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阿水知道我老早就把遺產分配好了,我牽手仔耳根軟,一定說不動他,到時候我牽手仔那份遺產也會被他拿走!反正,我現在要把錢給你,你不要跟任何人說,明天過了頭七之後你就帶著娃兒離開就對了。」阿土伯激動的叫著,卻讓江詩越聽眉頭皺的越緊。
「這樣不能解決問題。」江詩認真的看著型體逐漸模糊的阿土伯,越是迷濛,他的心就越是揪疼的緊。輕輕搖頭,江詩的眼神變的悲傷:
「阿土伯,我很高興跟你成為好朋友……也很遺憾我們的友誼只有短短幾天的相處。可是你要明白,我根本沒想過要你的錢!我也不缺錢!你這樣說,是污辱我的人格!」
「後!誰要污辱你啦!」阿土伯急的跳腳:「你腦子給我輪轉一點!我不是說你對我的錢有興趣!現在是阿水想要我的錢,我人死了,他就打我老婆的歪主意。我有錢,但是我不爽給他,所以要你幫我把那筆錢挖出來!那筆錢是我要給你跟娃兒的紅包啦!這樣你有沒有懂?」
「不懂!既然那是你自己的私房錢,你就留給阿土嬸或是任何一個兒孫都可以,你要給我,只會讓其他人誤會而已!」
「所以才要偷偷給咩!」
「可是我不要你的錢啊!」
「啊你是要我說幾次才懂?」
「我就是不懂啊!」
「我的錢不能給我牽手仔啦!」
「為什麼?」
「會被阿水拿去賭啊!」
「他憑什麼拿你的錢去賭?」
「我人都死了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赫然住了嘴,阿土伯立刻摀住嘴巴撐大眼看著他。
果然有蹊蹺!
江詩蹙緊眉宇看著一臉心虛的阿土伯,放柔了聲音:「阿土伯……你也知道你已經沒時間了,你就把真相告訴我吧。」
「真真……真什麼啦?我都死掉了還要什麼真相?!」耍賴中。
「好啊!沒有所謂的真相!你就是如你所說的睡到死掉,就讓阿水伯繼續騷擾阿土嬸,反正你已經死掉了,阿土嬸也不想活了,你大概很快就會跟她見面了。」江詩狠下心板起臉來回道。
「赫啊!」阿土伯捧頰尖叫誇張的往後跳了一大步,隨即瞪大牛眼指著他咆哮:「你你你!你果然被娃兒帶壞了!」
江詩皺眉。他在說什麼東西呀?
「嗚呼……」轉過身整個人蹲在地上自憐自艾兼啜泣:「才幾天而已,我那個古意號呆的馬吉江小詩就變了個樣,現在也學會神行太保那娃兒講話刻薄又沒人性,這世上果真是沒有人情溫暖,我看你們還是趕快超度我算了。」
不然他現在又是哪根筋接錯線?
