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弄無敵(四)
原先的琴師高高興興地將琴讓給紀無敵。紀無敵也不推脫,一斂衣袖,颯然落座。
袁傲策見周圍一群因好奇期待而聚攏過來的人,眉峰微微一跳。他自認為定力過人,但是在紀無敵的琴聲考驗下,仍感到幾分吃力,不知這些人又如何。
紀無敵雙手輕輕撫摸琴弦,似在試音。
袁傲策道:「你不是擅長古箏麼?」這算是為一會兒的災難埋伏筆吧。希望他們會相信,紀大門主之所以彈出一手棉花,完全是因為不擅古琴。
紀無敵落落大方道:「無妨,反正也是撥弦。」
樊霽景道:「不如我去取把古箏來?」古箏和古琴雖然外形頗似,但彈起來還是不同的。
紀無敵笑道:「其實古琴我也會的。」
樊霽景佩服得五體投地,「紀門主果然博學多才。」
袁傲策望天長歎。
當。
紀無敵撥了一下,看向樊霽景。
樊霽景持劍凝神靜氣而立。
除了袁傲策之外的其他人也個個引頸以待,洗耳傾聽。
紀無敵目光緩緩落在琴上,突然雙手齊舞,在琴弦上揮灑。
……
不少人瞬間倒地,有幾個顫顫巍巍地拔腿想跑,但沒走出幾步,雙腿便軟了。
倒是樊霽景,在初時的一怔之後,即刻起手揮劍。
袁傲策邊抑制漫溢到胸口的揍人衝動,邊屏息看著樊霽景的劍招。
同樣一條劍法,樊霽景先前使來飄逸清閒若仙,此刻卻殺氣縱橫如魔。
只見他腳尖輕點,唰唰唰掃出三劍,配合紀無敵的噹噹噹三撥,竟然天衣無縫。
袁傲策目光一沉。上次他正是在此收劍,可見並不是全套劍法,至少沒有舞出那招『四海生殺』。
樊霽景突地回劍,卻不收手,反而仰身將劍朝後刺出。之後劍勢不歇,反手向下,劍尖落在地上,劍身微彎,生出一股彈力,將他猛地送上半空。
紀無敵的琴聲在此刻稍歇,突地又如石頭在鐵桶裡翻滾一般,噹啷噹啷的亂響。
樊霽景頭下腳上落下,就一丈處,突然雙腳一沉,上身借力抬起,全身微縮,劍如長虹,橫掃半圈!
當!
弦斷,人定。
紀無敵的琴聲雖然沒有繞樑三日,但絕對繞腦三圈,餘韻不絕。
倒在地上的人好半天才將腦海裡那隆隆當當嗡嗡聲驅逐出去,恢復正常的聽力。他們彼此對望,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四個:活下來了!
樊霽景平了平氣,才轉身對紀無敵深深一鞠躬道:「紀門主的一番琴音,讓霽景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紀無敵抬起自己的手指,上面凝出了一滴鮮紅的血滴。淚珠在他的眼眶裡打滾,他委屈道:「你一定要銘記於心啊。」
樊霽景起身道:「自然。若非紀門主打破常規,故意亂彈琴,讓我跳脫出原先琴境,心生出煩躁、憤怒、焦慮等情緒,並將它們熔煉於劍法,我也不能這麼快領悟『四海生殺』的意境。」
觀看者互相扶持著站起裡,幽怨地望向他——他們現在也很能體會『四海生殺』的意境!他們終於明白了陪太子讀書的滋味,真是樁苦差事。
紀無敵呆了呆,低頭看斷弦,又看割破的手指,最後轉頭看袁傲策,扁著嘴巴道:「阿策,我流血了。」
袁傲策微笑道:「嗯,門主向來是流血不流淚的。」
紀無敵好奇道:「阿策還認識別的門主嗎?」
袁傲策道:「難道門主怕流血?」
紀無敵很乾脆地點頭。
袁傲策看向樊霽景。通常這種時候,他都會跳出來為紀無敵歌功頌德一番,以便於讓大家都知道,紀無敵的行為有多麼偉大光輝。
這次樊霽景也沒有讓他失望。他笑道:「紀門主不愧為紀門主,果然真性情,不矯揉偽飾。換作那些普通的凡夫俗子,就算受傷疼得要命,在別人面前也一定為了面子死撐到底。其實疼痛乃是常事,只要言行俯仰無愧,那麼區區面子又何足掛齒?」
有人道:「但是紀門主只是手指割傷,似乎不應大驚小怪?」
袁傲策點頭,這才是常人的反應。
樊霽景搖頭道:「十指連心,雖然只是手指割傷,卻不啻心上一刀,怎會不疼?」
袁傲策:「……」此人無可救藥了。
「啊呀呀……頭疼死了!」
「哇!耳朵爛了。」
樊霽景的身邊響起一片鬼哭狼嚎聲。
袁傲策拉著紀無敵及時撤離。
