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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百合] 不分 作者:天藍若空

不分 作者:天藍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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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無名玩瑪利奧賽車得到第1名,獎勵現金18Ds幣.


VOL.1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Any time of year, you can find it here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 she got the Mercedes bends
      She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歡迎來到加州旅館
      一個可愛的地點
      一張美麗的容顏
      永遠迎客的加州旅館
      一年中的每一天
      隨時都有空房間
      
      她心如玻璃絲扭曲,她擁有墨西迪奔馳
      她有許多朋友,都是漂漂亮亮男孩
      他們在後院起舞,甜蜜夏日的汗珠
      有人翩翩求忘記,有人翩翩求記住
      
       Hotel Carlifornia是酒吧的常備歌曲,我曾在不同的夜晚的空氣中反覆聆聽這首歌,那大多是和齊越在一起的時候,以至於和齊越分手後每逢聽到這首歌我就有種泫然欲泣的情緒,每當這時我只好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直到心情和面部肌肉一樣漠然無所謂。忘卻一個人很難,尤其是那個人是自己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儘管我很清楚自己懷念的並非他本人,他實在沒什麼值得懷念的,我只是懷念和他廝混度過的三年歲月,告別齊越的同時,我也割斷了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東西,變成了一個女人。這顯然是衰老的開端。
       第一次遇見韶華的時候,我坐在岑的酒吧裡,當時空氣中瀰漫的,正是Hotel Carlifornia蒼涼的情緒。我聽見門上風鈴輕響,並沒有回頭去看來人是誰,然後我聽見來者走到我身旁隔一個位子的高腳凳上坐下。眼角的餘光告訴我那是個女子,她脫去冬日厚重的外套,放下包,用手掠一下頭髮,對酒保小莫說,Gintonic。說完這個詞後她從包裡悉悉簌簌地拿出煙和打火機,啪一聲響點煙,打火機的聲音很清脆,不像ZIPPO,我於是轉過頭去看那個打火機。
       這時我才第一次看到她。
       那是個清秀的女孩子,從我的角度看去,可以看到她纖細的側面線條和時下流行的褐色短卷髮。她左手小指上戴著一枚銀色的戒指,手邊的打火機也是亮銀色,纖長精巧的造型,果然不是ZIPPO,是我在一本時尚雜誌上看到過的DUNHILL女士款。我曾到處尋覓過這一款打火機但是不見有賣,居然在這裡看到。
       小莫把酒放在杯墊上從準確無誤地滑到她面前,這小子很喜歡顯露這一手。做酒保的人想來都是很寂寥的,雖然每晚和不同的人交談,卻無法與之交心,故此只好在細節上自我娛樂。我常和他玩骰子,並且總是贏他,除我以外小莫很少會在骰子遊戲上輸給別人,這是因為他太精明於此。至於我贏的原因,他說那是因為我是個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傢伙。或許如此。
       我在喝一杯叫做BAMBOO的烈酒。和齊越分手後我沒再喝醉過,這不是因為酒量而是因為我如果沒有安全感就絕不會放任自己喝醉。只有他看到過我爛醉哭泣的醜態,還有其它脆弱畢露的樣子,這不能不說是我太過幼稚,愛一個人其實還是要有所保留的,讓對方看到全部的自己並非上策。可惜我明白這些道理時已經太晚了。
       那天剩下的時候我繼續坐在自己的位置默默喝酒,聽著小莫放的老掉牙的英文歌,他知道我喜歡什麼風格的音樂。和我隔著一個座位之遙,坐著抽中南海喝Gintonic擁有DUNHILL打火機的年輕女人。如果一切就這樣平淡無奇地結束的話,我的人生一定將會這樣平淡無奇地繼續下去,某一天我會遇到另一個不一定值得愛的男人,然後我們會做一些戀人通常做的事,有可能結婚或是分手。總之,人的未來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預見的,如果不被某些意外因素打破的話。
       那天晚上我遇見了叫做韶華的女人,知道這個名字是在後來的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和她的相逢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我不知道這究竟算是劫難抑或緣分,也許這本來就是命中注定。
      
       吧台後面的木頭掛鐘走到十點,隔著一個位子的女孩移到我身旁的座位坐下,我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我臉上半分鐘,多少有些肆無忌彈。我轉頭看她,正對上她的圓眼睛,在吧台前的黃色射燈下,那雙眸子是透明的褐色,讓我不由得想起貓。貓眼女孩有纖細的臉形和豐潤的唇,在男人眼中應該是性感的類型。與我恰好相反。我頂多只能用感性來形容。
       我看著她,她對我笑一下,說嗨。她笑起來兩頰像外國人一樣酒窩深陷成弧形的線條,很甜。
       嗨。我回答說。
       在等人?她問我。
       你覺得我像在等人嗎?
       不像。她馬上回答。
       我微笑一下,問她,你也是一個人來?
       嗯。一個人來酒吧的女人不多,所以我想應該能和你聊得來。她低頭點煙,吸了一口,然後說,你是什麼星座的?
       你很懂星座?
       她搖頭。不是,只是覺得如果要瞭解一個人,最好先知道對方的星座。
       天蠍。我說。
       她瞇起褐色的眼睛看我,表情古怪。於是我問她是什麼星座。
       你猜。
       這種事情哪裡猜得到。我笑道,你不想說就算了。
       不是不想說,其實我和你一樣是天蠍座。她優雅地彈落煙灰,對我莞爾一笑,那笑容不知為何讓我覺得十分溫暖。
       那天後來的時間裡,我們漫無邊際地聊著天。一桌之隔,是時而調酒擦杯子時而無所事事的酒保小莫,他當然在聽我們說話。女孩說自己在北方長大,這解釋了她捲舌清晰的好聽的普通話,而她蜜黃色的皮膚和不高的身材,說明她顯然有南方血統。和我相反。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北方後裔,皮膚蒼白幾乎可以看見血管,說話時不可避免地帶有吳儂的柔軟。
       她說她是做平面設計的,在一家廣告公司。我告訴她自己是文案,就職於某個家居設計工作室。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熟悉對方的職業內容。於是我們為此乾杯。我很少有投緣的女性朋友,這還是第一次和別人聊得如此開心,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給人的感覺開朗而溫和,讓我十分放鬆。她有種成熟的氣息,我想她應當比我年長才是,便隨口問她是哪一年出生的。
       她定睛看我,眼裡閃過一絲光芒。你猜,她說。
       我歎氣。拜託,我最不擅長猜年齡的,我說。
       你先告訴我你多大。
       我覺得沒什麼可隱瞞的,於是告訴她我二十五歲。
       Me too。她說。
       眼看著時針快要走到十二點,我起身準備回家。不多玩一會兒嗎,她問我。
       再不回家就要變回原形了。我回答。
       灰姑娘。她看著我笑。
       不,我說,我是小南瓜。說完自己開始笑,她也笑起來,也許是因為酒精的關係,她的眼神明亮逼人,我突然不敢直視她。
       你等一下。她說著,從吧台上拿過一張店裡的名片寫下一行字,遞過來給我。
       那上面是她的姓名和手機號碼。我這才知道她叫韶華。韶華不為少年留。不知怎的,我覺得這是個惆悵的詞。
       我拿出一張公司名片給她。她看後又開始笑,笑得頗為不懷好意。
       方心,有誰能得到你的芳心?名叫韶華的女子低聲調侃,在燈下帶著微醉的緋紅斜眼看我,她的眼波迷離如水,讓我有剎那的恍惚。如果我是男人,大約會在那個瞬間愛上她吧,我想。
      
       那天和韶華並肩而坐喝酒時我感覺到明白無誤的渴望,這慾望來自香煙。
       我戒煙已有一個多月了。看到她利落地點煙然後愜意地吁一口氣,我頓時心癢難熬。我以前一直抽Mild Seven Super Lights。和齊越抽同一個牌子。他過生日時我送過他一個ZIPPO的打火機,和我的是一對,暗藍色磨砂表面的款式,我的是略窄一些的女裝版。在各種場合,我們把各自的打火機放在桌上,如同一個顯示著親密的暗語。
       最後一次和齊越通電話是在某一天從酒吧回家的凌晨。我站在路邊的寒風裡掛上電話,然後抖抖索索地從包裡摸出煙猛吸一口,從來沒發現七星這麼嗆過,一口煙下去我立即流出了眼淚。我站在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下抽完那支煙,把還剩半包的煙盒扔進了垃圾桶。那是我最後一次抽煙。暗藍色的打火機連同其它帶著過去痕跡的東西,被我裝在一個紙箱裡放入壁櫥的角落,紙箱出乎意料地小,某個人某段日子的碎片用三十公分見方就能容納殆盡。做完這件事,我到超市去買了一堆食物和新的全套沐浴用品,給自己做了一頓飯,又洗了一個冗長的泡泡浴,重新開始了我的單身時代。
       和韶華相識是在週五。第二個星期一我下了班無處可去,想想還是到岑的酒吧去消磨時間。我到得很早,是吃晚飯的時間,酒吧裡沒有一個客人,也沒有音樂,只有小莫在儲藏室和吧台間走來走去搬運啤酒。我說要我幫忙嗎,他說不用,並問我吃過晚飯了沒,我說沒有。
       實在想不出吃什麼。我說,不吃了。
       不行你還是要吃點東西才好,小莫認真地說,空腹喝酒傷身,再說你這麼瘦。
       結果他做了蛋炒飯給我,裡面加了蝦,蘑菇,胡蘿蔔,火腿,玉米粒,五色繽紛。我知道他們的MENU上蛋炒飯等同於一杯酒的價錢,而且遠沒有我面前的這份隆重豐盛。我大口吃著熱熱的蛋炒飯,片刻功夫,他又端了一碗搾菜蛋湯給我,我抬眼看看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男孩子,他的臉上照例沒有什麼表情,但是眼睛裡有溫暖的說不出的東西。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很不爭氣。
       我當然不是因為這頓飯而哭,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淚。和齊越分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哭,而且眼淚來勢洶湧沒有停息的趨勢。我趴在吧台上啜泣起來。
       小莫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他把一疊方形紙巾放在我面前,我拿起來肆無忌彈地擦一把眼淚和鼻涕,隨即繼續哭。如此過了大約三五分鐘,哭意總算緩和過來,紙巾差不多被我用光了。
       岑來到酒吧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左右。我早已恢復了常態,去洗手間仔細洗過臉,眼睛有些微的腫,好在不仔細也看不太出來。酒吧老闆岑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和小莫玩著骰子,兩個人開開心心地笑著喝酒,我給小莫買了一杯酒,算是對蛋炒飯的回禮。他請我吃飯的事可不能讓岑知道,對此我們都心照不宣。
       岑照例是笑容滿面地和我擁抱一下。我早就知道那笑容不過是一個營業性的面具,但是這不妨礙我真心地喜歡這個精明的女人,因為她確實聰明漂亮,且和我畢業於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系,儘管她身上已經沒有半點中文系女生的清純癲狂。
       我贏了若干局骰子,看著小莫在很短的時間裡喝完那杯酒,笑吟吟地問他要不要再來一杯。今天你喝的都算我的,我說。
       小莫搖著頭給自己倒了杯水。這個總是試圖保持清醒的男孩子,我想我會喜歡他,如果我只有十九歲。只是很可惜我早就過了那個年紀。
       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事,若有所思地看我。
       怎麼了?我說,兩眼發直,沒見過美女啊。
       上次那個女孩子,小莫慢條斯理地說,就是坐在你旁邊和你喝酒的那個。
       哦,你說韶華,她怎麼了?
       她昨天晚上來過,問起過你。
       她問我什麼?
       沒什麼。小莫說完,低頭擦他的杯子。這小子十足可氣。我決定不理他。愛賣關子就賣吧。
      
       十點不到的時候酒吧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熟客和半生不熟的客人。這是一條奇怪的定理:週日晚上冷清寂寥的酒吧,到了週一的夜晚反而興旺起來。這多少是因為禮拜天大家都想著明天要上班而不敢出來瘋玩,但是緊接雙休日的第一天工作結束,都有種被壓搾過後渴望放鬆的心情,所以又忍不住出沒於此。我某一天發現了這條黑色星期一的魔鬼定律,立刻以此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洞察社會無微不至,結果當我得意地將自己的重大發現告訴小莫時,他只是給我一個不動聲色的眼神,說他早就知道了。
       我坐在吧台轉角的位置上,左手邊坐著一個長著臘腸鼻子的德國人,他告訴過我名字,我轉眼就給忘了。我們各自喝著自己的酒,並不交談,我很慶幸他沒有找我操練中文的打算,我最怕碰到熱衷學習漢語的外國人,那時我總是被他們的沒話找話逼得幾近發瘋。岑在我身後不遠的一張圓桌旁和幾個台灣人喝酒,不時迸發出一陣絕不淑女的笑聲,那幫台灣人已經喝了不少,也請岑喝了許多酒,岑很擅長這一手,無論國籍膚色語言,她總能讓來這裡的男人們把錢象流水一樣花出去,當然這也並非全無代價,岑已經完全沉溺於酒精了,沒有人為她買酒的夜晚,她就坐在吧台邊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飲,一樣醉意酩酊。
       因為生意很好,小莫忙著調酒。我覺得有點無聊,只是不斷轉動酒杯,努力克制想要抽煙的念頭。在我的意識裡,我向小莫買了一包煙,撕開透明的塑封,打開煙盒,扯去錫紙,抖出一支白色的七星含在嘴裡,點燃打火機,將藍色的火苗湊近煙,深吸一口,然後仰頭吁一聲。這一過程在我腦子裡不斷反覆,越來越讓人無法遏制。
       所以當有人拍我的肩膀而我一轉頭看見韶華帶著笑意的眼睛時,我在心裡忍不住鬆了口氣。這下總算可以暫時不用想念該死的香煙了。
       在想什麼呢?韶華一邊說,一邊在我右側的吧台轉角坐下,這樣一來她正好和我坐成九十度角。
       沒什麼。發呆而已。我說。
       她脫去黑色長外套,露出淺藍色短袖毛衣和深藍色燈芯絨褲子,看得出她偏愛藍色,和齊越一樣。一想到此我立即又在心裡憎惡自己,對自己說不要動不動就想到齊越。那個人早已成為過去式,我卻像個多愁善感的傻瓜般念念不忘。
       我要一杯大吉利。韶華對小莫說,樓上的沙發有人坐嗎?
       小莫沉思片刻。樓上的客人剛走,他說,我看一下。他對正在桌邊換煙灰缸的打工的女孩子喊了一句話,女孩跑上樓,片刻後下來告訴我們說沙發空著。
       韶華站起身對我說,我們到樓上去吧。她的語氣與其說是徵詢不如說是決定。我乖乖地站起來跟著她往樓上走,她拿著包和外套,我兩手空空,我的包和外套早就交給小莫放在吧台裡面了。
       我知道樓上的沙發相當舒服。在房間的角落裡有兩張沙發,一張三人的和一張單人的擺成直角,而且因為這個位置是房間的死角,從外面看不到沙發上的人,所以情侶都特別鍾情於這個位子,多少因為可以在這裡肆意親暱。我以前也常和齊越坐在這裡。當然,和齊越分手後我就不曾坐過這個位子了。
       儘管如此,當韶華提出到樓上去坐沙發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抗拒的感覺。這多少是因為她有種不由分說的氣質,她一定是個習慣於做決定的人。和我不同。我總是等著別人來決定,從餐廳吃飯的菜單到人生計劃。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我坐在單人沙發上,她靠著長沙發。在我的左側她的對面,是簡潔的落地長窗,透過窗玻璃可以看見對面酒吧的紅色屋頂和路旁香樟樹的枝葉,還有一角頹迷的緋紅色天空。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城市的夜空總是這種顏色。此情此景我在記憶裡熟悉到骨髓,我曾多少次坐過這個位置,只是那時長沙發上以愜意的姿態倚靠的,是那個有著長長雙腿棕色皮膚的年輕男人,我的過去式男友齊越。
       我把思緒從回憶中拉出來,努力對韶華擠出一個微笑。她這時已點好煙,並沒有抽,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蠟燭和牆角的落地燈把桔黃的光線暈染在她的臉上,使她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明亮逼人。我讀不懂那個眼神,卻莫名地感覺到安心和一點點快樂,很奇妙的感覺,如同被愛人凝視。
       我想你戒煙一定是因為某個人吧。正在我享受光線和酒精造成的片刻寧靜時,韶華突然開口對我說。
      
       嗯?我吃驚地凝視她的臉,她的笑容不可捉摸,但是仔細分辨不難看出,那其中蘊含的是某種可以被稱為好意的情感。沒有來由的,我覺得我可以信賴她,於是我點了點頭。
       那個人應該是你的愛人吧。韶華又說。
       曾經是。我回答道。我把自己陷在柔軟的沙發裡,空氣裡飄蕩著從底樓傳來的不分明的音樂,燈光迷離下,是韶華美麗含笑的臉,茶几上的酒杯裡,傑克丹尼的苦澀融化在可樂的甜味裡,變成一種醇厚的味道。這種時刻,心情,氛圍,讓我不自覺地放鬆,放鬆到失去一切平素的與他人的距離和戒備心。我開始和韶華談起我的往事,談起我歷經三年的無疾而終的戀愛,談起我瑣碎的個人生活,我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太多的自憐,也不十分悲傷。
       記得一個朋友說過,能夠被說出來的創痛,都沒什麼大不了。
       一定如此。
       我終於可以和別人談論齊越。在他的名字脫口而出的這一刻,他所代表的我的青春歲月,突然就一去不復返了,成為平板的事實的碎片,唯有大量無從說起的細枝末節,蔓延在我的每一寸記憶裡,那些是無法被談論也無法被觸及的,也是那些造成現在的這個我,雖然不願意承認,是齊越造就了我,是他使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好也罷壞也罷。
       我絮絮不止,韶華耐心傾聽,不時吸一口煙喝一口酒。她一直注視著我的眼睛,讓我感覺到異樣的安心。
       你這個傻孩子,韶華說,其實用不著戒煙啊。
       不想在這種時候依賴香煙而已。我說,順便保養皮膚。
       依賴有很多種,她說,就像現在,對你來說我成了香煙的替代品。
       不,你不是。我注視著她說,你是我的精神垃圾桶。
       她笑起來,笑聲清澈低回。樂意效勞,她笑道,不管什麼時候你要是想找人聊天或者傾倒精神垃圾,都可以找我。
       我有一絲感動,很久沒有人對我如此了。我幾乎沒有朋友,這是因為我不善於和別人維持聯繫所至。雖然覺得她這句話也只是隨口說說,但畢竟有種被重視被嬌縱的感覺,不壞的感覺。
       你也一樣,我說,我願意做你的樹洞,如果你願意的話。
       韶華又笑。我暫時沒什麼可叨叨的,她說,收入還算令人滿意,最近也沒有失戀記錄,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我突然認真起來,孩子氣地追問說,你真的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嗎?你就那麼無慾無求?
       韶華含笑盯著我看了片刻。也許有吧,她莫測高深地說,可是我還不確定,這種想法是否恰當。
       對了,你向小莫問起過我?
       啊,這個傢伙,這麼快就把我賣了。韶華似乎是不快地搖了下頭。我只問了他兩個問題,她說,一個是你是不是在戒煙。
       呵,看來我一定是盯著你的煙好像叫花子盯著別人手裡的饅頭,我笑出來說,第二個問題呢?
       她沒有回答,歪著頭看了我許久,然後閒閒地道,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笑起來和不笑判若兩人?
       我怔了一下。我該告訴她確實有人說過同樣的話,但是我突然失去了回答的心情。那個人是齊越。
       你還沒告訴我你還問了他什麼。我重新提起這個話題。
       不告訴你。韶華向後仰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答道,這是我和調酒boy之間的秘密。
       不說就不說吧。我索然說著,喝了一大口酒看向窗外。天空還是一樣的紅色,和以前我每次跟齊越坐在這裡時並無不同。只是再沒有人會從旁邊的沙發上把我猛然拉到懷裡偷吻。想到這裡,不由得有點悲涼。
      
       那天夜裡我不覺中喝得有點過量。我說過,我是個沒有安全感便不會喝醉的人,所以當時的情形只能說明我莫名其妙地覺得韶華可以信賴。走出酒吧的時候是凌晨兩點,我和韶華沿著兩旁都是酒吧的街道走到十字路口去叫TAXI,路邊幾乎無人,只有不同的燈光後面隱約傳出或喧鬧或縹緲的音樂,風很大。我豎起大衣領子挽著韶華的胳膊,幾乎把自己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腳步飄浮地慢慢走著。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在路口等了十來分鐘才等來一輛出租車,那之前我一直倚著韶華抬眼看路燈。路燈是溫暖的桔黃色。我聽見自己在低聲哼著一首歌,Beatles的Hey jude,斷斷續續地哼到第二遍時,車駛到眼前。
       韶華把我塞到車裡,懇切地低頭看我,說,你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去嗎,你有點醉了。
       我沒醉,再見。我笑著關上車門。車開動了。我告訴司機目的地,剛才被風一吹,酒意似乎都上來了,整個人昏沉沉地清醒著。
       我聽見一個熟悉的單調聲音,big big world的旋律,聽了半天才驚覺那是我的手機在響。
       從包裡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手機,來電顯示上跳動著兩顆心的圖案。是齊越。
       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坐在出租車後排座位上盯著手裡的電話發呆。現在可是凌晨兩點啊。他這麼晚打電話給我做什麼?
       來不及做思想鬥爭,手指比大腦更快,我按下了接聽鍵。
       喂。我說。
       電話那頭傳來無聲的沉默,如同另一個世界般死寂。
       我又喂了一聲。仍然沒有回應。
       我掛斷電話。眼淚突然洶湧而出。從昨晚到現在這是我第二次哭泣了。我痛恨自己的軟弱,更痛恨齊越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天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提出分手的是我而不是他,但這僅僅是表面的事實。半年以來他對我明顯的冷淡讓我明白除此以外別無他法,於是在一個月前的那個晚上,也是像現在這樣凌晨從酒吧出來的時候,我打電話給他,說我們分手吧。
       他說好。他只思索了一秒半。然後他說晚安,語調平靜得讓我想在那一刻殺了他。
       我坐在出租車後座上閉上雙眼,任憑淚水順著面頰滾滾而下,有時候能夠哭出來是好事。欲哭無淚才真正悲哀。之前的一個月,我一直處於惶惶然卻無從發洩的狀態,我總不能對別人說我和交往三年的男友提出分手並且沒有任何理由吧,那樣的話別人一定只會覺得我是個神經質十足的女人。
       出租車司機若無其事地繼續開著他的車,我邊哭邊慶幸對方不是個饒舌的人,眼淚流到嘴裡,幾乎沒有味道,這是因為味覺已經被剛才的酒精燒灼得麻木的緣故。
       電話又響了。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這個鈴聲是我最近才換的,多少帶有傻兮兮的自勉意味。我聽著鈴聲響到第三遍,拿起電話。
       出乎意料的是,來電顯示不是齊越。
       是韶華打來的電話。
       我接起電話,聽到她溫和的聲音。
       你沒事吧?韶華說,到家了嗎?
       還在車上呢。我說。
       你的聲音怎麼了?
       沒什麼。
       ……你哭了對嗎?
       嗯。
       傻孩子。她歎息一聲,過了片刻,我聽見她說,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嗯。晚安。
       晚安。
       我沒有立即掛斷電話,她也沒有。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都只是傾聽著電話的微弱干擾聲音。我突然覺得很安心,如同在最無助的時候枕著愛人的肩。
      謝謝你打來電話。我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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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接下去一個多月裡我都沒有再去酒吧,只是突然厭倦了那樣消磨時光的方式而已。我買了一堆影碟在家看,還買了不算太貴卻十分純正的紅酒。下班後我有時回家做飯,有時在外面隨便吃一餐,然後就縮在床上看影碟,喝半杯紅酒,刷牙睡覺。在家裡我幾乎不碰電腦,除非設計師趕出效果圖需要我在第二天之前配上文字,我才上線收一下郵件然後對著屏幕斟酌出一篇華麗無用的文稿。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很平淡,沒有驚喜也沒有創痛。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康復期。我很少想起齊越,這多半是因為我的生活本來就和他沒有太多交集的緣故。齊越是一家英國醫藥公司的銷售代表,我和他相識於朋友的朋友的生日聚會,聚會散場後天降大雨,有車一族的齊越把幾個落單的人逐一送回家,我住得最遠,也是最後一個下車的。坐在他的切諾基裡,車窗玻璃上雨水如同無休止般滑落。那時他的車裡放的,就是Hotel Carlifornia的現場版,主唱蒼涼的聲音伴隨著聽眾的尖叫和哨聲,讓整個車廂充斥著暫時遠離現實世界的遙遠情懷。我們在大雨的夜路上驅車前行,並不交談,那一刻我愛上了這個沉默的男人,從此注定三年的不斷失落。我早該記住朋友介紹齊越時說的話的,朋友曾說,這是我們的lady hunter。而我當時以為只是玩笑。
       和韶華自那天酒吧碰面之後就沒再見過,時常收到她發來的短信,都是些無傷大雅的笑話,和我們公司流行的那些黃段子相比算是稚嫩得可以。我每次都隨手打一個笑臉符號過去算是回答。人和人的緣分是很奇妙的事,有時候你遇到一個覺得可以傾心相交的人,卻終於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回歸各自的軌道,不再聯繫。我以為我和韶華也將如此,如果後來沒有發生那場意外的話。
      
       三月初,我在上班途中扭傷了腳。
       我的公司位於靠近外灘的一座老房子裡,有著大理石台階和極高的天花板。公司在三樓,電梯門是單側開合的鐵柵門,關門的時候伴隨著金屬的摩擦聲。我常遇到這樣的狀況,就是走進一樓大廳時眼看著那部電梯嘎吱吱關上門扶搖而上,電梯裡的上班族們向我投來漠然的眼神。這時我只好爬樓梯,因為等電梯蝸牛般挪回底樓再上到三樓的話鐵定遲到。
       雖說是三樓,感覺如同爬五樓無異。因為這種老建築的一層高度相當於現代建築的一層半還多。每次到了公司門口我都只有喘氣的份兒,然後忙著把考勤卡塞進打卡機裡。我就是這樣一次次在最後一分鐘裡安全上壘,不忘拋給前台女孩一個燦爛的微笑。
       然而沒有人能一直保持好運。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沒趕上電梯改走樓梯,看看表覺得有點危險,所以我兩步並作一步往樓上跑,邊跑邊慶幸自己從來沒有穿套裙的習慣,豈料樂極生悲,左腳沒踏穩梯級,霎時傳來一陣劇痛。
       我一咬牙繼續上樓,打卡鐘顯示我依然沒有遲到,例行公事地打完卡,到自己座位上打開電腦,去茶水間倒了一杯熱水,回到我的隔板造成的兩平方米私人空間時,才覺得腳痛得不太地道。
       一開始我沒有十分在意,在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因為忙碌而幾乎忘記了腳上的異樣。直到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幾乎站不起來,腳踝腫了一大圈,看起來不像我的而像是某個男性身體的一部分。我對自己苦笑一下,這就是貪戀枕頭的間接後果。接著我又高興起來,因為可以光明正大地告假回家了。
       老闆嘮叨了幾句年輕人怎麼不好好走路之類的話,在假條上簽了字。我一瘸一拐地離開公司,到樓下坐TAXI回家。我在家裡享受了一個悠長的下午,看了兩張影碟,幹掉若干零食,在夜半時分像往常一樣洗澡睡覺。扭傷的腳不時隱約作痛,但並不十分嚴重。我想明天大約就能恢復正常。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完結。
       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看,腳腫得相當驚人,一觸地就鑽心地疼,我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決定去醫院。可是我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無法行走。
       我坐在床上對自己嘿嘿冷笑一通。這種時候我才明白單身獨居女子的弊端,不過眼下不是大發感慨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找個人來送我去醫院。
       我打了個電話給韶華。
       說真的,撥通電話之前我不是沒有猶豫過。畢竟我和她的交情似乎還不到讓她跑來送我去醫院的程度。但除她之外我想不出誰可以依靠。如果打給齊越,他說不定還以為這是我企圖使他回心轉意的伎倆,而公司同事又都在上班。我記得韶華是SOHO。
       我在電話裡簡短地說我的腳受傷了,需要去醫院,可現在動彈不得。韶華沒有多餘的話,立即問我地址。我告訴她以後,掛上電話等她前來。
       坐在床上百無聊賴等韶華來的時候我轉頭環視自己的房間,覺得目前的狀態應該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牆紙是陳舊但保養良好的白底淺藍色碎花,地板光可鑒人,一角蜷縮著一個布袋沙發,就是那種裝著填充物的大袋子,你可以踢兩腳塑造成舒適的形狀再坐上去,這是我去廣州參加一個家居裝飾展會時看到然後忍不住千辛萬苦扛回來的。衣櫥和床都是木頭的,按照二十年前的審美觀被漆成厚重的顏色。電腦台上和床頭,隨處堆放著書本和CD,應該不算太過凌亂。因為關著門窗開了空調的緣故,房間裡飄蕩著老房子的味道,混合著一點我自己的味道,幾乎分辨不出來。
       看罷房間,我決定在韶華到來之前去梳洗一下,我抓了昨晚臨睡前扔在枕頭旁的大T恤套在身上,起身下床,腳部傳來的痛楚使我呻吟一聲,接下去,我幾乎是爬到洗手間的。我用一隻腳站著刷牙洗臉,還沒來得及把臉上的水珠擦乾,就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我單腳跳到門口,打開門,一眼看到微笑的韶華。她的微笑只持續了半秒,突然在臉上凝結成奇妙的表情。我意識到她在看我的腿。胸前印有Snoppy的黑色大T恤只到大腿根部,這樣子確實不太雅觀,那是因為我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到了。
       我讓她進門,剛關上門就感覺到她的手臂,溫柔有力地扶了過來。我靠在她身上衝她一笑。總的來說我是個和別人身體距離相當遙遠的人,但對韶華卻例外,也許是因為上次在半醉的狀態下已經熟悉了這種靠著她身體的感覺。
       她扶我進屋,一起在床沿坐下,然後把我的腿放在她的膝上察看,左腳腳踝這時腫得不堪入目。我看見她好看的眉微微皺了起來。怎麼弄成這樣?她問我。
       不小心扭了一下,上樓的時候。我說。當然不至於告訴她是因為遲到前的爭分奪秒。
       有沒有處理過?
       沒有。我老實答道,昨天只是有點疼,所以沒在意。
       她的眉皺得更深一些,說,你真不會照顧自己。
       我傻笑一聲。有人這樣輕聲埋怨原來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我看得出她是真的關心我而不是客套。
       你換上衣服吧,我們去醫院。韶華說,要我幫你拿衣服嗎?
       結果她幫我在衣櫥裡拿了白毛衣和灰黑色大方格子呢裙,以及白色內衣和黑色羊毛及膝長襪。我換衣服的時候她主動走出房間到玄關那邊去,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轉過身就可以避嫌。不過我欣賞她的風度,最怕有人因為大家都是女性而毫無顧忌,我從來做不到在外人面前纖毫畢露,所以在整個漫長的寄宿生年代,我都因為無法克服對公共浴室的恐懼而只能在相熟的朋友家中洗澡。
       換罷衣服,穿上一雙前端是Kitty貓形狀的家居棉拖鞋。我重又靠在韶華肩上,出門前往醫院。一路上她不時低聲和我說話,問我是否很疼。疼是當然的,不過因為借力於她,傷腳省力不少,疼痛也減緩很多。還有一層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那就是如此靠著她乘電梯坐出租車以及在醫院走廊上行走的時候,鼻端傳來她隱約的香水味道,是中性的橘香型,在冬天裡讓人感覺清新愉悅,彷彿在不覺中忘了疼痛。我想我真的是個很不合格的傷患,只顧著在她的桔子香氣裡心不在焉,不時偷眼看她姣好的側臉,並在心裡再次感歎如果我是男人一定愛上這個毫不造作的美女,以至於當坐在診室裡醫生問我姓名時我只是抬頭哦一聲,簡直狀若白癡。
       方心。方圓的方,心靈的心。韶華替我答道。她此刻正站在我身旁,一隻手輕柔地放在我肩上。
       我在心裡偷笑一聲。我通常都只會說,方便的方,心肝的心。哪有她說得那麼委婉。
       醫生看我的傷腳時毫不客氣地用手指按壓,我吃痛一驚,忍住沒有叫出聲來,條件反射地抓住韶華的胳膊,用力一掐。她的表情似乎比我還痛楚,卻也沒有吭聲。
       脫臼了。醫生簡單地診斷道,怎麼不早點來?說完給我一個輕蔑的眼神。
       我嗯啊了半天,心想還好不是骨折,卻聽到韶華立即說太好了不是骨折。我感激地對她笑笑,可惜她沒看見,她正專心地看醫生把手放在我的腳踝上摸來摸去。
       還好醫生是個老太太,否則我大概會有點心理不適。她摸索了半天,對我嚴肅道,忍著點疼。我知道她要把錯位的關節接回去,於是閉上雙眼把心一橫。醫生卻沒有立即下手,她對韶華說,你按住她,按緊點。
       韶華應了一聲,繞到我面前抱住我,這個姿勢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我坐著,而她站著,她的胸部正好自然地抵住我的頭,異樣的柔軟,我突然有種接近窒息的感覺,只好偏轉頭靠著她。
       老太太手法很利落,劇痛襲來的時候,也就那麼四五秒光景。確實疼得要命。我忍不住一口咬在韶華的胳膊上,她輕哼一聲,仍然死死抱住我。她的懷抱很溫暖。聽到老太太說好了,我輕輕從她懷中抬起臉,竟然有一絲眷戀,對那個擁抱。我大約是患了皮膚飢渴症吧,我在心裡想。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我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但韶華堅持扶著我前行,於是我繼續靠著她的肩走路。在出租車上時我們坐得相當貼近,我懶洋洋地靠在她身上不想動彈,鼻端傳來隱約的桔子甘香。突然想起軟玉溫香這個詞來,不由獨自微笑。我自己是不用香水的,她一定沒有和我同樣的感覺。
        正在恍惚之間,韶華對我說,傻丫頭,笑什麼呢?
        你真香。我說。
        哦,哪有你香。她淡然道。
        怎麼會?
        是很香啊,你。她探頭在我耳後輕嗅了一下,說,不是香水,是香皂和女孩子皮膚的味道。
        是嗎,我自己聞不到。我說。後頸因她剛才細微的觸碰而一陣麻癢,奇異的感覺。我有些分神,突然想起自己咬了她一口的事來,急忙問她是不是還疼。
        沒事的,她答道,冬天穿得多,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
        好啊,居然說我是蚊子。我笑道,讓我看看到底有沒有事。
        她固執地不肯脫下黑色長外套。我只好放棄,轉而開始別的念頭。過了片刻,我說,我們別回我家了,出去玩吧。
        你的花樣還真多。她無奈地看向我,如同看著一個任性的孩子。傷剛好就不安分了,她嗔道,不行,回家去。
        我靠著她的肩做一個不滿意的表情。其實我一直是個斯文其表的人,永遠戴著淑女的面具,但是不知為何在韶華面前我就突然露出了孩子氣的一面。我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或者,是更接近真正的自己也說不定。
        我做午飯給你吃,回去好好休息,好嗎。她低聲說。我笑著點頭,覺得倚傷賣傷實在幸福不過。
        到我家後韶華扶我在床上躺下,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需要特殊護理的病患。我說幫她一起做飯,她搖頭說不用了。我開始第N次看《刺激1995》的影碟,等著吃現成的飯菜。韶華在廚房裡不時高聲問我什麼東西放在哪裡,我喊回去,心裡隱約覺得此情此景很有家庭氣氛。
        電影放到四十分鐘的時候,韶華進來宣佈開飯。她再次拒絕我的插手,獨自把牆角的折疊式餐桌支好放在房間中央,然後端上飯菜。兩個菜一個湯,用的都是我冰箱裡現成的材料。番茄蛋湯,糖醋排骨,清炒荷蘭豆。光是顏色就讓人覺得食慾一振。我拿起筷子正準備開始吃飯,突然發現坐在一旁的韶華依然穿著黑色及膝外套,房間裡開著空調,完全沒有這副裝束的必要。我頓時有點明白過來。
        讓我看看你的胳膊。我說。
        韶華看著我的眼睛,我也固執地看回去。過了半分鐘,她歎一口氣。
        我真的不介意,你也不許介意。她說著,把外套解開往肩下一褪——原來她裡面穿的是黑色短袖貼身毛衣,我的牙印赫然留在她毫無遮蔽的左臂上。整整齊齊的兩排深紅色印子,如同隨時會滴出血來。
        我的心猛然間一疼,眼淚不停控制地湧了出來。
      