「阿土伯……」江詩跟著蹲下身無奈地望著他縮成一團的背影:「阿土嬸和阿水伯,你想保護誰呢?」
阿土伯的背影狠狠一顫。
「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追問的。可是時間來不及了,你自己最清楚的不是嗎?」
阿土伯這下是直接跌坐在地。
「我不知道你選擇讓我可以跟你直接溝通的原因,我根本沒有任何能力可以幫助你什麼?如果你真的需要幫忙,你該找的也不會是我吧!」
阿土伯終於回頭了,他的表情哀怨的可以。
「阿土伯……」江詩看著他,自己的眼眶跟著紅了:「好好的走……好嗎……」
「嗚……嗚啊……」阿土伯忍不住放聲大哭,如果可以的話,他現在肯定撲到江詩懷裡去痛快哭一場,管這樣是不是有損男子漢的剽悍堅強,反正他已經是有形無體的幽靈一枚,哪管的了那麼多面子問題。
「我真的是睡死的啦!我沒當里長這幾年,是因為都在吃中藥顧身體,不要看我壯的跟牛一樣,老了就是老了,很多功能都不能用了啦!我睡死前一晚,阿水又來找我借錢,說他被高利貸的人追殺,我被他氣的半死,把他罵出家門,結果隔天我醒來,就看見我自己還躺在床上,我就知道我已經死掉了。」阿土伯幽幽的說,感歎地吐了一大口氣,續道: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讓他改掉賭博這個壞習慣,現在我還躺在棺材裡,他就跑去找我牽手要錢,你說我會不會抓狂!」
江詩只能默默的點頭。
「所以,如果你當我是兄弟,你就幫我!」阿土伯眼神爍著銀色光采認真地望著他。
「啊?」
「我現在要告訴你我的私房錢藏在哪裡,你去挖出來,這件事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除非你自己說出去!」
「我不要你的錢。」
「你先聽我說完!」阿土伯打斷他:「雖然我的死跟阿水沒直接關係,可是我不能放任他這樣墮落下去,他年紀也大了,不能執迷不悟下去,而且我們林家也不能容忍有任何放高利貸的敗類來弄髒我家大門!」
阿土伯貼近他的臉,以著非常嚴肅而且森冷的語氣說:「上次你跟娃兒偷溜出去約會時,不是有看到阿水跟那些走狗在巷子裡鬼鬼祟祟嗎?」
江詩紅著臉點頭。
「我已經查出那是一個非法的地下錢莊,明天你就去報警,讓警察去處理這件事。阿水脫的了身的話,自然不會找我家牽手的麻煩。」
「可以!但是這跟你的私房錢沒關係!」
「後!你頭殼是裝屎哦?我的私房錢沒有人去挖出來是要放在那裡長香菇是不是?」
江詩還是皺眉。什麼年代了?還有人把錢埋在地裡嗎?不過……阿土伯本來就是上上個年代的阿北,他會有什麼驚人之舉江詩也不會有任何意外。
「你記得那天你幫我化妝的那個房間嗎?」
江詩點點頭。
「那是我睡覺的地方……你那是什麼表情?阿我都幾歲的人了,跟我牽手分房睡很正常的啦!你去把我的床翻起來,在床腳的地方有一個拉環,不太容易發現,你要仔細找一下……」
※
江詩使勁地將拉環往上一拉,細微的一聲喀啦響,嚇的他縮了縮手,往旁看向蹲在一旁把風的阿土伯。
「再往旁邊推,用力一點!」阿土伯叫喝著。
江詩卻是緊張的直嚥口水。用力將拉環所扣住的地板往旁推,便看見地面上出現一個窟窿,大大小小剛好容納一只行李箱。這實在是太神奇了!江詩目瞪口呆的看著阿土伯興奮的手舞足蹈:
「阿哈哈哈……我怎麼這麼聰明!快!快把行李箱打開。」
「不先拖出來嗎?」
「笨蛋,這個行李箱是填死在這個地洞裡的啦!你打開它,裡面還有一個箱子,那個才是寶藏啦!」
「哦!」
江詩使盡吃奶的力氣才奮力拉開這個已經生鏽的行李箱,裡頭果然還放著另一個公事包,還有一個老舊的木盒。江詩聽從阿土伯的指示將東西搬了出來,再把床位完整的移回原地,他早已經汗濕了背脊。
倒不是因為費了力氣,而是作賊心虛,真是有夠刺激又驚險的體驗,他這輩子就屬來到林家的奇遇最豐富了。
「那……現在呢?」江詩抱著那只公事包和木盒,重到他手已經開始發酸。
「嘿嘿。」阿土伯故作神秘乾笑了兩聲:「這是你的了,隨你處置囉!」
