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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歷史)我在開封府坐牢》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歷史)我在開封府坐牢》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12131個瀏覽者
文案:
  
快穿回來後,點亮各色技能的崔桃終於得機會重生,剛睜開眼,狗頭鍘大刀砍了下來!
「大人,我有話要說!」
「大人,我要供出同伙!」
「大人,我會驗屍。」
「大人,我會解毒。」
「大人,我會追捕。」
「大人,我臥底也可。」
……
開封府一眾人:崔姑娘,你還有什麼不會的麼?

全技能吃貨女主,爆錘各種凶徒,遇極品必啪啪啪打臉~
男主是『相三朝,立二帝』的大宋美男子名相韓琦,白切黑。
背景宋,破案+美食,原創向(非七五同人),1V1

內容標簽: 曆史衍生 美食 甜文 懸疑推理
搜索關鍵字:主角:崔桃 ┃ 配角:韓琦,韓綜,趙禎,包拯,歐陽修等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全技能囚犯,真香!

立意:懲惡揚善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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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罪女崔氏不道謀害孟達、於氏兩條人命,判斬立決,上狗頭鍘!」

  韓琦宣判之後,見堂下女犯暈厥不動,命人將她弄醒。

  一瓢冷水潑下去,打濕了女犯原本蓬亂的頭發,反將她的容貌完整地顯露出來。眉如柳,鼻梁秀挺,慘白的臉透著病態,整個人頹敗不堪,但仍然可辨其姿容不俗。

  這等好模樣的女子,竟用割喉這等殘忍的方式殺害了自己的表兄表嫂!

  澆過冷水之後,女犯仍然佝僂躺地一動不動,唇色發紫,似乎一點活氣都沒有。

  衙役欲去試探女犯的鼻息——

  「咳咳!」

  聽到女犯的咳嗽聲後,衙役跟嫌棄什麼髒東西似的,立刻彈躲到一邊。

  ……

  崔桃死了很多年。

  因為失去了生前的記憶,甚至連自己生在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崔桃一直無法投胎,只能做個孤魂野鬼。後來系統找上了她,告訴她只要完成快穿任務,就可以重生,找回生前的記憶。

  崔桃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生前記憶什麼的,對她來說其實並不重要,死都死了,忘都忘了,還計較生前那些作甚?

  做野鬼不僅每天可以悠哉地四處游蕩,想怎麼嗨就怎麼嗨;不高興的時候還可以搞點事情,捉弄幾個壞蛋,把那些人嚇得嗷嗷大叫、屁滾尿流;並且,永遠不用發愁生老病死的問題。

  可是有一點,唯獨這一點,讓崔桃無法忍受:美食吃不到嘴了!

  試想一下,你每天都可以近在咫尺、三百六十度環繞地去感受甜皮烤鴨、水晶肘子、香酥麻辣蝦……有多誘人,卻永遠只能看不能吃,這是什麼感覺?生不如死的感覺!要多絕望有多絕望!世界末日!喪盡天良!忍無可忍!

  所以,崔桃干脆答應做快穿任務的主要原因,就是為了吃。

  輾各個時空轉,經歷了古代、現代、仙俠、末世、星際等等不同背景的世界……吃!吃!吃!

  如今她已經完成了上百次快穿任務,還想繼續吃下去,奈何系統程序不允許,讓她『被迫』領取了重生獎勵。

  ……

  崔桃重生之際,腦海裡突然有畫面閃現:

  依稀見遠方有一名戴著軟腳襆頭的青衫男子,胸口有一灘紅,向她走近,伸手過來。雖然近些了,但這人的面容還是看不清,很模糊,只能看清他伸過來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顆黑痣。

  「桃子,等我!」

  男聲縹緲,隨即就不見了。

  畫面模模糊糊地旋轉,對著一面銅鏡,銅鏡裡的她穿著淡綠裙裳。搖搖晃晃靠近鏡子時,腳下突然被絆住,跌倒了。她手撐地想爬起身,可一抬眼,旁邊竟有兩具血淋淋的屍體!一男一女,皆被割喉,鮮血正涓涓流著,蔓延至整個地面。

  她的雙手、她的衣裳都沾滿了黏糊糊的血,一把匕首就在她的左前方……

  「都咳嗽了,還不快睜眼!」

  衙役用木杖狠狠地捅了一下崔桃的肚子。

  殺人犯不值得他手下留情,再說這女犯馬上就要被砍頭了,只捅她兩下都算便宜她!

  崔桃吃痛地叫一聲,腦海裡的畫面就此中斷。

  「行刑!」

  一枚令簽被擲至地面。

  崔桃忽然被兩名衙役架起,飛快地拖向一口鑄著狗頭的鍘刀。而在這狗頭鍘旁邊,還有龍頭鍘和虎頭鍘。

  這是在開封府!?

  崔桃做任務時,曾穿過一名北宋年間的棄婦,和渣前夫在開封府公堂對質過,所以認得這裡的環境。

  屋中人皆為北宋官吏的扮相,三口鍘刀異常嶄新,顯然剛鑄成不久。由此可推斷,眼下應該在宋仁宗剛賜鍘刀給名臣包拯的時候。

  隨即依稀聽見堂內有人提了一聲『包府尹』,更加可以確定她的判斷沒有錯了。

  開封府作為大宋首府,兼顧行政、司法兩大體系的工作。府尹每天政務繁多,所以並不會事事都親力親為。

  在司法方面,除了情況較重的案件需要府尹親自出馬之外,開封府絕大多數的推勾獄訟之事都由推官來負責。

  從官服級別判斷,現在負責審判她的官員,正是開封府的五品推官。

  『嚓』一聲,鍘刀被拉起!

  崔桃被強行按在了鍘刀下。

  帶著腥味兒的冷銅緊貼在崔桃纖細的脖頸上,激得崔桃渾身打了個冷顫。

  「大人,我有話要說!」崔桃趕緊喊道。

  這一刀下去,她又會變成鬼了,再沒機會吃到好吃的美食,這怎麼行!

  抬鍘刀的衙役並沒被女犯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到,反而因為要忍笑,險些把手上的鍘刀給落下了。

  在場人除了韓琦,所有人的嘴都禁不住抿成一條線,並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崔桃。

  「大膽罪婦,好生放肆,也不瞧瞧你什麼身份,竟敢跟韓推官攀親!」

  崔桃倒是忘了,在宋朝『大人』是對父母長輩的稱呼。她剛才的行為,等同於在法庭上,對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大呼一聲:「爸爸,我有話要說!」

  再看這位『喜當爹』的韓推官,一臉不悅,目色冷冽地看她,好似他吃了多大虧似得。

  不過這位韓推官的樣貌是不是有點過於姣好了?眉如遠山,鼻若懸梁,膚白而無瑕,就好比一朵天山雪蓮開在了青青翠竹上,既美得干淨惹眼,又頗具清雋之風。

  若非這開封府有鐵面無私的包拯坐鎮,崔桃真懷疑這位韓推官是被選美選進來的。他這種長相和氣質的人在開封府當官,真的不會增加女性的犯罪率?

  「崔氏,你還有何話要說?」

  男聲淡而清冷,透著幾分斯文氣,卻也無情。因發現對方在鍘刀下竟膽大地盯著他,不悅地蹙眉。

  宋朝的審案流程非常嚴謹,《宋刑統》中規定,如有犯人喊冤翻供,就必須啟動『翻異別勘』程序。也就是說,在判決執行前,只要受審的犯人喊冤不認,就要另派人重新勘察復審案件,而且這樣的機會足足有三次。

  崔桃馬上道:「妾冤枉!妾沒殺人!」

  「三次復審,你都甘願認下謀財偷盜、殺人滅口之罪。今至此地步,何必改口?官府審案,豈容兒戲。」

  韓琦的語調沒有波瀾,看崔桃的眼神也有幾分諷刺,隨即示意衙役繼續行刑。

  想不到原來的『自己』竟然把三次機會都用完了!

  既然沒有機會,那就只能創造機會,霸王硬上弓了。

  「大人,我要供出同伙!」崔桃再度喊道。

  這女犯居然又叫韓推官『大人』,怎麼那麼不要臉?

  衙役們雖仍然覺得好笑,但已經有所適應,比前一次略顯淡定。

  韓琦則默然盯著崔桃,臉色沉冷。

  「韓推官恕罪,妾每每著急害怕之時,就忍不住想起父母,不小心失口了。」

  崔桃禮貌道歉之後,哽咽地抽著鼻子,唰地流下了兩行淚,速度比某些人眨眼都快。

  「妾撒謊了!妾本想替他死,可看著這鋒利的狗頭鍘,想到自己竟落得死無全屍,甚至最後沒人收屍的下場,終究是沒骨氣,害怕了。

  哪怕他肯在行刑前看妾最後一眼,妾大概也不會這麼後悔……」

  哭聲凄凄,配上她哀傷欲絕的表情,有著極強的渲染力,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被崔桃的情緒所感染。大家更驚訝於她話裡的內容,原來真正的凶手不是她?她在替人受死?

  韓琦剛調任為開封府推官不足五日,此案在他接手時,所有步驟皆已走完,只剩下升堂宣判。

  之前審閱案卷時,韓琦曾懷疑過崔氏有幫凶,因為僅憑她一個弱女子去殺死清醒狀態下的一男一女,可能性並不高。但在復審過程中,這崔氏再三堅稱只有她一人謀財殺人,同時現場也沒有證據證明當時還有別人,所以案子便只能這樣判下去。

  如今崔氏瀕死生懼,竟道出有內情,又豈能縱容真凶逍遙法外。

  「押過來。」韓琦道。

  崔桃終於得以從鍘刀下脫離,略松了口氣。

  等衙役把崔桃拖回公堂中央的時候,崔桃氣若游絲狀,耷拉著腦袋,好像快不行了。

  崔桃癱軟地趴在地上,幾度努力地想爬起身,欲向韓琦行跪禮,奈何力氣不足,又趴了回去。如此往復了三次,惹得韓琦再度蹙眉。

  「就這麼說!」

  「他……他……」崔桃面貼著地,弱弱地低泣,這會兒她聲音小得跟蚊子似得,韓琦要全神貫注才能聽清。

  「他姓甚名誰,哪裡人士,現在何處?」韓琦質問。

  「他——」

  崔桃哪裡知道他叫什麼,是哪裡人。她現在只有一段糊掉的記憶,只能肯定自己沒殺人,其它的事她完全不清楚!

  崔桃緩緩地抬頭,確認這位韓推官對她的話感興趣後,心裡有底了,口將言而囁嚅,突然翻了白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衙役再度上前查看,「韓推官,她好像又暈了。」

  「弄醒。」

  衙役這一次沒再潑冷水。剛才這女犯的話大家都聽見了,她很可能在替人頂罪,瞧她剛才那哭哭啼啼的傻勁兒就很像是被人忽悠了。蠢是蠢了點,但也讓人心疼。

  衙役便叫穩婆來幫忙,掐人中,掐虎口,又施了銀針,人還是處在昏迷中一動不動。

  韓琦只得宣布退堂,明日再審。

  崔桃被丟回大牢後,一直熬到穩婆走了,才假裝氣若游絲地蘇醒,慢慢地睜開眼。

  空氣裡彌漫著潮濕霉爛的古怪氣味,總之很不好聞。一丈半見方的大牢內,四處撒亂著稻草,西北角有一髒兮兮的馬桶用於解決屎尿問題。

  崔桃發現還有另一名女子跟她同牢關押,二十多歲的模樣,身材壯實。此刻正歪著身子躺在東牆角的草垛上,嘴裡叼著一根稻草,眼神不屑地看她,表情有些蠻橫。

  王四娘注意到崔桃在看她的時候,她張口就罵一聲『賤貨』。

  崔桃懶得理她,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席地打坐,心中默念法訣,嘗試引氣入體,這裡的靈氣很稀薄,而且質量還不咋好,想憑此修行提升功力是不大可能了,但用來慢慢調理身體還可行。

  她現在的身體太虛弱了,各器官都有衰竭的跡像,更有嚴重的心疾。剛剛在公堂上,原來的自己大概就是因為心疾發作而亡。

  「賤貨!老娘叫你呢,你裝耳聾是不是?」

  王四娘蹭地起身衝向崔桃,抬腳就朝崔桃那張白嫩的小臉兒踹去。


第2章

  引氣狀態下的崔桃,能夠很敏銳地感覺到周圍氣流的變化,王四娘稍微一動,她就有所察覺。

  王四娘這種性格的人,以羞辱她人為樂,明顯已經習慣了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從不知收斂,不可能通過講道理讓她頓悟,也不可能通過求饒服軟令她放過。只有揍服她,才是正道。

  崔桃憑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打不過身材結實的王四娘,唯有智取。

  等王四娘飛腳踹過來的這一刻,崔桃率先凄慘地叫一聲,隨後整個身體飛撞在牢房的圍欄上。

  獄卒們聞聲而來,見崔桃暈倒在地,而跟她同牢的王四娘則正站在地中央,雙手掐著腰,滿臉猙獰厲色。

  發生了什麼,顯而易見了。

  獄卒張口就罵王四娘混賬。

  孫牢頭這時趕來,見這光景,也破口大罵王四娘找死。

  「不是我!」

  剛才事情發生得太快,王四娘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現在她莫名地挨罵,委屈自己受冤,激動地辯解。

  「我根本沒打她!我是抬腿了,可我沒踹著她,是她自己飛了過去!她自己有病發瘋往圍欄上撞,這怎麼能怪我!」

  可是沒人相信王四娘的話,因為牢裡的人都知道,王四娘欺負慣了崔氏。

  以前大家覺得崔桃是殺人犯,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不值得同情,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王四娘折騰去。但現在情況有逆轉,並且韓推官明日還要審崔桃,如果在這種時候崔桃在牢裡被毆打出事,他們這些獄卒肯定第一個被問責。

  孫牢頭狠狠地瞪一眼王四娘,見她還不服地叫囂,只覺得她越發猖狂了,竟還敢編瞎話狡辯!

  孫牢頭立刻打發屬下教訓王四娘,杖十,當即執行。

  王四娘隨即被按到長木凳上,啪啪兩杖下去,只顧喊疼,沒機會再說話了。

  請張穩婆給崔桃施針後,崔桃才有了蘇醒的跡像。

  「餓……好餓……」崔桃斷斷續續地喊著,語氣虛弱無力,像在夢裡囈語。

  張穩婆突然想到了什麼,問孫牢頭:「她平日飲食如何?」

  「從抓進大牢,沒見有親人看過她,依法官給。」

  牢內囚犯們的飯食,每餐都是由犯人的家屬來送。只有遇到沒有家人的,或家離得太遠的,又或者家裡太窮供不起的,飯食才會由官府來供給。

  畢竟是囚犯,府衙的廚房哪會特意給犯人做什麼好飯?一向都是廚房裡的爛菜餿飯,隨便和在一起煮一下就送過來,味道跟泔水差不多,只叫人不餓死罷了,根本不可能滋補養身。

  「她身子骨太虛了,如果再吃得不好,只怕撐不到明日上堂。」張穩婆拿出十五文錢,讓孫牢頭差人去醉仙樓買一份兒魚片粥來。

  沒多久,這香噴噴的魚片粥被端了過來。

  裝暈的崔桃聞到香味兒,鼻孔都忍不住擴張,暗暗貪婪地吸著香味兒。

  想不到張穩婆還挺有心,這魚片粥還真不錯,一聞就知屬上等。

  崔桃永遠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她嚴重懷疑自己曾經是個餓死鬼。

  總之,崔桃忍不了,在張穩婆再次喚她的時候,她馬上假裝蘇醒過來。但眼睛只保持半睜,瞧著還像是沒有精氣神兒似得。

  「嘶——」崔桃冷吸口氣,馬上捂住了頭。

  「頭很疼?」張穩婆問。

  崔桃點頭。

  「可能是剛才摔倒時磕到了,來,先把粥喝了,然後休息,睡一覺大概就好了。」

  這時候王四娘受罰完畢,被拖回了牢房。

  孫牢頭馬上警告她不准再欺負崔氏。

  王四娘斷然不敢得罪孫牢頭,也明白自己現在說什麼那些人都不信,悶頭趴在角落裡忍疼,再不敢吭聲了。

  崔桃則一口一口地吃著魚片粥。

  粥濃稠細滑,魚肉鮮美香嫩,就連撒在上面的香蔥都異常美味。

  這必定是砂鍋慢慢熬煮出來的粥,否則不會有如此濃郁的米香,魚片必定取自五斤以上的大魚,才會如此肉厚,去刺之後,應該是經特殊腌制去腥,隨後在煮沸的米粥裡滾了一下,時間一定不會太久,這樣才會讓魚肉保持如此鮮嫩又彈牙的口感。

  太好吃了,感謝張穩婆的良心供給!

  好飯當然要慢慢品嘗,特別是當她看到王四娘嫉妒的眼神之後,就更加不著急了。但崔桃吃得越慢,牢裡的粥香味兒就越經久不散。

  那廂有王四娘的家人送來了晚飯,白面饅頭加一盤炒青菜,青菜裡頭零星有點肉沫子,跟牢裡大多數犯人的相比已經算很不錯了,但遠比不上醉仙樓的魚片粥。

  以往王四娘吃得既香又得意,現在聞著崔桃那邊的鮮粥味兒,她覺得自己手裡拿的饅頭就是塊干牛糞,青菜也跟草一樣,加上屁股疼,她一點吃飯的興致都沒了,氣得她把饅頭狠狠丟在了地上。

  隔壁間被關的一名中年女人,見狀就趕緊伸手,把王四娘丟掉的饅頭撿了過去,她當即就大口啃起來。再看這女人自己的吃食,是一碗黑綠色的東西,正是官給牢飯。

  如果沒有這魚片粥,崔桃今天的晚飯也會是那一碗東西。

  說句不好聽的話,狗拉的粑粑看起來都比那碗飯來得美觀。這哪裡是供飯,分明是搞謀殺!

  張穩婆見崔桃把一碗粥喝得干淨,放心了些。

  「你身子太虛,明早上我再給你熬點羊肉粥送過來。」

  張穩婆倒不是有多心疼崔桃,不過是韓推官指望著她明日在堂上招供,如今她負責看顧崔桃,這差事自然不能辦砸了。至於粥錢,回頭報到公賬上,府衙自會補給她。

  崔桃禮貌道了謝,心裡也很清楚她之所以會這麼受照顧,都是為了讓她明天在公堂上可以好好招供,不至於暈倒。可她能招供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

  夜深了,崔桃依舊在牢房內打坐調理身體。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是實施一切社會活動的前提,沒有好的身體,不管想干什麼都是空談,包括品嘗美食這件重要的事。

  王四娘已經睡得打鼾,她似乎要翻身,結果身子一動就疼醒了。

  醒來後的王四娘見崔桃還在那打坐,怎麼都憋不住之前壓下去的怒火,便罵起來。

  「你個賤蹄子,居然敢陷害我!等老娘傷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弄死你!」

  王四娘罵完後見崔桃居然沒理自己,譏笑一聲。

  「你是不是以為你供出真凶,不是殺人犯了,就能出獄,所以不用怕我了?呵,你可知道老娘真正的身份是誰?

  今兒不怕告訴你,就算你出去了,老娘照樣可以讓寨子裡的兄弟們收拾你。他們最喜歡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娘子了,卻不怎麼會憐香惜玉,不出三日,他們保證會把你弄爛了哈哈……」

  崔桃吞吐吸納了兩個時辰,引靈氣蘊養五髒六腑,虛浮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通暢的舒適感。

  她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結束打坐,聽到那邊的王四娘仍舊在羞辱她。

  看來是打輕了。

  「你……你怎麼能……我到底哪裡惹到你了……別欺負我……求你了!」崔桃顫著嗓音,帶著哭腔,一邊低聲求饒著,一邊走向王四娘。

  牢房昏暗,過道只留一盞油燈,距離還比較遠,附近的幾間牢房都看不太清她們這間的情況。

  王四娘因為挨了板子,只能面朝下趴著,這會兒沒特意抬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崔桃的異常動作。

  她聽到崔桃的求饒聲,得意不已,故意翹起腳示意崔桃。

  「給我跪下賠罪,滾過來舔腳!舔干淨了,老娘再考慮考慮是否放過你!」

  「嗚嗚……」崔桃哽咽著,仿佛因為王四娘的話覺得受辱所以哭起來。

  下一刻,崔桃便利落地抬腳,照著王四娘傷勢最重的臀尖用力踩下去。

  「嗷——」

  女人殺豬般的叫聲貫徹整個牢房。

  「你——」王四娘怎麼都沒有想到崔桃居然敢踹他,她疼得要罵她,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猛地又被對方踩一腳。

  「啊——」她疼得再尖叫一聲。

  「啊——」

  「啊——」

  「啊啊啊……」

  王四娘慘叫聲伴隨著崔桃下腳的節奏,此起彼伏。

  她疼哭了。

  牢裡的犯人們都被吵醒了,不禁抱怨起來。

  當值的獄卒李才,急忙趕過來斥問怎麼回事兒。

  「她踹我!」

  王四娘疼得渾身顫抖,眼淚直流,迫不及待地去跟李才告狀。

  但當王四娘轉頭看向崔桃時,卻發現崔桃此刻正柔弱地癱倒在自己的腳邊,伏地抽泣,那樣子好像是她剛挨了踹似得。

  「王四娘,你又欺負她!孫牢頭剛警告你什麼了,十杖打輕了是不是!」李才怒斥。

  「不是,我沒踹她,是她踹我,她在裝!」王四娘也不傻,趕緊把整個臉露出來,對李才辯解,「你看我都疼成什麼樣兒了,滿臉眼淚都疼出來了!不然我無緣無故作什麼要哭成這樣?」

  李才狐疑地看向崔桃。

  只見崔桃戰戰兢兢地垂著腦袋,對王四娘恭敬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下次我一定很小心地給你揉腳,但舔……我真的做不到。」

  李才便問附近牢房裡的幾名女犯目擊的情況。女犯們都表示,牢裡太黑她們沒看清,不過她們都聽到王四娘在欺負辱罵崔桃,崔桃則一直在求饒。

  李才這下算是弄明白了,定是這王四娘在羞辱崔氏,嫌崔氏沒伺候好她,便發火去踹她,卻忘了自己剛挨打,故而扯動了傷口才疼得掉眼淚。這王四娘竟想憑滿臉淚水,就想誣陷崔氏欺負她,真真心壞得很!

  「王四娘,你居然敢蒙騙我們,當我們傻是不是?你等著,明兒我就讓孫牢頭再賞你二十板子!」李才怒指著王四娘的鼻尖罵道。

  王四娘氣得肺都快炸了,但如今眾口一詞,都說她欺負人,她能怎麼辦?越解釋越惹李才生氣。她只能再一次忍氣吞聲,憋屈著。

  李才走後,牢房內又恢復了安靜,大家隨後都睡了。

  王四娘憋氣了會兒後,也迷迷糊糊要睡著了。突然,她被人捅了一下肩膀。

  王四娘睜眼就看見崔桃那張放大的臉,她嚇了一跳,正要罵,想起自己之前兩次被崔桃算計的事,又不敢隨便出聲了。

  「你、你、你要干什麼?」王四娘防備地瞪著崔桃。

  「提前跟你道個歉,對不住了!」


第3章

  王四娘以為崔桃要故技重施,心裡做好准備,打算跟她拼了。然而崔桃在說完話後就轉身走了,回她的角落裡繼續打坐。

  王四娘狐疑地看著崔桃,正好跟崔桃四目相對,對方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倏地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王四娘瞬間嚇得渾身冷汗,發現自己竟真有些害怕這賤蹄子,一定是因為她現在受傷處於劣勢的緣故。

  說起來這賤蹄子今天怎麼突然厲害了?她從進大牢後,一直死氣沉沉的,任憑別人搓圓揉扁都不吭一聲。今天卻突然會使壞了,又陰險又惡毒,甚至都壞過她了。

  若說崔桃以前那樣子,王四娘還真不信崔桃是殺人犯,盡管崔桃把罪認給下了。可如今這副樣子的崔桃,王四娘是真信她會殺人,可偏偏現在她翻供不肯認罪了。

  王四娘想著想著就困倦了,打了哈欠,再去瞧一眼崔桃,發現她竟在盯著自己!王四娘被嚇著了,總覺得崔桃會趁她熟睡的時候把她掐死。賤蹄子變得太陰險了,完全料不准她的路數。

  王四娘這一整夜困得不行,頻繁頭點地,也不敢睡。終於艱難地熬到天明,等到衙役押解崔桃上堂,她這才松了口氣,踏實地睡了。

  崔桃從被帶出大牢開始,就腳下虛浮,身子搖晃,時常用手捂著頭。

  衙役李遠看一眼崔桃,覺覺得她有點怪。

  至公堂上,崔桃向韓琦下跪行禮後,就呆呆地看著前方地面,有些恍惚。

  韓琦敲響驚堂木,令崔桃如實交代真凶的一切。

  「他……他……」崔桃話難說全,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焦急地不停抓頭,「我怎麼想不起來了……為什麼想不起來了……」

  韓琦靜盯著崔桃的表現,暫且沒有表態,似乎在觀察崔桃身上的破綻。半晌後,見崔桃抓頭抓得凶狠,薅掉了不少頭發,臉也憋得通紅,韓琦才使眼色給張穩婆。

  張穩婆見崔桃此狀,心中就已有了猜測,查過看崔桃的情況後,便向韓琦回稟:「像是頭部遭受暴力,腦髓震動,氣機逆亂,致使頭暈、記憶遺失。」

  張穩婆隨即將昨晚牢房發生的情況告知韓琦,「那時她便有頭疼的症狀。」

  偏這麼巧,昨日暈,今日又失憶?

  韓琦再度審視一眼崔桃,對張穩婆道:「既然當時並無大礙,為何至今早會有異常?」

  張穩婆沉吟了片刻,也給不了韓琦確准答案。

  這時候衙役李遠站出來,向韓琦稟告道:「屬下兄弟李才昨晚正在女牢當值。今早屬下聽他提起,昨晚崔氏遭同牢王氏欺辱過兩次。」

  「還有一次?」張穩婆驚訝嘆,馬上對韓琦解釋道,「崔氏本就頭部受擊,已有損傷,後傷上加傷,勢必會更嚴重,今有此狀便不奇怪了。」

  崔桃聽到張穩婆的話後,知道自己這次穩過關了,渾身放松下來。經典問題還得用經典辦法,沒什麼比『裝失憶』更能完美解決『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了。

  韓琦的目光猛然射向崔桃。

  崔桃一愣,感覺自己悄悄放松的狀態被韓琦抓個正著。而且他們還四目相對了,韓琦好像從她的眼睛裡也抓到了什麼東西。

  崔桃今早吃飯的時候,順便聽隔壁女犯閑聊,才知如今這位開封府新來的韓推官,正是『相三朝、立二帝』的北宋名相韓琦。他可是個有名的長得好、腦袋更好使的美男子。

  崔桃萬萬不敢小覷這位韓推官了,生怕被對方看出端倪,所以不得不使出殺手锏。

  諸位,對不住了!

  崔桃雙手捂著肚子,佝僂著身子,向前傾,手指趁機就按住自己腹部的穴位。

  嘔——

  崔桃吐了。

  將她今早剛喝的一碗香噴噴的羊肉粥,吐了一半出來。

  公堂內立刻彌漫著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韓琦蹙眉。

  眾人愣住。

  接著,衙役怒斥崔桃不敬公堂。

  「此症極易因頭暈引發嘔吐。」張穩婆在開封府專門負責檢查女屍和女犯身體,故對嘔吐物沒大家反應那麼大,忙向韓琦解釋道。

  韓琦立刻宣布退堂,令張穩婆先檢查崔桃的失憶狀況。

  他走出公堂之後,卻沒急著離開,而是負手立在廊下,靜看著被張穩婆帶走的崔桃的背影。

  崔桃感受到了韓琦的目光,特意裝暈搖晃了幾下身子,給他看個夠。

  「韓推官,昨晚獄中情況屬實。」衙役王釗將自己去大牢核實過的情況,一一稟告給韓琦。

  「王氏毆人致傷,杖五十,加刑三年。」韓琦的目光還在崔桃背影消失的方向,他聲音淡淡的,說出的話好似根本沒過他的腦袋一樣,卻輕易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包府尹回來了。」王釗接著道。

  韓琦來開封府上任時,包拯正好領旨外巡,所以他至今還沒有向包拯正式見禮過。

  包拯見到韓琦後,便高興地招呼他到自己身邊坐。

  韓琦風骨秀異,弱冠之年高中榜眼,可謂青年才俊。包拯一直很看好這個後輩,才會特意跟皇帝討了人過來。

  「稚圭適應得如何?」包拯問。

  韓琦禮貌表示一切都好。

  「唯有一樁案子,想請包府尹示下。」

  包拯聽韓琦說了崔桃案的情況後,先拿卷宗將整個案情覽閱一遍,才對韓琦道:「寧延後,不錯殺,確認清楚是否有內情再做應對,你處理得很好。」

  韓琦本想告訴包拯,他覺得崔氏有怪異。但轉念想,他沒有實證來證明這點,隨便出言反而顯得他武斷。便暫且作罷了,等他細查出崔氏的問題再說也不遲。

  晌午後,韓琦親自去大牢見崔桃。進去前,他特意沒讓人通報。

  崔桃正抱腿坐在角落裡,對著那碗黃綠色的官給午飯哀嘆發愁。

  這免費給的飯,她真嫌餿!

  就說說這到底是一碗什麼玩意兒?隨便攪和一下,不僅能看到意料中的爛菜葉子和霉飯粒子,竟還能驚喜地發現雞毛、魚鱗、木棍子。毫不誇張地說,老乞丐的洗腳水都比這玩意兒純淨。

  崔桃捂著咕咕叫的肚子,悲從中來,眼中噙淚,心中後悔不已。今早在公堂上的時候,她就該少吐兩口羊肉粥,好歹能多扛一會兒。

  韓琦踱步至崔桃所在的牢前時,正看到崔桃這一番可憐的模樣。

  「哎呦,哎呦,嗯嗯嗯……」王四娘剛結結實實地挨了五十杖,屁股好像被打開花了,疼得要命。此刻她慘兮兮地趴在稻草上,哀嚎痛叫。

  王四娘到現在才算明白過來,昨晚上崔桃特意跟她說『提前道個歉』的話是什麼意思,原來她早料到她今日會再度遭打,且還被加刑三年!

  她本來就因毆人重傷被判刑七年,再加刑三年,便是十年了,指不定會死在牢裡。就說那小賤蹄子聽說她加刑後,什麼反應?看她的眼神裡滿滿都是笑意,居然恭喜她『湊整』了。去他娘的湊整!

  「咳。」崔桃聽王四娘的叫聲有點心煩,不悅地輕咳一聲。

  王四娘當即閉嘴,驚恐地看一眼崔桃,咬唇再不敢作聲了。

  韓琦見到這一幕,眼底之色轉沉。

  午後牢裡的犯人們都沒什麼事,只能苦中作樂,懶躺著眯覺。隔壁牢的劉氏還沒睡著,翻個身,睜眼突然看見韓琦,眼睛立刻直了。

  劉氏的案子前兩日正是韓琦所判,所以劉氏認識韓琦。

  雖說因為偷盜被判了三年牢,劉氏不怎麼高興,但看到這位姿容秀逸的韓推官竟現身在女牢,她瞬間血氣上湧,覺得這陰暗潮濕腐敗霉味重的大牢都被添光溢彩了,仿佛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

  「參見韓推官!韓推官身份尊貴,怎麼親自來大牢了?」

  劉氏立刻興奮地起身對韓琦行禮,言語中透露出對韓琦無限的敬仰崇拜之意。

  崔桃聽到『韓推官』被嚇了一跳,回頭果然看見韓琦站在不遠處的過道上。

  經劉氏這一吵,女犯們都醒了,見有一當官的站在牢裡,竟長得如此俊俏,驚為天人,個個都跟餓狼似得盯著韓琦,更有甚者居然偷偷打了一個口哨。

  孫牢頭馬上怒斥這些女犯規矩些,否則都給她們治一個大不敬之罪。眾女犯們這才消停了些,可眼睛還是控制不住地往韓琦臉上瞟。

  韓琦早習慣了被人關注容貌,對此倒無感,只看著崔桃。

  崔桃因感受到韓琦的特別關注,忙湊到了圍欄邊,對韓琦喊了聲『大人』。喊完後,她意識到自己又喊錯了,連忙道歉。

  「你這個記性倒好。」韓琦冷聲道。

  崔桃知他在譏諷自己,低頭默不作聲。

  「關於凶手,你當真半點都不記得?」韓琦再問。

  崔桃點點頭,仿佛忽然想起什麼,猛地抬頭對韓琦道:「倒記得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顆黑痣,在這個地方。」

  崔桃指了下自己食指左側靠近指甲的位置。

  韓琦微眯眼,冷冷地凝視崔桃。

  崔桃再比量了一下,見韓琦沒反應,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他特意親自來大牢審問她的舉動,也很奇怪。

  「你指這個?」韓琦突然將他背在身後的右手舉起來,並將右手的食指特意亮給崔桃看。

  在韓琦的右手食指左側,剛好是崔桃所說的位置,有一顆黑痣。


第4章

  崔桃仔細觀察確認了一遍黑痣的位置,與她記憶裡的絲毫不差,手也長得差不多,都是白淨修長,骨節分明。

  崔桃詫異地看向韓琦,驚恐地連退了兩步,顫著嗓音小心翼翼地問他:「我……我們以前認識?」

  這只是委婉的說法,實際上崔桃的意思是說:原來真正的凶手是你!我是在給你頂罪!

  韓琦無語地回看一眼崔桃,便看向張穩婆。

  雖說這崔氏的腦子不大靈光,但她剛剛看到黑痣時震驚的樣子並不作假。

  「頭部遭到重擊,偶爾可能會出現記憶混亂的狀況。」張穩婆覺得目前只有這一種解釋了。

  別人以為她失憶了,覺得混亂很正常。但崔桃自己很清楚,她沒記錯。當然,她的記憶只是一個片段,不能憑此去概括整件事,但很明顯食指有黑痣的男子跟她很相熟,否則不會親昵地叫她『桃子』。而且黑痣長在那麼特別的位置,湊巧長得一樣還被她遇到的可能性太低了。

  不過,瞧韓琦那樣確實不像認識自己。再說,如果他真是凶手,當初判決的時候,他根本沒必要留她的命了,直砍了她多方便。

  所以竟真是純粹的巧合?崔桃不太信,上百次的快穿驗都在告訴她,所有的巧合都不是偶然,這一次應該也不是。

  韓琦見崔桃還死盯著自己不放,正欲出言,那邊突然傳來尖叫聲。

  「啊——」

  「死人了!」

  「她、她、她死了!」

  叫喊的是隔壁牢房的劉氏,她踉蹌跑到圍欄處求救。

  眾人這才注意到,跟她同牢關押的中年婦人周氏,此刻人正面著牆側臥,一動不動。

  孫牢頭趕緊打開牢門,張穩婆立刻檢查周氏的情況,隨即對韓琦點了下頭,表示人確實已經死了。

  「身體已經完全僵硬,死了至少六個時辰以上。」張穩婆道。

  周氏因拐賣罪被關進大牢尚且不足三日。這兩天周氏除了哭,就是整天面著牆躺著,很少說話。這情況於牢裡的女犯們來說早就見怪不怪了,基本剛進大牢的人都這樣。誰愛坐牢?突然之間進來了,總要哭一下,郁悶一下,有個適應的過程。

  按照張穩婆的死亡時間推斷,周氏昨晚就已經死了。

  劉氏表示她沒感覺到周氏有異常,早上醒來就看見周氏那麼躺著,以為她沒睡醒。後來到吃早飯的時候,劉氏倒是跟她說了一句話,見她沒動就沒管了。中午的時候,又見她沒起來吃飯,劉氏還以為她想不開,又在愁郁了,也沒多問。

  但是剛才韓推官來了,轟動整個女牢,大家都忍不住一睹美男推官的風采,偏偏只有周氏竟還是那麼躺著,劉氏才覺得奇怪,跑去又叫她。見周氏還是一動不動,有點像死人,劉氏便去試探了她的鼻息,這才發現她竟真的已經死了。

  「唇、指甲青紫,口流涎,初步斷定應該是中毒而亡。」張穩婆跟韓琦回稟完,讓兩名獄卒幫忙將屍身抬去屍房,她再做進一步勘驗。

  在屍體被抬出來的時候,崔桃瞟見了死者周氏的臉。恍然想起昨天晚飯的時候,王四娘賭氣扔掉的那個饅頭,正是被這個周氏撿走吃了。

  「這麼說來,周氏是在這牢房裡被人下毒毒死了。」衙役李遠嘆道。

  孫牢頭慌了,他負責掌管整個牢房的犯人,這事兒少不得要找他問責。孫牢頭連忙給韓琦賠罪,解釋自己一直都兢兢業業地看管這些犯人,真不知道那周氏怎麼就中毒了。

  「既無外傷,也無外人來過大牢,這毒必從口入。」韓琦便問孫牢頭,周氏日常的飯食由誰負責。

  「她是個拐子,家遠在福州,飯食只能官給。可這府衙給的飯食怎可能有毒呢?如果真毒,毒死的可就不止她一個了,這牢裡共有八名女犯都在吃官給飯,其余的可都好好的呢。」孫牢頭解釋道。

  崔桃聽了這話,禁不住唏噓撇嘴。這八個苦命人中就有她,真可憐吶!

  韓琦也覺得奇怪,如果周氏沒有接觸過外人,這毒難不成是衙門內的人所下?可她一個拐子,身份無足輕重,何至於遭人如此滅口?

  崔桃瞧見韓琦蹙起的眉頭已經快比山高了,馬上舉手表示:「韓推官,民婦知道一點線索。」

  韓琦瞥向崔桃。

  「如果民婦說的線索有用,能否請韓推官給點獎勵?來碗百味羹和芝麻燒餅就行。」崔桃說完,就不禁難過地瞟一眼地上的那碗『官給飯』,黑暗料理界的祖師級產品。

  韓琦跟著崔桃的目光看了一眼,轉而審視的目光又在崔桃的臉上停留片刻,才扯起嘴角,輕笑了一聲。

  他笑了,笑了!

  這讓周遭圍觀的女犯們都激動不已。她們長久憋在牢裡不見男人,忽然看到這麼一位氣度風華又容貌秀異於常人的美男子,叫她們怎麼能不躁動?若能天天見到此等清風霽月的美男子的微笑,要她們坐一輩子牢也願意了!

  但激動歸激動,大家都知道這位韓推官可惹不得,面上都盡量收斂,只在心裡痛快地意淫他。

  「說。」韓琦倒想聽聽這線索到底是什麼。

  「下毒之人想殺的不是周氏,是她!」崔桃抬手往自己身後指。

  王四娘雖挨了重打,疼得起不了身,但這並不耽誤她去欣賞韓推官的美貌。此刻她正像個伸長脖子的烏龜,朝韓推官的方向瞄。忽見崔桃指向自己,又見推官也看向自己,王四娘立刻懵了。

  咕!

