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話──尋梅路上的絹斑蝶
某月初三,天氣冷得緊。燕蝶樓裡仍然人頭湧湧,座無虛設。這裡除了以熱鬧來形容之外,還有香艷。來到這裡男人都好像被姑娘們飄逸的絲巾攝了魄一樣,酒似乎特別好喝,菜似乎特別好嚐。來到這裡,所有的客人都寧願死在春天的花下。
不過一群人中總會有些例外,他們並不是有心來掃興的。但公事公辦,既然他們不是來花天酒地,他們就豪邁嚴肅的跨過門檻進來,毫不留情的劃破這裡的氣氛的。一個戴著面罩的男人帶同一眾手下,傲慢的微抬起首站在大廳裡,氣定神閒的環視著燕蝶樓,找尋某個人的身影。
「嚇?!」遠遠站在櫃臺後的萬緞眼睛一瞪,一抺令汗的蹲躲著。他就知道那個男人要找的人是自己,不趕快找個地方避一避的話,他死定了!三年來,他第一次心存求生的意欲。
「客倌客倌∼」薇姨逍遙快步的來到他們的跟前,熟練的靠依靠依。雖然看他們的來頭並不似是來光顧的,但笑容至上。儘管對方是客人與否,笑容一律免費。「各位大爺,歡迎光臨小店啊!」
「你是這裡的店東吧!」邪氣的眼睛低瞰著嬌小的薇姨,看著她美麗的臉,男子一點笑意都沒有。只是徐徐拉下面罩,雙手擺在身後,質問般再度開口。「這裡有沒有一個叫作萬緞的人?」
「嗄?」又是找緞兒的?近來流行『那個』嗎?薇姨恍然失笑,抬頭試以對付無名的爛點子打發不善來者,繼續不吝嗇她的笑容。「何以找男人來妓院找啊?大爺你真會開玩笑∼」
偏偏就在薇姨應接不暇之際,燕蝶樓另一扇高高的門又來了一位客人。薇姨只顧著眼前這個麻煩的傢伙,根本沒有留意那位客人已經走到了櫃臺前,冷冷的看了蠢拙的萬緞。「喂!你瑟縮在這裡做甚麼?」
「誰有空跟你開玩笑?快回答我!這裡究竟有沒有一個叫作萬緞的人!」男子開始不耐煩的大吼起來,那張無情的臉更囂張起來。他一聲的大喊,加上他身後一群穿統一制服的隨從,足以令他在下一刻成為全場的焦點。
徐徐的回頭,猶如湊熱鬧一樣的看過去。男子把手肘靠在櫃上,離遠輕挑的盯著薇姨面前的男人,話裡有話。「哦∼嘿…我還以為是哪家的狗吠的那麼吵呢∼」
「哼…」男子兇狠回望,當與對方四目交接的時候,他放鬆了緊皺的眉,奉陪對方的剌骨說話。「哦…原來是你∼斷了一隻手,說話還那麼大聲。看你現在都不過是頭紙老虎罷了∼嘿嘿…」
「就算我是頭紙老虎,也比你這隻可憐的跟屁蟲好的多∼」無名撥了撥衣擺,有意無意的用大衣把背後偷看的萬緞遮掩,奸狡的挑高了視線,說完話才把視線拉回對方的臉上。
「哼!」被揶揄個再笑不出,男子一手握了劍就抽出來,但刀鞘嘹亮的響聲才發出了一點點,他的手腕就給薇姨的手刀擋截了。
「這裡是老娘的店,請你自重!」薇姨維持著最大的勇氣,絲毫不讓步的把男子趕走。她自問這一輩子沒有做過甚麼遺憾的事,她也不希望將來會懷著遺憾離開人世。「剛才失禮了!這裡真的沒有你要找的人,請回吧!」
「哼…咱們走…」收回亮劍,男子一揮右手,轉身經過身後的隨從就帶著他們走。
萬緞聽了燕蝶樓內靜了良久,他攀著櫃子探頭視察。看見人走了,他急不及待的呼喚著再次救了他命的恩人。「薇姨!你沒有事嗎?」
「嗯!我沒有事…」薇姨自信的回頭微笑,然後又給僵局打圓場,讓嚇呆的客人收拾心情繼續尋歡。「各位,已經沒有事的了!大家繼續享樂吧!」自己也得好好的收拾心情,其實她真的很害怕,可是心中的信念令她一息間鼓起了勇氣。
「太好了…」衷心的鬆一口氣,萬緞的眉鎖仍然放不開。他低頭好好的喘息了幾口氣,差點忘了甚麼,他趕緊側首放眼看過去,正好遇上了無名沉重的視線。「邦…」
「給我一間廂房,今天我也要千里香。」言畢,無名面不改容的乾著萬緞傻氣的表情。