「那我要送給阿土嬸!」他是認真的。
「喂喂!你頭殼壞去哦!現在你送錢給她擺明是叫阿水去搶她!你先把東西放到你房間去,然後睡它一個大頭覺,明天一早就去警察局,回來剛好趕上送我最後一程。」
一聽到這個,江詩忍不住又感傷起來。
「阿土伯……」
「停!」阿土伯也知道他想說什麼:「什麼都別說啦!就這樣吧!」
「就這樣?」
「阿不然你是要逼我再哭一次哦?」阿土伯瞪他。
「沒關係,我陪你哭。」江詩笑了,眼睛卻紅了。
阿土伯看著他,忍不住一嘆:「我們回你房去吧!」
「嗯。」江詩跟在他身後,知道他刻意的放慢了飄遊的速度,夜深人靜,卻沒有絲毫驚悚的氣氛,有的,也只是一縷淡淡的憂傷,還有空氣中飄渺的淒涼哀愁。
這麼多天以來,這是江詩第一次感受到,這確實是個喪禮了。
「阿土伯。」於是他望著那抹親切的背影呼喚,也刻意的不讓他回頭便接口:
「我會常常去看你的……」
十二)
江詩並沒有去打開公事包以及查探木盒裡面到底是什麼寶!他一直認為不管阿土伯是生是死,這些都是屬於他的私藏,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動到這些東西。
阿土伯已經溜去阿土嬸房間去見他親愛的牽手仔,沒過幾分鐘,江詩的房門就響起了敲門聲,是白勤。
「阿土伯叫我來找你。」
白勤似乎在臉紅,江詩默默地望著他,看著他白皙的臉蛋上暈著兩朵淺淡的粉紅雲彩,很可愛,也讓他很心酸。
他們都是愛情的生手,面對感情一樣的懵懂,他們都一樣被動,面對彼此的時候,常常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阿土伯老是在他們耳邊聒噪,或許他們只會畏縮的當作是一場靈異的邂逅,不敢跨越自我的那份悸動。
江詩忽然把他拉進自己的懷裡,給了他一個很深情的擁抱。
「勤,我突然覺得好難過……」
白勤在他懷中輕嘆,雙手溫柔地環抱住他的腰際,輕輕地將腦袋依偎在他肩頭。
「阿土伯……是個好人……」
「他知道這整間大房子裡只有我們兩個可以信任,所以他叫你來。」江詩扶正了他的肩,認真地對他說。
白勤有些哀愁,因為過去幾天,他知道自己對阿土伯並不熱情。
「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好……」白勤垂下頭,口氣很挫折:「我不知道我哪裡值得他信任,我抗拒他對我的友善跟熱情,甚至連阿土嬸對我的好……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可是你單純又善良,阿土伯是看最清楚的。阿土伯跟我說,是人就會很複雜,可是他在我們兩人身上看見最難得的,就是我們很乾淨。」
「另一個意思也可以說我們比較蠢囉?」
「不是啦!」
「呵……」白勤又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壓抑不住語氣中的悲傷:「這是第一次,我對一個喪家的往生者感到難過……」他深吸了一口氣,續道:「謝謝你……」
「幹嗎謝我?」
「謝你讓我重新找回感動……」
習慣了冷漠,只是一種習慣,卻不代表他學會放開。是江詩過分單純的熱情感染了他,是江詩近乎天真的坦率喚醒了他,就算他再怎麼佯裝堅強,原來他也只是個渴望溫柔擁抱的小娃兒罷了。
江詩和阿土伯一樣,都擁有陽光般卻不炙人的溫暖,在他們的笑容之下,總能讓旁人感受到對於生命的深層感動。
而白勤失去這樣的感動已經太久了,久到當他擁抱住江詩的時候,都忍不住害怕自己是不是有資格沁取這份溫暖?
「我們能為阿土伯做些什麼呢?」白勤嘆道。
「你想阿土伯最想要的是什麼?」江詩反問他。
「應該是見阿土嬸一面吧……」
「沒錯!我們幫他想辦法!」
「什麼?」
「走!」
※
阿土嬸坐在床上,微蹙著眉看著端坐在面前的江詩和白勤。當然還有他看不見的阿土伯,現在則是雙手托著圓滾滾的臉頰蹲在地上仰望著阿土嬸,嘴裡還不時發出「怎麼看還是我家牽手可愛」的碎碎念。
「你們……還不睡哦?」半夜在這裡大眼看小眼不覺得有點詭異嗎?