  咕嚕嚕!

  恰在這時,王四娘的肚子傳出很清晰的響聲。

  王四娘平日裡豪粗鄙辣慣了,但此刻在韓琦面前她竟覺得臊得慌,窘迫地低頭不敢露臉了。

  崔桃特意瞅了瞅韓琦的容貌,倒也不能怪這些女犯反應誇張。縱然是她,穿過無數世界,見過不少神仙的人,也還是覺得韓琦這長相挺不錯的。一五官精致;二皮膚好;三氣質清貴,有修竹之風。有這三個重要條件在,想不好看都難。

  「昨晚王四娘的飯送過來後,王四娘沒吃,將饅頭扔了。我見周氏撿起來,將那饅頭給吃了。」崔桃繼續解釋道。

  「可這並不能說明周氏吃的那個饅頭就一定有毒。」衙役李遠反駁道,「誰知周氏是否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吃了什麼別的東西。」

  「對啊,我的饅頭怎可能有毒!」王四娘嘲笑崔桃瞎說。

  「那你的肚子現在為何會餓得咕咕叫?」崔桃問王四娘。

  「昨晚上我賭氣沒吃飯,今早和晌午都沒人給我送飯,我自然餓得很。」王四娘說著還挺生氣,罵她大哥不知道忙什麼事兒去了,居然能把送飯的事兒給她忘了,以前可從來沒有過。

  崔桃不再出言了,看向韓琦。

  李遠根本不懂崔桃這是什麼意思。

  韓琦則已經下令,命人速查昨晚給王四娘送飯之人。

  一直以來給王四娘送飯的人都是王四娘的大哥王大發,昨晚也不例外。這凡給牢裡犯人送飯食的家人,都會被登記在冊,只需要按照冊上所寫的住址即可去找人。

  王四娘有點懵了,「這到底怎麼回事?難道真有人給我下毒?」

  「只怕你大哥不是忘了,而是他覺得你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用不著吃飯了。」崔桃對王四娘解釋道。

  王四娘驚得恍若五雷轟頂,「這怎麼可能,他、他——」

  一直疑惑的李遠聽了這話,終於明白了。

  王四娘兄長一直堅持給她送飯,就算真的有事忘了,怎麼可能連著兩頓都忘了?加上昨晚上周氏吃了王四娘丟棄的饅頭便被毒死了,這下毒之人不是他又會是誰?

  李遠不禁多看了一眼崔桃,沒想到她竟是個機靈人。

  事情既然弄明了,韓琦自然不會多留。

  「韓推官,我還有一個請求!」崔桃見韓琦要走,趕緊道。

  韓琦只微微側首,似乎沒多大耐心。

  「能不能讓我了解一下我這樁案子的經過?再讓我去看一看現場?或許熟悉一下情況,我就能記起來了。我想快點恢復記憶,洗清自己的罪名。」

  「好。」

  韓琦答得干脆,隨即帶著人走了。

  情況已經在往好的發祥發展了。崔桃樂觀地坐在稻草上,揉了揉肚子,就等人給她送好吃的百味羹了。

  李遠出了大牢之後,便跟韓琦告別。

  「去哪兒?」

  「去買百味羹和燒餅啊,韓推官剛不是答應崔氏——」

  「何時答應過?」韓琦冷淡地瞟一眼李遠。

  李遠:「……」

  仔細回想一下,韓推官好像的確沒有答應,可是那種語境下,一般人都會誤以為他答應了。

  唉,可憐那崔氏還在牢裡眼巴巴地等著吃點好的,結果根本吃不著!

  崔桃等到晚上也沒等來有人給她送香噴噴的百味羹,非常確定以及肯定自己被那個姓韓的給耍了!好氣!

  但晚飯的時候,衙門的『官給飯』居然不再是黑暗料理了,一碗嫩黃的粟米粥,一個芝麻燒餅,還有一碗水煮青菜。雖不算美味,但也算是正經能讓人下口的東西了。其她吃官給飯的獄友們也一樣是這待遇,都跟崔桃表示了感謝,說是借了她的光。

  崔桃被誇得不禁有點心虛,她可沒打算為眾人謀福,她只想自己吃好喝好來著。

  吃過沒啥油水的晚飯後,崔桃肚子雖然是飽了,但精神上還是覺得很空虛。

  這時李遠來了,要押崔桃出去。

  「這麼晚了,還審我?」崔桃問。

  「不是你要求要去現場麼?張穩婆說案發時在晚上,這會兒去更容易喚起你的記憶,路上我會跟你說說整個案件的經過。」李遠解釋道。

  「韓推官也去麼?」崔桃問。

  李遠搖頭,本以為崔桃會失望,畢竟大多數女犯都抵抗不住韓推官那張臉,結果卻見崔桃松了口氣,高興起來。

  崔桃跟著李遠往開封府後門去,崔桃走了沒多久就發現李遠在頻繁揉腰。

  崔桃就伸手摸了他腰一下。

  李遠嚇得立刻警惕起來,人閃到一邊,手握著挎刀上,「你干什麼?」

  「很疼吧?骨頭錯位了,你要是信我,我立刻給就能你弄好了。」崔桃說完,見李遠拿詭異的眼神看自己,「開封府守備森嚴,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真能弄好?」

  李遠這腰疼的毛病有三個月了,找過四五名大夫,錢沒少花,卻一直不見好,這幾日反而還更嚴重了。這腰不疼的時候,真不覺得有什麼,疼起來才知道,干什麼都能用到腰,現在他連彎腰穿鞋都覺得費勁兒。

  他是靠武功力氣干活兒的衙役,若是不能當值領活兒干,哪還有錢養家?若再去看大夫,又怕白花錢還治不好。所以崔桃的這個提議,李遠真有點動心,而且聽她說話的口氣感覺她很會的樣子。

  崔桃馬上點頭,跟李遠保證一定行。

  她看看左右,正好這裡偏僻,此刻沒人,讓李遠就地躺著,她三眨眼的工夫就能給他弄好了。

  韓琦離開開封府後,終究還是不放心,決定折返,親自看著李遠等人帶崔桃去案發現場。

  他趕過來時,就見一盞燈籠被丟在地上,李遠面朝下趴著。崔桃則用膝蓋狠狠地抵在李遠後腰處,一手按著李遠的肩膀,另一手抓著他的胳膊。

  劫獄?


第5章

  哢!

  嗒!

  兩聲清脆的骨頭響。

  崔桃拍拍手起身,還不及去問李元感覺怎麼樣。一片很薄很涼硬的東西突然抵在她的後頸,還是那個熟悉的配方,熟悉的感覺,是刀!

  「刀下留人!」崔桃立刻舉手投降,緩緩側首看是誰。

  想不到韓推官看起來挺斯文的,居然會隨身攜帶危險武器。

  「誤會,誤會!」李遠連忙爬起來,跟韓琦行禮解釋,「她在給屬下治腰。」

  李遠把經過跟韓琦講了,連連表示自己不該如此,知道錯了。在跟韓琦彎腰賠罪的時候,他很明顯地感覺到腰好像真的不疼了。

  李遠驚訝地看向崔桃。

  「真不是吹,你這個骨錯位跟一般人可不大一樣,也就我可以。」崔桃有點小得意。

  感受過崔桃的手藝之後,李遠非常信崔桃的話了,因為他確實看過好幾個大夫都沒用,遂心裡很感謝崔桃。他李遠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哪怕崔桃的身份是個囚犯,這恩情該記的他一定會記。

  韓琦撤回手中的劍,質問崔桃:「你懂醫術?」

  崔桃一對上韓琦那雙精明的眼,謹慎意識本能地就被激發出來,她裝傻地撓撓頭,「啊,應該懂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他腰疼就想治,而且確定自己肯定能治好他。」

  韓琦倒沒多說什麼,先將劍收回了劍鞘。

  崔桃邊珍惜地摸著自己的脖頸,邊瞟了一眼韓琦腰間的佩劍,准備拍一下韓琦的馬屁,誇他文武雙全什麼的。

  「韓推官會武?」

  「不會。」

  對方回答得很干脆。

  崔桃:「……」不會武你隨身帶劍?

  好吧,也不能說沒用,人家剛才不就用上了?

  韓琦眼裡的審視意味前所未有的濃厚,正當崔桃以為韓琦會再度質問自己的時候,就聽他說一聲『走吧』,人便率先走在了前面。

  本來同行的還有衙役王釗、獄卒李才。二人因有事,提前跟李遠約好在府衙後門等他們倆人倚門說笑,忽見韓推官竟然也來了,馬上挺直身子站好,都變得乖覺恭謹起來。

  韓琦是當官的,自然不能跟他們一樣徒步,他騎馬在前,崔桃和李遠等人就跟在後頭。

  李遠讓自己的二弟李才提起燈籠照明,他則拿出案卷,按照案卷上的記述,跟崔桃簡單客觀地闡述了整個案子的經過:

  孟達、於氏夫妻二人成婚有兩年,住在柳條巷。一個月前,孟達在徐州的表妹崔桃來京,暫住在了孟達的家中。

  據鄰居們描述,夫妻二人對崔桃一向寵愛有加,任其索取,不僅給她做衣服買首飾,甚至很費心地要為她張羅尋一門好親。但在半個月前,也就在四月初三這天的深夜,孟達家中突然傳來慘叫聲,隔壁仇大娘趴牆張望,見有血濺在窗紙上,嚇得連忙去喊人。之後鄰居們在仇大娘的張羅下,都趕了過來,及時地將屋內剛行凶完的崔桃圍堵住,押她去見了官。

  一經審問,崔桃就對自己的殺人行為供認不諱,她聲稱因看中於氏的一件首飾,於氏不舍給她,還出言譏諷她,因此就怒生殺心。當晚趁於氏疏忽之時,將她殺害,隨後孟達歸來,她怕被孟達發現,便干脆將孟達殺人滅口。

  「這便是你跟於氏爭搶的那根銀簪,我們緝拿你時,你頭上正簪著它。」李遠再將白帕包裹的銀簪拿出,亮給崔桃瞧。

  簪子上還有干涸的血跡,很像是她殺完了人後,舉起帶血的手去特意取下銀簪,簪在了自己頭上。

  為了一根簪子殺害兩名親人,聽起來忒惡毒變態了。普通老百姓若聽說這案情,肯定都會跳腳罵她這個凶手該死。

  然而事實是,她並不是凶手。割喉所造成的血液噴濺量非常巨大,凶手會被噴濺出的鮮血染成血人。而她記憶畫面裡的自己,穿著一身清爽的淡綠裙裳,因為跌倒才弄得滿身血漬,那時候孟達、於氏已經死了,殺人的匕首也已經被丟在了地上。

  盡管缺失了生前的記憶,重生後得到的記憶畫面也不夠完整,但無數次快穿經驗已經讓崔桃具備了合理地判斷、總結和推敲這些殘缺信息的能力。

  這一點在李遠隨後拿出來的現場勘察記錄中得到了證實。她的衣著、還有孟達於氏屍體以及凶器的位置,全部都跟她記憶畫面裡的符合。

  崔桃思考的時候一直低著頭。

  李遠以為她聽自己敘述案情才情緒低落,便安慰她道:「崔娘子不必擔心,你一定會恢復記憶,抓到真凶的。」

  「你相信我不是凶手?」崔桃驚訝地問李遠。

  李遠憨笑著撓了下頭,「原本不知道該不該信,韓推官懷疑,我就信韓推官的。但是剛剛經你出手治了我的腰,我信你不是凶手了。崔娘子對一個陌生人都如此有善心,何至於因為一個簪子就要殺人?」

  「這可說不准,或許我有求於你才出手呢。」

  「你要這麼說就更不可能是了,壞人可不會把自己的算計說出來。」李遠嘿嘿笑道。

  崔桃笑了笑,她果然沒看錯人,這李遠的性子是個憨的,懂得知恩圖報。這就好了,她以後不必再擔心去吃那些讓她覺得空虛的『官給飯』了。

  崔桃嫌棄地揪了揪自己身上的髒衣服,故意對李遠哀嘆道:「要是能洗個澡,換套干淨的衣裳就好了!」

  李遠看一眼前頭的韓推官,跟崔桃小聲說,等回頭有機會,他會去求張穩婆幫忙,讓崔桃在屍房洗了個澡。

  在屍房洗澡?想像一下自己脫光了坐在浴桶裡,四周腐屍環繞……的畫面,未免太刺激了!

  行吧,有總比沒有強。

  崔桃不忘跟李遠道謝。

  剩下的路途,崔桃就跟李遠閑聊了他家裡的情況。李遠說他的妻子為了補貼家用在做豆腐賣,但時常有今天不夠賣明日多做就賣剩了的情況,弄得一家子人幾乎天天吃豆腐。

  「不愛吃就不吃唄,何必這樣折磨你們自己。」

  「你是不知,這天氣漸漸變熱了,放一宿就酸了,豈能第二日再拿去賣了唬人?」

  「可曬豆干或做油豆腐,這就是另一樣口味了,也可以賣。再不濟拿酒糟腌或用醬,多少日都不會壞,而且味鹹甘心,保管能下飯。你多幾樣東西賣,更能引客,而且有自己特色,別人才能記住你。不然大家都賣差不多味道的,在你這買和在別人那買都一樣,誰會特意奔著你家去?如此生意自然是隨天意,有時好有時不好了。」

  這一番話瞬間點醒了李遠。

  李遠萬般佩服地對崔桃拱手,多謝她的提議。

  「我們怎麼就這麼笨,沒想到呢!」

  「我這還有具體的腌豆腐做法可以告訴你,保證做出來的腌豆腐好吃。只求你們能偶爾能可憐一下我,也給我添一樣有滋味的菜。」崔桃隨即就小聲跟李遠抱怨『官給飯』有多難吃。

  「崔小娘子放心,你這主意要真成了,你每天的飯食我全包了。」李遠嘿嘿笑道。

  「成交!」崔桃一聽吃食的問題解決了,樂得嘴角快咧到耳根子處。她眉角一飛揚,不經意間往旁處看,就見韓琦騎著馬在他們的旁邊,明明剛才人還在前頭!

  崔桃和李遠雙雙心虛,再度給韓琦見禮。

  「你還懂經商?」韓琦突然問。

  「啊,不知道啊,可能……略懂一點?我就是聽李衙役說他家裡那點事,自然而然地講了那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崔桃學李遠剛才那股憨樣兒,撓了撓頭。

  韓琦不置可否,下了馬,示意崔桃跟他走。

  崔桃就乖乖跟了過去,走了沒多遠,韓琦在一處宅子前停下。

  見崔桃好奇地左右閑看,對這裡並無太大反應,韓琦再一次確認崔桃的失憶並不作假。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懂醫術,還懂經商?

  崔桃被帶進院後,才明白過來這宅子就是殺人現場。

  這宅子裡有三間房,正房和左右廂房。殺人現場就在正房的寢房內。進屋是正堂,往左進是寢房,在西側。寢房內的地面上有大片干涸的血跡,看著仍然有幾分瘆人。現場的東西都保持原樣,並無打鬥過的痕跡,當時被害人孟達和於氏都是被割喉後躺在了地中央。

  徐青青看到了她記憶畫面裡的那一面銅鏡。

  當時有兩具屍體,地上已經血流成河了,她為何要往銅鏡方向走?

  韓琦見崔桃盯著銅鏡,問她想起什麼沒有。

  「想起來點,他們倆人死在這裡,我想往那邊走,然後跌倒了,才染了滿身的血。」

  韓琦聽崔桃的描述符合情況,示意她繼續。

  崔桃拿下銅鏡檢查,發覺這銅鏡比一般的厚,敲一下,裡面竟然是中空。

  韓琦立即命王釗將銅鏡破開,便從這銅鏡中取出一張羊皮來,上面寫著『飛雲神功』,畫有二十四個武功招式,畫下配有字,看起來像是個武功秘籍。

  這展開有點神奇,莫非她是武林人士?不是表妹是女俠?

  崔桃歪頭隨便頭瞄了一眼這秘籍最後的一個招式,順嘴就把字讀了出來,「若想神功大成,必先自宮。」

  咦?好熟悉的一句話,莫不是這個世界還有——

  「這是兩浙的鹽運路線。」韓琦一句話打斷了崔桃的遐想。

  他指了指畫上的人物,每個招式的小人兒之間都是腳尖和腳跟相連,而且相連的那一條線較粗一些,再看這條粗線的走勢,還真像一個線路圖。

  崔桃馬上拍馬屁道:「韓推官『聰以知遠,明以察微』,看一眼便認出這是兩浙的運鹽路線,令人佩服之至!」

  『聰以知遠,明以察微』,此話出自《史記·五帝本紀》。

  韓琦重重地看一眼崔桃,「你還懂《史記》?」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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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崔桃本想說第三次『我不知道』,不過韓琦似乎早料到她的答案,根本沒打算聽,轉身招來王釗,對其低聲吩咐了兩句,王釗點頭之後還下意識地看了崔桃一眼。

  大晚上的,不知這倆大男人當著她的面瞎嘀咕什麼,一點都不君子。

  崔桃干脆不管他們了,繼續四處觀察,尋找現場是否還有遺漏的線索。最後都看遍了,也沒再找到什麼特別的地方。

  在這屋子裡呆久就會覺得有些悶,燈影綽綽,照著滿地的干涸的血,莫名讓人覺得血腥味在漸漸變濃了。崔桃推開南窗透氣,就聽見在外守門的李遠李才兄弟正小聲嘀咕著。

  「我之前聽王釗說,刑部那邊今天問起崔氏的案子,知道人沒死,好像不大高興,說再沒什麼明朗的線索,該繼續處刑。」

  李遠冷笑,「刑部尚書跟咱們包府尹一向不對付,就是故意在找茬呢。」

  崔桃曉得自己若再找不到實證證明自己無辜,早晚會玩兒完。

  她扭頭不經意地看到窗紙上噴濺的血跡,便走出來,往院子東西兩側看,東院牆即東廂房左右兩側的院牆,或許孟達夫妻很喜歡吃櫻桃,在東牆邊都種了一排櫻桃樹。這些櫻桃一棵挨著一棵,枝繁葉茂,都長得高過了院牆。隔著茂密的櫻桃樹,只能隱約看清隔壁人家有光亮。

  再往西看,西牆這邊只是在牆根下堆了些木柴,沒什麼遮擋,一眼就能看到牆那邊的人家亮著燈火,屋子裡人影晃動。

  李遠和李才兄弟負責看押崔桃,崔桃出來了,倆人就跟著她。

  「瞅什麼?」李遠問。

  「仇大娘家。」崔桃道。

  李遠不禁笑,「你果然是失憶了,仇大娘家在那邊。」

  李遠指向東邊。

  崔桃一驚,眼睛瞬間就亮了,甚至樂得笑了一聲,「天助我也!」

  韓琦這也出來了,崔桃馬上跟他解釋。

  她指了指在正房西側的寢房窗戶,也便是有噴濺血跡的那個扇窗戶,又指向東邊。

  「仇大娘撒謊,初三新月,夜色黑,隔這麼遠,且有那麼多茂密樹葉遮擋,她不可能在她家趴著牆頭看見這邊窗上噴濺的血跡。」

  崔桃說完,就奪走還李遠手裡的燈籠,走向東牆,從頭開始照著牆邊這些櫻桃樹。

  這時節櫻桃正快熟了,一顆顆有紅有綠的掛在枝上。因為櫻桃養得好,基本上每個枝杈上都有果子分布。崔桃檢查了兩棵之後,發現在第三和第四棵樹之間的枝杈交錯區域,櫻桃很少。再用燈籠照地面,可見地上有很多爛剩的櫻桃核。

  這些櫻桃核落在枯葉之上,成色很新,說明是今年的新核。並且從這些櫻桃核的軟硬大小可以判斷出,這並不是完全成熟的櫻桃核,小很多,也軟。

  順著這個痕跡扒開樹枝,在泥牆牆頭處發現了一小塊黑色的痕跡,很像是干涸掉的血跡。

  韓琦命李才即刻回開封府報信,召集人手,令王釗和李遠悄悄看守著仇大娘的住處。

  韓琦則跟崔桃留在院中暫時等待。

  崔桃:「韓推官難道還擔心他們三個大男人對付不了一個民婦不成?」

  「怎知沒同伙?便沒有,也不簡單。」韓琦聲淡從容,清雋的臉龐在燈籠光芒的照映下竟有迷之發光的效果。

  皮膚太好,也是罪啊。

  崔桃附和的點點頭,想不到韓琦的思慮會這麼周全。他說的有道理,仇大娘一個上年紀的人若能輕松殺死兩名青壯年,的確不會簡單了。如果有同伙,僅憑三名衙役也確實沒有把握將他們全部抓住。

  四周靜謐,蛐蛐的叫聲顯得尤為聒噪。

  目前,只有一人看守她,還是個文縐縐的官員,不會武。

  環境令崔桃順便就在腦海裡規劃了一下自己的逃跑路線。憑她現在體力恢復的情況,倒是勉強可以成功躲開王釗和李遠的追捕,逃出這個小巷。但應該等不到跑到城門口,就會會開封府戒嚴了,而在東京城內,她一沒錢二沒可信任的人投奔,一身囚衣尤為扎眼。隨後如果開封府發布全城通緝,四處張貼她的畫像,她便是能耐再大,也不大好逃了。

  活得跟個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有什麼意思?她想堂堂正正地去勾欄瓦舍湊熱鬧,吃遍東京城內美食不可細數的州橋夜市、馬行街夜市、朱雀門外街夜市……

  韓琦聽到崔桃頻繁做下咽動作,轉眸打量她,以為她又找回了一些記憶緊張所致,便問她想到了什麼。

  「想到了妙不可言的開封扣碗,外焦裡暄的缸爐燒餅,清鮮利口的蝦肉餛飩,還有旋煎羊白腸、滴酥蜜餞、杏仁茶、鴨血湯、砂糖冰雪冷丸子……」

  韓琦呼吸重了一下,隨即收回目光,直接踱步遠離了崔桃,似乎很嫌她聒噪。

  不久後,王釗帶著衙門人馬抵達。崔桃停止了對美食的臆想,趕緊跟上韓琦的步伐。

  共三十名多名衙役,立刻悄悄散開,將仇大娘的住處包圍了。

  「誰啊?」

  屋裡人大概聽到外面有動靜,推門走了出來,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

  王釗和李遠等人立刻衝進院欲將人制服,女子現狀,立刻甩手飛出兩個飛鏢,對屋內大喊:「師父快跑!」

  女子喊罷也要逃,被王釗攔住了,與她纏鬥。

  李遠帶著剩下的人衝進屋內,發現屋子裡沒人,接著聽到後窗有聲音。仇大娘欲從後門逃跑,被守在後院的衙役們堵個正著。

  仇大娘揮刀反抗,招招致命凶狠,衙役們不敢怠慢,但還是想盡量留下活口,所以在與其打鬥的過程中,盡量避開要害部位,最後有一刀刺在了仇大娘的腿上。刀一拔,大量的鮮血噴了出來,仇大娘痛叫一聲倒地,當即就被擒住了。

  衙役們便將人拖到前院,發現仇大娘的血越流越多,這一路竟留下了一條很重的血跡。仇大娘已經臉色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栗。

  這血量有點不太正常,李遠趕忙去回稟韓琦。

  那名年輕女子早已經被擒住了,正不停地搖晃肩膀,還想掙扎逃脫。她一見流血的仇大娘更激動,驚呼:「師父!你怎麼樣了?你流了好多血……」

  崔桃猜測仇大娘應該是股動脈破裂了,忙衝過去急救。因為一時間找不到布條,她先撕了自己的衣角,綁住了仇大娘的流血的大腿。隨後李遠等人都配合崔桃,從屋裡找了一些干淨的布來,幫著崔桃一起給仇大娘止血。

  仇大娘看見崔桃後,本來虛弱半睜的眼睛立刻瞪圓了。

  「是你——」

  「我需要銀針。」崔桃按傷口的手沒多久就染上了鮮血,忙抬頭對韓琦道。

  韓琦仍負手而立,道貌溫然,對於仇大娘幾乎要血流盡而死的狀態似乎並不在意。他聽了崔桃的話後,只淡淡用眼神示意了下,三名衙役便立刻跑出去尋找。

  似乎是在韓琦過於冷漠沉靜的態度襯托下,仇大娘看著正焦急救自己的崔桃,突然笑了,她用盡力氣仰起頭,對著韓琦道:「人是我殺的,跟她沒關系。」

  「緣由。」韓琦朝那名被捕的年輕女子看了一眼。

  「不,跟她也沒關系,萍兒昨天才來京!」仇大娘忽然激動一下,但她還是越來越虛弱,似乎喘一口氣對她來說都成了奢望,「我殺他們夫妻,是想威脅他們交出鹽運圖。本來也想把她殺了。可當我看到她見到死人,竟嚇得跌倒在地,染了滿是血的時候,我便想有個替死鬼正好,省得衙門為了……追查……凶手懷疑我。」

  仇大娘口中所言的『她』指的就是崔桃。

  「你怎知鹽運圖在他們手上?」韓琦不等仇大娘講話說完,再度提問。

  「是……是天機閣……出高價懸賞——」仇大娘突然暈了過去。

  崔桃去探仇大娘的脈搏,繼續按著出血的傷口,焦急等著那尋銀針的衙役回來。

  那名叫萍兒的被捕年輕女子嚎啕大哭,不停地喊著『師父』。

  一時間,除了萍兒的哭聲所有人都靜下來,崔桃的額頭上慢慢滲出細汗。

  又過了一會兒,崔桃再去試探仇大娘的脈搏,隨後便將壓著傷口的那只手松開了。

  「你干什麼?你為什麼不救我師父了?」萍兒一見崔桃松手,更加崩潰和激動。

  崔桃看向此時也正看她的韓琦,輕聲道:「死了。」

  衙役帶著崔桃先去洗手。

  等崔桃回來的時候,韓琦這邊已經質問過了萍兒。萍兒對仇大娘殺害孟達夫妻一事確實不知情。

  李遠等在屋後的草木灰裡搜到了一塊沒有完全燒盡的沾血衣布。王釗等則在廚房的門框下方找到了兩處已干涸的血跡。這應該是仇大娘在殺完人之後,處理血衣時不小心擦蹭上的。

  「牆頭的血跡很少,她應該在殺完人之後,脫了衣裳,把血衣隔牆扔了過來,再翻牆回家焚燒了血衣。」

  王釗跟韓琦回稟了自己的推斷,並將他剛剛在仇大娘衣櫃裡搜到了一封信遞給韓琦。

  信裡有兩張畫像,畫像上所繪的人正是孟達、於氏夫妻,另有一張紙條寫有『殺雌雄大盜,奪寶圖,賞銀萬兩』的話。

  如此看來,這孟達於氏便是江湖上近兩年極為有名的『雌雄大盜』,據傳他們二人偷盜技術十分佳絕,甚至可出入皇宮於無形。這鹽運圖很有可能是他們從鹽鐵司那裡偷盜而得,有趣的是朝廷至今都不曾傳出過鹽運圖丟失的消息。

  仇大娘因得到了江湖消息來找圖,倒好解釋。只是她已經將人殺了,為何還住在隔壁不走?莫非因為沒有得到鹽運圖,便想在這守株待兔,另尋線索?

  韓琦看著崔桃。

  崔桃覺得韓琦的眼神有點怪,忙道:「現在真凶已經抓到了,已經能證明我不是凶手,我是清白的了。韓推官可以放我了吧?」

  韓琦輕笑一聲。

  這笑容崔桃略有點熟悉,上次她提供線索要求吃百味羹的時候,韓琦就是這麼笑的,然後把她耍了。

  當初在公堂之上,崔桃若剜心般痛苦,慘兮兮哭訴她替人頂罪的樣子著實可憐,堂上所有人都以為崔桃是在為她情郎做傻事。然而,真凶卻是一個年近半百、面似靴皮的中年醜婦。

  「原來仇氏便是那個讓你聲淚俱下、甘願為其頂罪、心痛難舍之人?」韓琦聲音悅耳至極,甚至能聽出幾分溫柔的意味來。

  韓琦溫柔笑起來,可不是一般的軒舉清朗,堪稱俊美無儔。若被一般女子瞧見了,只怕會忍不住臉紅心跳,甚至激動地發出尖叫。但於崔桃而言,只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對方掐著脖子按在案板上的無毛雞。

  她生怕被韓琦識破,順勢就抱著仇大娘的胳膊,眼裡蘊出淚水來,「應該就……就是她吧?我雖不記得為什麼了,可我一見仇大娘就有種親切感,怪不得我剛才那麼拼命地想救她,想來是她以前就待我很好吧!?」


第7章

  崔桃把話說出口了,才反應過來姓韓的在把她當騾子遛!

  她的『替人受罪』假說,其實早已被勘破了。

  在仇氏供述說見她跌倒在血泊中,趁機誣陷她為凶手的時候,就『破』了。很明顯,她成為凶手是一種被動行為,而非主動替罪。

  不過倒真奇怪,她當初一沒殺人,二不知真凶是誰,為何連冤枉都不喊一聲,就主動認罪等死?太匪夷所思了!還有那個胸口帶血、指有黑痣的男子到底是誰?

  面對韓琦意味深長的目光逡巡,崔桃立刻作恍然大悟狀,當即就把仇大娘的胳膊甩開,疑惑不解地問韓琦:「好像哪裡不對啊,既然是仇大娘殺害了我表兄表嫂,而我並不知道仇大娘是凶手,那我到底在替誰頂罪呢?我是不是誤會誰是凶手了,所以才替其頂罪?」

  聰明,竟把問題拋還給他。

  韓琦更傾向於認為,崔桃為了保命在胡言亂語。不過,既然她在『失憶』,而且她確實沒有殺害孟達夫妻,受了冤,這點上倒是暫且可以不去計較。

  至於其它疑點,韓琦現在沒時間去細究。他轉身便走,鹽運圖的事他必須及時上報朝廷。

  崔桃見韓琦終於走了,松了口氣。剛才幸虧她反應及時,沒把戲演過了,不然真會被韓琦徹底看破。

  崔桃、萍兒就在李遠和王釗等人的押送下,開始徒步返回開封府。

  萍兒一直在哭,嗓子都哭啞了,身體伴隨著她的哽咽聲一抽一抖。崔桃嫌吵,盡量走得離她遠點。

  現在她殺人的罪名洗清了,崔桃覺得自己該努力一下,爭取盡早離開大牢。不過韓琦這人有點讓她忌憚,就怕的這廝不放過她。所以下一步該怎麼走,得好好琢磨琢磨,崔桃一邊想一邊機械地邁步前行。

  但『機械』了沒多久,崔桃就被一股飄過來的香味兒全面喚醒了。

  崔桃不禁連抽幾下鼻子,順著香味兒嗅過去,便見前面岔路口那頭有夜市。這香味就是出自岔路口頭上那家做蓮花肉餅的。肥瘦相間的肉餡壓成小孩巴掌大的圓形,上面青豆裝飾,狀似蓮蓬,入鍋蒸熟。六角餅煎熟入碗,餅的六角隨著碗的弧度立起,則狀似蓮花瓣。再把蓮蓬肉餅挪到花瓣酥餅中央,如此便出一朵完整的『蓮花』了。

  倒不知那肉餅是怎麼調味的,出鍋便香氣四溢,飄至十裡,讓人聞了禁不住口舌生津,想狂奔過去來一碗。

  眼見著許多食客都是循著味道,紛紛圍著店家購買,崔桃卻只能在岔路口眼巴巴看著,用鼻子多聞兩下,然後就拐了,拐了,拐了……

  「唉!」崔桃長長地嘆一口氣,琢磨著自己啥時候時候能自由自在地跟花蝴蝶似得,流連於各大夜市中,成為東京城傳說中的夜市小霸王!

  萍兒這會兒已經哭得沒勁兒了,改為低聲抽泣。她忽聽見崔桃嘆氣,就看向崔桃。以為崔桃在想她師父的事,就開口勸崔桃。

  「師父她老人家重情義,對誰都好。她冤枉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現在她人已經去了,請你不要怪她了好不好?畢竟她在死前已經道出了實情,為你洗脫嫌疑了。」

  「我脾氣不大好。」

  「什麼?」萍兒不解地望著崔桃。

  「停止你的蓮言蓮語,閉嘴,別跟我說話。」崔桃給萍兒飛了個白眼,要多嫌棄有多嫌棄。

  「何為蓮言蓮語?我好心跟你說話,你怎能這般態度待人,難怪師父會讓你做替死鬼。」萍兒生氣道。

  崔桃看看前後左右,見李遠不知為何不在,王釗他們走在前,身後的衙役在閑聊沒怎麼注意她們。崔桃就往街邊的牆靠了幾步,從牆縫裡摳出一塊石子。

  然後她繼續走了幾步,跟萍兒並肩前行。她隨即飛彈出石頭,精准地擦過前面衙役的耳際。石子落地,發出啪的響聲,一聽這動靜就知這力道也不算輕,萬幸打偏了,若真打在腦袋上定會受傷。

  「誰?」衙役抓著挎刀,立刻回頭尋人。

  王釗也察覺不對,跟著回頭。

  「我知道,是她干得!」崔桃翹著她剛洗得白嫩嫩的手指,指向萍兒。

  萍兒詫異地瞪著崔桃:「怎麼是我?明明是你——」

  「她手指頭一翹,那石子兒就飛彈出去了,跟她剛才打飛鏢的時候一樣厲害。」崔桃不理萍兒說什麼,只對王釗等人解釋道。

  「不是我,是她,是她干的!」萍兒急得跳腳辯解道。

  王釗直接憤怒地瞪向萍兒,他當然選擇相信崔桃。萍兒不僅會武,還打過飛鏢,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說崔桃無緣無故拿石子打衙役作甚?萍兒卻不同,她極可能因憎恨這些衙役在打鬥過程中失手殺死了她師父。

  「誰給你的膽子!」王釗二話不說,伸手便扇萍兒嘴巴,警告萍兒如果再敢有小動作就不是十個嘴巴那麼簡單了。王釗又命屬下將萍兒的雙手和上半身緊縛在一起,讓她除了腳再動彈不得。

  萍兒氣得又哭,喊著辯解不是自己,奈何嗓子早哭啞了,喊不出什麼聲兒來。

  崔桃等著萍兒冷靜下來後,又湊到她身邊,用故作溫柔的語氣對她道:「我冤枉你自然是有我不得已的苦衷,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好熟悉的話,她剛說過。

  「你——」萍兒怒紅了臉,終於明白崔桃為什麼會這樣做,瞪崔桃的眼睛仿佛要殺人,但她現在被緊緊綁縛著,什麼都做不了。

  「瞪什麼瞪?我好心跟你說話,你怎能這般態度待人,難怪你會挨巴掌了,真是活該!」崔桃微微一笑,把第二句話也還給萍兒。

  萍兒氣得朝崔桃衝去,抬腳就要踹她。

  「你自己做的事你不怪你自己,你還怪我告狀?」崔桃嚇得大喊救命,跑到王釗身後。

  王釗見狀,縱身一腳,便狠狠地踹倒了萍兒,命屬下直接將她拖回開封府。萍兒疼得直哭,這一腳是真疼,沒得掙扎了,只能任憑著衙役們粗暴拖著她離開。

  崔桃本要跟上,繼續看看那個萍兒的慘樣,被王釗攔了下來。

  「這巷子沒人。」王釗道。

  崔桃看看左右,果然沒人,再看王釗,方臉劍眉,人高馬大,歲數不過二十,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崔桃知道自己長得挺好看的,凌亂的頭發和髒兮兮的囚服也擋不住她的美。

  崔桃警惕地連連退了幾步,靠在牆邊,將帶著手鐐的手背在身後,琢磨著自己再多扣幾個石子兒出來比較能防身。可巧了,這塊牆縫裡沒石子。

  王釗見崔桃這反應愣了一下,忙擺手笑了一聲,「崔娘子誤會了,我可沒那方面的意思。」

  話音落了,就聽那廂傳來李遠的聲音。崔桃抽了抽鼻子,眼睛亮了,看著李遠手裡拿著的紙包。

  李遠笑著把紙包遞給崔桃。

  「剛瞧你好像很想吃這個蓮花肉餅,便拜托王巡使行個方便,也當是我給你的報恩。」

  崔桃也笑了,道謝後,接過紙包先聞了一下,果然是那熟悉誘人的香味。二話不說一口下去,嫩而多汁肉餅和白面餅皮融合在口中,香而有嚼頭,餡料裡因為特別加了胡蔥,半點不膩。

  太美味了,崔桃鼓著腮幫子,很快就把一整個蓮花肉餅吃完了,空虛感終於得到慰藉,眼睛笑眯眯的,彎彎的跟月牙一樣,整個人甚至都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李遠和王釗二人看見崔桃吃個餅子仿佛就獲得了無限的快樂,都不禁笑起來。她這樣子倒是真討喜,讓人禁不住想投喂她,就像要看看她吃完飯滿足開心的模樣。

  「那我今天能洗澡麼?」崔桃得寸進尺,面上裝得小心翼翼地問。她先低頭看著自己不僅髒還沾了仇大娘血的衣裳,然後就抬起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渴望地望著王釗和李遠。

  李遠為難地表示張穩婆不在,特意去把人從家裡叫來陪她洗澡,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廚房的趙大娘在,我去說一聲吧。」王釗道,「崔娘子既然不是殺人凶手,也算是衙門冤枉了她。雖說在韓推官沒下令前,我們不能隨便放了你,但讓你舒服些坐牢也不算過錯。」

  「王大哥你人真好!李大哥也好!太感謝了!」崔桃嘴甜地攀親戚,連忙給王釗和李遠行謝禮。

  「行了,別客氣,知你人不壞。」王釗不禁想起崔桃努力要救治仇大娘的畫面,多純厚的性子。

  崔桃終於洗上澡了,在柴房!

