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格格!」
「小玉兒!」
嘶……真疼啊,秀玉感受著周身鋪天蓋地而來的疼痛,眼角最終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也不知道是身上疼,還是心底痛。
從小到大,她都以為自己一家是令人羡慕的,額娘賢慧端莊,哥哥少年有為,即便阿瑪遠在千里之外,也經常掛念著她。
但是這一切和睦的假像在那對母女出現後分崩離析。
阿瑪和那個女人竟然有一個比她還大一歲的女兒!呵呵,往日的父慈女孝竟然不過是一場笑話。
原來,早在阿瑪初到上海的時候,就已經和那位時髦的新女性組建了『家庭』,這麼多年來,阿瑪甚少回北平,不過是為了在上海陪伴她們母女!
而現在,這個搶走了她阿瑪的人,又想要搶走她的未婚夫!呵呵呵呵,富察.秀雅,這就是你所說的姐妹情深嗎!
「格格,您怎麼這麼傻啊!這馬這麼烈,您怎麼敢一個人騎!」
朦朦朧朧,秀玉聽到一個女聲尖銳的大喊,旋而便是一個男人低沉而急促的嗓音:「快去傳太醫!」
說罷,他便不再言語,但是那陌生的男人氣息還是讓秀玉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秀玉暈暈乎乎,左小腿更是痛得不行,她忍不住皺緊了眉頭,好不容易腦袋清醒了些,才猛然察覺到不對。這不是哥哥的聲音,也不是金源翀的聲音,那會是誰?莫非是馬場的看護嗎?這倒是有可能的,富察家的小姐若是在他們馬場出事,只怕他們這馬場也開不下去了。
只是,這大清早就亡了,這大上海的地界難道還有太醫嗎?再一想,更覺不對,這馬場裡的人怎麼都說的是滿語?這簡直比聽到他們說洋文還叫人覺得驚悚!
「十四爺,奴才來遲,還請爺恕罪!」
「免了這些虛禮,緊著先給福晉瞧瞧,可有大礙。」
秀玉腦袋昏沉,只感覺到後腦勺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有人細心檢查了她的手足,最後道:「福晉身上多處擦傷,擦了藥膏將養幾天便可好。只是……只是這左小腿怕是扭了。」
「沒有性命之憂就好。」托著她後腦的男人明顯是松了一口氣,手裡的動作便也不再那麼溫柔。
接下去,那太醫便動作利索地替她綁好了傷腿,秀玉疼的滿頭大汗,卻也不敢輕易睜眼。
此刻的秀玉心中無數疑惑,這『貝勒爺』、『福晉』的稱呼她並不陌生,這滿語也是自小學的,但是這一切卻又處處透出詭異來。如今都是民國十二年了,若是說在北京,皇城根底下倒是依舊有不少旗人固守著過去,但是她和額娘已經被哥哥接到了大上海,在這個大都市里,人人都爭一個新派,便是她阿瑪也隨了新潮,在外都是說漢話。怎麼她一落馬,這馬場裡就多了那麼些個滿人?
