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8
說真的,我並非沒有想像過瑤的面容,但每每因為缺乏現實基礎而無法在腦海中拼湊出她可能的形象。實際見到瑤的第一眼,我多少有些失望。
瑤的的確確不是美女。
我們坐在叫做「元素 青衣」的素食餐館裡,周圍是大塊的白色調,桌子呈深青色,坐在我們對面正對著韶華的瑤穿的也是白色。她的頸間有細細的紋路,明確無誤地指出歲月的痕跡。瑤看上去介於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長得有些老氣,只有眼睛深而大,使得整張臉都多了些生氣。她是個寡言的女人,但很顯然並非出於羞怯而是一向如此。我們彼此寒暄過後,韶華點了菜,三個人默默喝著茶等菜上來。氣氛不算尷尬,也絕對算不上融洽。
你們還好嗎?韶華打破沉默問瑤,我知道她指的是瑤和她的丈夫。瑤露出半厘米的微笑,說,還好,你們呢?
挺好的。韶華淡然答道。
菜陸續送上來,韶華在三個杯子裡斟滿啤酒。我們碰杯。
為今天大家難得聚在一起。韶華說。
瑤笑意盈盈,不看韶華,眼神直截了當地投向我。我盡量不垂下眼睛,微笑著看她。啤酒初入口時有意外的苦澀,我一咬牙嚥了下去。鴻門宴也不過如此。為什麼我偏要在這裡任人肆無忌憚地打量一番呢?我突然異常懷念我們小而溫馨的家,懷念紅色的沙發暗黃的木地板,黃昏時窗口的風鈴輕聲作響,夜晚兩個人窩在床上看影碟,雙足有意無意地輕微倚靠。那是只屬於我們的無人打擾的快樂,沒有瑤,沒有複雜的眼神和虛假的微笑。我覺得很累。
也許一切不過是我的心理作祟。瑤算得上親切,只是和我畢竟沒什麼話題可談。她和韶華簡單談了些瑣事,她現在升任班主任了,變得比較忙碌,她的丈夫則開始帶實習生——從她們的談話中我得以明白,她丈夫是一名外科醫生。醫生和老師,似乎是一種普遍公認的優秀組合。我看著瑤,這個有一雙深潭般眸子的女人,如果是在街上迎面邂逅,我肯定不會對她看第二眼。我有些不明白韶華為什麼曾對她情有獨鍾。維繫人與人之間感情因素的,我想當然不僅是容貌,但如果從感覺上來說,瑤並非易於讓人一件傾心的類型。她的沉默裡蘊含了某種不動聲色的疏理感,不僅對我,也對韶華。這也許是因為我在一旁的緣故。
這些便是我對瑤的第一印象。那天我們吃飯大約花了兩個小時。從餐廳出來的時候,我對她的感想已經全然改觀。
我早就知道自己有這種奇怪的心理,就是無法不為自己找些理由來對愛人的愛人產生好感。就像我總是無法憎恨那些和齊越曖昧的女子。我曾經見過她們中的幾個,無一例外地在我的眼裡有這樣或那樣的動人之處。包括那個使得我放棄工作另尋住所的曾是同事的女孩,當我無意中撞見她和齊越坐在我們常去的PUB,那個穿著粉紅色上衣的身影竟然如電影慢鏡頭一樣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她在他身旁笑,笑得放肆美麗,我頓時有種自慚形穢之感,覺得他們見鬼地如此相配。
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結於自卑感作祟。就像現在,我面對外表不特別出色的瑤,仍然固執地感覺到來自她和韶華的點滴默契,並且忍不住自憐地在心裡感歎,看,她們看起來真像一對。
我嫉妒瑤。儘管坐在韶華身邊的不是她而是我。
而且,鬼使神差地,我覺得自己有幾分喜歡瑤,喜歡她深沉的雙眼和職業性的圓潤嗓音,還有她一些不經意的神情動作。瑤是個比韶華更為中性化的女人,從我的角度看來。和瑤說著話的韶華,不知怎的顯得有些天真的孩子氣,我看著她的側臉,感覺到輕微的陌生感。每個人在不同的人面前確實是不同的,但是韶華現在所體現出的不同,讓我感到有更為深遠的含義,我突然想到關於TP的無聊區分。
怪不得人們在網上總是問,你說你是不分,那麼偏T還是偏P?