  雖說柴房的環境也不怎麼樣,但總比在腐屍環繞的屍房好很多。

  人嘛,就要懂得知足,相信日子會一天天變好。看看她現在,吃到肉了,也洗上澡了。如今就盼著那個心眼壞的韓琦能小人有大量,放她一馬。

  崔桃洗完澡,換身新囚服,干干淨淨地回牢房。她剛進門,就聽見哼哼聲和哭泣聲齊飛。

  巧不巧,萍兒也被關到了她這間。哼哼聲是挨了打的王四娘還嫌屁股肉疼發出的聲音;哭泣聲自然就是萍兒了,也不知為了她師父的死哭,還是為了自己受委屈哭。

  等崔桃一進牢裡,王四娘和萍兒就不約而同地看向崔桃,又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各自發出的聲音。

  王四娘斷然不敢惹崔桃了,馬上轉過頭去,默默趴著。萍兒則一臉防備又憤怒地盯著崔桃,似乎想和她打一架。

  崔桃全然不管這倆人如何,找了來找去,尋了一處看起來稻草最干淨的地方坐下,閉目打坐。

  許久之後,忽聽隔壁劉氏小聲問王四娘,她那個案子怎麼樣了。

  「人沒抓到,今兒提審我,只問我和我大哥是否結過怨,他還會在哪兒藏身。可我哪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藏、藏身在哪兒啊?氣死我了,我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敢下毒害我!」王四娘說到最後一句恨得要把牙咬碎了,雙眼噴火。

  崔桃睜開一只眼睛,偷瞄了王四娘幾眼後,又把眼睛閉上,繼續打坐。

  第二天一大早,崔桃就被提審了。

  說是提審,其實並沒有帶她去公堂,而是一間側堂。韓琦正端坐在上首位,手持案卷在看著。

  崔桃行禮之後,見韓琦不吭聲,看看四周,也沒什麼外人,就問韓琦:「這真凶已經找到了,可以斷定殺人凶手肯定不是民婦。現在已經沒有罪在民婦身上了,那韓推官是否該放了民婦?」

  韓琦翻閱案卷的手突然停住,這才抬眼打量崔桃,想必是發現崔桃已經洗澡整理過了,所以看她的眼神稍微久了一會兒。

  崔桃不想給好心的王釗添麻煩,忙解釋道:「昨天為了救仇大娘,我沾的滿身都是血。」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不能放。」顯然,韓琦並沒有深究崔桃衣著的意思,只回答了她的問題。

  「為何?」崔桃不解,外加不忿。

  韓琦將鹽運圖放在桌上,「你既知曉這鹽運圖藏在何處,必定和它脫不了干系。你可知覬覦此物,所犯何罪?」

  這覬覦官府的鹽運圖,自然是比謀殺更重的大罪,死八次都不足惜。

  崔桃深吸口氣,這個韓琦果然不可能輕易放過她,「大人可有實證證明這鹽運圖我跟一定有關系?我只是碰巧發現而已。」

  「碰巧跟孟達、於氏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碰巧在他們死時,你不哭不鬧不喊人,非要替某人頂罪?碰巧你失憶什麼都不記得,偏到了凶案現場就直奔銅鏡而去?」

  崔桃:「……」

  他大爺的,這個姓韓的怎麼問題這麼多,他是好奇寶寶麼!

  「待案子徹查清楚,方可定奪。」韓琦隨即問崔桃還有什麼話補充,若她肯早日招供,倒是可以酌情減輕對她的處置。

  「民婦什麼都不知道,不知招供什麼。」崔桃氣鼓鼓道,在心裡悄悄問候韓琦八百遍。

  韓琦便示意李遠,先將崔桃押下去。

  「韓推官,不好了!王巡使昨日夜探天機閣分舵,中了毒鏢,現在人快不行了!」衙役氣喘吁吁跑來稟告。

  韓琦立刻起身,去看情況。

  就在韓琦從崔桃身側急速走過的時候,崔桃緩緩地抬起頭,聲音響亮。

  「大人,我會解毒!」


第8章

  韓琦略停頓,側首睨一眼崔桃,便拂袖去了。

  李遠也焦急於王釗的傷勢,但他要負責先將崔桃押送回大牢才能過去,所以就催促崔桃快走。

  崔桃立在原地不動。

  「暫且留這為好,牢房離得遠,一來一回很可能就耽誤了救命的時間。」

  李遠愣了,「怎麼,你覺得韓推官還會改主意來找你?你真會解毒?」

  崔桃點頭。

  這事若換到其他任何一名囚犯身上,李遠只會嘲笑不信。但崔桃不一樣,昨天他已經見識過崔桃的能耐,故而看她回應得如此肯定,李遠倒是願意信她。

  等待的時候,李遠不禁又問崔桃:「崔娘子為何總喜歡叫韓推官『大人』?人家韓推官還沒成婚呢,連孩子都沒有,你這一叫豈不惹人家不快?」

  「口誤,絕沒有跟他攀親的意思,我巴不得這輩子都見不著他。」

  這案子如果換個腦袋稍微不那麼聰明的官員,她此刻早就被釋放了,何苦還在開封府大牢裡熬著。

  這邊話音剛落,韓琦的隨從張昌就衝進屋,喚崔桃快跟她走。

  李遠也趕緊跟上。

  王釗嘴唇青紫,已經昏迷不醒。

  崔桃先為他把脈,再查看傷口。

  此時屋內已有兩名已經為王釗診過脈的府衙大夫,倆人都不確定王釗所中何毒,想等著下一位大夫來看看是否有辦法,實在不行就三人一起商量,或許就會有頭緒了。倆人卻怎麼都沒料到,這位剛上任的韓推官再喊來的人居然是個女囚。二人都不禁蹙眉,面露鄙夷。開封府沒了規矩不成?韓推官瘋了不成?

  「銀針。」崔桃伸手。

  屋裡只有倆大夫有銀針包,但倆人都沒動,甚至還用打量畜牲一樣的眼神嫌棄崔桃。

  李遠急了,忙看向韓琦。然後在韓琦的允准下,他一把搶走了大夫手裡的銀針包,遞給崔桃。

  崔桃用力擠出了王釗傷口處的黑血後,以銀針封穴。

  「你……你怎能刺人迎穴?刺中此穴輕則氣滯血淤,重則可是要人命的!」老大夫孫志久大喊道。

  另一位大夫錢同順也跟著激動地附和,轉而重聲對韓琦道:「韓推官豈能讓女囚給王巡使瞧病?這女囚根本就不會使銀針,會害死王巡使的!」

  韓琦扯起嘴角,溫言反問:「二位能救了?」

  誰都知道,此刻若無辦法,王釗要不了多久就會斃命。這種時候何談是『害死』?韓琦這一聲反問,意在譏諷二人是無能之輩,卻還在鴟鸮弄舌。

  張昌和孫志久啞然,但他們還是無法接受韓琦居然因一個女囚譏諷他們。

  孫志久性子衝動,仗著老資歷,沒忍耐多久,就再度跟韓琦道:「便是我們醫術不精,也該請更好的大夫來,而非是讓她胡亂在王巡使身上亂扎。本就身中劇毒,命不久矣,這若是……」

  張志久還要再嘮叨,見韓琦對自己態度不耐,便知道這些話跟韓琦說了也白說。本以為這位韓推官為管家欽點的榜眼,會是個聰明人物,沒想到只是虛有其表罷了。

  張志久只得話鋒一轉,警告韓琦的如果再不阻止,這事情他們一定會如實上報給包府尹。

  崔桃則一直專注於解毒,直接無視外界噪音。再說面對這種質疑根本沒必要解釋,直接拿技術說話就是。她施針完畢之後,割破王釗的左右手食指放血,再開一劑解毒方,命人去抓藥,這才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眾人見王釗青紫的唇色減淡許多,氣息比起之前也平穩了,都知道這解毒有效果了。

  孫志久和錢同順二人當然也都看清楚了這情況,尷尬地紅了臉,磕磕巴巴地驚嘆這不可能。

  「這……這……這……」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韓琦看一眼張昌。

  張昌早就不忿倆大夫指責他家主人,立刻把倆大夫轟了出去,故意當著府衙眾人的面兒對二人破口大罵。

  「自己沒能耐,卻怪別人不行,竟還威脅我家主人告到包府尹那裡去!告啊,你們現在就去告!你們算哪根蔥,啊?真本事一樣沒有,放起屁來倒是一個比一個響!」

  這會兒屋外面有不少人,因大家都聽說王釗中毒,過來探望他。

  張昌的一番訓斥,讓孫志久和錢同順在府衙眾人面前丟了大臉。倆人雖心裡氣,但不得不服軟地給張昌賠罪,請他幫忙傳話,他們這就去給韓推官賠罪。

  張昌冷笑,「快滾吧你們,還有臉賠罪!」

  倆人無法,只得灰溜溜地退下。

  包拯隨後趕來,問了王釗的情況,隨後又從韓琦口中得知倆大夫的無能。

  「不知者無罪,唯大夫例外。否則,無異於草菅人命。」

  包拯點頭贊同,令人這就辭退了那兩名府衙大夫。又見王釗被喂藥之後,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便這位在這屋子裡穿著一身扎眼囚服的崔桃。

  「你便是給王釗解毒的崔氏?」

  崔桃從包拯進屋開始,就忍不住偷偷觀察了這位響當當的歷史名人。個頭不算太高,方圓臉,膚色比一般人深點,滿身正氣,面色嚴肅,談及正事時神態尤為認真專注,一瞧就知是位負責任的好官。

  崔桃對包拯有敬仰欽佩之情,一聽他喚自己,連忙跑到他跟前行禮,模樣乖巧至極,甚至能從她輕快的步伐中看出幾分雀躍。

  包拯倒是很少能從囚犯中看到有這般態度的人,一般的囚犯見了他,不是怕就是躲,從沒有上趕著這般歡快地跑到他跟前的。

  包拯已然知道崔桃在案發現場的優秀表現,如今又見她會解毒,覺得這丫頭不簡單了。打量她言行舉止,倒是挺乖巧可人的,不像是凶殘之人。

  包拯不禁笑起來,問崔桃:「他何時能醒?」

  「這沾血的毒比入口的毒難解,還需三天才能解干淨,人大概明晚就能醒。」崔桃回道。

  別的大夫束手無策的劇毒,她居然三天就能解干淨,讓人第二天就可以醒,確是個能人。

  包拯不禁垂眸,思量起來。

  「包府尹,民婦為王巡使解毒是否也算功勞一樁?」

  「當然算。」包拯讓崔桃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出來,他可以考慮看看。

  跟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力,崔桃也不客氣了,直說道:「衙門判案難道不該『疑罪從無』麼?如今既沒有證據證明我跟鹽運圖有關,便不該就此定我有罪。當然韓推官所言也不錯,我確系有一些嫌疑。可我也有被無辜卷入的可能呀,若案子一直不能查明,難道我要一直這樣不明不白地傻坐大牢直至老死麼,這對我來說豈是否有些不公平?「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

  包拯挑眉朝韓琦看了一眼,韓琦正好也目色嚴肅地看他,包拯便曉得這崔桃干系重大,連才高八鬥的韓稚圭都將她看重了。

  崔桃瞧這對上下級正彼此交流眼神,料到自己若提釋放要求肯定會被拒絕。遇到的人都太聰明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她馬上退而求其次,跟包拯請求道:「那好歹別讓我住那麼髒臭的大牢,跟那麼多人擠一間。跟我同牢的人她們都身強體壯,還會武,都可凶狠了。我身子這麼嬌弱,總受欺負,再住幾天只怕命都會沒了。能不能讓我住單間,有干淨的床鋪,可以每天洗澡?以後府衙再有誰中毒或有什麼難解的病症,我都可以幫忙。」

  包拯沉吟了片刻,再看一眼躺在榻上仍處於昏迷狀態的王釗。

  「倘若他的毒真被解了,便應你,不過只能維持在你定罪之前。日後查清你有罪,該如何判便如何判。」

  「好!」走一步看一步唄,當下能舒服點就成!崔桃立刻干脆應承,臉上顯露出高興來。

  包拯見她如此開心,禁不住也被感染了,跟著笑了兩聲。只願這丫頭的真實模樣就如她現在所呈現這般,不會變。

  因為要等王釗的毒解了,崔桃才有干淨地方住。崔桃不太想回陰暗潮濕氣味酸爽的大牢受罪了,就以需要時刻觀察王釗的情況為由,繼續留在這間房裡。

  包拯同韓琦出來後,囑咐韓琦看管好崔桃,「瞧她可不簡單。」

  「是。」韓琦應承。

  崔桃見屋裡沒什麼人了,就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悶,喝完還咂了聲嘴,以表滿足。好久沒有喝這麼香的茶水了,雖然她已經品鑒出來這茶是用中下等的龍井所泡,但終究是對比出真知,跟牢裡的水比,這就茶就是香!

  崔桃還想再喝一杯,見韓琦進來,馬上放下茶碗,看他。

  韓琦手執一根銀簪。崔桃記得此物,李遠說過,這簪子是她自己供述自己『殺』完人簪在了頭上。想想也不怪人家會懷疑,好端端的,非要自創一段故事承認自己殺了人,圖個啥?圖開封府大牢味兒重飯餿?

  「可記得這簪子是否屬於你?」韓琦問。

  崔桃搖了搖頭。

  韓琦手一使力,便拔掉了簪頭。崔桃這才驚訝地發現簪子居然是中空的,不過裡面什麼都沒有。看容量,最多也就能放一張很小的紙條或是少量藥粉。

  「女細作常用之物。」韓琦悠悠道,看崔桃的眼神更是意味深長。

  懂經商,會醫術,能解毒,對細節之處洞察力很強。這麼總結起來,她的確很像是一名女細作。

  「 細作既知道鹽運圖在哪兒,為什麼不拿走,還偏要編故事主動認罪?」崔桃嘴上反問,心裡不禁唏噓感慨,以前的自己還真是謎一樣的女人。

  韓琦見崔桃的確對簪子沒印像,便沒必要多聊。崔桃的身份到底為何,等他派去徐州探消息的人回來,自然就能確認了。

  晌午的時候,李遠特意來給崔桃送飯。崔桃本以為又是牢房的官給飯,沒什麼吃頭。但李遠一打開食盒的時候,她聞到了好濃的香味。

  「豆腐丸子!」崔桃高興地湊過來。

  「依舊是謝禮。」李遠笑道,「你那主意我回去就跟拙荊說了,今早她試著做了兩樣趕早去賣,生意好著呢。這不,主動做了吃食給你送過來。」

  崔桃已經飛快地夾了一塊塞進嘴裡,丸子還熱乎著,剛炸完沒多久。外表焦脆金黃,咬開裡面就是紅白相間的豆腐和紅蘿蔔,佐料應該還有面粉、雞蛋,以鹽、五香粉和醬油調味,鹹香適口,滋味十足。都不用特意吃別的主食了,一口一個丸子,不油不膩,不干不浠,菜飯都有了的感覺,酥脆和鮮嫩齊聚,就這麼簡簡單單,那叫一個香呀,好吃得停不下嘴巴。

  「李大哥真有福氣,嫂子的手藝特別好,這豆腐丸子做得味道絕美。但我可不能白吃,我也有一道好菜的做法給嫂子,雖說同樣是豆腐,但按我這做法來,保證連你們這些天天吃豆腐的人都能吃出新鮮來。」


第9章

  李遠本來有點擔心崔桃會說出什麼山珍海味的做法,畢竟她這人看起來像是見過大世面的。若因做一道豆腐會用到很多珍貴食材,那就算再『鮮』,他家的條件也不允許。當他聽崔桃說了芙蓉豆腐的做法後,發現並不算難,用的都是能就地取到的食材,便高興地告訴崔桃他回頭就讓妻子試試,如果做好了也會帶她一份兒。

  崔桃聽到重點,嘿嘿笑得更開心,「李大哥太客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哈哈哈……」

  傍晚的時候,崔桃就有幸吃到了李遠妻子親手做的芙蓉豆腐。

  嫩嫩的豆腐腦放在甘甜的山泉水裡泡了三次,不僅去了豆腥氣,還會提高清甜的口感。

  這時節,小河邊很容易捉到新鮮的小河蝦,弄一碗來連皮帶肉剁成蝦泥。將豆腐腦放入雞骨雞皮熬煮半日的雞骨湯之中滾兩下,入紫菜,放蝦泥,不需要攪拌,用勺子在湯水表面輕輕撥弄兩下,便可盛出來食用了。

  水嫩打顫兒的白白豆腐腦,混著雞湯和鮮香異常的紫菜蝦肉,入口便是一場銷魂盛宴,清、嫩、滑、鮮環繞唇齒之間,細品之下還有甘甜的豆香,讓人吃的時候欲罷不能,不禁閉上了雙眼。

  滿足!

  太滿足了!

  ……

  次日中午。

  崔桃正給王釗喂解毒湯,王釗突然醒了過來。

  王釗第一眼看見崔桃時,十分驚訝。當知是崔桃為自己解了毒,他感激地要起身跟她道謝。

  「中毒鏢的時候,我真以為我這次死定了。」

  那種全身麻痹,胸口絞痛,瀕臨絕氣的窒息感,他到現在都不敢回憶。

  「崔娘子的救命之恩,王某定會記在心裡。」

  「王巡使不用客氣,我因救王巡使已經得到獎賞了。」崔桃收回藥碗,讓王釗躺好,隨即就拿了一把扎針,手法嫻熟地把王釗扎成了刺蝟。

  過了會兒,他割破王釗的手指,再放一次毒血。

  「想不到崔娘子如此厲害,這解毒的手法看起來非同尋常。」王釗不禁稱贊道。

  「我自己也覺得挺奇怪呢,怎麼會這麼多東西。」崔桃笑了一下,隨後在自己頭上也扎了兩根銀針。

  王釗驚訝:「你這是作甚?」

  「想看看這樣有沒有可能恢復記憶,我想早點洗脫自己的嫌疑。」

  崔桃所扎的這兩個穴位的確能夠刺激大腦,但她也不確定通過這種物理方式,能否將她重生前玄學丟失的記憶找回來。

  如果什麼都能記起來就好了,遇事應對起來也簡單,不必像現在這樣,要去考慮到各種可能性,費很多心思。

  崔桃的銀針剛好扎在腦袋左右兩邊,像兩根天線立在腦袋上,配著她笑來有點圓嫩的小臉兒,整個腦袋有種說不出來的喜感。

  拾掇干淨的崔桃本就是漂亮惹眼,又這副模樣,王釗不禁就多看了她兩眼,忍不住會笑。

  崔桃則不自知,提筆坐在桌邊,頂著兩根天線,垂頭認真地寫著今天要開出的方子。

  韓琦進門時,乍一看崔桃的腦袋,愣了下。在確認她腦袋上扎的是銀針之後,韓琦狐疑地蹙了下眉,隨即就明白了,也不理她,直奔床邊探望王釗。

  「韓推官。」王釗欲起身。

  韓琦按住王釗的肩膀,不用他多禮,「聽說你醒了,來看看你,可還覺得哪裡不舒服?」

  王釗搖搖頭,看一眼那邊的崔桃,「跟中毒那會兒比,感覺好多了,多虧她醫術精明。」

  崔桃聽到說話聲已經放下筆,笑著走過來。

  韓琦目光不禁上移,又看向崔桃頭頂的銀針。

  「催娘子說她想快點恢復記憶。」王釗幫忙解釋道。

  韓琦微微抽動了下嘴角,不再理會崔桃如何,只問王釗此去天機閣有何結果。

  「屬下沒用,天機閣未探出虛實,便中了毒鏢。待屬下傷好了,定會探出個結果來。」王釗失落道。

  「不必急於一時。」韓琦告訴王釗,他受傷後,府衙立刻派人前往他探過的地方查看,卻早已經人去樓空了。

  王釗氣得攥拳頭,「天機閣的人太狡猾了!」

  「天機閣是什麼地方?」崔桃知道自己不該多嘴插話,但是她真的好好奇。

  「江湖上專門收錢替人解決麻煩的,當遇到他們自家刺客解決不了的問題的時候,便會重金發布懸賞,請江湖人出馬。」

  「雌雄大盜武功雖然不高,但二人善於隱藏,鮮少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因此天機閣才發布了江湖懸賞。他們夫妻二人到底在江湖混,總會有江湖人知道他們藏身在哪兒,自然也會有人禁不住錢的誘惑,對他們下手,『追風婆』仇大娘便就是其中之一。」

  王釗將她查探到的消息都解釋給了崔桃聽,若在以往他不會說這麼多,可如今眼前女子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原來仇大娘的江湖綽號叫追風婆。難怪她輕功不錯,行凶的時候逃竄得賊快。被抓時也是王釗他們帶了好幾個人圍攻她,才把人拿下了。

  「好不容易探到天機閣分舵的線索,現在他們搬了地方,怕是再難查到了。」王釗連連嘆氣。

  「卻也不見得太難,當下開封府內正有一人可用。」崔桃道。

  「誰?」王釗馬上焦急地問。

  韓琦也跟著看向崔桃。

  「萍兒。」崔桃道,「像天機閣這種神秘的組織,行事十分謹慎,想要探知其消息,必須是正經的江湖人才行。萍兒的師父跟天機閣有過聯系,即便她現在不知天機閣的消息,但她總會認識一些她師父的舊交,所以由她來找應該會很容易。」

  萍兒因拒捕反抗而被治罪,罪名說大不算大,但說小也得判幾年。可年紀輕輕的小丫頭誰會願意把美好的青春留在大牢裡蹉跎了?以此為條件跟她換消息,極為可行。

  王釗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表示此法不錯。

  韓琦目光淡淡地看著崔桃頭上的銀針,已經懶得去問崔桃怎麼連江湖規矩都懂。問了,必定又是撓頭迷糊狀,表示自己不知道。總歸,等查清楚她身份的那天,一切自然都能得到解釋了。

  「其實我還有一個重要線索可以提供。」崔桃發現韓琦正看自己,就趁機跟他說了。

  「哦?」韓琦勾起嘴角,略感興趣地回應崔桃。他倒想看看這人在牢中坐的崔桃,還能知道些什麼。

  「那個給王四娘下毒的人,王四娘其實知道他藏身在哪兒。」

  昨晚打坐的時候,崔桃有留心聽王四娘和劉氏的對話。王四娘偏偏在提到她『大哥』藏身處的時候,話語磕巴了,明顯心虛在撒謊。

  韓琦仍舊看著崔桃。

  「用點刑就招了,她怕疼。」

  崔桃繼續提議完,見韓琦還看著自己,不禁摸了摸自己光滑白嫩的小臉蛋。

  「莫非韓推官才發現我長得好看?」

  「噗!」

  王釗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隨後他趕緊閉嘴,盡量憋著,憋得他扎著銀針的腹部好疼啊。

  一般男子若聽聞崔桃此言,不管是不是真的在覬覦崔桃的美貌,勢必都會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暫且不會再去看崔桃。崔桃也正是這個目的,她不想被這個姓韓的一直打量,這廝的目光像帶刺似得,總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

  韓琦卻沒有給出正常男人的反應,眼睛依舊盯著崔桃,倏地笑了。

  「是挺好看的,膚白貌美。」

  話語溫潤,內容也聽著挺美好是不是?別急,還有下一句。

  「卻不知心黑不黑。」

  崔桃氣得差點一口血噴在韓琦臉上。

  這是哪來的驢粑粑蛋蛋,總在她跟前此興風作浪,跪求老天爺把他收了吧!

  崔桃氣得掐腰轉身,他不收回目光,她主動躲開總行了吧。

  「說清楚緣由,豈能憑你隨口之言便對她用刑。」

  「那我這次提供線索有功,總配吃上一碗百味羹了吧?」崔桃瞧向韓琦。

  上次她提出吃百味羹,韓琦模棱兩可地沒應,害得她白高興一下午。如今這百味羹她非吃到嘴不可了,並且一定要從韓琦那裡吃!

  「說說看。」

  韓琦還是沒有立刻應承崔桃,但如果她這次的理由能立得住,他倒是可以答應。

  不過,這敢把『賬』記到朝廷命官頭上的女囚可不多。有此等膽量之人,之前居然口口聲聲說她一直在牢房裡受欺負?

  崔桃其實並不太相信耍過她的韓琦的承諾,但她還是決定先大度地闡述緣由,因為她相信只要憑著自己堅貞不渝的努力,一定可以吃到百味羹!

  「王四娘欺負我的時候,罵過我很多難聽的話,曾順嘴說過她會讓寨子裡的兄弟狠狠搞死我。這王四娘的身份可不止是一名打人重傷的潑婦,她應該還有個山寨,是個土匪頭子。

  至於王大發,卻也未必是她親大哥,或許只是他寨子裡的兄弟偽裝身份,便於每日給她送飯。但她在牢裡呆久了,寨子裡的那些土匪們群蛇無首,難免會產生權力爭奪,便極可能是寨子裡有人想把她弄死,取而代之。」

  崔桃說罷,便挑眉詢問韓琦,這理由是否立得住?夠不夠她吃到百味羹?


第10章

  「只一碗百味羹?」鳳目裡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笑意,韓琦再問崔桃,「是否還要嘗一嘗妙不可言的開封扣碗,外焦裡暄的缸爐燒餅,清鮮利口的蝦肉餛飩,還有旋煎羊白腸、滴酥蜜餞、杏仁茶、鴨血湯、砂糖冰雪冷丸子?」

  崔桃越聽眼睛睜得越大,全身的毛孔都在張開,叫囂著:要要要!嘗嘗嘗!吃吃吃!

  王釗也瞪大了眼睛,他倒不是有多貪圖這些吃食,而是驚訝於向來清風明月、出口成章的韓推官,居然能說出這番話來。韓推官雖然來開封府沒多久,但府衙上下都知道他寡言,非緊要時候絕不多說,更不可能有如此用詞去談吃食。

  「原來我說過的話,大人都記得呀?」崔桃的聲音一下子甜了八度,對韓琦的態度也美好起來。

  王釗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番話本是崔桃所說,韓推官在學她,這就不奇怪了。

  韓琦淡淡地應一聲「嗯」。

  聲音一如既往得低沉悅耳,好聽到讓人想犯法。加上他溫柔帶笑的俊顏,很容易叫人把持不住。

  但這位韓推官的肚子一向都是黑的,指望他好心腸都不如讓自己做個夢來得實在。上次她只要一碗百味羹,他都摳摳搜搜地沒給。所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韓推官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王氏前日剛受杖五十,若再用刑,易出人命。況且,嚴刑逼供,乃下下策。」

  崔桃揚眉,「韓推官的意思是想讓我勸王四娘主動交代?」

  韓琦不言,算是默認了。

  崔桃倒不信以韓琦的能耐,在不用刑的情況下,會審問不出王四娘。他之所以把這差事交給她,除了想借她的手輕松解決王四娘的案子外,肯定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目的:觀察她,看她有多大能耐,以便於徹底了解她的實力,推敲出她真正的身份。

  按道理來說,她不應該答應韓琦,讓他得逞。但美男終究是沒有美食重要,她選美食!

  崔桃再次返回大牢,便直奔主題,走到了王四娘的身邊。

  王四娘還是面朝下趴著,頭枕在胳膊上,眯著眼睛好像睡著了。崔桃抬腳就踢了王四娘屁股一下。

  王四娘嗷的大叫一聲,挺起脖子就要罵,但見是崔桃在她跟前,嘴角抽搐了兩下後,就強忍著閉上了。她深知崔桃的手段,現在她受傷不能動,再跟她起衝突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那廂萍兒原本縮在角落裡眯著,見崔桃回來就警惕地觀察她。此刻瞧見這一幕,覺得崔桃在倚強凌弱,她攥緊拳頭,更加嫌憎地看著崔桃。

  「王大發是你什麼人?」崔桃蹲在王四娘的跟前,以便於和王四娘面對面,觀察她的表情。

  「你問這個干什麼?」王四娘立刻被激起了防備心。

  「聽說點事兒。」

  王四娘知道崔桃昨天被提審之後一直沒回來,打量她一番,很奇怪她被審問這麼久,怎麼還如此精神,而且整個人還干干淨淨的。

  「我會解毒,給王巡使瞧病來著,在外面呆久了也聽到些消息。看在我們同牢住這麼久的份兒上,我才好心提醒你,一會兒你就要倒霉了,他們這會兒估計正在准備刑具呢。」

  「刑具?」王四娘驚訝,「我的案子都判了,為何還要審我?是不是你——」

  「你撒謊了,王大發根本就不是你大哥,他是你寨子裡的人。」崔桃截話道。

  王四娘心下一驚,最擔心的事終於發橫了,官府發現了她真正的身份!

  她臉色一下子就慘白了,她剛受了杖刑,身子已經吃不消了,若再被用刑,那豈不是要了她的命?

  「啊啊啊……我怎麼這麼命苦!嫁了個不是玩意兒的東西,又被個狼心狗肺的畜生給背叛了,如今還要受刑,丟了命去!」王四娘撒潑大哭起來。

  崔桃聽王四娘罵王大發的語氣有點不太一樣,很像是女人罵的負心漢那種勁兒。

  「難不成他不是你大哥,是你男人?」

  王四娘哽噎地點了下頭,咬牙切齒道:「老娘就是現在出不去,若出去了,定把他大卸八塊喂狗了去。」

  王四娘告訴崔桃,那王大發本名叫汪大發,比她小十歲,模樣清秀。王四娘本是鬼槐寨土匪頭子的女人,後來土匪頭子死了,她憑能耐當了老大,之後跟汪大發就有了奸情。但倆人好了不到半年,她因為進城時跟人起了衝突被抓進開封府大牢,再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嘖嘖,你在這受苦受難,他不心疼你也罷了,居然狠心腸地給你下毒。便是你活著,那寨子不也是他的麼,何苦呢。」崔桃唏噓道。

  王四娘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噯,會不會是他已經有別人了?別怪我說實話刺激你,你大她十歲呢,還膚黑體壯的,性子潑辣,而大多男人呢都免不了俗,更喜歡膚白嬌嫩水靈靈的小娘子。」

  王四娘被崔桃這話刺激得又大哭起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要我說你寨子裡的那些兄弟們也無情無義,不大服你管著,必也有意向追隨於他,他才敢那般明目張膽地對你下手。」

  崔桃挑撥完了王四娘和王大發的關系,繼續挑撥了王四娘跟寨子裡兄弟們間的關系,再給王四娘會心一擊。

  「若換做是我,就破罐子破摔了,他們既然不想讓我好過,送我去死,我也會送他們上西天。誰怕誰啊,大不了一起去死!何苦為了保這群狼心狗肺東西,讓自己再受刑罰之苦?」

  王四娘聽了崔桃的話,瞳孔緊縮了下。這時來了衙役,便要押走王四娘。

  王四娘忍痛爬起身,兩腿挪動的時候就扯著臀上的傷劇烈作疼,她恨得眼淚一直掉,越發覺得崔桃所言有理。

  上了公堂後,不及韓琦質詢,王四娘便主動供出了鬼槐寨所在的位置,人數有多少,人馬駐守情況。這些信息給府衙剿匪帶來了極大的便利,王四娘因此也獲得了減刑。

  崔桃在牢裡跟萍兒單獨呆了沒多久,獄卒李才就來叫她。

  縮在角落裡的萍兒見崔桃要走,突然出聲:「你在騙她,你想拿了王四娘的事兒立功,離開大牢!」

  崔桃看都沒看萍兒一眼,直接離開了大牢。她可沒空搭理小白痴,她還急去吃她豐富盛大的午飯呢。

  七拐八彎之後,李才將崔桃帶到了一間舊房舍內,屋內的布置很簡單,舊木床,一張破的掉漆的桌子,和一張翹起皮的席子,還有個洗臉盆。總體來說,生活必需品有了,正經比牢房的物件多了好幾樣呢,而且是獨間,有一扇朝南的窗戶。最難得是床上的被褥都是嶄新干淨的,這一點比什麼都強。

  「這院子裡的都是雜物房,你這間原本是裝死囚遺物的,如今特意給你收拾出來了。隔壁東牆那邊就是屍房,冤死的人太多,聽說晚上常有厲鬼索命。

  你就老實地在這呆著,哪兒都不能去,仍算是坐牢,門窗會鎖著,我和另一位兄弟負責看守你。還有,這一片的高牆往外圍都重兵把手,總之逃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別有妄想。」

  李才知道崔桃聰明機靈,所以這會兒特意警告崔桃,最好不要干出越獄這等蠢事。一旦越獄,不論其原本的案子輕重如何,必當場誅殺。

  「既然不可能逃出去,怎就不能讓我開個窗,去外頭的小院走走呢?」崔桃張望著窗外。

  「不行就是不行。」李才話音落了,外頭就傳來李遠的聲音。

  李遠提著食盒笑著走進來,召喚崔桃道:「今天中午崔娘子可以大吃特吃了。你點的那些菜有些多,我擅自做主替你請示韓推官,分幾頓來吃,這樣你不僅能多吃幾頓不重樣,還吃飽吃好不浪費啊。」

  「對對對,是這個道理,太感謝李大哥了。」

  崔桃高興地搓搓手在席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李遠從食盒裡端出香噴噴的百味羹,還有缸爐燒餅,表皮焦黃焦黃的,一看就知道很脆。

  開封扣碗有六種,三葷三素,有蓮菜、茄子、素丸子、雞塊等。

  要說最美的當屬那顏色棕紅肥瘦相間的壇子肉了,先過油炸,讓肉的表皮酥香的同時能煸出去一部分油去,再用撒上香料醬油等物,用蒸籠蒸透,不僅將佐料的味道蒸入肉裡頭去,又會把一部分油蒸出來。咬起來軟嫩彈牙,嘴角還會流油,偏只覺得香,不覺得膩,再配一口百味羹,吃上一大口缸爐燒餅,絕美!

  最後就算吃太多,真膩了,那還有解膩的杏仁茶……總之這頓飯,給多少個韓推官都不換。

  崔桃在屋裡吃著,李遠則帶著他二弟在外頭等著。

  李才年十八,做獄卒不到一年,人雖年輕,卻是個行事沉穩又刻板的。

  他冷著一張臉,十分不解地質問李遠:「大哥為何對她如此好?別忘了,她是個囚犯,作惡的。」

  「她殺人了還是放火了?你就瞧她那樣兒,像壞人麼?」

  「壞人可不會寫在臉上,前幾日剛砍頭那個殺人犯,長得也挺老實,連續奸殺了六名女子。大哥做衙役比我年頭多,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李才依舊板著臉道。

  「就是做的年頭多,我才能感覺出來她不像壞人。再說若不是她出主意,你大嫂的豆腐生意能這麼好?你大哥我的身體現在能這麼利索?再怎麼樣,也得等她定罪了再說。不過你謹慎些也沒錯,只管盡職盡責看管好她就是。」李遠囑咐道。

  李才依舊一臉不爽,「我看她不無辜,韓推官定然也這麼覺得,才會派人去徐州調查她的身份,且等著瞧好了。」

  四日後,派往徐州調查的衙役回來了。

  他剛抵達開封府,就匆匆向韓琦稟報了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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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衙役奉命過來提審崔桃的時候,崔桃正在屋內跳高。

  這幾日崔桃已經把身體調理得差不多了,開始忙著劈腿、抻筋、扎馬步。每天俯臥撐至少做一百個,開始的時候力氣不足,要分開幾次做,後來就越堅持越久了。崔桃還從她的知識儲備中,挑了一套簡單合適的功法,每日再練上幾遍。

  這『跳高』就是功法裡其中一個步驟,如果是底子好有武功基礎的身體,這會兒都能跳到梁上去了。結果她現在腳離地最多半丈高,而且是幾乎拼了老命才能做到。

  聽到開門聲時,崔桃正跳在半空中,她著急落地就沒站穩,身體打了一個圈兒才停下。

  李才、李遠兄弟在開門的瞬間,正好看到崔桃正在屋裡轉圈。倆兄弟互看了一眼,似乎心中都各有思量。

  等他們將崔桃帶到韓推官跟前後,李才就拉著李遠到角落裡說話,臉色一本正經。

  「這幾日我悄悄留心崔氏在屋裡的情況,她每天在屋裡亂七八糟地折騰,很像在為越獄做准備。」

  李遠恍然大悟,打量李才那瞪起來滴溜圓的眼睛笑道:「噢,難怪你成了瞪眼貓。」

  李才這幾日每次輪值負責看守崔桃的時候,眼睛都瞪得跟駝鈴一般大,能少眨一次就少眨一次,幾日下來就養成習慣。衙門裡的兄弟們如今一見他,都喊他『瞪眼貓』。

  「總之我定會告訴韓推官,崔氏有越獄之嫌。」

  李才轉身就走。

  ……

  崔桃從被帶進屋後,就沒聽到韓琦說過話。只見他悠然而坐,悠然品茶,只有偶爾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不那麼悠然,審視意味強烈。

  崔桃懵懂地接了衙役遞過來的卷宗,便認真瀏覽上面的內容:

  崔氏,閨名桃,徐州崔員外長女,年芳二八,容貌風華,自小在徐州長大,善音律,會琴棋,女紅技藝驚人,乃徐州第一才女,得各方世家子弟求娶……

  崔桃看到最後,嘴角的笑意加深,揚眉得意地看向韓琦:「這麼說來我的身份查清了?我是清白的!」

  「嗲嘍龜飛嘍!」侍奉在韓琦身側的張昌突然喊了一句話。

  崔桃愣了下。

  韓琦這時才放下手中的茶碗,問崔桃可懂張昌才剛所言何意。

  崔桃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大概能猜張昌說得應該是徐州方言。縱然她快穿了許多世界,通曉多國語言,可這徐州方言真不在她涉獵的範圍之內。

  「若你自小在徐州長大,即便失憶了,也不該如此。」

  崔桃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語言能力沒喪失,既然能用普通話和別人正常溝通,那她自小熟悉的徐州話自然應該也行才對。

  其實從讀這案卷開始,崔桃就發現了這個大漏洞,基本上可以確定自己跟卷宗上的徐州崔桃不是一個人。但該裝糊塗的時候還得裝糊塗,反應得太快太聰明了,只會讓韓琦更加防備她。

  「這……不可能啊,不光我失憶之前,說來自徐州。孟達生前,對外也聲稱我是她徐州來的表妹。而這調查出來的孟達表妹也確實叫崔桃,怎就不是我了?」崔桃掛著滿臉疑惑地望著韓琦,仿佛人仍然還沒有明白過來一般。

  韓琦打量著崔桃,只觀察,不出言。

  衛康正是負責前往徐州調查的衙役,他在這時候站出來,告訴崔桃:「因為徐州的崔桃一直都在徐州,被養在深閨,不曾出過遠門,如今正忙著議親。」

  衛康說罷,將徐州崔桃的畫像展示給崔桃瞧。

  畫像上的女子圓臉,雙下巴,有一對濃密的劍眉飛兩鬢,綠豆小眼,大鼻子,高顴骨,小嘴巴,嘴邊還長著一顆痣。

  崔桃:「……」

  這位衛衙役對『容貌風華』這個詞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我不是徐州這個崔桃?那我是哪個崔桃?」崔桃茫然發問,這次不用裝,她是真的很茫然。

  「你知道天機閣了,可知江湖上還有一個地臧閣?」韓琦終於吭聲了。

  崔桃搖了搖頭,她怎麼可能知道,天機閣還是聽他們提了才知道。

  「傳言天機閣和地臧閣的閣主本為夫妻,後來因為一些事鬧得分崩離析,各占山頭。地臧閣除了和天機閣一樣會培養殺手,幫人解決麻煩,還會專門去搶天機閣的生意,破壞天機閣在江湖上的聲望。我們懷疑崔娘子可能是地臧閣派到孟達身邊的細作。」張昌解釋道。

  崔桃這才仔細去注意張昌這個人,長了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像是個天真簡單的人,可眼睛裡透著睿智。他不像是伺候人的普通家僕,很有些頭腦,年紀跟韓琦相仿。想來是自小就跟在韓琦身邊的陪讀,韓琦學高至榜眼,張昌的學問自然也不會太差了。