紀無敵小步跟在他後面,難得的安靜。
袁傲策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問道:「你今天怎麼不嘰嘰呱呱?」
紀無敵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慢慢得由下往上抬起,又慢慢斂目。
袁傲策眉頭一皺,忍不住用手指將他的下巴往上抬。
紀無敵閉著眼睛,撅起嘴巴,相當配合地往他臉上湊。
袁傲策面無表情地改抬為撥。
「阿策。」紀無敵傷心地拽住他的衣袖,「你一點都不疼我。」
袁傲策抱胸睨著他道:「你見過黑白兩道,哪個門派的掌門需要跟班來疼的?」
紀無敵道:「但是除了我之外,也沒什麼掌門把跟班放在心尖上的啊。」
「心尖?」袁傲策挑了挑眉,「怪不得我最近覺得立足之地越來越小。」話雖如此,他的目光卻微軟。
紀無敵涎著臉道:「阿策放心,我的心很寬,你隨便住。」
「心很寬?這倒是。我看你剛剛和樊霽景一琴一劍配合得天衣無縫,想必他在你心裡也住得很寬敞舒適吧?」
紀無敵愣住。
袁傲策見他光發呆,不反駁,不由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尚鵲看窗外天色漸暗,等得有些焦急。以紀無敵的個性,斷斷不會錯過晚飯才是。
他見鍾宇坐如老僧入定,堅若磐石,頓時想起紀無敵曾經的揣測,不由好奇地靠近他,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揮了揮。
沒反應?
尚鵲意外地看著鍾宇那半張半合的眼睛。難道他真的經常睜著眼睛睡覺?
「你做什麼?」鍾宇開口問。
尚鵲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拿起桌上的筷子朝他的眼珠戳去。
「呃。」尚鵲把筷子回轉過來,「我只是想問,你餓不餓?」
鍾宇抬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尚鵲咬著筷子坐了回去。
外面傳來腳步聲。
尚鵲鬆了口氣。這腳步聲一聽就是紀無敵。
果然,不多時就見袁傲策和紀無敵一前一後地走了回來。
紀無敵拚命地想繞到袁傲策面前,但是無論他腳步加快減慢,袁傲策始終與他保持三步的距離。
「阿策……」直到走進屋子,關上房門,紀無敵才氣喘吁吁道,「你今天……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交代?
尚鵲眼皮一跳。莫非門主發現袁傲策的不軌行為?
袁傲策冷冷地看著他。
紀無敵吞了口口水,慎重地問道:「你剛剛,是在吃醋吧?啊?是在吃醋吧?」
……
尚鵲拿筷子的手有點不穩。
鍾宇眼睛終於瞪得滾圓。
袁傲策唇抿得死緊,與紀無敵不屈不撓的目光做著殊死搏鬥。
半晌,他一字一頓道:「不是。」
紀無敵嘟嘴道:「阿策,你明明就是……」
「不是。」袁傲策的回答鏗鏘有力。
紀無敵頓時洩氣地坐在凳子上。
「門主,吃飯。」尚鵲這幾年在輝煌門終究不是白呆的,很快恢復從容,起身盛了碗飯給他。
紀無敵萎靡地扒拉了一口,轉頭可憐兮兮地看著尚鵲,噴著滿口白飯道:「阿尚,阿策他不吃醋。」
尚鵲看著那盤被白飯玷污的青菜,鎮定地將身體朝左邊移了移,「門主,吃醋不如吃飯。」
紀無敵低頭,又扒拉了一口,然後朝鍾宇的方向噴道:「阿鐘,阿策……」這個『策』字的氣比較足,直接將飯粒送到了鍾宇的碗裡。
鍾宇的冰臉崩裂出一道細縫。他放下碗,緩緩道:「我吃好了。」
……
尚鵲低頭拚命地吃著碗裡的飯。
紀無敵的目光落到袁傲策臉上,嘴巴剛張開,袁傲策就伸出筷子,夾住他的鼻子。
……
紀無敵用嘴巴呼吸著。
袁傲策道:「呼吸或吃飯,沒有第三條路。」
紀無敵憋屈地點點頭。
袁傲策鬆開筷子,沉思地看著眼前這張像個小媳婦似的白嫩小臉,內心不斷地冷笑著:不過是一個蒙父蔭作威作福的繡花枕頭罷了。他會為他吃醋?哼,和那個只會逢迎拍馬的樊霽景倒是一對……哼!
