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傳(一)
[1]
844年 王都地下街
利威爾抬頭望瞭望那灰暗的天空,感覺得到身上黏黏的汗液不停地流著,他皺著眉頭,實際上很討厭這種感覺,但是卻什麼都做不了。利威爾一個人靠在牆壁上,沒人願意和他搭話,當然他也不願意和任何人搭話。
在王都,無錢無權的人,就像活在地獄之中。
利威爾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人是一種能夠適應任何環境的動物,就像他明明活得這樣煎熬,他卻依然活著。明明最討厭這些噁心的人,噁心的環境,但是卻一直生活在這裡。
在地下街上頭,都是一些有勢力的人吧?
利威爾不禁輕蔑地「哼」了一聲,所謂的權利,高貴?那些貴族,亦或者是憲兵,不過都是只會躲在牆壁內自欺欺人的可憐蟲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不也是躲在牆壁內麼?
他下意識地站起來,不再靠著牆壁,而是皺著眉頭環視著周圍議論紛紛的人們。
「喂……他想要幹嘛?」
「小聲點,如果你不想被利威爾打死的話……」
「他有那麼可怕嗎?」
「廢話。你想想在王都的地下街我們這些日子是怎麼混過來的,瞧瞧他的樣子……」那人話音未落,忽然感受到了身後一道陰冷的目光在盯著他。
「喂,那邊那個小鬼。」利威爾皺著眉頭指了下,「你出家門之前你爸媽沒有教過你麼?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在背後議論別人是個什麼下場?」
那人聽後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攥住的拳頭也在瑟瑟發抖,「利……利威爾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您……您就當作……」話講到一半,他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急忙道:「利威爾先生怕是不知道吧?」
「什麼?」利威爾一臉不耐煩地看著他。
「就是前幾天晚上的事情。幾個喝醉了的憲兵想要去尋歡作樂來著,沒想到誤打傷了不少這附近的居民。那幾個憲兵手上拿著武器……所以沒沒人敢攔著他們,聽說……聽說還有少女受害,然後……」
「有廢話就快點講完。」
那人顫抖著手遞給利威爾一份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大約十幾個人名……
「如……如果是利威爾先生的話,也許將來用得上這份名單吧。」
「你想讓我用這些受害者名單去威脅憲兵?」利威爾挑了挑眉盯著眼前的人,他沒有想到這人還有兩把刷子。
憲兵和地下街的小混混這幾年裡一直都是勢不兩立,憲兵認為這些像利威爾一樣的地下街混混影響了王都的整體面貌,於是打著「改善」的旗號欺負別人。雖然並不是所有憲兵都這個樣子,但是憲兵團現在腐敗的樣子在整個王都都有名,平民百姓有的時候寧願跟這些小混混打交道也不願意去招惹憲兵。
然而對於貴族和有錢人家又要另當別論了,他們則認為和那些穿著帶有獨角獸徽章的人打交道是一種榮幸,還經常為此沾沾自喜。
利威爾展開那張紙,看著上面的人名,「海倫•金格賴爾,拉妮維婭•克勞利,莎拉•裡弗斯,伊莎貝爾•內維爾……」他不禁皺著眉頭,上面詳細寫著年齡和住址,除了海倫•金格賴爾年齡不詳以外,大多年齡都不超過16歲。
啊,沒想到那群衣冠禽獸……居然會對年齡這麼小的人下手。
[2]
利威爾在地下街混了這麼久,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在這塊地方沒有什麼朋友。所謂和他一起的那些人,大多不過是想要混口飯吃,但人們對他的感情幾乎只有兩種,一種是厭惡,還有一種是懼怕。
「利……利威爾先生……」
「吵死了……」
「抱歉……利威爾先生!」眼前的不知名小混混似乎有些緊張,「可是……利威爾先生,我們這幾天都沒有麵包吃……」
「……」