  「懷疑沒用,證據呢?」裝不了糊塗了,那就講明白,崔桃直接質問。

  張昌:「證據雖不全,可你確系假冒了徐州崔桃的身份到——」

  「怎知是我一人假冒,或許孟達夫妻也知情呢?可能他們夫妻早就跟我合計好了呢?」崔桃追問。

  「你——」張昌急得漲紅了臉。

  「見我一個大姑娘無緣無故住進他們家不好,他們就先編個表妹的身份糊弄外人。說說看,有沒有這個可能性?」崔桃厲害起來,話語咄咄逼人。

  張昌無言以對,求救地看向韓琦。

  韓琦輕笑了下,緩緩地點了下頭,也算對崔桃的話表示贊同。

  不過他這個贊同,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是不得已罷了,有點違心。況且崔桃的解釋,的確有那麼一點牽強,但硬氣在『你們沒證據』上。

  「韓推官見多識廣,眼界果然與其他人不同。韓推官這樣英明睿智的人物在開封府,包府尹一定不會失望的。」崔桃用贊美之詞將韓琦『綁架』。

  韓琦又輕笑了一聲,「其實你即便是地臧閣的細作,只要沒殺人犯法,也不會有多大的罪名,當然前提是這鹽運圖真跟你沒關系。」

  崔桃琢磨這事一時半會兒估計是查不清楚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重生前的她刻意地偽裝了身份,顯然她有問題的概率很大。崔桃可不想再回到那個環境惡劣的牢房裡去了。王四娘睡覺打呼嚕又放屁,萍兒則是個小白蓮化身,一張口就讓人覺得煩。或許查不清楚她的身份,對她來說反而是好事。

  「衛康,帶畫師給她畫像。」韓琦突然道。

  崔桃愣住,疑惑問韓琦:「為何給我畫像?」

  「風過留痕,雁過留聲。你的口音有汴京味兒,也有帶點河北味兒,便在這兩地布像懸賞,許就會有人來認你。」

  韓琦說罷,便踱步到崔桃跟前,還特意安慰崔桃,不必過於茫然,時間不會太久。畢竟汴京距離河北道真的很近,事情辦起來很方便。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冷檀香味兒,怪好聞的,奈何說起話來太難聽了。

  「弄清楚最好,我也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坐牢。」崔桃嘴上體面地應承,心裡卻很受刺激地警告自己,必須要加強鍛煉了,提高武功水平,以備越獄之需。

  崔桃今日的晚飯是醬豆腐和薺菜餑餑,李遠特意送來的。

  薺菜味兒十分純正,果然是野地裡嫩嫩長出來的東西,有著純天然無污染的清新香味兒,根本不需要復雜的佐料調味兒拌餡,只來點清鹽和蒜泥便清爽美味,晚飯吃它很適合,爽口飽腹,且不必擔心會積食。

  崔桃卻不是那麼有胃口,咬了兩口餑餑就放下了。剛剛畫師給她繪制的畫像,與她本人非常像。畢竟她本身長相就不醜,甚至有點惹眼。倘若張貼出去,勢必會引起注意。韓琦所言不假,時間不會太久。

  在『徐州崔桃』的情況沒查清楚之前,崔桃還有五成信心相信原本的自己是個好人,可是現在她把不准了,連一成都沒有。

  崔桃拿起一根筷子,閉眼什麼都不想,在泥地面上隨手畫了許多條線,每數八條除去,只留余數。

  剛好余下了兩條,此為『遠天愁雁』,毫無氣運可言,局勢混亂多變,諸事不順。倘若審慎處事,或許還會有一線生機。

  這兩根線剛好都指向東方。

  她拿起剩下的薺菜餑餑,都吃干淨。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她必須吃飽吃好,保存體力,加強鍛煉。

  傍晚的時候,崔桃靠著東牆邊兒扎馬步,忽然隱約聽見牆裡有動靜,隨即這聲音沒有了,好像人走了。崔桃趕緊走到窗邊,把耳朵湊到窗縫那裡聽,這下聽清楚了。

  「這可怎麼辦?張穩婆病得起不了床,韓推官那邊還催咱們趕緊將女屍情況驗明。」

  「那能怎麼辦,只能等明日好生去解釋了。」

  「唉,第三具了,死得可真慘啊!」

  隔壁院子的倆衙役說完話,就匆匆去了。

  崔桃嗅了兩下,隨即把鼻子對著窗縫使勁兒地再吸一下,無聲地笑了,抬手便敲了敲窗戶,「大人,我會驗屍!」

  正站在窗外的韓琦:「……」


第12章

  今日在放值前,李才突然找到了韓琦,跟韓琦細致回稟了崔桃近日在新牢房之內的怪狀,覺得她有越獄之嫌。

  本來這種事兒只需要吩咐人手,加強戒備就行,韓琦卻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地踱步至這裡,打算親自看看。大概是崔桃此人太過聰明詭譎,讓人琢磨不透,他擔心別人會有所遺漏。

  誰知他剛來到窗邊,打算聽一聽崔桃搞出來的『怪動靜』是什麼,屋子裡的人便有所察覺,敲窗喊他了。

  一般人如果喊『大人』,韓琦不可能覺得對方在叫自己。但崔桃不一樣,她似乎有這種怪癖,一到著急的時候就容易喊他『大人』。

  「大人,我聞到味兒了哦~」

  窗戶裡的人見他許久不應,又喊了一聲。

  聞到味兒?難怪她隔窗就能發現自己。

  韓琦抬起胳膊,聞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

  「臭了!」

  韓琦:「……」

  「天氣這麼熱,屍體會加速腐爛。而腐爛過度的屍體,可不利於屍檢喲,會很容易錯失掉案件的重要線索。」崔桃沒得到回應,繼續游說道。

  「你還懂驗屍?」韓琦望著窗戶的方向,目光卻沒有焦距。屋子裡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他不知崔桃的身影具體在哪兒。

  「當然會,而且我保證比張穩婆更厲害。」崔桃話語裡的自信勁兒是自然而然地流露,讓人幾乎無法質疑。再說這種牛皮可不是隨便能吹的,屍房就在隔壁院兒,立馬會見真章。

  這崔桃原本懂得就多,如今若還懂得驗屍,只說她是一個小小的細作,未免小瞧了她。莫非她還有別的身份?

  韓琦猶疑之際,崔桃又在屋裡說話了。

  「是不是在擔心我一個囚犯驗屍會不得人信服?可有人驗總比沒人好啊,再說這勘驗女屍的活兒本就是下等活計,有許多戴罪之身的女眷專門做這個。我現在雖有嫌疑在身,可也沒定罪不是,即便勘驗一下,也是能說過去的。」

  既然『罪名』快掩蓋不住了,那又何必刻意掩蓋才華,她尚且還有一條『將功贖罪』的路可走。只要她足夠優秀,展現出非人之才。只要過去的她不曾犯下十惡不赦的罪名,還是極有可能在這名臣遍地的天聖年間,尋一位貴人因惜才而庇佑她。

  韓琦雖不是最佳人選,但目前是唯一的人選,所以只能勉強先從他來了。

  打開新思路的崔桃,覺得自己的前途隱隱約約有點光明了。

  崔桃等了半晌沒聽到韓琦的回應,生怕自己這一次展現才華的機會失掉了,不甘心地欲繼續游說韓琦。

  這時突然傳來開門鎖的聲音,緊接著門被打開。李才提著燈籠進屋,瞬間將丈余見方的小屋照得通亮。

  韓琦著一身月牙白袍立於門外,衣衫纖塵不染,燈火映照著他整個人散發著柔光,猶若神君臨世,高高疏朗,邈然不可攀。

  唉,同樣是有貌有才,人家在舒服地當官,她卻在難受地坐牢。老天爺要是公平,她跟韓琦姓!

  崔桃隨後跟著韓琦來到了隔壁院子。

  因為勘驗的是女屍,韓琦和其它男性衙役都需得回避。崔桃問李才要了軟布、針線和剪刀,便一個人提著燈籠進了屍房。

  崔桃進屋後將油燈點亮,環顧屍房的環境,寬敞且陰森,現下正停放著八具屍身,都是近期涉案死亡人員。驗屍的工具都擺放在臨窗的一張桌案上,干淨整齊,看來張穩婆平時沒少收拾。

  崔桃就將軟布鋪在桌上,再把手按在上面,用毛筆按照輪廓大概畫一下,然後裁剪成兩塊,飛快地縫制成一雙簡單的手套,套在了手上。

  需要崔桃勘驗的女屍正是靠近門口的這一具,屍體身上還卷著草席,並看不太清裡頭的情況,只瞧見起散亂出來的頭發上黏著大量的血跡,頭部有明顯的重傷。

  崔桃慢慢地打開草席,將四盞油燈靠近屍體擺放,以便於可以清晰地照亮整具屍體的情況。

  縱然見多識廣的崔桃,在看到這具屍體的情況的時候,也不禁睜大了眼睛。

  女屍未著一縷,身體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不僅多處地方遭到毆打,呈青紫狀,上半身的刀傷足足有二十八處,幾乎被扎成了馬蜂窩,這些傷口出血量小,無明顯的生活反應,皆系為死後造成。

  隨後檢查了死者頭部的傷口情況,這處為生前傷,在後丘腦處,傷口成凹陷狀,最長處有三寸,出血量較大,應該為致命傷。

  崔桃在傷口干涸的血塊處找到了一塊綠豆大小的碎石渣,洗掉上面沾染的血跡,可見=碎石渣色偏碧綠,且具有光澤。

  死者雙手皆有防御傷,指甲裡有褐色泥土,其中左手食指指甲裡還混著一小塊褐黃色的東西,很柔軟,卷縮狀態,比綠豆還小,崔桃想試著用竹鑷子鋪展開,奈何塊太小,太軟爛,一戳就爛掉了。可惜沒有現代工具能夠分析它的成份,精准判斷它為何物。

  崔桃還發現從死者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裡撥弄下來的泥土,顏色和其它指甲裡的有點不太一樣。崔桃便將這部分泥土單獨轉移到白紙上包好。

  一般而言,女性受害者裸死,有很大地可能遭受過性侵……

  崔桃將最後一步檢查完之後,點燃了一把艾草,驅散屍房內異味。

  整個過程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時間。

  崔桃出來的時候,韓琦正負手望著院中的梧桐樹,也不知那梧桐樹上真有鳳凰還是什麼,讓他看的那麼認真。

  「大人……咳,韓推官,驗完了。」崔桃將她寫好的屍單呈給了韓琦。

  韓琦回頭先看了一眼崔桃,然後目光才定格在屍單上。

  好一手清雋的小楷!

  韓琦將屍單接了過來,覽閱過上面的內容之後,微蹙眉。

  「韓推官哪裡有疑惑?民婦可以為您解惑。」崔桃眼睛明亮地望著韓琦,非常具有服務精神。

  韓琦大概了解女屍的外傷情況,對於她身中二十八刀的死後傷倒無疑問。他只是奇怪,崔桃如何判斷出凶手在死後對被害者實施過奸污暴行,而非生前。

  「這也能驗出?」有些詞韓琦不便於對崔桃說出口,便指了下紙上的內容。

  「死者雙手和雙臂都有防御傷,說明死者在生前曾強烈地反抗過。但在她的腿內側等處卻並沒有留下反抗形成的擦傷,撕裂傷也系為死後傷。」

  崔桃解釋完了,忽然想起什麼,問韓琦:「死者的身份確認了麼?」

  「浚儀縣農戶之女,早飯後去河邊洗完衣裳,便去附近的山裡采野菜,就此失蹤。屍體在今日傍晚離村十裡的官道邊發現。」

  「從屍斑和屍僵的情況來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至少在一天之前了。也便是說,她失蹤不久之後就遇害了。死者生前剛洗完衣服,雙手的指甲一定是干淨的,沒有沾血,那凶手的身上很可能會有死者的抓傷!」

  韓琦縱然聰明,但他不懂屍檢,對於崔桃所言頗有幾分疑惑。

  崔桃去拿了那包指甲泥出來,用干淨的毛筆蘸了一點點清水,然後潤濕紙包裡的泥土,用竹簽撥弄幾下,便可見泥土下面的白紙被漸漸染成了紅色。

  「死者的雙手雖髒,卻並沒有沾染上血跡,那她指甲裡的血便極可能是在生前抓傷凶手時所沾染。平常人穿衣服只會露頭、脖頸和雙手,如果造成抓傷,很大可能在這三處地方,會非常顯眼。」

  這的確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韓琦不禁贊許地打量了一眼崔桃。從她驗屍的速度和熟練精細程度來看,很像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手,其能耐的確不輸於張穩婆。可張穩婆已經年近四十了,而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從哪兒找來那麼多屍體給她豐富經驗?

  崔桃看得出來,韓琦又在因為她表現出的能耐而加深對她的懷疑。

  倒也不怕,因為開封府的人說話辦事都講證據,只要沒證據證明她有妖,韓琦就算再懷疑,也不會耐她如何。

  她現在就是要找機會展現各種才華,這樣才有可能享受『特殊人才』的特殊禮遇,規避再遭受狗頭鍘伺候的風險。

  「韓推官是不是很好奇我怎麼會這麼多?」崔桃見韓琦默然,繼續道,「我也好奇大人年紀輕輕的,怎麼就能高中榜眼?多少讀書人讀了一輩子,胡子都花白了,還沒能中個舉人呢。」

  崔桃此言,倒是多好減輕了韓琦對她的疑慮。這世上確有一些領悟高超絕倫之人,能耐天生比一般人厲害,或許崔桃就是這類特別的人。若真如此,她倒是個人才。其實都不必用『若』來假設,以目前她的表現來看,可以確定她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次日,鬼槐寨被順利清剿的消息傳回開封府,此次剿匪共計擒拿匪徒八十余人,繳獲錢糧竟逾萬數。

  這鬼槐寨多年來,一直隱匿於深山之中神出鬼沒,附近的百姓們以及過往商賈深受其擾,如今聞得消息大家皆高興地拍手稱快,稱贊朝廷厲害。

  韓琦因此也算立功,有了第一個政績。包拯這一日在朝堂上也得到了贊許。

  這日包拯歸來後,從韓琦口中聽聞這崔桃還有驗屍的能耐,也不禁感嘆她是個人才。

  「開封府有何人才竟能讓你們二人嘆服,也帶來給我瞧瞧。」話音落了,一位身著玄袍的清朗男子走了進來。其身後跟著兩名素衣隨從,皆謙卑俯首,走路靜悄悄地,不敢多出一點聲響。

  包拯和韓琦一見他,連忙起身行禮,齊喊:「陛下!」


第13章

  包拯隨即向趙禎解釋,此『人才』非一般常人,而是獄中一名女囚。

  趙禎聽聞這女囚的能耐,倒越發好奇起來,仍欲見一見她。旁側的內侍則馬上提醒趙禎,此事不宜。

  「女囚身份下賤,乃污泥濁水,何以配見天顏?」

  趙禎本欲反駁,又聽內侍小聲提醒,此事若被太後或御史知曉,少不得會惹來爭議。趙禎只得作罷了,對韓琦道:「韓卿隨我去。」

  韓琦自見趙禎便服打扮,便知他此來意圖。之後隨趙禎去東大街閑轉,聽他講了近日煩惱,言語中多有抱怨,說要尋些樂趣來解愁。

  「消變之法,惟修德以禳之。官家每每遇挫便縱情遂欲,何以治國安天下?」

  趙禎見韓琦聲冷色厲,嘆氣搖頭:「便知跟你說這些,不會得好臉色。韓卿便沒有想縱情的時候?」

  「有。」

  趙禎笑起來,大有『你看你也免不了俗』的意思。

  「臣若犯錯,危及尺寸之地。官家犯錯,舉國動蕩。」

  韓琦隨後的一句話,令趙禎的笑聲戛然而止。

  韓琦那話轉換為直白的意思表述就是:「咱倆沒可比性,我可以逍遙,但你不行。你是皇帝,就該克己慎獨,否則舉國動蕩,百姓遭殃,你就是昏君!」

  趙禎做皇帝這麼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當萬人之上的皇帝好像還挺倒霉?

  「稚圭啊,你這張嘴——」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趙禎緩吸口氣,決計不跟韓琦一般計較。因為計較了,他定然又會說一堆大道理勸諫自己。難得出來一回,他想順心點。

  趙禎扭頭往街邊張望,剛好瞧見小巷子裡有幾名頑童,正嘻嘻哈哈地拿著樹枝互相追打,不禁羨慕起這些孩子們的無憂無慮來。他孩童時從不曾這般過,總是在太後的教導下不停地習字背書,有時連覺都睡不飽,更不要說玩兒了。

  趙禎便走進巷子裡,笑看著這些孩子們玩耍。只願他治理的天下,孩子都可這般無憂。

  韓琦跟了過來,聽趙禎感慨,附和道:「定會如此。」

  「我是大將軍,你們是賊。本大將軍拿著大刀騎馬來了,噠噠噠……」一名六七歲的男童舉起手中木棍,另一手作出扯韁繩的樣子,朝著小伙伴們的方向飛過奔,他邊跑還邊模擬馬蹄的聲音。

  其余的四五孩子一聽,啊啊叫著逃跑,不欲讓他追到。男童一路猛追,逼得其中一個孩子急忙忙爬到巷子裡一個稻草垛上,『大將軍』男童就跟著往上爬要去拿他。突然,草垛搖晃,有傾倒之勢,倆孩子都嚇得大叫。

  趙禎見狀忙喊小心,身邊隨行的侍衛們立刻飛奔而去,及時地將倆孩子抱了下來。草垛隨後便轟然倒塌,灰塵草屑四起。

  這裡蕩起的灰塵太多,內侍忙勸趙禎離開。

  趙禎應承,轉身之際,忽聽身後傳來孩子們的尖叫,聲音十分刺耳。正納悶這草垛已經塌了,也沒傷到孩子,怎生突然又怕了?

  他回首之際,這才驚訝地發現,在草垛倒塌後的地方,有一具血肉模糊的赤身女屍,披頭散發地垂著腦袋靠在牆邊,其頭頂和身上掛著不少稻草,略有遮掩的效果,加之才剛塵土較多,故一時才沒注意到。

  這景像趙禎看了,都不禁覺得觸目驚心,甚至有些反胃,更不要說這些孩童了。巷子裡住家的百姓聽到孩子的尖叫聲都趕了出來,看到女屍後都嚇得不輕,趕緊抱著自家孩子背過身去,萬萬不敢再看那嚇人的場面。

  韓琦立刻命人保護現場,召人通知開封府,傳穩婆來驗屍。又請趙禎回宮,此等污穢之地,自然不適宜帝王久留。

  趙禎不忘囑咐韓琦此案有結果後,要向他稟告。這凶徒好生凶殘,實在令他驚駭。

  張昌等皇帝走了之後,才小聲詢問韓琦:「張穩婆的病還沒好,這驗屍……」

  「讓崔氏來。」韓琦道。

  趙禎折返時,還是在街上閑逛了一陣。好容易出宮一趟,好歹多走兩步才不虧。

  他正負手閑步而行,打量街兩邊百姓的生活境況,偶見街對面的牆上貼了一張畫像告示。趙禎是被畫像上女子容顏吸引,便特意走近些,細讀了告示上的內容,後又看了那畫像一眼才走。

  行至御街,忽見一青衫女子騎著一匹紅棗駿馬匆匆而過,緊跟其後的有開封府十幾名衙役,皆騎馬急行,想來是為了剛才發現女屍的案子。趙禎只覺得前頭那女子的容顏出挑,似在哪裡見過,隨後才反應過來。

  此時前往案發現場的女子,來自開封府的,必應當是穩婆了。而此女的長相分明是告示上所繪的失憶女囚,也便是說,她就是包拯和韓琦口中的那個『人才』?

  趙禎正琢磨之際,馬蹄聲漸近,便見這女子騎馬折返了,在他跟前跳下馬。

  崔桃撿起掉在地上的工具包,朝趙禎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廂隨行的衙役李遠等人,催促崔桃快走。

  崔桃忙疾步上前,走到趙禎跟前說了一句:「郎君乃人中龍鳳,非凡俗可比,今日不宜往東南去,恐有晦氣招惹上身。」

  說罷,她便瀟灑上馬,再度疾馳而去。

  東南,不正是才剛發現女屍的地方?

  趙禎納悶地問身側的內侍是否認識她。內侍疑惑地搖頭,不解官家為何有此問。

  趙禎只是想確認一下,這女子的確從未見過他。倒是玄妙,她竟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俗』,莫非她除了懂醫術,會驗屍,還會相面算命不成?若真如此,那她確系是一名能人異士了。

  崔桃抵達現場後,立刻檢查屍體的狀況。屍斑大片融合,指壓不全褪色,屍僵已經延及全身。扒開眼皮查看角膜狀態,已經呈現輕度渾濁。她隨後用沾濕的帕子擦拭屍身上的染血傷口,以便於統計清楚傷口的數量和大小。

  「初步推斷,死亡時間應該在五六個時辰之前,也就是在昨日深夜。凶器所造成的的傷口大小跟上一個被害者一致,刺入的手法也一樣瘋狂,足有三十三處。但不同的是,前一位被害者是死後傷,這一具是死前傷,所以流血量更大,胸前數刀都是致命傷。

  手腕和腳踝有明顯的青紫勒痕,牙縫裡有淡青色線頭,死者生前曾被綁縛,用青色布料堵過嘴。」

  「還發現了這個。」崔桃將她從死者頭發裡搜集到的一片黃色的東西放在了白布之上,呈給韓琦看。

  韓琦辨認了下,「花瓣?」

  「如無意外,應該是連翹花。這時節有點晚了,大多數連翹都改落花了才對。現在它居然還開得正好,應生是長在背陰較冷之處,所以開花晚。」崔桃環顧巷子裡的環境,對韓琦道,「這附近肯定沒有。」

  「嗚嗚……」孩子哭聲不止,到現在也不停歇。

  婦人抱著男童一直哄著。見他總不好,便失了耐心。誰知那男童突然作嘔,吐了弄得婦人一身。婦人氣得不行,正要罵他,一男子忙趕過來,連忙把孩子抱起,催促婦人趕緊去洗一洗。

  「巷子草垛裡有個死人就夠晦氣了,哄你兩句你好了就罷了,非要鬧騰個沒完。七歲了,不小了!人家七歲的孩子都能打柴挑水了,你倒好整日就知偷懶瞎玩,你若不瞎跑出去,能倒霉見看見死人麼?瞧你這膽子,以後還怎麼指望你成家立業,孝敬我們,給我們養老!真真養了個沒用的東西,跟你爹爹一個窩囊樣!」

  婦人一邊罵,一邊嫌棄的用木棍子撥弄掉身上污穢,才轉身進屋去清洗。

  崔桃和韓琦聽到罵聲,都朝那邊看去。

  林莽抱著兒子忙給他們點頭道歉,「內人近兩日心情不好,抱歉,抱歉!」

  「這草垛誰家的?一早就有了?」李遠照例要詢問案發現場附近的所有證人。

  「隔壁李三郎家的,堆放了也有兩三個月了,不過李三十來天都不見人了。」

  林莽告知李遠,這李三是坊郭客戶,屋子是從店宅務那裡廉價租來。那裡原本就是一處凶宅,前主人是個寡婦,一年前自己在屋裡上吊死了。

  進入東京汴梁的流民一般都會登記在冊,這類流民被統稱為『坊郭流民』。坊郭流民在東京居住勞作一年,即可擁有戶籍。但戶籍也是分類型等級的,其中居住在城裡有房產的叫『坊郭主戶』,相對應沒有固定房產的便叫『坊郭客戶』。坊郭客戶則可從『店宅務』那裡租到朝廷提供的廉價房屋居住。

  「你昨日半夜可聽到有異響?」李遠再問。

  林莽搖頭,「干了一天的活兒,晚上太累了,睡得熟,雷劈到頭上怕是都難醒。」

  李遠點點頭,將林莽的證詞都一一記錄下來。

  崔桃則盯著林莽的後脖頸,示意韓琦去看。韓琦跟著去看一眼,發現林莽的後脖頸有紅色的抓痕,已經結痂。再觀察這林莽的身材,高大強壯,必有十足的力氣。

  韓琦召來王釗,小聲吩咐了兩句,便帶著余下的眾人撤回。

  崔桃騎上馬,跟在韓琦身後,「韓推官不好奇我為何會騎馬麼?」

  韓琦瞥一眼崔桃,沒說話。大概是對崔桃『懂太多』這個設定已經習慣了,會騎馬這種事早已經不在令他驚訝的範疇之內。

  從東大街出來往御街走的時候,正能遙望見州橋,此刻雖白晝,沒夜市,卻也有幾個攤販在賣東西。

  忽來一陣風,有淡淡的肉香味兒飄來,崔桃立刻打了激靈,挺直腰身吸鼻子一聞,「是炙鴨的香味!」

  說完,她就眼巴巴地望向韓琦。


第14章

  人有的時候太聰明未必是一件好事,只一眼,韓琦已經能直白地譯出崔桃的心裡話:大人你看我又幫你驗屍立功了,好歹獎勵個鴨子吃呀。

  韓琦打發張昌去。

  「要火頭大點的,別忘了把鴨架熬成湯,下綠豆面條!」崔桃立刻積極地對張昌囑咐道。

  張昌無奈地看一眼崔桃,又看向韓琦,見自家主人沒有反駁的意思,只得乖乖應承去辦。

  在回開封府的路上,崔桃看到街邊掛著自己畫像的告示前,正有幾名百姓在前頭圍觀。

  他們多數不認字,只覺得畫像上的人好看,議論著這麼漂亮的小娘子也不知犯了什麼罪,真是可惜了。還說長成這樣坐大牢,只怕危險,早晚會就被當官的給禍害了。

  崔桃扭頭對韓琦半開玩笑道:「瞧瞧,他們在污蔑韓推官!」

  一般的女子若聽別人議論其清白,只怕早就羞憤得幾欲尋死。她倒好,居然還有心情來調笑他。當官的可不止他一個,但所說的女犯可指的就是她。

  「你不在乎名聲?」韓琦覺得崔桃的想法有點脫於世俗。

  「也不是。」崔桃看看左右,用只能讓韓琦聽到的音量說道,「那要看跟誰了,如果是被大人『禍害』,我算占便宜。」

  韓琦怔了下,瞪一眼崔桃,隨即扭頭瞧向別處。接著,他手抵在唇邊咳嗽了一聲,便策馬先行而去。

  崔桃望著遠去的韓琦,心裡樂了,終究還是輸在臉皮薄上。

  崔桃趁著韓琦走遠身影還沒有消失的時候,故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喊:「韓推官,那炙鴨妾能不能吃兩頓啊?」

  對方沒反應,轉即身影就消失了。

  「那妾就當您答應了!」崔桃提高音量,再喊一句。

  等張昌給她送炙鴨的時候,崔桃告訴他,她可以再吃一頓,韓推官沒有不同意。

  張昌狐疑地看一眼崔桃。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問問當時在場的人吶,大家都聽到了。」

  讓她多吃一只炙鴨的小事,張昌應該不會特意為此去跟百忙之中的韓琦核實。即便求證了,崔桃也不怕,她又沒有撒謊。當時韓琦卻是沒有說不同意,當然,他也沒有說同意。

  「傍晚給你送。」張昌最終還是應下了。

  崔桃連忙道謝,掛著長長睫毛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形,笑得很甜。

  張昌見了,心裡的不爽感莫名其妙地消減了不少,便拎著食盒出去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

  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太差。

  俗語果然有俗語的道理。

  套路不怕老,就怕你不用。

  崔桃開開心心地夾了一塊柿黃色的鴨肉送進嘴裡,咀嚼時發出『哢哢』的脆響。

  炙鴨皮焦脆而微甜,肉豐腴而軟嫩,入口便是滿滿的醇香。配著糖醋蘿蔔和甜醬、小蔥一起食用,葷素搭配,口感多樣,相得益彰。然後再喝一口鮮美的鴨架湯,吸溜一口綠豆面條,絕對不存在『膩』,不存在『干』,只有『香』和『吃不夠』。直至光盤,崔桃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吃得肚圓,很飽了。

  崔桃站起身來,邊揉肚子邊在屋裡閑走遛食。

  差不多半個時辰後,她就繼續練功打拳,每日堅持不輟。

  得益於可以引氣入體來調理身體,加上這幾日吃得好睡得好,對比重生之初時柔弱不堪的身體,崔桃現在的身體可以說非常健康,甚至比一般女子更有力氣。再繼續引氣調理外加鍛煉一兩個月,一人搞定三兩名普通衙役肯定沒問題。但人數如果再多,又或者像王釗那種武功好的,恐怕還不行。

  這廂崔桃在自己的牢房裡練武練得氣喘吁吁,臉頰通紅。那廂女牢之內,王四娘和萍兒也氣喘吁吁,臉頰通紅,倆人卻不是因為也在練武,而是因為打架。

  王四娘薅掉了萍兒的數撮頭發,歇斯底裡地罵她就個嘴欠的賤婦,活該去死。萍兒終究抵不過王四娘的蠻勁兒,疼得捂著腦袋直哭,更悶氣惱恨王四娘居然說了很多腌臜難聽的話侮辱自己。

  若說王四娘之前受了杖刑,的確因傷不大方便行動,那會兒自然也沒揍別人的能耐。可這兩日不一樣了,因為她提供鬼槐寨的線索有功,府衙特意為她請了大夫診治傷口,敷了上等草藥。王四娘本就身體結實,容易恢復,如此便好得很快。

  如今她傷處雖然還有些疼,但跟萍兒打架那還是沒問題的。

  說起來倆人廝打的起因,還是因為崔桃。

  那日王四娘供述完鬼槐寨的情況回來後,萍兒就趕緊告訴王四娘她中計了,一切都是崔桃的算計,崔桃在故意挑唆撒謊,通過刺激她招供立功,好讓她自己離開了大牢。

  王四娘一聽自己被利用了、被耍了,那當然生氣。而且她提供的重要線索,功勞為什麼讓別人奪了去?要緊的是,崔桃真的不在大牢內,之後兩日也沒見到她。王四娘便完全信了萍兒的話,天天氣得晚上睡不著,想起來就罵崔桃。

  直到今天下午,府衙的王判官因剿匪成功一事,再次提審她。王四娘這才知道,崔桃當初所言不假,她那個陰損的奸夫汪大發當真娶了另一個女人,是他們寨子裡老輩分『周二叔』的女兒。而且這二人早在她沒坐牢的時候,就背著她有了奸情。

  崔桃當初對她說的那些推斷,一句都沒錯!

  王四娘在堂審之後,特意跟衙役打聽崔桃是否被釋放出獄的消息。於是這才得知,崔桃根本沒有被釋放,而是府衙因為她的案件特殊,將她單獨關押了。

  一想到自己白生了兩天氣,怨錯了人,王四娘就十分憋火。故而她一回到牢房,她便罵起萍兒,跟萍兒廝打起來。王四娘的性格素來粗鄙潑辣,打夠了人,嘴巴依舊不饒人,想起來就罵起萍兒,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萍兒幾次被揍得嗷嗷直叫,哭喊著向獄卒求助,要求換牢房,卻都被無視了。這些日子萍兒所吃的『官給飯』也都是餿的,十分難下咽。最後她實在餓得不行了,不得不吃,吃了便鬧肚子,如廁的時候便會聲響且臭。因此更惹來了王四娘的火氣,遭到了王四娘更多的欺辱和謾罵。

  就這樣在牢裡被磋磨了五六日之後,萍兒整個人又髒又亂,癱在地上有氣無力。她感覺自己跟死只有一步之遙了,這樣的日子她受不了了!

  次日清早,王四娘又來踹萍兒,萍兒瀕臨崩潰,哭著對牢門的方向大喊:「我要見韓推官!我答應!我答應!他讓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王四娘聽這話樂了,又踹一腳萍兒,「說得好像韓推官覬覦你美色,想把你怎麼樣了似得。少在那臭美!就算韓推官想玩女人,那也有崔桃在前,輪不到你!」

  崔桃:「……」

  韓琦:「……」

  李遠等衙役:「……」

  巧不巧,崔桃和韓琦等人剛好從屍房那邊過來,准備去刑房調出前兩名被害者的屍單進行對比。王四娘響亮的大嗓門就通過牢房的通風口,傳到了外面。

  這時,孫牢頭高興地跑來回稟韓琦:「萍兒答應了。」

  「先帶去側堂。」韓琦淡聲道。

  一行人往刑房走的時候,崔桃回頭忘了一眼被獄卒從牢房裡拖拽出來的萍兒。這景像莫名的熟悉,尤似當初剛重生歸來的自己。

  崔桃不禁偷瞄了一眼韓琦,面如冠玉,衣冠楚楚,表情冷冷清清的,好一副看似性淡如水的正人君子樣兒。

  實則呢?瞧萍兒不過區區幾日,就被折磨成那副樣子!萍兒對仇大娘的感情其實挺深的,崔桃以為至少要等一兩個月才能讓萍兒心理轉變,才能決定背叛亡師,去選擇跟開封府合作。

  如今她這麼快就做了抉擇,可見是已經被逼入了絕境。若說這其中沒有某人的暗箱操作,崔桃絕不相信。

  斯文人,好看,又擅於暗謀,借刀殺人。這韓琦絕對是危險物種,史書上的他怕是被加了一層厚厚的濾鏡給美化了。

  崔桃目光不及收回,就被韓琦抓個正著。

  「看來萍兒願意從命,配合官府去查天機閣,韓推官又要立大功了!」崔桃拍馬屁道。

  「林莽近日並無異常,他脖子上的傷是她妻子所為。」韓琦不理會崔桃所言,只說案子。

  崔桃翻閱了最先兩具裸死被害者的屍檢結果,二人身上只有被侵害時造成的挫傷和擦傷,並無見血的刀傷,死因皆為窒息,並且兩人都被棄屍在偏僻的荒野。

  但從她負責勘驗的第三位被害者開始,就變得不一樣了。第三位被害者身中數刀,被棄置到了官道旁,非常顯眼。第四位被害者則更加嚴重,不僅在死前中刀,還被棄屍在最繁華熱鬧的汴梁城內。

  凶手的殺人手法在升級,棄屍也變得更加明目張膽。

  只是為什麼第四位被害者要被藏在巷內的草垛裡?

  直接棄屍在巷子裡,顯然更加張揚又省事兒。麻煩地去挪動草垛藏屍,一定會鬧出動靜,有吵醒周圍住戶讓自己暴露的風險。

  對凶手而言,草垛,很可能有不一樣意義;連翹花,或許也有不一樣的意義。

  韓琦發現崔桃的想法果然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正常大家更關注的是這四名裸死受害者被虐殺的緣故,凶手一定極其仇恨女子,喜歡泄欲。

  「這案子若因你提供的線索而破,每日三頓,五百文以下,隨你點菜。」韓琦道。

  「真的?」崔桃眼睛突然亮了,「那我再提供一個線索,凶手很可能跟巷子裡的某一位住戶有關系。」

  「韓推官,」王釗匆匆趕來,他眼裡有話地看一眼崔桃,才對韓琦道,「有人拿著畫像來認崔娘子了,說是崔娘子的父親。」


第15章

  未免有同伙偽裝冒認,韓琦決定先行見一見此人,特意叫人不必提前通報。

  韓琦抵達之時,見廳內竟坐著一名身著綠官袍的中年男子,略有些驚訝。隨即從小吏口中得知,此人為深州知州崔茂。

  既然是朝廷命官,身份應當假不了。但官也分好壞,此人是否與鹽運圖有關,尚不清楚。

  崔茂這時抬頭發現了韓琦,連忙起身與他見禮。他為官六品,而這一位容顏俊朗的韓推官可是年紀輕輕就官居五品了,自當要以下級的身份向上級恭敬行見禮。

  韓琦淡笑請崔茂落座,順便打量了他兩眼。崔茂有一雙跟崔桃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區別只在於崔茂的這雙眼多些老氣板滯;而崔桃的眼則黑白分明,更為活潑生機。

  「早聞韓推官才貌雙絕,下官本有幾分不信,今日得見方知本人更甚過傳言。能得見韓推官實乃下官幸事,然卻因小女之事,汗顏慚愧了。」

  崔茂說罷,嘆了口氣,臉上染了一層薄怒。他隨即問韓琦,他女兒究竟所犯何事,竟遭開封府布像懸賞。

  「崔知州確定此畫像上的女子是令愛?」韓琦問。

  「是她沒錯,除非這世上還有人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再次提及崔桃,崔茂的臉上怒氣更甚。

  韓琦見崔茂沒有細說的打算,就把崔桃叫來。讓他們父女見一見,自然什麼都清楚了。

  崔桃剛進門,就見一個綠色的身影朝她撲了過來。她的右腿蠢蠢欲動,很想上去踢一腳,但及時地收住了,畢竟現在這場合不適合檢驗自己現在的武功水平。如果韓琦發現她武力見長,指不定會擔心她越獄,直接把她打發回原來的牢房去。

  崔桃選擇機靈地躲到李遠身後。

  崔茂止步於李遠身前,隔著李遠,憤怒地上下打量崔桃,盯著崔桃的臉好半晌,氣得手臂開始微微顫抖。

  「孽障,還不給我跪下!」崔茂突然斥道。

  崔桃對上崔茂那雙眼,就有一種莫名地詭譎感,好像有很多不同的情緒糅雜在一起,總之令她體感很不舒服。

  「你誰啊?」崔桃用茫然不解地眼神望著崔茂。

  崔茂愣了下,好像才反應來崔桃失憶的事,回頭望向韓琦:「她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韓琦應承。

  「我是你爹爹,還不快過來。」崔茂說這話時,深吸口氣,似乎強忍著脾氣,在努力地提高自己的耐心。

  崔桃試探著走了過去,就在距離和崔茂不到兩尺遠的時候,她看見崔茂突然抬手,衝著她來。

  「大人,救命!」崔桃身子一偏,躲過崔茂的打臉攻擊,趕緊跑到韓琦身邊去。

  「救命?今天我就要了你的命,丟人現眼的東西!」崔茂怒喊著崔桃痛快過來,給他跪下受死。

  崔桃當然不去,她還沒傻到去主動送人頭。

  「大人,妾不認識他,他為何上來就要打妾啊?」崔桃馬上可憐巴巴地問韓琦,一臉無辜相。

  崔茂這才反應過來,崔桃的那聲『大人』竟然叫得不是他。自己的女兒居然叫年紀輕輕的韓推官為大人!成何體統!奇怪的是,這位韓推官的反應很平淡,好像已經習慣了她那麼叫?

  這……這什麼鬼!?