不一會兒,萬緞回神過來為他帶路,他從容的跟著萬緞的腳步走上樓梯;然後進入香色廂房,他還是只看著萬緞為他倒酒,他一乾而盡。然而那個很久沒聞的稱呼打亂了他的思緒,害無名的心沒法平靜下來。
-三年半前,山間天然梅花園-
風吹著,每一朵梅花都在為春天起舞。直到衰竭的時候,花瓣都零落得淒美憐人。男子在這裡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他每每看著包圍著自己的潤紅梅花盛放都會會心一笑,這個地方彷彿他的出生地一樣,離開了會令他覺得懷念。
忽然身後一個溫暖的靠近,他的脖子就被環鎖在臂彎之間。男子雖呼吸有點難當,但抓著對方的手呼吸了一口,他紥穩了馬步,一把渾勁彎腰將對方從自己的肩上摔了出去。「哇呀!!!」
「嘻…活該……」打從他被環頸那時開始,他就知道身後的是何許人,這一下過背摔都不過是打一個小小的招呼,罰他的無禮。「我就說過不要嘗試打倒我∼」
「好痛啊!你還真的把我摔出去…」小伙子搓著大腿外側的著地位置,不消一會已經開始發熱腫痛了。他坐在地上賴著不動,昂首向那張清秀的臉上訴。「太過份了啦!我都不過是跟你玩玩罷了,你卻來真的……」
「我早就提醒了你的∼」男子漫不經心的反駁著,緩緩蹲下,跟小伙子盤腿對坐。在梅園裡看見小伙子,是為錦上添花的,但嘴巴依然不忘要教訓他。「是你長不大,總是在做這種無聊事∼」
「嘖∼」側臉不忿的睨視對方的臉,看男子不理會自己的不滿,靜靜的抽著園裡青澀的味道,他閉上了眼。兩人就這樣坐著,悠閒的享受著山間的寧靜自在。
小子驀然想起前陣子在他眼前慢飛的絹斑蝶,他又悄悄的張開了眼,直直凝視著對方。他放輕動作俯身抓爬過去,雙手撐在綿綿的泥地上。童稚無邪的臉緩緩朝男子靠過去,暖和的薄唇覆上對方的嘴。
男子沒拒絕他、推開他,只點點張開了眼睛,更點點的張開了嘴,反侵略著小子的意識。伸手抓著小子的粗麻衣袖,他的舌頭鑽進了濕潤的口腔裡,深深的跟對方交纏。「嗯…嗯…」一次又一次,他輕咬小子的唇,卻有一次狠狠的咬下去,咬破了小子的唇瓣。
「呃…」輕推開了男子,他掩著嘴退卻了。摸摸剌痛的嘴,就連鮮血都流出來了,他還要忍痛罵一句。「幹麼啦?!混蛋!」
「嘻…」男子仍然輕輕的笑著,即使沒說其他好聽話,他的笑容已經足夠令人原諒他了。「你不是真的生氣了吧?邦∼」
他們的關係,只停留在這個階段,沒有晉升,沒有貶降。沒有不滿足,卻有點惋惜遺憾。畢竟…他們的身份並不容許他們擁有交會點。
※※※※※※※※※※※※※※※
回想起來,無名苦笑,笑自己仍像個小孩子一樣幼稚。他再乾盡了杯中的醇酒,瞟了萬緞一眼。他沒察覺自己的臉已經被酒燻得紅紅燙燙,只是迷糊的往並肩而坐的萬緞依過去。
微微側首將嘴唇移很近很近,卻在他快要閉上雙眼的時候,萬緞的身軀竟向後退了,迴避他的親吻。張了眼清醒了,眉頭向鼻樑稍陷,無名激憤的把桌上的一切都掃掉了。
虎爪扣著萬緞柔軟白皙的脖子,連帶腿站起來,無名輕鬆施力,已經把萬緞抽離地面了。無名感覺著他喉嚨間不暢的氣流,手一直搭在自己的手指上,他還是不忍的放手了。他想問萬緞「為甚麼不還手…」,但…他沒有講出口。
「……」平衡力氣都失掉,無名手一放,他就整個人跪到地上去了。萬緞撫著被抓痛的頸,脫離了死亡的一刻,他反而掉下了眼淚。原來無名沒有狠下心腸把他掐死,更加令他受傷害,他連決定自己死在甚麼人的手裡都沒有權利。
「你不是已經離開了雷大宅很久了嗎?」再次坐回燈籠木椅上,無名低沉的嗓音再響,手撐膝上,不再正視緞兒。「怎麼雷寧的狗還會來找你的?」
無名口中所謂的「雷寧的狗」,是萬緞三年前還很尊敬的前輩──馬湘。縱使萬緞多敬重這位前輩,他都不接受學習馬湘用忠心為雷寧效力。「也許是為了滅口吧…」