「不過,利威爾先生……」小混混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麼,靈機一動道:「其實我們可以去找那些居民要點東西……」
「哈?你是白癡嗎?你覺得這裡的居民可能會給東西給我們嗎?用你的豬腦子好好想一想!」
那小混混像是給嚇得不清,顫抖著聲音說:「抱歉……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他一面抬頭看著利威爾的臉色,心裡都快糾結成無數道彎了,跟利威爾講話簡直就是冒著半條人命在拼未來,因為搞不好他今天心情特不爽給你來個爆頭。
「我的意思是說,這王都的居民大多都比較富有,他們身上的東西大概能夠撐我們吃上幾天的了。所以,利威爾先生的意思,是覺得怎麼樣?」
「啊?」利威爾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你要去搶這些居民的財物?!」說完他狠狠地踹了他一叫,用輕蔑的語氣繼續道:「果然是豬腦子啊……」
那人將頭壓得低低的,顫抖著細微的聲音說:「我也知道這樣的辦法也許入不了利威爾先生的耳朵,可是……可是我們最近實在是餓的不行了,再這麼下去,加上憲兵最近的動靜,我怕我們撐不住。」
利威爾背朝他轉身,像是不耐煩地不願再聽下去,「那你們隨便。」隨後,身影便消失在了昏暗的巷子之中。
[3]
其實那個混混所說的話,並非全無道理。
利威爾明白,最近緊迫的形勢,還有憲兵的動靜,如果地下街還是不能找到穩定的食物來源,或者沒有足夠的錢財支撐的話,也許王都以後便沒有這些傳言中的,「地下街小混混」了。
然而儘管是這樣,利威爾仍然不願意去搶劫任何人的任何財物,甚至是輕蔑這種行為……這種不勞而獲的行為。
「喂。老人家,你倒是還過來啊,傻站著做什麼?」
「我沒有偷。」
「沒有偷?!那你倒是拿出證據啊?」
「就是啊,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沒有偷,那我們還信誓旦旦地說這就是我們的呢……」
「……」
另一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利威爾知道那是那幾個混混靠這種欺詐手段騙取錢財。這種事情他們早已不是第一次做,然而若不是餓到走投無路,他們也不會用這種卑鄙的辦法的。
利威爾看著那邊議論紛紛的人群,只是像看熱鬧似的站在一旁。他並沒有參與到他們其中,正如他一貫主張,他輕蔑這種行為。然而他同樣沒有去幫助那個被欺詐的老人,因為他還沒有善良無私到餓著自己人去幫外人的地步。
那位老人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
看熱鬧的人們都只是很「安守本分」地看著熱鬧,沒有一人站出來為他說話,是呢,這王都的人不是一貫這樣勢利麼?因為害怕惹上他們這些混混的麻煩,也只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
利威爾忽然之間感到無趣,對這些愚蠢的人們,從心底裡感到一種鄙夷。
忽然間,他的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是個女生。
「等一下!」
利威爾一愣,不禁眯起雙眼仔細盯著從不遠處氣喘吁吁跑來的那個人,瘦小的身軀裹著厚厚的棉布裙,稚嫩似乎還未從她的臉上褪去。但她全身上下作為引人注目的,應該是她那頭及腰柔順的長髮。那種淡淡的鉑金色長髮,不……幾乎就已經是銀色了的髮絲,在暖陽的映襯下散發著淡淡的光澤。與其說她那精巧的臉蛋是優點的話,那她的長髮反而讓她的臉蛋有些黯淡失色了。
啊……不過是個小鬼罷了,利威爾這麼想著。
那老人吃驚地望著那個女孩,「海倫……?」
名叫海倫的女孩朝他們伸出雙手,嘴裡淡淡地道:「抱歉,這枚別針是我的,還給我吧。我早上弄丟了。」
眼看著這是到嘴邊的鴨子,小混混們自然不願意了,他們都快餓得咬牙切齒,好不容易看到了食物的曙光,卻又給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鬼攪和了。
「喂,這是哪裡冒出來的小鬼?」
「快點回到你該回的地方去!」
「你這小鬼是要做什麼?別開玩笑了……哈哈哈。別告訴我你……」