  「孽障!我才是你大人,你休要失禮亂叫,給我過來!」

  「一見面就罵我揍我的,會是我大人?」崔桃質疑不已。

  「你——」崔茂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崔知州可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爹爹?」崔桃再問一聲,氣死人不償命。

  親爹還需要證據證明?崔茂被氣得滿臉通紅,更因為氣兒不順,劇烈地咳嗽起來。

  崔桃早就從崔茂的行為表情中,感知到他十分不喜她,甚至恨不得她消失。所以此刻,她才不管崔茂到底是她的真爹還是假爹,總之這位『爹』現在沒有把他當親女兒一般對待,她就不認。

  她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什麼世俗禮法,什麼孝道,束縛不了她。

  韓琦這時才出言:「她確如告示所述那般失憶了,還請崔知州言明具體情況。」

  崔茂聽韓琦言語溫潤,不急不緩,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了。他尷尬地跟韓琦解釋,崔桃確系他的女兒無疑,家中許多人都可以證實,如果不信可以立刻派人去安平崔家調查。

  「我們博陵崔家可決然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崔茂力證道。

  韓琦揚眉,「原來崔知州出身於崔氏望族。」

  崔茂點頭,告知韓琦他是博陵崔家三房的人,崔桃則是她的小女兒,小時候乖巧可人,聰穎絕倫,大些時,琴棋書畫亦是樣樣精通。豈料三年前她竟留書出走,不告而別。

  這頭一年他還派人找過,後來杳無音訊,便放只當她死了,沒這個女兒。

  前幾日,他在深州地界瞧見崔桃的畫像,也有親戚向他問詢情況。崔茂便決定親自來開封府詢問怎麼回事,可以的話,便打算把不孝女領回去好生教導。

  崔桃聽著崔茂的敘述便知道他在避重就輕。如果事實經過真如崔茂所言的這樣簡單,她那麼乖巧優秀,即便突然離家出走,給他丟人了。這足足三年沒見,崔茂在見到她的第一個反應,不該有『失而復得』的激動麼?傷心之余的埋怨麼?

  可瞧瞧崔茂那張掛滿憤怒的臉,眼裡對她除了恨還是恨,半點淚花都看不見。他只想要揍她,想把她領回家狠狠的收拾她。

  如若不是他官員的身份,出身於名門望族,還有一雙跟自己十分相像的眼睛,崔桃真懷疑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這三點造不了假,所以這一位還真可能是她的親生父親。

  名門望族,向來家規森嚴。這離家出走可是十分丟臉的事,再加上這位父親斷然沒有護著她的意思,跟他回去,指不定過兩日就會被族裡人審判,送去沉塘了。

  那些老古板可不會講證據,所以比起崔家,崔桃還是覺得在開封府更『逍遙』些。

  可真是拄拐杖下煤窯——步步倒霉。她怎麼這麼慘呢!

  韓琦在布像懸賞的告示上,其實並未言明崔桃所犯何罪,只說是相關案件重要證人意外失憶,懸賞尋求身份。

  孟達夫妻被謀殺一案,已經判決,凶手是仇大娘伏法的消息也已經向外公布。

  之所以這樣布像懸賞,目的就是想讓崔桃的同伙敢來認人,但韓琦卻怎麼都沒想到會等來一位出身於博陵崔氏的親生父親。

  博陵崔氏自漢以來便是有名的望族,崔氏女更是前朝士子爭相求娶的對像。雖至今時有些沒落了,但仍舊根基深厚,不可小覷。崔氏如何教女,韓琦略有耳聞,簡言之,他們怎麼都不該教出崔桃這般性子的女子。

  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總會有特列,畢竟這一位當年竟敢膽大地離家出走。

  崔茂在來開封府前,已經通過在汴京的官員朋友,悄悄打聽過崔桃在開封府的情況,粗略知道崔桃牽涉孟達夫妻謀殺一案,但凶手已經伏法,跟她關系不大。

  「韓推官,不知小女所犯何事?今日下官是否可帶小女回家?」

  韓琦:「她與一樁密案有關,倒不便明說。不過有崔知州作保,倒是可以——」

  崔桃發現崔茂這這時的嘴角肌肉在繃緊,目光掃向她時竟有殺氣。

  她馬上阻止韓琦說下去,「大人當秉公執法,我嫌疑巨大,就應留在開封府等待調查。」

  對比起崔茂那雙眼,崔桃忽然覺得韓琦那雙總是愛迸射出冷漠審視目光的眼睛,頓時親切可愛起來了。

  「是麼?」韓琦笑了,故意挑眉看向崔桃。

  「是是是,當然是。」崔桃點頭搗蒜。

  一旁的崔茂本來正松口氣自己可以帶崔桃回家,忽聽崔桃的話便氣不打一處來,又聽她話裡還是叫韓琦為『大人』,更死氣得咬牙瞪向崔桃,罵她沒規矩。

  既然韓琦松口,便說明開封府這邊沒有實在證據證明崔桃有罪。有他的身份作保,肯定可以帶回崔桃。

  崔茂便再三跟韓琦保證,崔家一定會看管好崔桃,協助開封府破案。

  「大人若留下我,我保證三天之內找到令那四名被害女子裸死的凶手。」崔桃馬上跟韓琦道。

  韓琦嘴角的笑意加深,倒有些好奇這對父女之間真正發生了什麼。以至於崔桃即便失憶,都本能地想遠離崔茂,寧願在開封府做大牢,也拼命地不想回去。

  「找凶手?」崔茂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用像看瘋子一樣的眼神打量崔桃,突然爆吼,「你休要再給我丟人現眼了!」

  屋裡人都被震得一驚。

  崔桃的反應則更激烈,她被嚇得渾身劇烈哆嗦,連連後退幾步,緊貼在牆邊。她畏懼又驚恐地看著崔茂,眼裡瞬間就噙滿了淚水,整個人可憐巴巴地,像一只落湯的鵪鶉。

  「你不肯定是我親爹,哪有親爹會對孩子這麼凶的!你不是,你肯定不是!」

  屋內王釗、李遠等人見這一幕,也覺得崔茂有些過分了。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就崔娘子近日來的表現來看,她並不像壞人。即便她涉案了,或許有她自己的苦衷,若沒有涉案,那她就更無辜了。陌生人待她尚且如此,為何崔茂作為親生父親,這般凶惡?

  崔桃說著,用手臂掩面,身體順著牆下滑,最後蹲在地上哭起來。她哭得好可憐,好無助。以至於王釗、李遠等人都不禁用譴責的目光看向崔茂。

  崔茂既憤怒又尷尬,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韓琦便提議崔茂不如先回去,等一切查明再說。若崔桃無辜,如此也免得崔桃回去受家人嫌棄。若崔桃有罪,那她呆在開封府就更合適了。

  『受家人嫌棄』,這五個字扣崔茂在腦袋上,著實不舒服。崔茂張了張嘴想辯解,卻意識到自己之前對崔桃種種態度,已然讓他的任何解釋都變得無力。

  但今天無論如何,就算得罪了韓琦,他也一定要把崔桃先帶回去。

  「案件機密,暫且不會外傳,如今對外她只是開封府的重要證人。」韓琦見崔茂面色轉陰,淡淡補充一句。

  崔茂立時收了脾氣,不敢再多言了。

  這韓琦意在告訴他,現在應了,還可保全崔家的名聲。倘若他不答應,兩方爭論起來,那事情說不准就會鬧得沸沸揚揚了。

  名門望族怕什麼,最怕名聲被毀。

  崔茂無奈之下,只得多謝韓琦,細述了崔桃當年離家出走的情形,隨後就不得不離開。

  待他人一走,崔桃就把擋臉的胳膊撤下,禁不住稱贊韓琦:「大人英明。」

  「走的那個才是你大人。」韓琦見崔桃在他面前都懶得裝了,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比起他,我還是寧願大人做我大人。」崔桃嘿嘿笑道。

  「一個離家出走,一個萬般嫌惡,可見你們父女間的關系並不親厚。那你每在情急之下就禁不住喊大人,是否有點說不通?」

  人在遇到危急情況的時候,是會下意識地喊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但顯然,崔茂於崔桃而言,並不是。

  「可能——

  妾喊的大人不是指父親,是母親?」

  畢竟『大人』一詞泛指父母長輩嘛。

  韓琦:「……」

  所以她一直在喊自己娘?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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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崔桃見韓琦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終於反應過來,這比起不想當爹,韓琦更加不想當娘。

  崔桃隱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果然這預感很快成為現實了。

  「以後叫一次,省一頓飯。」韓琦冷聲道。

  崔桃:「……」

  她就知道:狗,才是這男人的本性。

  接下來韓琦又說了一句話,讓崔桃徹底明白:這男人沒有最『狗』,只有更『狗』。

  「三天之內找不到凶手,以後每天只能吃官給飯。」

  之前明明說的是開封府根據她提供的線索找到凶手,便給她每日三餐點菜的獎勵。現在條件變得更加苛刻了不說,居然限制她只能吃官給飯,連李遠送的飯她都不能吃了。

  崔桃非常詫異地望向韓琦,簡直不敢相信居然可以這樣?果然這男人『沒有最狗,只有更狗』,狗出天際了!

  行,那她非要露一手給大家長長見識了。

  崔桃當即向韓琦提出條件,緝凶這三天她的行為不能受限,她的要求府內人員必須全面配合,任由她差遣。

  韓琦允了。

  崔桃:「還有這查案可不能餓肚子,我想吃雞,炙雞、燉雞、蒸雞、涼拌雞……」以及你這個斤斤計較的鐵公雞!

  韓琦目色犀利地看一眼崔桃,終究還是抬手,示意張昌去准備。

  沒一會兒,一桌子全雞宴就在開封府的廂房內為崔桃備好了。

  來自八仙樓的送飯人,盡心為崔桃布菜完畢之後,又為她斟茶,削好一盤果子,之後便賠笑著問崔桃還有什麼需要。

  崔桃撕下一塊烤雞腿放到嘴裡,對他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但這人還不肯走,依舊笑看著崔桃。

  崔桃這才明白過來,這是等賞錢呢。宋朝的酒樓裡常會有一些稱為『廝波』的閑漢,專門來伺候客人,負責跑腿、倒茶、削水果,為的就是謀客人給一些賞錢。如今這位廝波來給她送外賣,外加布菜,服務十分周到,自應當給人家賞錢了。

  但崔桃沒錢,喊李遠幫忙又有點不太厚道,李遠家裡條件不好,一直缺錢花。喊張昌就更不可能了,他要想給早就給了。為這事兒傳話給韓琦,那就更可笑了。

  崔桃問了這位廝波的名字,叫何安,便笑對他道:「願不願意和我賭一把?」

  「賭什麼?」何安不解問。

  「你一會兒把我說的話都記住,回去跟八仙樓的茶飯量酒博士說一半,他再問你另一半的時候,跟他要兩貫錢。這錢若得了,便是你的;若得不著,你再來找我。」崔桃道。

  「兩貫錢?這麼多?」何安一聽眼睛就直了,賭一把就有機會拿到這麼多錢,當然要賭。

  他雖不知這位小娘子做什麼,但她能吃得起這麼一大桌全雞宴,想來也算是個人物。況且她人在開封府,是府衙裡的人,還怕她跑了不成?

  崔桃見何安答應了,邊吃炙雞邊對他道:「這炙雞皮色棕紅,香氣逼人,肉嫩滑多汁,很不錯。但如果在這雞肚子裡塞幾塊頻婆果就更完美了,肉有果味兒,清香解膩,果有肉香,滋味別樣。」

  接著,崔桃又喝了一口竹筍燉雞的雞湯,「湯不夠味,筍也不夠味兒。這煮過的筍若用手撕,才更容易沁入雞湯的鮮味兒,別用菜籽油,得拿雞油來炒,這雞湯才會醇香馥郁。」

  崔桃再去吃蒸雞,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蹙眉不已,「腥,這該是八仙樓裡最差的一道菜了吧。用紅糟麻椒水泡一個時辰再腌制,上鍋去蒸,火候也不行,這邊嫩,那邊老,該修一修灶台了。」

  最後是涼拌雞,這涼拌雞也是雞肉蒸熟之後拿來涼拌,自然跟蒸雞有一樣毛病,不過有拌料遮蓋,腥味而能少一點。崔桃只挑拌料的一個毛病,也是非常靈魂的一樣東西——糖。

  「就只是一點糖?」何安驚訝問。

  「可別小瞧這一點糖,加了就會把口感提升一大截,不僅會加強鹹味,還會提高鮮味。若不懂,對比嘗一下就知道了。你只管記下告訴茶飯量酒博士就是,倘若他真是個正經做飯的人,會明白。」

  崔桃說完就擺擺手,打發何安快走。她時間有限,話說多了耽誤吃。

  一炷香後,崔桃美滋滋地打了個飽嗝後,才放下筷子,緩緩地走出房間,伸了個懶腰。看自己身上這套半舊的衣裳,她略有點不滿意了。她這身衣裳並不是囚服,是那日韓琦喚她去東大街驗屍時,王釗他們怕崔桃一身囚衣扎眼,隨便找了一套普通裙裳給她穿。

  這衣裳雖然舊,也不咋好看,但終究比囚服好穿,穿上它就不想穿囚服了。

  崔桃在吃飯之前,讓王釗幫忙查一下東京地界哪裡有銅礦。

  這會兒王釗剛好查完趕回來,崔桃立刻向韓琦提出要尋找案發現場,但她得換身干淨正常的衣裳才能出門。

  在韓琦看過來的時候,崔桃趕緊揪起衣襟,給他看清楚她衣裳上的『油漬』。其實不是油,是她抹上去的水,為了多騙一套衣裳,她也算很動腦筋了。

  韓琦抬眸,盯著崔桃。

  崔桃眨眨眼,滿眼單純地問韓琦:「能換麼?」

  張昌又跑了一趟,去裁縫鋪給崔桃買了一件成衣回來。

  淺青色窄袖衫襦,是市面上常見的顏色,這一身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勞作時所穿的衣裳,比不得大袖衫來得富貴艷麗。可就這麼一件不怎麼顯眼的普通新衣,穿在崔桃身上,卻有一種雨後新綠襯桃花之美,把崔桃那張清麗的臉蛋顯得越發出挑動人了。

  崔桃換好衣裳一出來,王釗、李遠等人都不覺得眼前一亮。連對崔桃略有意見的張昌,都不禁偷偷多看了她一眼。

  「好看,多謝大——」忽見韓琦眼風一掃,崔桃及時止損,立刻改口道,「韓推官!」

  大韓推官!

  王釗等人都忍不住抿嘴憋笑,得了,韓推官又多了一個稱呼。

  一行人騎馬出了汴京後,李遠就湊到王釗身邊,示意他去看在前頭騎馬的崔桃。

  「瞧她騎術了得,你都未必追得上。」

  「大人可以。」王釗只做了口型,沒出聲,然後示意性地看向與崔桃並騎前行的韓琦。

  李遠又忍不住笑起來,直嘆他太大膽了。若被韓推官知道他拿『大人』作說辭開玩笑,一定會收拾他。

  兩個時辰後,大家便抵達了王釗所調查的銅礦所在。此處離官道較遠,遍野荒山,周圍也沒有什麼田地,可謂是『人跡罕至』了。

  「此處礦量不多,早兩年前采完了。」王釗道。

  「這裡離浚儀有多遠?」崔桃問王釗。

  因為第三名被害人就是在浚儀縣失蹤。

  王釗愣了下,撓頭想了想。

  「不到十裡。」韓琦道。

  崔桃跳下馬後,就低頭在山邊的荒草叢裡四處尋找。

  王釗等都疑惑崔桃在找什麼,突然聽崔桃叫一聲,眾人都湊過去。只見在一棵槐樹下,有三坨馬糞,兩坨不新鮮,瞧著有段日子。余下的那坨新一些,像是近兩三日才留下的。馬糞附近的荒草也有被啃過的痕跡,說明曾有馬匹在此停留過。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崔桃在找之前已經推斷出了凶手會騎馬。想想也是,如果這裡真的是真正的作案現場,那不管是活人還是屍體都很沉重,凶手必須要借助騾馬等牲畜才能遠距離運送。

  「這是血跡?」李遠指著附近草葉上的粘附的褐紅色痕跡。

  崔桃:「很像。」

  崔桃就順著這個血跡,往山上走。大家就跟在後面,李遠和另一個衙役特意用刀給韓琦開路,避免山野雜亂的樹枝傷到韓琦。

  「找到行凶現場,的確非常重要,很多線索會由此顯現。只是崔娘子如何確定這裡就會是行凶現場?」王釗實在忍不住好奇地問崔桃。

  「因為這個。」崔桃將紙包遞給王釗。

  王釗一打開,李遠等人也都湊過來看。唯獨韓琦對此不好奇,站在不遠處,環顧四周的環境。

  「這不就是那塊在受害者頭上發現的石頭渣麼?」大家紛紛道。

  「這石頭色澤碧綠,有銅。」崔桃道,「東京地界有過銅礦的只有這一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在那邊。」韓琦突然朝山北坡走。

  崔桃跟著看過去,發現北邊遠處有黃色的枝條在搖曳,是連翹花。崔桃趕緊就跟上韓琦。

  隨後大家就在礦坑附近找到了大量血跡,其中有一塊有尖尖凸起的石頭上,血跡尤其嚴重。

  「這應該就是第三名被害人在跌倒時,不小心撞到後腦的石頭。看來是個意外,凶手還沒得逞,第三名被害人就出了意外,人先死了。凶手為此惱怒,用刀刺她泄憤。之後他竟發現自己在這種血腥泄憤的境況下,可以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痛快感,故而在下一次行凶,在對付第四位被害人的時候,手法升級,變得更為凶狠殘忍。」

  王釗等人都很嘆服崔桃的分析,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又不明白她是怎麼會想到這些。

  王釗接著帶人繼續搜查,又發現了一處草棚,在裡面搜到了帶血的匕首、繩子和一套血衣。

  崔桃打量整個草棚的形狀。正常山裡的草棚一般都會搭建成三角形,只要在棚頂鋪上適量的稻草即可。但這個草棚卻不是,周圍和頂端都堆砌著很多稻草,看起來更像是草垛。

  忽有山風吹來,樹枝搖曳,發出吱吱呀呀奇怪的響聲。

  韓琦盯著草棚的後方,微微眯眼。

  崔桃則在這時從那件粗布血衣的裡面,竟然發現了三個繡字:福田院。

  崔桃趕忙拿著血衣去找韓琦,邊把繡字亮給韓琦看,邊美滋滋地笑,仿佛美食就在她眼前。

  「看,凶手找到了!以後要麻煩韓推官破費啦!」

  五百文一天用來吃飯,以宋朝的物價來說,那可是會吃得相當好。

  「小心。」

  韓琦一把抓住崔桃的胳膊,將崔桃拉倒在地。

  嗖!

  嗖!

  嗖!

  就在崔桃剛剛站過的地方,三根箭矢凌空急飛而過。


第17章

  想不到韓琦看起來清清瘦瘦的樣子,竟有蠻力,把她扯倒在地上後,他竟只是一個側身緩衝,仍然維持著站立的姿勢。

  王釗立刻帶著人,提刀朝箭矢發射的方向追查。隨後發現在草棚斜後方的大樹上,竟設有類似弓弩的裝置,細查發現這類裝置有三處,分別在三個不同的方位。觸發裝置的繩索藏在草棚附近隱秘的位置,應該是他們剛剛搜查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卻沒察覺。

  「崔娘子沒事吧?」李遠帶兩名衙役邊往這邊跑,邊問候崔桃的情況。

  崔桃正想說話,忽然感覺左手下面有點滑涼……

  這時,一條頭背深棕的大花蛇在距離崔桃三尺遠的地方,突然高昂抬頭,正對著崔桃吐信子。

  一人一蛇面面相覷。

  「啊!蛇!」崔桃尖叫。

  李遠急地加快速度往這邊跑,但他知道自己應該是來不及了。

  韓琦距離崔桃較近,他立刻拔劍,但蛇與崔桃的距離太近了,只怕他也來不及。

  「好可愛呀。」一記甜美的女聲。

  等大家定睛再看的時候,崔桃已經盤腿席地而坐,手掐著蛇頸,另一手捏著蛇身。

  可憐這條通體花紋身長足有半丈在本地頗有盛名的毒蛇——草上飛,此時此刻只能猙獰地張大嘴,毫無反抗之力地對著崔桃,並被強迫誇可愛。

  崔桃還把蛇腹翻了過來,手摸了摸它灰白色的腹部,憐惜地感慨居然是一條母蛇,懷孩子了。

  下一刻,崔桃就猛地甩手,把蛇摔在了不遠方的山石之上。那蛇遭受重擊之後,在地上掙扎的翻轉打圈,然後便一動不動了。

  李遠等人:「……」

  隨後趕過來的王釗等人更是一臉懵,茫然地問李遠:「發生什麼了?」

  「呃……」李遠努力措辭,「蛇要咬崔娘子,崔娘子便殺了它。殺……殺得好!不然,不知這禍害會咬死多少人!」

  韓琦默然收劍,對於剛才見到的那一幕,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驚訝了。

  崔桃拍拍身上的灰,活潑起身,挺驚訝地湊到韓琦跟前,先道謝,後問他:「不是說不會武麼,可剛剛瞧著韓推官好像很會?」

  「略懂。」韓琦道。

  崔桃:「……」

  合著鬧了半天,您在玩謙虛呢!

  「那韓推官的武功到什麼程度,比起王巡使如何?」多知道點消息有備無患,崔桃想順便推算一下自己在韓琦眼皮子地下逃跑的可能性有多高。

  韓琦挑眉對上崔桃的笑眼,仿佛已經看穿了崔桃的意圖。

  「你若想走,現在就可以離開。」

  「啊哈哈,我只是單純好奇而已,我可沒想走。」崔桃嘿嘿笑了笑,「我還等著韓推官出錢供我每天吃飯呢。」

  現在走,除了會被開封府通緝之外,崔家那邊怕是也不會放過她。再說現在整個東京地界都掛著她的畫像,她跑起來可太不容易了。比起躲躲藏藏,風餐露宿,自然還是坐大牢有美食的日子更好。畢竟她現在已經找到了連環凶手案的凶手,可以每天點菜吃了。

  再說,這住宿條件也不是沒有機會提升一下。

  「知道就好。」韓琦淡淡應一聲,轉頭便吩咐衙役即刻回開封府調人,全力搜捕李三。

  「李三?」王釗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有一個叫李三的跟案子有點關系。

  第四名被害人在東大街巷子的草垛裡被發現,那草垛的便屬於一名叫李三的住戶。據鄰居林莽講述,這李三從店宅務那裡租下了巷子裡的一間凶宅,如今已有十多日不見人了。

  細算起來,這頭一名被害者出現的時間就在十幾天前。

  從時間上來看,李三『失蹤』的時間確與被害人開始出現的時間相吻合了。可他為何把第四名被害人棄屍在自家的草垛裡?這豈不增加了他暴露的風險麼?

  「對了,屬下曾聽巷子裡的人提過,這李三原本是個木匠,現在好像不干了,領了一個什麼新活計,吃住都在雇主那邊,所以才不常見人。」

  李遠看著地上已經被拆下來的弓弩,越發覺得這李三像是凶手。

  「可是崔娘子並不知這些,又是如何僅憑一件血衣便斷出凶手最可能是李三?」

  李遠在看過血衣上的繡字『福田院』後,還是不解。

  「李三如今雖是坊郭客戶,但他以前卻是坊郭流民。流民住哪兒?福田院。」

  崔桃看向草棚的所在。

  「看這草棚的形狀,很像是巷子裡的那個草垛。我之前就說過,凶手之所以大費周章選擇在巷子裡的草垛棄屍,定有其特殊目的。現在看來,李三從一開始租住那間宅子的時候便有目的了。但他的目的應該一直都沒有達成,後來又受了什麼刺激,就開始泄憤殺人。」

  李遠、王釗等人之前就覺得崔桃的推斷有道理,卻又不明白道理從何而來。現在再聽,他們還是這樣覺得,但比之前那一次他們更加相信崔桃的推斷了,因為崔桃的推斷正在一步步得到證實。

  下山的時候,崔桃走得很快。她忽然想起什麼,對韓琦道:「李三有馬,以他坊郭客戶的身份,絕不可能負擔得起馬匹。」

  王釗剛好在韓琦身後,聞言笑道:「這點韓推官早已經想到了,剛才有交代下去。」

  「那就好。」崔桃笑了一下,繼續大邁步往山下衝。

  山路不好走,石頭雜草很多。崔桃沒走多遠,便跌跌撞撞起來,險些身子一歪,朝側面的山溝滾下去。

  韓琦抬手揪住崔桃後領,才算遏制住了危險。

  「穩著些,急什麼。」韓琦蹙眉訓道。

  「我在想巷子裡很可能有李三的故人,草垛女屍或許就是為了給他那位故人看。所以我想快點回屍房,想看一看前兩名被害人的屍體。」

  崔桃那雙眼,散發著晶晶亮的光芒,這種眼神她常在談及食物的時候才有,如今沒有什麼炙鴨炙雞擺在她跟前,她卻能目露此光,便知她一定有新的發現了。

  「那也該下腳穩,若摔了下去,便不是你看屍體,而是成了屍體。」

  崔桃順著韓琦的目光的往溝裡望,好家伙,坡下的溝裡竟有好幾條草上飛彼此交纏蠕動,好像正忙著繁育下一代。處在繁殖期的蛇一般都攻擊性極強,一條蛇對於崔桃來說可以算是『小可愛』,但數量多了,不過只有兩手兩腳的她,肯定應付不過來。

  「這哪裡是礦山,是蛇山吧。」崔桃默默後退,決定跟在韓琦身後走。

  王釗樂了,「還別說,這山其實就叫蛇山。」

  「不早說。」崔桃嘟囔一句,「這些蛇多可怕啊,早說我還能多做些准備。」

  王釗:「……」

  剛才也不知是誰,抓蛇殺蛇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非親眼看見剛才那一幕,此刻王釗還真可能被崔桃可憐巴巴的樣子給騙了,當她就是一名普普通通柔柔弱弱的小女子。

  一行人折返回開封府後,崔桃立刻下馬奔向屍房。

  王釗和李遠等人則用非常復雜的目光,目送崔桃遠去的背影。

  「她真出身於博陵崔家?」李遠一臉難以相信。

  「既然深州知州敢上門來認,想必錯不了。韓推官已經命人去安平調查了,明天就能徹底確認。」王釗道。

  李遠:「世家望族之女,絕無可能被教導去殺蛇、破案、驗屍、解毒……那她離家出走這三年,到底遭遇了什麼?」

  王釗搖頭,這恐怕是所有人都好奇的事。

  李遠竟不禁有些憐惜起崔桃來。這十幾年他僅學一樣功夫,都覺得苦不堪言。崔桃居然在短短三年之內學會這麼多東西,那得遭多少罪?

  崔桃在屍房裡只待了片刻功夫,便拿著四張自己手繪的畫出來,分別是眼睛、鼻子、嘴巴,還有臉龐輪廓和一顆黑痣。

  崔桃把四張紙重合,舉在陽光下給韓琦他們瞧。

  「這好像是……」李遠睜大眼,「林莽的妻子!」

  「是有點像她,我記得她嘴邊有一顆痣。」王釗回憶道。

  嘴角有痣的是第一名受害人,其臉龐輪廓與林莽妻子略有些相像,但五官模樣完全不同。

  其實細論起來,四名受害人與林莽妻子的長相都相差甚遠。林莽妻子模樣並不算好看,皮膚粗糙,年紀又大了。四名被害人則都是待嫁的年輕女子,不僅年輕皮膚好,也更漂亮些,模樣皆屬中等或中等偏上。如此便叫人很難將她們四人跟林莽妻子相關聯。

  王釗這就去林莽家,欲將其妻子鄭氏帶回開封府。

  抵達之後,正見林莽在家裡干著急。

  「她今天跟隔壁孫氏一塊去平安寺上香,可進了寺裡上香後,孫氏就找不見她了,等了會兒還以為她先回來了,結果回來才發現人不在。」

  林莽告知王釗,他之後又去了平安寺一趟,請主持師父幫忙,把平安寺裡裡外外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鄭氏。後來他又去了幾個相熟的親戚朋友家問,也都沒人見過鄭氏。

  「這會兒正琢磨著要不要報官,就見王巡使來了。求求王巡使,幫我找一找她吧!」林莽說著就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王釗只得趕緊將情況稟告給韓琦。

  那廂負責追捕李三的衙役這時也趕回來,跟韓琦回稟道:「李三如今在京外的馬場負責打雜,雇主說今早發現他人不見了,隨後清點馬匹發現少了一匹,還報了官。 」

  「莫非這李三強擄鄭氏私奔?」李遠驚訝道。

  崔桃在旁坐著,聞言搖了下頭,便喝起茶來。

  韓琦發現崔桃的異狀,知她心中有數,「你倒是悠閑。」

  「這是韓推官的案子,又不是我的案子。我現在已經完成任務,告知韓推官凶手是誰了,自然悠閑。」崔桃托著下巴,一臉悠哉道。

  「你竟不憐惜鄭氏的性命?」韓琦問。

  「那誰憐惜我的命?」崔桃反問。

  韓琦明白崔桃想談條件,輕笑了一聲,「怎知沒了你,這案子破不了。」

  「其實案子已經破了,如今就看這人質是死是活了。死了其實也不礙韓推官什麼,活了就……」崔桃點到為止,不說破。

  她瞧得出來,韓琦的格局從來不在小處,但由小見大的道理,他想必比誰都懂。

  「說。」

  「我要換個舒服點的房間,平時可在院子裡活動,最好能有個小廚房,可以做飯。如果將來我的案子涉及死罪,希望能從我現在的立功表現酌情減刑,免於受死。」崔桃馬上提出自己的條件。


第18章

  韓琦又笑了一聲,「你野心倒不小。」

  他使了眼色給張昌,張昌匆匆而去,匆匆回來,將一枚流星鏢放在桌上。

  這流星鏢鐵質剛硬,有五個鋒利的尖角,中央刻有蝠紋。

  崔桃的指尖飛鏢上的蝠紋處摩挲,隱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對你布像懸賞之後的第二日,開封府附近便有可疑人員徘徊。這枚飛鏢便是昨日傍晚張昌跟蹤其中一人,後被察覺而得。」

  「這蝠紋?」

  「地臧閣之物。」

  所以她跟地臧閣有關系?

  崔桃看著蝠紋,默然不語。

  有豐富快穿經驗的她,對這枚飛鏢給她帶來的熟悉感的判斷幾乎不會出錯,地臧閣應該跟她有深切的瓜葛。

  「無論你是天機閣還是地臧閣的人,只要涉及朝廷鹽運圖,必為死罪,輕重不過在於絞死、砍頭和凌遲的區別。」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的新嫌疑來了。

  崔桃最近努力高調地展示才華,便是希望憑著她『特殊人才』的表現能力,可以成為談判的籌碼,為自己以後大概率出現的『意外』鋪路。

  現在就是驗收成果的時候,如果此路難行,她就要認真考慮越獄的可能性了。當被通緝的過街老鼠,也總比重新成為孤魂野鬼什麼都吃不了強。

  「你未免太過高看我了,此等罪名我無權赦免。」韓琦接著道。

  崔桃緩緩吸口氣,放下手裡的飛鏢,目光希冀地看向韓琦:「答應前面的條件也行。」

  「行。」韓琦道。

  「鄭氏於李三而言非常特別,他大費周章租住那間凶宅,就是為了和鄭氏住得近些。他將第四名被害人藏匿於草垛中的行為,也是對鄭氏的提醒和警告。

  草垛和連翹花有關於倆人的過往,如果李三現在還沒有殺害鄭氏的話,他們很可能去了跟這兩者有關的地方。」

  王釗立刻想到了他們剛去的行凶現場,「但我們剛從那邊回來,並沒有遇到李三。」

  「不是那裡,那裡只是李三暫且寄托『感情』的地方。」

  崔桃話音剛落,那廂有小吏匆匆捧著案卷進門,跟韓琦稟告說案卷都找來了。

  韓琦從沒吩咐過小吏去查案卷,疑惑之際,就見崔桃飛快地從小吏那裡拿走案卷翻閱起來。

  「找到了,倆人都曾是宋州楚丘人,去問林莽鄭氏以前的家住哪兒。現在去追,或許還來得及。」崔桃道。

  王釗等立刻准備行動。崔桃在他們臨行前囑咐他們,一定要記住連翹花和草垛這兩個線索。

  王釗應承,笑著對崔桃拱一下手,隨即帶著人馬在暮色下策馬消失。

  崔桃往自己牢房折返的時候,天徹底黑了。

  她仰頭望著滿天繁星,扯起嘴角。

  「覺得蝠紋熟悉?」身後突然傳來男聲,崔桃愣了下,轉頭看見了韓琦。

  和他對視一眼之後,崔桃猶豫了下,點了頭。

  「走吧。」韓琦轉身就走。

  崔桃愣了下,馬上跟上。

  「去哪兒啊?」

  韓琦沒回應,崔桃也不管了,只要不回去坐牢,她去哪兒都不介意。

  二人出了開封府後,崔桃環顧左右,發現韓琦竟然只帶著她一人。這麼膽大?真不怕她在他眼皮子地下跑了?

  「我若不答應你的條件,你也不會袖手旁觀。」韓琦突然說道。

  果然,韓琦察覺到她提前叫人去查案卷的事了,由此推斷出她所謂的『講條件』,其實沒那麼無情。

  崔桃得意一笑,正要讓韓琦不必客氣,就聽韓琦又出聲了。

  「下不為例。」

  「啊?」

  「假傳命令。」韓琦淡淡瞟崔桃一眼。

  崔桃心虛地摸鼻子笑了笑,理了下自己額頭飄落下來的兩根碎發,乖乖地點頭表示明白。

  之後一路無言,崔桃一直保持距離地跟在韓琦身後走。

  他們走的路都是七拐八彎的小巷,路遇的人不大多。有時候,整條巷子裡黑漆漆的,就他們兩個人,靜得讓崔桃甚至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這氛圍有那麼點嚇人,崔桃甚至懷疑韓琦故意這樣帶路,對她有『先奸後殺』之嫌。不過頻頻見走在前頭的韓琦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崔桃也知道自己就是控制不住地腦補過多。

  走著走著,崔桃聽到了喧囂聲,便瞧見巷子盡頭所連通的大街燈火通明。

  崔桃抽了抽鼻子,好多香味!

  步伐快了,崔桃幾個箭步就跑到韓琦前面。出了巷口後,驚訝地看著整條街的熱鬧,崔桃這才意識到他們來到了州橋夜市!

  崔桃高興地合不攏嘴,回頭看著隨後而來的韓琦,高興喊:「大人——」

  隨即飛來的警告眼神,讓崔桃頓時全身冰冷。

  她怎麼能忘了,喊一聲大人,省一頓飯。

  今天是她破案有功,姓韓的好容易大發慈悲帶她來州橋夜市吃東西。如果因為這一聲『大人』,錯過了美好的一餐,崔桃絕對會悔死。

  「打……打人了!」小機靈鬼兒崔桃,隨手朝夜市最熱鬧的方向一指,對韓琦道,「韓推官快看,有人打人了!」

  韓琦朝著崔桃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然是沒見到有什麼在打架,他知道崔桃根本就是在彌補之前的口誤。

  「唉,這會兒不打了,果然還得和氣生財啊。」崔桃嘿嘿一笑,眼饞地看著街對面的旋煎羊白腸攤位,表示要吃。

  韓琦將錢袋遞給崔桃,讓她自己去買。

  崔桃高興得接過錢袋,就顛顛跑去付了錢要一份兒,隨後又覺得哪裡不對,又跑回來問韓琦要不要吃。

  韓琦搖頭。

  崔桃不意外地撇了下嘴,回贈給韓琦的眼神裡大有一種『你好傻錯過了金山銀山』的意思。

  崔桃將她那份兒買好之後,就捧著荷葉包裹的旋煎羊白腸回到韓琦跟前。

  旋煎羊白腸是用肥羊的大腸灌上羊血、羊肉碎和羊油而成,用細草繩分成四五寸長一截,然後放在鍋裡慢煎,伴隨著滋滋的響聲,腸身會漸漸鼓起,圓滾滾的,表面略帶焦黃,光瞧著顏色就十分誘人。

  「哇,真香啊。」崔桃深吸一口香味,恨不得把整個臉埋在旋煎羊白腸上面。

  韓琦勾了下嘴角,實在有些忍俊不禁,怎麼會有人因一個旋煎羊白腸高興成這副樣子?

  崔桃用嘴呼呼了兩下羊白腸,似乎只是像征性地吹了兩下而已,就焦急地下口,邊吃邊吸氣,以緩解嘴裡有些燙地羊白腸。

  瞧她這副樣子,實不怎麼雅觀,卻格外能勾起人的食欲。

  羊白腸在整個煎熟過的程中,香味幾乎都包裹在腸衣之內。腸衣被煎得有彈牙之處,也有焦脆之處,趁熱一口咬裂,香味瞬間從裡面爆開,混著濃郁羊肉羊油香味兒的羊血侵襲著舌尖,細細嫩嫩的噴香口感,瞬間便令人繳械投降。

  羊血有祛瘀解毒之功效,特別對於容易血虛的女子而言,偶爾吃點一羊血血補身,極有好處。

  崔桃嘴饞地又要了第二份兒,吃完之後,有兩根手指沾油了,她在包裹羊腸的荷葉上蹭了蹭,還是沒擦干淨。崔桃干脆就把這兩根手指翹起來。

  韓琦無奈地掏出一方白絲帕遞給崔桃。

  崔桃也不客氣,擦干淨手後,又跟韓琦點菜說自己要吃哪幾樣,韓琦隨她去買,他則就站在原地等她。

  雖說崔桃在吃美食的時候總容易掉智商,但這會兒已經這麼明顯了,她還察覺不出奇怪就是傻子了。崔桃隨後便指向更遠的地方——八仙樓,對韓琦表示,她又想吃八仙樓的炙雞了。

  韓琦依舊點頭允他去買,他則還是負手站在巷口僻靜的角落,巋然不動。月色白袍襯得他有幾分縹緲,明明離塵世煙火這樣近,到他這裡卻全然隔絕了,真仿佛是一只氣飄然卓絕的仙鶴,矗立於一群咯咯噠噠、嘰嘰喳喳又灰蓬蓬的野山雞群之中。

  簡單總結來說,就是他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不適合逛夜市的氣質。

  崔桃回身淹沒在人群之中,她在走到八仙樓門口的時候,忽有一年輕男子迎來,萬般熱情地邀請她入內。

  「哎呦,小娘子來了!」

  崔桃定睛看清來人長相,忍不住笑了,這人正是上午給她送過餐的廝波何安。

  「小娘子今兒晚上想吃些什麼,小人請客。」何安討好地說道。

  「你請客?」崔桃驚訝看他。

  何安嘿嘿笑道:「我照小娘子的吩咐把話學給博士了,他起初聽我講一半還挺生氣,把我打發走了,誰知沒多久他又把我找回去,問小娘子還說些什麼。我就按照小娘子的吩咐,跟她要了兩貫錢,他還真給了。

  多謝小娘子關照,讓小人得了這麼多錢。那博士還說了,小娘子若還有別的話提攜,再多給些銀子也不算什麼。」

  崔桃觀察樓裡人來人往,對於何安的話過耳不聞,只問他:「這八仙樓除了正門後門,可還有別的出口?」

  「有啊,西邊有柴垛,爬過去一翻牆就是西巷。若從正門或後門繞路的話,要多走半炷香的時間呢。」

  何安說完,問崔桃是不是要去西巷,他可以幫忙帶路,只要她回頭能像之前那樣再品幾道八仙樓的菜就行了。

  崔桃猶豫了下,對何安笑道:「不過隨口問問,我今天只想買一只炙雞。」

  何安應承,沒一會兒就將一只包好的炙雞遞給崔桃。崔桃要付錢,何安卻堅持不用,擺明了就是要賣崔桃一個人情。

  崔桃也不扭捏,道了謝後,就匆匆折返回韓琦的跟前。

  回去的路上,崔桃問韓琦:「韓推官怎麼百忙之中親自帶我來夜市?讓張昌來就好了呀。」

  「他有事。」

  崔桃:「那也可以是別人,哪能勞駕韓推官陪一個囚犯去吃飯,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是麼。」韓琦笑了一聲,見崔桃頻頻點頭,接著道,「吃東西的時候倒沒見你不好意思。」

  崔桃不說話了,低頭繼續走。

  「怎麼不逃?」韓琦突然問。

  「啊?逃什麼?」崔桃故作茫然地望向韓琦。

  韓琦收回目光,沒再說話。待二人行要至開封府後門時,崔桃遠遠就看見李遠等人候在門口處接應,而且他們這些人都穿著便服。

  姓韓的果然在試她,放餌釣魚?引蛇出洞?考驗忠心?