尚鵲吃完飯,舒出一大口氣,這才悠然道:「門主,你今夜早點睡。明日要早起。」
紀無敵用眼神詢問為什麼?
「因為明天就是凌雲道長的壽辰。」
這麼快?紀無敵睜大眼睛。這豈非意味著……
尚鵲緩緩道:「恐怕對凌雲道長的答覆,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是他今天才對程澄城透露風聲啊,也不知道程澄城有沒有這麼快的動作。紀無敵鬱悶地用筷子戳著碗底。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在樊霽景一棵樹上吊死,害得他白白浪費那麼多天。
袁傲策道:「既然是偷偷攻打藍焰盟,那麼凌雲道長應該不會公然提出此事。」
尚鵲拍額道:「不錯。只要門主再度推脫,道長自然死心,另覓人選。」
紀無敵點頭如搗蒜,滿眼崇拜地望著袁傲策。
……
哼。逢迎拍馬。袁傲策邊不屑地想,邊愉快地下筷。
糊弄無敵(五)
儘管凌雲道長中了毒,但是壽誕還是辦得熱熱鬧鬧的。事實上,為了體現凌雲道長生命力頑強,武當派努力將壽誕辦得比往年都盛大。
紀無敵原本打算過等大家都坐得差不多的時候溜進去,但是被尚鵲一口否決。「輝煌門與武當素來親密無間,若是到的太晚,會落人口實。」
紀無敵不為所動道:「武當派是容貌貧瘠地,我看不親密無間也罷,勞燕分飛了吧。」
尚鵲求救地看向袁傲策。
袁傲策施施然道:「今天道賀者眾,不乏名門公子,如果早去,還可以坐在堂內看他們魚貫而入。」
尚鵲看到紀無敵明顯意動了,連忙趁熱打鐵道:「聽說江南第一公子花淮秀也會來。」
「花淮秀?」紀無敵眼睛一亮。在袁傲策未出現的時候,花淮秀是他人生最大的目標。
袁傲策皺眉道:「江南第一公子?他是花家的人?」
尚鵲點頭道:「正是花家三少。」
袁傲策冷笑道:「一家的繡花枕頭。」他撇頭,發現紀無敵正睜大眼睛看著他,「你看什麼?」
「阿策認識花家的人?」
袁傲策道:「見過花去蕪。」
紀無敵興奮道:「那他好看嗎?」
「不記得。只記得他的武功爛得可以餵狗。」
「……」紀無敵傷心道,「阿策很討厭武功爛的人?」
袁傲策看他把頭低得都快貼在桌面上,才淡淡開口道:「我討厭武功很爛,卻自吹自擂,以為天下無敵的人。」
紀無敵抬起頭,澄清道:「阿策,我從來沒有以為過自己天下無敵。只是我爹給我取名叫紀無敵。」
「我知道。」袁傲策頓了頓,「不過你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也可以。」
紀無敵愣了下,隨即開心地笑道:「沒錯,有阿策在,我的確可以天下無敵。」
「不是指我,」袁傲策道,「我是指你天下無敵的琴聲。」
有時候無心之語的後果是嚴重的,譬如現在。
紀無敵興致勃勃讓尚鵲去向樊霽景借古箏,準備在壽誕上大顯身手。
尚鵲只好再次向袁傲策求救。禍本來就是他闖的,他自己收拾殘局也很正常。
袁傲策倒是挺想看看這些白道人士聽到輝煌門門主這一手妙音時的表情。
尚鵲見袁傲策沒反應,不由輕咳了一聲道:「若是門主在壽誕上出醜,會使得輝煌門的聲譽一落千丈。」
紀輝煌的輝煌門要是一落千丈,他爆竹慶賀。
「記得當初的約法三章中有一條,不得以直接或間接的手段損害輝煌門的利益。」尚鵲尾音拖得很長,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哼。紀無敵在壽誕上出醜與他何干?