海倫那雙深灰色的瞳孔橫了他們一眼,淡淡道:「這是我的東西,跟你們沒有半分錢關係吧?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你開什麼玩笑,你這個小孩子,拿著這個別針?早上丟的?你當我們都是三歲小孩是不是啊?都跟你說了這是我們的,你小鬼滾一邊兒去,趁大爺我還沒發怒,能滾多遠滾多遠。」
「咦?你說的是真的麼?」那小鬼卻像是一點都不害怕的樣子。
「廢……廢話……當然……」他們看著海倫滿臉自信的樣子,內心似乎有些慌張。
海倫提著她清亮的嗓音,大聲說道:「請問你們知道這是什麼麼?這象徵著什麼?」
利威爾下意識地朝那邊望去,她手上拿著的那枚別針的圖樣,是一雙藍白的展開的翅膀,就像空中的天空與白雲,而那仿佛正在展翅翱翔的雙翼,象徵著不屈與自由,那便是調查兵團的標誌——自由之翼。
「自由之翼。」利威爾在一旁淡淡地道。
名叫海倫的小鬼似乎不太相信現場居然有人知道答案,一臉震驚地盯著利威爾。盯了半晌,終於將視線移開,繼續和他們爭論。
……
最終的結果就是地下街的混混什麼好處都沒有撈著,反而給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鬼給數落了一頓。
利威爾表示自己實在看不下去了。嘁……果然豬腦子就是豬腦子。
火紅的火燒雲染紅了整片天空,映照得這天空下的所有事物都是火紅火紅的,其實利威爾很討厭這種矯情的場面,更討厭那種矯情的親情對話。
「你怎麼就自己跑出來了呢?你的病還沒好啊……等會出來又著涼了。還有……你真的沒事?」
「我真的沒事。」
「……」
那名老人應該是她的父親或者是祖父之類的吧。利威爾漸漸感到無趣,正欲轉身離開。
「……它給了我重生的機會,我為什麼不好好把握?我真的恨,但是因為恨……我才要更好的活下去。我要活給那些曾經放棄我的人看,我可以活得比他們強上百倍千倍。」走到一半的利威爾停下了腳步,這句話……聽聲音是那個小鬼說的。
利威爾不禁皺了皺眉頭,又轉身原路折回,他盯著那名名叫海倫的女孩,明明那樣瘦小的身子,但是臉上的表情卻好像是下定了一輩子的決心在說這句話,眼睛瞪得大大的。
嘁……果然是未經世事小鬼,說話都沒有考慮過後果。
「喂,小鬼,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說。」利威爾一面靠著牆壁,帶著略微有些不耐煩地語氣說道。說完,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沒有去理會身後那道詫異的目光。
第2章 前傳(二)
[1]
如果早晨的太陽還不算太猛烈,即使照在沒有任何遮陽措施的地下街,人們還能夠說說笑笑的。前提是他們的吃飯問題已經解決了的情況下。
「喂,利威爾,我說你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讓大夥吃上東西啊你這不是要活生生地將我們餓死嗎?」
「吵死了。」
「嫌吵的話,你就不要自己將那份名單藏著掖著。你要是真的沒有什麼私心,何必藏著那份名單,還讓我們白餓著唯一的解釋,恐怕就是你想要自己拿這份名單去威脅憲兵,然後把得來的錢全部自己獨吞了吧?!」
利威爾抬頭,不耐煩地看了眼前那個暴跳如雷的小混混一眼,然後擺出一幅「跟你解釋簡直拉低我智商」的表情,一言不發。
那個小混混倒是真的急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人身安全。還想要再說些什麼,這時,忽然感到背後有人戳了他一下。
他急忙回頭,一臉驚訝地看著那個人,說:「凱……凱尼?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名名叫凱尼的男子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他帶著膽怯的目光瞥了凱尼一眼。隨後便消失不見了。
凱尼看了看利威爾,賠笑道:「啊利威爾啊,抱歉,我沒有管好他。不該讓他出來亂說話的。」
「嘁。」利威爾不耐煩地踢了腳邊的酒瓶一叫,橫了他一眼道:「管好你的狗,以後別再讓他出來亂吠。」
