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人,您看書有一個時辰了,還是歇一歇吧。”甘珠端了藥碗進門來,輕聲勸道。
已經穿越成雁姬的秦明歌喜斜靠在枕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偏頭看向窗外在風中搖曳的花樹。甘珠無端覺得,夫人的目光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涼和悲。她下意識就安慰道:“夫人,將軍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會打勝仗凱旋歸來的。”
秦明歌一開始沒明白她的意思,后來意識到她說的是將軍府的男主人努達海,便輕輕點頭,“嗯”了一聲,卻不接過她手里的藥。
甘珠又勸:“您前兒跪佛時暈倒,太醫說您是多思體虛,如今您也沒有大好,太醫叮囑您按時用藥……”
秦明歌還沒有被甘珠的苦口婆心勸動,門簾外有婢女俏生生地喊話:“朱嬤嬤來了。”
朱嬤嬤是他他拉老夫人身邊的得力嬤嬤,甘珠眼見雁姬無動於衷,只好又低聲勸道:“老夫人已經著人來問過几回,夫人還是見一見吧?奴婢伺候您換衣裳?”
秦明歌沉吟兩秒,手腳也有些虛軟,也點了點頭。
待主仆二人坐定,被喚作朱嬤嬤的中老年婦人便進來問安,并轉告她主子的意思:做兒媳婦的給出徵在外的兒子拜佛求平安的時候暈倒,徵兆不詳,做婆婆的很不舒服,但考慮到兒媳婦的身體不好她就不多責備了,只是那么多天過去了她也該養好了,該重新晨昏定省了。
當然朱嬤嬤的措辭還是畢竟謹慎地:“老夫人掛心夫人得緊,每日晨昏,都念叨著夫人。”
甘珠趕忙代回話:“夫人也極掛心老夫人,正說起,待明兒身體大好了,就到老夫人跟前伺候……”
朱嬤嬤木著一張臉,“容老奴托大說一句不當說的話,從前老夫人侍候老太太,晨昏定省無一日缺漏,縱是病燒得眼睛都紅了,也要掙扎著下床給老太太布菜添茶,老奴看著都心疼,老夫人卻說這是為人兒媳的本分。從老夫人為將軍聘了夫人進府至今,也有了二十年的緣分,夫人知道老夫人是最慈和不過的,只是夫人也當立意向老夫人看齊才是。”
天底下的婆婆對兒媳婦都難免雞蛋里挑骨頭,朱嬤嬤這種角色,也就是從旁挑唆的某親戚或某姐妹。如果以前一世她的素養,笑著也就忍著。只是經曆過那一段陰暗的往事,她對這兩種生物的容忍度變得極低。
朱嬤嬤被她充滿冷意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識瑟縮一下,又不服地直起脊梁:“夫人若覺得老奴說岔了,只管責罰就是。”
奴大欺主。秦明歌意興闌珊,門簾卻嚯地被掀開來,少女清脆的嗓音里帶了不忿:“嬤嬤怎能這樣對額娘講話?”
明朗的男聲也跟著加入:“刁奴!額娘是堂堂的將軍夫人,豈是你能臧否的?”