袁傲策撇了撇嘴巴。他不過說了一句他的琴音無敵,可以四海生殺而已,紀無敵非要曲解,又豈能怪他。
想雖如是想,他仍是心不甘情不願道:「你想在壽誕上彈琴,莫不是為了大出風頭,好引起花淮秀的注意吧?」
「哎?」紀無敵的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他,「阿策,你又吃醋了嗎?」
袁傲策眼皮一跳,「誰說我吃醋的?」
紀無敵扁著嘴巴,臉上寫著: 明明就是。
「還有,你說『又』是什麼意思?」袁傲策眼睛微微瞇起。
尚鵲怕他們繼續糾纏不休,誤了去壽宴的時辰,忙解圍道:「就是吃餃子又要沾醋的意思。」
紀無敵囧囧地看著他,「阿尚,我們昨天沒有吃餃子。」
鍾宇道:「今天也沒吃。」
尚鵲狠狠地刮了他一眼。剛才坐在那裡看熱鬧不幫腔也就算了,居然還跑來扯後腿。「門主,時辰不早了。」
「說實話,」紀無敵邊起身邊歎氣道,「我發現從小到大,這時辰在你們嘴巴裡,就從來沒早過。」
尚鵲用扇子敲了敲手掌道:「有過一次。」
「什麼時候?」
尚鵲道:「就是門主替老門主守靈時,左護法對半夜溜回房間睡覺,又在早晨溜回來的門主說過。」
袁傲策好奇道:「說什麼?」
「門主,你今天起得真早。」
紀無敵面無愧色道:「這不算,他沒提時辰。」
尚鵲道:「還有後半句——我以為這個時辰,你應該在怡紅院裡買醉的。」
紀無敵是頭一回在凌雲道長的壽誕上露面的,事實上這也是他頭一回在江湖同道的聚會上露面。因此少不得許多慕名而來的人過來寒暄。
尚鵲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紀無敵那張嘴巴絕對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非要開口,就只用來吃飯。
紀無敵本來就對這些長得奇奇怪怪的人沒什麼興趣,樂得在尚鵲和鍾宇的護衛下悠悠然地坐進主桌。
主桌不大,一共只有十個位置。往年都是尚鵲或左斯文代他來的,所以和一干掌門相比,只能敬佩末座。但今天來的是本人,位次自然要提一提。
但是他名聲雖大,背景雖厚,年輕卻小。在座不少都是他的長輩,因此凌雲道長考慮再三,也只是把他排在代青城掌門來的程澄城和棲霞山莊的端木回春上座。
袁傲策和尚鵲等人只能坐到其他席。
不過在未開席之前,尚鵲還是很盡責地守護在紀無敵左右。
紀無敵一落座,就搖頭道:「這個位置不好。」
凌雲道長正在外面迎客,如今在這裡招呼客人的是曉風道長。曉風道長之前對紀無敵的好感早在他的拒絕和貪生怕死下蕩然無存,聞言冷笑道:「哪裡不好?難不成紀門主怕門口的風太大,把你吹死嗎?」
紀無敵眨著眼睛無辜道:「道長何出此言?」
曉風道長一楞,才驚覺藍焰盟之事乃是機密,知者甚少。而他和紀無敵的對話更是鮮為人知。他的這句話在旁人聽來,卻是刻薄失禮。但是看著紀無敵的一臉無辜,他又想不出什麼好話,只好含糊道:「我是怕紀門主年紀輕,經不得風吹。」
少林慈恩方丈笑道:「紀施主雖然年紀輕輕,但一身功夫已得老門主真傳。想當年,他單槍匹馬,連闖飛雲十八寨的事跡,到如今都廣為流傳。」
……
他單槍匹馬,連闖飛雲十八寨?