利威爾在地下街沒有朋友。
但是卻有個叫凱尼的傢伙,跟他關係不錯。
在地下街,對他唯命是從的人數不勝數,大多不過是懼怕他罷了。凱尼是利威爾來到地下街之後,第一個和他搭話的人。雖然首次對話似乎不怎麼愉快,因為這場對話是因為一場打鬥而終止的。
他仍舊記得初見凱尼時,他還只是一個剛剛失去了母親了無依靠,連肚子都無法填飽的小鬼。當他企圖偷走那些混混的麵包被逮個正著時,他卻咬牙忍受著那些混混的辱駡,直到那位混混們口中的「頭兒」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就是利威爾?」那個男人靠在牆壁上,居高臨下地帶著輕蔑的目光掃視著他。隨後淡淡地對他道:「那就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能耐吧。」
凱尼話音剛落,利威爾感覺自己使出了全身力氣朝凱尼襲去。可結果就是利威爾給打得滿地找牙,雖然聽起來很不雅觀,而且很不可思議。但是這的確是必須面對的殘酷事實啊……
在利威爾之前,沒有任何人敢跟凱尼亂說話,跟不要說跟他單挑打鬥了。如果非要解釋凱尼究竟有多厲害的話……他以前可是殺死過幾車憲兵。雖然利威爾和凱尼有個非常不友好的初次見面經歷,但是此後凱尼對利威爾算是十分地友好了。
凱尼教他在地下街生存的守則,教他自衛的手段,教他如何打鬥,可以說,是凱尼一手造就了今天的利威爾。
這麼說的話,凱尼應該算半個利威爾的導師……或者是長輩了,然而利威爾從來沒有用敬稱稱呼過他。不……地下街的人們已經不奢求利威爾能夠用敬稱來稱呼別人了,至少是從未見過利威爾用正常的稱呼叫過凱尼,也從未用正常的語氣和凱尼講過一句話。
[2]
「利威爾。」凱尼忽然間一本正經地看向利威爾,對他說:「如今地下街真的需要一筆錢財,去購買我們需要的糧食,人們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
「所以?」利威爾偏頭看向他,漫不經心道:「你要我交出名單嗎?」
「雖然說這樣的『殺手鐧』在這種時候用掉了,的確有些可惜。」凱尼低了低頭道:「然而當務之急就是找到糧食,或者得到一筆錢就購買糧食。如果我們連性命都保不住的話,這些話說再多也是廢話了吧。」
利威爾隨手拿出一張紙,丟給了凱尼,凱尼連忙接住,展開來看了看道:「這就是那個名單?」
利威爾點了點頭,「那你們打算怎麼用它來還錢?不會蠢到交給王政府吧?」
凱尼搖了搖頭,笑道:「當然不會。我們也沒必要替這些受害者申冤。何況她們也不見得願意將自己的名字公佈於世,畢竟這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情。這次的犯案者應該不是中央憲兵團的高層領導,他們還沒蠢到那種地步。不過是底層的小兵而已……我們只要拿著這份名單去威脅憲兵,讓他們給我們一筆錢,我們就遵守諾言將它銷毀。」
「什麼時候行動?」
「就今晚吧,這點小事我和我那幾個小弟就可以搞定了。你要是沒空的話,可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了。晚上回來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
王都的街道上來來往往都是各式各樣的人,有的人來到王都賺錢,賺錢賺夠了,就回到瑪麗亞之壁買套房子,過上自己的悠閒日子。
也有的人賺錢賺著賺著野心就大了,一直待在了王都做生意,最後也許會變成大黑商。
有的人就像利威爾他們那樣,在地下街生活著,過著流浪的生活,不過他們有較大的人脈,相當於一個小型組織了。
還有的人連他們都不如,便是在大冬天流浪街頭,乞討著富人給錢的乞丐。
還有一種人……連這種乞丐都比不上,譬如眼前那個正在努力唱歌賣藝卻沒有收到一分錢的小鬼。
利威爾不禁眯起雙眼,盯著那個賣力唱歌的小鬼……怎麼感覺有點眼熟……
原來是她……不就是上次地下街想要搶錢,然後忽然之間冒出來攪局的那個小鬼嗎?!
明明拿了別針走了,拿去賣錢不就完了,在這附近吃幹麵包和素湯的話,夠她和那個老頭子吃好幾個月了。還用得著在這毒日頭下瞎叫喚?說起來……她的名字是叫海倫?