朱嬤嬤立馬跪下,“老奴不敢!兩位小主子明鑒,老奴是卑下人,有的一腔對主子的忠心而已,老奴是心疼老夫人,老夫人日夜為將軍懸心求佛,平日就想夫人和小主子們在跟前說說話,偏偏夫人病了……老夫人有話在先,讓夫人安心養病,不必多顧慮她,是老奴急得腦筋糊塗了,把話傳岔了,請夫人責罰。”話盡了,涕淚齊下。
果然,驥遠和珞琳臉上神色陡轉。
秦明歌不喜歡別人跪她,也不喜歡別人脅迫她。甘珠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已經上前把朱嬤嬤扶起,“嬤嬤言重了,您的忠心夫人如何不曉得……”
朱嬤嬤順勢站起,躬身立在一邊,是非得讓雁姬去請安的架勢。
珞琳已經湊到雁姬跟前,“額娘,您有沒有好一點?我好擔心你呀。”
秦明歌把少女臉頰上的絨毛看得分明,几天前她醒轉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張臉,因為擔憂母親,又著急又惶恐。秦明歌心中情緒奇異,想:我是她母親?沒有做過別人的媽,還是不習慣啊。
“我也很擔心您。”驥遠說道。
這是雁姬的另一個孩子,曾在病床前偷偷滴下過眼淚。她忍不住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驥遠見狀開心起來,“額娘大好了?”又問:“您是否隨我們去給瑪嬤請安?”看來是把朱嬤嬤那一番“奶奶渴望親人探望”的話聽在耳里了,竟希望母親病中成全。
不知道真正的雁姬會不會難過。秦明歌心中難免自嘲。
一旁朱嬤嬤的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秦明歌的眼角余光瞥得分明,心中也有計較,點頭道:“好,去吧。”
甘珠上前要扶,珞琳先攙住她手臂,“額娘,我扶著您。”
驥遠扶住她的另一只手,道:“額娘,您走慢些。”
秦明歌手腳虛軟,不多時就冒出虛汗。一行人走過庭院,穿過回廊,她趁機打量四下情形:處處古香古色,景致、擺設雅致講究。如果說几天來她躺在床上休養,是一場綿長的夢境,延續到這里,人物已經次第登場,場景、對話搆架丰滿,真實性由不得她不信。
秦明歌一顆心不由往下墜。我的世界呢?我的家呢?
秦明歌心搖神動,強撐著循著原主的記憶給他他拉老夫人問安,得了對方一句:“你還病著,不必急著伺候我,一起落座用早飯吧。”
所謂伺候,就是婆婆坐著吃,她站著幫忙添飯添菜。
秦明歌苦笑,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不,比解放前還前。
將軍府也算是勛貴人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桌上三代人安靜用食,秦明歌卻毫無胃口,只覺得一陣陣頭暈。
朱嬤嬤正站在他他拉老夫人身后,執袖為她添菜。許是兩人相伴經年,一為主,一為仆,一人雍容,一人冷肅,但臉上線條及不經意的神情竟有意外相似。
秦明歌暗中扯了扯唇角。
飯后秦明歌領著一兒一女告辭,還不待走出院門,她就直截了當地“暈倒”了。
虛弱感和黑甜的困意席卷了她的神智,秦明歌便當真閉上了眼睛。
秦明歌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中有她的青春年華,有她最初和最后的愛人。還有許多背叛和傷害。后來她的父母也受流言拖累,父親氣怒發病,母親哭嚎昏厥,她守在醫院手朮室門外,感覺渾身的血液直往大腦沖,“刷刷刷”的聲音蒙蔽了她的所有聽覺,太陽穴突突地跳個不停,心臟似乎跳得比平常快兩倍。
哪怕后來父親病愈出院,老父老母溫和地勸她一切重來,這一種血液激蕩的憤怒也沒有停下來。秦明歌一步一步設計,把相戀相伴十數年的前夫和他的情人送上死路,逼得前公公婆婆白發人送黑發人晚景悽涼。但是這一份憤怒也仍然沒有停止。她不能解脫,不能忘卻。
老父老母后來知道真相,哭著哀求她:你不要做鬼,你要做堂堂正正的人啊。
秦明歌留著眼淚搖頭,答道:太晚了。
然后場景變換,秦明歌在夢中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推開門進去,習慣性地喊:“爸,媽。”然后秦爸秦媽笑瞇瞇地應她。媽媽還給他們爺倆做了晚飯,飯后兩個老人相偕去小區對面的公園散步,她在二樓陽台上沖他們喊:“過馬路注意安全啊。”老人家在漫天的晚霞下面回答她:“我們曉得,你也自己找樂子哈。”
夢境似乎就到這里了,又似乎他們還說:“閨女,就算是一個人,你也要快快活活地活著呀,把爸媽的份一起活著。”
然后秦明歌就醒轉了,她閉著眼睛,怕自己還是“雁姬”,也怕自己還是秦明歌。
秦明歌想到,爸爸媽媽后來是壽寢正終,一前一后,在夢中沒有疼痛地就去了。也許也不是壽終,畢竟兩位老人為她這個不孝女日夜憂慮,說不得他們就是提前去了。
秦明歌從前就為父母買好了墓地,便把他們安葬在一起。“生相依,死相伴,爸爸媽媽,走好。”
秦明歌與父母鄭重告別,當她離開墓園穿過馬路,被一輛汽車攔腰撞翻。等她再醒來,發現自己成了“雁姬”。
雁姬的記憶完完整整地被秦明歌讀取,秦明歌卻像在看一幕幕啞劇,難有代入感。
“額娘,額娘,你醒了?!是不是很痛?”珞琳見床上的人眼皮抖動,淚水從眼角沁出,慌忙給她拭淚。
驥遠也沖著門外大喊,“太醫!叫太醫!”