誰告訴他飛雲十八寨是什麼東西?在哪個位置?
還有,他到底提了哪桿倒霉的槍,騎了哪匹倒霉的馬?
紀無敵咬著筷子,莫名地看向尚鵲。
尚鵲乾咳一聲,低下頭,在他耳邊輕聲道:「右護法。」
……
阿右應該比他高出半個頭吧。更何況是想當年。
紀無敵囧囧地想。
雪山派掌門方秋水道:「只是當初聽說紀門主乃是個英武俊挺的青年,沒想到竟然如此……文質彬彬。」
紀無敵微笑道:「闖完飛雲寨之後,我也覺得自己太英武了,所以讀了點書。」
方秋水連忙道:「我並無貶低紀門主的意思,只是覺得紀門主……深藏不露而已。」
紀無敵點頭道:「不錯,我爹在世時也常說我沒什麼高手風範。」
……
方秋水終於明白什麼叫多說多錯。
幸好此刻門外響起一陣騷動,眾人引頸望去,卻是凌雲道長與一位白衣翩翩的絕世公子一同走進堂來。
眾人只覺得呼吸一沉,隨即一輕,生怕自己太粗魯,唐突了眼前之人。
那白衣公子眼睛微掃大堂,然後在紀無敵和袁傲策的身上分別頓了頓,才若無其事地帶了開去。
紀無敵呆道:「好好看。」
程澄城好看,是清爽。端木回春好看,是優雅。袁傲策好看,是孤傲霸氣。他們雖然容貌上佳,但吸引人更多的卻是本身的氣質。唯獨花淮秀,光是他的容顏,便足以將一切比下去。
方秋水也驚歎道:「不愧是江南第一,花家三少。」
花家在江湖上的名聲雖然響亮,卻多半是因為他們家族人脈和每代傳人的出色容顏。論武功和江湖地位,卻是遠遠比不上很多人的。所以花淮秀雖然是凌雲道長親自迎進來,卻還安排不上主桌。
花淮秀入座之後,適才還喧嘩陣陣的大堂立刻變成悉悉索索的竊竊私語。
不多時,端木回春、程澄城和樊霽景也到了。
端木回春和程澄城都是能上主桌的,樊霽景被安排與袁傲策一桌。
這時客人已經到得七七八八。
尚鵲見站著的人越來越少,正打算回去,卻被紀無敵抓住袖子道:「阿尚,你有沒有發現,花淮秀一直在看阿策?」
尚鵲愣了下。剛才他只顧著擔心紀無敵會不會露餡,卻忘記袁傲策才是他們此行的最大隱患。雖說凌雲道長已經知道了袁傲策的身份,但是他一個人的表態並不代表整個武林。當初袁傲策橫行江湖的時候,在他手下吃過苦頭的人太多太多了。而且聽他提起花家的語氣,恐怕也有梁子。
他不動聲色地朝花淮秀望去,隨即皺眉道:「他看的不是……他。」
紀無敵道:「啊?」那一桌還有誰比他家阿策更好看嗎?