「……還真是笨蛋啊。」
利威爾不得不承認,嚴格來說,海倫在這大街上的所作所為根本就稱不上在唱歌,完全是在製造噪音。來買菜的路人看到她,估計全被嚇跑了。
利威爾狠狠地咬著牙,表示真的忍不下去了……如果有什麼辦法能夠讓這個笨蛋閉嘴,即使是在地下街這種窮到連蜘蛛都不願意光顧的情況下,他也願意拿出錢來,投進她的鐵罐裡。
利威爾知道海倫全然沒有發覺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後,他瞥了一眼路過的人群,忽然間目光鎖定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身上。那名小孩子好像感受到了什麼,被利威爾陰冷的目光給嚇了一跳,呆呆地站在原地。
「喂,小鬼,你過來一下。」
小孩子卻只是顫抖著不敢前進。
利威爾不禁頭疼,只好從身後拿出一枚閃亮的金幣示意他。小孩子看到金幣於是立馬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一切,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看到那邊的噪音源沒有……」
「誒?那是什麼東西?」
「……」利威爾無奈地指了指海倫。
「啊……我只看到了一個大姐姐。」
「……那就大姐姐。」
利威爾拿出兩枚金幣,放在他的手上,對他說:「記得給一枚給那個……大姐姐。剩下那個你自己留著吧。還有……順便幫我問問她的全部名字。」
海倫……總覺得名字有點耳熟,像在哪裡聽過或者是見過。但是利威爾從未跟王都的貴族打過交道,地下街也沒有幾個女生,即使是女生,也沒有哪個是叫海倫的。
黃昏的落日拉長了這裡所有人的影子,紅紅的火燒雲占滿了整片天空,這裡的天空,到了傍晚,就會變成火紅的顏色。
小男孩氣喘吁吁地跑到海倫面前,「哐當」一聲將硬幣投入她的鐵罐子裡。
原本已經精疲力盡,正蜷坐在牆角的海倫,忽然間驚訝地抬起了頭,眼睛睜得大大地,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小男孩,說道:「謝……謝謝你。」
小男孩輕輕搖了搖頭,說:「錢不是我給的。是後面的那個怪叔叔給的……」說完朝利威爾剛剛站著的地方指了指。
海倫沿著他指的方向張望了半晌,然而什麼都沒有看見。
「怪叔叔……?」
「啊呀……奇怪明明剛剛還在那裡的。」
小男孩苦惱地摸了摸頭,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麼,笑問:「姐姐叫什麼名字?我想要知道姐姐的全部名字哦。」
海倫愣了半晌,不禁咬了咬下嘴唇,最後還是朝他微微一笑道:「我叫海倫。海倫•金格賴爾。」說完她在小男孩的手掌上,一筆一劃地寫下「Helene Kimdrel」。
「嗯嗯……我知道了。姐姐再見!」
「再見……」
小男孩走了沒兩步路,正仔細端詳著自己輕鬆得來的那枚金幣沾沾自喜時,忽然感覺被人捂住了嘴巴,拖進了黑暗的角落。
他想要大叫大哭,「嗚嗚嗚嗚……!!!」
「喂!臭小鬼,你給我安靜點!」
利威爾一臉不耐煩地鬆開手,瞪著他吼道:「你是白癡嗎?我有叫你告訴她我在什麼地方嗎?你還真是豬腦子啊!別告訴我你身上有著的全是豬圈裡的生物的基因!」
小男孩一臉委屈地看向利威爾,眼淚忽然間猶如斷鏈的珠子般啪啦啪啦地滑落下來。利威爾盯著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小男孩終於不哭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利威爾,手裡緊緊攥著金幣,好像害怕利威爾會反悔似的。
「我要你辦的事情辦到沒?」
「嗯……問到了姐姐的名字了哦。」
說完他看了看利威爾,興奮地說:「海倫•金格賴爾。她叫海倫-金格賴爾。」
利威爾聽後一愣,記憶裡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湧現出來。
這個陌生的名字反復在他的腦海裡回蕩著。海倫•金格賴爾……海倫-金格賴爾……?!
「你說什麼?」
他吃驚地望著他,巨大的恐懼感忽然間如同洪水般正朝他襲來。利威爾猛地想起來了……曾經出現過的那個名字,為什麼他會對海倫感到熟悉,因為……因為在受害者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就是——海倫•金格賴爾。
小男孩忽然間抽出利威爾的手,在他的手掌上仔細地、一筆一劃地寫道:「Helene Kimdrel」。
這時利威爾的腦海裡只是不斷盤旋著各種各樣的念頭,沒錯……沒錯,就是這個海倫•金格賴爾,一筆一劃,一個字母都沒有差!