  「免死的事,我會考慮。」在崔桃要被李遠等帶回開封府的時候,韓琦突然說道。

  崔桃沒回頭,垂著眸子啪嗒啪嗒地掉了兩滴眼淚,就默不作聲地跟著李遠他們進門了。

  韓琦眼看著她人影消失,也未見向來活潑的崔桃回應他一言,不知為何心裡竟隱約有一絲缺失感。

  崔桃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片刻後,她消沉嚴肅的臉終於繃不住了,噗嗤笑了一聲。

  韓琦,你鬥不過我的。


第19章

  不怕多干活,就怕白干活。

  崔桃不愁自己會有卓越的立功表現,愁的是沒人幫她說話。

  韓琦有『片紙落去四名丞相』的口才,如今能得他一句承諾,讓人再放心不過,所以今晚崔桃很是美美地睡上了一覺。

  可惜她沒能睡到日上三竿,大清早就被李才急促的敲門聲給吵醒了。

  「崔娘子,人抓回來了!」李才貼著門講話,語調有幾分興奮,「想不到崔娘子這樣厲害,全都被你說著了!王巡使在李三的老家沒搜到人,就問了村民連翹和草垛的事。那村子附近還真有一座山長滿連翹,山附近是稻田,許多稻草無處堆放,村民們就會把草垛堆在山根底下。王巡使便帶人去了那地方搜,果然拿到人了,如今剛把他們帶回開封府。」

  崔桃睡眼朦朧地坐起身,緩了半晌,才懶怠地打個哈欠,下床伸伸懶腰,扎馬步。

  「崔娘子?」李才在門外高興地等了半晌,沒聽到屋子裡有動靜,再敲了敲門。

  「知道了。」崔桃有點奇怪李才的態度怎麼變化這麼快,前兩天他看自己的眼神還冷嘲熱諷的,好似把她當成必須除掉的臭蟲一般。

  「崔娘子,你這次可是幫著開封府破了一樁大案。被李三殺害的第四名被害人,跟我家鄰居還掛著點親戚。一家子人昨天晚上特意跑來求我和我大哥,盼著我們兄弟能幫忙早點找到凶手。他們哭得太傷心了,癱在地上扶都扶不起來,太可憐了。」

  「想不到你還挺善良的。」崔桃換個動作繼續練,隨口應和一句。

  「只善良有什麼用,可惜我沒有崔娘子有的能耐,幫不上他們。」李才隨即向崔桃道歉,「以前我對崔娘子態度不好,怪我眼拙,見識淺薄,今天在這給崔娘子賠個不是。」

  「跟個囚犯賠不是,你也不怕傳出去丟臉?」崔桃半開玩笑地問。

  其實她從沒介意過李才對她的態度,不光李才,很多衙役對她都有鄙夷之色。但這也不能怪人家,畢竟她是囚犯,犯罪之人遭他人鄙夷嫌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李才聞言更加不好意思了,笑著再次給崔桃賠罪,「當初我大哥說崔娘子不像是壞人的時候,我還不信,但現在我也覺得崔娘子不像是壞人。」

  「那可不見得,畢竟我失憶了。」

  「至少失憶後的崔娘子是個好人,在助我們開封府懲惡揚善!」李才意氣奮發道。

  崔桃禁不住又笑,她發現李遠李才兄弟其實很像,骨子裡都是憨憨的。倒也不能說他們兄弟傻,眼光還是很准的,現在的她確實不是壞人。

  崔桃轉轉眼珠兒,湊到門邊問李才:「對了,開封府內可有什麼不起眼的小院子,適合我住?」

  李才認真想了想,「府西邊有一荒院挺好,房間朝陽,地方僻靜,有花有草的,正好自帶一間小廚房,我覺得很適合崔娘子。」

  崔桃眸中飛揚出神采,湊到門邊跟李才打商量道:「我看你也是個有抱負的人,不甘心一輩子做獄卒吧?」

  李才紅了臉,「崔娘子怎麼看出來的?」

  「看你現在對我的態度轉變,便知道你不是一塊木頭。」崔桃讓李才湊門邊近一點,「要不咱麼打個商量怎麼樣?一會兒韓推官如果還沒想起我住處的事兒,你問他一嘴,順便提一下你剛才說的院子。如果我能成功住進去,便教你破案,如何?」

  想到自家大哥一家因為崔桃隨口說的幾個做豆腐的方子,生意有了起色,日子漸漸好過了。王巡使因為崔桃的解毒,撿了一條命回來。開封府的案子也因為崔桃,得以及時破獲,救回人質。

  她雖是一名囚犯,卻也是一位有能耐的高人,跟她拜師學藝不可恥。

  李才想明白這些後,立刻答應了崔桃。

  崔桃再囑咐李才幾句,教他如何挑選時機,如何表現自然,不要露出馬腳。

  「這次就算是你拜師前的考驗,如果被韓推官知道是我指使你干的,那我們可都玩完了。」

  李才一一應承,謹記崔桃所有的囑咐。

  韓琦花了大半天的時間開堂審案,將李三的案子進行了結。

  因為被抓了現行,整個堂審過程,李三對於自己的犯案過程和作案動機供認不諱。

  李三與鄭氏原本都是宋州楚丘縣華二村人,倆人自小相識,至十三四歲的年紀,情竇初開,互許情意。李三本欲跟鄭家提親,不想李父嗜賭,將所以家產全輸了。李母跑了,李父慘遭毒打,重傷後病死。李三為躲避追債,只得遠走他鄉,後拜師學了木匠手藝。

  李三一直難忘與鄭氏的感情,在苦學了八年手藝之後,輾轉打聽,得知鄭氏嫁到汴京,便來到了汴京找鄭氏,想跟鄭氏恢復舊情。

  鄭氏早已為人婦,為人母,又豈會隨便舍家跟李三私奔。但她又恨自己現在的丈夫林莽沒出息,掙錢少不說,還從不知冷知熱地心疼她,令她心裡頗有怨念。所以李三來找她的時候,鄭氏沒有一口回絕李三,而是質問李三可有錢私奔,她斷然不想在吃苦了。

  李三便決定扎根京城,沒日沒夜地賺錢攢錢,就為了帶鄭氏走。他還特意租住了距離鄭氏較近的房子,為了就是在每日僅有的閑暇時間,能夠看到鄭氏,以解相思之苦。

  至這月月初,李三攢足了鄭氏需要的錢財數目,他高興地告訴鄭氏,他攢足了錢,他們可以一起私奔了。他甚至為此辭去了原來的木匠活計,特意去了京外的馬場打雜。這樣他就可以偷兩匹馬出來,跟鄭氏一起逃得很遠,讓她的丈夫再也找不到她。

  這一次,鄭氏卻徹底拒絕了李三。

  因為到最後真要做選擇的時候,鄭氏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其實更在乎自己現在的丈夫,也舍不下自己的孩子。鄭氏便跟李三道明自己的心意,還打發李三最好離他們一家人遠一點,以後不必再見。

  李三傷心氣憤不已,他憤怒地跑去蛇山,他偷偷搭建草棚的地方,好一頓發泄。這裡本來是他打算給鄭氏驚喜的地方,有連翹花,有草垛,一如當初他們年少時悄悄私會的場景。多少個日日夜夜,他都在幻想著跟鄭氏重現當初的光景。

  李三稍微冷靜下來後,折返回馬場做工,但心裡仍有無限的怨憎和不甘心無處發泄。時間越久,他越覺得憋氣,恨鄭氏背叛了自己,辜負了他的真心。他恨不得去掐死鄭氏,但他知道自己對鄭氏的愛意仍在,所以又沒膽量去下這個手。

  三日後,馬場裡突然有一匹掙脫韁繩跑了。李三在追馬的時候,路遇了一名嘴角有痣臉龐輪廓肖像鄭氏的女子,他便移不開眼了,死死地盯著那名女子。

  長久以來的忍耐終於無法控制,欲望像決堤的洪水頃刻間宣泄。李三猛地撲向了那名女子,待把人弄暈了之後,李三就扛著這女子去了蛇山的草棚裡。這時女子剛好醒來,李才慌忙之下就掐著她的脖子泄欲,事畢之後,他竟突然有一種好似報復了鄭氏的舒爽感。

  李三在棄屍第一名死者之後,惶惶不安了幾日,隨後他發現一切都相安無事,而且上次泄欲後的那種感覺,竟讓他越來越回味無窮,念念不忘。後來他得空,便會偷偷騎著馬在外閑逛,路上得見有些地方相像鄭氏的女子,他便禁不住又起了衝動,悄悄跟上。

  村裡的女人都要干粗活的,常有單獨去田裡送飯、洗衣或上山采菜的時候。李三便伺機等候其單獨出門的時候,將人打暈擄走,用同樣的手法侵害了第二名死者。

  到第三名死者這裡,卻卻發生了意外。第三名死者掙脫了李三的控制,在李三追她之時,竟失足一頭磕死了。李三怒於自己沒能成功宣泄,卻又不願再忍耐了,因為他忍耐得已經夠久了,他再也不想再憋著了,便是死他也不會放過她,而且更要懲罰她……

  再對第三名死者的屍體實施殘忍暴行之後,李三覺得自己變得強大了,立刻找了第四名被害人來證明自己的能耐。他以更加凶殘的方式泄欲後,覺得自己是時候去警告鄭氏,讓她明白自己不好惹。擺在鄭氏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跟他私奔,否則便是死!

  這之後,他便把屍體藏在家中草垛,來警告鄭氏。不想鄭氏根本毫無察覺,這令李三更加生氣,這說明鄭氏早就忘了他們當年的情意。李三便忍無可忍,直接動手擄走了鄭氏,帶她回到當初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地方……

  韓琦在審理中發現,李三的整個作案過程幾乎都符合崔桃當初的分析,可以說精准到令人驚駭的地步。

  雖不知她到底從何學來的這等能耐,但不可否認她確實有異才,比他之前認為的還要更有才華。

  這樣的人如果被處死,出於惜才的角度,韓琦也會覺得惋惜。更何況這些天通過對崔桃的觀察和了解,韓琦覺得她雖然聰明機敏,但性子純一,並無邪念,缺點大概只有貪吃了。不過有缺點是好事,如此才好控制。

  韓琦去見了包拯。

  「聽說你破了一樁大案!」包拯一見他進門便笑道。

  韓琦遞上審案結果,順便告知包拯,此次破案崔桃起到了關鍵作用。

  包拯點頭,「可以記一功,待她的罪名定下,我們再酌情處置。」

  「屬下允諾會給她換個住處。」

  得知崔桃可以在新院子裡自由活動,包拯微微蹙眉:「這丫頭能耐不少,誰也難保她何時會恢復記憶,這一旦出了事——」

  「屬下願為她作保。」韓琦聲音斯文,卻語氣堅決。

  「喲,看來稚圭兄對我的表妹很特別啊。」

  一名青袍男子掀起簾子,從裡屋走了出來,他面容冷峻,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身後則跟著一名隨從,手裡正拿著一件被茶水打濕的衣袍。


第20章

  自從崔茂上門認崔桃後,韓琦便讓人徹查了崔家的情況及人員關系。

  呂公弼跟崔桃之間的表親關系,他自然知情。

  崔家為根基深厚的名門望族,與之沾親帶故的顯貴不在少數。韓琦本來挺好奇,在崔茂走後,還會有什麼人會來尋崔桃。考慮過許多人,倒是沒有想到作為表親的呂公弼會親自上門,甚至直接找到了包拯。

  呂公弼為當朝宰相呂夷簡次子,有身份無官爵,倒是很適合在這種敏感的時候出面。

  「倒也可以換寶臣兄來。」韓琦故意出此言,試探呂公弼。

  呂公弼冷冷道:「我保她作甚?她作奸犯科,為崔家蒙羞,活該有此下場。家父說了,不求寬宥,只求包府尹能給崔家一個薄面,令此等醜事不必過分宣揚。」

  包拯點點頭,對於呂相公不摻和開封府案子的行為很是贊許,而對於崔桃的身份,開封府本也沒有過分宣揚的意思。

  「稚圭啊,替我好生招待寶臣。」包拯說罷便匆匆去了。現在還不到他親自出馬的時候,先讓兩個年輕人過過招。

  「你為何要保她?」呂公弼立刻質問韓琦。

  韓琦笑了一聲,沒回答呂公弼,卻也相當於回答了。他決定保就保了,至於緣由呂公弼在裡屋更衣的時候應該都聽到了,便是沒聽到,憑他們呂家的地位,想打聽些事輕而易舉。

  「走吧。」韓琦帶路先行。

  呂公弼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跟著韓琦來到府西一處院落前。

  這地方挺偏僻,倒也安靜,呂公弼仰頭看了眼匾額,竟叫 「荒院」。

  忽一陣輕風拂過,院內有淡淡的蔥香味兒飄出,味道隨之越來越濃郁,還摻雜著鮮香。這會兒已經快到晚飯的時候了,聞這著味兒便很容易讓人覺得肚餓難耐。

  呂公弼狐疑地看向韓琦,他本以為韓琦會帶他去大牢見崔桃,卻不解他為何把帶他來這地方。正欲質問,卻見院門突然打開了,倆衙役謙卑地對韓琦行禮問好。

  院子裡有花有草,景色靜好,唯有西邊一間房子裡傳出叮當滋啦的做飯聲。

  崔桃聽到動靜,手舉著木勺,從小廚房的窗戶伸出頭來。

  「韓推官來啦?我正在做蔥油拌面。」

  她聲音歡快,笑容明澈干淨,容顏一如當初清麗無暇。便是頭罩著巾帕,此刻煙火氣息濃了,凡俗了,神仙見了怕也願意為她剔除仙骨,與其共在塵世間沉淪。

  呂公弼死死地盯著崔桃那張臉,身後的手攥成了拳頭。

  韓琦側眸瞟了一眼呂公弼,觀察到他兩腮的肉繃緊,似乎正在咬牙。看來呂公弼跟崔桃之間有點過往,也算沒白帶他來此。

  崔桃自然注意到韓琦多帶了一個人來,卻只是匆匆打量一眼呂公弼。有姿有容,一雙寒目襯得他冷峻異常,渾身上下不論是衣、靴、腰帶還是佩玉都價值不菲,想來出身極好。

  論容貌和清貴氣質他都不如韓琦,但論陰冷戾氣他可是遠遠占在上風。

  崔桃忙轉身,給鍋裡的蔥油加料添湯。

  等把鍋蓋蓋好了,她才從屋子裡急忙跑出來。

  呂公弼的眼睛從始至終都盯著崔桃所在的方向,拳頭越攥越緊。他眼裡盛滿怒氣,似乎隨時會薄而出去索人性命,扒皮抽筋碾肉剔骨的那種索命。

  崔桃摘掉頭上圍著的方巾,墨發如瀑布一般瞬間散落在肩頭,顯得她容顏越發明艷柔美。她歡快地走到韓琦跟前見禮,幾縷發絲隨風飛揚,平添飄逸之感,半點不落俗。

  韓琦見崔桃此狀,不禁想起昨日送她回開封府時她情緒低落的樣子。她這人是忘性大?還是容易開心?

  「這位是你的表兄。」韓琦淡聲介紹道。

  崔桃這才再去看一眼呂公弼,用陌生的眼神細致打量他。

  雖然已經知道崔桃失憶的情況,呂公弼還是有些忍耐不住,盯著崔桃的眼神兒越發陰冷,索命的氛圍再度加強。

  崔桃聽韓琦簡單介紹了呂公弼的情況,便很高興地給呂公弼見禮,歪頭挑眉問他:「表兄是來救我出去的麼?」

  目光裡充滿希冀,眼底清清澈澈,盛滿了單純的懇求。

  呂公弼盯著崔桃看了許久,背在身後握拳的手微微發抖了一下。驀地,他嗤笑了一聲,聲音蕭肅,冷到沒有溫度。

  「對,來看你。」

  來看你死沒死,好給你收屍。

  「真想不到我姨父竟然是當朝相公!」崔桃高興道,隨即笑問呂公弼她姨父姨母身體可好,又一次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救她出去。

  呂公弼凝視著滿臉天真爛漫且提出愚蠢問題的崔桃,嘴角譏諷的冷笑更甚。他本以為她會羞於見她,即便失憶了,她也該清楚自己的處境,愧不敢見他。

  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她像個懵懂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一般,更不知羞恥為何,居然還妄想著他能救她出去。

  呂公弼已經不想回答崔桃任何問題了,甚至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冷冷拂袖而去。

  韓琦看一眼崔桃,隨即跟上呂公弼。有些情況,他還要從呂公弼口中了解。

  崔桃無奈地聳了聳肩,踮腳確定倆人離開之後,她趕緊撒跑回廚房,掀開鍋蓋瞧裡頭的湯。

  還好,還好,及時把人趕走了,沒糊鍋。

  那個呂公弼一看就不是善茬,像是來找她算賬的。崔桃可不大喜歡我方全然空白,對方全馬力輸出的狀態,走了最好不過。

  崔桃用木勺攪了攪鍋裡的湯汁,又將蝦仁加了進去。隨著沸騰的蒸汽,更濃郁的香味兒飄了出來。

  熬蔥油,顧名思義,蔥香味兒一定要濃郁才算成功。雪白的豬油在鍋裡剛化開的時候,就要趁著又不太熱的時候入蔥白,待把蔥白熬得焦黃枯干了,撈出來,再下蔥葉繼續熬,等到把所有蔥葉都熬干之後,然後再放醬油、鹽、糖和雞湯熬煮。最後要起鍋的時候再下蝦仁,一定不能煮太久,否則蝦仁就不嫩了。

  崔桃吃蔥油拌面的時候喜歡加蛋,將雞蛋攪碎後加少許澱粉,攤成薄薄的金黃色蛋餅,再將蛋餅切細絲,搭配在面上一起攪拌,最後拌勻了,再加蔥花、芫荽和芝麻,一盤香噴噴的蔥油拌面就算是成品了。

  再來一盤涼拌糖醋紅蘿蔔,搭配蔥油拌面一起吃,剛剛好。

  崔桃把飯菜端回屋的時候,負責守衛的李才和另一名衙役見狀,不禁眼神都直了,下意識地咽口水。真不是他們嘴饞,實在是崔娘子弄出的蔥油味兒太香,竟比別人家的燉肉都香。

  「要不要吃?也可以給你們做一份。」崔桃道。

  李才忙搖頭:「多謝崔娘子,我們正當值呢,斷然不能亂吃東西。不過崔娘子可否將做法告訴我,回頭我讓嫂子給我做。」

  崔桃悄悄給李才打了個眼色,表示沒問題,這些都是小事情。

  李才嘿嘿笑起來,曉得自己幫崔娘子成功入住了這處院子,崔娘子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想到自己以後會從崔娘子身上學到很多技能,李才心裡就更加抑制不住地雀躍。

  「寶臣兄對崔氏似乎頗有怨憎。」韓琦見呂公弼越走越快,便率先停下腳步。

  呂公弼聞言也停了下來,猛地轉身。

  「我正倒要問你,開封府可還是斷獄公正的開封府?哪有審犯人,卻把犯人當客人一般招待的?她既與鹽運圖有關,便該是死罪,當坐死牢。」

  「尚未定罪,且協助破案有功,此般待遇,倒不過分。」

  呂公弼嗤笑:「是啊,有稚圭兄這樣的人物為她作保,她自然在開封府吃得開。奉勸稚圭兄一句,別因她徇私枉法,此女不值。」

  「她負了你?」韓琦直截了當。

  呂公弼像是剛從捕獸夾裡掙脫出來的野獸再次被戳了傷處,狠狠地看一眼韓琦,轉身就走。

  韓琦望著呂公弼的背影,輕笑一聲。回身之際,卻見包拯就站在不遠處,也在張望呂公弼離開的背影。

  「問出什麼沒有?」包拯問。

  「這崔氏倒有些意思,令宰相家的二公子至今對她念念不忘。」

  包拯驚訝地挑眉,「念念不忘?」

  剛才呂公弼的表現大家都看得清楚,氣憤得很,似乎恨不得讓崔桃當場去死。

  「愛之深,恨之切。」韓琦道。

  包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囑咐韓琦還是要多留心,謹慎為上。別大魚沒釣上來,先讓小魚溜了。

  「下官謹記。」

  ……

  韓琦來看崔桃的時候,崔桃正吸溜最後一口蔥油面條,粉嫩的櫻唇上掛著棕紅色湯汁正閃閃發亮。

  任誰見她此狀,只怕度難以想像她竟出身名門。

  崔桃忙用帕子擦了擦嘴,對韓琦笑了下。

  「你倒是胃口好。」

  言外之意:你表兄突然來了,又是麻那番氣勢洶洶的樣子,你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不記得了嘛,愁也沒用。」

  都死過那麼多年了,又快穿經歷了無數輪回,很多事崔桃早就看淡了。沒記憶就是沒記憶,做無謂的糾結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便不如享受當下,去一口一口地品嘗美食來得實在。

  「你二表兄與你可能有舊情,不肯表露太多。一會兒帶你去見你三表兄,呂公孺。」

  「好啊,不是吃飯的時候見人再好不過。」崔桃順嘴應道。

  韓琦瞬間聽懂出崔桃的話外音,合著剛才她竟嫌棄他在吃飯的時候帶呂公弼見她?

  由此不禁聯想,崔桃剛才那一番傻乎乎的表現,莫不是為了趁熱吃蔥油拌面,所以故意趕客?

  韓琦緩吸一口氣,以重新的眼光打量崔桃。

  崔桃意識到自己失言,盈著滿眼笑意,對韓琦拍馬屁道:「韓推官比起我那凶巴巴的二表兄可英俊太多了,還比他有才。聽說二表兄年長韓推官一歲呢,至今卻還沒考出個進士來,不大行的樣子。」

  韓琦怔了下,隨即想到呂公弼警告自己的話,『此女不值』。可是因她擅花言巧語騙人真心?

  崔桃嘻笑之際,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她突然沉下臉來,看著灑落在桌上茶葉狀態。崔桃抬首掐算一番,蹙眉問韓琦,能不能別在今天出門去見呂公孺。

  「緣由?」

  崔桃朗聲道:「我掐指一算,今晚出門,必有血光之災。」

  韓琦:「……」

  黃昏時,他們還是出門了。

  別無他故,因為韓琦不信邪。

  崔桃換了身男裝,一副侍從模樣打扮,和王釗一起跟著韓琦出了開封府。

  三人剛下石階,走了幾步遠,忽有一人影衝上來,在韓琦跟前撲通跪下,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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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崔桃立刻躲遠,閃到王釗身後,似乎生怕有『血光之災』應驗在她身上。

  「求韓推官再給小人一次機會,讓小人留在開封府。不管小人身上有什麼毛病,小人都願意改。」

  崔桃探出頭來,認出說話的男子正是曾經的府衙大夫錢同順。聽說在上次她給王釗解毒的時候,孫志久和錢同順因『瞽言妄舉』而被辭退。如今他這是想懇請韓琦把差事還給他?

  韓琦輕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錢同順,便繞過他,徐徐地邁著步子走了。

  錢同順見狀,踉蹌起身要去追韓琦,被王釗的胳膊擋住了前路。

  「奉勸錢大夫識趣點,衝撞朝廷命官,可是要下獄坐牢的。」

  「誰沒見識淺薄的時候?小人改了就是,韓推官何苦把小人和孫大夫逼至如此境地!」錢同順不甘心地對著韓琦的背影喊道。

  韓琦仍沒理會他,接過張昌牽來的馬,騎了上去。崔桃瞄一眼淚涕橫流的錢同順,飛速地跟上韓琦,也騎上馬。

  王釗喊來兩名守衛,命他們將錢同順送回家。

  往八仙樓去的路上,崔桃偷瞄了兩眼韓琦,本想看看這人有多『無情』,但看著看著就變成純粹地欣賞了。崔桃不禁想起杜甫的「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又想到了《汾沮洳》的「美無度,美如英,美如玉」……

  頂著這麼一張集天地靈秀的俊臉,別說耍什麼冷淡無情了,連行凶的資本都有。

  論高顏值的可怕性。

  至八仙樓前,韓琦利落地下馬,對崔桃勾了勾手指。

  崔桃立刻顛顛地來了。

  「去點菜,雅間三號房。」韓琦說罷,便帶著王釗先進了八仙樓。

  崔桃特高興地應承,點菜可是她最喜歡干的活兒了。

  崔桃進門便喊來何安,令其直接帶自己去廚房。什麼菜好不好,可不能光聽人說,要親自去聞一聞、看一看才知道。

  何安早想把崔桃引薦給茶飯量酒博士,今兒得機會,求之不得,趕緊把崔桃帶到廚房。

  八仙樓的茶飯量酒博士叫周勝,既是負責做飯的廚子,也是這酒樓的老板。酒樓是他跟自家大哥一起開的產業。

  崔桃背著手查看過所有菜色後,點了烙潤鳩子、酒醋蹄酥片、燕魚干、芙蓉餅、荷葉餅、五味杏酪鵝等。當然也少不了上次她點過的炙雞、春筍燉雞,這些菜周勝都根據崔桃的提議改掉了缺點,味道堪稱完美。

  周勝將一個大錦袋雙手奉給崔桃:「這是小人感謝崔娘子指點的酬金,若今日能再得崔娘子指點,小人還有孝敬。」

  崔桃也不客氣,接了錢袋之後,就掂量了一下分量。很重,少說有十貫錢。要知道一個縣令的月俸也不過十二貫,周勝給她的錢可不算少,看來周勝確實是個聰明的生意人,會做長遠的打算。

  「不錯。」

  崔桃讓周勝且等著,等把今天的菜品完了,她會好生說說。

  周勝連忙再次道謝,又表示今天的菜他請客。

  「別,今兒可不是我付錢,你正常收便是,還可以多收點。」

  崔桃到三號雅間門前時,聽到裡邊有吵鬧的說話聲。

  韓琦和王釗不可能這樣說話,想來是她的三表兄呂公孺來了。

  推門入內,便看見一名長著娃娃臉年輕男子,正催問韓琦人在哪兒。他聽到開門聲後,立刻就抬起頭,跟崔桃四目相對,接著就把眼睛瞪得溜圓。

  呂公孺三兩步近前,驚訝地上下打量崔桃,「真是你!你怎麼這副打扮?」

  「便於出來見你。」崔桃也打量起呂公孺這一驚一乍的表情。

  「這三年你都在哪兒?當初為什麼要離家?你可知你走後,崔家上下為你都鬧成什麼樣子?姨母她差點為你哭瞎了眼!二哥他也——」

  呂公孺忽然意識到屋子裡還有韓琦等人在,趕緊咳嗽了兩聲,及時把話止住。

  他隨即見崔桃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忍不住繼續問:「你真失憶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那我是誰你其實也不知道?」

  崔桃搖了搖頭,「所以還要麻煩三表兄幫忙,講講我的過去,或許我就能想起來了。」

  「各位客官,菜來了!」

  片刻的工夫,何安笑著把一桌子菜安排好了。

  作為廝波,最不能缺的就是眼力見,這雅間裡有兩位一瞧就知身份尊貴,不喜外人伺候。何安特意跟崔桃點頭打了招呼,便很識趣兒地退下去了。

  滿桌子香噴噴的菜肴等著她吃,崔桃當然不會客氣,提著大錢袋子落坐,便起了筷子。

  王釗從崔桃剛才進門的時候,就發現她手裡多了一樣東西,便問她是何物。

  「噢,店老板給我的賞錢。」崔桃說完就夾了一塊蹄酥片送入口中。

  余下三人面面相覷。

  去點菜竟能得賞錢?照道理就算給錢,也該是客人給店家賞錢才對。

  韓琦能猜出七八分來,便默然飲茶。王釗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發生崔娘子身上的事,再稀奇也不能算稀奇了。

  呂公孺卻不知道崔桃的能耐,非要追問緣故,得了解釋之後,好一頓唏噓驚訝,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崔桃。

  再見崔桃吃飯的樣子,他更驚訝了,瞪圓的眼睛就沒休息過。

  「你真的變了好多。」呂公孺不禁感慨,「以前的你就是正經規矩的大家閨秀,一言一行都頗為端莊內斂。別說這副粗糙的打扮了,更不要說你這副狼吞虎咽吃飯的樣子了,那會兒你連笑從來都只是嘴角輕輕抿一下,還要用團扇遮擋才行,再溫婉恬靜不過。」

  崔桃點點頭,示意呂公孺繼續說。她則又夾了一塊蹄酥片送入口中,大力咀嚼。

  王釗則趁機給呂公孺斟酒,讓他也喝兩杯。

  幾杯酒下肚之後,呂公孺的臉微紅,話更多,也更放得開了,開始頻繁地質問崔桃。

  「這三年你在外到底干了什麼?為何會跟朝廷的鹽運圖有關?我真鬧不懂,你一個好好的名門閨秀,干什麼非跑到外面去風餐露宿,還跟江湖人扯上了關系?你知道你給家裡丟了多大的臉麼?害我二哥這三年郁郁寡歡,府裡頭連個『桃』字都不敢提,甚至連家裡的桃樹都給砍光了。」

  崔桃聽到這裡終於不再繼續吃了,直接問呂公孺:「我跟你二哥可曾定過親?」

  「沒有。」

  當然沒有,如果有的話,韓琦的人早就調查出來了。

  「那我們之間也必然不會有舊情。」崔桃說這話時,特意瞟向韓琦,似乎在譴責他之前的用詞不當。

  「這……」呂公孺突然反問,「你怎麼知道你們沒舊情?你不是失憶了麼?」

  「既如你所言,我原本是正經規矩的大家閨秀,又怎會隨便越矩跟你二哥有私情?崔家也是根基深厚名門望族了,家風甚嚴,我在家的時候身邊的丫鬟婆子想必不在少數。怎麼想,我們之間都不像有什麼的樣子。」

  崔桃說罷,夾了一塊炙雞翅送進嘴裡,嚼兩下就輕松地吐出兩根骨頭來。

  「你們當然不可能有私情,可你若不逃走,如今你跟我二哥的婚事早就成了!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二嫂,指不定還會給我生個小侄兒出來玩兒呢。」呂公孺因崔桃的句句緊逼,急得把話都說了出來。

  「既然沒成,那就誰都不欠誰。我不指望他對我有多好,但請別在我落難的時候對我落井下石。」

  白天的時候,呂公弼對韓琦說的話,李才都悄悄學給她了。那個呂公弼居然嫌開封府給她提供的住宿環境好?殊不知她通過多少努力,才換來今天的日子。敢擋她享福者,『殺』無赦!

  「你……」

  「你……」

  呂公孺想反駁崔桃,畢竟這些年他親眼看著二哥是如何因為她而深陷痛苦,他本來最替二哥抱不平。可如今聽崔桃的解釋後,他卻發現自己竟沒正經道理就去反駁崔桃。

  確實,親事未定,似乎真是他二哥在一廂情願?而且聽她的意思,二哥白天在開封府的時候好像還有點不厚道,對她落井下石了?呂公孺更覺得理虧,沒法反駁了。

  「講講我當初離家出走的情況。」崔桃見呂公孺勢弱,直接硬氣地命令他。

  呂公孺立刻乖乖地講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三年前的寒食節,你與四房堂妹崔九娘結伴去蒼岩山踏青,爬到半山腰的清福寺,便一同去上香。後來你突然說腹痛,人一去不返了。崔九娘忙去找你,發現你的兩名小丫鬟被打暈在淨房外,崔九娘嚇得以為你被劫持,忙求了寺院住持,也通知家中人,大家漫山遍野找你一整天卻也找不見。後來還是你的丫鬟,發現你把這些年攢下的金銀首飾和錢都帶走了,大家這才知道你不是被擄走,而是早就謀劃著要離家出走。」

  崔桃聽完這些,只覺得嘴裡吃的第二個雞翅不香了。

  「崔九娘是麼。」崔桃啪地放下筷子,嗤笑了一聲,轉頭問韓琦,此人如今在哪兒。

  「尚在閨中。」韓琦道。

  「我要見她。」

  呂公孺酒勁兒上來了,臉越來越紅,整個人更興奮,「你自己要離家出走,找崔九娘作甚?為你的事,她差點剪頭做了姑子去!」

  「是麼,那我更得當面跟她道歉了。」崔桃對呂公孺一笑,問這事兒他能不能幫忙安排。以崔茂對她的態度來看,他不太可能會讓她見崔九娘。

  「可我跟崔家四房可不熟,我只是你們三房的表親。」呂公孺說罷見崔桃眼巴巴得看著自己,猶豫了下,訕訕道,「那我回頭得空幫你跑一趟,去問一問姨母吧。」

  呂公孺口中的姨母,便是崔桃的親生母親。想到她,崔桃心裡有一種茫然的空虛感。

  臨走前,她便特意小聲囑咐呂公孺:「若她老人家擔心我,告訴她我一切都好,自有辦法脫困,不必再為我擔心。」

  崔桃隨後跟著韓琦出了八仙樓,這次也是在下石階的時候。

  李才匆匆忙忙跑過來,氣喘吁吁道:「錢同順死了!」


第22章

  崔桃手一抖,大錢袋子掉在地上。

  在都大家屏息驚訝的時候,這等金錢嘩啦作響的聲音就顯得尤為大。

  韓琦、王釗等人同時都看向崔桃。

  崔桃趕緊把大錢袋子撿起來,「看吧,我說今天不宜出門,有血光之災。」

  「原來這血光之災指應驗在別人身上?」王釗好奇問。

  崔桃眼珠兒亂轉,「甭管是誰,反正是有了,總之我算得准。」

  王釗覺得哪裡好像不對,卻還是給面子地點頭附和崔桃。

  韓琦問李才:「死因?「

  「人掛在家中梁上,像是自盡,劉仵作已經去了現場。」

  「那我們也去麼?」崔桃趕緊問韓琦。

  「男屍不歸你驗。」

  「那太好了。」崔桃轉身就把何安招呼來,令其包幾個水晶湯包和荷葉餅,她好帶走,用來當明日的早飯。

  當韓琦目光射過來的時候,崔桃委屈巴巴地把手裡的紙包藏到身後,堅決護食。

  「韓推官盡管去忙,有李才押我回去便可。」

  崔桃知道韓琦現在根本不擔心她會跑。外有地臧閣的人徘徊監視,對她目的不明;內有崔茂、呂公弼對她虎視眈眈,恨不得她早死省得丟臉。

  現實就是如殘酷,如今能讓崔桃最覺得有安全感的地方,反而是開封府的大牢。

  案子緊急,韓琦終究沒說什麼,帶著王釗便前往錢同順家。

  崔桃有說有笑地跟李才往回走。

  二人行至半路的時候,崔桃突然察覺到身後有異常,莫非今天增派人手了?

  韓琦一直有派暗線盯著她。從上次州橋夜市開始,她每次從開封府出行,都在兼職做『餌』,等著魚咬鉤,這次應該也不例外。

  撲通!

  一名便衣衙役被人一腳從暗處的巷子裡踢了出來,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接著就聽到巷子裡有打鬥聲,再然後,兩名、三名、四名……都被丟了出來。

  看來對方是高手!

  崔桃忙將紙包和錢袋都捧在懷裡,打開最上面的紙包,從裡面拿出一只水晶湯包,咬了一小口。

  李才早就慌了,見這陣仗,曉得對方來勢洶洶,他一名小小的獄卒肯定也打不過。他心裡害怕,但護住崔桃是他的職責所在,便催促崔桃快跟他一塊跑。

  「往那兒跑?」崔桃將咬過的水晶湯包立著放回去,又拿了一個新的咬。

  李才示意前方,這才發現街首那邊也來了一位黑衣人,手持著一把锃亮的大刀,正邁著大步氣勢洶洶的朝他們走來。再回頭去看,剛才在巷子裡打衙役的兩名黑衣人也走了出來,距離他們更近,堵住了他們去路。

  「怎……怎麼辦?」李才知道自己作為一名獄卒,問囚犯這種問題確實有些丟臉。但換個角度想,徒弟問師父辦法,便覺得合情合理了。

  崔桃匆忙又咬了兩個包子後,慌張地跟兩名黑衣人表示:「二位兄台饒命!我就是一無關緊要的囚犯!他是獄卒,是官府的人,你們抓他!」

  倆黑衣人聞言後,立刻舉刀朝著李才本去。

  李才詫異地看向崔桃,萬萬沒想到在這種關鍵的時候,他居然被自己的『師父』出賣了。想想也是,她可是囚犯,這些人劫獄明顯是衝她而來,自己居然傻到覺得她會跟他站在一起。

  李才又氣又恨地看向崔桃,正覺得自己今天的命怕是要了結的時候,忽聽到幾聲『啪嘰』,再然後就是崔桃的喊聲。

  「愣著干什麼,跑啊!」

  李才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那幾個『啪嘰』,是崔桃把水晶湯包甩在了那兩名黑衣人的臉上時所發出的聲音。更准確地說,是連湯帶餡甩進了這些人的眼睛上。倆黑衣人當時就跟中暗器一樣瞎了眼,痛叫著丟了刀,只顧著用雙手捂弄眼睛。

  剩下的那名自街首而來的黑衣人,距離他們稍遠些,現在才反應過來要跑著追他們,卻已經晚了?