「他看的是……」尚鵲左左右右確認了好幾遍,才道,「樊霽景。」
糊弄無敵(六)
凌雲道長入座,眾人起身開始大唱祝詞,讚美聲此起彼伏,光是主桌便已然華彩四溢。
待輪到紀無敵,他剛要開口背尚鵲之前教的話,卻被凌雲道長搶先打斷道:「紀門主若是能答應貧道之請,便比什麼祝詞都好一千倍,一萬倍。」
他如此一說,不禁勾起眾人的好奇心。
方秋水第一個忍不住道:「凌雲道長指的是何事?」
凌雲道長笑瞇瞇地看著紀無敵,「紀門主心知。」
人總是這樣,越是不說,越是好奇。凌雲道長越是故作神秘,他們探聽的勢頭便越高。
程澄城知道個大概,此刻再聯繫凌雲道長的話,也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但見其他人都探頭探腦的詢問,心中暗笑。幸好他輩分不高,輪不到他插口,因此樂得坐在一旁看戲。
另一個輩分不高的是端木回春,他側頭對程澄城道:「程兄似乎胸有成竹?」
程澄城一驚,不動聲色地反問道:「端木兄何出此言?」
端木回春笑而不答。
紀無敵在凌雲道長開口時,就有不好的預感,再看程澄城漠然的模樣,便知他鐵定什麼都沒去說,心中更是懊惱。早知道就普遍撒網,重點打撈。如今可好,樊霽景和程澄城竟然都是守口如瓶的君子,真是讓人措手不及。
他未想到的是,並非程澄城想守口如瓶,而是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眼巴巴地跑到凌雲道長面前去剖白心跡,凌雲道長也只會當他年少氣盛,揚名立萬心切。他畢竟不是青城掌門,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他只能一邊修書回青城,一邊靜觀其變。反正以青城的地位,若真要剷除藍焰盟,絕對不會缺他們這一份的。
凌雲道長見眾人七嘴八舌說得差不多,又道:「今日是貧道誕辰,這些事且擱淺一邊,他日再議吧。」
他如此說,其他人也不便反駁。只是心裡個個嘀咕:起頭的是你,起完頭裝好人的又是你,哪裡有這樣吊胃口的。
被這麼一折騰,紀無敵吃飯也懨懨的。更何況一桌的素,連油都沒有。
端木回春與他相鄰,見他光用筷子撥弄飯粒,就是不張口,便道:「紀門主食慾欠佳?」
紀無敵萎靡道:「我想吃肉。」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在其他人換氣的間隙。
曉風道長氣得臉色發白,幾乎要拍桌子問他是否是來砸場子的。
凌雲道長依然笑得雲淡風輕,「我們武當都是全真弟子,委屈各位掌門與我一道吃這素齋。」
方秋水忙解圍道:「道長客氣了。我還怕我等凡俗心太重,擾了武當的清修。」
慈恩方丈道:「這素齋正合老衲之意。」
此刻就算與座之人再遲鈍,也察覺出這位輝煌門門主與傳說中的出入了。莫說這模樣沒有傳說中的英挺威武,怎的連性子也像被寵壞的孩子似的,由著自己來?
凌雲道長看眾人望紀無敵的神色,便知他們心中所想,道:「紀門主是頭一次參加壽宴,不習慣也正常。」
看主人家都這麼說,其他人自然沒理由再挑刺,都一一附和。
端木回春漫不經心地瞥了紀無敵一眼,卻見他正兩眼發直地盯著花淮秀。
花淮秀似乎也察覺到他的目光,頗為不悅地轉過頭來。他的容貌被人盯著看是常事,但看得如此大咧咧的卻還不多見。他見盯著看的人竟然坐在主桌上,不禁微訝。能坐上主桌的,都是白道武林最具份量的門派,而這般年紀便代表門派出席的,數來數去也只有三個人。
他目光一掃,看到端木回春和程澄城的背影,更證實心中猜測。他是見過端木回春的,剩下的,不是輝煌門主紀無敵便是青城新秀程澄城。
想到這兩個人,他的目光微微一沉。他雖然剛到武當,卻已經聽說他們和樊霽景的關係相當熱絡。尤其是那紀無敵,先前便經常聽樊霽景無敵門主前無敵門主後的提起他,直把他誇得天上有,人間無的樣子。他這次之所以搶了二哥的差事親自來武當賀壽,就是為了看看那個傳說中的無敵門主是否真的那般無敵。
正在眾人眉來眼去,心思各異之際,就見一個小道士匆匆忙忙地從外跑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張白中帶藍的帖子。
由於他的神色太過驚慌,因此引起堂中大多數人的矚目。