第3章 前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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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威爾感覺生平第一次這麼在意凱尼他們是否成功。
如果凱尼這次的勒索失敗的話,那麼地下街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把名單公佈出來,拿到報社和政府的補償金。雖然無法跟憲兵團的金額比,但是這是地下街目前的唯一出路了。
這麼做的話,還會帶來一個非常壞的影響——那就是受害者的身份會全部曝光。也就是說……剛剛那個海倫是上次事件受害者的事實,會被天下人所知。
利威爾緊緊咬著牙。這不僅僅是身敗名裂這麼簡單,對於她們來說,這麼做是不公平的。雖然能夠救得了地下街的所有混混,能夠揭發憲兵團的惡行,但是於她們而言就沒有隱私了。還要被天下人所唾棄。
利威爾緊張地站在門口,終於……看見了凱尼他們回來的身影。
「怎麼樣!?」利威爾強行壓制住內心迫切緊張的情緒,重重按住了凱尼的肩膀,問道:「你們進展的怎麼樣……那些憲兵答應了要求沒有?」
他看了看他們憔悴的臉龐和失望的眼神,大概能夠猜到結果了。失敗了嗎……?那些憲兵,不是最在乎自己的名譽的嗎?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失敗?難道那些憲兵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了嗎?!
不可能……以他對憲兵團的瞭解,這是不可能的。
但是為什麼……
凱尼看了看利威爾,淡淡地道:「憲兵說不出原因來。但是拒絕了我們的條件。」
「……」
「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那份名單交給報社和政府,讓他們曝光這份名單,我們也會拿到相應的報酬。啊……雖然沒法和富得流油的憲兵團給出來的贖金比,不過至少夠我們吃下去了。」
「嘁。」利威爾橫了他一眼道:「我不同意。」
凱尼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皺了皺眉頭道:「那你有什麼辦法?如果可以的話,你湊齊一筆錢,那麼我就答應你不曝光。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夠湊齊我們吃飯的錢的話,我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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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街道內回蕩著利威爾輕微的喘息聲,他低頭瞅了瞅自己被鮮血浸滿了的襯衫,原本就已經髒到發黑的襯衫又因為染上了暗紅色而顯得更加詭異。
「嘁……」他撕開覆蓋在傷口上的麻布,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上面的皮肉已經綻開,他也知道在這種骯髒的環境下如果再不進行消毒處理,後果很可能不堪設想。
該死的憲兵……他在內心罵道。雖然從前就有做過偷搶憲兵糧倉這種勾當,但是沒想到這次還是大意了,那些憲兵居然早有埋伏。似乎早早地就已經料到了利威爾等人的這些小混混因為糧食短缺走投無路了,因此在糧倉內布好了天羅地網,就等著他們往下跳了。
雖然最終還是從憲兵的手中逃了出來。但是寡不敵眾,利威爾還是受了傷,而且就目前的傷勢來看並非輕傷。胸脯的一大片血肉都綻開了,仍在血流不止。
現在別說搶到糧食了……再這樣下去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他肚子的酸餓之感又加上身體上的疼痛,讓他幾乎麻木不堪。利威爾有氣無力地靠在陰暗的牆角內,開始思索著凱尼早上說過的話。也許沒有辦法……只能交出名單了吧?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這個決定,自己是極力反對的。
恍惚間似乎有輕輕地腳步聲在他耳邊回蕩著,神志已經有些不清晰的他並不知道這是否是自己幻聽。突然只聽「啪」的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狠狠地落到了地上。
待他再次睜開雙眼向前方望去時,卻只見一名瘦小的小女孩,瞪大著她充滿驚訝神情的雙眸,愣愣地看著他。而她的腳下則是一大包被她掉在了地上的食物,有一顆火紅的蘋果還順勢滾到了利威爾的腳邊。
「你沒事吧?!」
他認得這名叫海倫的小鬼。
海倫估計是見他全身是血,嚇得趕緊跑過他的身邊來,蹲下來看著他的傷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怎麼會傷的這麼嚴重呢?這樣必須快點消毒才行……不然會發炎的。」