秦明歌睜開眼睛,看著面前這兩張擔憂、驚慌的臉孔,不由啞聲道:“我沒事,不疼。”
秦明歌為什么成為雁姬她不知道,但是她出了車禍,靈魂來到另一個人身上,多半她就是回不去的了。那個世界也沒有特別令她牽掛的。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從今以后,沒有秦明歌,只有雁姬了。她的到來也意味著真正的雁姬的死亡,她無以為報,只能竭盡所能,做好“雁姬”該做的事,承擔“雁姬”該承擔的責任。
第2章
“雁姬,你總算又有了從前的精神頭,前兒你總不好。我擔心你是被魘著了,在菩薩跟前拜了許多回,如今你大好了,我也放心了。”他他拉老夫人慈祥道。
雁姬低頭請罪:“勞額娘擔心,是雁姬不孝。前兒我是掛心努達海,一顆心總是不肯落下。”
他他拉將軍府的男主人,大將軍努達海此時正奉命前往荊州平亂數月有余,先前有戰況不利的流言傳來,他他拉將軍府上下惶恐擔憂,這也是真正的雁姬長跪佛前,乃至驚憂殞命的原因。
這几日有佳音傳來,秦明歌版的雁姬便“順勢”好轉了。既然病愈,自然要全了兒媳的本份,對老夫人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
有從前的記憶作祟,婆婆這種生物,其實讓人完全喜歡不起來。就是從前雁姬的記憶,他他拉老夫人也是嚴苛有余,親近不足。哪怕是雁姬嫁入將軍府二十年,生下一兒一女,只因努達海后院只有她這一個嫡妻,便常常受老夫人“善妒不德”的指責。
呵。雁姬心中失笑,努達海從祖上襲爵,卻沒有任何嫡庶兄弟,難道是因為老夫人跟努達海的阿瑪情深意重神仙眷侶的緣故?雁姬自詡以她兩世的見識,也沒有見過保險期這樣長的愛情。何況這是男人坐擁三妻四妾再平常不過的封建社會。說到底,應該是因為他他拉老夫人并不是盞省油的燈的緣故吧。
其實雁姬也深深懷疑前身“與努達海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二十年”的真實性有几分。
“我曉得你們感情好。”雁姬回神,聽老夫人欣慰道,“我何嘗不掛心怒達海呢?我想去廟里給我兒祈福。正好你病好了,我也要向菩薩還願。”
雁姬自從穿來后還沒有機會出門,也不願意跟著老太太束手束腳,自然忙不迭地表示“不能勞累額娘顛簸,兒媳願意代勞。”
珞琳也吵著要一起去。秦明歌對這個十五六歲少女很有几分耐心,一本是出於身體遺留的情感,一半是因為她喜歡這個女孩子的明麗開朗,不過她也常常奇怪:這個時代對女子的要求不是貞靜嫻雅嗎?珞琳性格這樣明朗活潑,明顯是被母親嬌愛著長大。
還有驥遠。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在這個時代都可以娶妻生子了,但他完全像一個平常的少年人一樣熱情、沖動,崇拜自己的阿瑪,動輒把“威武大將軍馬鷂子”(有點耳熟)掛在嘴邊。而且作為將軍府的繼承人,他每日除了三兩個時辰的騎射練習,余者不過讀上三兩頁數。“額娘,我騎馬護送你和妹妹一起去。”
話說得好聽,卻一副“終於可以放風”的表情。雁姬笑,卻不想難得出門還得分身掛心兒女,便拒絕道:“我不過去廟里上香,哪里需要這樣慎重?多帶几個家仆就是。你在家里跟師傅好好練騎射,免得你阿瑪回來考校不過。”完全是掐著他的癢點說話,見他表情不服,又下一劑猛藥:“額娘知道你素日也勤奮,只是你阿瑪正上陣殺敵,難道你不該更刻苦?或者你不希望有一日子承父業,上沙場拼殺?”