       沒見過你這麼愛哭的人。我們靠在床上從頭重看《刺激1995》的時候,韶華這樣對我說。這時她已經收拾清洗了碗筷,並把房間恢復了原狀。我任由她輕快地做完這些瑣事,輕抿著她為我倒的小半杯紅酒,有種被照顧得妥帖細緻的愉悅。
       我想讓韶華和我分享這部電影,所以從頭開始重放。這時是下午兩點,天氣晴朗,為了放影碟而拉上的印有黃色楓葉圖案的橙色窗簾,過濾了冬天下午的光線,使整個房間裡洋溢著溫暖透明的顏色。韶華一開始打算坐在我的紅色布袋上,我說我怎麼能讓客人坐在下面而自己高高盤踞呢,來來讓我們一起待在炕上吧。她笑起來說你這個江南小女人你見過炕嗎,終於還是走過來和我一起靠在床頭。
       我們喝著紅酒看那部電影。下午兩點就開始喝酒似乎不是良家婦女應該有的行為。但她這次沒有說我什麼,似乎也很享受這樣的片刻不羈。她的香味柔和地滲透在整個房間,直至我的意識深處。我從來沒有這麼放鬆過,靠著枕頭聽那個黑人男子低沉的獨白,思緒一半飄飛在電影鏡頭裡,一半飄飛在很遠的什麼地方。這大約是因為紅酒的作用。
       被妻子背叛的銀行家安迪,以殺妻的罪名被冤入獄。在監獄裡的頭兩年,他成為監獄中三個變態男子的洩慾對象。監獄裡的犯人這樣形容那三個人說,圈內人也是人,他們是禽獸。我第一次看這個部分的時候感覺異常悲哀,因為人在現實面前是如此無助,沒有童話。看到犯人們洗澡的鏡頭,我習慣性地偏轉眼神。一直不習慣正視男性裸體,與羞澀無關,只是因為覺得醜陋。無意中撞上韶華的視線,原來她也正側轉臉龐看我。我對著她笑一笑,然後我們繼續看電影。安迪和那三個男人廝打反抗的時候,韶華轉頭問我,我吸煙你不介意吧?我說當然不。她於是起身去拿包裡的香煙和打火機,我告訴她煙灰缸在書架上,她也一併取來,放在床頭櫃上,坐在我身旁點上煙。她換了香煙的牌子。Mild Seven清淡的味道悄然繚繞開來,如同熟悉的舊夢。這一次我卻沒有對香煙的渴望,心裡異常寧靜。很久沒有這樣平靜的心境了。
       韶華坐在我身旁抽完一支煙,低聲說,那幾個男人真可鄙。我點頭。我從來不覺得特別的性傾向有什麼怪異,人本來就各不相同,但是強迫別人乃至侮辱,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繼續看那部節奏緩慢卻偶有峰巒疊起的電影。安迪把警衛和典獄長鎖在廣播室外,通過擴音喇叭向全體犯人播放《費加羅的婚禮》的歌劇,高亢的女聲穿越長空,宛如不是人間的聲音。廣場上,上千名囚徒抬頭向天側耳傾聽,那場面有種蒼涼的莊嚴。韶華看到這裡輕笑一聲,如同我當時第一次目睹這一情景。我說,乾杯。於是我們輕輕碰杯,相對微笑。
       英語獨白繼續娓娓敘說,囚徒的命運峰迴路轉。最後安迪終於獲得自由。十九年,一把六英吋的石錐鑿出的逃生路,越過惡臭的三個球場長的排糞管,安迪站在暴風雨中仰天長嘯。
       如果故事就此結束,無非又是一幕美國式的英雄劇。最打動我的是後面溫情脈脈的一筆。故事的敘說者,也就是安迪的朋友瑞德,在放棄假釋機會的老年居然獲得了假釋,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適應陌生的社會,求死前,他想起安迪的話。橡樹下有個火山石,石頭下有封信。瑞德找到了那封信,還有安迪留給他的錢,然後動身來到安迪所在的墨西哥小鎮。在那裡,安迪如自己之前所說的理想一般,修好了一艘破船,等著他一同出海。日落夕陽,兩個老友在海邊重聚。景色恬靜優美宛如天堂。
       片尾曲響起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有去動手按停止鍵,兀自沉浸在電影的氛圍之中。不知何時,我們兩個人都在床上把自己伸展到最舒服的姿勢,頭抵著頭靠著枕頭,親密而舒適。我感覺到她的呼吸和體溫,安靜地在我身旁存在,還有她的桔子香氣和香煙的氣息,混合成一種讓人安心的味道,使我幾乎想就此睡去。
       音樂結束。電視屏幕定格在影碟機的初始畫面。房間裡突然一片寂靜。
       似乎是過了片刻,也有可能是良久以後,我聽見韶華叫我的名字。當時我仍然處於那種暈乎乎似睡非睡的狀態,如同被催眠一般。
       方心。她說。
       嗯?
       你睡著了?
       沒。
       她沉默。又過了一會兒,她再次輕聲喚我的名字。
       方心。
       嗯。
       我想我喜歡上你了。她說。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所以當一個人對你說喜歡的時候,我們都很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我看向韶華,她的臉離我不過十厘米,她的眼睛波光漣艷。我在心裡長歎一聲,但不知為何並未感到意外。
        抱歉,我不是同性戀。這句話在我喉嚨裡打了個轉,卻終於沒有出口。我一向不擅長拒絕和解釋,該死的優柔寡斷。於是我們僵在那裡沒有說話,如此過了大約十餘秒。
        隨即,韶華輕輕起身,穿上外套,拿起包。抱歉,她站在我床邊懇切地說,我不想給你帶來困擾。是我不好。
        我緩緩搖頭,依然說不出話來。
        韶華向我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安慰地撫摸我的臉,但終於緩慢地縮回手去。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一絲毫不掩飾的痛楚,似曾相識的眼神,卻記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我的思維從剛才起就變得異常遲鈍。
        一整個下午流溢於這個房間的溫暖氣息,在此刻蕩然無存,只餘尷尬。我不是不覺得遺憾的。但是我又該怎樣面對她呢?儘管,儘管在她對我說那句話的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震驚裡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顫抖,甜蜜而疼痛。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只是因為我已經寂寞太久的緣故。
        我走了,韶華緩緩說道,如果你不想再見到我,請告訴我。我不會再來打擾你,真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終於艱難地開口道。我只是,只是覺得有點意外。
        她露出一絲微笑,笑得很艱澀。她說,我不想你因此而討厭我的。
        怎麼會。我答道,但是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那我走了。韶華說,冰箱裡有飯菜,你晚上熱一下吃。bye。
        bye。我說,謝謝你今天照顧我。
        不用謝。她說完,悄然走出客廳,傳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防盜門咣噹一聲閉合的同時,我猛然閉上雙眼,那乾澀的聲音似乎是響在我腦海裡。
        太陽已經西移,房間裡一片昏暗,電視發出熒熒藍光。我的腦袋裡一片混亂。
        韶華刺痛的眼神從眼前閃過。我記起自己曾在何時見過同樣的眼神。
        那是在大學一年級下班學期的時候,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在花瓣飄零的櫻花樹下吻我。我的初吻。他有輕微的緊張和顫慄。但是我卻僵硬得無法回應他,我感覺到的只有突如其來的厭惡。
        對那個男孩提出分手是在那之後不久的午後。我們坐在食堂裡相對吃飯。我說對不起我想我不愛你。他抬起臉來看我,臉上的表情和剛才的韶華如出一轍。他說,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這麼說。我吻你的時候就明白了。
        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活在困惑之中。我有過其他男友,英俊的不英俊的,個性溫柔的或者缺乏細緻耐心的,全部無疾而終。從學生時代到工作後一年半,我談過不下十次短暫的戀愛。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男性恐懼症。
        我終於想起這個詞來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有過這樣的過往。是齊越讓我忘記了這一切。我曾經是個那樣無法容忍任何種類的body touch的人,直到遇見齊越。
      
        齊越被叫做Lady Hunter自然是有其理由的。在我之前,同時和之後,他都持續著和若干女孩周旋的紀錄。那不全是因為他的字典裡沒有從一而終這個字眼,我想更多的時候他的目的既非感情也不是性,他只是喜歡和不同的女孩子享受類似戀愛的氛圍,僅此而已。當我第一次發現他的不忠時,他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愛你,可我是個男人,齊越不改溫文地如此說道。我當時恨不得給他一個耳光。
        儘管我曾為他屢屢傷心欲絕,但是我們畢竟曾經有過美好的日子。他會在某個下午心血來潮載著我去西湖邊上的一個安靜茶館看著湖水喝茶,也記得在每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送上別出心裁的禮物。對於音樂美食和其它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他有著良好的品味,並且有耐心陪著我走進一家家外貿店挑選衣服,雖然我倒並不特別需要他的意見。而對我來說最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他無休止的耐心,對於我的任性脆弱和個性中所有低落陰暗的部分,他百分之百地給予了接納。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曾經是我唯一的依靠,也是他鑄造了現在這個我,這個不會大笑只會微笑的女人,優雅後面是已經麻木不仁的心。我變得堅強,從此離開他也能好好生活,為此我一直感謝他,儘管這不無諷刺。
        當然還有性。男性恐懼症,這是齊越最早對我得出的結論。他花了很長的時間來改變這一點,或許多少帶有挑戰極限的意味。他最終成功了。我成為齊越的女人,並且愛上了他。
        現在想來,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痊癒,因為齊越之後我沒有和其他人親密接觸的經歷。也許我仍然是個有著隱約心理障礙的人,不過這不是此刻的我所關心的問題。我坐在床頭,從韶華想到齊越,又從齊越想到韶華,心裡亂紛紛翻騰不止,直到這樣一個念頭突然劃過我的腦海——
        也許我本來就喜歡女人。
        突如其來的這個想法,讓我驚得幾乎一躍而起。我想起自己從兒童時代以來的所有關於深刻感情的記憶,其對像無不是我身邊親密的女伴。初中時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絕交,當時的心情幾乎可以等同於失戀。而高中時代因為父母離異的關係,我離開了從小居住的城市,以高昂的自費價格進入上海的一所高中寄宿。那時起我幾乎不曾有過特別知心的朋友,雖然我和班裡的許多同學都關係很好,在別人眼中我是個家境良好的溫和的女孩,成績平平,喜歡一個人埋頭看書,僅此而已。我開始學會隱藏內心的感受,並發現如此一來很多事都能輕鬆帶過。
        我只在齊越面前暴露過自己的另一面。然後是韶華。這兩個闖入我生活中的吸引我的存在,一個是Lady Hunter,一個毫不掩飾地向我告白,儘管我們都是女人。
        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力氣再次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比起同性戀或者異性戀,更讓我困擾的是愛情本身。會這樣想,大概已經是危險的開始也說不定。
        我躺在床上發了半天的呆也沒想出什麼結果來,然後決定起身去洗個澡。不管怎麼說,有人對自己說喜歡不是壞事,再說我也不討厭韶華,完全不討厭,還有點說不明白的喜歡。沒什麼值得特別煩心的,說不定她也只是被當時微妙的氣氛弄昏了頭。也許明天我們就能裝作什麼也沒發生般一起喝酒聊天呢。
      
        腳已經好了,失去翹班的理由,我在第二天一早重返公司上班。寫完關於兩室一廳前衛風格室內設計的煽情文字,一看鍾已經是中午十二點,我把電腦鎖定準備出去覓食。還沒走到電梯門口,手機響了。是韶華。
        坦白地說,整個上午我想過至少六次給她打電話,但最終仍因為不知從何開口而只好放棄。我很想裝作若無其事,然而完全失敗,對著效果圖竭力思索恰當的字眼的同時,眼前不時閃過她的笑容和眼神,揮之不去。
        看到手機上閃動的來電顯示,我的心臟也隨之一陣輕顫,接著馬上在心裡罵自己太缺乏鎮定。我接起電話。
        嗨,她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聽起來一如往常,並無異樣。我也嗨了一聲,嗓音卻乾澀得嚇了我自己一跳。
        到午休時間了吧。韶華說,一起吃午飯好嗎?我正好到你公司附近辦事。
        嗯……你有我公司地址?
        傻孩子,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給了我名片啊。她輕聲說。
        哦。我漫聲應道。突然有種想要逃走的心情,我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韶華。我很不擅長編造理由,而心裡的某個角落又隱約地期待著見到她。該死的優柔寡斷。我咬一下嘴唇,終於說,你在哪裡?
        我在你公司樓下。她說。
        我花了半分鐘去洗手間洗乾淨和鍵盤親密接觸了大半天的手。在洗手間半面牆大小的鏡子裡,我看見了自己。女學生般素著一張臉,長髮隨便地披散在肩上,雙眼如同喝醉般泛著微光。我很久沒有在自己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了,那是戀愛中的女人的模樣,有所期待,如花朵半開。我嚇一跳,定定凝視自己片刻,然後趕忙用濕漉漉的手掠一下頭髮快步走出去。
        韶華確實是在樓下,但並不是在我的公司門口,而是一個人站在大樓轉角的地方,手插在紅色長大衣口袋裡,眼睛看著十字路口。我第一次看見她穿黑藍白以外的顏色。向她走過去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這個紅衣女子落寞的側影將會長久烙印在我的記憶裡,站在冬天街角外灘老建築群灰暗背景前的韶華,呈現出一種脆弱而挺拔的美,在那一刻,她看上去不太像女人,卻也不像男人。她確實非常漂亮。
        我走到她跟前,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她自然地轉頭對我一笑。
        這附近我不熟。你領我去你喜歡的店吃飯吧。她說。
        我思考片刻說,好吧,不過要走點路,可以嗎。
        她說沒問題。我們沿著充滿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氣息的建築不快不慢地前行,她依然把手插在衣兜裡。風很大。我突然有種衝動,想要把手伸過去挽住她的胳膊。若是在平時,這無非是個輕而易舉的動作,但是現在我卻不能這樣做了。我開始懷念那天半醉的夜晚,倚靠在她肩上看著街燈泛出溫暖的光芒,她的側臉在橙黃色的光線裡安靜美好。她此刻用的還是那支橘味香水吧,可惜我離她太遠聞不到了。
        我滿腦子亂糟糟的念頭,直到我們走到那家東北館子門口。看見是北方菜館,她似乎有些高興,眼睛裡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我任憑她點了兩個菜一個湯,坐在她對面喝著店家送上的茶水。感覺到她的凝視,我抬頭看她,她卻立即把眼神移開。瞬間的空氣凝固。我在心裡歎了口氣,看來我們都沒有辦法忽略昨天發生的一切。
        吃飯時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只是各自默默進食。吃完飯後她點了一支煙,白色的mild seven。我看著她側轉頭打燃銀色的打火機,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時她抽的是中南海。
        似乎是讀出我的心思一般,她轉頭對我微微一笑。
        你想不想知道我問調酒的男孩子的第二個關於你的問題?她說。
        我點頭。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煙,說道,我問那孩子你是不是在戒煙,他說是。然後我問他,你以前抽什麼煙。
        哦。我說。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韶華終於抬起眼睛和我對視,我看著她,她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所有的表情都在眼睛裡。我看著她的眼睛。然後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很強烈。
        說真的,我從未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感覺。而對方是個女人這一點,更加出乎我所有可能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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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
   那天和韶華吃過午飯後我多少有些神思恍惚,以至於下午老闆走到我身後時仍然兀自對著一個韓國Flash發呆,直到聽到一聲咳嗽,我才如夢初醒。反正已經來不及切換窗口,我只好轉頭對他嬉皮笑臉地咧咧嘴。
       上次受傷的腳好了沒有?老闆似乎是很愉快地問我。
       還好還好。我說。
       你有沒有去過北京啊?他繼續不緊不慢道。
       沒去過。我老實答道。
       想去嗎?
       想。我拉長聲音說。一邊說一邊在心裡笑,不就是想讓我去出差嗎,何必用對待幼兒園孩子的語氣對我說話,當領導的人往往有這種奇怪的為人師長欲,來拿食君之祿的手下練招。
       果然,他接著說,那你去北京一次吧。和廖遠他們一起去參加展會。具體細節你可以問廖。說完,他轉身慢悠悠地踱步離開。
       我在公司內部的FICQ上找到了廖,問他什麼時候去北京。廖的回答在五秒鐘後來了。明天,他說,中午的飛機。
       我靠在椅背上吁一口氣。正在我軟弱得想要逃離的這個時候,就出現了這樣一個光明正大地逃跑的機會,這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幸運。
       晚上我在家收拾行李。內衣,幾件衣服和零碎物品,還有洗浴用品——我不習慣用賓館的東西——全部放進一個小號拉桿旅行箱裡,鬆鬆的還有大半空間。我坐在布袋沙發上思考還應該帶些什麼東西,卻一樣也想不起來。反正如果缺什麼到了北京也可以去買,這就是去城市的好處。我記得自己去年夏天在一個南方小鎮度假的經歷,當時我忘記帶防曬霜,又不喜歡墨鏡和傘這樣累贅的裝備,後來只好像個真正的南方人那樣在民居旅館裡大睡午覺,到了黃昏才出來遊蕩。那是個地面上鋪著蒼白色石板的鎮子,人們操著緩慢悠長的南方口音,食物酸而且辣,白日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那時我和齊越之間已經逐漸如履薄冰,我被看得見的裂痕和看不見的冷漠壓得總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於是請了一個星期的假獨自跑到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去旅行。之所以去那個地方是因為他曾經在那裡度過童年時光,也許我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從內心讓自己和他接近,可惜結果有些許偏差。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他正忙於新的一輪追逐遊戲,對象是我的一個同事,而他們的相識起源於某次我和那女孩逛街後三個人一起吃晚飯。說真的,我從未因此討厭那個女孩,即使當我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相當白熱化。我只是多少覺得尷尬,並因此辭去了那份工作,來到現在這家公司。
       現在想來,也是從那時起我和齊越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以前我住的是公司宿舍,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我住在他那裡。換工作使我不得不開始獨自租房,我曾想像過無數次當我有自己的一個窩並且與他共同分享的情景,可當這變成現實,我們已經不復從前。他沒有來過我的家,再後來我們分手。而我從此在新的環境裡生活下去,面對由陌生而逐漸變得熟悉的房間天花板和工作中的同事。我開始學會一個人生存下去,並且發現失戀也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雖然我曾經那麼愛他,深入刻骨。
       我坐在鬆軟的布袋沙發上,拉回脫韁的思緒,再打量一遍理好的行裝,覺得沒什麼可追加的了。晚上睡覺前我照例給自己倒了小半杯紅酒。忘了是誰說的了,所有的酗酒者都是從一杯臨睡酒開始的。這話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現在已經習慣了依賴紅酒的力量,只要半杯,我就可以輕鬆地入睡。為什麼要苛待自己呢?如果不這樣做我會一直保持可怕的清醒,在無所事事中開始失眠。不管怎麼說,對自己好一點絕對沒錯。
       第二天仍是在鬧鐘的嘶叫聲中懷著對枕頭的眷戀地醒來,出門後乘著不時停滯不前的公交車前往公司。在車上我抓著吊環漠然看著窗外熟悉的城市街景,這就是我的生活,日復一日沒有什麼不同。我發現自己開始想念韶華,想念她的笑容和眼神,這也許是很久沒有人用那樣專注含笑的眼神凝視我的緣故。注視缺乏症,我在心裡喃喃說道,然後幾乎為此笑出聲來。
       上午處理完手頭余留的一些工作後,我和另外兩個同事一起前往機場。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飛機是沒有實感的交通工具,所以如果是自己旅行我總是選擇火車。但眼下畢竟是工作。坐在飛機上等待起飛的時候,我打開登機前關掉的手機,給韶華發了一條短信,說,我出差去北京,一周後返。確認短信順利發出後,我再次關掉手機,閉上眼準備睡一覺。四周是飛機上類似賓館的氣味。兩個小時後,我將置身於另一個城市。突然很想知道韶華此刻在做什麼,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隨即消逝不見。
      
        北京並不像預想那般寒冷,看來有人說上海的陰冷比北方更為徹骨不無道理。公司參加的是每年一度的室內設計展示會,下午抵達後我們到賓館放下行李就直奔會展中心準備佈置展台,大廳裡穿梭著施工人員和像我們一樣戴著參展商牌子的人群,每個展檯面前都有人在忙著架設照明或清理場地,以及放置展示用的顯示器、資料架以及宣傳單和贈品。到處是打鑽機和吸塵器的轟鳴聲,夾雜著各地的方言和流利或生硬的英語口音。一派熱鬧景象。我突然被這陌生的繁忙打動了,覺得自己是真切地活在創造性的工作之中,並得以暫時忘卻這兩天以來的千頭萬緒。
        我們公司這次來了三個人,銷售經理廖遠和一個設計師,還有我。因為只有我一個女孩子,可以獨自住一個標準間。這讓我覺得很放鬆,無論是否熟悉的同事,要和別人共處一室,對我來說總是需要克服的體驗。在這之前我和廖算是比較熟的,因為我寫的廣告性文字總要交到他手裡把關。據說廖是新聞系畢業的,卻在此廝混,也不知算不算失意,當然這是從理想的角度來考慮,若單從報酬出發,我們公司算是響噹噹的金窩。而現今單純地追隨理想的人,大概少得很。
        當我站在屬於我們的空曠展台前,滿臉準備大幹一場的表情,問廖我現在該做什麼的時候,他正在漠然環顧四周,然後低頭看一下手錶。還有半小時我約好的人才到,他說,我們先去喝咖啡吧。
        於是我只好坐在星巴克捧著一杯檸檬味礦泉水坐在廖的對面,另一個同事被他不知派到什麼地方去了。星巴克照例流淌著低柔的音樂和無所事事的氣息。廖仔細地啜著他的熱摩卡,那玩意兒看上去就甜膩得要死。據說喜歡甜食的男人都有著溫柔敏感的心,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我不喜歡喝咖啡,但並不討厭咖啡館的氣氛,只是覺得現在的氣氛有幾分微妙,彷彿我們大老遠飛過來就是為了坐在這裡喝咖啡似的。
        我和廖的熟悉程度還不足以讓我想出此刻該說些什麼,於是只好談工作。我們的展台怎麼佈置呢?我問廖。
        你很快就會看到了,廖微笑一下道,總之相當特別。他是個算不上英俊的單眼皮男人,笑起來有種孩子氣的天真。我只好給他一個茫然的表情,心想你對我賣什麼關子呢。
        那接下去幾天我做些什麼呢?我又問廖。
        哦,很簡單,如果有人來看我們的展台,你只要請對方留名片,然後把公司簡介給對方一份。接下去對方要是有興趣談談,交給我們處理就行。
        我聽後一呆,這樣的工作請個禮儀小姐就行了。而且公司裡也不乏美女,為什麼偏偏要把靠出賣腦細胞為職的我抓來不可呢?
        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忿忿然。是我指名要你來的,他說。
        嗯?我遲疑著應道。
        展會週五上午就結束了。返程的機票訂在週日下午,那之前有兩天時間,可以在北京玩一下。你不想趁此機會放鬆一下嗎?
        聽起來不錯。我說,可為什麼是我?
        你就當我假公濟私吧,廖笑道,我想和你一起在北京度假,這樣的理由算是充分了吧?
        氣泡礦泉水似乎從我的胃裡升騰到了嗓子眼,辛辣的檸檬氣息。我盯著廖看了半天。怎麼看他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說真的,我並不討厭他。若是一個星期前說不定我還會有某種程度的感動,並慶幸上天把一個堪稱優秀的男人推到了我的面前。但是此時此刻,我心裡翻來覆去的都是韶華的影子。我的手機早已打開,上面並沒有任何來自她的信息,只有一條北京的天氣預報。我多少有些沮喪,覺得她就算出於敷衍的禮貌也該回個信息才是。
        人總是這樣,自己想要單方面逃避某個人某種心情,卻忍受不了別人的不聞不問。
      
        那天晚上,我終於實際看到廖所說的特別佈置。施工差不多花了八個小時,已近午夜。我們站在已經空蕩蕩沒有其他人的展廳裡,看著剛剛完成的屬於自己公司的展台。我長吁一口氣。他說得沒錯,確實相當特別。
        那是一個完整的三室兩廳,帶兩個浴室和一個廚房的複式結構。沒有外牆,為了方便看到內部的設計。色彩鮮艷的布藝沙發,線條簡潔的茶几和桌椅,有著紅色床單和白色枕頭的床,床頭放著一本翻開的雜誌和半杯水,彷彿主人剛剛還躺在那裡悠然地讀書。你甚至可以走上樓去在臥室裡徜徉。這一切都用鋼架構成的房間框架支撐。地板鋪設於長長的厚木板上,光可鑒人的逼真,那當然不是真的地板,而是具有地板表面的巨大積木。瓷磚也同樣是帶有防瓷磚貼面的塑料玩意兒。所有的傢俱也只是徒有其表,沙發的棉布表面下是細鋼絲構造的形狀。每一件材料和物品都有編號,施工隊有條不紊地把所有東西從箱子裡拿出拼裝,很顯然這一套程序他們早已瞭然於胸。如同搭建玩具屋般,他們把一個家憑空建起,連水龍頭也像模像樣地锃亮。
        一切完成以後,廖打開位於隱蔽角落的電線總開關。兩層虛擬樓閣裡所有的燈同時亮起,不同的顏色,質地,光芒,那些光在剎那間讓我有幾分對自己所處時空的迷茫。那幾乎就是我心目中的家。我們所有的人,我和廖以及設計師,還有施工隊的七八個人,全部站在這一景象面前屏息凝神。彷彿是過了良久,我聽見站在我身旁的廖低聲說,喜歡嗎?
        我知道他是在問我,此情此景面前這個問題顯得有點荒謬,讓我覺得有點像是男人領女人看樣板房時的詢問。小心翼翼裡帶著掩飾不住的自得。但我終於忍住了刻薄,回答他說,喜歡。
        這樣說也許只是為了那一剎的感覺,燈光帶來的溫暖,和這個曖昧的問題本身,讓我不忍破壞這個男人片刻的天真。他想必也沉醉在自己營造的夢境裡。
        廖隨即又恢復了公事公辦狀,開始指揮工人們收拾殘局。你可以先回去,他對我說,明天九點半到這裡來集合,做一些準備,十點展會開幕。
        我點點頭,心想反正我也插不上手,不如回賓館養精蓄銳。走出展廳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在空曠的展覽大廳裡,其它展台都靜悄悄地暗著,只有我們的空中樓閣明亮地聳立,不知為何蕩漾出一種寂寥的氣息。廖站在模型屋的一樓客廳中,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著什麼。距離使我發現他原來是個身形不錯的男人。但這與我何干呢,想到此不由在心裡笑自己半秒。我走出展廳,坐上出租車返回賓館,窗外是北京的夜空,被燈光照得微明的顏色,卻不像上海那樣泛紅。我想起岑的酒吧,不知道韶華是不是坐在那裡,如果她在那裡,看見窗外的天空,也是和我所見不一樣的顏色。
        我覺得自己的念頭過於無稽了,於是打住。回到賓館後洗了個澡,倒頭就睡。本以為會不習慣枕頭,但畢竟是累了,居然很快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手機的聲音吵醒的。習慣性地去按手機上的取消鬧鈴,卻發現不是鬧鐘而是電話。才八點過幾分而已,我的鬧鐘設定是八點四十五分。
        電話是韶華打來的。
        我還沒完全醒,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
        耳邊立即響起她一如往常明朗帶笑的聲音。嗨,她說,我吵醒你了?
        是呀。你可真會挑時間。我窩在被窩裡把電話抵在耳朵下說。不管怎樣,聽到她的聲音這一點讓我莫名地愉快,儘管現在距我告訴她我要去北京已經過了二十幾個小時。
        抱歉抱歉,可是我忍不住要告訴你。她說。她後面的一句話突然被一陣背景噪音淹沒了,讓我一下子無法聽清。她似乎是在大街上。
        你說什麼?我說,我聽不清。
        我在北京。她笑著說道,剛下火車。
        我一下子驚得清醒過來。你說什麼?我問。
        我在北京。和你在一個城市。
        我啊了一聲,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大腦如同電腦當機時的藍屏一樣,一片靜止的藍色,出不來信號。
        意外嗎?韶華問我。
        嗯。有點。
        告訴我你住的賓館。她柔聲說。我拿起枕邊的賓館指南,把賓館名稱和地址告訴她。
        你住幾號房?
        我猶豫片刻,還是道出房間號碼。
        Ok。一會兒見。韶華說完這句話,乾脆利落地掛上電話。我維持著握住電話的姿勢,半響才回過神來。手機上顯示現在是八點十分,距離我出門還有半個多小時。見一面就見一面吧,畢竟在另一個城市相聚算是想當不易,但我總覺得隱約不妥,卻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想。
        我跳下床拉開厚重的窗簾,只留下白色窗紗。窗外是陽光燦爛的天氣。我對著北京和上海無異的早晨天空伸了個懶腰,突然這才反應了過來。
        韶華沒說她為什麼要來。她似乎是為我而來的,如果我此刻殘留的判斷力還算準確的話。
      
        我在漾著賓館味道的浴室裡匆匆洗了個澡,從家裡帶來的海藻浴乳散發出平和的香氣,讓我的心情多少平息下來。我一向對氣味太過敏感,因此總是不厭其煩地營造熟悉的味道,惟其如此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安全感。不過說到底,把安全感建立在最不可靠的氣味上,大概本來就算不上英明的行為。
        洗漱完畢,我換上紫灰色襯衫和灰黑色褲子,靠在床頭胡亂開了一個頻道看著電視。電視上照例充斥著蠱惑或無聊的廣告。廣告時間結束後開始放一部國產古裝片,我還沒弄明白是哪個朝代,就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我下床走過去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韶華,而是一大把明艷的黃色向日葵。韶華捧著那把巨大的花束站在門外,對我微笑。
        我笑起來,並且歎氣。有多久沒有收到過花了呢?我幾乎忍不住要給她一個擁抱,可惜我們中間隔著那束礙事的花。
        我說謝謝,側身讓她進屋,韶華把花放在床前的矮几上。葵花明亮的黃色在早晨的陽光裡看來很是悅目。她在床沿坐下,仍然滿臉笑意,不說話,只是注視著我。我回到床頭坐下,像剛才一樣伸展開雙腿,心裡隱約覺得這姿勢有點肆無忌憚,卻也懶得換姿勢。沉默片刻後,我盡可能漫不經心地問她,你怎麼突然跑到北京來了?
        她沒有回答,反倒問我,你是第一次來北京吧?
        嗯。
        那等你有空時我帶你好好玩一下。我以前在這裡讀書,待了四年,絕對有資格做嚮導。
        好呀。不過我大概要到週末才有空。你這次停留多久?
        韶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說,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停了半秒才答道,嗯。
        隨即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花很漂亮,我說,你在來的路上買的?
        沒錯。不過不是在從火車站來的路上。她偏偏頭俏皮地一笑,說,是在上海買的。
        我拿起那束花珍愛地看了一眼。很沉。這麼大的花束,又長,拿起來相當不易。她竟然從上海帶過來。我歎一口氣。
        北京也可以買到花呀。最後我只是這麼說。
        不是特意買的。韶華輕快地說,只是在從家裡去火車站的路上無意中看到了,覺得你會喜歡,於是帶過來。
        你坐的是硬臥嗎?我問她。
        沒買到硬臥,我坐硬座過來的。她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的心裡突然掠過一絲疼惜,我看著她依然神采飛揚的眼睛,還有兩頰明媚如常的酒窩。人非草木。我很想輕輕地抱抱她,只是想這麼做,並沒有明確的理由。但是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只是說,你累了吧,要不就在這裡洗個澡休息一下。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把手往身後床上一撐,踢掉鞋子,隨即躺倒在床上。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腳尖幾乎觸及她的身體,我們成九十度角橫在床上。我縮了縮腳。她側過臉來看我,眼裡充滿某種情緒,讓我的心大力跳了一下。我立即移開視線。
        那我上班去了。我說著起身下床,穿上黑色平跟鞋,拿起挎包。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短信聯繫,我輕聲說。
        經過她身旁時,我蹲下身把她踢到一旁的鞋子理好,又把賓館的拖鞋放在床旁。站起來時我有點暈眩,大約是睡眠不足有點低血糖所致。就在這時,我突然被她一把拉了過去。她不知何時坐了起來,而我猝不及防地跌在了她的懷裡。她的橘子香氣強烈地充滿了我周圍的空氣,甜香如夢。
        她的呼吸抵住我的臉,暖暖的輕癢。她在我耳邊開口說話,聲音有輕微的顫抖。
        你知道嗎,我從剛才看到你,就一直想這麼做。想把你抱在懷裡。
        嗯。
        你怎麼可以一直這麼矜持這麼冷靜。她把頭埋在我頸間說,要是你不接受,就直接拒絕我吧。免得現在這樣若即若離地讓我難受。
        我……
        你討厭我嗎?
        我搖頭。
        那麼,有沒有一點點喜歡?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我說,我不清楚自己怎麼想,但是,我覺得你很特別。
        她孩子氣地勒緊我的腰,她抱得那麼緊,以至於我立即感覺到她柔軟的曲線,微妙地和我的身體貼在一起,幾乎沒有間隙。思維頓時有瞬間的停頓。天,這是什麼樣的感受。在那個瞬間,我知道自己應該推開她的,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有時候,瞬間的遲疑,就會注定一切。
      
        嚴格地說,那天早上我和韶華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但是也並非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抱住我大約半分鐘後,忽然歎了口氣,緩緩把我放開。我站起身,拿不定主意該說點什麼,她的幽香仍然縈繞在鼻端,揮之不去。我們在透過白色窗紗濾進來的晨光裡對望良久,最後還是她先開口。
        你去上班吧,她說,等你下班我們一起去吃飯。
        我嗯了一聲,走出門去。直到帶上房門,我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不動聲色卻又讓人無法忽略。我勉強壓下紛亂的心緒,匆匆上了出租車,直奔展覽中心。
        廖和設計師已經到了。我們開了一個簡短的會。說是開會,不過是坐在Starbucks裡分發一下主辦商提供的午餐券和胸卡。這時周圍坐的大都是參展成員,比起旁邊一桌對著筆記本電腦頻頻點頭的日本人和不遠處大聲講著英語的香港人,我們算是很沒有專業氣氛的一夥。一想到自己的展台,我們三個人不由得齊齊面露詭異笑容。
        十點整。展會開幕。觀眾們陸續湧入。很快我們的展台就被圍得水洩不通,當然,以看熱鬧的人居多。廖和設計師悠然地坐在一旁等著尋求合作或客戶的來訪者,而我忙得不可開交。很多人不怕麻煩地擠進人群,走到我面前問有沒有資料或者禮品。我帶著一個已經僵在臉上的笑容說著套話。您能否留一張名片,謝謝,這是我們公司的簡介,謝謝,沒有禮品,謝謝。似乎這些成年人來看展示會不是為了商機而是為了廉價的小禮品,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不一會兒,廖他們也開始忙碌起來。前來詢問的人各各不同,有的一望即知沒什麼誠意,即便如此還是要認真回答對方提出的中肯或荒謬的問題。我側耳聽著廖一本正經地和一個口音濃重的大叔對答,心裡忍不住暗自好笑。
        忙碌的間隙裡廖跑出去買了飲料回來,給他們自己買了可樂,遞到我手裡的是礦泉水。細心的男人。我確實一向只喝水。
        累的話就到後面去休息一下。廖說,我來頂你。
        謝謝,現在還不用。我問他,可有收穫?
        通常來說展會當時立即拿到項目的可能性不高。他答道,關鍵是給別人留下良好的深刻印象,這一點我們已經做到了。如果有單子拿,簡直和買彩票中彩差不多。
        那如果有,你要請客吃飯。我笑道。
        沒問題。廖愉快地說,就算沒有,我也一定要請你吃飯的。他說話時喜歡凝視人的雙眼,這一點很像韶華。但是他讓我感到些微的拘謹,完全沒有被韶華凝視時那種複雜微妙的震動。我喝了一口冰涼的礦泉水,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群,心想韶華此刻大約是入睡了,坐徹夜的火車應該是很疲倦的。我試圖想像她在我的賓館房間睡著的樣子,然後隱約覺得自己的想法過於危險,於是不再想下去。好在忙碌持續著,讓我無暇分心,而時間就這樣很快過去,轉眼已到下午五點,第一天的展會結束。我們收穫了一大堆名片,送出去上百份資料,我的雙腿和腰站得酸疼,廖他們也一副疲倦的神態。
        廖說,先回賓館休整一下吧。方心,七點左右我再聯絡你,大家一起吃晚飯。
        我知道他指的是三個人,但還是很快地拒絕道,抱歉,你們吃吧,我晚上約了一個朋友。看到他質疑的眼神,我又補充說,是以前的同學,現在在北京工作的。
        那好吧。你照顧好自己。別玩太晚,明天還有工作。他說。我在心裡擺一個不屑的表情,我知道他只是想表示一下體貼,可惜我最不喜歡男人絮絮叨叨,這純粹只是個人偏見所致。
        回到賓館時我站在自己房門口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敲了敲門再用房卡開門。一開門就看到韶華站在門口,她的笑臉讓我的疲倦頓時一掃而空。
        睡醒了?我問她。
        早醒了。她說,一直在等你回來呢。
        賓館房間仍是我離開前的狀態,井井有條的賓館氣息。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就是多了一個淺藍色磨砂細腰闊腹花瓶,韶華帶來的花正在裡面舒展著長長的枝條。我在心裡輕歎一聲,看來我的行李會因為這個脆弱的大傢伙而變得相當棘手。但那確實是美麗的景象,燈光下半透明藍色花瓶裡的金黃色葵花,飽滿的愉悅的顏色。
        去哪裡吃飯?我洗罷臉出來問韶華。
        你喜歡吃什麼?她說,我這裡有一大串候選餐廳的名單,就看你決定了。
        我不挑食的。我說,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你。韶華注視著我笑道。似乎是玩笑,卻又不像。我的臉忽地熱辣辣起來,不僅僅是因為尷尬。
        而她卻似乎沒說過這句話一樣,站起身來說,去吃飯吧,我餓壞啦。
      
       結果那天我們吃的是粵菜。到了北京卻不吃北京烤鴨,換了別人也許會覺得有些奇怪。但是我不喜歡油膩的食物,而韶華聲稱自己也不喜歡烤鴨,最後我們幾乎是同時說,那就去喝湯吧。
        我們兩個人坐在飯店大堂裡,專心致志地對付面前的食物,周圍是中式餐館素有的嘈雜。熱鬧的生活的感覺。我這才發現,自己幾乎不曾在這樣的環境中吃過飯。平時一個人當然不會特意跑到餐館裡來吃飯,公司有飯局時,又都是包廂。至於以前和齊越在一起的時候,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經常去吃越南菜日本菜,偶爾吃一次中餐,也是在安靜的西餐廳式的環境裡,從來沒有被這樣的喧囂環繞過。這多少是因為齊越近乎偏執地愛安靜的緣故,所以每當我情緒不佳和他無話可說,就只好在若有若無的餐廳音樂裡瞪著桌布。要是他當時懂得帶我來這樣熙熙攘攘的地方分散注意力,也許最後不會每次都不歡而散吧。
        想到齊越我又一次發覺自己的心態已經平靜得近乎冷漠。這讓我多少對自己有點失望。好在湯很美味,讓我重新愉快起來。
        吃完飯韶華利落地付賬,我沒有客氣承讓,因為她做這一切看來有種異樣的自然。就像之前她拿過我的大衣給服務生掛起,為我拉好椅子,點菜時低聲向我徵詢,她做這些瑣事非常嫻熟,如同一個經常和女性單獨吃飯的男人。
        因為吃得太飽,我們決定先走一會兒路。我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和韶華並肩走著。北京的街道長得幾乎沒有盡頭一般,路燈筆直地向前延伸出去,形成兩道光邊。風有些冷。我這才有些實感,自己確實是在異地,並因此生出些許淡的感慨。我轉頭看韶華,她也正在看我,對我微微一笑,兩頰漾起深深的酒窩。我們沒有喝酒,所以我當然也就沒有理由靠著她的肩行走。我突然有點惆悵,而且有點說不出的期待。想起早上被她擁入懷中的瞬間,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
        走了一段路,我們乘上TAXI回賓館。食物的熱量使得我有幾分慵倦的睡意,我把頭偏在車座的靠背上,閉上雙眼。閉著眼我也能明確無誤地感覺到坐在我身旁的韶華的存在,那是比氣味或觸覺更無法形容的感覺。只是感覺而已。如同有看不見的觸角彼此輕微觸碰一般。
        不知何時起,她輕輕握住我的一隻手,她的手並不特別柔軟,只是纖細,骨骼修長。我感覺到她用手指輕輕摩娑我的手,從指尖到手心,往復不休。我仍然閉著眼,那種感觸裡滿是溫柔。久違的溫柔,讓我幾乎落淚。
        回到房間後我洗了很長時間的熱水澡。一方面是為了借此消除疲倦,一方面是想要對自己目前的狀態理出頭緒。想來想去只覺得腦子裡更加亂不可擋。我們現在是住在同一個房間裡。這樣下去怎麼看都只會發生一件事情,那就是做愛。
        如果換了別人,也許現在首先想到的是韶華和我一樣是個女人。但是對我來說,她是女人這一點倒不是那麼重要,不是說不重要,而是比起她是女人這一點,我更加介意的是其它的東西。
        例如,我是否愛她。
        現在還來考慮愛情和身體的關係,我知道自己已經遠遠落後於時代的一般觀念。可我只能是我。我就是這麼無可救藥地相信一些被人遺棄的東西,並且試圖堅持。而韶華也正是為了這樣的我而來。
        我為她傾倒,從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起。我只是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愛情。
        接受一份感情,要比拒絕來得容易。我對自己說。
        那麼你能夠經得起再一次被傷害嗎?我問自己。
        我想我快要瘋了,或者在那之前,因為過多的蒸汽而昏死過去。
        所以最後當我帶著滿腹心事不得不從浴室裡出來而看到韶華已經睡著的時候,我說不出自己的感覺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
        她居然真的睡著了。還穿著仔褲就那麼歪倒在床上。開著電視。
        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這麼放肆地看她,而不用擔心被她熾熱的目光逼視。當然會有幾分竊喜。我關掉電視和燈,只留了床頭燈,在微黃的光線下,悄悄在她身旁坐下,仔細端詳她。
        她秀氣的眉精心修過,睫毛很長,鼻子小巧挺拔,兩腮有一點嬰兒肥,相當可愛,嘴唇飽滿,沒有用唇膏,微微地張著。她睡著的樣子比清醒時要小很多,毫無防備的天真。我忍不住低頭輕吻一下她的面頰。
        她沒醒。只是雙唇動了一下,睫毛輕顫,慵懶如貓。我用手理一下她耳邊的卷髮,在她身旁躺下。我想在她醒來之前就這樣躺一會兒,儘管這樣做似乎有點傻氣。也許是因為洗澡太久的緣故,我的意識漸漸鈍重起來,睡意如同一張網,輕柔地從天花板落下,包裹住我的全身。
      