從餐廳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瑤問我們是否要住一晚再回去,可以住在她家裡。
不用了。韶華說,她明天還要上班,我們這就回上海。
再見。瑤說。
Bye。我們說。
走了大約數十步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離開的方向。瑤一身白衣,站在原地遙遙看著我們。我看不清她的臉,卻感覺得到一種無聲的憂傷,從那個修長的身影中隱約透出來。我知道她看的不是我,而是韶華。
瑤看著我們呢。我對韶華說。
她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從杭州回來以後我不時陷入無法遏制的恍惚狀態。腦子裡滿是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斷,瑤深邃的雙眼,她站在夜晚街角的白色身影,瑤對著我微笑,韶華和她交談時眼中閃過的一絲亮光。我痛恨自己的斤斤計較。回到上海的當晚,我在入睡時背對著韶華,她從背後擁住我,低聲說,你真的不用介意,你難道看不出嗎,我和她已經只是老友。我現在是和你在一起。
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完全釋懷。
白天裡,我試圖用上網來暫時解脫重複的思緒。聊天室仍然是人頭濟濟。我想找晴朗說話,只要看到她那副冷靜耍痞的樣子,我便一定能從針鋒相對的玩笑中獲得快樂。但晴朗不在聊天室裡。此刻的我缺乏和陌生人說話的興趣,於是關掉電腦,出門上街。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May的店門口。隔著落地玻璃窗,我看見May忙碌的身影。她站在櫃檯前低頭仔細地包著一束百合,長髮在腦後鬆鬆挽了一個髻,其中垂下一綹來,遮住少許臉頰。她看起來有種自得其樂的安然,我突然對這樣的May感到無來由的羨慕。我推門進去,對她嗨了一聲。
你先坐。我一會兒就好。May頭也不抬地說。
我在店裡唯一的籐制長椅上坐下,翻看一旁雜誌籃子裡的花藝雜誌。隨手翻開的某一頁,是堪稱豪華的新娘花束,銅版紙上混合著雪白和綠色的花束,混合了百合,玫瑰,滿天星,梔子,鈴蘭,以及其它我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朵。白色的花束浸透了夢一樣的幸福感,我忍不住對著那一頁凝神許久。
May這時已經把花包好交給等在一旁的快遞男孩,她悄然走到我身旁坐下,也看了一會兒那束花。
等你結婚的時候,我送你一個,保證比這個漂亮。May開口說。
我笑一下。結婚?這個詞聽起來真是不切實際地遙遠。
笑什麼?May凝視我,說,就算你不嫁給廖,也總會嫁給其他人吧。
不討論這個問題。我說,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花?
你來晚了。May半真半假地歎一口氣說,上個週末倒是有很別緻的花。你一定沒有見過。
哦?什麼花?
矢車菊。藍色的。
藍色的?那我倒想看看。以後還會不會有?