還未等她想明白這些,就感覺到自己被人打橫抱了起來,小腿淩空的那一刻她便感覺自己額頭滴落了幾滴豆大的汗珠,實在是痛得厲害了,也只能咬著牙忍住。
聞著男子身上陌生的氣息,秀玉便知這位就是方才被人喊做貝勒爺的那一位,這小臉便忍不住發燙,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疼的。
秀玉打小在北平長大,額娘管得嚴,不如那些個上海地界的大小姐們來的開放。到了上海後,她也只是參加過兩三次舞會,舞伴也僅限於自己的哥哥和金源翀。
如今被人抱在懷裡,秀玉的臉上就像是煮熟的雞蛋似的,燙的厲害。
說起開放來,她那位庶姐才算得上是開放的新女性。跟著阿瑪參加各種舞會,享受各種男人仰慕的目光,她是習慣了的。
秀玉是滿洲姑奶奶,家裡額娘還是守著老祖宗的家法,她只上了三年的女學,還是哥哥幫著求來的,其餘時間便是跟著額娘學了廚藝、女紅這些個大家閨秀該學的手藝。
有的時候,秀玉心底裡是羡慕她那個異母的姐姐的,她只需要撒撒嬌,阿瑪就准許她留洋去了,見識了那大世界,走起路來也是風風火火的。而她,一方面是母親身子弱,她不敢輕易離家,生怕子欲養而親不待,另一方面也是怕傷了額娘的心。
她阿瑪便是在上海認識了那位元新潮女性,自此捧在手心,當做自己的太太,卻把額娘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子丟在了北京。若非大哥有出息,攢足了勁把她和額娘接到了上海,只怕這上海地界上都要以為那位才是富察家的當家主母了。
一想到這些,秀玉心裡更是難過。阿瑪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位又自詡是新時代女性,說是不給人做妾,最後竟是與額娘平起平坐。
額娘當年好歹也是貝勒爺家的格格,自然是心高氣傲,過去阿瑪贊額娘高貴典雅,如今卻嫌棄她過於端方古板,連帶著對她這肖似額娘的小女兒也有些不喜,只是礙于富察家只有大哥一根獨苗,這才算是沒有做得太絕,給額娘留了一份體面。
那位太太只有一個女兒,比秀玉大了一歲,從小便被阿瑪捧在手心,要什麼有什麼。秀玉忍不住在心裡嗤笑一聲,初到上海的時候,她那位庶姐不是一幅主人的模樣嗎?端的是客氣周到,一口一個妹妹,不曉得的還以為她們是一個肚子裡鑽出來的呢。怎麼最後為了一個男人,她就不再大方了呢?
是啊,富察秀雅平常自然是不會與她作對的,因為她什麼都有,身為阿瑪的掌上明珠,她只會用同情而施捨的目光看著她這個可憐的妹妹,看她像是傻子一樣地學女紅,學茶藝,學廚藝,而身為姐姐的她卻可以出國留洋,跟著阿瑪去不同的酒宴大出風頭,享受被眾人關注的目光。
呵呵,這又怎麼樣呢。她有哥哥,有一個疼她到心坎裡的哥哥,這就足夠了。哥哥會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而富察.秀雅只有乾瞪眼的份。
那人姓金名源翀,是哥哥的同學,溫潤俊秀,翩翩君子,又是滬軍司令的長子,若非看在和哥哥的交情上,又怎麼會答應和她定親?
她自然是看到富察.秀雅嫉妒的目光,說不揚眉吐氣是假的,到上海的這些日子,富察.秀雅處處壓她一頭,她莫非真以為她們母女是富察家的主子了?
只要她額娘在一天,那位就只能算個妾!
但是秀玉沒有想到,她竟然小看了富察.秀雅。原以為她不過會耍些小手段在阿瑪面前爭寵,卻不想她骨子裡會是這樣一個不折手段的人,竟然會趁著這次去馬場的機會,對她的飛雲動手腳,不惜置她於死地!
郭羅瑪法總說滿族姑奶奶不該拘著,幼年時便親自教過她騎馬射箭。她的騎術在那些個大家閨秀中不算差。到上海後,哥哥送給她一匹白馬,全身雪白,奔行如雲,她欣喜不已,為它取名『飛雲』。
飛雲性格溫和,誰料這次去馬場,它會忽然發狂,載著她一路狂奔,驚懼之下,秀玉本能回眸,卻看到富察秀雅嘴角陰冷的笑意。
秀玉忽然就明白了那一日她攔住她所說的話:好妹妹,有什麼難事可都要告訴姐姐,姐姐一定會幫你的。
呵呵,若是她出事,她那『好姐姐』,確實可以幫她一把。深明大義的姐姐替殘廢或是意外身亡的妹妹出嫁,說不定還能傳為美談。
秀玉心中恨煞,但是身上的疼痛還是倏地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不知道這一次,她能不能大難不死,逃過一劫。
周圍詭異的變化同樣也讓秀玉心裡高高吊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她落馬後又遭遇了其他事嗎?