        很少有的,清晨,我在手機鬧鈴響之前醒來。在睜開雙眼之前,我知道自己是在一個人的懷裡。而那個人是韶華。
        我毅然決然地睜開眼睛,隨即,韶華的聲音從我的頭部上方傳來。醒了?她輕聲問我。我發現自己依偎在她肩上,一隻手環繞在她腰部。親密無間的姿勢。房間窗簾緊閉,看不出外面天是否亮了,床頭的檯燈給房間一角打出柔和的光與影。我們身上穿的是昨晚入睡前的衣服,她是黑毛衣和仔褲,我是帶有流氓兔圖案的棉布睡衣褲。我們就這樣抱著睡了一夜。
        我含糊地對她唔了一聲。我知道自己應該把手移開起床,但身體跟不上意識,再說眼下枕著她的肩很是愜意。我只是稍稍挪了一下使自己更舒服一些。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抱著入睡了,我不由得貪戀這樣的感覺。
        她的手輕輕移到我臉上,往上托了托。於是我和她得以相對而望。她眼睛裡滿是溫柔的笑意。
        做什麼好夢了?韶華說。
        我不記得有沒有做夢,我懶洋洋道,你怎麼知道我有沒有做好夢?
        你呀。半夜裡一個人笑個不停。笑得可暢懷了。我當時真想把你叫醒問你做了什麼夢,又不忍心。她笑道。
        哦?原來我這麼癡呆呀,沒把你嚇著?
        怎麼會。
        你醒了很久了?
        沒多久。
        一直在看我?
        嗯。
        我微笑起來,說,糟了糟了,我那麼難看的睡相,全讓你看了去。
        才沒有。你睡著的樣子可愛死了。讓人恨不得咬你一口。
        你也一樣。
        啊?你也看我睡覺了?賴皮。
        又沒規定不讓看。我不服氣道。
        我們象小孩子一樣笑作一團。就在這時,手機鬧鈴突然不識趣地響了起來。我起身下床在包裡找到了手機停下鬧鈴,然後順勢拉開窗簾,本以為會是像昨天一樣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卻只見窗外一片灰白色,我愣了一下。
        韶華卻在我身後大叫起來。下雪啦,她說。
        我們用了最快的速度洗漱換衣服,然後急忙來到賓館門外。天上下著小雪。地上已經積了白白的一層,不很厚,但畢竟是雪。我站在賓館前的廣場上仰頭看著天空,忍不住又笑又叫。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雪!我對韶華喊道。
        來,我領你去一個地方。她一把拉過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天壇。
        雖然是下雪的早上,但天壇公園裡還是看得到零落的人影,大都是早鍛煉的老人,幾乎沒有遊客。很冷。呵氣成白。走在飄飛的小雪中,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李中少了手套真是不夠明智,但反正也無所謂了。
        韶華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衣兜裡,靠著她的半邊身體和一隻手都多少有些暖意,而另一邊身體則很快冷得麻木了。我們沿著公園長長的甬道一直前行,走到天壇跟前。
        我曾經無數次在電視上看到過天壇,實際看到時,雪中的天壇有很大的不同。積雪的圓形梯級構成的古代祭壇,充滿了潔白的肅穆之意。我們一步步走了上去,站在最高一層之上。這就是傳說中那塊會把聲音放大的石頭了。我試圖回憶以前看過的關於天壇的文字,但記憶太過模糊了,只有韶華的手和眼神明確無誤。
        喊吧。她說。
        喊什麼?
        隨便什麼。
        我笑了笑,思考片刻。
        北京你早——我喊道。
        北京你早你早你早——天壇轟然響應道。
        我大笑起來,轉頭看韶華。輪到你了,我說。
        她看一眼天空,看一眼周圍,又看一眼我。然後她彷彿是用盡全身力量大喊——
        方心我愛你——
        方心我愛你愛你愛你——
        四面八方都響起這句告白。在那一刻,我想我是真的感動。不假思索地,我湊過去輕吻一下她的面頰,韶華作出一個震動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我們走下天壇,她的手指悄然換了一個姿勢,將手指穿過我的。十指緊扣。這個動作讓我想起齊越說過的一句話。
        你知道嗎,齊越說,十指相扣是最容易喪失溫度的姿勢,但是戀人們喜歡這樣,因為這個動作是最接近彼此的。他說這話時,我們正牽著手走過冬日的街頭,那時我們的行走方式,和現在的我與韶華完全一樣。
        
        去天壇的那天夜裡,我成了韶華的女人。
        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說法,因為就純粹的性的意義而言,我是被擁有的一方。所以我想還是這樣說比較恰如其分。
        我將不會忘記那個夜晚,直到死亡。雖然,在我目前為止不算太長的生命歷程裡,這其實並非最好的一夜,但絕對是最深刻的一夜,從各種意義而言都是如此。
        那天我們仍和前一天一樣,等我結束工作後,出去吃了愉快的一餐,接著回賓館休息。她先去洗了澡,然後是我。洗完澡的兩個人穿著各自的睡衣,靠在兩張床上各自看著電視,都有些心不在焉。房間裡飄浮著類似於曖昧的空氣,漸漸變得粘滯沉重。我不敢看她,只是盯著電視屏幕,實際上卻完全不知道電視上在演些什麼。我幾乎可以聽到時間卡嚓卡嚓移動的聲音,然而這當然是我固執的幻覺,因為房間裡並沒有鐘錶。
        最後是韶華先開口。
        我想抱著你睡,可以嗎?她的聲音飄忽地傳來,低而沒有把握的聲音,焦灼的溫柔的。
        嗯。我應道。我沒有動,她也沒有。又過了一會兒,她慢慢下床走到我的床邊,在我身旁躺下。我輕輕側身靠在她肩上。兩個人都很僵硬,雖然相偎著,卻一點兒也不舒服。
        我聽到她輕歎一聲。
        方心,她低聲喚我的名字。
        嗯。
        你知道嗎,她緩慢地說,做一個愛女人的女人,本來就有很多痛苦。而如果你偏巧愛上一個異性戀女子,那是更大的痛苦。
        為什麼這麼說?
        就好像我現在,這樣抱著你,卻不敢也不能更進一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不說話。我緩緩伸出一隻手抱住她,直到我的臉抵住她的胸。溫暖的柔軟。一種類似醉意的感覺從意識深處湧上來。我知道我們之間此刻幾乎沒有間隙。我想她也同樣能體會這一點。
        她也緩緩伸出手,開始輕撫我的頭髮,我的耳朵,我的臉,最後停留在我的唇。顫抖的手指讓我有被親吻的慾望。我輕輕碰一下她的手指。我想我的唇一定燙得要命。
        你這個小魔女,她低下頭在我耳邊低喃,你真的不怕嗎。她開始吻我。這是我的生命裡第三個吻我的人。第一個是大學男友,第二個是齊越。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我能接受齊越卻無法接受別人。我曾經困惑自己是否還能接受任何人的身體。坦白地說,我為此感到恐懼。
        然而韶華的吻讓我暈眩,那麼柔軟的充滿慾念的糾纏。在那個吻裡,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滾燙,並且開始迅速地決堤。我的手滑到她的衣服裡面,她的皮膚很光滑,幾乎像我一樣滾熱。她的舌尖靈巧地滑過我的耳垂,頸項,肩窩,及至我最柔軟之處。在她的吻裡,我開始融化,堅挺,潮濕。慾望蔓延,如黑暗本身將我吞噬。不知何時電視和燈都被她關掉,世界只剩下她和我自己。一樣柔軟,堅挺,潮濕,一樣散發我慣用的浴乳的海藻香氣,混合著她自身的清淡的氣味。氣味,感覺,溫度,都在每一寸肌膚裡糾纏著彼此吞噬著。我聽見自己模糊地呻吟,身體深處的熱尖銳地燃燒起來,我就是慾望本身,在她的撫摸和吻裡升騰。
        她抵住我的身體,我們最敏感的部位貼合在一起。頓時,我的呻吟更劇烈起來,幾乎無法控制。天,這是什麼樣的感受。如果不是實際經歷,我真是完全無法想像,原來一個女人也可以讓我這樣渴,這樣快樂。
        你想我怎麼要你,寶貝?她在我耳邊絮語。此刻,就連她的呼吸也讓我一陣顫慄。
        為什麼是我?我無力地狂亂地問她。為什麼會愛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沿著我的咽喉一路吻下去。愛就愛了,就是這樣,就像我們現在這樣。我們正在愛,不是嗎?
        嗯……我說。我想說些什麼,或者問些什麼,然而我無法再繼續思維了。高潮突然毫無預期地到來,淹沒了我。
        那天夜裡我們縱情糾纏,直至凌晨才昏昏睡去。她要了我很多次,而我一次次被她重新挑起慾望,癲狂得讓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更讓我害怕的是在那天夜裡漸漸變得清晰的另一重慾望,我發現自己渴望得到她,如同她得到我一般。然而不知是出於有意或無意,她巧妙地避免了我的任何嘗試。那一夜,我終於倦極睡去。我們光潔的相似的身體重疊著纏繞著睡在一起,窗簾緊閉,我不知道窗外是否在下雪。世界很安靜。彷彿只有我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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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
   第二天早上,我在鏡子裡對著頸上的吻痕發了半天的呆。鏡子裡的我有種憔悴的神氣,唯獨眼睛朦朧地幽亮。那是戀愛中的女人的眼神,我有多久沒有在自己眼中看到這樣的光彩了呢?
       我想我不是同性戀。但是我喜歡韶華。這與性別無關,只是因為她恰好是女性。我在心裡對自己如此說了一通之後,從行李箱裡拿出淺灰色套裝穿上,仔細確認襯衫領口沒有洩漏我的秘密。我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和包,轉頭看看韶華,她在我起身時醒來過一次,現在又睡著了,蜷著身子裹緊被子,臉上有種天真的神氣。我低頭輕吻她的面頰,正打算悄悄離開,她卻立即醒了過來,伸出兩條光潔的手臂環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肩上。
       不准你走。她孩子氣地嗔道。
       乖,我得去上班了。我抱著她說,下了班我就回來。
       我會想你的。
       我也會。你好好睡一覺,醒了以後給我打個電話,好嗎?
       嗯。你也很睏吧,上班的時候可別睡著了。
       呵這我可很難保證了。我說,睡吧,我走了,bye。
       Bye。她躺回床上說。她的手臂仍然露在外面,我幫她把被子掖好,向外走去。走到門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她也正看著我。我對她一笑,又說了聲bye,轉身離開。
       站在展廳裡繼續著機械式的酬賓工作時,我的思維漫無目的地游弋於回憶之中,亂紛紛地沒有焦點,只有許多過去的碎片在眼前跳過。我實在是心不在焉,以至於廖在我身旁站了很久我才驚覺到他的存在。
       我嚇一跳,瞪著這個比我高大半個頭的男人。他此時正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
       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什麼。他說,今晚你還要和同學一起出去?
       大概吧。我答道,隨即故意扯開話題說,今天人好像沒有前兩天多了呢。
       展會都是這樣,到後面就沒什麼人了。但是真正有誠意的客戶通常會在最後一兩天來看。所以也不能掉以輕心。廖說。他一談起工作就很認真,如果要評本公司最敬業員工,我一定投他一票。我隨意和他談著工作的事,眼睛在展廳裡漂移,各個展台的工作人員大都顯出一幅鬆懈的神氣,三三兩兩的參觀者在展廳裡漫步或停留,廖所言不差,今天來的參觀者看起來都比較專業,不像前兩天一樣有很多看熱鬧的人。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韶華。她正站在不遠處一家德國衛浴展台的藍色燈箱前,微笑著朝這邊看過來。她的大衣挽在手上,身上是半休閒款式的黑西裝和墨藍色仔褲,有那麼一點兒雅痞的味道。我差點脫口叫她的名字,卻又突然有片刻的猶豫。
       韶華落落大方地走近前來,對我嗨了一聲。
       我對她笑一下。廖站在我身旁,絲毫沒有走開的意思。
       我到附近辦事,順便來看看你。韶華說。你們的展台真特別,可以進來看看嗎?
       當然可以,來,我領你到樓上走一圈。我說著,繞過廖走到她跟前,轉頭給廖一個微笑,說,幫我頂一下可以嗎?
       廖點頭。我和韶華順著金屬結構的樓梯走到二樓,在舞台布景般四面皆空的房間裡徜徉。
       我一直在等你電話,還想著你可真能睡,一直也沒打過來。我笑道。
       其實你走以後我怎麼也睡不著,所以起床出來走走,我特別想來看看你工作的樣子,她停頓一下說,沒有妨礙你吧?
       怎麼會?你來我很高興。
       我們看了一圈展台佈置後,我送她走出展覽中心,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我對她說,今晚我可能要和同事一起吃飯。
       來北京後還沒和他們一起吃過飯,不太好。就一次,可以嗎?我說。
       當然可以。她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說,你的那個同事是個不錯的男人。
       你怎麼知道他不錯?我揚一下眉說。
       直覺而已。她笑。
       你的直覺還告訴你什麼?我也笑。
       告訴我有情敵出現。她悠然道,不過我不怕,說著,她湊近我的耳旁低聲道,因為我相信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
       我的耳朵刷地熱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她說的話,還是因為她溫熱的呼吸。
      
       我回到展台時廖似乎是隨意地問我韶華是不是我之前說的同學,我說沒錯。謊言就是這樣,一旦開頭就只有繼續下去。大多數時候我總是避免說謊,這是因為我討厭掩飾,無論是否出於善意或膽怯。可是這次只好繼續編造我的謊言了,有一點點自我厭惡。我站在放著公司簡介的服務台前冷漠地想,如果我對廖說那是我的愛人,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表情。這個念頭多少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結果我沒有和廖他們一起吃晚飯。原因是設計師去見他的網友,還硬要拖上廖一起去。我在心裡曬笑設計這個展台的男人,他今年應該是二十九歲了,還見什麼網友,而且據說是上個月才認識的。離開展覽中心時,廖一臉不太情願的表情被他拖走,我頓時感到心裡一陣輕鬆,打了個電話給韶華說,出來吃飯吧,我落單啦。她在電話另一端發出愉快的笑聲,說好。
       在飯桌上坐在韶華對面感覺到她笑意盈盈的注視時,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被愛的感覺讓人放鬆而溫暖,並且得以不思不想。我真的沒有想太多,關於將來以及其它,我只是盡情享受這片刻的歡愉。人活一世,又能有多少這樣的時刻呢?
       你真美。韶華在各個瞬間不斷地對我說。
       你也很美。我說。她的臉上散發著愛人才有的光華,那種光強烈地攫住了我,讓我忍不住凝神看她,偷偷看她,有意無意地總是看著她,直到她在我耳邊邪邪地輕笑道,你再這樣看我,我就吃了你。此話又讓我臉上一陣滾熱。
       說真的,我並非完全沒有罪惡感,當我們再次接觸到彼此光滑的身體時,我問自己,這樣有沒有將來呢?我們並不是在歐洲。兩情相悅不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難道真的可以就這樣過一生?
       但是很快,洶湧而來的迷亂讓我忘了這些複雜的問題。不管怎樣,我知道自己能夠確定的,只有現在,只有和她溫柔狂亂的接觸。
       週四和週五就這樣迅速地過去了。週五上午展會殺青,我們在展覽中心等著廖請來的施工隊有條不紊地把整個展台拆掉。拆展台比當初搭建時快得多,下午一點,我們的工作終告完成。三個人都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之感。廖說,先回去休息吧,晚上一起吃飯,這次誰也不准找理由開溜。
       我和設計師應了一聲。他和網友的見面以悲壯的見光死收場,他回來後繪聲繪色地說對方是個恐龍,而廖只是淡淡地說,你不喜歡人家也別這樣毀一個女孩子。我問他們,那麼後來你們吃了飯就走人了?兩個男人居然沒有統一口徑,廖搖頭設計師點頭,我意識到再問下去太過隱私,於是不再說話。
       我和韶華在北京的商場裡閒逛了一個下午,她買了一條色彩艷麗斑駁的披肩,堅持送給我。
       你總是穿黑白灰,我要改變一下你的風格。韶華說。
       你不也是只穿藍色,我本來想這麼說,但又覺得無從辯駁。她確實有很好的品位,深深淺淺的藍色總是無懈可擊地優雅大方。我想起她說過自己是做廣告平面設計的。她選的披肩相當漂亮,我只是覺得自己缺乏使用它的場合,有點浪費它不菲的價格。
       站在賽特某個專櫃旁等她試衣服出來的時候我接到廖的電話。訂好餐廳了,他簡短地說,告訴我時間地點後,他掛上電話。風格很是乾脆。
       韶華沒買到心儀的衣服,我們又去找了一個咖啡館歇腳,我仍是喝礦泉水,她喝拿鐵,肉桂的香味若有若無地在空氣中蕩漾。看看差不多快要到約定的時間,我對她說我得走了。
       她做一個任性的表情,說,我真不想把你出讓,雖說只是幾個小時。
       我笑起來說,這哪裡是出讓,應酬而已,我吃完飯就回來。
       她最後還是堅持送我過去,到達目的地後,我下了出租車,看她離開。正準備朝餐廳走去,手機突然響起,我一看來電顯示,居然是韶華。我一邊想著自己是不是把東西忘在車上了,一邊接起電話。
       她的聲音好聽地傳來,很輕很輕。乖,早點回來,今晚我就不吃你了,明天我們早起出去玩。她想必是壓低了聲音說。
       好呀。我用極輕的聲音回道,說到就要做到哦,我怕到時候你又使壞。
       死丫頭,她啐道,聲音突然變得低啞起來。你真瞭解我,我真的會忍不住呢,因為你。
       嗯。我應道。我說不出其它的話,在那一刻,我感覺到明確無誤地被擊中,因為她的聲音,語氣,還有其中蘊含的愛情。
       其實我又何嘗忍得住。我歎了口氣說。說完,我聽到話筒那端一陣沉默。我知道她也同樣感覺到我的心情,明白無誤。
      
       廖選定的餐廳是一家新疆餐館,名字叫做紅玫瑰。走進去之前我就聽到裡面傳出的音樂聲和笑聲,異域風情的聲音和烤肉的氣味撲面而來,讓我想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門口站著英俊的維族男人,大聲說著捲舌僵硬的普通話把我往裡迎。我進門後四顧片刻,看見廖衝我招手,便向他走了過去。
       設計師也已經到了,只衝我點了點頭就轉過身子熱切地看著台上。台上,兩個男人一個彈三弦一個打鼓,兩個女人在跳舞。跳舞的是美麗的維族女人,黑色的眼睛裡彷彿有火焰在燃燒,華麗的民族衣飾是改良版,露著誘惑的小腹,隨著鼓點的節奏甩跨扭頸,顧盼生姿。難怪那位老兄都無法把眼睛移開。
       廖沒有看臺上,他正看著我。服務生女孩跑過來用壺嘴長得驚人的銅壺給我沏茶的當口,廖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裝作欣賞台上的舞蹈,卻仍感覺到他的目光,溫和卻執著,彷彿帶有一定的重量,讓我幾乎有些脖子酸痛。
       新疆菜味道不錯,只是對我來說太過油膩了,所以我吃得很少。但是我喜歡這裡熱鬧的氣氛,台上的兩個女子一個明麗一個妖嬈,即便身為女性的我看來也頗為賞心。很顯然她們熱愛舞蹈本身,所以舉手投足間絲毫沒有作秀的味道,比在上海酒吧看到的SHOW更讓人滿懷從中感染的快樂。我忍不住喝了幾杯新疆啤酒。廖低聲說,你少喝點吧,可別喝醉了。
       設計師聽聞此言瞟我一眼,然後驚呼一聲,方心,原來你挺漂亮的。你平時太嚴肅,我都沒發現。
       我笑一下,心想我又不是為你的眼光而存在的,同時也想到自己現在大概酒色上臉,還是少喝一點為好。廖不動聲色地把剩下的啤酒倒在自己和設計師的杯子裡,一副制止我繼續喝下去的模樣。
       這時,服務生在吃了一半的大盤雞中加入皮帶面,其實我們都已經沒有餘力再吃下去了。廖對我們說,我明天有事,要先回公司。剩下兩天假期你們好好玩吧。這次辛苦兩位了。說著他舉起酒杯。
       我們碰杯。設計師說,那我和你一起把票改簽了回去,北京沒意思,我想回上海了。
       廖聽聞此言,看我一眼。我不作聲,表示自己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去的意思。眼看著這場飯局終於接近尾聲,廖又開口說,這次出來大家都沒好好聚一下,下個星期回去後我們也在不同的部門,平時沒什麼聯繫,所以今天就玩個痛快吧。設計師說好。我在心裡罵了一聲,卻還得對著這兩個男人微笑。
       藉著廖買單的時候我去了次洗手間,在那裡打電話給韶華,說還要再過一會兒回去。
       嗯。你好好陪同事吧。我等你。她說。掛線前她又說,你要小心你那個同事。
       你不用擔心,廖是君子。我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
       你以為我擔心什麼。她嗤笑道,我是指他畢竟是領導,你就算不喜歡他,言行上也不要得罪他。
       我應了一聲,心頭有溫熱的感覺。
       我們走出餐廳時都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比起餐廳內混合著烤肉煙酒和其它味道的空氣,外面的空氣顯得異常清新。這時天色已晚,站在門口等廖決定去哪裡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穿著白衣的身影走過我們身旁。是跳舞的兩個女子中的一個,我私底下認為她比另一個標緻,維族女子的美和俄羅斯女人相似,高貴而有些冰冷的味道。雖然只是匆匆一瞥,我看到她此刻卸了妝,長髮斜挽一條麻花辮,穿著領口鑲一圈裘皮的白色長大衣,步態窈窕,遙不可及般美麗。她上了一輛停在路旁的黑色轎車,車隨即開動離去。
       設計師的目光也相當敏銳,他咦了一聲,說,那個跳舞的女人上了那邊的Benz,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不過我沒注意是什麼車。我說,你不要那麼大驚小怪好不好,Benz又怎麼樣?她男朋友有錢不可以嗎?
       我喝了點酒,加上一直看這個人不順眼,忍不住刻薄起來。
       我不是說這個,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開Benz的是個什麼樣老醜的男人我都不會驚訝,只不過我剛才就發現停在那裡的Benz裡坐的是個女人,而且很漂亮。
       只要是美女,你的眼神就特別好。我笑起來說。此時心裡閃過剎那的恍惚,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廖等我們說完這些閒話,開口道,我想起來了,這附近有家酒吧,我以前去過,氛圍很不錯,要不要一起去?
       我們說好。因為距離不遠,我們隨著廖走路前往。三個人慢慢走在北京夜晚的街頭,這裡是舊街,道路窄而安靜,一時間三人無話。廖走在我身旁,並不看我,但我能感覺到他隱約的關切。這感覺並不壞,其實他並非不好,只是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會因為韶華以外的人而動容。我們走了一程,來到他所說的那家酒吧。門口停了一溜各色跑車,在夜色裡熠熠生輝。設計師吁了一聲,說,北京人真有錢。我注意到路邊的燈箱招牌,上下兩截分別寫著ON和OFF。廖說,就是這裡了,上下線酒吧,我以前來過,沙發特別舒服。說著,他率先走上台階,我們一起走了進去。
       酒吧裡面一片喧鬧。廖忙著為我們找空的沙發位子,設計師和我環顧四周,然後面面相覷。我們同時感覺到一陣突兀。
      
        你們真的去了上下線?韶華側臥在床上,聽我說到這裡時,支著腮開始忍不住地笑。她笑得太過厲害了,以至於終於維持不了平衡倒在床上。我靠著枕頭坐在一旁,等她從無法控制的一陣嗆笑中恢復過來。
        你知道那裡?我問韶華。
        當然知道。她好不容易平靜了一些,把頭移到我膝上仰臉看著我說,親愛的,那裡可是有名的Gay吧。你的那個同事領你們去時難道不知道這一點?
        他好像是不知道。我說。想起廖在那個酒吧裡的遭遇,我忍不住也微笑。此人真是遲鈍,我和設計師一進去就感覺到異樣的氣氛,因為酒吧裡的客人幾乎清一色是男性,而且不乏親密曖昧的情形,他卻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裡不是一家普通的酒吧,我們在紫色的沙發上坐下後不久,就有一個眉目疏朗的男孩子過來問他是否可以在旁邊坐下,廖看看四周的座位情形,好心地讓他在身旁坐下,然後自顧喝酒。我想廖大約是想要找話題和我說話的,卻很不幸地被那個大男孩作為搭訕的對象。男孩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聊天時,出於一貫的斯文,廖維持著客套耐心地敷衍作答。我們兩個人看著眼前這一幕,一時間吃不準廖是真的太過愚鈍還是慣於此道,只好在一旁不作反應。
        直到男孩子試探地把一隻手放在廖的肩上,他那不善轉彎的腦細胞這才活過來,露出一個絕對經典的驚訝表情。
        看到廖的那個尷尬神態,我立即明白過來,他確實是剛剛才發現真相。我以為他會把那隻手拂下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只是低聲說,抱歉,我想可能有點誤會。我只是和朋友過來坐坐,我不是Gay。
        男孩子很有風度地撤回他的手,聳聳肩,說,那麼祝你玩得開心。他說完拿著酒站起身來走開。我和設計師同時開始低著頭強忍住笑。我聽到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平穩,他說,不好意思,太久沒來,我不知道這裡的經營方針有些變化。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喝完這杯酒,我們就回去吧。
        不過還好去了那家酒吧,我才可以這麼早回來。我用手指輕輕撫弄著韶華耳旁柔軟的卷髮說。
        那你覺得那裡的氣氛怎麼樣?她問道。
        沒怎麼注意,只顧著看經理大人的笑話了。我想了想,又說,但是總覺得有些怪異吧,那麼多,我停頓片刻,試圖找到一個恰當的字眼,終於想出來說道,妖嬈的男人。
        妖嬈的男人。韶華閉著雙目重複我的話,似乎有些出神。
        你有沒有看到女孩子?她又問。
        嗯?你不是說是Gay吧嗎?我閒閒答道,突然意識到,她所說的女孩子,應該是指lesbian。我停止撫弄韶華頭髮的動作,第一次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所不知道的她的生活。難道說,也會有那樣一間酒吧,裡面充斥著愛女人的女人,而韶華,在某些夜晚混跡其間……?我就此思索片刻,心頭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混合著隱約的醋意和不安。或許,或許純粹只是我想得太多了。她就在我眼前,閉目躺在我的膝上,神態慵懶嬌美,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存在。我低下頭吻她,感覺到她靈巧的舌反過來掠奪我的存在,熱意從身體深處湧來,強烈無從迴避。我停止思考讓人不快的疑慮,任由她將我帶向未知之處。
        不是說好不吃我的嗎?在最昏亂癲狂的時刻,我含糊地說道,你賴皮。
        我怎麼忍得住?她輕笑,然後再次吻住我,不讓我再說下去。
        接下去的兩天是完全無憂無慮的時光,甜蜜得讓人深感時間實在太過匆匆。週日下午,我們終於不得不乘上回程的飛機。有韶華相伴,沉悶的飛機旅途也變得欣喜。我只是陶醉其中,不時和她低聲交談,有意無意地凝視她的側臉,直到她在我耳邊裝出生氣的聲音說,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吃了。我忍不住一陣笑和臉熱。
        下了飛機後她送我到家,隨即對我說她還有事,必須走了。
        不能多坐一會兒?我問。
        她沒回答我,只是說,你明天還要上班,先好好休息。
        嗯。我乖乖點頭,心裡多少有些空落落,任她在我面上輕啄一下,送她到門口看著她離去,然後關上門走回房間。房間和我離去時沒有任何變化,卻憑空多了幾分寂寥之感。我突然覺得一個人面對這個一室一廳是件讓人無法忍受的事了,雖然我明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我想我是真的很愛她。
      
        從北京回來的那天夜裡我打開了家裡所有的窗戶通風。一周沒有人住的房間裡多少有些生澀的氣息,冬夜的空氣從開著的窗戶裡無聲地湧進來,我煮了一碗麵條熱氣騰騰地吃著,不由得懷念和韶華一起吃飯的快樂。一個人吃麵會有種面無止境之感,吃來吃去麵條總不見減少。我倒掉剩下的半碗麵條,洗了碗,打開電視,其實並沒有什麼想要看的節目,但房間裡有聲音,多少算是一種慰藉。
        此刻的心境,竟然一如剛剛搬進這裡時,不習慣獨自面對四面牆壁,舉手投足都是寂寞。
        那時是源自剛剛和齊越分手,而現在,是因為韶華不在身邊。
        是不是我們其實是因為愛情而感覺寂寞?
        我停止思考這樣深刻的問題,翻開一本以前看了一半的書看了個多小時,然後去洗澡。其實到家後,為了消除身上的旅途氣味,我已經洗過一次澡,但是反正無聊,於是又多洗一次。泡在熱水裡讓皮膚舒展開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像以往那樣沉浸於洗澡本身帶來的快樂之中,耳朵和神經都緊繃著,唯恐電話鈴聲響起。我歎了口氣,匆匆結束泡澡,沖掉身上的浴液回到房間。
        電話當然沒有響過。我猶豫片刻,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給韶華打個電話,又覺得自己這樣粘乎乎地毫無必要。最終我只發了個短信道晚安,沒有多餘的話。很多時候,我是個不太會表達自己感受的人,縱然內心深處百轉千回。我想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缺陷。
        第二天早上我才看到韶華的短信。晚安,寶貝,她寫道,我想念你,吻你,祝好夢。她一貫如此直接,但絲毫不肉麻,只覺得孩子氣的甜。我不由微笑。她的短信是凌晨兩點發送的,距離我的晚安短信兩個多小時。手機上還有一條短信,是信息發送成功的回執,從那上面的時間看來,韶華在凌晨兩點才收到我的短信。她之前沒有開機。
        齊越給我造成的後遺症之一就是慣於為別人找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就像此刻我注意到韶華手機是在半夜才打開的,也只是淡漠地猜想她之前大約是在充電。如果我要為這些瑣碎的事情一一不安的話,本來就不多的生存樂趣將會大打折扣。我犯不著這麼苛待自己。給韶華發了一條道早安的短信之後我像往常一樣出門上班,乘車經過熟悉的街道時,心裡忍不住湧起淡淡的快樂。我發現自己早已習慣和眷戀這個城市。回來真好。
        到了公司以後我發現自己的桌上放著一個白色信封,打開一看,裡面是這次展會的照片中拍到我的幾張。這些照片都是為公司留檔拍的,本來沒有必要給我一份,想必是廖特意多沖洗的。我一張張看過來,照片上的自己總是站在照片一角,因為是無意中被攝入的,表情相當自然,不是在對著某個方向露出職業性假笑,就是一幅悠然的恍惚神色。廖的攝影技術不錯,我私底下覺得這幾張照片比我平日拍的要漂亮得多,當然這多少也是因為我一面對鏡頭就肌肉緊張,從來沒法好好照相。
        看到最後一張時,我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張我的特寫。半側面。不笑。眼睛看著某處,似乎滿懷心事。光線,陰影,還有顏色,全部都恰到好處。照片上的女人看來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眼睛裡充滿溫潤的神色,使得她的面容恬靜動人。我本人大概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稍有頭腦的人都會想到,能夠產生這樣一種照片,不外乎兩種可能,一是照片上的女子正陷入愛情之中,另一個是拍照的人深愛著她。我不想猜測後一種原因,卻也不得不被這張照片所打動。
        工作的間隙我撥通了廖的分機,告訴他我看到照片了,謝謝。
        不用謝,聽筒那端傳來他安穩的聲音,你昨天回來的?
        對啊。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場。我說。
        他沉吟片刻,似乎是想說什麼。我沒有急著掛電話,等待了片刻。這個男人和韶華最大的不同,就是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讓人覺得百般不耐。多少是因為照片的緣故,我今天破例地對他多了些耐心。
        最後他終於說,我下個星期搬家,到時候會叫上幾個同事來家裡聚一聚,你要不要一起來?
        好,到時候再約吧。我答道。
        午休時間剛到,我接到韶華的電話。寶貝,她在電話裡親暱地叫道,想我嗎?
        我現在比較惦記的是我的午餐。我笑著說道,你在做什麼呢?
        在想你。
        貧嘴。
        真的,因為你,我一直心神不寧的,連工作也沒法好好做。偏偏現在手頭的工作又得及時交出去,不能來和你吃午飯。她委屈道。我幾乎可以看到她如孩子般撇嘴的神情,只好反過來安慰她說,乖,我下班後來看你好不好?
        好,她笑道,隨即又變卦說,還是不要了,你一來,我的工作肯定完蛋。我只要能夠聽到你的聲音就很滿足了。等過兩天做完這個單子,我們再見面,好嗎?
        我當然只有說好,想到幾天不能見面,心裡不是沒有一點不情願的。但是正如她所說,聽到她的聲音,亦是一種滿足。知足是快樂之本,我對自己說。
      
       週末的時候我終於等到韶華出現。她給我打了電話說來接我下班,這多少使得我在剩下的工作時間裡無法集中注意力。下班時間一到我就關上電腦打卡出門,秘書女孩坐在前台開玩笑說,今天這麼早走,有約會?我匆匆給她一個微笑,快步從樓梯下去。
       韶華正站在上一次在我公司樓下等我時的位置。冬季正在退去,她穿了一件棕色的燈心絨西裝,手插在衣兜裡站著,清秀的側影裡不知怎的帶有一絲淡的憂鬱。我早已發現這一點,儘管她笑起來明媚動人,但不笑時眼睛裡有著若干我讀不懂的情緒。每當感覺到這樣的情緒,我便裝作若無其事。說到底,我又能怎麼樣呢?我曾對她傾訴我的過去,可這並不代表她就必須同樣對我坦誠到底。我不是個喜歡提問的人,因為我早已懂得,對於愛人瞭解得太多,有時並非上策。
       感覺到我走近,她轉過臉來,對我微微一笑。我看著她兩頰揚起弧形的酒渦,心裡突然就滿心歡喜。僅僅是看到她的笑容,原來就能讓我如此幸福。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衣兜裡,她溫熱的手立即握住我的,我心裡隨之湧過一陣電流般的顫動。如果可能,我真想與她緊緊擁抱。可我知道自己無法這樣做。和韶華並肩走在高大老建築下的清靜街道上時,我第一次對自己的未來有了短暫的疑慮。愛一個女人對我個人而言並沒有道德上的違背,但是我們畢竟是活在世人的眼光之中。我有種預感,將來的路會很難走,不過,戀愛本來就是荊棘密佈之路,與愛上有婦之夫相比,我現在所做的一切要容易面對得多。我如此胡亂安慰了自己一番,不免有些走神,以至於沒有聽清韶華對我說了些什麼。
       什麼?我偏轉臉問她。
       想去哪裡吃飯?她重複自己的話說。
       我凝神看她片刻。你瘦了,我說,是不是因為工作太辛苦?
       她笑,我問你話呢。再說了,瘦一點不好嗎?
       你想做骨感美人?不要不要,抱起來都是骨頭,戳死人了。我笑道。
       她在衣兜裡用力捏了我一把,我不由得輕哼一聲。
       死丫頭,她啐道,學我流氓啊?
       也許我骨子裡本來就有點流氓。我繼續閒扯道。其實我很少和人這麼嬉皮笑臉,但我實在是喜歡看韶華半嗔的嫵媚神態。也許每個人性格裡面,都有這樣讓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另一面吧。
       我們在大街上相對而笑。然後我正色說,去喝湯吧,給你補一補。
       結果我們就坐在湯嫂的店裡喝湯了。店很小,底樓的一半在地下,二樓僅能容一個不高的男人站直身體,因為其實是一層樓硬生生拆成兩個樓層。就這麼兩層加起來三十多個平方的小店,一樓放了三張小方桌,樓上是一張圓檯面,運氣好的時候,都要等半個小時才有位子。我在來的路上打過電話訂位,另外因為現在時間還早,所以得以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透過地面上的半截窗戶看外面路過的行人的腿。韶華坐在我對面對著菜譜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推給我來點。你熟這裡,一定知道什麼最好吃,就交給你了。她說道。
       我點了一個炒苦瓜,一個蝦,一個雞湯。菜很快就上來了,放在紅白格子桌布上,散發著家常的香味。湯嫂走到我們桌旁說,菜上齊了,你們慢慢吃。韶華拿起湯勺喝了一口湯,然後忍不住驚歎,真好喝。
       這裡的湯確實不錯。我說,多喝點,湯裡面有藥材,對身體好。說著,我往她的碗裡盛了小半碗湯。
       她凝視我的眼睛片刻,沒有說話,然後慢慢開始喝湯。湯的香氣在空氣裡瀰漫開來,溫暖而又真實。還有愛情的氣味,深入肺腑。
       從湯嫂的店裡出來時,我們都吃得相當之飽,於是決定走一走消化一下。
       韶華說,那個女人很優雅。
       我知道她指的是湯嫂。湯嫂本來不姓湯,只是因為她的店以湯著名,大家都叫她作湯嫂。她大約五十歲了,因為皮膚白皙且保養得好,看上去不過四十光景,總是梳著光潔的髻,穿中式的深色對襟上衣,說話也不像本埠女人那樣聲線高昂,總是輕聲細語。我個人也一直覺得她代表了中年女子的好風範。這家店最初是齊越帶我來的,他帶我來時總是在下午三點鐘,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我們得以享受他所鍾愛的片刻寧靜。齊越告訴過我,他的香港老闆曾經追求過湯嫂,但結果被這個溫婉後面隱藏著精明的女子不動聲色地拒絕了。我當時還曾經略微驚詫過那位老闆的好品位,懂得欣賞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的人太少。齊越就不會懂,他當時評價說老闆捨本逐末,重要的是湯嫂的飯菜而不是湯嫂本人。
       當我把這些瑣碎的事情講給韶華聽的時候,她一直含笑看著我。冷不丁地,她問我說,你還想他嗎?
       我立即反應過來,她指的是齊越。但我無故裝傻。哪個他?我反問道。
       呵,你還有幾個他不成?她臉色有些不快地說,齊越。
       當然有時候會想到,可是,不是想念。我一字一句道,畢竟他是我的過去。
       哦。韶華哼了一聲。
       讓我在每一個瞬間想念的人,是你。我說。說的時候覺得這樣太文藝腔了,但我知道自己是真誠的。真話不肉麻。
       這時我們正站在路口等紅燈。她凝視我片刻,低聲說,我知道,寶貝,我知道。我也常常想你,每時每刻。
      