你如果想要,我可以幫你進。May微笑道,這種花的花語很不錯,是「幸福的感覺」。
我思索片刻,下週三是韶華的生日。於是我問May能不能在下週三幫我進一些,她答應了下來,並且問我是送給自己還是別人。
一個朋友生日。我答道,那個人特別喜歡藍色。
哦。那麼我這裡還有一件東西。May說著,輕盈地起身走到櫃檯前,從塞滿各種彩色包裝帶的抽屜裡翻了半天,找出一個盒子來。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漫不經心的女孩,所有的東西都隨意亂放一氣,唯獨店裡的花佈置得精緻而不造作,也算是一種特別的魅力。我看著May,不知道她這次又要給我看什麼心愛之物。她的抽屜裡經常有這一類東西,從白色貝殼到海螺形狀的蠟燭,May喜歡收集這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並且推銷給每一個她覺得合適的人。至於定價,完全看她當時的心情而定。
May打開那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放在我的手心裡。那是一個吊墜,沉沉的頗有份量,倒三角形,有點像放大的印第安箭頭,中央是泛著隱約微藍的珍珠貝表面,一圈圈漾出錯綜複雜的色調,邊上包著厚重的銀,蝕刻著華麗的陌生字母。
是珍珠貝的?我問May。
不是。她搖頭,這是東南亞海裡的一種石頭。當地土著的手工藝品。
哦。我說,很漂亮。
那東西確實很漂亮。第一眼看到它,我就覺得這個吊墜和韶華的風格再適合不過。但是這樣的吊墜該配什麼樣的鏈子才合適呢?如果是普通的項鏈,一定會顯得太過單薄,而太粗的項鏈又會顯得笨拙。我對著掌心的吊墜躊躇起來。
May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從剛才的盒子裡又拿出一樣東西。我這才看到,原本就配有一根項鏈。那是細碎的柳葉形銀片相接而成的鏈子,既不粗笨又不會被吊墜襯得纖細,真的再合適不過。
多少錢?我問May。
她一揚眉,說,先別提價錢,那不重要。我要先告訴你一件事,吊墜上的字母是泰文,寫的是給我心中的愛。如果你是送給普通朋友,就不太合適。
我握著吊墜,看向May,掌心的吊墜已經變得溫熱。
我送給愛人的。我說。
那我幫你換一根鏈子。May馬上說道。
為什麼?這根不是很好嗎?
你見過男孩子戴這樣的鏈子嗎?May溫柔地一笑,說,小姐,這鏈子只適合女孩子戴,男孩子戴的話未免有點娘娘腔了。
我猶豫片刻,現在放棄的話確實沒有任何問題。但若是少了那根鏈子,整個吊墜都會失色不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一根同樣的項鏈呢?肯定也是什麼見鬼的東南亞手工製品。May這裡都是這一類東西。我看著May轉身去翻她亂糟糟的抽屜,她低著頭找得十分專心,那綹散發在額前飄飄蕩蕩。
我沒有太多的猶豫。
你別找了,我是送給女孩子。我對May說。
May抬起臉向我看過來,沒有我預期的驚訝,她的表情平靜如常。這顯然有些不合情理。所以我只能睜大眼睛看著她,等她發問,或者,什麼也不問。
等了大約五秒,她開口說話。她說,藍色矢車菊也是送給那個人,對嗎?
我點點頭。May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說,確實很適合女孩子,到時候我會好好幫你包一下。
她說完這些話,竟然就不再多言,走到一旁的香草盆栽前彎腰摘了幾種不同的香草葉子,開始專心致志地做一壺香草茶。混合著迷迭香和薄荷味道的茶水在酒精爐上開始沸騰起來,空氣裡瀰漫開潮濕微辣的甘香。我們並肩坐在籐制長椅上,和以往的許多個午後一樣,靜靜地分享著這一刻的悠閒。
你真的不問什麼?我終於忍不住笑著歎息,說,我反而有點被你嚇到了。難道你早就猜到過?
May搖頭。我沒有猜測過你的私人問題,當然我知道你有戀人。廖這麼說過。她說。
我注視May安靜的側影,她的額頭飽滿光潔,眼神寧靜如鴿子,這個奇妙的女子,不自覺間我早已視她為朋友,我其實很在乎她的反應,那些話出口的那一刻,並不是沒有恐懼的。我曾害怕因此而失去May,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對同性之間的愛情毫無保留地接受。而May真的不辱我所望。
茶做好了,May把淺碧色的茶湯倒進白色骨瓷茶杯裡。茶杯看起來很眼熟,我想起廖的家裡也有類似的杯子,似乎是同一個品牌的不同設計。他們在很多地方都極其相似,從容貌到寡言的個性,以及用不菲的價值樹立的良好品味。我想起廖在那個充滿陽光的書房裡對我許下的諾言,恍如發生在很久以前,久遠得讓我已經缺乏感慨。現在我和他的聯繫僅僅是一些工作上的電話和郵件,很少談及私事,但我總能感覺到他固執而溫和的關注,雖不明顯卻讓人無法視而不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的隱忍,他始終謹慎地保持著不讓我感到壓力的距離,卻也並看不出放棄的意思。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值得他如此執著。
如果廖是女子,我大約會對他不那麼疏遠。這個念頭不經意地掠過我的大腦,然後我在心裡笑自己,方心,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性別不一視同仁了?