「格格……格格您沒事吧,可嚇壞奴婢了!」秀玉感覺自己被抱著上了一輛馬車,耳邊響起了先前那聲尖銳的女聲。不過此時那女聲已經柔和了許多,不再那麼刺耳,卻也讓秀玉覺得有些不寧。
方才喊得那麼大聲,話裡也許有兩分是對她的擔憂,其餘八分卻是為了推脫責任。這人,又是誰?
秀玉回憶著剛才驚險的一幕。她在馬場驚馬,飛雲馱著她沖進了馬場外的樹林,雖說她卯足了勁抓住那馬韁,最終還是脫力落了馬。只是再度醒來,卻發現自己仿佛置身老北平,充耳都是滿語,親切又陌生。
貝勒爺,福晉,太醫,奴婢,這一切都像是要昭示著什麼,但是秀玉卻不敢相信如此荒謬的事。
「哼,下次若是再任由你們格格胡來,一定不會輕饒你!」秀玉聽到那貝勒爺冷哼一聲,那丫鬟便『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那『咚咚咚』的響聲,大約就是磕頭的聲音吧?
秀玉的眼瞼忍不住猛跳了一下,誰知就是這麼細微的動作也沒能逃過那男人的眼睛。
「既然醒了,為何不睜眼?」秀玉被放在了馬車裡,男人的聲音冰冰冷冷的,厭惡和不耐清晰可辨,秀玉心裡一咯噔,還是乖乖地睜開了眼。
抬起頭,入目的便是一個年輕高大的男人,他的一雙眼睛,如同鷹隼一樣銳利,不可抑制的,秀玉的心,砰砰地跳動起來。
第二章
也許是陽光刺到了眼,也許是身上痛得厲害,眼眶中的淚一下就順著眼角落了下來。秀玉緩緩地抬眼,看到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年輕高大的男人,不出她所料,果然是滿洲人的打扮,赤著精壯的上身,腳上一雙馬靴,雙眼深邃銳利,像是利箭一樣掃視著她。
從方才那些話中分析,秀玉大約明白自己此時的處境。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忽然來到這裡,但是她現在肯定已經不是『富察.秀玉』了。她應該是這個男人的福晉,還是一個很遭人討厭的福晉。
「我……」秀玉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情願相信此時不過是她的一場噩夢。會不會再死一次,她就能回去了?秀玉為心裡這個想法竟然怔忡起來。
那男人卻忽然雙眼一眯,慢慢俯下身來。粗糙的大掌在她細膩的臉頰上留下陣陣戰慄,秀玉回神,直視那男人的雙眸,這才發現他的五官輪廓深邃而分明,一雙劍眉下卻是一雙細長的眼,長相雖不如兄長和金源翀來得俊美,卻比他們更多了幾分傲然與英挺。
秀玉知道自己不該顫抖,更不該心虛,但是在他輕輕的撫摸下,她卻不由自主地戰慄。這裡究竟是何地,她究竟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秀玉心中滿是驚惶與不安,縱然平時被誇乖巧懂事,她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女罷了。
他的眼神太過幽深,仿佛可以攝人心魄一般,讓她幾乎忘記呼吸。
「你到底是誰。」他忽然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目光如炬,冷聲問道。
「……」秀玉方才經歷了驚馬,此刻又被人緊捏住下巴,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驚慌之下只有本能地去掰他的手。但是那男人的手卻像是鐵鑄的一般,哪怕她又抓又撓,也絲毫不受影響,依舊目光冷冷地看著她掙扎,仿佛她不過是隨意可以碾死的螞蟻一樣。
他的手似乎慢慢在往她的脖子移動。秀玉毫不懷疑,他只要輕輕動動手指,她的小命就該嗚呼哀哉了。
從未想過自己會離死亡這麼近,驚懼交加,生死一線,方才還想著也許死去就能回到過去,但是等真正接近死亡的時候她才知道,她也不過如此,膽小如鼠罷了。
恐懼使得她忍不住瞪大了一雙眼睛,胸腔中的空氣似乎也在慢慢減少,雙手漸漸無力,目光中流露出絕望來……也許再也見不到額娘和大哥了吧,秀玉眼中的淚水忽的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落下,滴在男人的手上。
就在秀玉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誰知那男人卻猛地鬆開手,一把將她丟在了軟墊上。
「你究竟是誰!」那男人壓低了聲音,緊蹙著雙眉,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似乎要從她身上看出什麼破綻來。小玉兒從來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她也不會在落馬後故意裝暈。過去的小玉兒,有一點疼痛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怎麼會做到這樣隱忍?