        和韶華在一起總有種時光飛逝之感,我們回到我家,看電影喝紅酒,洗澡上床後已經是深夜。躺在床上聽電台的午夜節目時,我一半靠著枕頭一半靠著她的肩,懶洋洋地不想動彈。電台的DJ似乎是能夠體察聽眾在晚間希求安靜的心態,只是一首接一首放歌。韶華的一隻胳膊環繞在我頸下,用指尖一下下摩挲我的耳廓。平和的寧靜從內心開始瀰漫,這一刻我不由得有種錯覺,覺得這樣的幸福彷彿將會延續到永遠。或者,只是我如此希望罷了。
        電台裡開始放Hotel Carlifornia,熟悉的吉他前奏,我在其中嗅到屬於遙遠情懷的淡淡傷感,只是,那已經不再如往日般無可抗拒地撩撥我的心弦。想起第一次在酒吧看到韶華,當時耳旁也正響著這段旋律。我對她說,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酒吧裡在放這首歌。韶華嗯了一聲,說,我不記得,當時只顧注意你了,沒注意放什麼歌。我笑了一聲。她的思維有時候和男孩子無異。這種時候我都忍不住試圖想像她是怎樣長大成人的,怎樣會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喜歡女人的女人,而這個問題的答案肯定太過千頭萬緒,所以我從來沒有試圖和她談起她的過去,看上去她也沒有談論自己的意思。
        我們沒有做愛,因為我突然來了例假,就在從湯嫂的店裡出來回家的路上。其實比起身體上的纏綿,我也很喜歡如現在這樣只是彼此依偎。我使自己貼緊她柔軟的身體,感覺異常奇妙。同性或者異性,應該不是問題的關鍵。我只是愛她而已。所以最簡單的身體接觸也讓我有融化的感覺。很美好。
        方心。她輕聲喚我的名字。
        嗯。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幹嘛突然這麼嚴肅?我懶懶地說,你說吧。
        她倏地坐起來,在我上方俯下身,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突然有很壞的預感。這種架勢和神情,她將要說出的,必然是我不想聽到的話。可我只能瞪著她,毫無防備地。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開口說道,我有一個女朋友。
        你說什麼?我的思維突然有片刻的停滯。小腹開始隱隱作痛,該死的例假生理疼痛。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她有些慌亂道,我和她,我們認識很久了,其實現在早已沒有感覺,只是維持著交往。
        我閉上眼睛不看她,滾熱的感覺從眼底和鼻腔深處湧起,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也不能哭出來。我感覺到她用手捧住我的臉,手心微汗,並聽到她急促的聲音。心,你不要這樣,你睜開眼睛看我,讓我把話說完。
        我毅然睜眼看她,眼淚同時無法抑制地滑過我的臉。冰涼的久違的感觸,伴隨著心底的疼痛。可憐這顆心,我還以為它早已經學會麻木,原來卻還是如此不堪一擊。我木然看著她,感到自己幾乎喪失語言的能力。
        她嗚咽一聲,死死抱住我,開始吻我的眼淚。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我看了心裡多麼的疼。她俯在我耳邊說。
        我聽到自己發出一個嘶啞的聲音,我說,可是我的心,更疼,你知道嗎?
        我知道。是我不好。她抱住我說,我只希望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你。
        有什麼分別嗎?無論我是否相信這一點。
        有分別,當然有。她凝視我的眼睛,說,我愛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這句話電光火石般提醒了我。她從北京回來後的匆忙離開,還有這一個星期的避而不見。我其實很敏感,只是大多數時候,我試圖避免想得太過深入。而現在一切昭然若揭。
        你們住在一起?我問她。
        她搖頭答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她不在這個城市。
        我的思維愈發混亂了。遠距離戀愛麼,那麼沒有把握和安全感的一件事。我開始想像韶華的女友是個怎樣的女孩,一想到此便心亂如麻。
        韶華這時已經恢復了鎮定,繼續說道,我以前一直沒有辦法說出口,請你相信我,我不是想要騙你。其實去北京的時候,我就打定主意告訴你的,可是每次看到你那麼快樂的眼睛,我就沒有辦法開口。我真的不想也不能騙你。相信我,親愛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麼她呢?你女朋友呢?
        她苦笑一下,是啊,她現在畢竟還算是我的女朋友,韶華淡然說。這個說來話長了,你要是有耐心,我就原原本本地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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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5
   我不知道是否大多數人都有韶華這樣概括往事的能力,總之,在她口中發生的一切,順理成章沒有太多起伏,如同不是發生在她身上而是別人的經歷。從中幾乎無法尋覓出刻骨銘心的蛛絲馬跡,但這完全沒有可能,以她的個性,每一場戀愛都必然曾經發生過驚心動魄的細節。然而我無法從她的敘說中瞭解到這些。她所陳述的,只是一些過程而已,我想她是刻意這麼做。
       因此,我最終只能確定以下三件事。她的女友叫做瑤,在杭州的一家中學教英語;她們相識於網絡,至今一年有餘;瑤有一個未婚夫,預定將於三個月後的五月十八日結婚。
       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她畢竟是你女朋友。我看著韶華,苦澀地說。
       我們已經很生疏了。韶華說,你可以不相信。但是請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感情。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歎一口氣說,那麼你可以告訴我,從北京回來的時候,她是不是在上海?
       她盯著我注視片刻,緩緩點頭。
       我又歎氣,彷彿此刻除了歎氣沒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睡吧,我說,我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韶華沒有再試圖辯白什麼,她在我身旁躺下。我保持著背對她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這樣她便看不到我的眼淚,以及我顫抖的嘴唇。她小心地靠過來,緊緊貼住我,我又在她懷裡了,卻殊無溫暖之意,手腳都冰涼得近乎麻木。
       第二天醒過來是在上午十點,窗戶外面是明淨的晴朗天氣。幾乎在我醒來的同時,韶華也醒了。我發現自己已經不是昨天的姿勢,而是和她相擁而眠,一隻手還搭在她的胯骨上。我頓時覺得有一點點悲哀,原來自己的身體無意中出賣了心事。
       韶華自若地說早安,吻我的面頰,然後起床去洗漱。我找出家裡的新毛巾和牙刷給她,不自覺地挑了都是藍色的。遞到洗手間的時候她剛用水打濕了臉,幾縷髮絲貼在額頭耳際,她濕潤的臉有種脆弱的神氣,我不由得怔了半秒,才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她微笑,說,都是藍色呢,謝謝。我點點頭走開,心裡百感雜陳,說不出什麼滋味。
       韶華洗漱完後就出門去買早餐,儘管我說不用。她過了十來分鐘後回來,帶著豆漿油條粢飯。房間裡充滿早飯的味道,我這才頓時覺得飢腸轆轆。
       那麼,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想法了嗎?吃完早飯後,韶華問我。
       我沒有什麼想法。我疲倦地說道,我還能有什麼想法。
       你不要這樣說。她注視我,眼睛裡有被刺痛的表情,說道,你還願意見我嗎?
       嗯。
       她沉默片刻,又問,你還喜歡我嗎?
       她問的是喜歡,而不是愛。這不是她的風格,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沒有把握,微蹙著眉,完全不復往日明朗的神情。
       我沒有不喜歡你,我答道,我只是很累,你能讓我休息一下,整理一下頭緒嗎?我微微偏轉視線,不再看她的眼睛,因為那樣的注視讓我的心裡莫名地疼痛。
       好吧。她輕聲說,記住我說的話,好嗎?如果你想見我,任何時候,請告訴我。
       我點頭。她拿起外套和包走出門去。門關上的時候,我頹然歎一口氣。心裡的疲倦感如潮水般將我捲入,直至沒頂。
       如果傷心的程度可以比較的話,這一次我所感覺到的痛楚,遠比齊越所帶來的尖銳難忍。因為至今為止,我一直都太過相信韶華了。有的時候我們愛一個人,卻不一定信任他,譬如齊越之流。但是韶華不同,從一開始我就全心全意地信賴她,覺得她是可以放心依靠的存在。卻不料這個世界再次嘲弄了我,連同我傻乎乎的純粹。如果說她在並非單身的情況下用來打動我的一切行為都可以用愛情作為正當理由,那麼這也不是我所想要的愛情,至少不完全是。我所期待的其實無非是簡單快樂的兩情相悅,不要摻雜其它剪不斷理還亂的因素。可是這樣的想法,難道也算是一種奢侈了麼?
       發了幾分鐘的呆之後,我到樓下便利店去買了一包煙,這家店裡有真假難辨的七星,據我以前的經驗,味道還算純正。我又買了一隻一次性打火機,一併揣在兜裡回家。坐在布袋沙發上點燃近三個月來的第一支香煙的那個瞬間,我心裡的感觸已經被自己壓抑到近乎麻木。忘了是在哪裡看到的話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而感情是只屬於自己的。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這句話來,然後覺得真是正確無誤。
       我現在所能確定的,無非是我自己的感情罷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把這樣的感情繼續下去。
      
        即便心裡酸楚難當,生活畢竟還得繼續。週六一天我在家做了不少家務,把浴室和廚房都擦得一塵不染,順便把被子拿到陽台上曬了,又到附近菜市去買了若干蔬菜,把冰箱填得滿滿當當。做完這些事後,我靠在沙發上翻看一本印刷精美的菜譜,開始琢摩晚上該做點什麼吃的。我早就知道,體力勞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減緩內心的低落情緒。果然十分奏效。
        傍晚時分我接到廖的電話。我今天搬家,明天在新居請幾個同事吃飯。你有空嗎?他簡短地說。
        好啊。我答應得十分爽快。問清地址和交通路線後,我掛上電話。如此一來,明天總算有事可做。我多少有幾分慶幸。
        晚上我早早就睡了。睡之前猶豫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應該把手機關掉。但最終仍然沒有這麼做。我想我是多麼地怯懦,仍然在期待來自韶華的消息或電話。
        然而沒有任何訊息出現。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只顯示著時鐘的手機屏幕,我不知道自己該作何感想。我究竟想要得到或拒絕什麼呢?洗臉時我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憔悴的狀態無法掩蓋,我仔細洗淨臉,花半個小時做了一個收斂面膜,又用一支淡色唇膏來突顯臉色,這才多少恢復了幾分神采。我穿上黑色毛衣和長裙,本想配上同色的外套,無意中瞥見衣櫃裡一抹艷麗的顏色。那是韶華送給我的披肩。
        把披肩斜斜搭在肩上站在穿衣鏡面前,我覺得自己竟然有幾分陌生。綺艷的披肩襯著一襲黑衣,居然很適合我現在淡妝下神情慵倦裡透著冷漠的臉。我決定就這樣出門,羊毛披肩柔軟的感觸讓我想起在北京那些被愛意溫暖的日子,已然有種隔世之感。
        幾乎就在約定的十點半,我抵達廖的家。他的新居位於市中心比較安靜的地段,從高層建築的外觀和門口的保安層次來看,這裡的房子想必價值不菲。我到十五樓按響他家的門鈴。廖出來開門,看見我的同時,他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欣賞之意。我把手裡的水果禮盒遞給他,走進屋去,屋裡已有三五個同事,上次一同去北京的設計師也在,看見他,我竟然覺得有幾分親切,儘管我對此人從未有過任何意義上的好感。
        我們在廖的家裡吃了午飯,然後一起邊看影碟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廖煮的咖啡聞來很香,我本打算出於禮貌喝一杯,他卻在我面前放了一杯白水,真是周到備至,我對他笑笑算是致謝。窩在沙發裡看電影的時候我忍不住用職業眼光評估廖的家,這裡沒有多餘的花哨設計,一切都只是為了簡潔舒適而存在。廚房餐桌上白色磨砂玻璃瓶裡是巨大的百合花束,電視旁邊的牆上是木頭格子的CD架,書房裡有一張矮矮的單人床,床頭對著窗,躺在上面看書時光線無懈可擊。我喜歡這間屋子。
        室內設計是誰做的?我問廖。
        我自己。他淡然道。我有略微的肅然起敬,卻聽到旁邊的兩個設計師在為房子的某些細節爭論,不由得微笑。從設計的角度看來,這也許並非很特別吸引人的樣板,但無疑更適合居住。
        從進到廖的家開始,我一直擔心那位設計師仁兄會將我們在北京誤入Gay吧的遭遇作為話題。此人的大嘴在全公司人人皆知。然而不知為何他今天乖覺得很,只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我隱約感覺到他有所顧忌,卻不明白原因所在。直到某人似乎是無意地開口問廖。
        禮拜一你親自去對周總說嗎?坐在沙發一角的一名銷售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
        廖點頭。今後希望你們都能好好幹,他說。
        你們在說什麼?我困惑道,話剛出口,所有的人都同時看向我,除了廖。我感覺到那些目光並非完全善意,不由隱約有些不快。
        你沒和方心說過嗎?設計師問廖。
        還沒有,廖說,我本來打算今天告訴她的。你和我到書房來一下好嗎?他轉頭對我說。
        我心裡浮起奇怪的感覺。這幫傢伙究竟在搞些什麼名堂。不管怎麼說,被人排除在外的感覺並不好,而這正是我此刻的感覺。我站起身跟著廖走進書房,不自覺地裹緊披肩,彷彿想要從那柔軟的感觸中獲得依靠。
        廖沒有坐下,而是站在窗前,背對著我。我站在從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裡看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告訴你,他說,雖然這件事本來很容易說明。
        我沒有說話。
        廖繼續說道,下週一公司會發生一些變動,大部分人會和我集體辭職,到一家新的公司。這樣做看起來很不地道,但是對大多數人都是個新的開始,無論從工作環境還是薪水來看都會有所改進。
        那麼你呢?還是做銷售經理嗎?我問他。
        他搖搖頭,轉過身來看我。當然不是,他說,我會是新公司的老闆。
        我看著他,這是個有野心的男人。男人有野心並非壞事。踩在自己原來的公司身上開闢一個新世界也並非壞事。只是,他為什麼不像對其他人那樣對我?他完全可以早些告訴我這些。
        你當然可以到新的公司繼續做文案,如果你願意的話。他說,薪水方面,比現在高三成。
        聽起來好像很誘人,我說,而且我好像沒有其它選擇。
        廖注視我片刻,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麼猶豫不決。我等著他說下去。
        我還有一個建議,只是建議。他說。
        嗯?
        你是否願意做一個全職主婦?他低聲說道,我的意思是,你是否願意做這套房子的女主人?
        廖站在窗前的陽光裡,我瞪視著這個沉穩的誠懇的男人,我們之間是大約半米的距離,誰也沒有動。我們就這樣對視良久。我拉緊披肩,想要做出一個微笑,眼淚卻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走近一步,擁住我,伸出一個手指輕輕地為我擦去眼淚。我靠在他的懷裡開始哭泣。很久沒有如此痛快淋漓地哭過了。從前一天開始淤積於體內的淚水不斷地流下,很快弄濕他的前襟。
        你不需要馬上回答。廖溫柔地說,我可以等。
      
        和廖從書房出來的時候,我注意到眾人的神色多少有些閃爍。心頭莫名地生出幾分不快。以這幫人猥瑣的想像力,說不定還會以為我們剛才有什麼苟且的勾當呢。廖繼續招待他的客人,我縮在軟得恰到好處的沙發裡開始出神,不管怎麼說,被人求婚在我還是第一次,難免感覺震動。而且又是在這樣微妙的時刻。我究竟該何去何從呢,無論感情還是工作,似乎都陷入了一團亂麻,纏夾不清。
        我知道自己在想念韶華。尤其當廖對我說那番話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麼難以應付。我深深懷念韶華的笑容,在她明媚的眼神裡,世界是簡單的快樂。可這樣簡單的快樂還會不會有呢?我想起她離去的背影,以及當時排山倒海般淹沒我的疼痛。我試圖想像那個叫做瑤的女孩,然而畢竟無從想像。對於一個你完全沒有輪廓概念的人,妒忌也顯得太過虛無了。而且,不管她們之間是否如韶華所說般已然接近結束,從任何意義上看,我畢竟是那個後來插足的人,所謂的第三者。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開始厭憎自己,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手機已經響了好一會兒,直到坐在旁邊的人提醒我才急忙從包裡把手機摸索出來。
        電話是韶華打來的。我拿著手機走到陽台上去接電話。
        我很想你。她的聲音幽怨地傳來,如同擊在我的心上。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我也想你。我在心裡說,卻無法說出口,只是固執地沉默著,一邊呆呆注視高層腳下的一片街區。
        抱歉,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片刻後,她低聲說。
        你別這麼說。我說道,聲音變得異常乾澀。你在哪裡?我問她。
        在家。她答道。
        為什麼用手機給我打而不用家裡電話?
        她輕歎一聲。心,你太敏感太細心。她說,我現在在洗手間,因為不太方便給你打電話。
        我感覺到血液瞬間的凝固。她在你那裡,對嗎?我聽見自己不動聲色的聲音,幾乎是冰冷的。眼淚又湧上來,卻被我硬生生地嚥回去,喉嚨裡一陣苦味。
        是的,她在。韶華終於答道,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剛剛還吵了一架。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我沒想像什麼。我說,我只是覺得很悲哀,原來我是見不得光的存在。
        我不想把事情變得更加複雜。韶華再次歎息道,心,我打電話給你不是想讓你難過,而是想讓你知道,我確實很想念你,每時每刻。
        在那一刻,我的心又突然感覺到柔軟的疼痛。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和語氣,或是別的什麼。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無法逃避,即便知道將會為次付出代價。
        我也想你。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說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我聽見韶華模糊地發出一聲低泣,頓時心軟如蠟。
        
        週一,公司裡隱約飄蕩著某種難以言明的氣氛。我不由得想,古代宮廷密謀內亂的氣氛,大概也就和現在的情形差不多。我收到一封來自廖的電子郵件,附件是辭呈的WORD文檔模板,只要換上自己的名字打印出來即可。他考慮得還真是周到。我打開那個文檔看了一遍,他們大約每個人用的都是這個格式。當老闆發現公司的大半員工都在同一天遞上相同的辭呈,想必會是不小的打擊。
        我突然感覺很疲倦。即將發生的一切本來和我完全沒有關係,我大可以一無所知地看著這幫人集體辭職離去。本來文案就並非不或缺的角色,如果想要撬公司牆角,需要分流的只是得力的設計人員和銷售。然而廖的私心把我也捲了進來,完全沒有考慮我本人的意願。我何嘗不知道他的小小心計,先告訴我即將發生的這場變動,然後猝不及防地提出他的求婚宣言。任何一個女子都會在這種時候感到彷徨無措,說不定就會因此軟弱得答應。得出這樣的結論或許是我的小人之心,但不管怎麼說我總覺得他的求婚不太地道。何況,我們也並沒有熟到可以立即談婚論嫁的地步。
        其實我並非不嚮往婚姻。齊越曾經消耗了我太多的熱情因子,使得我有過若干次想要把自己草草嫁掉的自暴自棄心態。但是婚姻畢竟並非兒戲,當結婚這個詞變成一個硬梆梆的現實擲到我面前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很多現實的問題。我知道廖能夠給我一份優越的生活,我也知道他對我畢竟懷有某種程度的愛意,可是我真的不愛這個男人。至少現在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感覺。天曉得他為什麼有勇氣向我直截了當地求婚,也許他把我看作一個在努力下必然能夠成功的企劃,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實在是太過志得意滿了,以至於在私人問題上也保持了一貫的作風。
        大多數時候,我是個被動的人,無論對於感情或者其它都是如此。但是人都有例外的時候,就像今天,不知道哪裡冒出一塊反骨來,使得我多少有些不按常理行事。我給廖回了一封簡短客套的郵件,說,謝謝你的關照,不過我是個不喜歡變動的人,所以我想還是只能辜負你的好意。我打算繼續在這裡工作。
        郵件發出去後沒幾分鐘,我的分機響了起來。果然是廖。我在走廊等你,你能來一下嗎?他說。
        我們在走廊碰頭,他看上去並沒有因為我的冥頑不化而情緒不佳,這多少讓我有點失望。
        我說過,我尊重你的決定。廖說。不過這個公司的狀況可能會變得很糟,也許會好轉,也許就此一蹶不振。
        嗯。我說,誰知道將來怎麼樣呢?
        你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他只是這樣說道,還有,我上次說的話也同樣,希望你能好好考慮。
        我知道他指的是求婚的事。本打算沉默,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是我?
        沒有為什麼。廖看著我說,感情的事,本來就沒有為什麼。我知道你現在有喜歡的人,我看得出來,所以我說過,我可以等。我相信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微微揚起下巴看他,沒有說話。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但愛情不是。我本可以這麼告訴他,卻說不出口。每次面對這個務實的男人,我總覺得自己的情緒化顯得相當無力。也許他才是對的。在那個瞬間,一個任性的念頭一閃而過,如果我告訴他我愛的是個女人,他是不是會落荒而逃?但我幾乎同時告訴自己他一定會不動聲色。我還記得他在Gay吧的鎮定。廖畢竟不是等閒之輩。
        就這樣,我留在了原來的公司。和我一起留下來的,是占原來總人數不到三成的非精英之輩。老闆在下午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大意是鼓勵留下來的人鼓足幹勁,並許諾說要給予若干優厚待遇。我心不在焉地聽著,看到手機上顯示來自韶華的短信。Dear,她寫道,我想見你,我可以來接你下班嗎?
        嗯。我回復道。
        韶華仍是在街道轉角等我。她戴了一副淺色的太陽眼鏡,而今天天色陰沉,此刻又是傍晚,似乎沒有遮蔽陽光的必要。看見我走近,她的眼睛在淺褐色鏡片後露出一個微笑。
        我們並肩走了起來。想去哪裡吃飯?韶華問我。
        待會兒再去吧。我說,能不能陪我去外灘走走?
        當然。
        於是我們順著高大石建築下顯得逼仄的街道朝外灘走去,公司離外灘很近,走過兩個路口,穿過人行天橋就到了。江邊和往常一樣有不少遊人,青灰色的江水浩蕩地緩慢地流向遠方,對岸,作為這個城市標誌之一的明珠塔高高聳立,旁邊是幾座著名的建築,在我們這一側,是所有旅遊明信片無一例外載有的繁華拐角,舊建築的燈火勾勒出一岸璀璨。江風拂面,我們牽著手慢慢踱著步,她纖細有力的手指纏繞著我的,如同只有我才能讀懂的無聲的話語。
        你知道嗎,公司離外灘這麼近,可我卻是第一次來這裡散步。我對韶華說。
        外灘不適合一個人獨自走。她伸出另一隻手替我理一下被風吹亂的長髮,說道。
        我們趴在江邊的護欄上看了一會兒江。
        這裡以前是著名的情人牆,那時候年輕男女都在這裡約會,大概很壯觀。我沒話找話地說。
        現在也有很多戀人。譬如,我們。
        我轉過臉看她。她這時也轉過臉來看我。她的眼睛在太陽眼鏡後面幽幽遠遠,如同深邃的井。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摘她的眼鏡,她輕微地避讓了一下,還是任我把眼鏡取了下來。和我預想的一樣,她的雙眼有哭過的痕跡。我歎一口氣。
        你究竟想要我怎麼做?她終於問我。
        我不知道。我沒有要求你做什麼的權利。我一字一句地說。這樣的話題讓人覺得很疲倦,卻又無從迴避。難道我要像一個刁蠻的女人那樣要求她棄舊從新嗎?那實在不符合我的個性,我是個逃跑主義者,一向如此。而且我總覺得韶華和瑤的狀況不一定完全如她所說的那樣,歸根結底,我已經失去了相信任何人和事的勇氣。我現在所能相信的,唯有我自己了。
        我餓了,去吃飯吧。我說。
        晚飯是在我家吃的。我做的晚飯。韶華提出要幫手,但被我毫不客氣地關在了廚房外面。冰箱裡只有不多的幾樣材料,我做了青椒炒蛋,番茄豆腐,涼拌金針菇,涼瓜湯。吃飯時,韶華對每一個菜都表示了欣賞,要是每天都能吃你做的飯,該有多好。她輕聲說。我微笑,說,那我不成了你的煮飯婆。
        我真想你做我的煮飯婆。她停下筷子,看著我說。我最怕她這種眼神,讓人無從逃避。
        這話昨天也有人說過。我故意閒閒說道。
        是誰?
        我的上司。那個人你在展會見過。
        噢,是他。他認真的?
        嗯。我答道,然而韶華的表情可以說是不為所動,她只是好看地對我一笑。
        我也是認真的。她說。
        那天夜裡韶華在我家留宿。這是她第二次在我這裡過夜,和上次的僵局不同,她幾乎是狂野地吻遍我的身體。意識迷亂的瞬間裡,我緊緊抱住她的背,幾乎為之流淚。
        你愛我嗎?她在我耳邊低喃。
        我不會在做愛的時候說這樣的話,因為聽起來會像是假的。我氣若游絲地回答她。
        倔強的女人。她歎息一聲,咬住我的耳垂。
        
        第二天早上我非常少有地在手機鬧鈴響起之前醒來。韶華仍在睡,她的睡相如孩子般純淨,卷髮卻惡作劇般旁逸斜出,十分可愛。我小心地吻她的面頰,又輕吻她的唇。
        我愛你。我對睡著的韶華說,本打算悄悄起床,卻突然被一雙手臂拉回床上。她正睜著雙眼,滿面笑容地看著我。
        你裝睡!我笑起來,伸手打她,然而未等我的手接近她,已經被她拉入懷中,緊到無法掙脫。
        我聽見了。她用極低的聲音說。
        嗯。
        我們都不再說話,只是相互感覺著彼此的心跳,直到該死的手機終於如夢初醒地鈴聲大作。
        韶華送我去公司。站在地鐵裡的時候她體貼地扶住我,替我擋著旁邊的人群。然後我們一起在公司附近的小店買了包子和牛奶作為早餐,平時我都只買包子,韶華堅持讓我再買一份牛奶。你這麼瘦,她疼惜地說,一定要喝。我漫聲答應,覺得自己被照顧得如同小孩子一般瑣碎備至,卻隱約地甜蜜得意,真希望此刻時光就此停住,不復繼續。
        真想每天送你上班。韶華轉頭對我微笑道。我也微笑,卻無法作答,人們但凡說真想如何如何,通常都是因為現實中無法做到。這樣簡單的細節,終究將只是回憶中的片斷和心頭閃過的願望,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悲哀,臉上卻不動聲色,我不想在她的面前失控地軟弱,那樣只會徒增傷感罷了。
        最終,我在公司樓下對她說再見。Bye,她答道。我轉身走進大樓,這一次時間還早,不用狂爬樓梯了。我乘電梯上到三樓的辦公室,把早餐放在桌上,打開電腦,忽然還是忍不住走到窗前。透過百葉窗可以看到樓下的街道,意外的是,韶華依然站在那裡,沒有走開。她在街邊站著,脊背筆挺優雅,那身影裡透出些許寂寥。終於,她抬頭朝樓上看過來,她當然看不見站在百葉窗後面的我,沒有那樣的可能。然而我感覺到那一眼,無聲地掠過我的心際。在那一刻,我得以清楚知道,自己真的不能沒有她。
        就這樣,我成了韶華的情人。沒有人再提起過瑤,我們都裝作她不存在。儘管她其實是無法迴避的一個存在,幾乎每個週末,她都會到上海來見韶華,住在韶華那裡。我無法想像瑤,也無法想像她的未婚夫,一個男人怎麼能夠接受每個週末女友都不在身邊的事實。這實在是過於錯綜複雜的關係,我盡量避免自己想得過於深入,很多事,只要你不願意去想,便不會太過讓人困擾。我只是享受和韶華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她常伴我左右,我們一起吃飯,看電影,購物,散步,乘公交車,在街邊買各種美味廉價的食物,為一些小事笑作一堆或者彼此生氣。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就連聽聞瑤的婚期推遲也沒讓我感到太多的難過,雖然私底下我並非沒有為此惶恐過。瑤是我命定的陰影,但她的影像實在是太過模糊了,以至於我無法真切地憎恨她。說到底,我才是那個搶奪她的愛人的人,並且毫無抱歉之意。我真的愛韶華,愛讓人回到孩童狀態,行為和想法都變得天真,覺得沒有什麼會妨礙到我們的快樂。
        六月初的時候,公司倒閉了。一如廖沉悶的預言。
      
        可以說是毫無預期的,老闆在週一的例會上宣佈了解散的消息。你們也知道,這樣子維持不下去,他苦笑道,所以這個招牌連同辦公室,都賣給一個朋友了。雖然很對不起大家,但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給你們每人一筆遣散費了。
         我花了一個小時把電腦裡的私人資料刻錄在光盤裡,然後開始整理抽屜裡零碎的一些用品。環顧四周,同事們都在桌前忙碌著同樣的善後瑣事。辦公室因為之前的變故,早已空了大半的位子,而公司自那以後只招募了幾名銷售,所以現在我附近的桌子只有幾張坐了人,一幅蕭條景象。我進這家公司不到一年,照理也談不上什麼深刻的愛崗情意,但畢竟有些傷懷無措。我把作為擺設的圓鼓鼓的瓷製騰訊企鵝和絨布填充的Linux企鵝掛件放入已經快要被個人物品堆滿的紙箱,確認再沒有什麼代表我個人的東西留下。去掉所有裝飾品和雜物的辦公桌,不知怎的漾出一股陌生的氣息,這裡不再是我卑微而專屬的領地。我拿起包離開,走之前經過老闆的辦公室,猶豫片刻後,決定還是不去和他作客套的告別。我最不擅長惺惺作態,反正眼下大家已經無話可說。
        還沒到家廖的電話就緊追而來。晚上一起吃飯嗎?他問。我說不了我還有事。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拒絕他的邀請了,我對時間的概念近來變得相當模糊。廖離開公司另起爐灶是初春的事,而現在已開始入夏。這期間我忙於工作和韶華,每每對廖生疏客氣地冷淡。而他似乎一直不以為意,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能夠這麼執著,也許純粹是出於個性而非感情上的堅韌不拔。
        好吧。那我就在電話裡直說吧,廖語調輕鬆地說道,我聽說你那邊發生的事了,我想你大概需要時間整理一下心情。如果有什麼想法,請立刻告訴我。
        嗯。
        我之前說過的話,一直有效。他又說。
        我咬一下嘴唇,也許我應該趁機表示感激,然後請他有風度地扶我一把,讓我得以在他那裡謀一份生計。但是我知道自己不會這樣做,無論現在還是以後。既然我當時沒有接受他的建議,選擇了留在那家每況愈下的公司,並由此證明自己決不能算是識時務的俊傑,那麼再回過頭去投入他的旗下,豈不是和吃回頭草沒什麼兩樣?我不喜歡這樣,所以我絕不會這麼做。當然,我沒有立即在電話裡拒絕他,因為太過直接總是不好,再說他也是一番好意,不論這好意背後是否有其它的小九九存在。
        回到家後我給韶華打了一個電話。我現在在家,你要不要過來坐坐?我對她說。
        她的聲音聽來是毫無心機的愉快。好啊,我在做一些工作,四點左右到你那裡。她沒問我為什麼會在家,這讓我多少有些放鬆。雖然失業在我看來不算太大的問題,但畢竟之還是無法在電話裡立即明說。
        放下電話,我這才有閒暇察看一下自己領到的解散費。是現金,裝在印有公司logo的淺藍色信封裡。這樣的信封我家裡還有至少一打,現在倒可以用來當作紀念品,雖然似乎無此必要。我拿出那疊錢看了看,算不上厚實的一疊百元紙幣,老闆並沒有告訴每個人遣散費的數目,甚至也沒有簽字受領,只是把信封發到每個人手上。我把錢理整齊後清點一番,三十七張一百元,三千七百元。
        這比我預期的要多一點,當然也多不到哪裡去。加上前兩天剛剛拿到的一個月的工資,我現在大概有六千多元。這就是我現在的全部家當了。我覺得還不算太壞,應該可以維持一段日子,房租已經預交到七月底,至少這兩個月裡不會有大的支出。
        對於接下去自己該何去何從,我完全沒有方向可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可以先借此機會休息一陣子。反正韶華也不用朝九晚五。一想到可以和她朝夕相處一段時間,我居然有些慶幸失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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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6
    四點半,韶華帶了花來到我家。她經常買花過來,這一次是睡蓮,紫色的睡蓮有著沉鬱的顏色和姿態,我把花插在冰紋柱形花瓶裡,注滿三分之二的水。花瓶也是韶華送的,現在家裡有五六隻形狀各異大小不同的瓶瓶罐罐,都是她拎過來的,連同最早在北京她送我的藍色花瓶,全部放在書架最底層作為擺設。這些盛滿愛情的瓶子,都有著容易破碎的質地,一如愛情本身。想到這裡,我嘴角浮現一絲自嘲的笑意。
        韶華卻立即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變化,她一把擁住我,把頭埋在我頸間,肆無忌憚地親吻我的臉和耳畔。小妞,你又在想什麼?她邪邪笑道。
        沒什麼。我說,走神而已。你之前接的單子做完了沒?
        還沒有。她歎一口氣說,我的腦細胞都快被搾乾了。
        我燉了銀耳骨頭砂鍋,給你滋補一下。
        笨。銀耳不是補腦的,是潤肺的。她白我一眼說。
        湯裡還有紅棗和杏仁,我淡然道,你不喜歡就算了。
        誰說我不喜歡?你做的我都喜歡。要是你每天給我做才好呢。
        你每天來,我就每天做給你吃。
        你上班那麼忙,我可不捨得你每天下廚。
        我不用上班了,公司over了。我靜靜地說,說完等著看她的表情。
        韶華只怔了半秒,就笑起來,說,這對你來說也許是個壞消息,可對我來說,卻是意外之喜呢,因為可以常常和你在一起了。
        對我來說也不算太壞,我微笑道,為了慶祝我失業,我們是不是該喝點酒?
        她點頭說好,家裡已經沒有紅酒了,於是我們一同出門去超市。兩個人推著購物車往裡面堆放食物和日用品的時候,我感覺到溫熙平和的心境。我喜歡這樣簡單而充滿家庭感覺的日常行為,甚至可以說已經沉溺其中,這比韶華最初給我帶來的眩惑更具有深入內心的力量。如果此刻是和一個男人並肩走在超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有同樣的感覺。我想,應該還是有所不同的吧。
        我已經逐漸熟悉她細微的個人偏好。她喜歡吃牛肉和雞肉,不太喜歡豬肉,喜歡口味清淡的食物,喜歡甜蜜的水果,比如西瓜和提子,喜歡除了茄子以外的所有蔬菜,憎惡膨化食品,喜歡的零食是鱈魚絲和葡萄乾,堅持用「清風」這個牌子的紙製品,理由據說是以前有個好友名叫「清風」,最最喜歡涼拌西芹,只加一點鹽和橄欖油生拌了吃,我覺得可以說是淡而無味,但我不介意做了以後看她捧著碗吃得興高采烈。
        基本就是這樣。熟悉一個人的習慣,需要的不是時間,而是心意。實際上,在從北京回來一個月以後,我便清楚地知道韶華的生活細節。她曾因此感慨,說女孩子就是特別細膩,我笑,說細膩與性別無關,只和個性有關。她說,那你的個性真是無可挑剔。我答道,人無完人,你不要這麼說。
        我很清楚自己的個性其實遠非完美,正相反,可以說是千瘡百孔。作為一個甜蜜的愛人,我確實很好,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另一些負面的東西逐漸悄然展露。該死的天蠍座的獨佔欲,我開始越來越不能忍受瑤的無法動搖的存在。我只是默默忍耐,卻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因此崩潰或者絕望。
        齊越說過,方心,你是個好女人,就是太過歇斯底里。我想他說得對,韶華覺得我好,只是因為她還沒有見過我發神經的時候。不是因為我不夠愛她,而是因為,她巧妙的若即若離,讓我無從找到爆發的支點。
        但是這樣的平衡無法一直持續下去。我失業那天夜裡,我和韶華第一次爭吵。起因當然是瑤。而我把這解釋為過量的紅酒的緣故。
        忘了怎麼開的頭了。總之我後來終於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和一連串失控的話語。你以為你是齊人嗎,我對韶華尖叫,憑什麼我就得像個後宮嬪妃一樣等著你愛來就來愛走就走?
        寶貝,韶華抱著我說,你安靜下來,好嗎?我也不想一直持續這種狀況,相信我。
        我已經沒有辦法相信你了。我哭著說。
        噓。她像哄小孩子一樣把一根手指豎在我嘴唇前說,乖,我很愛你,我一定不會讓你難過。
        那麼瑤呢?我抽泣了一下說。
        韶華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抱住我。我抬眼,只能看到她線條纖細的下巴。我知道她是我愛的人,我正被她抱在懷裡,可我的心卻飄飄蕩蕩無所歸依。我們都不再說話。
      