是坐在我身旁的May使得我這樣想。同樣的溫文,在May身上讓我感覺安全而悠長,如同一杯不算可口卻清涼宜人的香草茶,而體現於廖,卻總讓我有隱約的壓力。
這也許並非性別的差異造就,而是愛情和友情的區別,May對我無所求,所以面對她時,我當然能夠鬆弛自然。
我喝著茶東想西想的同時,店裡進來一個中年男子。他和May打招呼,然後一邊閒聊一邊選了幾種鮮花。May似乎和他很熟,男子說話時眼睛一直凝視著May,我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店裡一件不恰當的擺設,只好不看他們,低頭翻看雜誌。
May把花包好,男子付錢離開。我對May一笑,隨即想起來一件事,於是問她。
來你店裡買花的大都是男孩子吧?
也不一定。May說,因為有的是來為公司或者客戶買花的,還有一些買花給自己的女孩子。
那如果別人送你花,你是否高興?
不會啊。因為畢竟每天都對著這麼多花。再說如果有人要送禮物,當然應該先弄清楚我喜歡什麼。
你喜歡什麼?
猜一下。May輕笑道。
海豚。我說。
其實不難發現May喜歡海豚。店裡有五六個不同的海豚裝飾,拇指大小的水晶擺設,海豚形狀的花瓶,以及一盞艷藍色身體白肚皮的海豚燈,每到黃昏,May都會打開那盞燈,海豚的身體裡透出瑩瑩藍光,是整個店裡最惹眼的存在。
我不由得看向海豚燈,May也轉頭看了一會兒那只跳躍姿態的海豚。我意識到那應該是某人送給她的,但何必多問呢?May有著寂寥的眼神,她現在應該是孤身一人。
為什麼喜歡海豚?我閒閒問May。
喜歡它們的叫聲,還有微笑。May注視著海豚燈說道。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溫柔的惆悵,我在那一刻暗自想到,下次如果看到可愛的海豚裝飾品,一定要買來送她。
去過May的店裡幾天之後,因為工作的緣故,我不得不到廖的公司裡去了一次。
去公司是為了和設計人員開會,廖在電話裡對我說,這次的案子比較重要,你最好從前期跟進他們的概念。於是我在上午十點走出家門,轉了兩部公交車去到廖的公司。這還是我第一次踏入這家公司,工作方面的聯繫一直都是通過電話和網絡來聯繫,工資打在卡裡,沒有特意跑上門的必要。很久不曾為了公事出門,居然有幾分新鮮的興奮。我拿著寫好的地址走到廖的公司所在,發現那是新建不久的高層寫字樓,算得上氣派不凡,而公司佔據了其中整個十八樓。
寫字樓都具有相似的氛圍。我穿過大廳,乘電梯前往十八樓。電梯安靜無聲,不一會兒就落定開門。我突然開始懷念以前在外灘工作的時候,我時常因為慢悠悠的老爺電梯而不得不狂奔上樓,那裡的房間有著高得頗為心曠神怡的天花板,偶爾可以聽到黃浦江上渡輪的笛聲,一下下悠遠地響過。我熱愛那棟舊樓,和它所承載的那段平靜的沒有加薪也沒有壓力的時光。這當然只是一種無用的懷舊。