緊緊捂住脖子,秀玉驚恐地瞪著他,此刻腿傷算的了什麼,眼前這個男人才是死神的化身。
咳嗽了幾聲,她才漸緩過氣來。看到他陰冷的目光,秀玉幾乎是本能地瑟縮了下,心知自己此時如那魚肉,是死是活不過在他一念之間。她對於周遭一切都一無所知,眼前的男人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擒住她,此番情況,她能怎麼辦?
「小女富察.秀玉。」最終,驚慌過後,秀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他一眼就看出她的異常,這個男人絕非凡人!在他面前說謊,也許死的會更快!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努力保持鎮定,將自己的情況如實告知,寄希望于這個男人還有一絲的良善。
男人眯起眼睛,秀玉在他審視的目光中瑟縮了下,卻還是鼓足勇氣繼續道:「今日我與兄長……一同騎馬,不知為何馬兒受驚,我被拋下馬背,醒來之後便在此處。」秀玉簡單地將在馬場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見那男人神色未變,心中忐忑更甚。
「你是哪旗的?」那男人陰鷙地看著她,壓低了嗓音問道。
大清都亡了,哪裡還有八旗?但是這話秀玉萬萬是不敢說出口的,她細細尋思了下,富察家原本似乎是正白旗下,便強忍著疼痛細聲道:「小女,小女是正白旗下。」
「哦?」那男人拉長了聲音,眼中半信半疑:「你說你是正白旗的?」
秀玉覺察出他語氣中的懷疑,心中猛地提起,是啊,看這架勢,分明是大清未亡之時,就算她是正白旗的,也絕非此時的正白旗啊!這人若是有那本事去一查究竟,最後還不是會認定她說謊!
秀玉抬起眼,壓下心中驚惶,咬著唇,慘白著臉輕聲道:「這位爺,小女真的不知為何會忽然出現在此處,兄長此時定然也在尋我,額娘若是知曉這番意外,定然心焦……」說著說著,想起額娘和大哥平日疼愛地喚她『小玉兒』的場景,再一想到自己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們,心中的哀傷便如泉湧般,止也止不住。
那男人周身凜冽的戾氣此刻卻忽然收斂了不少,秀玉便知自己押對了寶。方才她若是有一絲一毫的心虛,只怕只是已經成了他手下亡魂。
「你父兄所喚何名,既然是正白旗,自然找得到。」那男子蹙著眉,淡漠道,只是秀玉也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亮光。
滿洲人信奉薩滿教,而薩滿教認為世界上各種物類都有靈魂,這大概也是為何這男子這麼容易就接受了發生在她身上的靈魂互換事件。也許,他正想著找到『自己』的原身,然後請薩滿作法,將她與那位福晉換回來吧。
「阿瑪喚富察成棟,兄長富察善榮。」秀玉小心翼翼地說著,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他,略帶些不安地問:「還沒請問該怎麼稱呼您。」
「愛新覺羅.多爾袞。」男人淡淡地回道。
秀玉心中大駭,面上卻不敢表露一絲一毫,但是她到底年幼,臉色還是不由自主地變白了些。
愛新覺羅.多爾袞!身為滿人,或者說,即便不是滿人,也沒幾人不知道愛新覺羅.多爾袞的大名的吧?這位大清初年的攝政王,後人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但是又不得不承認,若是沒有他,只怕大清想要入關定都,還得多費些時日吧?
此時,秀玉萬分慶倖自己還未說出自己是幾百年後的人。若是被他知曉自己竟然知曉歷史走向,她還能有命活下去嗎?