  李才跟著崔桃一溜煙猛往街尾方向逃,可巧街尾相接的另一條街是個熱鬧的小夜市。

  李才本想呼救,喊有刺客,就聽那廂崔桃邊跑邊脆聲大喊:「我的天吶,有人撒錢了!」

  接著,就見漫天的銅錢從天而降,發出叮叮當當的落地音,街上的百姓們狂熱起來,大家紛紛衝過來撿錢。

  崔桃繼續邊跑邊喊邊撒錢,很快她和李才就被人流形成的人牆擋在了後頭。緊追而來的黑衣人想擠出人群追他們,卻不得辦法。

  李才不得不佩服崔桃這招妙,如果像他想的那樣喊有刺客,街上的這些百姓只怕都避開了,根本攔不住那名刺客。

  倆人一口氣跑到軍巡鋪求助,才算得以休息。

  軍巡鋪派了四十名巡軍護送崔桃和李才返回現場,三名黑衣人早已經不在了,幾名衙役還暈倒在地,地上零星有幾個碎包子,都是崔桃之前丟的。除此之外,還在地上發現了一枚刻有蝠紋的流星鏢,應該是黑衣人被灌湯包弄瞎眼掙扎的時候不小心掉的。

  「又是地臧閣的人,」李才特意對崔桃道,「看來他們真的很想救你出去。」

  李才其實很好奇崔桃為什麼會選擇留在開封府,剛才她明明有機會可以離開。

  「比起救,我更相信他們是來找我算賬的。」

  如果真打算救她,當初在她判死刑之前,怎不見有人出手?哪怕是給她送兩頓好飯也行,但那時候根本沒人管她。現在之所以鬧這一出,怕是看到了她的畫像告示之後,發現她有什麼用處,才開始對她緊追不舍。

  其實這些物理攻擊倒不算什麼,可怕的是精神攻擊。原來的她為什麼寧願選擇認罪去死,也不敢道明自己的冤屈?

  這到底是她智障,還是背後另有隱情,只能且行且看了。

  韓琦從錢同順家回來後,命劉仵作再行核查一遍錢同順的屍身,以排除他殺嫌疑,確定他確實為懸梁自盡。

  這之後,韓琦便來問崔桃和李才剛剛事發的情況。

  「看來地臧閣這幫人並不好對付。」王釗感慨對方高手多,並且敵在明我在暗,想要緝拿他們只怕難度很大。

  「倒也未必,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韓琦道。

  崔桃馬上附和地點頭,一邊贊美韓琦英明,一邊揪著自己空掉的大錢袋子,在韓琦跟前晃了晃,「能不能給報一下?」

  韓琦默然看一眼崔桃,轉身走了。

  王釗卻忍不住了,哈哈笑出聲來。

  崔桃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啊?」

  「韓推官沒反駁,就是給報的意思。放心吧,少不了你的,當時幸虧崔娘子夠機靈。」王釗笑著安慰崔桃一句,便囑咐她早點休息,隨即也走了。

  崔桃卻有點生氣了,她話還沒說完呢,人竟然都走了。這錢是給報了,可那還有水晶湯包的賬沒算呢。

  不過,第二天早上,崔桃還是吃到了八仙樓的水晶湯包。

  李才為了感謝崔桃昨日救了他,特意趕早去八仙樓買了熱騰騰的第一籠。

  等包子送到崔頭跟前的時候,熱氣還呼呼往外冒著。

  白薄到幾乎透明的包子皮,隱約可見裡面包有粉色的蝦仁,咬開後便有清新的冬瓜湯汁淌出來。蝦仁鮮嫩,且口感有一點點發脆。只有活蹦亂跳的鮮活蝦扒出來的蝦仁,經過恰到好處的火候蒸煮,才會有這樣的口感。

  果然還是現蒸出來的包子更好吃,一口半個,兩口一個,再配上一碗用鮮蘑做鹵的嫩豆花,便是一個完美的早上!

  閑著無事的時候,崔桃就坐在院子的樹下,縫手套,縫圍裙。倒不怕多做幾個,反正以後不管驗屍還是做飯,都能用上。

  此時,韓琦與王釗等人正商議如何用萍兒引出天機閣。

  如今萍兒雖願意主動配合,但讓她單槍匹馬一人上陣,大家肯定不放心。一則擔心他的人身安危,二則也擔心她耍詐半路跑了。

  可若是府裡的衙役喬裝跟她同行,卻風險更大,容易暴露。因為王釗之前已經探過天機閣,引起了他們的戒備。即便他們如今安排萍兒合理地從開封府大牢離開,天機閣也未必會完全相信她。

  一時間大家都沒有想到更好的處置辦法,便暫且將此事擱置。

  次日晌午,呂公孺那邊捎話過來,他已經借著母親的名義將崔九娘請了過來,可以安排崔桃跟她在八仙樓見面。

  一個時辰後,崔桃便現身在八仙樓的三號雅間,等來了崔九娘。

  崔桃是崔茂的第五個女兒,卻是唯一的嫡女,在三房排行最小,但在大家族裡總排行是第七。崔九娘只比崔桃小半歲,是四房的嫡長女。

  據呂公孺說,崔桃以前與崔九娘的關系最為要好。

  崔桃打量起這剛進門的崔九娘,穿著一身嶄新的淺綠新衣,身量苗條,從頭到腳拾掇得很體面。鵝蛋臉,一雙鳳眼,從看到她那一刻起,崔九娘的眼睛就紅了,蓄滿淚水。

  「七姐?真是你?」

  崔枝不敢相信地衝到崔桃面前,抓著她的胳膊,激動地上下打量她,一邊說她瘦了憔悴了,一邊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這是何苦呢!當初我就說不行,你偏要走!嗚嗚……」

  崔枝說著就緊緊抱住崔桃,狠狠地哭起來,甚至用拳頭捶她的肩膀,罵她混賬,罵她太傻。

  她明知她失憶了,卻敢承認當年她有份兒協助她離家出走。

  本來打算鑒茶的崔桃,默了。


第23章

  崔桃輕輕地拍了拍崔枝的後背, 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片刻的工夫,崔桃的眼睛跟著也紅了, 她一臉柔色地望著崔枝。

  「我雖失憶了, 但卻不知為什麼,一見你便覺得極為親切,鼻子發酸,很想哭。」崔桃說罷, 就用帕子掩住嘴角,抽泣了兩聲,再抬首的時候, 左眼角竟還有一滴淚珠兒緩緩地流下。

  「好姊妹當如此。」

  崔枝一把握住崔桃的手, 她欲言又止,謹慎地看向那邊的呂公孺、韓琦等人。

  呂公孺馬上識趣地拉著韓琦他們另開一間房,讓她們姐妹盡管聊。

  崔枝瞄了一眼韓琦的背影, 才轉眸重新朝崔桃看過來。

  崔桃立刻介紹道:「韓稚圭,丁卯科榜眼,現任開封府推官,不僅出身官宦世家,那模樣也是一等一了。」

  崔枝愣了下,惱道:「七姐在說什麼呢。」

  「跟你介紹一下韓推官, 」崔桃拉了她一下手,「我看你特意多瞅他一眼, 難道不是看上了?」

  「好看的人誰不愛多看兩眼。」崔枝坦率道。

  「我聽說他還沒成婚, 倒可以托人說親試試, 以你的身份正配他。」崔桃繼續道。

  「誰說好看我就要嫁了?冬天的梅、春天的桃、夏天的荷、秋天的菊……我都愛看,難道我也要嫁給它們不成?」

  崔枝輕拍一下崔桃的手,叫她別瞎說,又再次打量崔桃一翻。

  「你倒是真的失憶了,不然絕不會跟我說出這等話來。」

  崔桃眨眨眼,等著崔枝給她解惑。

  「我早跟你說過,我想剪頭做姑子去,奈何我娘身子不好,我才舍不下。」

  崔桃驚訝地掩嘴,「你姿容上佳,瞧著性子也活潑,居然看破紅塵,要去做尼姑?若你不介懷,可否再告訴我一遍,這是出於何故啊?」」

  「還能出於什麼緣故,不想再遇我爹那樣的人,不想像我娘那般活著受罪。」

  崔枝嘆口氣,用帕子擦干臉上的淚,啞著嗓子跟崔桃繼續解釋。

  「七姐當初其實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七姐比我厲害,能拋下那些有的沒的,堅持離開。這兩年我有時候想起七姐,還不禁艷羨呢,終不必再被這規矩那規矩束著,一個人瀟瀟灑灑,游俠四方。卻沒想到你竟落得如今境地,怎會在開封府坐牢?還險些被斬刑處置?這到底怎麼回事?」

  崔桃搖頭,無奈地指著自己的腦袋,表示她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這麼說,我當年是為了闖蕩江湖,才離家出走?」

  崔枝點頭,「你當年便是跟我這樣講的,你還不想嫁給你二表兄,偏三叔不肯讓步,非要議定那門親事。」

  「那我當初可真糊塗,二表兄一表人才,出身又好,且還是親上做親,為何要嫌棄?」崔桃問。

  「我也這樣想,可你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二表兄有怪癖,嫁了他不如去死。」崔枝說這話的時候,故意壓低音量,看了看左右,生怕別外人聽見。

  「怪癖?什麼怪癖?」崔桃也趕緊配合,悄悄地問。

  崔枝搖頭,「你沒告訴過我,不過一看你提起他便害怕厭惡的樣子,想來是不一般的怪癖,應該挺嚇人的。或許比我爹爹,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崔桃接著就從崔枝的口中了解到,崔枝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四叔,是一位極為浪蕩好色之徒。但礙於家規森嚴,他對外倒是道貌岸然,是個正人君子樣兒,私下裡卻置辦了一個宅院,裡面什麼樣的女人都養。

  據說是老太太生怕他在外亂來,敗壞名聲,才悄悄地做出了這樣的讓步。因那院子裡的女人都身份低微,但凡有孕,都不能留下,聽說前前後後打了不下十胎了。當然這些都是保密的,是崔枝有一日不小心偷聽而來。

  崔桃聽說崔枝有個種馬爹爹,倒是不奇怪何崔枝為何會有不想嫁人的想法了。

  倆人這樣閑聊,便漸漸熟悉,摒除了生疏感,狀態更為放松了。

  崔桃這時才問崔枝,她離家出走的具體經過。

  「從三叔提出要給七姐和呂二郎結親開始,七姐便惶惶不可終日。之前你便向往過闖蕩江湖,過無拘無束的日子,後來便做決定告訴我,你打算離家出走去闖江湖。

  我勸過你,但你向來外表瞧著溫柔乖巧,實則性子倔得很,任憑我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聽,終歸是好姐妹,我能如何,便只得答應你,助你一臂之力了。」

  崔枝接著接著講述了她們在蒼岩山踏青的經過。

  「我們提前備好了攢下的金銀錢財,等到了清福寺,就按照事先約定好的辦法,你以更衣為借口,打暈倆隨行的丫鬟,偽裝成被劫持的樣子,然後跳窗逃跑。

  我則故意去拜佛,等段時間再去找你,再告訴大家你失蹤的消息。不過我們終究想簡單了,他們查出七姐帶了錢出門,便猜測七姐不是被劫持,而是故意離家出走。我也因此被家裡的大人們審問好多次,但我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有透漏。」

  「還有麼?」

  崔枝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了,又問崔桃還想知道什麼。

  「那我是否提前安排好了車馬,在蒼岩山下面接應我?」

  崔枝不確定道:「可能有吧,你當時沒告訴我。」

  「那你問了麼?」崔桃緊盯著崔枝的眼睛。

  崔枝怔了下,在跟崔桃四目相對的過程中,微微搖了下頭。她欲再解釋一下,卻見崔桃笑起來,感慨當時的她真是個執拗的糊塗蟲。

  崔枝便跟著笑了笑。

  崔桃又問崔枝:「在那之前,你去過幾次蒼岩山?」

  「基本上每年都去,我們姊妹一年到頭也就那麼點兒出門的機會了,哪能不去呢。」

  崔桃一開始從呂公孺口中聽到敘述的時候,就料定崔九娘知情。因為她帶著大量金銀出門,特別是隨身攜帶,是不可能不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除非有人故意幫她隱瞞。

  剛剛崔枝一見到她,就坦白她知情的情況,崔桃還以為是自己之前誤會她了。但經過剛才一番聊天,崔桃還是發現有三處疑點:

  一、她查過安平地界的地圖,蒼岩山位處郊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名女子若帶著不少錢財首飾想從那裡離開,必要有馬車接應才行。

  崔枝去過蒼岩山很多次,必然該了解蒼岩山的位置情況。既說為了姐妹,幫忙出謀劃策,竟然一點都不考慮到馬車接應的問題,甚至連問都不曾問過,實屬奇怪。

  二、她一個弱女子說要去闖江湖便闖江湖了?江湖在哪兒可知道?若沒個人助力,幫忙指引一下,她眼前只是一片茫然,何來什麼志向去闖江湖?崔家是名門,閨中女兒不可能隨便接觸到江湖人,除非有內部人引薦。這個離家理由存疑,有待進一步徹查清楚。

  三、呂公弼有怪癖。瞧呂公弼如今對她一副『你就是負心女活該死』的態度,太過理直氣壯,顯然不像是他有錯不占理的樣子。當然,也不排除他就是自私的情況。但這一條真假與否,一會兒就可以試試了。

  崔桃心中思慮得飛快,但面上半點不顯,不忘笑著點頭應和崔枝,又語重心長地囑咐崔枝,還是以她為前車之鑒,謹慎考慮婚事的問題。

  「做姑子可沒你想的那樣自在,一如我當初闖江湖,大概覺得會多麼恣意不羈吧。可你瞧瞧我現在的樣子,有什麼好?」

  崔枝立刻點頭應和,「七姐說得有理,我會好生想想。」

  崔桃隨之又加了疑點四。這崔枝想出家做尼姑的決心三年前就有,若真如她所言受原生家庭影響比較深,豈能別人隨便勸一句她就能聽得?可瞧她剛才應得干脆,一點反感或異常的表情都沒有。八成她想做尼姑的說法只是個幌子而已,至於這其中的緣故,也歸於待查。

  「對了,我瞧七姐如今這般,倒不太像是坐牢的囚犯。可是呂相公跟開封府打了招呼,令他們優待於你?」

  崔枝跟呂公孺並不太熟,畢竟男女有別,呂公孺也沒跟她說太多,所以她只能直接跟崔桃打聽了。

  崔桃搖了搖頭,只是單純否認,並未特別說明。她還不太想讓崔枝現在知道她有多少能耐。

  「前些日子三叔從汴京回家,好一頓撒火,說你在開封府坐牢上癮了,竟不肯隨他回來,罵你丟盡了崔家的臉,還說要跟你斷絕父女關系。後來還是三嬸怒了,讓三叔要麼拿刀殺了她,要麼跟她和離,否則不許再提,三叔才就此作罷了。」

  聽崔枝提及自己的母親,崔桃愧歉地垂下眼眸,「當初是我任性,對不起他們。」

  不管當初出於什麼原因,她都讓家裡人傷心了。

  時隔三年,最難熬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在沒弄清事實真相前,在沒能以無罪之身離開開封府之前,崔桃不便回到崔家。因為這樣做,不僅會讓關心她的人蒙羞,再次受到刺激;同時她自身也很難保,族裡的長老們一立規矩講家法,她無從應對,因為私刑遠比公刑可怕得多,父殺子不犯法。

  所以崔桃沒選擇去見母親,只是讓呂公孺捎了一句讓她安心的話給她。只願母親會理解她,可以挺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崔桃還欲再問崔枝幾句,『當』的一聲,門突然被踹開了。

  一陣風掃進來,摻雜著淡淡的蘭香。

  呂公弼著一襲青衣,直衝進屋,冷颼颼的目光立刻掃過崔桃和崔枝。

  崔枝嚇得站起身,低著頭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禮貌地喊了聲:「寶臣表兄。」

  崔桃則拿起桌上的荷葉糕送嘴裡咬一口,剛剛跟崔枝聊天的時候,她便聞到這荷葉糕散著清甜的香味兒有點忍不住。

  呂公弼目光長久地停滯在崔桃身上,還有她那張吃個不停的嘴上。

  屋裡的氣壓很明顯因呂公弼而壓低,崔枝有點怕,忙去揪崔桃的衣袖,讓她別吃了。再吃,只怕她二表兄會放冷箭把她們倆都弄死。

  崔桃巋然不動,猶如舉著一顆寶石一般,呵護著手裡的荷葉糕,

  「糯米、蜜棗、蓮子、芡實、山藥、核桃、白扁豆、葡萄干,蒸熟後用糖和玫瑰醬拌勻,再均勻分幾份兒,用焯過水的新鮮荷葉裡包好,上鍋蒸,只需須臾的工夫,玫瑰醬香和荷葉清香便會隨著糖的融化,美妙融合地在一起,如此便有了這等清甜美味的荷葉糕。」

  「崔桃品評完,便把手裡托著的那塊荷葉糕整個送進嘴裡,吃得一臉高興。

  呂公弼氣得無以復加,直接喊了崔桃的大名。

  「有美味在此,為何不去吃它,偏要跟我這個『在你眼裡就是下賤囚犯該死』的人生氣?」崔桃猛然抬眸,對上呂公弼的眼睛。

  呂公弼嗤笑,眼裡仿佛有萬年不化的寒冰,「跟你生氣?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你誆稚卿為你跑腿,假借我母親的名義把崔九娘請來見面,哪一樁不跟我呂家有關?真想不到你做了囚犯,竟也難安分守己。」

  「那是,本性如此。畢竟當初為了不跟如此才貌雙全的二表兄成親,我都敢離家出走。這會兒坐牢了,都破罐子破摔了,還怕什麼?」崔桃臉皮厚地應承。

  呂公弼雙眸迸射的冷光狠狠地扎在崔桃的身上,他隨即重吸一口氣,把雙手背在了身後。

  如果崔桃沒猜錯的話,此刻他的手應該正緊握著拳,恨不得想打死她。

  身側的崔枝身子已經開始哆嗦了。呂公弼這般氣勢冷厲的人,於一般人來說,的確扛不住。但不巧了,她不是一般人。

  這哥們就是使出『持久凍力,冷酷到底』級別的制冷技術,對崔桃而言也是屁用沒有。

  崔桃不懼威脅的淡定反應,令盛怒之下的呂公弼,竟頗有幾分無力之感。特別是她剛才說話的話,像魔咒一樣一直在他腦海裡徘徊,片刻工夫,呂公弼的唇色竟有幾分變白了。

  這時韓琦、呂公孺等人都因聽到動靜,急忙趕了過來。

  呂公孺一見自家二哥來了,怕得趕緊悄悄撤退,想就此跑了。

  「給我站住!」

  呂公孺立刻繃直身子,不敢亂動了,然後訕笑著對呂公弼解釋,他只是在配合開封府辦案。

  「作為大宋的臣子,府衙要求我配合辦案,我自然該配合的,對不對韓推官?」呂公孺立刻倒戈立場,把責任往韓琦身上推。

  韓琦『嗯』的應承一聲,不想呂公孺因此難做。

  呂公弼犀利的目光便移到韓琦身上,韓琦溫笑如故,成了屋子裡第二個不懼於呂公弼氣勢的人。

  這廂呂公弼對韓琦的問責之言還未出口,那廂崔桃突然發話了。

  「我已經不知道我當年到底因為什麼緣故離家,但事實如果真如九娘所言那般,我跟你說聲抱歉。雖然你我並未定親,我從沒耽誤過你什麼。」

  崔桃這一番假大度的話,不僅把崔枝給賣了,讓人好奇她到底說過什麼;還順便譏諷了呂公弼的憤怒行為有點反應過激。

  屋內霎時間全安靜了,大家都在細品崔桃的話。

  韓琦笑意直接加深,目光落在崔枝身上。

  呂公弼早就盯著崔枝看了。

  崔枝焦急地跺腳,打眼色給崔桃,埋怨她怎麼把她給賣了。

  「原話是我說的,她不過是轉述給我聽,跟她沒關系。以前我可能不懂事又或膽小,話沒說明白就走了,現在便把話跟二表兄說明白。大家清清楚楚,免得再有誤會,再有怨念,非盼著對方死。」

  崔桃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用特別受傷和失望的眼神看一眼呂公弼,便端起桌上的荷葉糕走到韓琦跟前,表示他們可以離開了。

  幾人出了八仙樓,誰都沒騎馬,各自牽著各自馬在御街上走著。

  起初誰都沒說話,後來走在後頭的王釗和李遠就開始小聲嘀咕起來。

  「好在還有崔九娘惦記她,家裡總算有個可以的親戚。」李遠挺為崔桃忿不平,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音量沒控制住,稍大了些。

  前頭的韓琦聽到了,崔桃自然也聽到了。

  「可是如此?」韓琦問崔桃。

  崔桃便把她之前跟崔枝單獨說過的那些話都轉述給韓琦,問韓琦覺得如何。她很想知道是否是自己主觀臆斷了,以韓琦這樣的旁觀者角度來看,不知崔枝是否還有問題。

  韓琦薄唇微微抿起:「你倒是可憐。」

  「我可憐,你笑什麼?」答案在意料之中,崔桃卻不滿韓琦的態度。

  「這麼可憐,還不忘捧著吃食出來,可見你自有知足的地方,這就很好了。」韓琦收回看向崔桃的目光,目視著前方,「何必求全,求全傷人傷己。」

  崔桃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沒有什麼事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憾。一味地求全,去追求完美,不僅會讓自己疲憊不堪,也可能會讓別人覺得很累。

  「行吧,我有好吃的就行了。」崔桃拿起一塊荷葉糕塞嘴裡,接著又塞了一塊,鼓起的兩腮像極了吃東西的松鼠。

  韓琦見她此般,又輕笑一聲。

  日落余暉映照在幾人身上,把每個人和每匹馬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很長。

  ……

  八仙樓,三號雅間內。

  呂公弼負手站在崔枝面前,呂公孺則遠遠地靠著窗邊站著,靜默瞧著倆人,不敢吭一聲。

  「她當年說了我什麼?」

  「沒、沒什麼。」崔枝忙道。

  呂公弼卻並無放過崔枝的意思,死盯著她。

  崔枝動了動眼珠兒,磕磕巴巴道:「她、她說過……你有怪癖……很嚇人,三叔卻堅持要結成親事,她很害怕,才要離家出走,去闖蕩江湖。」

  呂公弼本在盛怒之中,拳頭緊握在身後,怒火隨時都可能會決堤爆發。但當她聽到崔枝這番話後,怒氣頹然消減,眼神瞬間多了幾分狐疑。

  「她說我有怪癖?」

  崔枝瞄一眼呂公弼,連連點頭,「對,怪癖,很可怕那種。」

  呂公孺聞言後噗嗤笑了一聲,當即被呂公弼狠狠瞪了一眼,他馬上恢復閉嘴嚴肅狀,站直身子。

  呂公弼打發隨行而來的丫鬟婆子先將崔枝送回府,隨即在桌邊坐下來,他對著崔桃剛才坐過的位置出神,眉頭緊蹙,難以展平。

  「我有何怪癖?」呂公弼忽然側首問呂公孺。

  呂公孺不禁又笑起來,「我也好奇呢,二哥有什麼怪癖?」

  半個時辰後,呂公弼歸家,被母親馬氏叫到了跟前。

  「這些畫像你瞧瞧,可有相中的小娘子,便告訴娘,娘給你張羅。」馬氏慈祥地笑道。

  「母親,我不想娶妻。」呂公弼對馬氏行一禮,便要告退。

  「給我站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干什麼去了!」馬氏突然冷下臉來,「當年你心悅她,娘是不是為你盡心張羅了?她不規矩,是她離家出走,是她不珍惜你,不顧親戚情面,生生打了我們的臉。如今她更是自甘墮落,成了囚犯。你們身份懸殊,斷然不可能,你知不知道?」

  呂公弼道:「她當年因聽說我有可怕的怪癖,才會離家,不願與我定親。」

  馬氏皺眉:「這話何意?你有什麼怪癖?」

  「兒子便是沒怪癖,才會覺得當年的事其中有怪。」呂公弼語氣堅定。

  馬氏明白過來,「卻有何用?都過去這麼久了,她如今也並非因為當年的『怪』才入獄。你可以把她當表妹,把她當落魄的親戚照顧一下,但不可以再把她當別的,好生聽娘的話,忘了她,娶個適合你的妻子。」

  「兒子去跪祠堂。」呂公弼再行一禮,便默然告退。

  馬氏氣得直粗喘氣,她這個二兒子真逼不來,不等到你因怒罰他,他便先更狠地對待他自己,叫人又心疼又生氣又無可奈何。偏她丈夫雖為宰相卻是個慈父,更不會去逼迫孩子,鬧到最後全家就她一人在白操心、瞎使勁兒。

  ……

  抵達開封府的時候,崔桃手捧著的桂花糕剛好空盤了。這吃完了,崔桃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把八仙樓的盤子擅自端走了。

  李遠道:「一會兒放值,我替你還回去。」

  「多謝李大哥!」崔桃趕緊把盤子遞給他,甜甜道謝。

  韓琦突然蹙眉,扭頭看了一眼崔桃。

  崔桃以為韓琦在計較她跟衙役攀近乎,忙改口稱李衙役。

  李遠也怕自己被訓斥,縮著脖子等著。

  王釗見狀,趕緊轉移話題,跟韓琦扯起天機閣和萍兒的事兒來。

  韓琦蹙眉更深,也愁此事尋不到妥帖的處置辦法。

  王釗見韓琦臉色越來越不悅,還以為自己的小心思被韓推官發現了,也跟李遠一樣,縮著脖子等著,再不敢亂說話了。

  「大人?」崔桃試探地叫一聲。

  王釗和李遠一聽崔桃又『犯毛病』了,趕緊使眼色示意她。奈何崔桃現在全神貫注在韓琦身上,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倆人的眼神。

  韓琦懲罰性的目光已經射向崔桃。

  崔桃還沒反應過來,笑著拍拍胸脯,跟韓琦自薦道:「大人,我臥底也可!」

  叫別人是大哥,到他這就是大人、大人。

  韓琦不滿地打量一眼崔桃,終究沒多說什麼,只打發她痛快回房坐牢。

  「不用我麼?」崔桃馬上跟韓琦分析起來,「王巡使探過天機閣,勢必會引起天機閣的格外防備。我是開封府四處張貼畫像懸賞的罪犯,安排我來跟萍兒一起,最合適不過,最不容易起嫌疑。沒人會想到差點被開封府砍頭的犯人是細作,對吧?而且我這人吧,特別會戲演戲,裝什麼像什麼。剛才在八仙樓就是一出,你們不都看了?」

  崔桃這一番自薦很有說服力,連縮脖的王釗和李遠都覺得十分可行,大膽出聲附和。

  「再議。」韓琦先走了。

  王釗撓撓頭,不大明白這麼好的機會,韓推官為何不立刻答應下來。

  「莫非是在心疼崔娘子?」王釗揣測完就笑起來,替崔桃高興,這可是好兆頭,指不定崔桃回頭就可能因韓推官的幾句沒言被赦罪。

  「真的麼,那太好了!」

  崔桃正高興著,忽有一小吏匆匆跑來,傳達韓琦的話。

  「韓推官說了,崔娘子犯了兩次規矩,兩頓飯不能吃,便舍了明後兩日的晚飯。」小吏說完,便麻溜地走了,留崔桃一人站在原地石化。

  「王大哥,這是心疼麼?心疼個鬼啊,他恨不得餓死我。」崔桃抱怨道。

  「就兩頓飯,倒不至於那麼難捱。」

  王釗和李遠紛紛安慰崔桃,要怪就怪她剛才沒注意他們倆的眼色,偏要喊兩聲『大人』。

  「兩頓飯也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崔桃覺得自己必須硬起來,她雙手掐著腰,揚眉對王釗道,「今兒就把話說清楚,以後他若還想用我,甭管是驗屍、解毒還是做臥底細作,就必須准我隨便叫他大人,不帶省飯的那種叫!」

  崔桃說完,氣呼呼地哼一聲,轉身就朝荒院的方向走,連帶著喊著李遠的時候都帶著怒氣:「快押我回去!」

  李遠馬上乖乖應承,乖乖地跟上了,竟然一點脾氣都沒有。

  王釗一愣又一愣,撇嘴憋了好半晌之後,哈哈笑起來。他平生還是第一次見敢跟官差耍這麼大脾氣的囚犯,緊要的是耍脾氣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兩頓飯。

  真真是太好笑了,王釗忍不住在原地又笑了會兒,才去找韓琦。

  王釗也不是個傻的,他心裡一直念著崔桃的救命之恩,這大事兒他可能幫不了崔桃的忙,但兩頓飯的事兒若再不幫一把,那就不厚道了。

  王釗先跟韓琦分析了一下崔桃剛才的提議,覺得可行性極高,再強烈建議韓琦同意。

  「她能耐多,性子又機靈,不管遇到什麼事兒都能及時應對好。昨晚遇刺的事,就是個例子。李才一個大男人,腰戴著挎刀,卻不及她手裡的包子和錢袋好用。這天下就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樣合適的女子了。」

  王釗說罷,見韓琦仍然品茶不語,便試探問他可還有什麼顧慮。

  「莫非擔心她會跑?」

  「就她吧。」韓琦應道。

  王釗立刻松口氣笑了,跟韓琦打商量道:「崔娘子的確是個可用之才,有她在開封府,這許多難事都變得很容易就辦成了。她雖是一名囚犯,但我看她也有身不由己之處,再說她跟地臧閣的關系如今也是敵對了,她——」

  「你到底想說什麼?」韓琦打斷王釗的話。

  王釗嘿嘿笑:「屬下是想說,崔娘子其實也挺不容易的,如今就圖能吃一口飽飯,韓推官能不能以後便容她偶爾不小心叫您一聲大人?她家裡親戚現在如何嫌她,韓推官也都瞧見了,我看她是真盼著能有一位大人照顧她,所以才總是忍不住地把大人叫出口。」

  韓琦笑一聲,問王釗崔桃原話內容。以王釗的性子,他絕不可能自己主動提這些。

  「原、原話也沒什麼,就是希望韓推官別因為大人這稱呼,讓她吃不飽飯。」

  王釗終究沒敢學崔桃的原話,真學出來,那不是給她招打麼。韓推官這個人平時看著溫潤寡言,腦子卻比任何人都聰明,一言一行都很有力度,辭退孫志久和錢同順的事就是個例子。事情做好了,怎麼好言商量都可以,但若做不好,便是對韓推官哭天搶地,磕頭磕一個血窟窿來,也一樣不留情。

  「罷了。」

  韓琦心裡很明白,崔桃的原話絕不會是王釗剛才所講的那樣。諒她今日的遭遇『可憐』,便不跟她計較。韓琦指了下桌案上的錢袋,令王釗得空給崔桃送去。

  王釗趕緊笑著去拿錢袋,倒是被這錢袋的重量給驚著了。可不止十貫錢,二三十貫也有了。這錢袋子還是用上等綢布縫制而成,摸起來光滑如小孩的肌膚一般,想來也是個值錢的。

  他就說嘛,韓推官其實是心疼崔娘子的。

  崔桃得了錢後,得知自己可以如願地每頓飯正常吃,揚起下巴,小得意了一把。

  她開開心心地把袋子裡的錢數了數,居然有三十貫,這怕是韓推官一個月的俸祿了吧?估計是有看她近來表現好的額外獎勵。崔桃拿著一點都不心虛,把錢袋在枕頭邊放好,就美美地睡了。

  睡覺前崔桃還好好想了想明天早上吃什麼。

  她准備做蔥油餅,要把餅做得表面金黃有點焦脆的那種,裡面咬起來一絲絲一層層地松軟,再用小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漿,來一盤清爽地現拌清鹽脆蘿蔔……

  崔桃咽著口水入睡,早上起來洗了把臉後,她就興衝衝地朝廚房去,可左腳才踏過廚房的門檻,就聽門外有人喊話讓她出去。

  李才解開門鎖,開了院門,示意崔桃快走。

  「這麼早?何事?」崔桃戀戀不舍地把腳撤回來,感慨她還沒吃早飯。

  李才打哈欠道:「我何止沒吃飯,我還一夜沒睡覺呢。不過把你押送過去,我就可以吃飯睡覺了。」

  「那我還真羨慕你。」

  把崔桃送到了側堂外,李遠就撤了。

  崔桃等了會兒,見有一位蓄著山羊胡中年男人來了,手裡還提著一個木匣,瞧這架勢這一位應該就是劉仵作了。隨後又見王釗帶著幾個人來了,也都等在外頭。

  崔桃聽王釗說大家在這是為了等韓琦,禁不住小聲念叨韓琦官僚主義,居然讓大家都餓著肚子等他,喪心病狂,沒人情味兒了。她的蔥油餅,她的手磨豆漿……

  結果等了半天,韓琦根本沒來這院子,只打發人來捎話,通知大家動身。

  崔桃跟著王釗一路抵達了城西北的一處小巷,叫杏花巷,名字還挺好聽。

  崔桃餓著肚子就睜不開眼犯困,頻繁打著哈欠,半睡半醒。直到王釗叫她,她才乖乖跳下馬,跟進了院兒,睜眼便見院裡一人抱的梧桐樹上,掛著一個女屍。

  披頭散發,一身白色的裡衣,身體還隨風微微晃動,瞧著真點些瘆人。

  崔桃讓衙役用剪刀剪下繩子,特別保留下繩扣。然後就檢查女屍的情況,並非上吊縊死,除了沒有大小便失禁的狀況,頸處的不閉合索溝也並無明顯的擦傷和皮下出血,痕跡很淺,為死後形成。

  崔桃又查了一遍女屍屍表的情況,跟韓琦表示,她需要回屍房進行進一步勘驗,才能知道死者的真正死因。

  「這怎麼回事?」

  「錢大夫剛上吊死了,她妻子怎麼也……做孽啊!」

  「我早說了,這巷子裡鬼,是吊死鬼,鬼會來索命的!你就是不信,我要你搬家,你偏不搬!再不搬家,我們也得死在這!」一名三十多歲的婦人,激動地抓著自己的丈夫抱怨道。

  崔桃立刻過去問這婦人緣故,何來吊死鬼索命一說。

  「我不知道,我是聽我家以前的鄰居說的,她早就搬走了。」苗氏見崔桃是官府的人,態度稍微冷靜下來一些。

  「別聽她瞎胡說,哪有什麼吊死鬼。這錢大夫會自盡,那是因為他被開封府辭了活計想不開。他妻子看他死了,可能傷心過度,也活不下去,才隨她而去了。」

  苗氏的丈夫朱大壯說到這裡,還有話要說,卻又不敢。

  崔桃讓他但說無妨,沒人會責怪他。

  朱大壯這才繼續開口道:「昨天我瞧見苗氏在家哭,隔牆勸了她幾句。她便哭著說是開封府有個當官的害死了他丈夫,她要去討公道,竟被打了出來!還說不服氣,今日還要去鬧,要攔包府尹去告狀。」

  「可知她說的這位當官的是誰?」負責記錄目擊者證詞的李遠跟著問道。

  朱大壯撓頭仔細想了想,「好像姓韓。」


第24章

  在開封府當官且姓韓的, 只有韓琦一人。

  聞言後,大家自然免不得都望向韓琦。

  韓琦正仰頭凝視著梧桐樹, 朱色衣襟垂落, 極襯膚白,拔高的身姿如巍巍玉山,整個人姿容賞心悅目到可入畫的地步。

  眾人瞬間忘了原本的目的,轉成單純欣賞韓琦的美貌了。

  特別是苗氏, 她才注意到院裡居然有這樣一位俊美的官員,一雙眼恨不得黏在韓琦身上。

  韓琦感受到周遭的目光,睫毛輕顫了下, 轉即側眸看向眾人。

  苗氏忍不住激動地抓了一把朱大壯的後衣襟。天吶, 他長得也太太太太太好看了!

  朱大壯因痛回神兒,氣得揪走苗氏,催她趕緊回家做早飯去。

  「何事?」韓琦問。

  「有人說楊氏在死之前, 曾哭訴說要狀告韓推官。」崔桃解釋道。

  韓琦對此沒有任何反應,顯然這種事情根本不值當他多費口舌去解釋。他抬手指了下梧桐樹杈。

  崔桃跟著仰頭看過去,發現樹杈上掛著一塊碎布,吊繩子的粗樹杈上有很寬的摩擦痕跡。

  崔桃讓人裝了一個跟死者楊氏體重差不多的沙袋,拴上繩子,遞給王釗。王釗兩三下就拉起沙袋, 只在樹杈上留下了兩條摩擦的痕跡。再換一位比王釗力氣小的衙役去試,他在拉拽屍體的時候更費力些, 故而最後在樹杈上留下的摩擦痕跡就寬一些多一些, 但比較凶手留下的痕跡還是不夠。

  這說明凶手的力氣並不大, 遠不及一位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

  從樹杈取下來的碎布料為白色,麻布。許多百姓都會穿白色的麻布衣,只憑此去尋凶是不太可能了。

  劉仵作表示錢同順的脖頸傷確系為生前造成,這點上與楊氏吊死的情況截然不同。

  李遠帶人仔細勘察了宅子裡所有的地方,都作了詳細的繪圖和記載,特別注明院內沒有拖拽過的痕跡。

  「死者穿著一身裡衣,夜裡遇害,若為男子造訪,必不會如此疏於防備。加上這樹杈的痕跡,說明凶手的力氣不大,更加證明凶手應該是一名女子。很可能是死者認識的女子,才會讓死者如此放松戒備。」王釗推敲道。

  李遠表示贊同:「倆人很可能相識,凶手借口有事來找楊氏,並不能引起楊氏的防備。就在這梧桐樹下,凶手直接對楊氏下手,所以院子裡才沒有拖拽屍體的痕跡。」

  韓琦默然聽完後,看向了崔桃。從剛才開始,崔桃就托著下巴,左左右右前前後後打量這座宅院,似乎發現了很了不得的大秘密。

  剛剛王釗、李遠二人的推斷都太過平常,韓琦不覺得新鮮,他倒是很期待崔桃有什麼新發現。

  「這宅子有點意思。」崔桃道。

  「哦?」

  「前寬後窄,若扇狀,乃大凶相,陰陽失調,不利聚財添丁。」崔桃唏噓,「難怪錢大夫會丟了活計,他們夫妻也無子。」

  韓琦:「……」

  本以為崔桃會說些跟案子相關的新想法,不曾想她竟扯上了風水。

  「真奇怪啊,為何不建方方正正的宅子?」崔桃納悶道。

  韓琦沒興趣繼續聽,轉身就走。

  崔桃追著韓琦:「韓推官別不信啊,上次我說有血光之災就很准呀!錢同順死了,我還遇襲了。這占蔔風水之法,看似好像是沒道理的東西,實則是數、氣、像的能變。便如月圓大潮的道理一樣,若能參透其中的天機,那便無敵了。」

  「照你的意思,是這宅子的風水太凶,要了他們夫妻的命?」韓琦反問。

  「不排除有這種可能。」崔桃特認真地對韓琦點頭。

  韓琦:「風水可信,但不信亦無大患。行凶者一定是人,而非風水。」

  「我也沒說不是人啊,很可能是受風水影響的人。」崔桃堅持自己的理論。

  再理論毫無意義,韓琦打發崔桃跟著運送屍體的車回開封府,盡快進行第二次驗屍。

  這會兒清醒了,不像早上的時候睜不開眼,崔桃邊騎馬邊隨便看著巷子裡的人家,越看越蹙眉。她干脆調轉馬頭,直接往回走。

  韓琦正在宅前交代王釗接下來的調查方向。倆人看見崔桃回來了,都覺得奇怪。王釗忙問崔桃何故,卻見崔桃無視了他,眼睛望著前方,直接從他們跟前過去了。

  原本負責看管崔桃的衙役見狀都跟上來,作勢要抽刀,以為崔桃要越獄。

  韓琦抬手示意了一下,倆衙役才收了刀。

  崔桃騎著馬一直走到杏花巷尾,才調轉馬頭又回來了。

  「這哪是什麼杏花巷,分明是一條鬼巷,滿巷子都是凶相宅。」崔桃隨手指了不遠處的一間宅子。

  韓琦和王釗這時候都騎上馬,跟著崔桃所指看過去。

  「那宅子四四方方的,又不是你剛才說的扇狀,怎麼就凶了?」王釗不解問。

  「那是『寒肩屋』,屋頂中高兩側塌,容易全身生氣不足,遭禍患。旁邊那家,曲折水形,陽盛陰衰,極克女子。再旁邊那家,主房後新建兩房,狀如推車,是推車屋,易家破人亡。還有亡字屋、露脊房、漏星房、丁字屋……總之這巷子裡,就沒有一戶宅子的風水是正常的。」ヾ

  聽了崔桃的話,大家都覺得毛骨悚然,一時間都安靜了下來。

  王釗一個大男人長得虎背熊腰,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就怕鬼之類的東西,因為這玩意兒僅靠武力是解決不了的。

  這巷子裡有偶爾有一間是凶相宅,可以說是巧合,整個巷子全都是一樣的宅子,不說是鬧鬼了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想到這,王釗等人都覺得後脊梁發怵,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韓琦也覺得這其中蹊蹺,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韓琦令王釗帶人查一下杏花巷每家每戶當初建宅的情況,此事若有人刻意為之,其中必有共通之處。

  崔桃隨後給韓琦一個美滋滋的眼神,『小人得志』的意味很明顯:看吧,我又說對了!靈不靈?靈不靈?