向陌生的秘書女孩道明來意後,她打了個電話向廖確認,這才放我進去。推開前台右側的玻璃門走進去,我不由得微微一怔,眼前出現的不是通常的格子間辦公環境,而是一個咖啡廳。準確地說,是一個類似咖啡廳的辦公室。整間屋子大約有三百平米,不間斷設計,吊頂燈從天花板上垂下,數十張顏色各異的流線型辦公桌隨意擺放,其間充斥著大大小小的綠色盆栽,以及幾組看來很是柔軟的單人沙發。辦公室裡的人大半都是我的舊識,這幫人雖然都在上班,看起來卻不太像在工作狀態,有人掛著耳機愜意地翹著腿,有人坐在沙發裡和別人閒聊,並且喝著咖啡。我一進來時就聞到濃郁的咖啡氣味,那來自房間一角的咖啡機,個頭不小的銀灰色全自動咖啡機立在做成吧台形狀的角落裡,旁邊放著琳琅滿目的咖啡調味瓶,這番架勢和快餐型咖啡館沒什麼兩樣。
我不由得為這一切歎息一聲。為這一切背後的那個男人。
我還記得唯一一次去廖的家中做客,大家閒扯說起自己最想做的事。當時廖說,想要做一個咖啡館的老闆。
我當時以為這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想要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只是說說而已。現實中,很少有人真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儘管是這麼曲折的方式,但是他畢竟做到了。
我站在那裡兀自發呆的時候,廖從某處走到我的面前。
你來了。他只是說。
嗯。會議室在哪裡?我問他。
你跟我來。廖說著,轉身朝一個角落走去,我跟在他身後,經過一張桌子時,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
是以前曾和我們一起去北京的那個設計師。他大呼小叫地說,方心,好久不見,你越來越漂亮了。
我衝他笑一下算是回答,隨廖走進會議室。會議室沒有太多的矯飾,藍色牆壁,玻璃和鋼結構的會議桌椅,會議桌旁已經坐了五六個人,有個我認識的設計師正在忙著校正投影儀的圖像清晰度。熟悉的開會前的半緊張氣氛。我突然感覺十分懷念而陌生。
結果會開了很久,因為設計部門和銷售部門的人都在場,常常因為觀點不合而爭論起來,頗有點劍拔弩張。這是常有的情形,我早已習慣了,只是倚在扶手椅中邊聽他們說話邊看手中的資料。其間秘書送了兩次咖啡進來,端到我面前的是礦泉水,想來是廖特別囑咐過的緣故。廖坐得離我很遠,仔細地傾聽著每個人的意見,不時提出一些敏銳的意見。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看他,這不僅因為我喜歡看別人專注於工作的神態,還因為廖和May實在十分相似。
似乎是感覺到我的視線,廖抬眼看我,我來不及把目光移開,正好對上他的雙眼。
廖看了我半秒。半秒鐘有時足以讓你感覺到很多東西。我在他眼裡看到某種隱忍的情緒,讓我不由得有輕微的震動。我驚覺自己已經許久不曾這樣被人凝視,來自韶華的炙熱眼神也終於成為一段過往。畢竟我們已經不再是熱戀時分。每一日面對同一個人,誰又會盯盯細看呢?