面對這樣一個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傳奇人物,秀玉只有裝作毫不知情。她的腦袋從未像今日這般快速運轉過。方才那些人都喊他貝勒爺,也就是說他現在還沒到攝政王的地步,看他年紀,大概也就二十出頭,此刻該是太宗皇太極當政、滿人還沒有進關之前吧?
秀玉慢慢垂下眼,握緊了拳---她雖然是女子,但是也讀過幾本正傳野史,知道清初這段紛紛擾擾,從太祖努爾哈赤到世祖順治爺,眼前這位爺可謂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與現今的大汗皇太極背後也不知道有多少恩怨,何況還有那些個『太后下嫁』的野史,更叫秀玉心中忐忑---這位爺,對自己的福晉似乎並不怎麼看重吧?
一個知道未來帝王人選的人,換做是她,也不會讓她活著的。秀玉感覺到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濕,微微垂下眸子,露出受驚後蒼白的臉色,卻不敢讓他看到自己的眼神。
這個男人太危險了。能夠領著清軍進關,定下大清根基的人,即便如今不過二十來歲,他也是從戰場上殺出血路的人,她想逃,可能嗎?她一個深閨女子,怎麼可能對付得了?
絕對不能讓他知道自己來自未來。秀玉該慶倖自己最初的選擇,她剛才說的話沒有半句假話,也不曾流露出心虛,這位未來攝政王似乎對她剛才的回答十分滿意。第一印象還算不錯,那麼接下去的話,大概有一半的可能讓他相信吧?真真假假,才能叫人分辨不出不是麼?
如今,想要活命,唯有裝傻充愣。
「請問,此時是何年?」抬起頭,秀玉臉上只餘下一臉忐忑和懵懂。
「天聰八年。」
秀玉皺起秀眉,泫然地看著她,眉眼間俱是不安:「天聰八年?」
多爾袞凝眸視之,見她一臉的迷茫,便又加了一句:「崇禎七年。」
「崇禎七年?」秀玉依舊疑惑地反問,臉上的表情已經是失落至極。
多爾袞坐了下來,一雙眼細細地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莫非你沒聽過這兩個年號?」
秀玉心中忐忑,能不能活下去,在此一搏。唯獨能做的便是謹慎再謹慎。
「小女身處那年正是慶豐十五年。」一雙水色的眸定定地與他回望,皓齒輕咬著唇瓣,細聲道:「並未聽過此二年號。」
「哦?」多爾袞眼中多了一絲趣味,追問道:「你是正白旗的人,卻未聽過天聰的年號?」
「未曾。」秀玉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道。
「那也不曾聽過我多爾袞的名字?」
「方才聽到了。」
「……」
第三章
「那也不曾聽過我多爾袞的名字?」
「方才聽到了。」
「……」
「你也未曾聽過當今大汗皇太極的名號?」
「不曾。」
「那你所在旗主是誰,這總知曉吧?」
「……旗主乃愛新覺羅.玄燁。」一時之間,秀玉腦海裡也想不出什麼人的名字,唯有聖祖爺的名號絢亮地在腦海裡閃耀。
多爾袞忍不住嘖了一下,八旗制度于明萬曆二十九年正式創立,初建時只設四旗,黃旗、白旗、紅旗、藍旗。一直到明萬曆四十三年才將四旗改為正黃、正白、正紅、正藍,並增設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四旗,這現任正白旗旗主正是他,而往上數曾任過正白旗旗主中,可沒有愛新覺羅.玄燁這個人。
「這倒是有點難辦了。」莫非是異世之人?多爾袞湊近了些,見那丫頭臉上蒼白一片,想來是剛才被嚇壞了。
只是這頂著小玉兒的臉露出這樣驚惶不安的表情,實在是叫他有些吃不消。
「爺,您打算……打算如何處置我……」秀玉鼓足勇氣,還是決定自己發問。等著被人處置,還不如拼一拼,總比坐以待斃強。
既然她現在所占的身子是多爾袞的福晉,也就是說她是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即便不受重視,想來應該也不是能夠隨便殺了了事的吧。但是這年頭『病死』個人,又太過正常,任誰也怪不到這位未來的攝政王身上去啊。如果她肯乖乖地聽話,他是不是可以放過她?