兩人對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該怎麼啟口。
「阿土嬸,我跟阿勤……有事想跟您說,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妳可能會覺得很奇怪,其實我自己也覺得蠻奇怪的,我……」舌頭打結,江詩投了一個求救眼神給白勤。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明啊!白勤抿了抿嘴,決定直接坐到阿土嬸身邊,挽著她的手柔聲問道:
「阿土嬸,妳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阿土嬸微笑著點點頭,拍拍他白皙的手背。
「好多了。你剛剛一走,我就覺得心安很多,我一個人坐著安安靜靜的想了很多事,有一種感覺……好像阿土就在身邊一樣。」
「沒錯!我一直呆在這裡哦!」阿土伯興奮的叫著。
白勤溫柔的笑了,盡量以一種平常而平穩的語氣回答她:「其實,阿土伯真的沒離開過。」
一旁的阿土伯猛點頭。阿土嬸沒有他們想像的驚愕,反而是意料外的平和,她甚至笑著點頭說:
「我知道。」
「啊?」這是江詩跟阿土伯同時發出的聲音。
「我感覺的到……其實他沒離開過……」阿土嬸垂下頭,眼眶又濕了:「一定是有讓他走不開的事吧……我聽人家說,會流連人世間的往生者,都是因為有牽絆才不想走……」
「阿土嬸,妳相信我跟江詩看得到阿土伯嗎?」白勤正色地對她說,果然拉起阿土嬸的淚眼婆娑。阿土嬸愣愣的望著他,彷彿聽不懂他的話語似的。
「而且這幾天,我們都一直跟他相處著。」看見阿土嬸一臉的不敢置信,白勤看了一眼在旁打轉的阿土伯,直接對他說:
「阿土伯,你跟阿土嬸結婚幾年了?」
「五十五年!」阿土伯回的鏗鏘有力。
白勤別過頭微微笑著對阿土嬸說:
「五十五年對吧?他說他還記得你們的結婚紀念日,是農曆的六月初七,剛好隔一個月就是妳的生日。還有……妳要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當天晚上妳陣痛,結果他以為妳吃壞肚子,還跑去西藥房買正露丸給妳吃。還有……他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夜,因為醉倒在鄉民代表阿萬家裡,結果第二天回家之後妳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其實妳讓他在房間裡睡了三天的地板……」
阿土嬸早已經淚流滿面,這些陳年往事、這些平凡不過的生活點滴、這些只有他們老夫老妻之間才知道的小秘密,這時從白勤的口中說出來,居然是椎心的讓她痛哭失聲。
「阿土嬸……現在阿土伯正抱著妳,妳感覺到了嗎?」白勤柔聲說,眼淚跟著落。
這是他真心動容的眼淚,是他已經遺忘了非常非常久的眼淚,他看見阿土伯老淚縱橫的張手擁抱著他心愛的老妻,失去肉體的相擁,卻是跨越天人交隔的溫柔。
這一點都不夢幻的擁抱,卻讓他熱淚盈眶。
「勤……」江詩走近他,雙手擱在他微顫的肩頭上。
他為他的眼淚而心疼、卻也為他的眼淚而喜悅,因為他終於流出了眼淚,那代表他真的走出了冷漠的雪原,他開始溶解了內心脆弱的那一面,是真實的真情流露、是珍貴的真誠感動。
「我想……阿土伯不會有遺憾了。」白勤破涕為笑,悄悄地將整個背靠近了江詩的胸膛。
「所以我想……我們是不是該離開了?」
「好……」
「明早,我就去報案。」
「好……」
「回來的時候,好好的送阿土伯最後一程。」
「好……」
「我還想去跟阿水伯談一談。」
「好……」
「然後告訴阿土嬸有關阿土伯私房錢的事。」
「好……」
「最後最重要的,就是要跟鳳姐提我們的事。」
「好……」
「都好嗎?」
「都好……」
「你不阻止我嗎?」
「不。」
「為什麼?」
「因為我相信你。相信你所做的,都會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