-三年前•樹林─
「雷少!!」萬緞在千鈞一髮之際飛身以刀擋去迎雷寧後腦衝向的一擊,鏗鏘的刀劍碰觸了一下就分開。「嗄…」
剌客轉圈站好,紮隱一個子午馬。伸直左手手臂,手掌握著刀舉在面前;拿緊另一把鋒刀的右手臂拉後,刀刃朝天與身體面對的方向形成平衡線。他仍窮追不捨的向雷寧動手,反手揮揮連雷寧的頭髮都割斷了。
雷寧卻被嚇得雙腳無力坐在地上走動不得,任剌客的刀直剌過來,他還是作不了反應。偏偏萬緞再次及時打掉了對方的進攻,反過來攻擊他,更把他追到樹幹前,刀摃在剌客的頸上,問一個作狀給雷寧看的問題。「你是甚麼人?」
活該是萬緞早已經警告雷寧,但他仍然堅持要到樹林來狩獵。看見他用來狩獵的弓箭只懂緊緊抓在手中,但不懂用來自衛,真是笑死人了!在私,萬緞並不想救他這種人;在公,身為侍衛,他該保護少爺。
「雷少爺!!」
樹林的另一面,馬湘率領著守衛趕來,火把為黑漆的樹林添了光。萬緞卻因此而分心,被剌客撞開了手臂逃脫,向他揮刀,劃破了嘴留下一道不滅的傷痕。自然反應之下,萬緞一刀斬下去,然而這一刀絕非他的意願。
「還好少爺沒大礙…」一張無情的臉,馬湘提著火把走到面上濺滿鮮血的萬緞前,閒定專注的看著他找不著焦距的雙眸,男低音冷冷的輕言。「欸!緞,那隻手…是你斬下的嗎?」
「嗯…」
「剛才那個一定是鄒劍邦…」馬湘若無其事的掏出手帕搋給萬緞,儘管語氣猶如以往並無特別大的起伏,但跟他相處久了,此刻想必會發現他心中暗喜。
雙刀…萬緞知道他已經把鄒劍邦的前途一夜斷送了。他的身軀比平常為保護雷少爺而殺人之後更為顫抖,就像觸電一樣,就像做錯了事被上天降罪一樣。「嗯…」
「少爺定會賞識你的…」
─雷寧少爺房間-
「混帳!!」驚魂未定,雷寧卻連一口頂級蔘茶都沒有呷過,已經急著要把襲擊他的人緝拿歸案。「只斬掉了一隻手?!應該乾脆把他殺掉!!你!給我找他出來,我要那個不識好歹的臭小子死在我的面前!!」
「甚麼?!」本被責備的萬緞拋開了哀愁,茫然抬頭,沒有馬上接應少爺的命令。唇上的劍傷因為說話而被扯痛,這痛楚亦令他反反覆覆的在意著傷他的人。
「甚麼甚麼…這是命令!」雷寧疑惑的看著錯愕的萬緞,他料到早晚有一天萬緞會逆他的意思,不聽他的命令,但他仍堅決的向萬緞下旨。
「少爺…恕難從命…」他單膝跪下,壓低了聲線拒絕了。他的腦裡一波波的衝突在發生,但他清楚的是自己還有著種種原因,不能就此聽命。
「哈!怎麼了?終於都撐不住了嗎?」事實上雷少爺知道萬緞殺人之後總會抖個不停,這個命令下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留難他,也沒差三兩句難聽的說話陪襯。「始終都想要反抗吧?」
「小人…只是不想再拿起劍而已。」吐出半個事實,萬緞緊低著頭回避與雷寧的眼神接觸。沒錯他是不想再拿起刀劍,同是不想拿起刀劍去殺那個人。
「不想再拿起劍?你可以嗎?你的人生本應就是注定離不開劍!說甚麼狗屁話?!」抓牢了萬緞的弱點,雷寧將他對陸豪庭的人痛之入骨的心情加諸於萬緞的身上。『姓萬的世世代代都得成為雷大宅傳人的僕人』雷寧的心中永不忘這句說話。
「少爺,也是為此…小人想要向少爺辭呈的…」以上兩代萬家的人都沒有 呈辭過,因為呈辭等同於毀約,姓萬的必須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換取自由。「恕小人不力,未能為雷家效忠至死。」
萬緞……在毫無精神支柱下,答應並達成了雷寧少爺的兩個要求,最後結束了他在雷大宅十三年的侍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