多爾袞見她雖然臉上依然留有幾分倉惶,但是看向他的目光中已經慢慢沉靜下來,那雙明亮而澄澈的眸子,竟然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人。
她的眼睛也是這般清澈的吧,慧黠而明媚,就像是翱翔於天空的海東青。
「爺……」秀玉膽顫地輕喚了一聲,面上卻努力維持著鎮定。
多爾袞被打斷了思緒,他打量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眼,心中微微有些刺痛。想到小玉兒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心情。他與小玉兒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若是讓他把小玉兒當做妹妹來看,他自然願意,但是要他將她當做妻子來看卻是萬萬不能的。
當初若非四嫂和玉兒勸他,他又怎麼會答應下這門婚事?婚後不久他便出征,小玉兒卻因為這件事大鬧了一場,這也就給了他藉口疏遠了她,卻沒想到她非但不反省,反而越演越烈,讓他慢慢生厭。今日,若非她無理取鬧,非要騎他給玉兒準備的馬,又怎麼會鬧出這麼一出呢?
在他心裡,妻子的位置只能留給一個人,儘管那個人如今已經是他四哥的側福晉,也依舊不能改變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多爾袞心目中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秀玉看著他臉上晦澀莫名的神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想他倒是先開了口。「你說,小玉兒是不是和你換了個身子呢?」
秀玉擰著眉,額上的汗珠引入髮髻中,雙眼卻時刻注意著他的神情,見他眉宇間少了幾分煞氣,才小心開口:「爺,想來福晉與小女同一時間墜馬,該是如此的。」
多爾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問:「你……嫁人了?」
秀玉蒼白的臉上不由浮起兩朵紅雲,羞澀搖頭道:「小女待字閨中。」猶豫了下,最後還是交代清楚:「不過有一未婚夫。」她若是沒有出意外的話,也許明年開春她就會嫁給金源翀。所以富察.秀雅才等不及了吧?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她,這樣她才有機會接近金源翀啊。
多爾袞眉頭一皺,不過很快就展眉,滿人本來就不在乎這些。他現在只想知道,這個人值不值得他留下。
他看了她一眼,挑眉又問:「你想要我怎麼處置你?」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玩味多過鄭重。秀玉心裡打鼓,卻還是小聲說:「爺,小女任憑吩咐。」
這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此刻最該做什麼。多爾袞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
秀玉心中一顫,壓下心中緊張,努力讓自己的目光看上去平靜如水,奈何疼痛和驚駭雙重壓力之下,她的臉看上去難免有些扭曲。
男人的手上盡是粗糙的薄繭,該是練劍騎馬弄出來的,此刻正看似曖昧地摩挲著她的下巴。而也就是這只手,可以輕易掐斷她的脖子。
「我不管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你只要牢牢記住了,你現在是小玉兒,我的福晉。」多爾袞壓低了嗓音,一張俊臉湊近她的眼前,目光微寒。小玉兒畢竟是西大福晉阿霸亥博爾濟吉特氏的侄女,從小就在四哥四嫂跟前長大,輕易動不得。再者,要是小玉兒死了,豈不是又要他那好四哥費腦子給他選福晉了?呵呵,他可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弟弟,怎麼能這麼麻煩四哥呢?