“自然是希望的!”驥遠點頭道,“額娘說得對,是兒子疏忽了。”又奇怪道:“往日額娘卻不鼓勵我早早從軍。”
珞琳在一邊也嬉笑:“從前額娘最怕哥哥受傷。”
雁姬從來欣賞的都是年輕人刻苦上進,前一世的人勤奮當在讀書工作,驥遠是武將之子,自然勤奮當在武藝謀略。“今時不衕往日,你也大了。我們這樣的人家,自然要在武將一途上考慮前程。”
得到額娘支持最好。驥遠喜道:“兒子省得了。”
珞琳笑嘻嘻偎進雁姬懷里,對驥遠說道:“哥哥放心,我跟額娘祈福回來的路上,一定記得繞道給你買荷記的點心。你且在家跟著師傅好好習武。”
雁姬在她偎過來的瞬間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她還不是很喜歡這種親近。
從前沒有人對她做過這般承歡膝下的姿態。如今體驗了,似乎……也不賴。罷了,畢竟當了便宜娘。
雁姬這一趟出門重在觀察世情,卻因他他拉老夫人交代在先,不好在途中過多耽擱,母女倆上山入廟拜祭。雁姬跪在蒲團上,虔誠地俯身低頭:“從前我不信神佛,我用自己的手行了我的道,但我也為此付出代價。我的父母也已經離我遠去,菩薩慈悲,我請求菩薩庇佑他們一路走好。”
珞琳也在一旁跪拜續緣,出了廟,嘰嘰喳喳衕雁姬說她的願望:“我希望阿瑪得勝歸來,額娘和瑪嬤身體大安!”
這是與我的身體血脈相連的親人。雁姬笑看著她,“願望只需向菩薩說,告訴額娘就不靈了。”
“那我再去拜一輪。”珞琳跺跺腳,返身回廟堂。
雁姬失笑,抬頭看湛藍的天空,耳邊是空茫的梵唱,鼻端香燭味縈繞不去,她的內心竟奇異地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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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往前滑過,怒達海在荊州城大勝的消息隨著大軍返程將近也隨之傳遍全城,他他拉家近日是一片喜氣洋洋。
雁姬多少有點不安。枕邊人要回來了,他會發現雁姬已經換了個人嗎?
不過兩世為人,雁姬自覺也沒什么可在乎可失去的,她盡力而為,縱使不得善終,也沒什么大不了。
跟著努達海一起回來的,還有端親王府碩果僅存的血脈:小世子克善和他的姐姐新月格格,他們倆將暫住將軍府。
府中眾人都覺得榮耀。雁姬想的卻比這個多:端親王府雖然式微,爵位卻遠在將軍府之上,皇上首肯未來的端親王交由掌握實權的武將看顧,意味著什么?信重?平衡?還是牽制?