       有的時候我們心裡存在的願望,其實並沒有具體到鮮活的細節。我一想到瑤便心痛難熬,但也並沒有明確地想過該怎麼辦。因為我知道,對於韶華,她畢竟是不可缺少的存在。關於瑤我們很少交談,那是因為她避免去談,而每當我非要談論瑤不可的時候,她的回答也總是含糊不清。譬如說,我們有過以下的對話。
       她漂亮嗎?我曾這樣沒頭沒腦地問過韶華,彼此心裡都知道指的是誰。
       這個嘛,韶華沉思著答道,她不是能用漂亮這個詞來形容的,當然長得還算舒服。
       我本來想接著問那麼是否覺得我漂亮,但轉念作罷,因為韶華的這番形容套在我頭上也正好不過。不管怎麼說,三個人中最漂亮的一定是韶華,而非我或者瑤。
       還有一個老問題就是,她怎麼還不結婚啊?
       這我怎麼知道。每次我問這個問題,韶華總是悶悶地回這麼一句。也不知道她是因為瑤結婚而鬱悶或是不結婚而鬱悶。
       有一次我試著問韶華,瑤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就此認真地沉思良久。
       很成熟,很有女人味兒,很頑固。她最後總結道。
       我因此還是無法觸及那個叫做瑤的女人,她的存在就像空氣中一陣看不見的異香,讓鼻子癢癢的卻不刺鼻,你有時忘了它的存在,不經意間,卻又繚繞你的整個世界。
       我想我無法憎恨瑤,我甚至對她充滿不應該有的好奇。我只是不喜歡韶華那種粉飾太平的一貫做法。
       你還愛她嗎?我有時憤怒有時絕望地問。
       愛有很多種。我對她,已經不能說是愛情的愛。韶華不動聲色地說。
       可是你們依舊做愛。我冷冷道。
       她沒有否認,我心裡平添出幾分冰冷的感覺,說,你讓她碰你嗎?
       韶華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說,你不介意我碰她,卻介意她碰我,對嗎?
       我頓時無言以對。雖然事實上,我知道自己就是這樣想。
       關於身體接觸的主動和被動,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最初我和韶華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她的女人,百分之百地被佔有。後來,這種情況發生了緩慢而小心翼翼的變化,這多少出於我的有意而為。
       我想,愛是相互的,無論身體或者精神。但是很顯然,韶華並不喜歡被我深入到每一寸,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心理因素或純粹是因為我不具備她那樣讓人癲狂的技巧。也正因為如此,大多數時候,我是她的女人,而非彼此擁有。這種感覺並不壞,但我總覺得心底有隱約的不足。
       我們一起看過一部她帶來的影片,《夜幕低垂》,劇情太過平淡緩慢,公平地說,我不是特別喜歡。但是記得劇中兩個女人在深紅色床單上相擁的樣子,罌粟紅的床單襯著兩個女人棕色和白色的身體,有如花蕊潔白的一朵巨大的罌粟花。還有那一幕,馬戲團的女孩子在她的篷車裡和神學教師喝著酒,她的笑容甜美誘惑,她說,嘉美,我想要看你在月色中將頭向後仰去,慾火焚身,不能自拔。
       我當時感覺到輕微的震撼,為她那句直接而蠱惑的告白。我對於韶華,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她在半明半暗中吻我的唇和眼睛,我注視她泛著微光的身體,唯願被她佔有,並佔有她,纏綿無盡直到永遠。
       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愛情。每個人都面臨自己的問題,我就這樣在韶華編就的身體陷阱和瑤的無聲羈絆中艱難前行,備嘗一日一日細碎的快樂與哀愁。
       失業後,白日變得漫長。韶華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上網看小說和電影,聽音樂,發呆或者散步,嘗試做出翻新的菜式,借此打發時間並籠絡我的愛人的胃。
       她知道我嗎?我問過韶華。
       知道。韶華只是這樣簡單地答道,而我竟突然失去繼續追問的勇氣。韶華對瑤所形容的我,又會是怎樣的模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一定不會對瑤說她愛我。我看死韶華了。
       所以當韶華對我提出同居的時候,我真的感到非常非常地意外。
      
       那是在夜裡。我枕著韶華的肩,意識綿軟混沌,正要睡去。她的肩彷彿天生就是讓人枕的,不像一般女子那樣微微下垂,而是如模特一般有著筆直的骨架,又略微的豐腴,以至於我每每靠在她肩上就不想把頭挪開,直到天明。問過是否壓累了她,她總是說,愛人靠著不會有重量的感覺。而我也因為這句話安心地理所當然地靠下去,能夠放任自己體味幸福的時候,我從來不會假裝客氣,因為我總隱約感到不安,怕這樣的瞬間終將成為過眼雲煙。
       半睡半醒間,我聽到韶華的聲音,溫柔地直抵我的大腦深處。這樣的日子真好。她說。
       嗯。我含糊應道。
       寶貝,你真的想一直和我這樣下去嗎?
       當然。
       不會厭煩嗎?
       我翻個身,伏在她胸前,輕吻她的鎖骨。不會,我說,永不會。
       她沒有再說話。我們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夜色在周圍溫柔地交織愈深。過了大約幾分鐘,我聽見她說,心,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好嗎?
       有那麼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即,一陣狂喜如暴風般席捲而來。
       真的?我問。
       真的。她說。
       我張開嘴,又合上。我本來想問,那麼瑤呢?但終於沒有問。我不打算自尋煩惱,那畢竟不是我的問題。我在黑暗中準確地找到她的唇,吻了下去。我們都不再就此交談。
       第二天上午,韶華回自己住處工作。臨走前,她在門口嫻熟隨意地吻一下我的面頰。我昨晚說的話是真的,她說。
       嗯。我說,要我幫你去收拾行李嗎?
       我沒有去過她住的地方,一次也沒有。那裡想必充滿了她和瑤共同的氣息,也許是出於這個原因,她乾脆地搖頭。
       那等你準備好告訴我一聲,我借車子和人手過來。
       這次她沒有反對。於是,韶華離開後不久,我打電話給廖,向他提出借車搬家的事。
       你要搬家?廖以雷打不動的沒有表情的聲音說。
       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搬來我這裡住。
       他哦了一聲。
       可以嗎?我問。
       沒問題。你事先告訴我時間地點和需要幾個人就行。廖爽快地答道。
       謝謝。
       不用客氣。這個週末可有空?
       大概有。
       那我請你吃飯,很久沒見了,一起吃頓飯總可以吧。
       我只能說好。不管怎麼說,現在我可是有求於他,不免口軟。
       那就這麼定了。廖說完再見掛斷電話。我坐在床沿,對著電話機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轉頭環顧我熟悉到每個角落的房間。不知道韶華是否會傢俱帶過來,要是那樣的話大約會顯得有些擠。
       等她搬進來再考慮怎麼佈置好了,我好歹也是吃這碗飯的。我對自己說。
      
       週末我應廖之約前往舊租界的一條僻靜馬路,在那裡有一家不顯眼的希臘餐廳,廖在那裡訂了位子。我到餐廳附近時發現時間還早,於是走進旁邊的一家花店。花店是一座玻璃房子,燈光佈置恰到好處,顏色嬌美的花束靜悄悄立在各色各樣的瓶子裡,散發出馥郁安然的香味,我不覺感到幾分愉快。
       店裡只有一個年輕女子,二十八九歲模樣,長髮梳成兩條麻花辮子,穿著印有Kitty貓圖樣的粉紅色T恤和淺藍色棉布長裙。能把這麼嬌嫩的顏色穿得一點也不俗氣的女子十分罕見,我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迎上我的目光,對我一笑。
       有沒有喜歡的花?這邊的荷蘭雛菊是新到的。她開口說。聲音細細的,如同很小的女孩子。
       我轉頭看了一會兒那些淺紫和米白的花束,又仔細打量店裡其它的花。
       這些白玫瑰很漂亮。我說。
       那是一大束奶油色的玫瑰,重瓣的厚重質地,都是半開,透著欲語還休的一種寂寥之意。我俯身嗅一下,濃重沉鬱的香氣,讓人有瞬間的微醉。
       我剛想問價錢,女孩輕快地說道,抱歉,這個是別人預定的。你要不要看看這邊的拖鞋蘭,很別緻。
       我微笑一下,說,謝謝,不用了。買花也要看緣分的,看來今天我和這些玫瑰的緣分不夠。
       走出花店的時候,女孩遞過來一張精巧的粉紅色卡片。什麼時候你想要夢玫瑰,打電話給我,我給你預備著。她說。
       這一種叫做夢玫瑰?我揚眉微笑道,好名字,謝謝你告訴我。我接過卡片,走出花店,向那家餐廳走去。離約定時間還有十餘分鐘,廖大概已經到了。
       結果走進餐廳時我沒有看到廖,連服務生也沒有。餐廳如一個精心設計的佈景般空寂而又真實。我在可以看到花園的窗前座位上坐下來,等著廖或者營業人員出現。餐廳裡放著若有若無的希臘音樂,遙遠地熙攘著。我把花店女孩給我的卡片拿在手上看。淺粉的底色上印著白色的字體,店名是五月花店,她的名字是May。下面一行小字是店裡的電話,還有手寫的手機號碼。我把卡片放進記事本的夾層,儘管覺得不一定會用到。
       過了不久,一名削瘦的繫著黑圍裙的年輕男子悄然走過來,在我的面前鋪好餐巾和刀具。看來此店還是有服務生一類的存在的,儘管有些過於神出鬼沒。我耐心地等廖,而他也一如我設想般沒有遲到,在最後兩分鐘走了進來。
       我一眼看到,廖的手上是白色的玫瑰花束,眼熟的形狀和顏色。女孩說這叫做夢玫瑰。
       我們相對而坐,紅酒在碰杯的瞬間在杯中輕微蕩漾時,我對廖露出一個微笑。被人如此好意相待,不管是誰都會感覺愉快。何況我不討厭廖。我小心地慢慢吞嚥爽口清淡的希臘菜,邊聆聽悠悠遠遠的背景音樂,眼前,白色夢玫瑰綻放如夢。
       很久沒有這樣被追求被呵護的感覺了。和韶華在一起久了,自覺是她的情人朋友和主婦,很多感覺都變得不那麼富有新意。我發現自己骨子裡有著所有女人的通病,在這樣所謂的浪漫環境裡從裡往外冒著幸福的泡沫。儘管,儘管我很清楚那只是瞬間的迷惑。
       廖的話不多。實際上我沒有見過比他更沉默的男人了。然而這一點很中我的意。我來這裡並非為了聽一個男人對我絮叨不止的,沉默有時候是一種享受。
       他只是簡單地說,我這裡有一些文案要做,過幾天聯繫你,你在家裡做就行,按件計酬。
       我點頭。有錢賺是好事。
       他又說,May說她看到你走進餐廳了,所以知道你是我約的人。
       你認識她?
       我們是親戚。廖淡然答道。
       我不禁有些好奇,這才想起他們有幾分相似。細長的單眼皮,白皙得可以看見血管的皮膚,高腦門。怪不得我覺得那個女子十分面善。
       你們是很近的親戚?
       算是吧。廖敷衍般答道,隨即問我,你那個朋友的搬家時間定了嗎?
       還沒。我說,確定以後我會通知你。
       我們繼續默默吃飯,飯畢廖送我回家。他今天開一部白色尼桑,我以前不知道他會開車。坐在廖的車裡看著窗外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坐在齊越車裡的那些時光。舊歡如夢,但是畢竟早已成為過去。廖放了一支薩克斯獨奏,那旋律讓人昏昏欲睡。或許是因為紅酒的作用,我居然睡了過去。
      
       睜眼醒來時,四下昏昏暗暗,唯有車內頂燈發出柔和的光線。我揉揉眼睛,花了幾秒鐘來適應週身環境。看到坐在身旁駕駛席上的廖,我才想起來我是在他的車裡。車上的時鐘顯示是十一點四十五分,我居然睡了近三個小時。
       廖坐在我旁邊看著一本家居雜誌,見我醒來,他放下雜誌。接下去該怎麼走?廖問我。
       我看向車外,原來我們是在我所住的小區門口。廖想必送我到這裡後就一直停著車看雜誌等我醒來。
       你可以叫醒我的。我說,謝謝你送我,我自己下車走走好了,很近的。
       你睡得很熟。廖平淡地說著,發動引擎。我只好告訴他該怎麼拐彎。過了兩個路口,又開一段路,就到了我住的樓下。廖停下車,我拿起包,準備打開車門。
       方心。廖忽然低聲叫我的名字。我的手停留在車門把手上,轉頭看他。
       廖凝視著我,臉上仍是沒有太多的表情。早點休息,他最後只是簡單地說道。
       嗯,晚安。我對他笑了半秒,開門下車,還沒走兩步,廖從另一側打開車門,在我身後叫我。
       你忘了東西。他說。我立即想起那是他送我的玫瑰。廖繞過車頭走到我跟前,把花束放到我手裡。我這才注意到,他用了一支暗淡的古龍水,乾淨的好聞的男性氣息。路燈的銀光流瀉在我們身上,廖站在我面前,終於低頭輕吻我的面頰。白色玫瑰在我手裡半開半閉,我不知為何感覺到些微的惆悵。如果這樣溫柔的男人都無法打動我,那麼我是不是變成了一個只能愛同性的女人?
       晚安。我再次說道。他注視我片刻,也說晚安。他回到自己車裡,開車離開。我突然全身疲倦地無力。我走上門廊前的台階,正要繼續前行,眼前倏然出現一個人。
       是韶華。
       她一直站在門廊的陰影裡,這時才走了一步讓我看見她。路燈慘白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看著我,貓一樣的杏仁眼裡閃過複雜的情緒。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來?我輕聲問她,我不是說過我要外出吃飯嗎?
       我知道,所以在樓下等你,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晚回來。她說。
       上樓吧。我說。我率先走上樓,韶華跟在我後面,手裡的玫瑰在僵硬的氣氛中變得無比沉重。我開始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把鑰匙給韶華,本來是想等搬家的時候再給她的。她大約在樓下等了很久,而剛才的一幕也當然被她看盡。
       我開門進屋,把花束擱在廚房水槽,然後折回房間。韶華已經坐在布袋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支煙。我把煙灰缸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坐在床沿等著她開口。
       你怎麼不把花插好?韶華慢慢地說道。
       一會兒再插。我說,你在生我的氣?
       她搖頭。我沒有資格生氣,她說。她的聲音聽來很無力。
       我告訴過你廖向我求婚的事,我說,我並沒有答應他,而且他也沒有糾纏我。我們今天只是吃飯而已,當然,回來晚了一點。因為我不知道你來了,不然我一定會早早回來。
       她沒有回答。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把臉埋在她膝上。你不要這樣,我說,我愛的只有你一個人。
       我感覺到她的手,輕柔地拂過我的脖頸,放在我的背上。我沒有不相信你,我聽見她說,我也不會介意別人追求你。我只是覺得自己是見不得光的存在,所以有些難過。就好像剛才,我站在樓下看著你們,都沒有勇氣走出來讓那個男人看到我,讓他看到我在這裡等你。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不是這樣的,我喃喃道,不是這樣。
       韶華捧起我的臉,輕柔地開始吻我。不知為何,我感覺到那個吻裡所包含的痛楚和無奈,那情緒刺痛了我的心。
       然而我們畢竟彼此相愛,那天後來的時間裡,我們忘記了所發生的一切,以及廖所帶來的不快。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同性之間的愛情,畢竟不是這個世界的主流道路。無論自己還是他人,都無法將其放到一個合理的角度來看待。想到韶華站在夜色裡凝視她心愛的女人站在一個光明正大的追求者面前而體會到的無奈,我心裡不由得隱隱作痛。如果有一天,我們的角色倒轉,換了我看著某個男人對她鍥而不捨,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作何表態。
       不過,考慮這些患得患失,未免太過自作恐慌。我只想好好度過眼前的每一日。一周後,韶華搬來與我同住。對我來說,這多少算是一種完整的幸福。兩個人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與想像不太一致,而無論快樂或是不快樂,都變成了兩個人承擔分享經歷的片斷。我開始感覺到自己和韶華越來越熟悉和親近,如同血脈相連,氣息相投,我愈加愛她,並相信這樣的幸福將永遠持續下去。
       然而生活總是千變萬化。和韶華開始同居的日子如同蜜月,卻也如同蜜月一般短暫。半個月後,韶華應她的一個朋友之約到一家新成立的廣告公司作美術總監。她重返上班族生涯,我則接下廖好心給予的活計,開始做一個SOHO。
      
       在家工作了一段時間以後,我開始得以明白,韶華以前在家裡做了一年多的SOHO,並非值得羨慕的體驗。一個人面對電腦屏幕工作久了,周圍的現實會逐漸失去顏色。每一天似乎都只是上一天的拷貝,整理房間,撰寫文案,收發電子郵件。閒暇的時間裡,我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坐在公園長椅上看著走過的行人,自覺如同退休後不能適應清閒的老人那般無所適從。
       看來我是天生勞碌命。我對韶華抱怨說。她聽了只是笑。她現在的公司上班時間比較自由,上午十點以前到公司即可,不過常常都要加班開會,我們只有週末才能完全在一起。對此我也沒法抱怨什麼,畢竟那是她的事業所在。
       讓我感到介懷的唯有一件事。韶華並沒有退掉原來租住的房子,她來時的行李包括一台蘋果機和一台PC,還有大大小小若干箱衣物和少許生活用品。這情形不太像是搬來長期居住,感覺倒更像是暫時的落腳停留。
       我很想就此發問,卻又終於無法說出口。我們都很久沒有提起過瑤。韶華不說,我便也不再提及。有些人有些回憶,不去觸碰或許會好些。只是一想到韶華簡單的行李,總覺得她會隨時輕易地離我而去。獨自在家面對熟悉的房間思索適當的文稿字眼的時候,我的心頭不時掠過這樣的疑懼。
       不過大多數時候,我不會去想這些沒有意義的煩惱。兩個人的生活是一種別樣的快樂,讓人從心底充滿有所依靠的安然。和她一起靠在床上看新的影碟,做幾個清淡小菜邊吃邊看有趣或無聊的電視節目,一起去家附近的俱樂部游泳或是打網球,一同逛街購物,累了就找個順眼的咖啡店坐下來歇腳。除了她工作的時間,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第一次這樣長久地面對一個人而不感到厭煩,韶華似乎也同樣快樂。每每看到她清澈的笑容,我便感覺到滿心歡喜,不作他想。
       和愛人在一起,夜晚和假日總是顯得短暫。而一個人的白天變得漫長許多,需要找各種事情來打發。我開始不時去May的店裡閒坐,並漸漸和她成了朋友。很多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坐在May的店裡和她喝茶聊天,或者看她做一些精緻得讓人歎息的花藝作品。日子還是很容易打發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不知不覺間,秋天已經來臨。
       我是在秋天開始的時候發現那個網站的,這似乎出於偶然,其實也是一種必然。我自己的電腦是老舊的筆記本,速度跟不上,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用韶華的台式機上網。無聊時我便瀏覽歷史紀錄裡的網站,看看她都在網上的什麼地方轉悠。這不能不算是一種窺看,當然我自己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我並不是想要探訪她的一切,我只是想要瞭解她所喜愛的事物。
       於是有一次我進入一個歷史紀錄裡的網站,並立即發現那是個所謂的拉拉綜合站點。我頓時有種手足無措之感,如同一不小心走進女子桑拿浴室的男生,雖然眼前蒸汽騰騰不一定會看到什麼,但還是立刻知道大事不好。
       可是我真的感到非常好奇。我移動鼠標偷偷摸摸地在那個站點裡轉悠,並走進聊天室去看看都有些什麼人在線上。
       那一天我去聊天室的時候大約有一百多個人在線。這不是個小數目,雖然也並不十分驚人。一想到有上百個喜歡同性的女子在網絡裡游移並聚集於此,我的手心忍不住沁出些微的熱汗,同時還有隱約的怒氣——韶華平時居然來此等地方消磨時間。
       我看了一會兒聊天室公聊框裡的閒言碎語,漸漸開始覺得有些無聊起來。你究竟在這裡做什麼呢?我問自己。你認為自己真的是lesbian嗎?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心裡回答說,但是有一點十分明確,不管怎樣,我只是喜歡韶華而已,只是因為她正好是女人而已。我對除了她以外的人,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都不感興趣。
       想明白這一點後,我打算關閉瀏覽器離開這個熙熙攘攘的背面世界。就在這時,一個名字忽然映入我的眼簾。
       瑤。
       我呆呆看向屏幕。許久以來一直若有若無的那個存在,此刻就這樣清晰地擺在我的眼前。我想應該是她。韶華說起她時只說她叫做瑤。我以前從未想到過這只是一個ID而非名字。但那並不重要。瑤的名字排列在一大堆ID中,對我來說如同一個感歎號那樣醒目而無從質疑。
       我握鼠標的手有些顫抖。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點了她的名字,對她打出一行問候的話。我等待她的反應,然而等了許久都沒有回應。
       我又對她打一遍午安。屏幕上跳出一個對話框,告訴我該用戶已經離線。我忍不住長長歎一口氣。
       就這樣,在一個秋天的午後,我在虛擬的世界和叫做瑤的情敵擦肩而過。為了再次找到她,我開始頻繁地出入那個特殊的聊天室。雖然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即便找到她,對我和韶華都沒有任何好處。
      
       一個太過空閒的人很容易在網絡找到精神寄托,這也適用於我當時的狀態。我開始沉迷於連自己都覺得無聊的網絡對話,每天都例行公事般到聊天室去轉悠。
       我和不同的人說話。有的人很討厭,有的人親切可愛,有的人自戀得讓人只想趕緊逃避,有的人太過文藝讓我起一身寒慄。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生活。從學生到主婦,我在這裡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們中有的人毫不掩飾地向我表明好感,而我在這時總是坦率地告訴對方我已經有喜歡的人,我們現在住在一起。
       那麼你還來幹嘛?對方有時愕然問道。讓我覺得這裡簡直成了愛情速配電視節目的演播現場。
       只是看看。我冷漠地答道。
       最經常被人問到的問題就是T還是P。最初我並不懂得這個問題的含義,明白後覺得簡直無比可笑。沒有人給過我讓人信服的說明解釋,但總的來說似乎存在這樣一種分類,即,偏向男孩子的她和偏向女孩子的她,至於這樣的偏向是純粹精神上的定義還是涉及身體接觸以及其它生活領域,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說法。
       總之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分類。以至於每每被人問及我都只是回答說,我是女人,不是T也不是P。
       然後有人對我說,你這樣叫做不分。
       原來不分類也是一種分類。這個瑣碎的貼滿標籤的世界。
       就這樣,我作為一個所謂的不分遊蕩於網絡的一角。我不厭其煩地向不同的人形容自己的特徵,住在上海,和女友同居,今天24歲,天蠍座,皮膚很白,頭髮長而直,不是美女。我在家工作,每天掛在網上。是的,我在找人,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做瑤的女子?
       而瑤似乎就這樣從空氣中蒸發了一般。我沒有再在聊天室遇見過她。或許她換了名字,又或者,只是不再出沒於此。
       一天傍晚,我從May的店裡回來,帶著一束血紅的玫瑰。
       關於這束玫瑰,有一個小小的由來。
       May的店裡那天進了許多種荷蘭玫瑰。我看著她把所有的花在瓶瓶罐罐裡排放妥當,修枝剪葉,一幅忙忙碌碌而樂在其中的模樣。
       等哪天有足夠的資本,我也應該開一家店,這樣似乎可以比較愉快地打發時間。我閒閒說道。
       開店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容易,May笑嘻嘻地說,冷暖自知,如同戀愛。
       我就她的話沉思一番。戀愛確是冷暖自知。而我甚至無法和旁人談起我的感受。只因我喜歡的是同性。
       好在May從來不過問我的私事,她甚至從未提起廖,我問過一次他們是什麼親戚,May只淺淺地一笑。這讓我覺得沒有追問下去的必要,反正我喜歡的是這家店和店裡的May,與廖無關。
       來,選一下你覺得最像愛情的花。May說。
       又要玩花語?我笑道,你總是一套一套的。
       不是花語,是心理測試。告訴我這裡的那種花最像你心目中的愛情。May神秘地一笑,說道。
       我彎下腰,仔細打量眼前的花叢,最後選擇了粉紅色的舊種玫瑰。
       玫瑰有新舊品種之分,是我在May這裡學到的知識。新種玫瑰無論在色彩還是花型上都更為出色,卻犧牲了香氣作為代價。真正濃郁香甜讓人融化的香氣,是舊種玫瑰獨有的味道。
       為什麼是粉色?May多少有些驚訝地笑道,我還以為你不喜歡粉色。
       你告訴過我,這個顏色的舊種玫瑰最適合做玫瑰糖。用切碎的玫瑰花瓣混合酒和蜂蜜,密封一周後,就是香氣撲鼻的玫瑰糖,吃的時候只覺得香甜,卻不覺中會讓人酩酊大醉。我雖然沒有吃過,但一直很喜歡你說的這種效果。
       May揚眉看我,說,我本來以為你會選擇紫灰色玫瑰,以你的性格來看。原來我還是不太瞭解你。
       先告訴我答案,有什麼區別?我好奇道。
       紫灰色玫瑰是保守而內心充滿憧憬的類型。至於粉紅玫瑰嘛,May說著,突然停下來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是什麼?
       耽於浪漫和肉慾。她終於不懷好意地笑道。
       一派胡言。我也忍不住笑,然後問她,你呢?你會選擇哪一種?
       紅玫瑰。她毫不猶豫地說,血一樣的紅,純粹熱烈的愛,沒有歸宿。
       我忽然在May的臉上看到一絲熟悉的憂鬱,和韶華有時的表情十分相似。她那句沒有歸宿如同讖語一樣不祥地劃過我的腦際。儘管如此,我還是買了一束紅玫瑰。我覺得韶華會喜歡它,因為它的純粹和熱烈。這花給我的感覺和韶華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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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7
   紅玫瑰在家中的茶几上盛放了差不多兩個禮拜。這兩個禮拜裡,韶華在無錫和上海之間往返了幾次。去無錫是為了拍攝一個香皂廣告,那是她負責策劃的項目,必須跟到片場去做監督,至於其間急匆匆返回上海,只是為了和我在一起。
       你這樣太辛苦。我說,要不我去無錫陪你吧。
       不用。韶華坐在布袋沙發上大口吃著我從冰箱裡拿出的前一日剩的涼拌黃瓜,說,你到了那邊我白天也沒有時間陪你,你會無聊的。無錫又沒什麼可玩的。反正我可以開公司的車回來,又不算太遠。
       還說不遠。我歎氣,笑著看她。她近來忙,瘦了幾分,更襯得一雙褐色眸子清澈逼人。我又說,你下次不要為了給我驚喜一聲不吭地跑回來,家裡連菜也沒有。你若回來先告訴我一聲,我好準備些好吃的給你。
       你想把我喂成豬,然後別人都不會對我有興趣,對不對?她笑道,你的用心真可怕。
       才沒有。你這麼瘦,我是心疼你。還有,你這句話聽來好可疑啊,難不成最近有什麼人對你有興趣?
       她這時已經消滅完黃瓜,走近來坐到我的膝上,雙臂輕輕搭在我的雙肩。儘管早已習慣了親近,每當如此近距離被她凝視,我的心臟仍然會因幸福而輕微地窒息。
       我在外面每天都要接觸不同的人,其中難免會存在對我有好感的人。你說,這樣你會不會妒嫉呢?她抵住我的額頭低聲問我。
       不會。我看進她的眼睛裡說,只要你的心還在這裡,我就不會妒嫉。但是如果你的心飄走了,我一定會因為吃醋而發狂。
       她輕笑起來,說,我才不會那麼不專心。因為你是我的女人。說著,她吻上我的耳垂,溫熱的呼吸使我有輕微的震顫。我閉上雙眼,和她一起倒在床上,任身體把愛的感覺宣洩到淋漓盡致。
       躺在床上帶著些微倦意隨口聊天的時候,韶華說起拍廣告時的一些事情給我聽。那是我不熟悉的領域,但我多少可以通過她的描述感同身受。她在外是精明的角色,一個人帶領著數十人的班組,每日從創意到細節都要打點周到。我多少感到有點驕傲,為她的能幹自若。她的公司裡都是些有個性的年輕大孩子,韶華和他們都玩得很好。我問韶華有沒有男孩子對她另眼相看,韶華笑著說不知道。
       我對男性的好感一向比較遲鈍,她說,女孩子就不一樣。
       哦?那麼有沒有喜歡你的女孩子呢?我半開玩笑道。
       有啊。韶華閒閒地說,這次拍廣告的模特就很喜歡我。
       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把這件事說得如此平淡不屑,讓人覺得簡直有點惱怒。我於是問她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就是你常在電視廣告上看到的那種類型啊。她答道,既然是香皂廣告的模特,當然是皮膚白白長得異常乾淨的小女孩子,還在讀大學,不過已經拍過兩支廣告,算是廣告界的新秀吧。
       這麼說,這個新秀美女對你很有好感嘍。我盡量裝作毫不在意地說道。
       韶華突然笑起來,摟過我,在我的額上響亮地吻一下。
       你這個小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心裡彎彎曲曲地想什麼嗎?真是的,對我這麼不放心。我和你開玩笑呢。那個廣告女郎對我當然特別恭敬客氣,因為我是她的衣食父母啊。至於她有沒有工作以外的心計在裡面,說真的,我沒有注意也不感興趣。你以為只要是美女我就得雙眼發亮嗎?
       我暗自鬆一口氣,撇撇嘴說,你就那麼柳下惠?我自己倒是看到美女就雙眼發亮呢。
       我說過,你本來就是喜歡女孩子的。只是因為一直沒有遇到激發你潛能的人罷了。韶華自然地說道。
       我沒有回答,側著身靠在她懷裡輕撫她耳後捲曲的碎發,這個熟悉的動作讓我感到無比安定,如同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只有我們平靜地相互依靠。我近來也開始覺得韶華的這種說法並非不對,自從我在聊天室遇到了那個叫做晴朗的怪人。
       晴朗是個非常聰明詭趣的人,而且似乎和我一樣不用上班,連續五個下午不斷跑題的聊天之後,我多少開始把此人視作不可或缺的存在,用於打發無聊以及傾訴心事。晴朗和聊天室裡的大多數人都不一樣,第一次聊天的時候,她就清楚地告訴我,她在精神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也就是所謂的易性癖。而我在不久之後也對此深信不疑。
       晴朗最喜歡把人的心理根源掏出來反覆琢磨不止,這多少帶有職業因素,我後來得知,她是個心理學專業的碩研在讀生。她對我作了一番分析之後下定義說,從你的家庭經歷和其它一些事情來看,你具有很大程度的喜歡同性的因子。
       我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我愛的人並且和她在一起了。現在再來考慮自己是否是根本的lesbian,不等於是捨本逐末嗎。
       晴朗就此認真地思索片刻,她曾告訴我她還沒有過喜歡上任何人的經歷,可她清楚知道自己只能喜歡女性。這個沒有戀愛實戰經驗的傢伙最喜歡分析別人的情況,不知道是不是多少摻雜了好奇的成分,而我和韶華的故事,也許只是成了她心理學和個人經驗的範本也說不定。
       素心,晴朗叫了一聲我在聊天室的ID,打出一行字說,什麼時候我們見一面吧。我覺得我們一定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答應了下來。那之後我就一直躊躇,不知道該怎麼向韶華說起晴朗其人。不聲不響地去見網友固然是比較容易,但我不想那樣做。總的來說,我不想在任何事情上對韶華有所隱瞞,卻還是不知不覺間堆積了若干心事,而這一切都起源於太多無從說起的情緒。歸根結底,這都是因為我太過空閒的緣故。
      
       韶華從無錫回來後,終於不再像前一陣子那麼忙碌,我們也得以享受了一陣子恬靜的家居生活。週末的時候,我們在宜家家居逛了半個下午,挑選了許多零碎的家居用品,以及一個相當愜意的紅色長沙發,由此終於結束了只有一個單人沙發的時代。
       這下可以兩個人一起歪在沙發上看碟讀書吃零食了,沙發在家裡安置妥當後,韶華跳上去盤腿而坐,開心地對我說道。
       兩個豬樣年華的女人。我笑道,下個週末你如果不加班,我們出去玩吧。
       好啊。她像小孩子一樣雀躍道,去哪裡玩。
       你決定好了,我想到景色優美空氣清新的地方走走。在家裡悶太久了。我說。
       那好,到時候再考慮也來得及。韶華橫躺下來,閉著雙眼說,現在我只想在沙發的懷抱裡小睡一會兒。
       那你睡吧。我說著,把靠枕塞在她頸下,給她蓋上薄被。韶華小寐的功夫,我到附近的超市去買菜。我打算燉酸菜魚湯,於是買了魚頭,豆腐和酸菜,以及其它一些蔬菜,還有韶華最喜歡的臍橙。零零碎碎的東西把購物車填滿了二分之一,站在等待收銀的隊伍裡漫無目的地四顧時,我突然看見了齊越。
       那確實是他。齊越的模樣和記憶中並無太大出入,他推著一輛購物車站在不遠處隔了四五排收銀台的隊列裡,身旁站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女子背對著我在和齊越低聲交談著什麼,我看不到她的面容。齊越略低著頭對她微笑,這個姿勢是因為齊越畢竟是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那女子只到他的肩。這景象和我們以前站得很近並交談時的情形何其相似,而我目睹這一切,心中居然沒有任何感受。
       我知道那是齊越,是我長久深愛過的男人。但不知為何我沒有產生常人在此情況下通常具備的情緒。我只是漠然看著他和他身邊的女子。這一切與我何干呢?他不過是個多少英俊的小中年,算得上是這個城市的寫字樓間偶爾讓人眼前一亮的存在。此刻,他正和新任女友購買酒水食物,準備回家吃簡單的一餐。這可以從他們的購物內容看出來,鋼絲結構的車裡堆著一些熟食,以及一瓶金酒和半打罐裝湯力水。
       也許是受齊越的影響,Gintonic至今仍然是我最鍾愛的飲料。一份金酒兌五份湯力水,清涼微澀,是最適合夏天的解暑物。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再做了來喝,那是因為一個人喝老是有湯力水剩下來,放在冰箱裡白白地跑了氣。那時我在家只喝紅酒。紅酒相伴的獨居日子過後,在今年夏天,我又買了材料在家做Gintonic。韶華也很喜歡這種酒,我們常在黃昏時分坐在地板上吃從街上買來的串烤,邊喝著加了冰塊的Gintonic。那是現在想來也無比快樂的時光。
       說真的,現在已經是秋天了,不太適合繼續喝Gintonic。注視齊越的時候,我的心頭瞬間劃過這樣的想法,並且想到,再過一陣子就到了螃蟹美味的季節,我應該去覓一點醇厚的女兒紅,和韶華一起吃蟹喝酒。這個念頭讓我有幾分愉快。不一會兒,輪到我付帳。我不再看齊越,將物品從購物車裡拿出來堆在傳送帶上。我心裡有隱約的空空蕩蕩,長久以來充塞在內心的某些東西,在剛才的幾分鐘裡煙消雲散。我知道我終於可以和過去說再見,不知是否該為此慶幸。
       拎著沉重的購物袋走出超市的時候,我再次發現自己買了太多的東西。重得要命。偏偏我每次都不吸取教訓,看來我天生具有熱愛購物的傾向,每次來超市都像囤積過冬的動物一樣零零碎碎買一大堆東西。據說購物狂熱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準確。
       這個時候我不由得想,要是韶華在這裡就好了。可她現在正在睡覺。我只好一咬牙提著購物袋往外走去,剛出超市門口,我意外地看到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對我微笑。
       是韶華。
       我就知道你又會買好多東西,然後像小螞蟻一樣死命拿回家。她笑著歎氣,說,真是的,一點也不懂得體諒自己。你就不能少買點嗎?
       可是我每次都醒悟太晚,我笑道,不過救兵不是來了嗎?你簡直是我的守護天使。
       我本來就是你的守護天使。她白我一眼說道,隨即伸手拿過最大的購物袋。
       魚湯如預想般美味。我們都吃到不能再吃,然後靠在沙發上只有消化的份兒。兩個女孩子這樣的狀態,真的也只有彼此親近的愛人間才會看到。
       寶貝,你的手藝大有長進,不錯不錯。韶華說道。
       整天在家做煮飯婆,沒有長進才怪。我淡然說,對了,我今天碰巧看見齊越。在超市。
       哦?韶華哼一聲,把臉湊近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來。有何感想?她揚一下眉問。
       問題就是沒有什麼感想。我苦笑一下,說,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變的女人。我看見他,就只是看見而已,和看見小區看門的老伯差不多,就那麼晃眼看看,一點感覺也沒有。
       韶華清脆地笑起來,在我的面頰輕吻一下。你也不用把他說得那麼不堪,她邊笑邊說。
       我只是講明自己的感受而已。我仰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吁一口氣,說,原來真的沒有什麼是不能過去的。
       那是因為我們都活在現在,活在相愛的現在。韶華輕聲說,我很高興你告訴我這些,我其實一直怕你對那個人不能釋懷。
       那麼你又能夠對瑤釋懷嗎?我想這樣問她。卻終於沒有說出口。從無錫回來的那天,韶華彷彿是不經意地地告訴我瑤已經結婚了。只有這麼一句話而已,我仍然無從知道她內心的感受。
      