不少人看到他手中的帖子時,都驚疑出聲。
帖子送到凌雲道長手上。曉風道長第一個變色,「藍焰奪魂帖?」
『藍焰』二字一出,更是證實大多數人的猜測,微微沸騰起來。
凌雲道長倒很氣定神閒,似乎中毒只是樁小事,慢條斯理地打開請帖,完全不管周圍一大堆好奇得要死的人的心情。
不過看完帖子時,他的臉上總算有了點表情,卻是驚訝。
曉風道長按捺不住道:「師兄,你快說,藍焰盟究竟要做什麼?」
其他人也是眼巴巴地點頭。藍焰盟在武當掌門壽宴上,當著所有白道人士的面公然投帖,想必不會是賀壽。
凌雲道長拿著帖子,意味深長地看向紀無敵,緩緩道:「這帖不是給我的。」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紀無敵。
紀無敵嘴巴裡的筷子吧嗒落在桌上。
凌雲道長微微一笑道:「恐怕貧道那個不情之請,紀門主不應也要應了。」他將帖子遞過去。
紀無敵看著帖子上那團栩栩如生的藍色火焰,輕聲道:「能不接嗎?」
凌雲道長道:「藍焰盟向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也就是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就算今天不接,明天也要接的。
紀無敵長歎,見帖子接了過來,打開一看。
藍焰盟的字倒書得工整,只是那內容太過觸目驚心——
睥睨山恭候大駕。
右上是輝煌門主紀無敵。
左下是藍焰盟。
「不公平。」紀無敵拿著帖子喃喃道。
端木回春收回瞥向帖子的目光,淡然問道:「哪裡不公平?」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他的名字。」
凌雲道長道:「藍焰盟公然向紀門主下戰書,可見他們已將門主當做生平大敵,門主切莫因輩分而自謙,不肯帶領武林同道剷除這幫惡徒。」
他這麼一開口,眾人方知原來凌雲道長之前的請求竟然是此事,沒想到紀無敵雖然說話不經思考,但為人卻十分謙恭。不少人之前對他無知、不識大體的印象也隨之消散。
方秋水道:「莫非凌雲道長已知藍焰盟所在?」
凌雲道長點頭道:「貧道的確得到風聲,為怕打草驚蛇,未及與各位同道相商,慚愧。」
慈恩方丈道:「藍焰盟狡猾多端,凌雲道長謹慎也是應當的。」
方秋水道:「只是道長為何將此事托付於紀門主呢?」
凌雲道長見眾人都疑惑地望向他,神態自若道:「各位掌門在江湖上走動多時,與藍焰盟對抗中出力甚多,讓藍焰盟忌憚已久,明裡暗裡不知派了多少眼線,但有風吹草動,都會令他們驚恐而走。而紀門主甚少在江湖走動,與藍焰盟還未有過正面交鋒,由他出馬,更讓藍焰盟防不勝防。」
眾人聽得心中舒爽,適才盤桓的些許不快也煙消雲散了。
端木回春道:「凌雲道長顧慮周詳。只是不知為何藍焰盟也看中了紀門主呢?」
眾人醒覺,又向紀無敵看去。
凌雲道長沉吟道:「或許他們看穿了貧道的打算,所以先下手為強,故意邀約紀門主,化被動為主動,其實早已經暗中撤離。」
慈恩方丈搖頭道:「若是要撤離,不必如此大張旗鼓。」
方秋水道:「或許他們已在睥睨山設下重重機關,待我們自投羅網。」
慈恩方丈又搖頭道:「若是如此,何不悄悄部署一切?」
方秋水一想也是。
曉風道長道:「不管他們有何目的,去了便知。」
眾人互看一眼,點頭稱是。
紀無敵托腮看著他們,「我好像還沒有答應說要去。」
……
眾人都稀奇地看著他,好像他突然從男人變成了女人,又從女人變成了狗熊。
凌雲道長微微一笑道:「那麼紀門主去,還是不去?」
紀無敵剛要張口,就被尚鵲暗中點住穴道。
「輝煌門又豈容藍焰盟在頭上撒野?」尚鵲笑得柔和,說得豪氣。
眾人得了滿意答覆,都各自商討討伐藍焰盟的事宜去了。好好一個壽誕,倒變成了誓師大會。
尚鵲趁他們不注意,悄悄解開紀無敵的穴道,拉到了自己那桌。
紀無敵開心地坐到袁傲策身邊,撒嬌道:「阿策。有人要欺負我。」
袁傲策早將剛才這些事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聞言嗤笑一聲道:「那個藍焰盟打得好算盤,知道怎麼樣讓白道這群笨蛋土崩瓦解的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