廖最終禮貌克制地看向別處,我們都若無其事地繼續參與會議。
會間休息的時候,我給韶華發了一個短信,問她肚子是否疼痛,並說記得多喝熱水。這幾天是韶華的生理週期。不一會兒,手機在我手心裡發出振動。韶華打回一個笑臉符號,說,我沒事。你開會累嗎?我今天要加班,你自己安排晚飯吧。
這個星期她一直很忙,往往神色疲倦地到家後就洗澡睡覺,讓人心疼。我想著下了班要去買些材料煲一鍋湯,這樣她回家後可以喝點湯補補身子。在心裡如此決定之後,休息時間結束,每個人都帶著略微的疲態回到會議現場。會一直開到晚上七點才終告一個段落,接下去是分配各自的工作和進度表,廖最後總結一番,順便鼓舞士氣,然後對我們說道,我請客,去吃飯吧。
那幫人歡呼一聲,分散去到外面的辦公間。廖站在會議室門口等我,我走到他跟前,說,我今天有事,不去了。
廖微笑,說,你不用每次都這麼戒備我。
我懶得多加解釋,和他說再見離開。他是我的經濟來源沒有錯,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得小心翼翼地對待他。
終於到了韶華的生日。同為天蠍座的韶華,比我早出生一個多星期。想到兩個人的星座居然一致,儘管我一直對所謂的星象命理缺乏興趣,仍然會感覺有點奇妙。她生日前一天,我打電話給May訂好了花,作為生日禮物的那個吊墜,連同鏈子一起躺在深藍色的絲絨盒子裡,早已被May用印有貝殼的淡藍色包裝紙精心包裝好。我把禮物放在衣櫃抽屜的一角,每當打開抽屜拿衣服時不經意間看到,心底總會滑過輕盈的甜蜜。
我是個喜歡驚喜的人。而且,比起收到別人製造的驚喜,我更喜歡親手製造一份驚喜給所愛的人。可惜的是齊越在生日方面有著小小的怪癖,他從不過生日,也不接受生日禮物。我曾試圖改變他的這種固執,卻發現此人頑固起來簡直不可理喻。無奈之下,我只能在其它各種場合滿足自己熱愛製造驚喜的天性。平安夜,元旦,春節,情人節,相遇紀念日,七月七,以及其它沒有任何借口可循的日子,只要有合適的驚喜概念,我都會在齊越身上付諸實現。一次,我們和往常一樣坐在岑的酒吧裡喝酒聊天聽音樂,小莫端了一杯深色的飲料過來,說是自己特別調製的新口味,齊越點頭道謝,待小莫走開後不動聲色地向我俯過身來,問我,這是否又是什麼特別的把戲。我對他甜蜜一笑,說,這只是一個普通日子的一杯普通的酒,你何必大驚小怪。齊越於是放下心來,不再多慮。
那杯酒的顏色是不透明的褐黑色,我很佩服小莫的能力,因為有他,一切才得以天衣無縫。結果齊越在喝最後一口酒時才反應過來。他從口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枚簡潔的雙旋紋白金指環。齊越揚眉看向我,說,你想噎死我嗎,小姐。
我說,誰讓你喝得那麼快。我要先聲明,這可不是求婚,只是補償上次我弄丟的那個戒指。
在那之前不久我們曾一起去錢塘江看潮,旅途中,齊越的戒指不翼而飛。那是個鐵芬尼戒指,他曾一直戴在左手食指上,我當然買不起同樣的東西,但總算找到了幾乎完全一樣的款式。齊越丟失戒指之後並沒有表現出不快,他是個很能控制自己情緒的男人,而且必然不願意我們難得的旅行因此蒙上陰影,可我知道他在乎那個戒指,不在於物質,而在於隨身之物用久了如同自己的一部分,含有難以割捨的熟稔在內。回到上海後,我每天下了班就去不同的金店轉悠,甚至因此幾次找理由不去赴齊越的約會。我並非刻意為他做這些事情,也不指望他因此收斂花花公子的習性,我只是希望看到我愛的人的快樂,並因此感同身受。
結果齊越看了那枚戒指許久,然後把它戴在左手食指上。和我趁他熟睡時偷偷量下的尺寸一樣,不大不小恰到好處。
鬼丫頭,你如果是男孩子,對女孩子大概比我還有殺傷力。齊越半開玩笑地如此說道。
我很久不曾想起齊越,因為韶華的生日迫近,這才回憶起這一切。現在再想起關於齊越的種種,我早已不會有太多的感慨,唯有當時的餘溫留存,略微褪色卻依然慰貼我的心際。我記得自己曾經在一次爭吵過後,不無傷感地對齊越說我願意就這樣陪伴他到我二十八歲。我自以為這樣算是把自己最好的年華都留與他相伴,而這個一向冷靜得讓人不滿的男人淡然答道,將來有一天,你會明白這樣的承諾毫無意義。
可笑的是他竟然完全正確。諾言是不堪一擊的東西,一旦說出來就隨時有可能被自己打破。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沒有對韶華說過任何的承諾。我只想好好享受真實存在的現在。
韶華在生日當天仍是加班,所幸不算太晚到家。大約八點的時候,我聽見鑰匙在門上轉動的聲音,立即跑過去給她開門。韶華站在門口對我一笑,儘管她臉上有掩不住的疲倦,那個笑容卻仍然充滿某種可以稱之為風采的東西。她走進來,我關上門,立即被她緊緊擁住,耳邊是她低低的聲音,直抵人心般誘惑。
好香,做了什麼好吃的?她抱著我說。
當然有。今天是你生日,要先吃飯,還是先看禮物?