       十月的第二個週末,是我們計劃中出遊的日子。週六那天,韶華把她所有的行李搬回了我們一起居住的房子。之前我沒有聽她說起過這件事。週五晚上看影碟到很晚,所以第二天我到中午仍在床上迷糊著,卻聽見電話鈴聲不斷作響。好容易睜開雙眼,才發現韶華不在我的枕邊。
       我接起電話,意外地聽到韶華明朗的聲音。快下樓幫忙,小懶豬。她在電話那頭笑道,聽起來她在外面,有嘈雜的背景音滑過。
       你很早起來的嗎?我都沒發現。我睡眼惺忪地說。
       別問那麼多了,你快點下來就是。她說完,乾脆地掛斷電話。
       我對著天花板看了幾秒鐘,這才完全醒了過來,然後跳下床光著腳走到窗前,把百葉窗的葉片調整到半開。陽光流瀉進來,把房間照得一派燦爛,看起來明天會是適合出遊的好天氣。我套上一條長袖連衣裙,胡亂洗了把臉出門下樓,剛出樓道口,就看見提著一個大皮箱的韶華,身後還有幾件看來份量不輕的行李。
       你逃難啊?我走到她跟前問她。
       是啊。逃到你這裡來,打算長期避難。可以嗎?韶華含笑答道。她站在樓道口的陽光裡,身形被光線勾勒得分明,臉上帶著一個清澈的笑容。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韶華的身影透出隱約的孤單和挺拔,站在我眼前的韶華似乎遺失了一直以來附著於她身上的某種難以言明的東西,以至於真的有點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也許這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但我仍然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住她。
       這裡是我們的家,所以不要說你是來避難。我在她耳邊說道。
       韶華笑起來,輕輕解開我的手。當心別人看見,傻孩子。她低聲說,你幫我看著剩下的行李,我一會兒下來拿。
       我們分幾次把韶華的行李搬上了樓。接著,韶華拆開行李堆在地板上,我幫著她放置到合適的位置。
       總的來說,作為一個人的全部行李,這實在不算多。
       就這些?我問韶華。
       就這些。加上上一次帶過來的,就是我的全部行頭。韶華似乎是看穿我心思般輕笑一下,說,你放心好了,那邊的房子,我已經退掉了。
       我有些訕訕,說,我又沒有問你房子的事。
       你那點小想法,我還不知道?她歎一口氣,說,寶貝,過來一下。
       我走到坐在地板上的韶華跟前,也在地板上坐下。她拉過我,輕輕抵住我的額頭。我感覺到她寧靜的呼吸,還有沉穩的心跳,這是每次她對我談起嚴肅話題時的姿勢,固然有幾分孩子氣,但不知為何,這樣親密相依總能讓我得以心平氣和地聽她說話,即便有時她所說的話並非十分容易讓人接受。
       你聽我說,心,韶華緩緩說道,這些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因為如果你不相信我,說幾遍也沒有意義。
       嗯。我應道。
       我和瑤已經結束了。我現在愛的人是你。
       我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耳廓。
       我以前無論住在哪裡都沒有安定的感覺,所以我的行李一直很少,就像是為了隨時準備搬出去。你知道嗎?自從和你住在一起之後,我才真的有了家的感覺。
       其實我也一樣。我輕聲說。
       所以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嗎?我知道你有時候會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不開心,可是我又不懂得該怎麼安慰你。如果你再不開心,想想我今天對你說的這些話,想想我們這個家。
       謝謝你這些話。我說。心裡湧出奇妙的寧靜,如同春天裡躺在綠草地上,凝望藍得讓人一無所想的天空。前所未有的安寧和踏實。從初次邂逅韶華到至今,心情一直如同坐雲霄飛車般起伏不定,而現在,我終於感覺到著陸的幸福。
       不要說謝。她說著,攬住我的肩,我於是在她的懷抱裡了,這是無比熟悉的親近,心底的悸動卻還是新鮮如昨。我們相擁許久,靠著彼此的肩閉著雙眼,直到韶華的胃突如其來地發出輕微的咕嚕聲,我頓時笑了出來。
       你餓了吧?我去下麵條。我說著,站起身走進廚房。不一會兒,韶華跑來在我身後閒閒張望。
       真香。她吸吸鼻子說。
       水還沒開呢,香什麼。我嚓嚓有聲地切著蔥花說。
       你香呀。她嬉皮笑臉地說,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去理東西吧。
       她哦了一聲,轉身離開,又在廚房門口回過身來,靠在門框旁注視了我半響。
       我沒理她,繼續專心地進行煮麵條的準備工作。
       明天想去哪裡玩?我聽見韶華問我。
       你決定好了。我只要出去玩,就很開心。
       那我們去杭州吧。這個季節的杭州很美。韶華立即說道。
       我一怔,幾乎切到手指,但還是漫不經心地應道,好啊,我也很久沒有去杭州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我們乘列車抵達杭州。說起來上海距離杭州確實很近,僅僅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如果在市內遇到堵車,到遠一點的區也要這麼多時間。天氣很好,秋天的風溫柔拂面,穿著長袖不覺冷也不覺熱,相當適合出門。
       我並不是第一次來杭州,即便如此,出租車在西湖邊停下時,我仍然忍不住為那片波光瀲灩深吸一口氣。我們下了車,在湖邊慢慢散步,韶華的手拉著我的,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只是看水,看天,看岸邊楊柳。心情變得輕鬆起來,像每一個旅途中的人一樣,平日裡背負的瑣碎都被擱置腦後,頓覺無憂無慮。
       想去哪裡玩?兩個人並肩坐在岸邊的長椅上休息的時候,韶華問我。
       我不想去玩什麼景點,就在湖邊走走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去坐船,好不好?
       聽你的。她靠在長椅上伸了個懶腰說,去吃飯吧,這附近有個不錯的店。
       我以為她會領我去吃醋魚,結果韶華把我帶到了一家叫做九百碗老湯麵的麵館。我們點了麵條,涼菜和甜酒。麵湯是煲得很夠味的老鴨湯,甜酒入口香而軟。我們吃得十分愜意。
       這家店真不錯。我對韶華說,要是在上海有分店就好了。
       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們再來杭州吃。她抿一口甜酒說。
       雖然好吃,但我可不會為此特意坐火車過來。我笑起來說。
       我倒是常做這種事。韶華淡然說,我以前常在週末下午來杭州,只是為了坐在湖心的一個茶亭裡喝茶吃藕粉。那裡相當幽靜,景色很美,一會兒我帶你去。
       我點頭,心裡不由得閃過一個念頭,她以前來這裡,未必只是為了喝茶,而應該是為了某個和她一起喝茶的人吧。但是這樣的想法未免過於小器了,我制止自己再想下去,端起杯子喝一口甜酒。
       吃過午飯,我們乘公共汽車到一個叫做棲霞嶺的地方去爬山。韶華似乎很熟悉這裡,領著我走路乘車完全沒有遲疑過前行的路線。和我以前在假日來玩時相比,週日的杭州遊人要少得多,這多少正合我意,如果不論走到哪裡都要面對舉著小旗拿著擴音器的導遊和一群嘰嘰喳喳的遊客,那麼實在是一件很煞風景的事。
       棲霞嶺似乎是個默默無名的所在。從居民區走進去一段路才能看到山路,順著石階往上爬的時候,除了我們以外只陸續經過七八個行人,看起來多半是杭州本地人。作為一座山,這個地方算不上特別靈秀突兀,石階兩旁,樹木延伸開去,空氣裡瀰漫著植物潮濕的氣味,聽得到鳥鳴。而對於我來說,這一切已經足夠,足夠讓我感覺自己遠離塵囂,身在山野的懷抱。我們默默爬山,中途停了一會兒,看一個老人坐在路旁拉二胡。二胡拉得一般,不是常聽到的《二泉映月》,而是《小河淌水》。老人算得上整潔,留著一撮上個世紀常見的山羊鬍,穿著藍色中山裝,閉眼自顧揮弓不止。地上沒有此等場合通常會擺放著的錢罐,看來不是行乞而只是自娛自樂的人。我和韶華對看一眼,攜手離去。背後繼續傳來《小河淌水》的悠然曲調,那歌詞我只記得一句。月亮出來亮汪汪。
       我於是跟著隱約飄蕩在空氣中的二胡聲輕唱,月亮出來亮汪汪。
       韶華嗤嗤輕笑起來。
       笑什麼?我問。
       沒什麼。她繼續笑,說道,只是我聽你唱了那麼一嗓子,突然覺得,你如果把長髮挽起來梳個髻,穿一件藍印花布衣服,倒是很適合站在那個老伯身旁。
       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她所形容的畫面。那算什麼?父女賣唱嗎?我用力捏一下她在我手心的手指,說,你在胡說什麼呀。我看上去很適合走江湖賣藝嗎?
       才不是。她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古典。這是讚美之詞,懂不懂?
       我對她各種突如其來的想法和歪理早已習慣了,當然不再理會。不一會兒,我們爬到了山頂。我這才明白韶華領我來這裡的用意。
       山頂可以看到整個西湖。一大片湖水反射著陽光,璀璨的顏色,遠處是高高低低的樓,也在陽光下泛著白。似乎光是這麼遙遙看著,都能感覺到山下的那個塵世擾攘,而那一切離我們十分遙遠。整個山頂只有我們兩個人,世界一派安靜。我轉頭看韶華,她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也凝視著遠處。感覺到我的注視,她轉過臉來,衝我一笑。
       在那個瞬間,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期待,就是希望時間停留在此時此刻,不再往前。這樣遠離一切唯有她相伴的感覺,讓人無比留戀,但我也清楚知道,沒有什麼會停留,時間也罷感覺也罷,全都是匆匆成為過去的東西,無可挽留。
       下山吧,帶我去你說的那個茶館。我對韶華說。
      
       我們坐在儼然湖內巴士的小船上前往湖心小島,爬山用了大半個下午,太陽已經開始西斜。風從湖面上坦坦蕩蕩地吹來,韶華伸手替我掠一下耳畔被風吹亂的長髮,我微瞇著眼享受船身的悠蕩。我們並肩坐在船尾,艄公在船頭,是個不多話的黧黑男子,只顧埋頭撐船。
       麻煩你繞半個圈,朝那邊劃一下好嗎?韶華突然開口對艄公說道。
       艄公不解地看她。韶華用手比劃了一下說,先朝太陽的方向劃,再劃到島上去,可以嗎?
       艄公點點頭,慢慢調轉船頭。我靠著韶華的肩注視眼前的波光粼粼,正在下山的太陽在湖面上拉出長長的光柱,橙色的日光在每一片波紋裡躍動,是西湖陌生的綺麗。韶華總是懂得在各種細節上用心,若不是她讓艄公這樣划船,就看不到這樣特別的景色。我嘴角忍不住漾起一抹笑意,韶華側轉臉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我笑意更深,懶懶地靠著她不想動彈。
       她說,心,我真想吻你,可惜不能。
       我有時會感覺到輕微的悲哀,因為我的愛情只能是隱秘的存在。但我不會在現在想這些多餘的事,重要的是享受這一刻的快樂悠然。
       船靠了岸,我們走上湖心小島,韶華所說的茶亭就在島上一角。這裡少有人來,茶亭位於樹木掩映中的仿古長廊,木頭八仙桌,長條板凳,亭外有兩張石頭圓桌,亭裡坐著一桌人,亭外一個人也沒有。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露天的圓桌前坐下,韶華要了一壺龍井,一碗桂花藕粉。等茶上來的功夫,我環顧左右,中式園林不遠處可以看到一個小河灣,靜靜的一汪水,幾乎是青碧色,這是西湖的又一番風貌了。西湖確實如同一個女子,我想到這裡,隨口對韶華如此說道。
       韶華淡然說,是啊。不過西湖到了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庸脂俗粉矯揉造作的女人了,只有少許時候還有一點可看性。
       那麼我們為了這個庸俗女子巴巴地跑到這裡來,不是更加庸俗了嗎?我笑道。
       我來這裡又不是為了看湖。她慢慢地說。
       只是為了陪我?
       為了看湖邊的你。
       我微笑。茶在這時上來了,我本來不喜歡藕粉,那麼無味的東西,完全要靠糖來調味,根本就和吃白糖無異。但這裡的藕粉加了桂花,別有一番香甜,而且爬了半天山,肚子也有幾分餓了,我不由得吃了大半。韶華不吃藕粉,只是喝茶,並看著我微笑出神。
       我突然想起她之前說的話來,她說自己曾經常來這裡喝茶吃藕粉,而她是不吃藕粉的,那麼她自然不是一個人來。
       儘管試圖避免去思考這些,仍然無意中陷入瑣碎的念頭。我開始憎恨自己這樣太過拘泥於細節的個性,這樣思前想後無非是徒增煩惱罷了。
       茶到微濃,我們靜靜地喝著茶,風從耳旁無聲地掠過。這樣的一刻閒情,對我來說是十分值得珍惜的體驗,然而此時偏偏大煞風景地響起了手機的音樂。
       是韶華的電話。她看一眼手機屏幕,按下接聽鍵。嗨,她簡單地說。這一聲嗨突然給我某種不祥之感。
       我的直覺沒有錯。韶華簡短地和對方約定晚飯的時間地點,掛上電話,抬頭看了我半秒。
       你願不願意和瑤一起吃晚飯?她開口問我。
       我定定看著韶華沒有說話。我剛才早已猜到那人是瑤,除了瑤不會有人在杭州和她相約吃飯,而且從她剛才的幾句話,我幾乎可以斷定瑤早就知道我們在杭州,韶華一定事先告訴過她。其實從一開始韶華說要來杭州,我就有隱約的不快,覺得杭州之行大約會和瑤脫不了干係,沒想到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就這樣坐在我對面問我是否願意見瑤,甚至沒有給我一點心理上的準備。
       我不該也不可以拒絕,對嗎?終於,我露出一個微笑看著韶華說。
       你不要生氣,心,韶華柔聲說道,我只是想著既然來杭州玩,不如順便讓你們見一面。
       我為什麼要見她?我說。
       你不想見她嗎?韶華反問道。她的眼睛裡露出一絲我熟悉的笑意,那是她對我很有把握時常有的表情。我突然有隱約的怒氣。我沒有回答,轉頭看向河灣。
       心,你試著從她的角度想一下。韶華說,對她來說,你才是第三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大家可以心平氣和坐下來吃頓飯,我覺得也算一種緣分。當然我不會強求,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
       我知道她說的話沒有錯,我也知道自己其實很想見瑤,對我來說,瑤一直是看不真切因而讓人倍感不安的存在,我甚至曾在聊天室四處找她。我確實一直很想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但是我不喜歡韶華今天的方式,讓我有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這感覺相當被動。
       生氣歸生氣,這樣僵持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於是我轉回頭看向韶華,說,好吧,現在就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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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無名獲得本周補貼現金36Ds幣.


VOL.8
   說真的,我並非沒有想像過瑤的面容,但每每因為缺乏現實基礎而無法在腦海中拼湊出她可能的形象。實際見到瑤的第一眼,我多少有些失望。
       瑤的的確確不是美女。
       我們坐在叫做「元素 青衣」的素食餐館裡,周圍是大塊的白色調,桌子呈深青色,坐在我們對面正對著韶華的瑤穿的也是白色。她的頸間有細細的紋路,明確無誤地指出歲月的痕跡。瑤看上去介於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長得有些老氣,只有眼睛深而大,使得整張臉都多了些生氣。她是個寡言的女人,但很顯然並非出於羞怯而是一向如此。我們彼此寒暄過後,韶華點了菜,三個人默默喝著茶等菜上來。氣氛不算尷尬,也絕對算不上融洽。
       你們還好嗎?韶華打破沉默問瑤,我知道她指的是瑤和她的丈夫。瑤露出半厘米的微笑,說,還好,你們呢?
       挺好的。韶華淡然答道。
       菜陸續送上來,韶華在三個杯子裡斟滿啤酒。我們碰杯。
       為今天大家難得聚在一起。韶華說。
       瑤笑意盈盈,不看韶華,眼神直截了當地投向我。我盡量不垂下眼睛,微笑著看她。啤酒初入口時有意外的苦澀,我一咬牙嚥了下去。鴻門宴也不過如此。為什麼我偏要在這裡任人肆無忌憚地打量一番呢?我突然異常懷念我們小而溫馨的家,懷念紅色的沙發暗黃的木地板,黃昏時窗口的風鈴輕聲作響,夜晚兩個人窩在床上看影碟,雙足有意無意地輕微倚靠。那是只屬於我們的無人打擾的快樂,沒有瑤,沒有複雜的眼神和虛假的微笑。我覺得很累。
       也許一切不過是我的心理作祟。瑤算得上親切,只是和我畢竟沒什麼話題可談。她和韶華簡單談了些瑣事,她現在升任班主任了,變得比較忙碌,她的丈夫則開始帶實習生——從她們的談話中我得以明白,她丈夫是一名外科醫生。醫生和老師,似乎是一種普遍公認的優秀組合。我看著瑤,這個有一雙深潭般眸子的女人,如果是在街上迎面邂逅,我肯定不會對她看第二眼。我有些不明白韶華為什麼曾對她情有獨鍾。維繫人與人之間感情因素的,我想當然不僅是容貌,但如果從感覺上來說,瑤並非易於讓人一件傾心的類型。她的沉默裡蘊含了某種不動聲色的疏理感,不僅對我,也對韶華。這也許是因為我在一旁的緣故。
       這些便是我對瑤的第一印象。那天我們吃飯大約花了兩個小時。從餐廳出來的時候,我對她的感想已經全然改觀。
       我早就知道自己有這種奇怪的心理,就是無法不為自己找些理由來對愛人的愛人產生好感。就像我總是無法憎恨那些和齊越曖昧的女子。我曾經見過她們中的幾個,無一例外地在我的眼裡有這樣或那樣的動人之處。包括那個使得我放棄工作另尋住所的曾是同事的女孩,當我無意中撞見她和齊越坐在我們常去的PUB,那個穿著粉紅色上衣的身影竟然如電影慢鏡頭一樣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她在他身旁笑,笑得放肆美麗,我頓時有種自慚形穢之感,覺得他們見鬼地如此相配。
       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結於自卑感作祟。就像現在,我面對外表不特別出色的瑤,仍然固執地感覺到來自她和韶華的點滴默契,並且忍不住自憐地在心裡感歎,看,她們看起來真像一對。
       我嫉妒瑤。儘管坐在韶華身邊的不是她而是我。
       而且,鬼使神差地,我覺得自己有幾分喜歡瑤,喜歡她深沉的雙眼和職業性的圓潤嗓音,還有她一些不經意的神情動作。瑤是個比韶華更為中性化的女人,從我的角度看來。和瑤說著話的韶華,不知怎的顯得有些天真的孩子氣,我看著她的側臉,感覺到輕微的陌生感。每個人在不同的人面前確實是不同的,但是韶華現在所體現出的不同,讓我感到有更為深遠的含義,我突然想到關於TP的無聊區分。
       怪不得人們在網上總是問,你說你是不分,那麼偏T還是偏P?
       從餐廳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瑤問我們是否要住一晚再回去,可以住在她家裡。
       不用了。韶華說,她明天還要上班,我們這就回上海。
       再見。瑤說。
       Bye。我們說。
       走了大約數十步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離開的方向。瑤一身白衣,站在原地遙遙看著我們。我看不清她的臉,卻感覺得到一種無聲的憂傷,從那個修長的身影中隱約透出來。我知道她看的不是我,而是韶華。
       瑤看著我們呢。我對韶華說。
       她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從杭州回來以後我不時陷入無法遏制的恍惚狀態。腦子裡滿是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斷,瑤深邃的雙眼,她站在夜晚街角的白色身影,瑤對著我微笑,韶華和她交談時眼中閃過的一絲亮光。我痛恨自己的斤斤計較。回到上海的當晚,我在入睡時背對著韶華,她從背後擁住我,低聲說,你真的不用介意,你難道看不出嗎,我和她已經只是老友。我現在是和你在一起。
       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完全釋懷。
       白天裡,我試圖用上網來暫時解脫重複的思緒。聊天室仍然是人頭濟濟。我想找晴朗說話,只要看到她那副冷靜耍痞的樣子,我便一定能從針鋒相對的玩笑中獲得快樂。但晴朗不在聊天室裡。此刻的我缺乏和陌生人說話的興趣,於是關掉電腦,出門上街。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May的店門口。隔著落地玻璃窗,我看見May忙碌的身影。她站在櫃檯前低頭仔細地包著一束百合,長髮在腦後鬆鬆挽了一個髻,其中垂下一綹來,遮住少許臉頰。她看起來有種自得其樂的安然,我突然對這樣的May感到無來由的羨慕。我推門進去,對她嗨了一聲。
       你先坐。我一會兒就好。May頭也不抬地說。
       我在店裡唯一的籐制長椅上坐下,翻看一旁雜誌籃子裡的花藝雜誌。隨手翻開的某一頁,是堪稱豪華的新娘花束,銅版紙上混合著雪白和綠色的花束,混合了百合,玫瑰,滿天星,梔子,鈴蘭,以及其它我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朵。白色的花束浸透了夢一樣的幸福感,我忍不住對著那一頁凝神許久。
       May這時已經把花包好交給等在一旁的快遞男孩,她悄然走到我身旁坐下,也看了一會兒那束花。
       等你結婚的時候,我送你一個,保證比這個漂亮。May開口說。
       我笑一下。結婚?這個詞聽起來真是不切實際地遙遠。
       笑什麼?May凝視我,說,就算你不嫁給廖,也總會嫁給其他人吧。
       不討論這個問題。我說,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花?
       你來晚了。May半真半假地歎一口氣說,上個週末倒是有很別緻的花。你一定沒有見過。
       哦?什麼花?
       矢車菊。藍色的。
       藍色的?那我倒想看看。以後還會不會有?
       你如果想要,我可以幫你進。May微笑道,這種花的花語很不錯,是「幸福的感覺」。
       我思索片刻,下週三是韶華的生日。於是我問May能不能在下週三幫我進一些,她答應了下來,並且問我是送給自己還是別人。
       一個朋友生日。我答道,那個人特別喜歡藍色。
       哦。那麼我這裡還有一件東西。May說著,輕盈地起身走到櫃檯前,從塞滿各種彩色包裝帶的抽屜裡翻了半天,找出一個盒子來。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漫不經心的女孩,所有的東西都隨意亂放一氣,唯獨店裡的花佈置得精緻而不造作,也算是一種特別的魅力。我看著May,不知道她這次又要給我看什麼心愛之物。她的抽屜裡經常有這一類東西,從白色貝殼到海螺形狀的蠟燭,May喜歡收集這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並且推銷給每一個她覺得合適的人。至於定價,完全看她當時的心情而定。
       May打開那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放在我的手心裡。那是一個吊墜,沉沉的頗有份量,倒三角形,有點像放大的印第安箭頭,中央是泛著隱約微藍的珍珠貝表面,一圈圈漾出錯綜複雜的色調,邊上包著厚重的銀,蝕刻著華麗的陌生字母。
       是珍珠貝的?我問May。
       不是。她搖頭,這是東南亞海裡的一種石頭。當地土著的手工藝品。
       哦。我說,很漂亮。
       那東西確實很漂亮。第一眼看到它,我就覺得這個吊墜和韶華的風格再適合不過。但是這樣的吊墜該配什麼樣的鏈子才合適呢?如果是普通的項鏈,一定會顯得太過單薄,而太粗的項鏈又會顯得笨拙。我對著掌心的吊墜躊躇起來。
       May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從剛才的盒子裡又拿出一樣東西。我這才看到,原本就配有一根項鏈。那是細碎的柳葉形銀片相接而成的鏈子,既不粗笨又不會被吊墜襯得纖細,真的再合適不過。
       多少錢?我問May。
       她一揚眉,說,先別提價錢,那不重要。我要先告訴你一件事,吊墜上的字母是泰文,寫的是給我心中的愛。如果你是送給普通朋友,就不太合適。
       我握著吊墜,看向May,掌心的吊墜已經變得溫熱。
       我送給愛人的。我說。
       那我幫你換一根鏈子。May馬上說道。
       為什麼?這根不是很好嗎?
       你見過男孩子戴這樣的鏈子嗎?May溫柔地一笑,說,小姐,這鏈子只適合女孩子戴,男孩子戴的話未免有點娘娘腔了。
       我猶豫片刻,現在放棄的話確實沒有任何問題。但若是少了那根鏈子,整個吊墜都會失色不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一根同樣的項鏈呢?肯定也是什麼見鬼的東南亞手工製品。May這裡都是這一類東西。我看著May轉身去翻她亂糟糟的抽屜,她低著頭找得十分專心,那綹散發在額前飄飄蕩蕩。
       我沒有太多的猶豫。
       你別找了,我是送給女孩子。我對May說。
      
       May抬起臉向我看過來,沒有我預期的驚訝,她的表情平靜如常。這顯然有些不合情理。所以我只能睜大眼睛看著她,等她發問,或者,什麼也不問。
       等了大約五秒,她開口說話。她說,藍色矢車菊也是送給那個人,對嗎?
       我點點頭。May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說,確實很適合女孩子,到時候我會好好幫你包一下。
       她說完這些話,竟然就不再多言,走到一旁的香草盆栽前彎腰摘了幾種不同的香草葉子,開始專心致志地做一壺香草茶。混合著迷迭香和薄荷味道的茶水在酒精爐上開始沸騰起來,空氣裡瀰漫開潮濕微辣的甘香。我們並肩坐在籐制長椅上,和以往的許多個午後一樣,靜靜地分享著這一刻的悠閒。
       你真的不問什麼?我終於忍不住笑著歎息,說,我反而有點被你嚇到了。難道你早就猜到過?
       May搖頭。我沒有猜測過你的私人問題,當然我知道你有戀人。廖這麼說過。她說。
       我注視May安靜的側影,她的額頭飽滿光潔,眼神寧靜如鴿子,這個奇妙的女子,不自覺間我早已視她為朋友,我其實很在乎她的反應,那些話出口的那一刻,並不是沒有恐懼的。我曾害怕因此而失去May,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對同性之間的愛情毫無保留地接受。而May真的不辱我所望。
       茶做好了,May把淺碧色的茶湯倒進白色骨瓷茶杯裡。茶杯看起來很眼熟,我想起廖的家裡也有類似的杯子,似乎是同一個品牌的不同設計。他們在很多地方都極其相似,從容貌到寡言的個性,以及用不菲的價值樹立的良好品味。我想起廖在那個充滿陽光的書房裡對我許下的諾言,恍如發生在很久以前,久遠得讓我已經缺乏感慨。現在我和他的聯繫僅僅是一些工作上的電話和郵件,很少談及私事,但我總能感覺到他固執而溫和的關注,雖不明顯卻讓人無法視而不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的隱忍,他始終謹慎地保持著不讓我感到壓力的距離,卻也並看不出放棄的意思。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值得他如此執著。
       如果廖是女子,我大約會對他不那麼疏遠。這個念頭不經意地掠過我的大腦,然後我在心裡笑自己,方心,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性別不一視同仁了?
       是坐在我身旁的May使得我這樣想。同樣的溫文,在May身上讓我感覺安全而悠長,如同一杯不算可口卻清涼宜人的香草茶,而體現於廖,卻總讓我有隱約的壓力。
       這也許並非性別的差異造就,而是愛情和友情的區別,May對我無所求,所以面對她時,我當然能夠鬆弛自然。
       我喝著茶東想西想的同時,店裡進來一個中年男子。他和May打招呼,然後一邊閒聊一邊選了幾種鮮花。May似乎和他很熟,男子說話時眼睛一直凝視著May,我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店裡一件不恰當的擺設,只好不看他們,低頭翻看雜誌。
       May把花包好,男子付錢離開。我對May一笑,隨即想起來一件事,於是問她。
       來你店裡買花的大都是男孩子吧?
       也不一定。May說,因為有的是來為公司或者客戶買花的,還有一些買花給自己的女孩子。
       那如果別人送你花,你是否高興?
       不會啊。因為畢竟每天都對著這麼多花。再說如果有人要送禮物,當然應該先弄清楚我喜歡什麼。
       你喜歡什麼?
       猜一下。May輕笑道。
       海豚。我說。
       其實不難發現May喜歡海豚。店裡有五六個不同的海豚裝飾,拇指大小的水晶擺設,海豚形狀的花瓶,以及一盞艷藍色身體白肚皮的海豚燈,每到黃昏,May都會打開那盞燈,海豚的身體裡透出瑩瑩藍光,是整個店裡最惹眼的存在。
       我不由得看向海豚燈,May也轉頭看了一會兒那只跳躍姿態的海豚。我意識到那應該是某人送給她的,但何必多問呢?May有著寂寥的眼神,她現在應該是孤身一人。
       為什麼喜歡海豚?我閒閒問May。
       喜歡它們的叫聲,還有微笑。May注視著海豚燈說道。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溫柔的惆悵,我在那一刻暗自想到,下次如果看到可愛的海豚裝飾品,一定要買來送她。
      
       去過May的店裡幾天之後,因為工作的緣故,我不得不到廖的公司裡去了一次。
       去公司是為了和設計人員開會,廖在電話裡對我說,這次的案子比較重要,你最好從前期跟進他們的概念。於是我在上午十點走出家門,轉了兩部公交車去到廖的公司。這還是我第一次踏入這家公司,工作方面的聯繫一直都是通過電話和網絡來聯繫,工資打在卡裡,沒有特意跑上門的必要。很久不曾為了公事出門,居然有幾分新鮮的興奮。我拿著寫好的地址走到廖的公司所在,發現那是新建不久的高層寫字樓,算得上氣派不凡,而公司佔據了其中整個十八樓。
       寫字樓都具有相似的氛圍。我穿過大廳,乘電梯前往十八樓。電梯安靜無聲,不一會兒就落定開門。我突然開始懷念以前在外灘工作的時候,我時常因為慢悠悠的老爺電梯而不得不狂奔上樓,那裡的房間有著高得頗為心曠神怡的天花板,偶爾可以聽到黃浦江上渡輪的笛聲,一下下悠遠地響過。我熱愛那棟舊樓,和它所承載的那段平靜的沒有加薪也沒有壓力的時光。這當然只是一種無用的懷舊。
       向陌生的秘書女孩道明來意後,她打了個電話向廖確認,這才放我進去。推開前台右側的玻璃門走進去,我不由得微微一怔,眼前出現的不是通常的格子間辦公環境,而是一個咖啡廳。準確地說,是一個類似咖啡廳的辦公室。整間屋子大約有三百平米,不間斷設計,吊頂燈從天花板上垂下,數十張顏色各異的流線型辦公桌隨意擺放,其間充斥著大大小小的綠色盆栽,以及幾組看來很是柔軟的單人沙發。辦公室裡的人大半都是我的舊識,這幫人雖然都在上班,看起來卻不太像在工作狀態,有人掛著耳機愜意地翹著腿,有人坐在沙發裡和別人閒聊,並且喝著咖啡。我一進來時就聞到濃郁的咖啡氣味,那來自房間一角的咖啡機,個頭不小的銀灰色全自動咖啡機立在做成吧台形狀的角落裡,旁邊放著琳琅滿目的咖啡調味瓶,這番架勢和快餐型咖啡館沒什麼兩樣。
       我不由得為這一切歎息一聲。為這一切背後的那個男人。
       我還記得唯一一次去廖的家中做客,大家閒扯說起自己最想做的事。當時廖說,想要做一個咖啡館的老闆。
       我當時以為這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想要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只是說說而已。現實中,很少有人真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儘管是這麼曲折的方式,但是他畢竟做到了。
       我站在那裡兀自發呆的時候,廖從某處走到我的面前。
       你來了。他只是說。
       嗯。會議室在哪裡?我問他。
       你跟我來。廖說著,轉身朝一個角落走去,我跟在他身後,經過一張桌子時,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
       是以前曾和我們一起去北京的那個設計師。他大呼小叫地說,方心,好久不見,你越來越漂亮了。
       我衝他笑一下算是回答,隨廖走進會議室。會議室沒有太多的矯飾,藍色牆壁,玻璃和鋼結構的會議桌椅,會議桌旁已經坐了五六個人,有個我認識的設計師正在忙著校正投影儀的圖像清晰度。熟悉的開會前的半緊張氣氛。我突然感覺十分懷念而陌生。
       結果會開了很久,因為設計部門和銷售部門的人都在場,常常因為觀點不合而爭論起來,頗有點劍拔弩張。這是常有的情形,我早已習慣了,只是倚在扶手椅中邊聽他們說話邊看手中的資料。其間秘書送了兩次咖啡進來,端到我面前的是礦泉水,想來是廖特別囑咐過的緣故。廖坐得離我很遠,仔細地傾聽著每個人的意見,不時提出一些敏銳的意見。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看他,這不僅因為我喜歡看別人專注於工作的神態,還因為廖和May實在十分相似。
       似乎是感覺到我的視線,廖抬眼看我,我來不及把目光移開,正好對上他的雙眼。
       廖看了我半秒。半秒鐘有時足以讓你感覺到很多東西。我在他眼裡看到某種隱忍的情緒,讓我不由得有輕微的震動。我驚覺自己已經許久不曾這樣被人凝視,來自韶華的炙熱眼神也終於成為一段過往。畢竟我們已經不再是熱戀時分。每一日面對同一個人,誰又會盯盯細看呢?
       廖最終禮貌克制地看向別處,我們都若無其事地繼續參與會議。
       會間休息的時候,我給韶華發了一個短信,問她肚子是否疼痛,並說記得多喝熱水。這幾天是韶華的生理週期。不一會兒,手機在我手心裡發出振動。韶華打回一個笑臉符號,說,我沒事。你開會累嗎?我今天要加班,你自己安排晚飯吧。
       這個星期她一直很忙,往往神色疲倦地到家後就洗澡睡覺,讓人心疼。我想著下了班要去買些材料煲一鍋湯,這樣她回家後可以喝點湯補補身子。在心裡如此決定之後,休息時間結束,每個人都帶著略微的疲態回到會議現場。會一直開到晚上七點才終告一個段落,接下去是分配各自的工作和進度表,廖最後總結一番,順便鼓舞士氣,然後對我們說道,我請客,去吃飯吧。
       那幫人歡呼一聲,分散去到外面的辦公間。廖站在會議室門口等我,我走到他跟前,說,我今天有事,不去了。
       廖微笑,說,你不用每次都這麼戒備我。
       我懶得多加解釋,和他說再見離開。他是我的經濟來源沒有錯,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得小心翼翼地對待他。
      
       終於到了韶華的生日。同為天蠍座的韶華,比我早出生一個多星期。想到兩個人的星座居然一致,儘管我一直對所謂的星象命理缺乏興趣,仍然會感覺有點奇妙。她生日前一天,我打電話給May訂好了花,作為生日禮物的那個吊墜,連同鏈子一起躺在深藍色的絲絨盒子裡,早已被May用印有貝殼的淡藍色包裝紙精心包裝好。我把禮物放在衣櫃抽屜的一角,每當打開抽屜拿衣服時不經意間看到,心底總會滑過輕盈的甜蜜。
       我是個喜歡驚喜的人。而且,比起收到別人製造的驚喜,我更喜歡親手製造一份驚喜給所愛的人。可惜的是齊越在生日方面有著小小的怪癖,他從不過生日,也不接受生日禮物。我曾試圖改變他的這種固執,卻發現此人頑固起來簡直不可理喻。無奈之下,我只能在其它各種場合滿足自己熱愛製造驚喜的天性。平安夜,元旦,春節,情人節,相遇紀念日,七月七,以及其它沒有任何借口可循的日子,只要有合適的驚喜概念,我都會在齊越身上付諸實現。一次,我們和往常一樣坐在岑的酒吧裡喝酒聊天聽音樂,小莫端了一杯深色的飲料過來,說是自己特別調製的新口味,齊越點頭道謝,待小莫走開後不動聲色地向我俯過身來,問我,這是否又是什麼特別的把戲。我對他甜蜜一笑,說,這只是一個普通日子的一杯普通的酒,你何必大驚小怪。齊越於是放下心來,不再多慮。
       那杯酒的顏色是不透明的褐黑色,我很佩服小莫的能力,因為有他,一切才得以天衣無縫。結果齊越在喝最後一口酒時才反應過來。他從口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枚簡潔的雙旋紋白金指環。齊越揚眉看向我,說,你想噎死我嗎,小姐。
       我說,誰讓你喝得那麼快。我要先聲明,這可不是求婚,只是補償上次我弄丟的那個戒指。
       在那之前不久我們曾一起去錢塘江看潮,旅途中,齊越的戒指不翼而飛。那是個鐵芬尼戒指,他曾一直戴在左手食指上,我當然買不起同樣的東西,但總算找到了幾乎完全一樣的款式。齊越丟失戒指之後並沒有表現出不快,他是個很能控制自己情緒的男人,而且必然不願意我們難得的旅行因此蒙上陰影,可我知道他在乎那個戒指,不在於物質,而在於隨身之物用久了如同自己的一部分,含有難以割捨的熟稔在內。回到上海後,我每天下了班就去不同的金店轉悠,甚至因此幾次找理由不去赴齊越的約會。我並非刻意為他做這些事情,也不指望他因此收斂花花公子的習性,我只是希望看到我愛的人的快樂,並因此感同身受。
       結果齊越看了那枚戒指許久,然後把它戴在左手食指上。和我趁他熟睡時偷偷量下的尺寸一樣,不大不小恰到好處。
       鬼丫頭,你如果是男孩子,對女孩子大概比我還有殺傷力。齊越半開玩笑地如此說道。
       我很久不曾想起齊越,因為韶華的生日迫近,這才回憶起這一切。現在再想起關於齊越的種種,我早已不會有太多的感慨,唯有當時的餘溫留存,略微褪色卻依然慰貼我的心際。我記得自己曾經在一次爭吵過後,不無傷感地對齊越說我願意就這樣陪伴他到我二十八歲。我自以為這樣算是把自己最好的年華都留與他相伴,而這個一向冷靜得讓人不滿的男人淡然答道,將來有一天,你會明白這樣的承諾毫無意義。
       可笑的是他竟然完全正確。諾言是不堪一擊的東西,一旦說出來就隨時有可能被自己打破。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沒有對韶華說過任何的承諾。我只想好好享受真實存在的現在。
       韶華在生日當天仍是加班,所幸不算太晚到家。大約八點的時候,我聽見鑰匙在門上轉動的聲音,立即跑過去給她開門。韶華站在門口對我一笑,儘管她臉上有掩不住的疲倦,那個笑容卻仍然充滿某種可以稱之為風采的東西。她走進來,我關上門,立即被她緊緊擁住,耳邊是她低低的聲音,直抵人心般誘惑。
       好香,做了什麼好吃的?她抱著我說。
       當然有。今天是你生日,要先吃飯,還是先看禮物?
       韶華沉吟片刻,笑道,先吃飯。我要把現在的心情保留一會兒。
       什麼樣的心情?我故意問她。
       小孩子等著拆禮物的心情呀。她說著輕笑起來,走進浴室去洗臉。
      