何況,只因為剛剛那一瞬她帶給他的熟悉感,他也不會對她下殺手的。但是,起碼還是得讓這個女人認識到自己的處境,免得給他惹麻煩。
見他目光陰沉,但是話裡的意思是暫時不會取她性命,秀玉心中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目前是安全了。
「爺的吩咐小女自當聽從。」秀玉感覺到他粗糙的指尖,面上紅白交加,卻還是故作鎮定地看向他:「只是,小女不知福晉原先是怎樣的人,還得請爺指點。」
秀玉心中大約有了些數,不管未來會如何,起碼現在她的小命還握在他的手裡,既然他讓她繼續做他的福晉,那麼她就乖乖聽話,做一個言聽計從的福晉便是。
「先回府,回去之後我會慢慢把要注意的事都交代你。」見她明明疼痛難忍卻依然強擠出笑意的模樣,再一次讓多爾袞怔忡。他的玉兒也是這樣堅忍的女子啊。
多爾袞在心裡歎了一聲,鬆開手,自顧自出了馬車,留下秀玉一個人在馬車裡怔怔發呆。
不知為何會發生這樣詭異的事,但是她也知道,家是輕易回不去了。死?死了就能回去嗎?萬一一死百了呢?她才十六歲,她沒有這個膽量冒險。
或者說,她捨不得。她還想見見額娘和哥哥,活著才有希望,不是嗎?
***
多爾袞沒有走遠,他騎著方才那匹把小玉兒甩下背的汗血寶馬,慢悠悠地走在馬車旁。摸了摸此刻乖巧的馬兒,多爾袞輕輕歎了口氣。小玉兒……但願她能和這丫頭一樣命大吧。看那丫頭舉止言談,可見也是大家出身,應該不會委屈了小玉兒。
「福晉,下車吧,到府裡了。」早先那丫鬟討好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秀玉睜開眼睛,緊張地拍了拍胸口後抬起了下巴,用聽不出喜怒的平淡語氣說:「把貝勒爺請來。」
誰知道這位福晉是怎麼樣的性格?溫柔賢淑?刁蠻任性?還是古井無波?外面那個丫鬟是原來那位福晉的貼身丫鬟,她不能出一點錯,能做的就是儘快把那位爺請來。
「福晉……」那丫鬟的語氣竟然顯得十分為難,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多爾袞卻已經走了過來。
「自己領罰去。」多爾袞淡淡的一句話,卻讓那丫鬟嚇破了膽,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求饒。
「爺,奴婢知錯了,請爺繞過奴婢這一次吧!」求了許久,多爾袞一言不發,那丫鬟似乎才想起自己的主子來。
「格格!格格您救救奴婢啊!」
這年頭,人命就是這樣低賤。秀玉緊張地拽緊了領口,喉嚨口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什麼都說不出。她不能留一個熟知原主的丫鬟在身邊,絕對不能。
不一會兒,秀玉便聽到一陣動靜,那丫鬟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大概是被人捂住嘴拖了下去。
大約是她的沉默讓多爾袞滿意,他竟然親自鑽進了車裡,目光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就在秀玉以為自己要僵化的時候,他卻用披風將她裹住,打橫抱下了車。
他還是赤著精壯的上身,如無事人一般,陽剛之氣充於鼻尖,秀玉忍不住小臉緋紅,但是這時候讓她走,她也走不動啊。身上盡是擦傷,左小腿又扭到,稍稍一動就像是受大刑似的。
「方才你做得很好。」多爾袞看著她耳尖也紅了個透,陰鬱的心情明朗了不少。這丫頭方才還能裝個鎮定,但是說到底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壓根掩飾不住什麼。好在她剛才知道第一時間來找他,而不是自作主張,這點讓他十分受用。
既然要扮好他福晉的角色,自然要唯他是從。留下她,自然不是用來惹禍的。
多爾袞將她抱回了房間,讓兩個丫鬟替她擦藥,自己則退到了外間。秀玉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四周一眼,這該是那位爺與福晉的新房吧,有幾處還留著新婚喜慶的痕跡,但是看那位爺的模樣,應
該也不大在這兒留宿。這倒是讓秀玉松了口氣。
擦了藥,換了衣裳,那兩個丫鬟就安靜地退了下去。從頭到尾秀玉也沒說一句話,那兩丫鬟倒也沒露出什麼奇怪的表情,大概不是過去伺候那位福晉的人吧。
藉口懲罰,將那位福晉的貼身丫鬟調離,那位爺倒是個細心的人。只是,這樣心機,也讓秀玉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為今之計,似乎只有按兵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