韶華沉吟片刻,笑道,先吃飯。我要把現在的心情保留一會兒。
什麼樣的心情?我故意問她。
小孩子等著拆禮物的心情呀。她說著輕笑起來,走進浴室去洗臉。
我們吃完比平日略為豐盛的晚餐,我起身收拾碗筷,韶華坐在沙發上,歪著頭一直自顧微笑。等我從廚房出來,在她身旁坐下時,她攬住我的肩,說,謝謝,晚餐很美味。
這麼客氣。我笑道,喜歡那些花嗎?
喜歡。她立即回答。
我們一起看了一會兒放在茶几上藍色花瓶裡的矢車菊。May下午托快遞送來的,她不光選了藍色,還在其中摻雜了幾株淺粉和淡紫色的,使花束透出天真溫暖的氣息。矢車菊的顏色居然和韶華當初送我的磨砂花瓶十分協調,這個巧合讓我很是開心。
矢車菊的花語是幸福。我對韶華,同時也是對我自己說。
我記得這是春天的花。韶華沉思著說。她的手繞在我肩後,輕輕摩挲著我的耳垂,游絲一般的癢,讓我覺得整個身體都舒鬆開來。我靠著她的肩,懶洋洋地不想接口說話。May告訴過我矢車菊是三月的花朵,而她的花店一向超越季節的限制。
你怎麼弄到春天的花呢?她接著問。可愛的韶華,往往在細節上絮絮叨叨。對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費心也罷隨意也罷,禮物就只是禮物,只是一刻的快樂。
我在一個朋友的店裡買的。我淡然說,想不想看你的生日禮物?
想。韶華說著,好看地一笑。
現在不給看。你先去洗澡。我說。
不要。
乖,先去洗澡。我把聲音放得如絲一般,說,讓你再期待一會兒,不好嗎?
你真壞。韶華的手移到我臉上捏了一把,隨即,她站起身走向浴室。走到門口時,她轉頭看我一眼,孩子氣地說,洗完澡就要看哦。
嗯。我微笑點頭,看著她關上浴室的門,馬上跑過去把房門反鎖。我知道她洗澡一向很快,為了在她出來之前完成我的計劃,當然一刻也不能遲疑。我從衣櫃底下拖出一個塑料袋,裡面是從宜家買回來的蠟燭頭,一袋裝有一百個。我撕開塑料袋,蠟燭頭從裂口裡蹦了出來,我跪在地板上,把蠟燭頭堆在手邊,像多米諾骨牌選手一樣快速認真地排列起蠟燭來。
和我想的一樣,沒過多久,韶華就在門外咚咚有聲地敲門。我手裡用來點蠟燭頭的長蠟燭晃了一下,滴下幾滴蠟來。
等一下。我對門外的韶華喊道。
開門之前,我順手關掉房間裡的燈,並且故意站在門口堵住她的視線。
閉上眼睛好嗎。我說。
她乖乖閉上雙眼,濕漉漉卷髮的韶華,看起來如同一個孩子,讓人有趁機偷吻她的衝動。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領著她走到房間裡。仍舊閉著雙眼的韶華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兩頰的笑渦越來越深。古靈精怪如韶華,當然已經聞到充滿整個房間的蠟燭燃燒的氣味,並且一定在眼瞼內感覺到那片光華了。
我扶著她在地板上坐下,在她耳邊低聲說,open your eyes,baby。
韶華睜開雙眼。
我們正坐在燭火的環繞中。一百個蠟燭頭在地板上排列成心形,火苗微微顫動,溫暖的光華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頰。我知道在她睜眼的那個瞬間,即便她已經猜到我點了蠟燭,也必然會感覺到莫名的震撼。
我想的一點也沒有錯。韶華發出一個驚訝和喜悅的歎音,轉過臉來看我。
喜歡嗎?我笑著問她。
她沒有回答,只是吻我。我感覺到明確無誤的慾望,因她綿長的吻而開始在體內蒸騰。燭火在我們周圍發出氤氳的色澤和溫度,讓人不由得想要就此融化掉,融掉自己也融掉對方。