說完她便自顧自地將手伸了過來,想要揭開利威爾的衣服,卻被利威爾的右手狠狠打開。
「別碰我。」利威爾用暴躁的語氣對她吼道,「……髒死了。」
海倫一聽他這話,愣了愣,帶著驚訝的目光盯了他半晌。卻沒有生氣,好聲好氣地說道,「可是你的身上明明要更髒一些啊……」說完她將地上那一大包東西撿了起來,又開始低頭往包裡搜尋著什麼。
「找到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拿出了一大卷繃帶還有一瓶藥水,笑著對利威爾說:「還好我今天有隨身帶著藥。不然就真的麻煩了。」
接著,她也沒有顧上利威爾的反對,只是專注地低頭開始她的消毒包紮工作。
利威爾在一旁看著她低頭的樣子,她柔順的鉑金色近乎於銀色的及腰長髮攤了一地,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絲絲光芒。利威爾不禁在心裡想著:這樣的頭髮拿去賣,應該能換個好價錢。
「喂,臭小鬼。」利威爾忽然開口問道,「你那個爺爺難道沒有告訴過你,要小心陌生人嗎?在這種地方生存卻這麼沒有戒心,你會給殺掉一百回的。」
海倫一聽他這話,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愣了半晌沒有出聲。
利威爾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中了這傢伙的傷心事,正欲開口說些彌補的話,卻只見海倫抬起頭,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他,微笑著說道:「我知道啊。可是你又不是憲兵……看樣子不過就和我差不多大吧?況且你還受傷了,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真是一個死腦筋。
這是利威爾聽後的第一個感想。怪不得這種小姑娘……才會被憲兵陷害吧。
想到憲兵,利威爾不禁陷入了沉思。
話說回來這個小鬼居然把自己當做和她差不多大的人……?利威爾開始對海倫的識別能力感到擔憂。要是他早點結婚的話,做這個小鬼的父親都說的過去了。
「好了。」海倫輕輕地呼了一口氣。轉頭對利威爾道,「你回去還要接著換藥。說起來……你家裡有藥嗎?」
「我沒有家。」利威爾言簡意賅地回答。
「……」這下可把小妮子給難住了。她只好又從自己的麻布袋裡掏出了些小的瓶瓶罐罐,仔細斟酌了下,挑出來一個遞給利威爾。
「那我送你吧。」
說完她又從袋子裡掏出一塊麵包,小心地將它撕成了大小相等的兩片,將其中一片伸到利威爾跟前,「這個也給你。我看你也是餓了好多天了的樣子……不過還好我胃口小,這一整塊我也吃不完。」
利威爾的確餓瘋了。毫不客氣地一把抓過麵包開始往肚子裡吞。不到片刻麵包就被他吃完了,海倫看他吃的這樣急,不禁訝異地瞪大了眼睛。
「說起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海倫,你叫什麼?」
利威爾卻只是自顧自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丟下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原地。
「你沒必要知道我叫什麼,反正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他最後只給她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3]
利威爾看了看眼前那個金髮男人,一臉不耐煩地說:「說吧,埃爾文,你要的條件究竟是什麼?」
「希望利威爾先生可以認真可慮我所說的話。」埃爾文低頭看了看自己緊握的拳頭,低聲道:「上次壁外調查,調查兵團損失慘重……團長也……也犧牲了。如今的調查兵團十分需要有實力的人,有領導能力的人追隨著我,幫我管理著整個兵團。每一年都會有不少新兵進入調查兵團,而我所希望的,是利威爾先生能夠和新加入的士兵……」
「我答應。」
埃爾文一愣,吃驚地看著利威爾。
「不過前提是,你必須給地下街足夠的資金,不僅要填飽那些傢伙的肚子,還要幫助他們每個人離開王都。」
埃爾文猶豫了片刻,為難道:「這不是一筆小的資金。」
利威爾轉身欲走,淡淡地道:「做不到就算了。」
「我答應你!」埃爾文忽然說道,「我答應你的條件。同時你也要遵守諾言,加入調查兵團。過幾天資金就會過來了,你放心。」埃爾文實際上十分頭疼,調查兵團當然比不上憲兵團富得流油,他們的資金大概也就只夠所有士兵的吃喝,如果還要再挪出資金來資助地下街的混混……調查兵團估計要變成最窮的兵團了。
儘管如此,埃爾文還是答應了他的條件。他抬頭看了看利威爾,因為埃爾文堅信,這個男人,值得他花費這麼大的錢財。甚至更值。
[4]
利威爾再次回到地下街的時候,地下街熱鬧得不得了。
啊……這群豬腦子終於有糧食吃了,該高興壞了吧?