        我們吃完比平日略為豐盛的晚餐,我起身收拾碗筷,韶華坐在沙發上,歪著頭一直自顧微笑。等我從廚房出來,在她身旁坐下時,她攬住我的肩,說,謝謝,晚餐很美味。
        這麼客氣。我笑道,喜歡那些花嗎?
        喜歡。她立即回答。
        我們一起看了一會兒放在茶几上藍色花瓶裡的矢車菊。May下午托快遞送來的,她不光選了藍色,還在其中摻雜了幾株淺粉和淡紫色的,使花束透出天真溫暖的氣息。矢車菊的顏色居然和韶華當初送我的磨砂花瓶十分協調,這個巧合讓我很是開心。
        矢車菊的花語是幸福。我對韶華,同時也是對我自己說。
        我記得這是春天的花。韶華沉思著說。她的手繞在我肩後,輕輕摩挲著我的耳垂,游絲一般的癢,讓我覺得整個身體都舒鬆開來。我靠著她的肩,懶洋洋地不想接口說話。May告訴過我矢車菊是三月的花朵,而她的花店一向超越季節的限制。
        你怎麼弄到春天的花呢?她接著問。可愛的韶華,往往在細節上絮絮叨叨。對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費心也罷隨意也罷,禮物就只是禮物,只是一刻的快樂。
        我在一個朋友的店裡買的。我淡然說,想不想看你的生日禮物?
        想。韶華說著,好看地一笑。
        現在不給看。你先去洗澡。我說。
        不要。
        乖,先去洗澡。我把聲音放得如絲一般,說,讓你再期待一會兒,不好嗎?
        你真壞。韶華的手移到我臉上捏了一把,隨即,她站起身走向浴室。走到門口時,她轉頭看我一眼,孩子氣地說,洗完澡就要看哦。
        嗯。我微笑點頭,看著她關上浴室的門,馬上跑過去把房門反鎖。我知道她洗澡一向很快,為了在她出來之前完成我的計劃,當然一刻也不能遲疑。我從衣櫃底下拖出一個塑料袋,裡面是從宜家買回來的蠟燭頭,一袋裝有一百個。我撕開塑料袋,蠟燭頭從裂口裡蹦了出來,我跪在地板上,把蠟燭頭堆在手邊,像多米諾骨牌選手一樣快速認真地排列起蠟燭來。
        和我想的一樣,沒過多久,韶華就在門外咚咚有聲地敲門。我手裡用來點蠟燭頭的長蠟燭晃了一下,滴下幾滴蠟來。
        等一下。我對門外的韶華喊道。
        開門之前,我順手關掉房間裡的燈,並且故意站在門口堵住她的視線。
        閉上眼睛好嗎。我說。
        她乖乖閉上雙眼,濕漉漉卷髮的韶華,看起來如同一個孩子,讓人有趁機偷吻她的衝動。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領著她走到房間裡。仍舊閉著雙眼的韶華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兩頰的笑渦越來越深。古靈精怪如韶華,當然已經聞到充滿整個房間的蠟燭燃燒的氣味,並且一定在眼瞼內感覺到那片光華了。
        我扶著她在地板上坐下,在她耳邊低聲說,open your eyes,baby。
        韶華睜開雙眼。
        
        我們正坐在燭火的環繞中。一百個蠟燭頭在地板上排列成心形,火苗微微顫動,溫暖的光華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頰。我知道在她睜眼的那個瞬間,即便她已經猜到我點了蠟燭,也必然會感覺到莫名的震撼。
        我想的一點也沒有錯。韶華發出一個驚訝和喜悅的歎音,轉過臉來看我。
        喜歡嗎?我笑著問她。
        她沒有回答,只是吻我。我感覺到明確無誤的慾望,因她綿長的吻而開始在體內蒸騰。燭火在我們周圍發出氤氳的色澤和溫度,讓人不由得想要就此融化掉,融掉自己也融掉對方。
        我靠在韶華肩上快樂地歎了口氣,說,寶貝,你還沒看我給你的禮物。
        嗯?這些蠟燭不是禮物嗎?她傻傻道。
        當然不是。我忍不住微笑,提醒她說,禮物在你腳邊。
        韶華哦了一聲,拾起那個藍色的盒子,小心地拆開包裝。她用兩個手指拈起項鏈的時候,吊墜從盒子裡順勢滑出來,靜靜地垂掛在我們眼前。燭光裡,吊墜的光澤愈發幽藍,泛著如同珍珠貝母的弧形光暈。那確實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吊墜。
        真漂亮。韶華喃喃地說。
        生日快樂。我說著,側過臉輕吻她的面頰,卻被她一把抱住,她抱得那樣緊,以至於我幾乎有些疼痛。
        謝謝你,心。你讓我覺得很幸福,從來沒有過的幸福。
        我們在燭光環繞的地板上相擁著坐了許久,直到兩個人的腳都徹底麻痺。
        來,把蠟燭熄了吧,壽星。我對她說。
        一起來好不好?
        好。我應道,然後和她一起陸續吹滅一百個蠟燭。最後一個蠟燭熄滅以後,房間裡倏然一片昏暗。我們彼此攙扶著站起來,韶華迅速響亮地親我一下,走到門口去開燈。燈光重新亮起來的時候,房間又恢復往常的模樣,只除了地板上一百個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多少有些慘白的蠟燭頭,有如戰場般狼藉。我打開窗,讓蠟燭的氣味消散。
        你要我現在清理地板,還是留到明天?我問她。
        她的回答和我想的一樣。明天吧,韶華說,我想多看一會兒。
        她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我幫她把吊墜戴上,滿意地看到那項鏈和她十分相配。我們又飛快地吻一下對方,從剛才起我們就不斷如此,這讓我想起一種名叫接吻魚的生物,不由莞爾。
        笑什麼?韶華凝視著我說。
        沒什麼。我覺得我們好像接吻魚。
        她彈落煙灰,輕笑一聲。
        你呢?你在想什麼?你好像有心事。我對她說。
        心,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實話。雖然不是什麼大事。她說。
        我看著韶華的臉,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來一手嚴肅。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被欺騙亦算得上是一種幸福。大多數時候,謊言比真相更讓人感覺腳踏實地。我很怕別人對我說,抱歉我以前說的不是實話,因為當你聽到這句話,接下來的話往往如刀似劍。
        你說。我輕聲說道。
        韶華盯著我看了半秒,大笑起來。
        看把你嚇的。別那麼緊張,好嗎。對你,我是誠實的。只是第一次見面時我告訴你我和你同歲,那是謊話。其實我比你小兩歲。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騙我說和我一樣大?我迷惘道。
        韶華又笑,說,你真笨,寶貝,那當然是因為我一開始就對你不懷好意。
        我釋然,忍不住擰一下這個二十四歲女孩的臉頰。這確實是無關緊要的謊言。其實,即便我一早知道她的真實年齡,恐怕一切還是如此這般發展下去。我連性別都不在意了,還會在乎年齡這樣的瑣碎嗎?我想對她這麼說,可還沒等我開口,韶華的手機突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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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9
   我拿起放在床旁矮几上的手機遞給韶華,她接過電話看一眼來電顯示,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隨即按下通話鍵,喂了一聲。
       我走出房間,順手帶上門,在狹小的被我們改成書房的飯廳裡坐下。其實也許沒有特意迴避的需要,不過我覺得還是識趣一點為好。若是瑤打來的電話,她們自然會有一些比較私人的話要講,施施然坐著旁聽固然不難,但我何必那麼小氣。我坐在韶華的電腦面前發了一會兒呆,等著她打完電話。電腦屏幕在燈下顯出薄薄一層灰,明天要好好擦拭一下,我在心裡如此想道,同時也恍然想起,我一陣子沒有去聊天室了,晴朗大約會覺得我人間蒸發了也說不定。
       再一想,網絡裡大家都是匆匆過客。一個人的消失,對於其他人所帶來的無非是短暫的印象罷了。晴朗未必真會在意我不再出現,儘管我曾覺得她和那裡的大多數人都不一樣,並認為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不知道她是否還是保持著單身,以及永遠客觀得略顯尖刻的人生態度。我有一點點懷念那些漫長的午後,和她在文字裡針鋒相對的樂趣。我打算有空時回聊天室去看看是否能遇到她。
       而在那之前,我所面對的是現在,午夜十二點,韶華在隔壁和某人打電話。我不知道那是否來自瑤,隱約感覺心煩意亂。
       門終於開了,在我的感覺裡彷彿過了二十分鐘。應該沒有那麼久,只是感覺失衡所致。韶華靠在門框上抱著手,歪頭看我,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
       打完了?我問她。
       嗯。
       那我去洗澡了。我說著,向門內走去,打算進房間去拿換洗衣物。經過她身旁時,冷不防被她伸出一隻手撐在門上,我於是只好靠著門站穩,睜大雙眼看著她迫近的面孔。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無辜。
       你其實很想問我是誰打來的電話對不對?韶華悠然說道。
       那是你的自由。我沉聲回答。
       少來,你看看你自己的表情。都快醋翻了。
       我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臉頰。韶華把臉湊得更近,抵住我的額頭,我垂下眼睛,不再看她。她溫熱的呼吸輕拂在我的臉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姐。韶華終於說。
       你姐姐?她不是在美國?我問她。我們仍然維持著額頭相抵的姿勢,每當韶華感覺無助或者軟弱,她就喜歡用這個姿勢確認我的存在。
       是從美國打來的。
       她記得你生日,對吧?
       嗯。她對我說生日快樂,還有,說我爸近來身體不好,讓我回家看看。
       那你要不要回去看看?我用手輕輕扶住她的肩,問道。
       不要。韶華冷冷地說,看到我,老爺子多半會血壓升高。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默默拍撫她的肩背。
       你去洗澡吧。韶華最終放開我說。
       在浴室花灑下清洗自己的時候,我在腦海裡搜索著韶華對我說起過的不多的關於她家庭的話。她說父母退休後回到南方老家居住,有一個姐姐嫁到了美國。她的父親似乎是教育系統的官員,具體職務沒有聽她談起過。從韶華平淡的描述裡,我不難感覺到這樣一個事實,即她和家庭的關係形同虛設,這一點可以說和我沒有兩樣。
       我的父母如今都在不同的城市擁有各自的家庭。而我,完全就是雙親健在的孤兒。除了銀行裡一筆不算太小的存款證明他們的愧疚或者好意,我們之間早已沒有任何聯繫。
       不是不悲哀的。但我畢竟已經不再是彷徨無助的十六歲,我已經學會一個人在這個絕非溫情脈脈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何況,我還有韶華相伴。
       洗澡出來後,我發現韶華坐在沙發上,煙灰缸裡有四個煙蒂,她的指間還有未燃盡的半支煙。
       我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拿過她手裡的煙掐滅,然後給她倒一杯水。
       在想什麼?我問韶華。
       沒什麼。她說,睡吧。
       躺在床上睜眼看著無形的黑暗時,我感覺到上床時背對著我的韶華翻了個身湊近過來,她緊緊擁住我,把臉埋在我的懷裡。這使她像個無助的孩子。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背,指尖是光滑的感觸。也許終其一生,我都不會忘記這種讓人頓起憐惜之心的感覺吧。這樣想著,我對她喃喃地說,我在這裡呢,寶貝。我在這裡,無論發生什麼事。
       韶華用力抱緊我,沒有說話。
      
       兩天以後的星期六,韶華一早出門去公司加班,我睡到中午起床,洗了個澡,整理房間,從冰箱裡拿出盒裝牛奶喝了,然後打開電腦,看有沒有關於工作的郵件。信箱裡有兩封信,一封是來自廖的mail,寫著下個星期的工作安排。還有一封是韶華發來的,附件很大,我看著它在電腦屏幕上一點點顯露出來。
       那是一幅照片。天和海,遼闊得讓人頓覺心情舒展的藍色。
       韶華的mail十分簡短。她寫道,工作中,不時想你。想和你一起到世界的盡頭,同看風捲雲舒。
       我微笑。她總是不忘在各種時刻向我傳達她溫熱的心情,mail,短信,午後工作間隙的電話問候,一天裡不在一起的時間,因她這些小小的舉動而分割成無數的碎片,每一片裡都能照見她的笑聲和眼神,悄然慰貼我的心際。如果不是她這樣用心備至,我想白天一定會變得漫長許多。
       我給她回了mail,說,我也想你。好好工作,晚上我去接你下班,好嗎?
       每次給韶華寫信,我總是平淡得讓自己感到汗顏。虧我還是靠文字吃飯。但也許正因為平日習慣了用字眼堆積想像和誘惑,真的要對她寫些什麼來表達心情時,往往反倒無從下筆,因而只是寥寥數語。
       發完mail,我信手打開聊天室的窗口,想看看晴朗是否在線。還沒等我看罷週末的聊天室擁塞的一長串ID,私聊窗口裡閃出一行問候。
       是晴朗。她輕快地說,你最近死到哪裡去了,害得我好生無聊。
       我不由得有輕微的愉快之感,看到有人記掛自己,不管是出於無聊或其它因素,被人關注總是一種安慰。我和她隨便閒聊了幾句,免不得像往日一樣相互打趣一番。我說,你還沒有遇到你的Miss.right嗎?她答道,好花都開在別人的院子裡。偶爾遇到一個像你這般知情識趣的,卻都已經心有所屬,像我這樣的好人,當然不願意奪人所愛,所以只好抱憾繼續獨身。
       我啐她瘋丫頭。片刻後,她打出一個笑臉符號,說,你今天心情不錯。可喜可賀。
       難道我以前很陰鬱?我問。
       差不多。她說,你的她的舊愛,是不是已經不再困擾你了?
       我對著屏幕沉默片刻。我知道自己無法做到完全釋懷,昨天夜裡,我忍不住還是問韶華,她生日那天瑤是否送來過祝福?韶華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說道,你這個小醋罐子,我給你看她發來的短信吧。我說我才不要看,終歸還是瞟了一眼她舉到我眼前的手機,來自瑤的短信只有四個字。生日快樂。
       心,過去的就是過去。瑤和我之間,真的已經不復從前。對我來說她就好像是家人一樣。你不要胡思亂想折磨自己了,好嗎?韶華誠懇地對我說道。
       她是家人?那我呢?我不是你的家人嗎?我任性起來,說。
       你是愛人。她吻一下我的耳垂說道。
       想到這裡,我在線上對晴朗說,人的心情總有起伏不定的時候。總之我現在心情很好。
       晴朗說,那就好。我也不想總對著一個怨婦呀。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怨婦,既然你今天心情好,那就出來見一面吧。
       沒有太多的猶豫,我答應了下來。對我來收,晴朗畢竟是類似朋友的存在。我能感覺到她沒完沒了的調侃背後其實是真心的關切,不動聲色卻隱約地溫情。而且我對她有著若幹好奇,這個自稱是女兒身男兒心的心理學碩士研究生,究竟是怎樣一番模樣。
       於是我們約好在淮海路的一家咖啡館見面,那裡離May的店不遠,我打算在赴約之前先去看看May。
      
       May依舊是雲淡風清的神情姿態。她坐在店裡的籐椅上,看見我時並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我拉開玻璃移門走進去,對她嗨了一聲,自顧欣賞周圍生機勃勃的鮮花。一角擺了一叢巨大的葛類植物,壯觀的綠意騰騰。我背著手俯身去嗅正開到極致的天香百合,心情立即因那幽淡的香氣而沉靜下來,如同心底緩慢地張開一朵花,潔白馨香。
       最近生意可好?我在May身旁坐下來,問道。
       還好,她說,你的朋友喜歡你選的禮物嗎?
       很喜歡。我笑道。
       我告訴她一會兒自己還有事,只是來看看她。我們閒聊了幾句,May問我要不要來這裡幫忙。我頓時有點愕然,問她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最近身體不太好。May安靜地說道,所以想找個人來幫忙,我知道你很喜歡花,再說你平時應該也不太忙。當然薪水不會很高。就當來玩,你覺得怎麼樣?
       我端詳May素來白淨的臉龐,從中無法看出特別的疲態。
       你身體怎麼了?我問她。
       沒什麼。老毛病犯了而已。你要不要來?她輕聲軟語地問我,有一點點孩子氣的央求意味。
       好啊。我說,不過要過一陣子,最近手頭有個案子在做,不太有空。
       又坐了一會兒,我起身告辭。快到和晴朗約定的時間,我估計走過去應該還算準時。淮海路的這一段偏離了繁華的商業區,在下午走來十分靜謐,除了飛速駛過的車輛,路上只遇見三五行人。路旁是褪成青灰色的舊洋樓,鐵圍欄上還纏繞著蒙了灰塵的薔薇籐,夏天的時候會開滿粉色的小朵薔薇,釋放出時光倒流般繁蕪的氣息。而現在是秋天,頭頂上梧桐的枝葉像油畫筆觸般開始泛黃,再過一陣子就會滿地落葉,是這個城市最為美麗的風景之一,至於環衛部門為此頭痛,則是另外一重我等閒人不去注意的現實了。
       我順著鋪了彩色地磚的人行道獨自朝那家叫做寫照的咖啡館慢慢走去,在大約不到五十米處停下來等待紅燈轉綠。斜對面的花園前停了一輛搬家卡車,一個金髮外國男孩子在一旁看著搬家公司的人把一架舊得可以的立式鋼琴小心地往車上搬。我不思不想地注視這一宛如歐洲電影中的場景,冷不防背後被人拍了一下。
       我一驚。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對著我微笑。他很漂亮。這是我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那雙清澈的眸子如同獨立有思維的存在,映出我多少有些失措的面影。
       陌生男子有著堪稱甜美的笑容。他凝視我一秒,隨即小心翼翼地開口說話。
       素心?
       我再一驚。這是我在聊天室的ID。因為連續感到意外的緣故,我的反應倒是被刺激得異常迅速。我瞪著他睜大雙眼,然後發出一個多少有點不太像我自己的聲音。
       晴朗……?我吃驚地問道。
       他含笑點頭。或者應該說是她才對。這時我已經看出,雖然宛若一個漂亮男孩子,但眼前的人確是女性無疑。纖細的脖頸和尖下巴,如果說是男性,未免顯得有些孱弱。而且她分明沒有喉結。這讓我想起越劇裡的男裝女子,朗眉星目的清秀,是一種異樣的擄掠人心的美。
       看來我們都很準時。我平靜下來笑著說道。這時信號燈已經變成綠色,我們並肩穿過馬路,不一會兒就到了咖啡館。
       坐在寫照咖啡館靠窗的位置上面對晴朗時,我忍不住輕聲對她說,你真的很像男孩子。
       大家都這麼說。她自若地笑道,有時候去洗手間還會嚇到陌生的女孩。
       我仔細看了一番她的臉,還有整個端坐的儀態。不僅是容貌和中性打扮讓人誤會她是男性,實際上,更多的是因為她週身散發出來的某種感覺。那種感覺我非常熟悉。我恍惚了片刻,這才醒悟,她給人的感覺很像齊越。
       那種放鬆隨意卻不馬虎的坐態,若有若無含笑的嘴角,習慣凝視人盯盯細看的眼神。
       有沒有人叫你lady hunter?我沒頭沒腦地問晴朗。她正低頭輕啜送上來的熱拿鐵,聽到這話,抬起眼睛對我一笑。
       我才不會隨便放電。要看坐在對面的人是誰。她彷彿隨意又似乎很認真地說。
       我這才意識到,無論在網絡裡你自以為如何瞭解和熟悉某人,當一切變成擺在眼前的現實,還是得從零開始新的認識。就好像坐在我對面這個似是而非的清秀男孩,我發現自己原來對她如此陌生。
      
        我想其實會有很多人喜歡你。坐在晴朗對面半個小時以後,我這樣對她說道。
        她笑著露出一口細而潔白的牙,眼睛裡有飛揚的神采閃現。那是自然。她說。
        你還真是大言不慚。這樣的話不適合自己說吧。我笑起來揶揄地說。
        我說的是事實。晴朗輕微地揚一下眉毛,說,從小到大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
        從小到大?你的意思是說你一直這麼……我停下來,在腦海裡尋找合適的字眼,還沒等我繼續開口,她敏捷地接口說,你是想說我很boy,對吧?
        我點頭。
        你應該換個角度考慮一下。晴朗快速地說,我並不是長得像男孩子,而是不巧身為女性。除了身體結構,我沒有一個地方像女人,從思維方式到性意識。
        我喝一口氣泡已消散得差不多的礦泉水,盡可能不露出情緒地看著她。
        我記得你說過,自己不是lesbian。我回憶著說,你說自己是變態。說著,我忍不住微笑。
        沒錯。變態這個詞,對我來說不是貶義。在我看來,同性戀也好異性戀也好都是常態,而我是變態,是不得不在和自己相悖的身體裡生存下去的人。她振振有詞地說著,突然盯著我的臉做一個無奈的表情。
        小姐,你如果不同情我,至少也不用笑得那麼開懷嘛。晴朗彷彿沒好氣地揚聲說。
        我輕笑,說,抱歉,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你實在很有趣。
        不要把我作為人類學的標本好不好?晴朗一本正經地說,我嘮叨這麼多,只是想要你更多地瞭解我而已。
        哦,我以為我們算是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了。
        還不夠。晴朗凝視著我說,我希望我們能夠彼此完全瞭解。
        給我一個好的理由。我靠向椅背閒閒說道。
        因為我喜歡你。
        我沒有回答,注視著她與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俊美的面孔。現在是下午四點,我們坐在寫照咖啡館靠窗的座位,落地窗染滿秋日陽光,讓人的心裡也感覺到這個季節特有的悠長寧靜。被人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喜歡,按理來說我應該有所觸動才是。而此刻我的心裡只有午後的寧靜和某種輕鬆的愉快之感。我居然沒有特別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晴朗眼底半真半假的笑意,以及她整個人古怪卻又讓人覺得正常不過的存在方式。
        不要胡亂告白。我說,這種話留給真正合適的人好了。
        晴朗嘿嘿一笑。我才沒有胡亂告白,她說,喜歡有很多種,你別會錯意自作多情才是。
        那麼是哪一種?我一手支腮問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最受不了你這樣的傻女人。她說著,拿起一旁用來攪咖啡的細木條輕輕敲擊咖啡杯,隨即抬頭注視我,我在她清澈的眸子裡看見某種情緒一閃而過。
        像你這樣義無反顧地投入全部感情去愛一個人的人,是最傻的。我在旁邊看著都覺得累。不過,你也就是這點最可愛。晴朗悠然說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愛上你的。我們是朋友。
        我欣然微笑。她說我們是朋友。不知道為什麼,我喜歡並接受了這個說法。儘管我們第一次見面還不到兩個小時。
        我們轉到別的話題,晴朗告訴我她是單親家庭,自幼和母親一起生活。
        我沒有見過我父親,老媽也沒有提到過他。我媽沒有結過婚,是未婚媽媽。在那個時候不結婚單身撫養小孩子,是很辛苦的。何況又是養我這樣一個怪胎。晴朗露出一個看不出絲毫陰霾的笑容,說,所以嘍,我有戀母情結,喜歡比我年長的女人。
        你倒是把自己分析得很清楚,簡直是職業習慣。我說。
        晴朗點頭,說,對啊。我大學時的畢業論文就是以自己為案例分析異性癖的。
        我對著她,除了微笑別無他法。這個傢伙真的是我見過最自信開朗的人了。在她的口中道來,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興高采烈。我看不見她的眼中有任何陰影存在,儘管我知道,她的生活肯定要面對比我所能想像的更多的阻力。這個單親家庭裡長大的男裝女孩兒,是什麼使得她如此從容自若呢?那大約就是讓我感到心折的某種光芒,發自她的話語和一舉一動,源自她晴朗如秋日的個性。我終於得以明白,為什麼她用了這樣一個ID。這確實是最適合她的名字。
        
        窗外,太陽的光輝正在一點點消退,光線開始呈現出一種沉鬱的微黃。我想著差不多應該回家了,韶華並不知道我今天下午出門,現在回去做飯,然後等她下班回家,將是這一天平靜的句點。我有種新鮮的興奮,想要對韶華描述晴朗這個奇妙的女孩,然而之前一直不曾有合適的時機告訴她我去過聊天室,而現在開始解釋又未免冗長難解。為什麼我對去聊天室這件事隱瞞至今呢?我知道那源自某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在作怪。我並非真的想做些什麼來針對瑤給我帶來的創痛,卻還是隱約地在其中尋找背叛的快感。
        也許終究還是告訴韶華為好。畢竟我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行為。現在解釋,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如此思前想後,我不免有些失神,幾乎沒有注意到手機的聲響,直到晴朗提醒我才如夢初醒地從包裡摸出正在作響手機。
        電話是韶華打來的。今晚要和客戶吃飯,會很晚回來,她簡短地說,你自己吃晚飯吧,不用等我了。
        嗯。我應道。
        掛電話前韶華彷彿是不經意地補充說,我打過家裡電話沒人接,你在外面?
        我在May的店裡。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說道。說完便茫然地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又要說謊呢?
        謊言往往如此,一旦開頭便沒完沒了。這種時候,我總是厭憎自己的虛偽。
        我在心裡下定決心,等今晚韶華回到家,我要告訴她關於晴朗的一切。希望她不至於因我之前的隱瞞而感到不快。不過我想她應該能夠理解,畢竟,我是因為沒有機會而一直不曾提及。
        如此想畢,心情突然輕鬆許多。我抬起臉來,正對上晴朗微笑的眼神。
        你平時常常這樣在別人面前自顧出神?她笑嘻嘻地問我。
        不常這樣。
        哦?那我很榮幸,看到你這麼可愛的一面。
        我裝作沒聽見她的調侃,問她,你要不要一起吃晚飯?反正我今晚有空。想多聽你說說你的故事。
        好啊。晴朗爽快地答道,接著說,不過在那之前,你能不能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只能在網上找你太不方便了。
        我說好,和她交換了手機號碼。然後我們前往附近的一家東北餐館去吃晚飯。
        去餐館的路上我和晴朗經過May的花店,花店打著燈光,卻不見May的人影。玻璃門上掛著「休息中」的木牌。May今天居然關門這麼早,我看一眼花店,繼續邊和晴朗說話邊往前走。
        吃飯的時候我忽然想到,雖然自己知道這裡有家還算地道的東北餐館,卻一直沒有記得帶韶華來吃飯。她向來喜歡北方風味,下次應該帶她來,順便還可以讓她見見May。
        晚飯吃得很愉快。晴朗不僅是個善於談話的好夥伴,而且在細節上十分體貼周到。餐館服務生照例上茶時,她問可不可以給我倒一杯白開水。除了廖,這是第二個注意到我只喝白水的人。韶華是在我告訴她以後才記住這一點。當然,這樣的細節無損我對這幾個人不同的感受。愛情與其他感情的區別,不在於別人為你做了什麼,而在於微弱卻直擊人心的瞬間感觸。因此,打動我和讓我牽腸掛肚的,是韶華而不是別的任何人。就像此刻我坐在晴朗對面看她為我盛好熱湯,心裡卻還是想著韶華此刻是否已經開始和客戶的飯局。
        素心,你今天自由到幾點?晴朗突如其來地問我。
        我回過神來,看向她。
        不存在自由到幾點的問題。我說,我和她都是成年人,不會過多干涉對方。
        那麼,再陪我一會兒,大概要到晚上十點或者更晚一點,可以嗎?
        我看一眼表,現在是九點十五分。韶華說她要晚回家,儘管她沒說何時回來,但從以往的情況來看,她應該會到十二點左右才到家。
        晚一點倒是沒有問題。你又在搞什麼花樣?我問晴朗。
        她對著我俏皮地一笑,這笑容恐怕會讓為數甚多的女性感到怦然心動。我再次在心裡暗自想到,應該有很多女孩子喜歡她,如同喜歡一個漂亮又不乏機智的男孩那樣。
        我想領你去一個地方。晴朗笑道,因為你實在太純良了,所以忍不住想要稍微污染你一下。
        可不可以先告訴我是什麼地方?我說,你不會打算把我賣了吧?
       放心。她輕笑著說,我不會誘拐你的,那樣做的話肯定會被某人追殺。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所謂的背面世界。
      
       晴朗口中的背面世界,原來無非是一個酒吧。雖然和普通的酒吧有點不太一樣,但對我來說,酒吧就是酒吧,就是一個喝酒發呆注視他人並且消磨無聊的地方。在我生命中的若干個年頭裡,有半數以上的夜晚都是在這樣的場所度過。所以從走進去的那一刻起,我的感覺馬上變得相當自若,如同魚兒回到了熟悉的水域。
       儘管這裡分明是個lesbian PUB。
       我們附近的座位已經坐滿了人。大多是年輕女孩子,也有少數幾個年長的面孔。不同的裝束,髮型,身材和面貌,相同的只有都是女性這一點。晴朗進來的時候,熟稔地和幾個人打招呼,並對一個有著一頭醒目紅髮的女孩說要兩個人的位子。紅髮女孩四處張望一番後將我們領到酒吧的角落,隨即利落地收拾了桌子,遞上酒單。
       酒單上的酒是基本的酒吧必備貨色,我點了螺絲鑽,晴朗要了啤酒。等酒上來的功夫,我隨意地掃視著周圍的人群,我感覺到晴朗的視線,帶著輕微的份量凝滯在我的臉上。我轉過眼睛看她。
       有何感想?晴朗笑意盈盈地問我。
       有不少人和你很相似。我淡然說,看起來像男孩子一樣。
       其實還是不一樣的。她看一眼坐在我們右側桌旁的一個酷似男孩子的眼鏡女孩,說道。
       你不用強調了,我忍住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是像男孩子,而是本來就是男孩子,對不對?
       你總算領悟了。晴朗滿意地點頭說。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我輕輕歎息,說,這裡的女孩子,可能都只會把你當作一個T來愛慕。
       那麼你把韶華當作什麼呢?她突如其來地問我。
       我把她當作一個女人。我說,這個問題我們早就在網上討論過了。
       酒很快送了上來,兌了太多的橙汁,淡得幾乎覺不出酒味。我想起小莫的調酒手藝,不免有淡淡的懷念。我有多久沒去過那個酒吧了呢?從今年初春遇到韶華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人的日子確實是一段段過的,不同的時候你所面對的,總是屬於那一個階段的人和事。岑的酒吧和那個沉默的男孩小莫,終於都成為了一段湮沒在記憶裡的往事。
       小莫告訴過我,他會調一種酒單上沒有寫出的酒。這種酒名叫醉生夢死。也許這個名字來源於王家衛的那部電影,也有可能純粹是因為它實在過於強烈。我曾在和齊越分手之後請小莫做給我喝,卻被他固執而溫和地拒絕。方心,等你真的需要這種酒,我會為你調製。這個有一雙深沉眸子的大男孩對我說道。
       我想喝叫做醉生夢死的酒。不是因為我想醉,而是因為它的名字。人的一生中,又有幾次機會能夠醉生夢死?愛與被愛,都是太過複雜的情緒。有時候,我只想要簡單的東西,如武俠小說般黑白分明痛快淋漓的意境。
       偏偏眼前的酒淡如果汁。我喝了一大口,對晴朗說,酒很爛,音樂吵而不high,那麼我們還可以做什麼?
       跳舞,或者,看美女。晴朗答道。
       但是遠遠近近在昏暗光線裡或坐或站或在舞池裡擺動身體的女孩中,並沒有讓我覺得賞心悅目的女子。誠然,其中不乏面目姣好之輩,可是一個人覺得另一個人美,往往不是因為純粹的審美,還需要摻雜其它的因素,例如感情,或者興趣。而我此刻既無感情也缺乏興趣。
       倒是有若干男裝打扮的女孩子給人以鮮明的印象。如果走在街上看到一個短髮穿中性衣服的女孩,你不會覺得有什麼異樣。而在這裡,一切都重新被定義和詮釋。有一個名詞叫做Tom boy,這本來只是一個口頭俚語,最初不知道是誰取來用作了角色的代名詞,於是對一個女人的愛也成了可以細細分類的東西。你是T還是P,你愛的是T還是P。我以前在聊天室被人絮絮叨叨提問時只覺得十分無聊荒謬,現在才看到原來一切皆有緣故。T們翩翩如少年,有著男子沒有的一股清秀之氣。當然也有不那麼翩翩的,我不由得在心裡惡毒地猜測,覺得是因為實在無法成為美女才作反串裝扮。她們大多吸煙,用低沉嗓音說話,我在她們的眉宇間看到似曾相識的神色,那是韶華每每讓我感到怦然心動的非男非女的氣質。
       其實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怎樣煞費苦心地把自己標榜為不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韶華仍然是一個T,儘管她笑靨如花,舉手投足都充滿女性氣息,可是她的思維方式和身體語言,總隱約讓人忽略她是女性的事實,而把她看作另一種和性別無關的存在。她就是能夠同時具備嫵媚和俊美,細膩和堅定。男性的和女性的氣質,在她身上撲朔迷離地對立存在,而我則心甘情願地將一顆心繫於其上,這樣的我,也許已經不能再說自己是不分,因為我畢竟變成了依附於韶華的存在,從生活細節以至做愛。
       是的,不能不提到做愛。我早已放棄和她平等取捨的方式,因為她不喜歡。我把這歸結於某種羞怯,或許並非如此,但是探求原因太過複雜了,我又不是凡事追根究底尋找心理依據的晴朗。我只想和我的愛人一起獲得快樂,採用什麼方式,在這一點上並不那麼重要。我喜歡被韶華擁抱,並在身體沉淪的時刻感覺到可以全心依靠這個懷抱。
       這是和齊越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心境。
       我看著眼前的女子們,心底有隱約的迷惑。我究竟是什麼呢?我對韶華的愛又是怎樣呢?這些問題我平時從不去觸及,卻在夜色擾攘的酒吧裡浮出水面。或優雅或明麗或平庸或俊俏的女子們在半明半暗間釋放出縈縈繞繞的氛圍,晴朗說這是因為很多人都處於求偶狀態。她總是能夠把一切刻劃成書本上的一個名詞,我卻無法只是隔岸觀火般注視那些隱約又明確的浮動於夜色中的慾望,我想要喝一杯足夠烈的酒,好讓心裡某些鬱積的東西隨酒精在血液裡飛速流動。
       於是我叫了一杯不加冰的龍舌蘭酒,酒精辛辣的苦味讓我的心情一派舒暢。很久不曾喝這麼烈的酒了,我頓時有點臉熱。我聽見晴朗對我說,你真的不加冰塊嗎?這樣很容易喝醉。我抬起眼睛對她微笑,說,你放心,我沒那麼容易喝醉。
       我又對晴朗說,你不是最會分析人的嗎?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女人?我本來以為我不是lesbian,只是因為喜歡韶華才和她在一起。可我現在越來越不確定了。
       晴朗隔著桌子伸出手撫摸我的頭髮,說,我沒法回答你,因為和一個人距離太近,就會喪失客觀分析的能力。你知道嗎?你說的問題,正是我一直擔心的事。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為什麼說擔心我的傾向問題,視線突然被凝固在舞池的方向。舞池中背對著我的那個熟悉的身影,千真萬確是韶華沒錯。
      