后來雁姬才明白,這種種不合理,不是她智商不足參透不了,是因為她穿到了某奶奶的小說里,這個世界的所有人物智商、邏輯都是崩壞的。
言歸正傳,將軍府上下跪接聖旨,然后是歡欣鼓舞的團聚。
“額娘,不孝子歸家,”努達海面對老夫人跪下,重重磕頭,“勞您牽掛,是兒子不孝。”
雁姬看著他,悄悄尋摸自己的心跳和激動——沒有,完全沒有。看來自己與努達海即使有夫妻之名,她的靈魂卻是實打實的秦明歌,無法再對一個男人動心動情了。
接下來自然又有一份夫妻父子間的挈闊。
令雁姬意外的是,身份尊貴的新月格格竟拉著身份更尊貴的弟弟——端王府世子給他們一家下跪:“新月與克善性命得大將軍相救,如今我們姐弟又得將軍府看顧,新月與克善感激不盡,請受我們一拜。”
雁姬瞠目,自己是一個信仰平等的人,但穿越以來,最明白這個時代等級深嚴,這位妹子顯然是先驅啊。只是雁姬看著懵懵懂懂的小包子克善磕頭,難免心疼又不適。
他他拉老夫人等人自然不敢當她的大禮,連忙親自上前扶起。
接下來又是一陣的推讓和兵荒馬亂。親切的皇室格格執著珞琳的手說“以后我們做朋友吧。”單純的珞琳便傻笑。
傻笑的還有一個。雁姬掃了一眼面對弱不勝衣的格格而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驥遠,暗自無奈搖頭。
然后她的視線與努達海對上,對方回她微微一笑。
努達海就跟雁姬記憶中一樣,高大英俊,并兼有英武與儒雅的風度。
這是一個有陌生人。雁姬也回以他溫柔的微笑,心中卻很無奈:難道今晚要跟一個陌生男人上\床?
晚上。雁姬依著一個妻子的本份,為了努達海一路的安穩,聽他撿著不驚險的事情說了几樣,眼看衕床避無可避,她正極力在腦中編造借口,就聽努達海溫柔說道:“你久病方好,今日又勞累到了,且安歇吧。咱們來日方長呢。”然后又為她掖好被角。
雁姬一瞬間很震驚。她几乎是下意識地轉頭看這個男人,見他在溫暖的燭光里面容越發溫柔儒雅,一顆心慢慢往下墜:哪怕是重活一世,也還是得面對這些么?
雁姬臉上沒有流露一樣,像一個溫柔的妻子,輕且繾綣地“嗯”一聲,然后閉上眼睛,放任呼吸漸漸清淺。
屋內聲息漸消。女婢輕手輕腳進房來熄滅蠟燭又退出去。
雁姬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無聲地微笑起來。
之前她有多害怕自己扮演不好一個被深愛的妻子的角色,現在就覺得有多好笑。
真正的雁姬也是可憐人啊。她記憶中的相敬如賓,有多少是期盼,有多少是欺騙?
從前的秦明歌,現在的雁姬再熟悉這種情形不過了。人說小別勝新婚,歸家的丈夫不拉著老婆上床大戰三百回合,只有兩個解釋,一是他萎了,二是他出軌了。
努達海是哪一種?
雁姬淡漠的閉上眼睛。
第3章
雁姬并不想以身試驗努達海的雄風。正巧第二天,她的月事便來了。
怒達海體貼,怕打擾她,也因公務繁忙,睡到書房去了。
雁姬自然溫柔請罪,賢惠地交代廚房記得送上補湯點心。
從前的記憶太陰暗,雁姬懶得去追究努達海到底是萎了,還是為了哪個女人顛了神魂。在這個男人輕易擁有三妻四妾的時代,怒達海不大可能是求不得,或許真是被戰場上被傷到命根子了?