面對突如其來的資助,地下街的所有人,除了凱尼和利威爾以外,都在忙著考慮該吃什麼,買什麼。利威爾靠著牆壁,看著眾人吵吵鬧鬧的,卻安靜地一言不發。
他就這麼靜靜地站在地下街的入口旁。這時,凱尼朝他徑直走來,皺著眉頭問道:「錢的事情你解決了?」
利威爾點了點頭,隨後抬頭看了看他,淡淡道:「現在可以立馬把那份名單銷毀了吧?」
凱尼沉默了半晌,問道:「我想知道你是從哪里弄來這麼多錢的……」
這次利威爾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用不耐煩地語氣和他講話,只是忽然抬頭看了看天空。啊……天還真藍啊,真難得。也不知道加入那個死亡率奇高的調查兵團之後,會不會不到幾個月就不知道死在哪裡了……?
不過那又如何……這樣糜爛的生活,他早就厭倦了。
「我答應了埃爾文的條件,加入調查兵團。」利威爾輕描淡寫地說道,似乎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凱尼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什麼?!你要加入那個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調查兵團?!你要知道你這一去可能有去無回!」
「無所謂。」利威爾淡淡地道:「凱尼,剩下的資金調查兵團會陸陸續續送到。這筆錢完全夠你們活大半輩子,拿到錢之後,離開地下街,去哪裡都可以。總比呆在這裡日復一日地過著同樣的日子好。」
天空中有幾隻像是落單了的大雁在孤零零地飛翔,也許它們一輩子都找不到它們的同伴,也許會在某個地方被獵人打下,成為盤中餐。也許只是飛累了,最後死在了不為人知的地方。但是這些都無所謂……比起毫無目的的飛行的話,倒不如死來得痛快些。
凱尼愣了半晌,幽幽地說:「其實……利威爾,你大可不必這麼做。為什麼不肯公佈名單,反正我們看憲兵已經不順眼很久了。要是現在改變主意的話……」
「改變主意?」利威爾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從來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那沒有辦法了……」凱尼歎了一口氣,隨後掏出那張寫滿了受害者名單的羊皮紙,將它放在了燭焰上,看著上面閃爍著的火花,凱尼淡淡道:「你好好保重。」
話音未落,忽然聽見有人叫了一聲利威爾的名字。
利威爾回頭一看,只見那個名叫埃爾文的金髮男人正坐在馬上,手裡提著一個大大的麻布袋子,隨後將麻布袋子拋向了凱尼。凱尼連忙接住,卻感受到了上面沉甸甸的重量,那可以稱得上是用生命換來的重量。
「走吧。」埃爾文對利威爾淡淡地說道,說完,向他拋出了一團墨綠色的布。
利威爾接過之後展開,上面繡著的圖樣,是一雙藍白的展開的翅膀,就像空中的天空與白雲,而那仿佛正在展翅翱翔的雙翼,象徵著不屈與自由,那便是調查兵團的標誌——自由之翼。
恍惚間,耳邊似乎又再次迴響起那稚氣未脫的聲音……
利威爾淡淡地瞥了凱尼一眼,隨後便堅定地轉頭,將那個墨綠色的斗篷翻轉過來,披在自己的身上。斗篷的下擺隨風飄揚著,上面雙翼的圖案似乎也想要重新起航,展翅翱翔。利威爾帶著堅定的眼神看著埃爾文,淡淡地道:「走吧。」
埃爾文示意他上馬。二人騎著馬穿過了王都的街道。利威爾看著這條自己曾經無數次路過的街道,心中卻無比明白,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這也許就是他最後一次路過這裡。
他的眼神看向街邊,似乎有些微微出神。
「怎麼了?」埃爾文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利威爾淡淡地搖了搖頭道,「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罷了。」
……
二人的身影愈來愈小,影子卻越拖越長。直至完全消失在了這條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