       我看著光線昏暗乾冰繚繞的舞池,一時間意識被撕裂成無數空白的碎片,每一個碎片裡都是韶華的眼神和笑容,溫情又迷亂地旋舞而過。她就在離我不到五米的距離,穿著一件黑色的連帽恤衫,牛仔褲勾勒出她完美的腿形,那是我熟悉到刻骨的身影。
       站在對面和她一起跳熱舞的女子,穿著白色襯衫和紅色長裙。那是個身材修長的女人,她面對著我,鐳射燈閃亮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是瑤。
       我呆呆注視舞池裡的韶華和瑤,大腦裡響起血液流動的聲音。嘩嘩嘩,嘩嘩嘩嘩。心臟變得沉重異常,彷彿隨時都會因負荷太重而爆裂開來。這種時候,我也許應該尖叫或者哭泣,然而我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如雕塑般一動不動。
       你怎麼了?晴朗的聲音從既近又遠的地方傳來,混沌地敲擊著我的意識。
       舞曲從D廳音樂換成了慢舞的曲子,韶華放慢身體的搖擺,逐漸停下來,站在原地。她的背影似乎有些迷茫,隨即,瑤的手扶上她的肩。
       韶華也伸出手攬住了瑤,她們開始在舞池裡緩緩移動。眼對眼,似乎是柔情萬種。
       瑤偏轉頭在韶華耳邊說了些什麼,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而我的怒氣在那一刻明確無誤地爆裂,擴散到每一根神經末梢。
       我不由分說拉起晴朗,說,走,我們去跳舞。
       和晴朗滑入舞池的時候,我想我已經完全失去理智。我用雙臂環住晴朗的後頸,對她說,拜託,抱緊我。
       到底怎麼了?她低頭貼近我的耳畔,問我。
       你看到那邊穿黑衣服的人了嗎?
       哪一個?
       她對面的女孩穿紅裙。我把頭靠在晴朗肩上,絮絮地說,黑衣的是她,紅裙的是她以前的女朋友。
       晴朗不再多說話,她緊緊擁住我,並騰出一隻手,手指輕輕擦過我的眼角。
       我沒有哭。我說。
       你真的打算讓她看見你?晴朗平靜地說,我看你最好還是先回家冷靜一下,有什麼事等她回到家再說也不遲。
       我很冷靜。我輕哼一聲說。
       舞池不大,我們沒用多少時間就隨著舞步移到韶華和瑤的身旁。說真的,此刻我和晴朗之間的身體距離,要比她們親密得多。我斜眼看著韶華的臉,在淒迷的光線裡看去,她依舊那麼美。她的眼神心事重重,沒有看瑤,也沒有看到我。
       我突然變得極其有耐心,伺機犯罪的人都會有這樣的耐心。我跟著晴朗的舞步,在她身旁悠然踱步。晴朗的舞跳得很好。她比我高不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她穩定有力的手,輕扶在我的腰上,那感覺不像是在跳舞,更像是因為怕我忽然倒地而小心地扶住我的身體。
       我等著韶華看到我,狂亂而冷靜地等待這一刻的到來。佔據我的整個意識的,比痛楚更為清晰的情緒,是無法言喻的狂怒。我在狂怒的冷靜裡舞過韶華的身旁,幾乎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潮水一樣的傷感在那個瞬間像我湧來,將我淹沒。
       韶華在此時終於看到了我。擦身經過她的時候,我微微轉過頭看著她的臉,正好對上她的眼睛。舞步使得我們立即錯身移開,我來不及看到她的神情。三五秒後,晴朗的手鬆開我的腰側,她停了下來。我於是也站定,轉頭看韶華和瑤。她們兩人站在離我們一臂之遙的地方,看著我們。
       此時,舞曲隨著一串細碎的尾音消散結束,換成R&B強烈的節奏。周圍的人三三兩兩走出舞池,只剩下我們四個人僵立在原地。我沒有表情,定定注視韶華。從她的臉上我看不到任何異常,只有眼睛裡閃動著幽深複雜的情緒。
       我等著她走過來,給我一記耳光。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都會這樣做的。我等她過來這麼做。之後,我就可以帶著我被羞辱的愛情回家。從此兩不相見。我心平氣和地等著她上前來,然而我等了許久,只等到一個蒼白的笑容。
       韶華確實是在笑,雖然笑得異常艱難。她笑著開始說話。
       嗨,真巧。我想我不用介紹了吧,你見過瑤。你該介紹一下你的朋友給我們。她看一眼晴朗,說道。
       我沒有回答。我看韶華,又看瑤。瑤的神色陰晴不定,她開口說,我們下去吧。
       晴朗站在我身旁,也輕聲說,先下去,好嗎。
       我一揚頭,疾步走回座位,拿起包就往外走。我走得很快,幾乎是跑步了,一口氣走到酒吧門外時,我才喘了口氣。習慣了裡面的喧囂,外面的世界安靜得幾乎讓我窒息。午夜時分,只有幾輛出租車亮著紅燈寂寥地駛過。我在酒吧門前的台階上坐下,終於開始無聲地哭泣。
       有人在我身旁坐下,我知道那是晴朗。她陪我坐在夜晚街頭的台階上,一直沒有說話。
       她還在裡面?我哭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晴朗。
       晴朗沒有立即回答。她伸出一隻手,摟過我的肩,我虛弱地靠在她的肩上,這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疲倦,甚至已經無力繼續哭泣。
       你先回家,好好睡一覺吧。晴朗說,無論什麼事,等醒來再面對也不遲。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我現在送你回家,如果有什麼事,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不管你做什麼決定,都要慎重。我知道你剛才太衝動,我也知道自己應該攔住你不讓你那麼做,將來你也許會因為我今天放任你不管而恨我也說不定。
       我不會恨你。我啞著嗓子說。
       沒有關係。她語調平和地說到,我不介意你是否會因此責怪我,所以我才讓你做了那樣的傻事。我只是覺得,如果不這樣做,你未免太委屈了。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又湧了上來。
       回家吧。晴朗說著站起身來,同時伸出手扶我。我這才發現雙腿都已經麻木了。我們在台階上站定,晴朗向一輛駛近的出租車招了下手。在我們身後,酒吧沉重的木門隔絕開我們和裡面的世界。而韶華身在彼側,我們之間是再也無法逾越的巨大溝壑。一想到她,我的心頓時痛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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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0
   那天我哭了許久之後倦極入睡,醒來時頭痛得如同要裂開一般。
       我看了一下放在床頭矮几上的手機,上午十點十二分。我穿著昨晚的衣服躺在床上,不思不想地看了半個小時天花板,終於強迫自己起來洗澡。
       洗澡時,我把水開得很大,蓮蓬頭下的散射水柱強有力地沖刷過我的脊背,是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我專心致志地清洗自己,把皮膚洗到發紅髮痛才作罷。洗完澡,我打開洗衣機清洗幾天的衣物,又把被子拿到陽台去曬,然後用拖把狠狠拖了一遍家裡所有的角落。把衣服曬好以後,我倒在沙發上長吁一口氣。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心情低落時最好的解脫之道就是體力勞動。
       家裡看不出韶華回來過的跡象,手機上也沒有來自她的聯絡。唯一的一條短信是晴朗發來的,對我說凡事需要仔細思量。我回了一句我知道,甚至沒有力氣對她表示一下謝意。我感到鋪天蓋地的疲倦,從心底蔓延至每一寸皮膚表面。我靠在沙發上看著陽光裡細微的塵埃顆粒,心裡閃過亂紛紛的千頭萬緒。
       韶華,你怎麼可以對我這樣?
       隨即我在心裡笑自己,你不是早就知道,沒有什麼是可以真正相信的嗎?儘管清楚太過投入就免不了受到傷害,卻還是再一次陷入這種狀況。
       我覺得我真的是一個很沒有戀愛運的女人。
       如此坐在沙發上發呆的時間裡,我猶豫了不下十次是否要給韶華打電話。我想念她,儘管我現在的境遇如同一個棄婦。她一整夜都在做什麼呢?或許是和瑤在一起吧,我冷冰冰地想到,但這仍然無法驅散我心頭的惦念。
       最終我仍是沒有打電話給她。無論如何,現在不應該由我來打電話。該做出解釋的人,是她而不是我。我覺得她應該給我一個交待,無論結局究竟怎樣。
       至於我自己,我已經無法明白自己究竟想要怎樣。離開一個人一種生活並非那麼難以做到,我又不是初次遭此類重創。可是我真的十分疲倦。我想像不出自己究竟該怎樣面對。我只是等待,等待她對我說這一切不過是誤會,或者真的從此離我而去。也許真的是誤會吧,我甚至在心裡悲悲切切地替她辯解道。
       可我無法忘卻,在夜色中看到的她的曖昧。
       一個人在家裡等待,實在是過於煎熬的一種體驗。於是我出門去May的花店,我知道在那裡我的心情能夠多少恢復寧靜。
       我沒有乘車,慢慢走路過去。秋天的天氣適合步行,我走了許久,兀自想著心事,只有腳步無意識地向前挪動。這樣的狀態,或許就叫做行屍走肉。不覺中,我已經走到May的花店門口。花店沒有營業。玻璃門鎖著,門上和昨天一樣掛著「休息中」的牌子。我不由得有些意外,我記得May的店通常每天十點開始營業,而現在已經將近一點半。
       我站在May的花店門口,隔著玻璃看了一會兒那些美麗得不像是真的花卉,然後撥打May的手機。
       您撥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一個女聲在我耳邊沒有表情地說道。
       我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莫名地有種無依無靠的淒涼。我現在不想回家。而韶華一直沒有來電。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該做什麼。
       我不知道換了別人此時會做如何打算。我只是不想一個人繼續幾近瘋狂的想念和恨意,晴朗說過我可以給她打電話,她隨時都會給我以援助。我知道她會那樣做,就如同跳舞時她扶住我身體的雙手,總是堅定溫柔可以讓人依靠。可我現在不想見到她,因為見到她就會讓我重回昨晚的不堪記憶。
       我打電話給廖。也許這樣做又是一種錯誤,但此刻除了他我無人可以藉助。
       廖的手機居然關機。電話裡傳來的機械空洞的男聲。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我聽了兩遍,掛上電話。心裡面一片空茫。按理來說我該就此放棄,回到家裡去繼續面對我的千頭萬緒,可我實在很需要廖的存在,我當然不會對他傾訴,我只是莫名其妙地相信,如果能夠面對他一向冷靜自若的面容,我也許會多少理出些頭緒。
       於是我撥通廖家裡的電話。電話號碼他早就給過我,一直存在我的手機裡,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打這個電話。我從來也不曾想到,會在這樣落魄的時候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這個男人。
       電話響了五聲。我幾乎放棄了,正準備掛斷,耳旁傳來聽筒被人拿起的聲響。我在心裡隱約鬆了一口氣,卻聽到電話那一端是個女人的聲音。喂,她柔聲說道。
       我一怔,頓時說不出一個字來。
       喂。她又說了一遍。我發現這是我認識的聲音。
       是May的聲音沒有錯。那麼低柔溫和,語波不興。對此我沒有半點不確定。我應該對她說,請問廖在不在?我甚至可以順便對她說嗨,問她今天怎麼沒有開店。可是我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說,我慌忙掛斷了電話。
       我覺得自己很傻,May是廖的親戚,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親戚間互相走動天經地義,何況又是在這樣一個明媚的週日。她接廖的電話也正常不過,說不定廖正好在廚房或者浴室。我完全可以重新打一個電話過去。
       可是我沒有這麼做。也許是我現在的神經有些太過敏感多刺,我隱約感到這兩個人的電話同時關機有著若干的不對勁。可是我又說不出那種讓人不安的感覺究竟來自何處。
       最後我只好長歎一聲,攔了一部出租車返回家去。我現在已經一步也走不動。這真是一個諸事不順的秋日。
      
       我重又坐在家中的紅色沙發上獨自凝視光線裡的浮塵游動,並強自按捺住心底的焦慮等待韶華回家或者打來電話。時間移動得異常緩慢,我覺得自己幾乎在這樣磨人的等待裡老了五六歲。太陽開始偏離窗戶的方向,房間暗了下來,我終於無法繼續忍耐,抓起電話機放在膝上,開始撥韶華的手機。
       電話響了許久也無人接聽,只有空曠的長音響徹我的耳膜。我掛斷電話,按下重撥鍵。手指無法控制地開始顫抖。
       韶華。我在心裡低喊。
       打到第四遍,電話接通了。
       嗨。韶華在某處低聲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模糊的慵懶,彷彿剛剛睡醒。聽到她聲音的一瞬間,我頓時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我發現自己原來如此強烈地思念著她。
       你在哪裡?我問她。
       在公司。她沒有語氣地說道,我昨晚過來加班,後來睡著了,剛剛聽到電話響才醒。
       我不覺有些愕然,伴隨著一點無名的惱怒。韶華想用這樣的淡漠證明或者抗拒什麼呢?為什麼她可以這樣冷靜?難道她不知道,我的整個世界,已經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儘管心裡閃過這些亂紛紛的疑問,我卻無法將其訴諸於口。我只是說,工作做完了嗎,回家吧。
       哦。她說。
       晚飯想吃什麼?我又說,我現在去買菜。
       不用了。我不想吃東西。她答道。隔著電話我也能感覺到那背後無形的冷漠,如同看不見的牆一樣,隔斷在我們中間。我在心裡輕歎一聲,和她說再見,隨即掛上電話。
       無論如何,我終於可以面對韶華。正如晴朗所說,我需要和她好好談一談,凡事需要仔細思量。我走到廚房去打開冰箱看了看,冰箱裡只有兩個無精打采的西紅柿,幾個雞蛋以及一根黃瓜。我又打開冷凍室,所幸裡面還有一盒小排。現在的我根本沒有力氣出門買菜,雖然韶華說不想吃飯,但我還是想做些食物來排遣心緒。我這才想到,自己也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我做了一個番茄蛋湯,黃瓜去掉皮和瓤切成薄片用大火飛快翻炒一遍,又把排骨解凍,放在油鍋裡炸成金黃色,加入醬油,鹽,糖,醋,黃酒,澱粉汁,蓋上鍋蓋燜了一會兒。糖醋排骨的香味在整個廚房瀰漫開來,我頓時覺得飢腸轆轆。把飯菜在沙發前的茶几上擺放好以後,我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鐘,給韶華打電話是在半個小時以前,她應該快要到家了。
       結果又等了半個多小時韶華才回到家。聽見她開門的聲音,我有種跳起來跑到門口去迎她的衝動,以前每次她下班回家,我都會這麼做。可是某種情緒制止了我,我只是繼續坐在原地,聽見她開門,關門,換拖鞋,然後慢慢走進來。她走到房間門口時停下了腳步,過了一秒,我抬起臉看她。
       韶華站在房間門口,靠著門框。她的臉上滿是疲倦。我們相對注視片刻,我沒有微笑,她也沒有。這樣的對視讓人倍感疲倦,我垂下眼睛,說,吃飯吧。
       她嗯了一聲,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開始吃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韶華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房間裡開始充斥著電視的聲音,我們看電視,吃飯,如同任何一個尋常的夜晚一樣。只有凝滯的空氣與過去的任何一個夜晚都不一樣,我忽然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只是盡可能平靜地細嚼慢咽。
       韶華吃得很快,似乎是餓了的緣故。她吃完後把碗放在桌上,對我說,謝謝你的晚餐。
       我笑一下,想必笑得無比淒厲。我說,不用客氣。
       吃過飯我站起身收拾碗筷,韶華說,不用了,我來。我停下手,看著她乾淨利落地收拾完桌子。她洗碗的時候,我坐在沙發上兀自呆呆對著電視機,電視上在放一個港產電視劇,千篇一律的配音莫名其妙地讓我感到心煩意亂。但是我連拿起遙控器換台的力氣也沒有,只好繼續看下去。
       韶華洗過碗走回房間,坐在我身旁開始吸煙。她點第三支煙的時候,我伸手將煙從她唇中拿掉。
       給我。韶華冷冷地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樣的神情,居然讓我有隱約的害怕。我把煙遞還給她,注視了一會兒她的側臉。即便在這樣的時候,我依然覺得她的面容有著牽動人心的美。她眉宇間的神色在我心裡激起一陣怪異的難受,我想伸出手撫平她臉上的憂鬱,卻終於沒有這樣做。我已經無法再擁抱眼前的這個女人了,我在心裡平靜地想道,這大約就是緣分已盡。
       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韶華掐滅吸到一半的煙,問我。
       我愣了半秒,說,沒有。
       你沒有什麼話要問我嗎?我在心裡對韶華說。然而她的側臉沒有一絲解凍的跡象,那上面寫滿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累了。睡吧。韶華最後如此說道。
       在她身旁躺下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如同躺進一個墓穴。
      
       僵局一直持續到週二晚上。
       星期二,我們仍是在寡淡無言的氛圍裡吃罷晚飯,韶華走到書房裡去對著電腦,我靠在床上看一本書。我驚訝於自己在這種時候居然能夠專注於小說的情節,也許是因為現在的狀態依然冰冷卻逐漸恢復現實的溫度,從她的眼神和姿態,以及看電視時我們就新聞節目談論的簡短几句話,我可以看到舊日時光的影子在一點點回來,儘管,這種回歸顯得緩慢而曲折。
       八點左右,我的手機輕響一聲。是來自晴朗的短信。你們和好了嗎?她問我。
       沒有。我苦笑著輸入道,冷戰中。
       她的回復很快就來了。也許你應該先開口,不要忘了,她當時一定對你和我有所誤會。晴朗說。
       可是我覺得她似乎並不想聽我解釋。我答道。
       你說過你們都是天蠍座,死硬的脾氣還真是相似。晴朗在短信裡絮絮寫道,不管怎樣,總要有人開這個頭吧。如果你真的覺得她對你來說很重要,就應該好好對她進行解釋。
       我看著手機屏幕,在心裡回味晴朗所說的話,也許她是對的,我只顧著自憐創痛,卻忘了顧及韶華的感受。但是我不知道對於韶華來說,究竟是什麼使得她如此泱泱不快,是由於當晚看到我和晴朗,還是因為被我看到她和瑤。我無從判斷。現在我已經不再能夠體察她的情緒所在,自從認識她以來,我從來不曾這般沒有把握。
       這時韶華走進來拿東西,我低著頭看手機,冷不防她忽然走到我身旁坐下,我嚇一跳,抬頭看她。
       韶華抿著嘴,冷冷說道,你在和誰發短信?
       我立即被這句話以及她的語氣刺痛了。我說,不用你管。
       好,我不管。她站起來說,就是因為我不管,你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以為你是個純良的女孩子,卻沒有想到你會背著我玩這些名堂。我真是看錯人了。
       那麼你呢?你又為什麼和瑤在那個酒吧?我忍住眼淚反駁道,同時發現自己的聲音聽來竟然尖利得近乎陌生。
       韶華冷笑一聲,轉回來站在我跟前,抱著手看我。我抬起臉迎著她的目光,心裡忍不住想,這種情形真是醜陋。
       在和齊越最為焦頭爛額的日子裡,我也不曾和他吵過架。因為父母離異前目睹過太多的爭執,我素來憎惡這種場面,總是寧可自己默默流淚也不願意兩人面對面一觸即發,沒想到今天卻終於無法避免。
       你以為是我約的她嗎?而且我們不是兩個人去的,還有一個她的朋友。韶華如此說道。
       那你完全可以告訴我一聲,不用在電話裡說謊。我剛說完這句話,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我又何嘗不是對她說了謊?
       果然,韶華飛快地說道,你呢?你對我說的又是實話嗎?你身邊那個T,你有沒有對我提到過她的存在?
       她是我的朋友。我辯解說,而且她不是T。
       韶華笑了起來,她笑得幾近瘋狂,全身顫抖地倒在沙發上。我維持著靠在床頭的姿勢,靜靜注視著她,等她從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平息下來。
       這真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她不是T?那麼難道你是?
       我有種難言的怒氣,覺得她真是不可理喻。我說,這不是重點,我沒有告訴你我去那裡,是我不對。我也是第一次去。因為看見你和瑤,我才叫她陪我跳舞。我當時被你氣壞了。
       好一個氣壞了。韶華隨手點了一支煙,淡然說道。她這兩天吸煙相當過量,我沒有干預她,只是看著她一下子消瘦掉。照鏡子時我看見自己的臉,同樣是憔悴又鋒利的神氣,下巴尖銳得不成樣。我想起父母沒日沒夜吵架的那些日子,母親往日的恬靜完全消散,我只看到一個形容哀怨的女人,對我也完全不復母性的關愛。她在那時開始變得陌生,最終完全離我而去。一年後她再婚,我那時已經來到上海的寄宿學校,她給我寄來過照片,不是和新婚丈夫的合影,而是一個人在新家的獨照。照片上的她透出中年女子少有的清婉,臉型也恢復到往日的模樣,她的背後是裝修光鮮的陌生房間,那是她的家,不過與我無關。我看罷照片,連同信一起扔到抽屜角落,後來大概在畢業前全部被當作垃圾清理掉。
       我不想重走母親的舊路,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我曾在心裡暗自決定,如果這次和韶華真的無望繼續,我將會返回一個人的生活。男人也罷女人也罷,我都沒有力氣再去陷入複雜的局面。愛情,對我來說已經成為無法承受的重量。
       這是因為我愛她至深,深到我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直到現在痛徹心肺,我才驚覺,原來對於我,割捨她如同割捨生命。
       儘管如此,面對韶華含著怒意的冷臉,我完全無法流露出半點讓步。該死的星座八卦,全都說天蠍座的個性太過決絕剛烈。
       韶華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對我說,你生氣,難道我就不生氣嗎?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到你靠在那個人懷裡,我心裡是什麼感覺?對我來說,整個世界都在那個時候碎掉了。我那天真想喝到爛醉,可是瑤和她的朋友都在,我只好強作鎮定。
       我心裡有略微的鬆動,卻仍負氣說道,你甚至沒有出來追我,就為了敷衍她們。
       我沒有嗎?她慘笑一聲,說,我出來找你的時候,看見你和那個人坐在酒吧門口。我還看見了什麼,你要我說出來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想起那天我靠在晴朗肩頭的情景。
       韶華繼續說道,我本來打算慢慢忘記那天的事,我想給我們一點時間,好讓你考慮清楚。可是現在看起來,我好像一個傻瓜一樣。你剛才是在和她發短信對吧?你可以不用那麼麻煩,你完全可以和她通電話,出去見她,或者把她請來這裡見你。我不會妨礙你們的,我可以出去。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心裡如同堵了一塊石頭,悶而且痛。過了好幾分鐘,我才有力氣緩緩說道——
       我說過了,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話,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反正我問心無愧。
       到了現在,你還在騙我!韶華猛然間站起來說道,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像信任你這樣信任過一個人,因為你一直對我太好,連瑤也沒有這麼真誠地對待過我。可是偏偏是你這樣騙我……讓我簡直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我也從床上跳了下來,站在離她一米開外的地方。我感到自己的手腳都在無法控制地輕顫,只有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我哀婉地低聲地說,你說是我誤會了你和瑤,我就信了。可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相信我所看見的。她冷然說道。
       那麼我無話可說了。我飛快地回道。我眼底湧過滾燙的淚意,但心底的冰冷立即驅散了眼淚。我說,分手吧。既然你不相信我,這樣過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韶華沉默片刻,說,Ok。她說這句話時的乾脆,讓我有忍無可忍的悲慟。這就是那個在初次見面時對著我眼波流轉的女人嗎,她曾用可愛的聲音說,方心,誰能得到你的芳心?
       所有的回憶和愛意,都在這個瞬間破裂成千萬片。
      
       週三吃晚飯時,韶華說,她會在這幾天裡找房子搬出去住。
       我停下筷子,澀澀地說,你不用搬出去住。
       她輕笑一聲,說道,那麼我們算什麼?Roommate嗎?
       我沒有回答,繼續默默吞嚥食物。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搬出這間屋子,那麼那個人將會是我。我在心裡如此暗自決定。不管怎麼說,我沒有勇氣做那個留在充滿回憶的房間裡的人。我知道她也沒有這樣的勇氣。
       儘管這樣想,第二天下午,實際坐在電腦面前瀏覽密密麻麻的租房資料時,我只覺得渾身無力。事情怎麼會發展到現在這般地步了呢?我並非沒有悔意。讓無聊的自尊和驕傲都見鬼去吧,我只希望那個愛我的韶華能夠回來,讓我們能夠回到從前,那甚至不是太久以前,從上個星期六到現在,不過是五天的距離。而我的整個生活,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從雲端墜落到無盡的深淵。
       我靠著電腦椅歎了口氣,然後關掉電腦,開始清掃房間。這兩天我不厭其煩地細細打掃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連廚房的煤氣灶也拆開來全部洗過。簡直和強迫症無異,但又找不到更好的宣洩方式。打掃完屋子,我出門到附近超市去採購用品和食物,冰箱已經空了,一如我們冰冷匱乏的家。如果把冰箱填滿,大約多少能讓我感到安慰。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推著購物車在超市裡轉悠了半天,買了零零碎碎一大堆東西,付賬出門後,才醒悟自己又在不覺中做了過量的採購,這些東西我一個人根本就拿不動。
       扶著購物車站在超市門口等出租車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曾經無數次在這個地方看見韶華含笑佇立的身影。她常來這裡接我回家,因為太熟悉我每每購物過多的癖性。而現在已經不再會有這樣的體貼了。一想到此,我不由得泫然欲泣。
       就在我恍惚發呆的時候,一個人走到我身旁站定。喂。那人對我說道。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驚懼地轉過臉去,才發現那居然是韶華。
       她的臉上依舊是這兩天我看慣了的冷淡神情。你怎麼又買這麼多東西?她說。
       哦,不知不覺就買多了。我說,你這麼早下班?
       小姐,還早嗎?天都快黑了。
       我怔忡地說了聲哦。這時一輛出租車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韶華利落地拿出購物車裡的東西放進後備箱,我幫她遞過幾樣東西,等司機合上後備箱蓋,隨即上車。我和以往一樣習慣性地坐在後座內側,但韶華沒有跟進來,她替我關上車門,自顧打開前門落座。從我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小半個側臉,那上面凝固著無聲的冷漠,看到她來接我時心底生出的溫熱感覺,在這時逐漸變涼,終歸沉寂。
       我真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坐在出租車上時我反覆地想著到家後該如何打破這樣的僵局,但直到車停下,腦子裡仍然只是一片亂紛紛的空白。
       到家後,我們把買來的食物分門別類放進冰箱,冰箱裡頓時充斥著色彩和形狀,形成某種滿滿噹噹的安全感。韶華關上冰箱門,笑了一聲,說,我真是佩服你,每次可以買這麼多東西。
       謝謝你今天來接我。我把預備做晚飯的青魚放在水龍頭下清洗,一邊說。
       你不用做飯了,我來做。韶華走到水槽前,挽起袖子說道。
       我應了一聲,並沒有走開,只是默默在一旁幫她打下手,洗菜,刮姜,修蔥。很久沒有這樣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裡忙碌了,空氣裡隨著飯菜的熱氣和溫度,逐漸漾出某種溫熙的氛圍。我們沒有交談,卻能感覺到彼此之間橫亙的冰山在一點點融化變小。我在心裡略微鬆了口氣。
       晚飯時這種比較緩和的氣氛仍在繼續,幾天以來堆積的鬱悶似乎也因此而沖淡不少。吃過晚飯,我走到廚房去洗碗,遠遠地聽到韶華的手機響起。她接起電話,我繼續洗碗,水龍頭嘩嘩作響,韶華的語聲在房間裡模糊地傳來,聽不真切,但似乎不是十分愉快。
       我洗罷碗回到房間時,看見韶華坐在沙發上,手裡是已經半截成灰的香煙。我走到她身旁,俯身拿過她的香煙,將煙灰小心地彈落在煙灰缸裡,然後把煙擰滅。她似乎是受驚嚇般抬起臉來看我,眼睛裡滿是不安的神情。我從未見過韶華這麼無助的樣子,於是輕聲問她怎麼了。
       我爸住院了。家裡人叫我回去。她說。
       那應該回去。我在她身旁坐下說,是什麼病?
       糖尿病。她聲音乾澀地答道,具體情形我還不知道,好像很嚴重。剛才我媽在電話裡都快哭出來了,說我姐姐沒法回來,家裡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說著,她靠在沙發上閉上雙眼,眼瞼不住輕微跳動,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她心底在反覆猶豫。
       別多想了。明天飛回去吧,現在不是旅遊季節,票應該不難買到。我說,你早點休息吧,行李明天再理也不遲。
       就算我回去,我爸也不會願意見我。韶華低聲說道。
       我從未聽韶華說過為什麼和她父親僵持不和,但仍然試著安慰她道,現在的情況不同,他現在需要你在身邊,而且,人是會變的,說不定你父親的態度已經改變了呢。
       韶華哼了一聲,說,你不知道,他的脾氣倔得不可理喻。
       我歎息,說,我當然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的脾氣不也是這樣嗎?
       聽到這句話,韶華睜開眼睛,偏轉頭看著我。我們對視許久,最後,她別轉頭去,用虛弱的聲音說,我知道了,我會回去。其實這樣也好,你可以一個人好好清靜一下。
       我看著她的側臉,滿腹堆積的話語仍然無從出口。我知道自己再次失去了和解的機會,而韶華將要南下。我甚至無法確定她是否會回到這裡。想到這裡,我心裡閃過莫名的恐懼,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第二天中午,韶華離開了這個城市。我執意去機場送她,她走的時候對我說再見,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注視她走進檢票口的背影。而韶華正如我預想的那樣,倔強地沒有回頭。
      
       送走韶華後,我乘車返回家中。房間裡多少蕩漾出空無的氣息,儘管看起來和平時她去上班時並無不同。我在房間裡徘徊了十來分鐘,終於還是忍不住出門離開。一個人留在這樣的房間裡,對我來說未免太過冰冷了。
       我走在街上,並沒有特定的方向,只是兀自移動腳步。風裡開始帶有深秋的涼意,天空湛藍,交錯著兩道淡淡的飛機留下的白線。也許其中有一架是韶華乘坐的飛機,我沒有來由地如此想到。
       不知不覺中,我又走到May的花店附近。老遠就可以看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我走近前去,發現那是一紙通告,說本店暫時停止營業,望各位客人見諒。花店裡的花不知何時被清理一空,只剩下形狀顏色各異的器皿如之前般錯落擺放。撤離了花朵的花店,看起來竟然同廢墟無異。目睹這樣淒涼光景的我,心情不免愈加低落。我在花店的玻璃門前站了片刻,本想打May的手機問問她為什麼關店,但一想起上次打電話的尷尬,轉念放棄了這個打算,尋思接下來該往哪裡去。
       我記起這附近有一家咖啡館。寫照咖啡館,是上次我和晴朗約定見面的地點。那地方還算幽靜,況且又離這裡不遠,於是我慢慢朝咖啡館的方向走去。
       因為不是休息日,咖啡館裡人不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普通咖啡,隨意翻看從店裡書架上拿來的影集。這家咖啡館的主人似乎鍾情於攝影,書架上除了各種攝影雜誌,還有厚厚一摞攝影本子。照片的風格相當雜亂,顯然並非出自同一個作者之手。我一張一張仔細翻看那些或鮮明或怪誕的照片,遇到喜歡的就停下來細細觀看。攝影者觀看世界的角度時常讓人感到驚訝,都市司空見慣的場景在他們的鏡頭前被重新詮釋,打上屬於個人的烙印。老人,孩子,路燈,白鴿,女孩子輕揚的裙角,母親抱著嬰兒在陽光下的笑臉。比起印象派或者金屬風格的前衛作品,我更喜歡那些溫情脈脈而平實的照片。雖然是凝固成影像的別人的生活,卻讓我感覺到些微的安慰。我在觀望的瞬間裡,得以暫時忘記我所面對的現實的冷寂,以及韶華離開後突然變得荒涼的這個城市。
       翻看照片喝味道平常的咖啡的時候,我分明感覺到來自咖啡館一角的視線,灼灼落在我的肩背,但是我沒有轉過臉去,直到一個人走到我跟前說了聲你好。那是個低沉而略微沙啞的男聲。我抬起臉看來人,發現有些眼熟,然後想起他是這家咖啡館的老闆。
       你好。我遲疑著開口說道。
       抱歉打擾你。男人說道。他剃著極短的發,臉容消瘦,並沒有刻意微笑。他手裡拿著一本影集,放在我的桌上。
       我是這裡的老闆。他接著說,你大概已經注意到了,我也玩點攝影。
       嗯。我說。
       我注意你很久了,從剛才。他緩慢地說道,我想確認一下,這個人是不是你?
       說著,他翻開手裡的影集,陸續翻了幾頁,我看見幾個人的背影一閃而過。似乎這是一本背影的集子。這裡的每一本影集都有一個共通的主題,例如西藏,或者街頭人物,還有山水景色。男人手裡的集子收錄的是背影,而且全部是黑白照片。我總覺得黑白照片有著某種強烈而內在的東西,如同靈魂悄然映於其中。當然這純粹可能只是我的個人偏好所至。
       他翻過幾頁,終於找到他要找的那一頁,然後將影集轉一個方向放到我面前。我看一眼那張照片,心臟立即感覺到無聲的震撼。
       那是兩個女子的背影。她們雙手交握徜徉於帶有歐陸風情的馬路上,彼時似乎是冬季,短卷髮的女子穿著挺拔的西裝外套和牛仔褲,長髮女子裹著風衣,和她並肩前行。她們的十指相扣,整張照片在泛白的底色上凸現出兩個深色的人影,其中漾出莫名的氣氛,那感覺分明是愛情無誤。無論誰來看,都能看出這兩個人深深相愛。儘管只是兩個背影,儘管只是雙手相握。
       那是我們。韶華和我。我同時認出,那是我以前公司附近的街道。那應該是韶華來接我下班的某一天,我們走過外灘近旁的舊街,卻在無意中被某人的鏡頭捕捉到。
       此時此刻,看到這樣的一幕,我的心底湧出無法言喻的苦澀,伴隨著隱隱疼痛。我想起韶華走進機場關卡的決絕背影,那其中蘊含著生硬如刀的冷淡。而這一切,我甚至無法對人傾訴。
       我抬眼凝視站在我桌前的男人,他的臉上並未流露出任何表情,他只是客氣地問我,照片上的人是你沒錯吧?
       我點點頭。
       他抽出那張照片,放在我手邊,說,送給你。還有,祝你們幸福。你和你的朋友。
       他拿起影集,走回吧台後面的座位。我的手指輕輕移過照片光滑表面上韶華的背影,一滴眼淚失控地濺落在照片上,我小心地擦去那個水滴,把照片放在我的背包裡面。
       準備付賬離開咖啡館的時候,我終於接到韶華的短信。
       已到家。短信只有這樣簡單的三個字。
       嗯。我回答道,保重身體。
       除此以外,我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週五和週六平靜而不留痕跡地滑過,除了思念不時嚙咬我的情緒之外,一切都顯得日常而公式化。這兩天裡,我一個人看完了堆在家裡未曾看過的幾張影碟,買了一叢金黃色的跳舞蘭放在房間一角,每日做飯打掃,花很長時間泡澡,夜裡,我對著電腦屏幕寫公司的文案,在堆砌充滿誘惑力的詞句的過程中排遣思緒。夜很長,我發現孤枕真的讓人難以入眠。我睡在韶華的位置上,枕著她的枕頭,這才勉強能夠睡著。
       晴朗照例在每天早上發一條短信問候我。我每次都淡淡回一個早安。沒有多餘的對話。而她也知趣地不多打擾我。於是,只留我一個人繼續在這個荒涼的世界,城市的喧囂也無法接近我四周的死寂,我開著電視,從早上到深夜,不是為了傾聽,只是為了周圍能有現實的聲音。人們在電視裡談話,咒罵,哭泣,歡笑,而這一切都與我擦肩而過。
       韶華不曾主動聯絡過我。每天近十二點,我上床睡覺,儘管睡不著,第二天也沒有早起的必要,我仍然盡可能有規律地作息。臨睡前,我總是給她發一條短信道晚安,而她也總是立即回我一句晚安。沒有多餘的話,只有兩個字的短信得以讓我確認韶華的存在。我不知道她是否想念過我,一如我每時每刻對她的想念。
       這就是我和外界的全部聯繫。早上和晴朗說早安,晚上對韶華道晚安。除此以外,就是一天一次於傍晚在小區裡散步。我看見帶著狗的老人或者孩子經過,並且由衷地羨慕他們,如果當初自己也養一隻寵物,也許會多少感到安慰。這個想法在我腦海裡也只是一閃即逝,照料一隻動物需要大量的愛心和忍耐,而我大約並不具備。說到底,我所能夠堅持的,唯有盡可能好地過每一日,並努力學會遠離思慮。
       這樣的日子不過持續了兩日,就已經讓我感覺到心力交瘁。週日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決定給廖打一個電話,問他我是否可以去公司上班。我想,如果回到人群之中,一定能對我有所幫助。洗漱好自己並清掃完房間以後,是上午十一點多,我坐在床沿,用座機打廖的移動電話。
       這一次他沒有關機,電話響了兩聲後,我聽到接通的聲響,廖低低地喂了一聲。
       你好。我是方心。我說。
       嗯。他說,你有什麼事?
       我的心裡掠過輕微的涼意。當一個人開口就問你有什麼事,就意味著理由晦澀的疏遠表現。我記得一次給齊越打電話,甫接通他就禮貌地問我有什麼事。那是在午夜時分,我立即明白他身旁應該有一名親密女性。那種感覺不僅沉痛而且辱人自尊,所以我當時只是說了句抱歉打擾就掛上電話。
       但是廖與我何干呢?他不過是我的上司。我無須計較他的態度變化,再說我只是為了談論公事。
       我簡短地和廖說明我的願望。他沒有過多的猶豫,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
       十點上班。你明天直接過來和人事報道就行。廖說道。
       我有點意外上班時間的寬裕,並立即想到,上班晚下班也就晚,這不過是一種經營策略,但可以不用一大早起來奔忙,倒也不錯。我謝過廖,正打算掛電話,廖發出一個含糊的聲音,說,你等一下。
       我聽見他捂上話筒的輕微聲響。過了片刻,他放開話筒,說,你今天有沒有空?能不能來我家一下?
       嗯?我遲疑道。
       是這樣的。May想見你。
       我哦了一聲,說,那好,我一個小時以後到。不介意的話,我帶吃的來,一起吃午飯吧。
       廖說了聲謝謝,掛上電話。我坐在床沿略微發了一會兒呆,隨即開始找外出的衣服。我猜May住在廖的家中,儘管並無足夠的根據。不知為何,我並未感到意外。
       我選了一件白色鏤空毛衣套在同色的襯衫外,現在的天氣,穿單衫已然有些不夠。思索片刻後,我又套上一條質感光滑的墨綠色長裙,穿上淺灰色半透明長襪和舒適的小羊皮中跟黑色鞋子。搭配衣服的時候,我的心情是這兩天以來少有的愉快。這多少是因為將要看到May的緣故。我想念她安靜的眼神和笑容,至於她為什麼在廖的家裡,我決定對此緘口不問。
      
       我買了小紹興的白斬雞和雞粥帶到廖的家。按響門鈴後不久,廖前來開門。他的樣子和之前沒有太大變化,在淺灰色襯衫外面套著黑色的V領毛衣,溫和而不失幹練。看見是我,他臉上浮現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笑容來,讓我進門。
       May在書房裡等你。廖簡短地說。我把散發食物香味的塑料袋遞給他,換上拖鞋走了進去。書房的門虛掩著,我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May。
       她靠坐在書房裡的單人床上,裹著一襲看起來質地相當優良的玫瑰色披肩,半個背對著我,低頭在看一本書。May的肩部線條在明亮的光線裡凸現出沉靜的意味,她素來單薄,此時更讓我覺得那身影彷彿一觸即碎般纖細。May似乎沒有聽到我開門的動靜,我走到她身後,輕輕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這才一驚,向我揚起臉來。而我也在這時發現了她身體的異樣,May的玫紅披肩和白色針織衫下,是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不由得略微一怔。
       May對著我微笑,說,你來了。
       我帶了雞粥,還是熱的呢。我說,要不要一起吃點?
       好。她點頭說,你這麼一說,我還真饞了呢。好久沒有吃過雞粥了。
       她下床,我們一起到廚房旁邊的餐桌前。餐桌上和我記憶中一樣,白色磨砂花瓶裡插著香水百合的花束,散發出潮濕強烈的香氣。廖已經把雞粥盛在一個豆青色日本瓷海碗裡,在同樣款式的盤子裡鋪好白斬雞,又在每個人面前放下一套精緻的碗碟和蘸料。廖和May都對我道謝,我說不用客氣,三個人當下開始喝粥吃雞肉。粥確實非常之香。我想起韶華不愛吃江南風味的白斬雞,但因為我喜歡,總是陪我去,自己點一份雞湯麵,看我獨自把半斤雞肉吃得乾乾淨淨。那時我總覺得自己是個被肆意嬌縱的孩子,心頭是滿滿的快樂,如雞粥般濃香滾燙。
       想起這些,我心裡不由得隱約發酸。我暗自咬牙道,喝粥吧,不要老是東想西想,無端煩惱。
       May吃得很慢很仔細,廖為她挾一筷最嫩的雞肉,我第一次見到這兩人同時出現,總覺得他們之間有種說不清的親密。他們的眼神和細微動作都透出熟稔,那感覺竟然同夫婦無異。
       吃過飯,我和May坐在客廳沙發上邊看電視邊聊天。廖在廚房裡收拾洗漱。以任何一種標準來看,他都是個優秀的男人,以前我會在心裡輕歎和他沒有緣分,而今天,我很清楚地看到我們確是沒有緣分。不論May和他的關係實質怎樣,我看得出他很在乎May。說真的,我倒覺得他們是相當合適的一對。
       你的店要關到什麼時候?我問May,目光無法控制地掠過她的腹部。
       等孩子出世之後,如果,他可以順利出世的話。May把手放在小腹上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默不作聲片刻。
       你是不是想要問我,孩子是廖的嗎?May溫和自若地說道。
       我轉頭看她的眼睛,她的眼裡一派清澈,讓我幾乎有些汗顏。我說,那麼,是他的嗎?
       不是。May搖頭說。但我愛的人,確實是廖。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裡透出我從未見過的光芒,短暫地照亮了她一向沉靜的面容。我的心微微一顫。內斂如May,有時卻透出強烈逼人的情緒。我想起她說過,她最喜歡紅玫瑰。和韶華一樣。那是最為熾烈的花朵。但我也隱約記起,May說過這樣一句話,紅玫瑰意味著純粹熱烈,沒有歸宿的愛。
       我端起面前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是白水。廖還記得我對於飲料的固執。他剛才已經洗罷碗,然後自顧進了書房,大約是不想打擾我們。對我來說這正合我意,單獨和May在一起,我才能感覺到放鬆沒有壓力。
       我隨口問May,你們以前告訴我是親戚,那是騙我的對不對?
       我們確實是親戚。May答道,很抱歉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我也姓廖,廖遠是我哥哥。
       我的腦子頓時有點混亂。試圖理清思緒的同時,我問她道,你們是……堂兄妹?
       不。是親兄妹。May說。她的語氣很平靜。我知道自己應該表示出同樣的自若,但很可惜我做不到。我真的非常驚訝。
       心,我不是說過嗎?你比我幸福得多。May溫柔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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