雁姬自娛自樂半晌,明白陌生的夫君的愛情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對自己在生活中的定位。爸媽交代她好好活下去,答應了的事情她自然要做到。雁姬所饋贈給她的,所遺留給她的,她也要去承擔。
於是雁姬生活的重心,便放在驥遠和珞琳身上。等驥遠承襲將軍府,珞琳出嫁,或者她去別莊獨自生活?脫離將軍府是不可能的,無依無靠的單身女人不為這個時代所容。
所以哪怕雁姬手里有大把錢,也不耐煩應酬毫無感情的老公和婆婆,可作為一個有理智、善籌謀的人,雁姬更願意走一條更平坦的一條路:泯然與眾人,做一個依附於人的女性:現在依靠夫君、未來依靠兒子。
簡而言之,做一個富貴閑人好了。前一世……畢竟過去了。
雁姬便真正開始了她有條不紊的封建貴族夫人的生活。雖然頗單調,但不至於無聊。一個思想獨立的人,在任何情境下(尤其物質生活優渥無憂),都不影響她去思想與自得其樂。
但漸漸地,她也發現了一點端倪。
“新月格格待人親切,珞琳和驥遠都喜歡往望月小筑跑。”雁姬親自給老夫人斟了杯熱茶,輕聲說道。
老夫人皺眉,“克善世子與新月格格身份高貴,咱們一家都應遵守身份之別維持禮儀才是。格格固然待下親切,咱們卻不可逾越。驥遠和珞琳年紀小不懂分寸,你做額娘的怎么不好好與他們分說清楚?”尤其驥遠和新月格格男女有別。
真是欲加之罪。“兒媳有說過的。只是他們兄妹倆都振振有詞,說是他們阿瑪教他們與格格和世子多親近。”
老夫人若有所思。待努達海前來問安,便留了他說話:“你對驥遠與新月格格……是不是有什么章程?”
努達海聽懂她的言下之意,似乎噎了一下,“……沒有的事。天家貴女,哪里是我等臣子能安排的。何況格格尚在孝期,話傳了出去,恐傷格格閨譽。額娘,以后莫胡亂揣測才好。”
“可我聽雁姬說,你讓驥遠兄妹倆與格格多親近?”
“格格與世子遭逢大難,將軍府有幸奉養他們,自然要令他們感受家庭的溫暖,驥遠兄妹倆與格格年紀相近,正好作伴說話。”
且不提努達海回到雁影閣又對雁姬重復了這番話。老夫人仍然略有不安,等兒子走了,叫來身邊的朱嬤嬤交代:“你讓那邊侍候的人多注意點,驥遠他們去的時候,提點一下他們的分寸,莫要傳出什么不堪的話才好。”
朱嬤嬤答是退下。
這邊廂努達海對雁姬溫聲解釋了,又笑問道:“莫不是驥遠兄妹有了衕齡朋友,遠了你這個額娘,你吃醋了吧?”
雁姬也笑,“我哪里會這樣小心眼。只是怕他們兄妹逾越分寸,得罪了貴人。”
“新月格格不是那般人,她待人親切。”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雁姬但笑不語。
“雁姬,我感覺……你總像在刻意與新月格格姐弟倆保持著距離?”
新月格格貴為和碩格格,卻動不動就說與人做好朋友,雁姬自認沒這個閑心奉陪,何況他們年齡、閱曆差距過大,毫無共衕語言。“世子和格格身份貴重,我謹遵禮儀罷了。”
努達海也不再多說。
此刻夫妻倆的氣氛恬淡溫馨,努達海自然要在她的屋里歇下,雁姬向他告罪:“恰好身上不方便。”一個月的時間總是很快過去對不對?
“那我到前院書房去。你夜里好好歇著吧。”
雁姬沒有錯過他臉上几不欲被察覺的放松表情。
接下來的日子略有波瀾。雁姬雖然不意外驥遠對新月格格的愛慕——畢竟青春慕少艾,但沒有預料到它能發展得這樣快,他為了她摔斷了腿也不忍責備她,甚至違背自己瑪嬤和額娘的意願,更加與她親近不說,還贈送她生日禮物。
適齡男子贈送愛慕的女子禮物意味著什么?
其實以雁姬的判斷來說,驥遠愛慕新月格格并非不可以。皇室如果不是有意將新月格格指婚給驥遠,為什么會安排她住到將軍府?
如果只是一場少年的愛慕,她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少年維特之煩惱,有什么可干涉的?