我靠在韶華肩上快樂地歎了口氣,說,寶貝,你還沒看我給你的禮物。
嗯?這些蠟燭不是禮物嗎?她傻傻道。
當然不是。我忍不住微笑,提醒她說,禮物在你腳邊。
韶華哦了一聲,拾起那個藍色的盒子,小心地拆開包裝。她用兩個手指拈起項鏈的時候,吊墜從盒子裡順勢滑出來,靜靜地垂掛在我們眼前。燭光裡,吊墜的光澤愈發幽藍,泛著如同珍珠貝母的弧形光暈。那確實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吊墜。
真漂亮。韶華喃喃地說。
生日快樂。我說著,側過臉輕吻她的面頰,卻被她一把抱住,她抱得那樣緊,以至於我幾乎有些疼痛。
謝謝你,心。你讓我覺得很幸福,從來沒有過的幸福。
我們在燭光環繞的地板上相擁著坐了許久,直到兩個人的腳都徹底麻痺。
來,把蠟燭熄了吧,壽星。我對她說。
一起來好不好?
好。我應道,然後和她一起陸續吹滅一百個蠟燭。最後一個蠟燭熄滅以後,房間裡倏然一片昏暗。我們彼此攙扶著站起來,韶華迅速響亮地親我一下,走到門口去開燈。燈光重新亮起來的時候,房間又恢復往常的模樣,只除了地板上一百個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多少有些慘白的蠟燭頭,有如戰場般狼藉。我打開窗,讓蠟燭的氣味消散。
你要我現在清理地板,還是留到明天?我問她。
她的回答和我想的一樣。明天吧,韶華說,我想多看一會兒。
她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我幫她把吊墜戴上,滿意地看到那項鏈和她十分相配。我們又飛快地吻一下對方,從剛才起我們就不斷如此,這讓我想起一種名叫接吻魚的生物,不由莞爾。
笑什麼?韶華凝視著我說。
沒什麼。我覺得我們好像接吻魚。
她彈落煙灰,輕笑一聲。
你呢?你在想什麼?你好像有心事。我對她說。
心,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實話。雖然不是什麼大事。她說。
我看著韶華的臉,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來一手嚴肅。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被欺騙亦算得上是一種幸福。大多數時候,謊言比真相更讓人感覺腳踏實地。我很怕別人對我說,抱歉我以前說的不是實話,因為當你聽到這句話,接下來的話往往如刀似劍。
你說。我輕聲說道。
韶華盯著我看了半秒,大笑起來。
看把你嚇的。別那麼緊張,好嗎。對你,我是誠實的。只是第一次見面時我告訴你我和你同歲,那是謊話。其實我比你小兩歲。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騙我說和我一樣大?我迷惘道。
韶華又笑,說,你真笨,寶貝,那當然是因為我一開始就對你不懷好意。
我釋然,忍不住擰一下這個二十四歲女孩的臉頰。這確實是無關緊要的謊言。其實,即便我一早知道她的真實年齡,恐怕一切還是如此這般發展下去。我連性別都不在意了,還會在乎年齡這樣的瑣碎嗎?我想對她這麼說,可還沒等我開口,韶華的手機突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