新上藥呢。」
「方才的事……」
「說笑的,就告訴你別當真了嘛,走走走,天涼了哩!」
離休在後頭推他進屋,怵言聽見的是含笑的平朗語調。方才的話是說笑、存心逗他的?忍不住起疑,但思忖再三後他決定就依他所說的想。
因為如果當真,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才能善了。
所以哪怕他說的話真假易辨,他仍決意選擇不再深思。
☆ ☆ ☆ ☆ ☆
同樣是深夜,同樣是冰冷刺骨的湖水。
而同樣的,本該平靜不興波紋的湖面時而有黑影浮上,而後又消失,重複再重複,頻繁得像在找什麼重要寶物似的急切。
且並非一夜的心血來潮,而是接連數夜的反覆。潛入冰冷的湖裡,只為搜尋一個不可能找得到的東西。
一座湖與一隻耳飾,好比是蒼茫大海與一粒米粟,要找何其困難。
偏就有人不死心。被以為在屋裡熟睡的人,其實是連著幾夜下來根本沒有安穩睡過,悄然起身看的、望的,總是在大半夜裡偷偷到湖裡的人。
一連好幾夜,看著走向湖水的人在東方微露魚肚白的時候黯然失神地上岸觀望湖面好半天,直到天明。
然後,自以為沒被發現,一如以往地照料傷勢未癒的他,孰不知所有的疲累全寫在時而沉重合上的眼皮和日漸消瘦的兩頰上。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小寐,還以為他不會注意到,真是天真。
不斷不斷重複的景象,他每看一次,就心痛一回,不知道他還要這麼凌辱自己的身體到什麼時候。
那晚的雲淡風輕是假,他心知肚明,但無能為力也是事實。他倆同為男兒身,這是再怎麼樣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如果能輕鬆說出「別當真」的話,為何不能照做?
為何不能?嘖!怵言冷冷哼笑出嘲弄,是對誰的只有自己知道。不能依言而行的人又豈只他離休一個。哼哼,呵呵呵!
他呢?但現下離休和你一樣同為男兒身,你又打算怎麼做?當作沒這回事……言猶在耳,心卻反叛主人,不斷、不斷的動搖,隨著每一夜水聲的泠泠作響,心版便會劃下一道又一道的刻痕。
痛,不比胸臆上的刀口來得顯著,但足以讓他消沉失意好一段時辰;胸口的刀口會有癒合的一日,可心版上的刻痕終他一生恐將如影隨形。由此看來,嚴重的是哪一個?
前者傷在皮肉,後者重創心頭,哪一個更需要被救治?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之後,湖面竄出一道日漸熟悉的形影,卻幾乎是立刻又潛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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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4-10-19 17:38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