可是雁姬想到了努達海眉眼之間的官司,又有一點不安。她不想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他人,可也不想自欺欺人。
這個不安很快得到進一步證實。努達海為新月策划生日宴,后來又與她一起照顧她感染傷寒的弟弟克善。他的理由很正當,他曾經患過傷寒,不怕再感染,且這樣費心盡力,也為了避過朝廷責備之禍。
但是他的心腹阿山說漏了嘴:他從來沒有感染過傷寒。
如果是真正的雁姬,現在會怎么做?震驚?請求努達海遠離感染源?
雁姬飛奔至望月小筑……的外面,含著熱淚把這些過程演完。理所當然努達海拒絕了她。
沒有錯的。雁姬回到雁影閣坐在桌前深思。互有情意的男女之間的表情、眼神都在傳達曖昧。她活了快四十年,見多了飲食男女之間的事,又怎么會看錯?
如果努達海看上的是別的女人也就罷了,她大大方方地把人迎進來塞到他懷里。可是新月貴為和碩格格,努達海雖然是威武大將軍,是內大臣,可是在他有妻有子的情況下,朝廷怎么可能把她這位忠臣之后配給他做平妻甚至做妾?除非是做嫡妻……
雁姬打了個冷戰。
努達海怎么想的?二十年的夫妻恩愛,一府一族的榮譽,足夠阻止他沉淪嗎?
雁姬“嚯”地站起身,招呼甘珠進來幫她去釵取環,朴素地去了老夫人的院子,當著奴仆的面下跪請罪:“兒媳未能侍奉好夫婿,請額娘責罰!”然后把努達海謊稱感染過傷寒幫忙照顧克善的事說了。
無疑這是努達海希望對自己老媽隱瞞的。什么怕克善世子病重對不住朝廷托付都是假的,他完全可以請十個八個大夫及派几十個細心的好仆從去照顧世子,哪怕傷寒令人談之色變,重賞之下也必有勇夫不是?他親自上陣,不過是因為新月也堅持陪侍在生病的弟弟身邊罷了。被情意沖昏頭腦的人,估計很容易被這種“悲壯”感動彼此吧。
雁姬對老夫人說出實情,必然會被努達海事后責備。可是她想看看他執拗到什么程度,不肯聽老婆話很正常,那聽不聽老媽的話呢?
答案是,也不聽。
雁姬聽心腹下人回復老夫人衕努達海你來我往的一番雞飛狗跳,得知老夫人正在往回走,趕緊催促甘珠加緊布置,趕在老夫人來問罪之前跪在菩薩像前(跪不跪什么的就當一種禮節吧)。
據雁姬對他他拉老夫人這些日子的了解,努達海在她心目中最重要,對她兒子以身涉險這件事,她一定會遷怒到兒媳婦的身上,出於“我兒子有個萬一你也別想跑”的陰暗心理,十有□□還會讓她一起去侍疾。
雁姬明了,自己的身體沒有打過疫苗,如果接觸傳染病,在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下,保不齊真會死去。雁姬不惜命,但有父母遺命在前,她也不想明知可能患病不治死去,仍然迎頭上趕。
老夫人沒有等到兒媳婦主動來深刻認罪毛遂自荐,氣得親自來雁影閣罵她,結果就見雁姬副虔誠模樣跪在菩薩像前撿佛米。
“兒媳沒有辦法勸阻努達海,只能虔心請求菩薩保佑,并向菩薩許願,克善世子病愈、努達海離開望月小筑之前,兒媳長跪菩薩跟前,只求如願。”
去侍疾的話就沒時間跪了,不跪就不能如願。老夫人噎了噎,“罷了,你好好跪吧。”然后甩手回了自己院子,也對著菩薩祈禱起來。
雁姬當然沒有好好跪,把持雁影閣不被人探聽,以她的能力自然做得到。事實上經過雁姬二十年來的管家及這一段時間來她的加持,這個家中的仆從多數聽她的話。之所以是多數,是因為其中仍有小部分是老夫人的人,另一部分人卻是努達海控制的。
結果卻是雁姬自信過度。她在雁影閣的起居被人窺探,消息傳至老夫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