  韓琦打量崔桃那副樣兒,輕哼一聲笑了,但此笑的情感表達很淡,讓人摸不透他到底是單純地笑,還是在冷笑,又或是在嘲笑。

  「今晚你回大牢住。」韓琦道。

  她忽聽韓琦此言,臉頓時垮了。不會吧,這樣公報私仇?

  「崔娘子別誤會。」王釗笑著跟崔桃解釋是臥底的事,總要做足樣子,讓她跟萍兒一起出獄,才比較戲真。

  崔桃明白地點頭,問韓琦:「那這次我若把事兒辦成了,會有什麼獎賞?」

  上次她得到的獎賞是每天五百文以下的點菜福利。這次天機閣的案子顯然份量更重,那獎勵也應該比之前的更大才對。

  「已經獎勵了。」韓琦淡淡道。

  崔桃撓撓頭,滿臉疑惑:「獎勵什麼了啊?我怎麼沒收到?」

  「允你叫大人。」韓琦說得一本正經,好像這真是什麼了不得的獎勵一般。

  崔桃愣了愣,等她回神的時候,韓琦已經騎馬走遠了。崔桃忍不住罵他不要臉。叫他一聲大人,明明是讓他占便宜了,他居然把這當成一種『賞賜』給她。

  論起狗,誰能狗過韓推官?不,沒有,他天下無敵。

  崔桃楊氏進行第二次驗屍時,起初費了很多時間,仍舊沒能找到楊氏的死因。一時難解的她,險些直接操刀進行解刨。

  後來她把屍體挪到了陽光下,重新仔細又排查了一遍所以細小容易忽略的地方,終於發現楊氏左耳裡似有東西。隨即用最小的竹鑷,從楊氏的耳洞裡慢慢地拔出了一根兩寸長的銀針。

  非常精妙的殺人手法!凶手一定熟練於此,才會在死者清醒的狀態下,精准地將銀針刺入死者的耳洞之中。

  崔桃將取下來的銀針放在白布上,轉而整理好楊氏的衣衫,並用草席蓋好。她隨即請人叫來劉仵作,表示要查看錢同順的屍身。

  劉仵作以為崔桃質疑他的驗屍結果,頗有幾分不滿。被一名有罪在身的女囚犯質疑他吃飯的本事,可不是什麼長臉的事,甚至是一種羞辱。

  劉仵作當即陰下臉,語氣不善地質問崔桃:「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使喚我?真以為自己幫韓推官破了兩個案子,就很了不得,能在屍房裡作威作福了?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身份!也就是張穩婆老實,被你排擠出去,跟著王判官了,也不敢吭一聲。要是我,早拿棒槌把你打死了。」

  衙門裡當差的人也都講究體面,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跟著高品級的韓推官做事,自然是比跟低一級的王判官更有臉面。張穩婆被調走的情況,衙門裡有不少與她關系要好的人都為她抱不平,劉仵作也是其中之一。他本就看不上崔桃,甚至瞧不起她,如今她還敢主動招惹上他,火氣自然控制不住了。

  崔桃安靜地聽完劉仵作的話後,仍用黑溜溜的眼仁兒盯著他,像是聽不懂大人話的孩子。

  「看看吧。」崔桃道。

  劉仵作簡直驚了,他從沒見過這麼臉皮厚的,把別人的嘲諷置若罔聞的人,被無視的感覺導致他更加生氣。

  「不行!」

  「還是看看吧。」崔桃仍保持一開始的態度,繼續重復道。

  「我說不行就不行!你聽不懂麼!這錢同順的屍體歸我驗,你還做不了主!」劉仵作被崔桃這副性子氣急了,便暴躁地對崔桃吼。

  這次驗屍的時間似乎有寫長,李遠奉韓琦之命,來屍房看看崔桃的驗屍情況。結果人還沒到,就遠遠地聽見劉仵作對崔桃態度不佳地爆吼。

  「我覺得還是該看看。」崔桃這一次聲音變小了些,嬌嬌柔柔的,更悅耳。

  但這對於劉仵作而言,無異於是崔桃故意裝傻的挑釁,「你耳聾聽不懂我說話是不是?滾,給我滾出去!」

  崔桃還是用她黑溜溜的眼仁兒看著劉仵作,一瞬間眼眶就紅了,淚水懸而未下。

  李遠氣得直衝進屍房,又見崔桃這般受委屈的一幕,氣憤地瞪向劉仵作,呵斥他不該如此。

  劉仵作慌神了一下子,隨即鎮定地告訴李遠,是崔桃不規矩,想擅自驗他管轄的屍體。

  「走,跟我去給韓推官復命。」李遠對崔桃道。

  崔桃默不吭聲地拿好自己寫的屍單,帶上銀針,跟著就去見了韓琦,道明情況。並告知韓琦,她懷疑錢同順的耳內也可能有同樣的銀針。

  「懷疑?」韓琦顯然在質疑,崔桃為何不直接在屍房順便把錢同順的屍體也檢查了。

  「錢大夫的屍體不歸妾驗。」崔桃回答得很官方。

  李遠忍無可忍,馬上站出來,義憤填膺地對韓琦道:「根本不是那樣,她本想驗,但劉仵作惡言相向,不准她去驗。」

  韓琦凝眸審視一眼崔桃,打發王釗帶崔桃再回屍房一趟,傳他的命令再勘驗一次錢同順的屍身。

  當崔桃從錢同順的左耳內取出銀針的那一刻,一旁的劉仵作瞬間僵臉,全無血色,窘迫地無地自容。

  王釗不滿地瞪一眼劉仵作,就帶著崔桃折返。

  「夫妻二人既同被銀針刺腦,為何一人是活著吊死,另一人則為死後吊著?」韓琦問崔桃。

  「這種刺入有時並不會造成頃刻間斃命,一兩柱香後死亡的情況也有,錢同順碰巧就處在吊前還活著的狀態。」

  崔桃乖巧地解釋完,就默默地退下了,全然沒有往常活潑的樣子。

  韓琦默然飲了兩口茶。

  在旁的王釗和李遠都有些耐不住了,一人一句為崔桃所受的委屈抱不平,覺得劉仵作該被處置。

  「走了張穩婆,再走劉仵作,只會讓她在府衙裡難做。」韓琦放下茶杯,淡聲道。

  王釗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崔桃畢竟身份低微,韓推官若為她再三處置府衙裡的老人,確實容易會引起公憤。

  「那這事兒就這麼過了?」李遠是真生氣,好似自家閨女被人欺負了一般。

  「過幾日尋別的錯,派出去便是。」

  韓琦冷靜地看著滿臉都是憤怒的倆人,不禁啞笑一聲。便是對他,崔桃都不曾吃過虧,豈可能僅因一個劉仵作便忍氣吞聲?這倆人被『算計』了而不自知。不過韓琦也不打算拆穿,府衙裡有兩個人真心對待崔桃,倒不見得是壞事。

  傍晚的時候,崔桃大搖大擺地回了大牢,跟王四娘和萍兒『敘舊』。

  王四娘如今心裡對崔桃又怕又敬,趕緊熱情地來問候崔桃。

  萍兒則瑟縮在角落裡,防備地盯著崔桃,一如當初那般,不過她人可沒有當初那般水靈了。

  王四娘把最干淨的地方讓給崔桃休息,又笑問崔桃有什麼需要,捶背捏肩他都可。

  「客氣了,你該休息就休息就行。」

  至晚飯時,王四娘和萍兒都吃著官給飯。崔桃曉得自己可以吃點來的菜,但萬萬沒想她的菜送來的時候這般豐盛。

  蒸羊腿、烤鹿肉、燕窩、海參……這可不是五百錢能買下來的飯菜。

  崔桃細問獄卒,方知這飯菜她的家人所送。

  「什麼家人?」

  「崔九娘。」

  崔桃一聽這個回答,拿起的筷子當即就放下。讓獄卒把飯菜都端走,她不吃。

  「可給你送菜的人已經走了,還不回去。」

  「那就扔了。」

  「誒,別扔啊,這麼多山珍海味,崔娘子不吃,能不能讓給我們啊?」王四娘嘴饞地代表眾女犯求問。

  「話可以隨便說,但飯可不能隨便吃,說不定會死人的。」

  崔桃勞煩那名獄卒把飯菜都給倒了。

  獄卒便拎著食盒離開。

  半個時辰後,大牢出事了,有三名獄卒中毒而亡。


第25章

  三名官差喪命, 茲事體大。

  韓琦剛歸家,便立即折返。

  崔桃作為案子的重要干系人, 自然也被帶到了現場。

  大牢旁有幾間專為獄卒設立的房間用於休息, 三名獄卒就在東廂房內身亡,姿態各異地倒在地上,身邊都有嘔吐物,凳子也都掀翻了, 可見他們死前有過激烈的掙扎。桌上擺滿了豐富的菜肴,這些菜於崔桃而言再熟悉不過,正是之前『崔九娘』送給她的飯菜。

  三名氣絕的獄卒皆口角流涎, 是典型的中毒症狀。但中毒後會導致嘔吐的毒物有很多, 這種情況如果不借助現代精准的儀器去檢測成份,只憑死者表狀去推斷毒物為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死亡的獄卒中, 就有之前給崔桃送飯的獄卒孫五。

  「都說了可能有毒,卻不知他們為何還要吃。」崔桃也可惜這三條人命白白丟了。

  知道大概情況的獄卒孔林,仔細交代了當時的經過。

  當時孫五本要把食盒裡的飯菜丟了,但被徐興和黃浩二人看到後,到底覺得可惜,舍不得。三人就商議把每樣菜丟一點給狗試一試, 若狗吃了沒事兒,自然就沒毒。統統試過之後, 驚喜發現都沒問題, 三人便把菜擺桌上, 准備大餐一頓。

  「小人當時也很想一起吃,因輪到小人去巡查,不得不暫且離開,走的時候還特意囑咐他們別忘了給小人留些菜。卻萬萬沒有想到,等小人再回來的時候,他們三人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

  孔林說著就掉了眼淚,平日裡都是兄弟,前一刻還活得好好地,結果轉眼人就死了。

  孫牢頭非常痛心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三名屬下,卻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這些菜都試過毒了,卻還是毒死了他們?」

  崔桃也覺得有點奇怪,再環顧一遍桌上的菜色,有蒸羊腿、燕窩、烤鹿肉、清汁雜、熰胡魚、炙雞、炙鴨、百宜羹、炸鵪鶉、洗手蟹、鮮蝦肉團餅,還有三道甜品,雕花梅球兒、蜜冬瓜魚兒和櫻桃乳酪。

  這些菜都被動過了,所以拿不准是哪一道菜有毒。

  「要不用銀針試試?」孫牢頭記得曾經劉仵作就用銀針給菜試毒過。

  「銀針試毒只適用於砒霜,別的毒物並不能驗出。砒霜中毒有典型的『七竅流血』的表狀,他們並不符合。」崔桃解釋道。

  所謂的『七竅流血』,實則是指死者的眼結膜,鼻粘膜和口腔粘膜膜有充血或靡爛出血的狀況。

  孫牢頭聞言,驚訝地看著崔桃好一會兒,總算明白為何韓推官為何會留用一名女囚,這崔氏的確懂得很多。

  「這麼多菜於一名女子而言肯定吃不完,如若是我來下毒的話,一定會選擇對方必吃的菜,也就是我最喜歡一定會選擇吃的菜。」崔桃分析道。

  韓琦便問崔桃最喜歡吃哪道。

  崔桃再去環顧一遍桌上的菜色,為難地吸口氣,「每樣都很喜歡,不分伯仲。」

  對於崔桃這個回答,韓琦一點都不意外。瞧她平日裡貪吃的情形便可知,她對美食幾乎是來者不拒。看來撞壞了腦袋不僅會導致失憶,還能讓人變得貪吃不挑食。

  韓琦叫人把狗牽來,讓狗試毒。

  崔桃連忙狹義心腸地表示:「狗多招人喜歡啊,無緣無故被毒死,冤不冤?」

  「還是可以用排除的辦法的,」崔桃指著蒸羊腿道,「既然每一道都被試過毒,像這麼大一個羊腿,若有的地方有毒,有的地方沒毒,是無法保證有毒的部分一定會被我吃到,同理鹿肉、胡魚、炙雞這些菜都是一樣。湯羹類若下毒,便全有毒,也可以排除,所以最有嫌疑的就是這道櫻桃蒸乳酪!」

  韓琦看眼這碗已經被吃剩一半的櫻桃乳酪,可見櫻桃醬被點綴在乳酪中央。

  此道甜品頗受貴族女子喜愛,吃的時候每勺都要乳酪搭配櫻桃醬。極可能是櫻桃醬有毒,而乳酪無毒。三名獄卒很可能在給狗試毒的時候,只舀了去乳酪的部分而忽略了櫻桃醬,故而狗沒中毒,人卻中毒了。

  韓琦便質詢孔林此事。

  孔林仔細回憶了下當時試毒的場景,忙點頭,「好像是這樣,他們只在邊沿舀了一小勺去喂狗。」

  但這櫻桃醬到底是否真有毒,還需進一步確認。

  既然崔桃不舍得狗,韓琦便讓人弄一只雞來。

  崔桃一聽,眼睛就瞪圓了,顯然換成雞她也不願意。

  「那多浪費啊,好好一只雞白瞎了,吃不得了。不只有多少人家,一年到頭連個雞腿都吃不上,浪費食物無異於犯罪。」崔桃小聲叨咕著。

  韓琦無語地瞟一眼崔桃,卻還是吩咐下去:「弄一只鼠來。」

  崔桃還要張嘴,韓琦凌厲的目光倏地射向她。

  崔桃嘿嘿笑著對韓琦拱手:「妾只是想說,韓推官決斷英明!」

  果然不出所料,吃過櫻桃醬的鼠死了。

  這時負責去宰相府尋崔九娘的王釗等人返回,呂公弼和呂公孺一同跟著來了。

  崔桃見崔枝沒有跟著他們一起來,倒也不意外,她從不覺得這件事是崔枝所為。誰會傻到在下毒殺人的時候,堂而皇之地用自己名義?

  呂公弼一見崔桃,嘴唇微動,似有話說,卻又止住了沒說。

  崔桃倒是大方,立刻就問呂公弼和呂公孺:「二位表兄可知我最喜歡吃什麼?」

  呂公孺懵了一下,撓頭去想的工夫,呂公弼已經毫不猶豫地說出口了。

  「櫻桃乳酪。」

  呂公弼回答完的那一刻,凝看崔桃的眼眸裡充滿了關切,但他隨即就蹙眉,移開了目光,表情依然冷肅,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

  「果然是。」崔桃垂眸琢磨著。

  今晚來大牢給她送飯的女子,自稱是崔枝身邊的丫鬟,喚作冬梅。她能說出崔枝的大概情況,故而當時負責身份登記的衙差對此並沒有產生懷疑。

  「我和二哥特意來此,便是想跟你們說明,九娘沒可能會毒害七娘。」呂公孺語氣肯定,自有緣故,但他卻不知該不該明說,便下意識地看向呂公弼。

  「我從昨日開始,便派人監視了她,對其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呂公弼對此倒不忌諱,直接坦率告知。

  呂公孺附和地點了下頭,他二哥因『怪癖』一事懷疑上了崔枝,便立刻把人給監視住了。呂公孺頗有點擔心會被韓琦他們質問緣由,者若講出來可就略有點尷尬了,卻不曾想韓琦等都沒有問的意思。

  「但九娘身邊確有一名丫鬟叫冬梅。」呂公孺將自己剛繪制好的畫像遞給衙役,讓他們自己再核實確認一下,來送飯的那位冬梅並非為畫像上的人。

  負責登記的衙役見到畫像後,立刻搖頭表示不是。

  崔桃覺得現在夫人情況已經非常明了了。凶手不僅了解她曾經的吃食喜好,還了解崔枝的情況。如此嫌疑人範圍可有效地縮小在熟人之中,要麼跟崔家有關,要麼跟相府有關。

  相府跟她畢竟是表親,利害關系不深。如果呂公弼沒有要她命的意思,那基本上可以排除相府的嫌疑,只剩崔家。

  若是嫌她丟臉的崔家長輩們,為了弄死她,搭了一個崔枝進來,作法未免有點太蠢了。如今是碰巧呂公弼派人監視崔枝,剛好為崔枝做了不在場證明。若沒有監視,崔枝可沒那麼容易洗清自己的嫌疑,此等事若傳出去,也定然會污損崔家的名聲。

  所以想毒死她的人,應該不會是崔家好面子的老一輩,是恨她的人,同時也是無所謂崔枝生死的人。

  崔桃突然對上呂公弼的眼:「你可想殺我?」

  呂公弼微微睜大眼睛,與崔桃四目相對,眼裡瞬間就騰起濃烈的憤怒情緒。

  崔桃立刻撤回目光,知道呂公弼這反應代表著他並沒做。

  她轉而去問呂公孺,「可知我以前跟誰關系不好?」

  「這個……」

  呂公孺又撓頭,最為只在年節的時候見過崔桃兩面的表兄,怎麼可能知道這種內情?

  「你六姐。」呂公弼再次先於呂公孺回答。

  崔桃的六姐名叫崔橋,為崔茂第四女,庶出。因模樣十分肖像祖父,自小就被老太太抱養在身邊,比起其它庶出子女,便更為受寵些,心氣兒也高。

  呂公弼只是有心打聽過崔桃的狀況,至於二人不和的具體緣由,她並不知情,恐怕只能問崔枝了。不過崔枝從聽說開封府有人以她的名義去給崔桃下毒,便嚇得暈厥了過去,呂公弼離府的時候,崔枝人還沒醒。

  崔桃立刻張羅去相府,人沒醒不怕,她可以有很多辦法讓她醒。

  沒想到一針下去,崔枝就睜眼了,崔桃失望地放下了第二根銀針。

  崔枝睜開眼看見崔桃,立刻表示了驚訝,之後緩了緩勁兒,才哭著拉著崔桃的手跟她解釋她沒有干下毒的事情。

  「我與七姐關系最要好了,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害七姐呀!」

  「好了,別哭了,我知道不是你。」

  崔桃善解人意地勸慰崔枝,順勢拍了拍她的手,崔枝痛地叫了一聲。

  「哎呀,忘了。」崔桃忙把扎在崔枝手上的銀針拔了出來。

  崔枝吃痛地又冷吸一口氣,不解地問崔桃:「七姐竟學了醫術?」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想來是我以前受傷太多,自然就成了半個大夫吧。」崔桃隨口扯瞎話,既然崔枝沒跟她交底說實話,她自然也要跟她玩虛的。

  崔枝隨後跟崔桃生氣介紹崔六娘的情況:「六姐往日是常跟七姐有爭執,她心眼小,愛計較,總在七姐背後說壞話。七姐看不上她,自然不會給她臉。這回她得知七姐成了囚犯,在坐大牢,面上假裝為七姐惋惜,背地裡卻悄悄喝酒慶賀呢,一臉春風得意的勁兒。這哪是人干的事兒!」

  崔桃又問崔枝她們都曾因為什麼事情吵過,舉幾個具體例子。這種猝不及防問的問題,倒不容易現編,便是編了也很容易露出大破綻。

  之後,崔桃就聽崔枝細說了姊妹間因爭搶衣料、胭脂水粉鬧出的矛盾,總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什麼緊要,甚至都沒鬧到長輩跟前過。再說她如今成了囚犯,坐大牢,本就生死未蔔,已經夠讓崔六娘得意了,何必非要冒險、大費周折地派人來弄死她?

  思及此,崔桃猛然意識到一點,下毒之人只怕很了解她近來在開封府的情況,知道她近來在開封府『仕途亨通』,雖為死囚,卻大概率死不了,所以決定下殺手。

  具體掌握了這情況的,除了開封府內部的人,便是那些在暗中監視跟蹤過她的地臧閣刺客。

  如果對方在開封府內部有人,可以很輕易地就弄死她,比如在她小廚房的水缸裡投毒,根本沒必要假借崔九娘的名義來送飯。

  就此可以推出一個結果,崔家內部很可能有人跟地臧閣有關。

  那麼這就可以合理地解釋了,她當年她離家出走之後,為何會跟地臧閣產生關聯。當年在蒼岩山下接應她的,很可能就是地臧閣。但地臧閣是殺手組織,盡做黑暗醜陋的腌臜之事。這絕不會是一位名門出身的貴族女子所向往的自由自在、不羈狹義的江湖生活。

  當年,她一定被騙了。

  有兩種被騙的類型:第一種,她真的想離家出走,去過自在的江湖生活,那個騙她的人告訴她地臧閣是個江湖上的好去處,她便傻乎乎地信了。第二種,她根本不想離家出走,蒼岩山清福寺的事就是一個局。

  「七姐在想什麼?莫非真的是六姐對你——」崔枝驚訝地掩嘴,隨後十分生氣道,「她怎麼能干這種事!她就算再討厭七姐,也不該用這樣狠毒地要七姐的命啊。」

  崔桃看著睜眼說瞎話的崔枝,只覺得好笑。當年在蒼岩山的情況,崔枝肯定撒謊了,但隱瞞多少,她還揣度不透。但可以確定的是,崔枝肯定是個小蝦米,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所以人家才會覺得她可有可無,用崔枝的名義來給她下毒。

  崔桃請呂公弼等人回避,她要單獨跟崔枝聊一聊。

  崔枝看到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的崔桃,莫名覺得害怕。她縮著肩膀,小心翼翼地看著崔桃:「七姐是有什麼私密的話要交代給我?」

  崔桃抽出一根兩寸長的銀針,對崔枝道:「你可知這跟銀針,從何而來?」

  「從……從何而來?」

  崔桃便把她如何從楊氏的耳裡取出銀針的經過,細講給崔枝聽,「銀針刺耳這一招真是精妙。」

  崔枝更害怕了,聲音都有點發抖,「七姐如今還會驗屍?七、七姐好厲害啊,好像什麼都會!」

  「一般般,遠不及九娘說謊的本事厲害。」崔桃把銀針在崔枝跟前晃了晃,「我現在是個死囚,最多就是個死,你可知道?」

  崔枝更怕了,驚恐地圓眼睛要喊人,但她剛張嘴,猛地覺得頸部疼了一下,便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九娘別慌,聽我跟你分析幾句。」

  ……

  呂公弼一直站在院外,眼盯著緊閉的房門,靜默等待。

  呂公孺則有些耐不住,甩著兩條胳膊在院子裡來回徘徊,得空還不忘囑咐院裡的家僕,可得把消息守好,千萬別讓他娘知道崔桃來相府的事。

  韓琦等人沒有跟崔桃過來,太多人出入相府,勢必會顯得招搖,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怎麼聽不到裡面有動靜啊?」呂公孺安靜的側耳朵聽了半晌,還是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七娘不會是被九娘打暈了吧?」

  呂公弼冷冷瞟一眼呂公孺,嫌他太聒噪。

  又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崔桃打開門出來了。

  呂公孺這才聽到屋子裡傳出崔枝微弱的哭泣聲。

  「怎麼回事?你跟她都聊了什麼?」

  「沒什麼,她脾胃不好,我給她調理了一下。」崔桃見呂公孺一臉不信,就帶著他和呂公弼進屋,問此刻在榻上抹眼淚的崔枝,「我可曾欺負你了?」

  「沒,沒有,多謝七姐幫我施針調理身子。」崔枝老老實實地垂著眼眸,啞著嗓子解釋道。

  呂公弼馬上令崔桃隨他出來,質問崔桃到底怎麼回事。

  「我把二表兄給賣了,她便乖乖招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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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淺碧色衣裳光澤黯淡, 材質並不太好,甚至比不過相府裡家僕的衣著。但穿在她身上, 反而添了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美, 襯得肌膚雪瑩,神采熠熠,甚過往昔。

  哪怕如今已經見過崔桃第三次了,呂公弼仍有一種恍然入夢的感覺。

  她真的回來了。

  「當年的事九娘並沒有交代實情,我花費了半天工夫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都沒有一句『二表兄知你撒謊, 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來得厲害。」

  當然,崔桃說這句話時,也需要適當的事實進行佐證才能讓崔枝信服。她就把呂公弼派人監視她的事透露了,崔枝也不傻, 被提點一句後,立刻就意識到自己在相府裡確實有人監視她。由此惶惶不安起來, 隨後在崔桃的『調理脾胃』的銀針威脅下,終於肯說出真相。

  「二表兄是不是抓了她什麼把柄?」

  上次她跟崔枝在八仙樓見面的時候,崔桃就發現在呂公弼闖進門時, 崔枝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不是驚疑, 而是立刻謙卑地站起身, 垂下眼眸看都不敢看呂公弼一眼, 特別懼怕他。當時她便覺得其中有反常, 故而必有妖。

  「當年你離開的事竟有內情?」呂公弼不在乎崔桃怎麼『賣』他, 也忽略了崔桃剛才的提問,他現在只急於想知道崔桃當年離家出走的真相。

  「我當年根本沒有離家出走。」

  崔桃的這一句話令呂公弼驚訝不已,他緊盯著崔桃,全神貫注地去聽她接下來的講述。

  「那日我帶著銀錢去清福寺,實則是為了祈福,給寺裡捐錢。當時突然有個小和尚端著一碗粥路過,弄髒了我的衣裙,我便去淨房更衣。九娘就帶人在外候著,忽見幾名同來踏青的小娘子紛紛朝後山去,吵著說那邊來了很多蝴蝶。

  那年正趕上倒春寒,蝴蝶還不曾出現過,突然大量的蝴蝶在佛寺出現,大家都說是吉兆,若帶一只回家必給全家人帶來吉運。

  九娘想捕一只蝶回去討祖母歡心,便張羅著眾僕一起去。等她再回來時,見僅留下伺候我的倆丫鬟被打暈了,不見我的蹤影,急得趕緊四處找人。

  當時她請寺裡的僧人幫忙,一起在山上山下找了半個時辰,不見我人,便意料事情不好了。

  那會兒我正要與你議親,在崔家最受寶貝。她怕家中長輩怪她貪玩才令我慘遭劫持,更怕族裡的長老會使出家法折磨死她。眾家僕也怕擔責,便一起跟她打好了商量,都用一套說詞。當時跟在我身邊被打暈的兩名丫鬟,也被她們給威脅和賄賂住了。

  故最後她給出的解釋,你也知道的,只說她當時在虔誠拜佛,而不是貪玩擅自帶所有家僕離開了,還說是我自己堅持要只帶名倆丫鬟去淨房更衣。」

  其實崔枝還對崔桃老實交代了,她當時的思想過程。如果人能找到,她的謊言即便被拆穿,但崔桃已經平安無事了,她最多不夠就是給崔桃下跪道歉,多哭求一會兒。但如果人找不到,她的罪責就太大了,她不想因背負這份兒罪一輩子在崔家抬不起頭。

  再後來事情的發展,便更有助於崔枝逃脫責任了。

  有不知情的丫鬟發現崔桃攢下的金銀首飾和財物都不見了,便讓崔家長輩們開始懷疑,崔桃有離家出走之嫌。

  崔枝知道崔桃悄悄帶著那麼多錢去清福寺,是想要盡己所能地向佛祖表達虔誠,懇求佛祖能賜福氣給她,讓她二表兄的『怪癖』別那麼嚇人,讓她婚後的日子可以順遂平穩些。

  這種事對於尚未定親的閨中女子而言,是羞於對外人講的,崔桃只對關系最好的崔枝說了。崔枝幫著崔桃一起打掩護,把那些錢財帶到了清福寺,到寺裡後倆人就把錢直接捐了,沒讓外人知曉。

  也便是說,當時的崔桃即便知道呂公弼有『怪癖』,也並沒有逃避的意思,她曉得自己要背負崔家的興榮之責,要去嫁給呂公弼。她只是單純地想去祈福,讓自己以後的日子好過一點罷了。

  崔枝即便扯謊美化了自己當時在拜佛,卻還是被家中長輩們狠狠責怪了一通。

  崔枝被罵多了,便有些承受不住。所以當有人提出崔桃可能離家出走的說法後,她沒有為崔桃澄清,而是順勢說崔桃確實一直不想與呂公弼定親,還曾有過去闖蕩江湖的想法。

  如此大家就更加信崔桃離家出走是為了逃婚,為了闖蕩江湖。

  這次崔枝被特意請來汴京,便不禁想到崔桃在開封府,說不定她有機會和崔桃見面。許是做賊心虛的緣故,她仔細回想當年的事,猛然發現首飾錢財這裡是個破綻。攢下來的那麼多首飾和銅錢,肯定是以個有點顯眼的包裹,如果沒有身邊人幫她打掩護,是不可能不被人知道的。

  為了完善當年的謊言,崔枝就編了自己助崔桃跑的故事,完善細節。畢竟如今崔桃是囚犯,崔家人只覺得她丟臉,所以她現在就算承認了這點,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呂公弼聽完崔桃敘述事件的整個過程後,便再也忍不住了。他當即邁大步,要衝出去找崔枝算賬。

  「別去。」崔桃馬上攔住他。

  呂公弼眼裡的戾氣早已收斂不住,恨,怒,充滿嗜殺氣。似乎要生生把人拉入地獄,生吞活剝了去。

  「她還有用。」

  整個局裡,崔枝不過是一個被切中人性弱點的小蝦米罷了。她推卸責任的行為是可恥,但比起做局算計她的幕後黑手,不過九牛一毛。

  「既然敵在暗我在明,便不能亮出所有的底。我要留著這只小蝦,釣大魚。」

  別人對崔枝撒火,或許還不會怎麼樣。但如果是呂公弼,說不准會逼死崔枝,因為崔枝對呂公弼尤為害怕。

  「你到底拿了她什麼把柄?」崔桃再問一遍呂公弼這個問題。

  呂公弼默了片刻,才吐話道:「不便說。」

  「她和人通奸?」崔桃知道呂公弼是忌憚事情腌臜,才不好開口講。所以她意把事情往嚴重的方面說,呂公弼自然就會開口了。

  「我沒有怪癖。」呂公弼突然很嚴肅認真地對崔桃說。

  崔桃愣了下,隨即點點頭,表示她相信。

  呂公弼聞言,眸底的情緒瞬間湧動起來。他盡量克制自己的情感,冷靜地去跟崔桃說話:「她倒是有一個。」

  崔桃隨後從呂公弼口中得知,崔枝竟然有穢語癖,偏不巧她有兩次一個人躲在角落裡說穢語的時候,都被呂公弼撞見了。

  崔枝有那麼一個好色浪蕩的爹,害她成長受到影響,有了些特殊的癖好,並不算一件讓人覺得意外的事。但這種事於古人,特別是待嫁的女子來講,確實是個要命的把柄。

  「那她具體都說了些什麼話?」崔桃順嘴追問。

  盡管失憶了,但三年在外的閱歷,似乎改變她很多性子。以前的她,見外男都會羞澀地不敢多看一眼,更不要說直接開口敢問這種問題。

  「這不是你該聽的話。」呂公弼沉聲道。

  「你不說我也早就聽過了,坐大牢的什麼人沒有,什麼話不說?」不過既然是呂公弼難以啟齒的話,崔桃也大概能猜到是什麼程度了。

  「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呂公弼語氣格外認真,薄唇隨即就緊抿成一條線。

  有人幫她出大牢是再好不過的事,崔桃當然樂得高興地跟呂公弼道謝,又對呂公弼道:「崔九娘的事兒,可否麻煩二表兄以姨母的名義,在她身邊安插兩個得用之人,負責監視她。然後,明日就送她回崔家。」

  「倒是不必全然用姨母的名義,要說是崔枝自己先看中了相府的人,姨母不過是順水推舟將人送給她。」崔枝如今所有的把柄都掌握在崔桃手上,崔桃吩咐她什麼,她便得做什麼,所以這安排崔枝不敢抗議。

  呂公弼應承,這對他來說都是些小事,只是他不解這不過是送個人,為何一定敲定細節,須是崔枝主動『要』。

  「我在汴京的這些事某些人都監視著,他們應該知道我見過你了。如果相府主動安排人給九娘,勢必會引起崔家裡我要找的那個人的疑心。但若是崔枝主動要,意思就不大一樣了,防備會降低。回頭我會教九娘把戲做足,演好了,如此才能把魚釣出來。」

  對方算計凶狠,城府深,他們這邊自然也要做足細節。

  到時崔桃倒要看看,崔家裡是哪一位『能人』在對她下手。

  呂公弼也覺得當年的事又在暗中操縱,他的『怪癖』怕就是從這個人口中傳出,崔家絕對有內部人在算計崔桃。但令人頗覺得匪夷所思的是,崔桃只是閨閣中再普通不過的女子,平日裡再『壞』,最多也不過是使女兒家的笑性子,招惹不了什麼大是非。為何要遭人如此記恨,非把她擄出崔家?

  崔桃:「崔家人太多了,不好排查,僅憑現狀推測不出是誰。你也不必多想了,等小蝦米釣出它,我們自然就知道了。」

  呂公弼發現作為當事者的崔桃,竟比他看得更開。明明自己被害到如今這落魄的境地,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完全在冷靜的分析,妥善用人,審時度勢。難道這就是失憶的好處?

  呂公弼聽了崔桃的建議,沒有去見崔枝。

  崔桃則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對崔枝進行了表演強化訓練。崔桃就像個拍戲的導演一樣,讓崔枝背了無數遍台詞,演繹無數遍『炫耀自己能從宰相夫人那裡受到寵愛』的得意勁兒。

  崔枝總是演不好,便總是被崔桃喊『卡』。

  崔枝所有醜陋的老底兒都被崔桃掀了個底兒掉,頗覺得丟臉,無地自容,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想過要不吊死算了。死了就不用害怕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不然這些事如果被崔桃或呂公弼捅到崔家長輩那裡,沉塘都不夠她贖罪的。

  不過好在,崔桃在聽她坦白的真相之後,竟然沒有憤怒地責罵過她一句。而是對她恩威並施,如果她能全盤按照崔桃的吩咐去做,將崔桃要找的人引出來,算清楚過去的賬。那她過去犯下所有的錯,還有她有怪癖的事,崔桃都可以跟她一筆勾銷,不跟她計較。這正是支撐崔枝努力學習演戲的動力了。

  「你感情不到位啊,詞兒也磕磕巴巴,背得不夠流利。你好生想想,你被宰相夫人特別關照了,是何等榮幸的事,是令多少人艷羨的事兒?說出每一個字都要充滿愉悅,但作為大家閨秀,你不能缺少羞澀的婉約感,也要表達出壓抑不住快要噴薄而出的興奮,說到精彩的部分,要飛眉,眼中有神采。」

  崔桃現場給崔枝做了示範。

  崔枝訝異地看著自己手上滿篇的內容,發現崔桃一字竟不錯地都給說了出來,可她只是隨手一寫,根本就沒有特意背過。還有她演的那種我被寵愛了的炫耀勁兒,特別真實,有一瞬間她竟真以為崔桃被宰相夫人看上了、喜歡上了。

  「我沒有寫到的地方,你也要自己琢磨,找准定位,編好細節。當人問起的時候,你必須做到對答如流,沒有破綻。比如我問你個問題,你既然這麼討夫人喜歡,這兩日常伴夫人身邊,那夫人平日都愛吃些什麼?」

  崔枝從進了宰相府,就只因為打招呼,見過宰相夫人一面,根本不知道宰相夫人的飲食喜好。

  「嗯,江瑤炸肚,潤兔?」崔枝試著回答道。

  崔桃立刻問崔枝,宰相夫人多大了。

  「大約跟我娘差不多。」崔枝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這些都是我愛吃的。我該說紫蘇、豆腐、肉羹之類的菜,對不對?」

  「總算沒白教你。」

  崔桃應承之後,繼續囑咐崔枝。

  「再有重要的一點,提到二表兄的時候,你一定要含羞,不許露出一絲絲害怕或恐懼的樣子。更要委婉地告訴他們,宰相夫人常在你面前贊美二表兄。」

  崔枝一聽崔桃提起呂公弼,就不禁瑟縮起脖子,又聽她有意安排別人誤會她跟呂公弼可能結緣,就更害怕了,嚇得渾身發抖,竟忍不住哭了,眼淚嘩嘩掉。

  「七姐,這個——我、我真不行。一想到寶臣表哥的臉,我說話能做到不抖就謝天謝地了。」

  崔枝真的特別怕呂公弼,雖然現在崔桃也知道了她的秘密,但比起崔桃,她真的更怕呂公弼。一想起呂公弼,崔枝的腦子裡就會布滿呂公弼那充滿嘲諷的陰冷的眼睛,密密麻麻不停覆蓋她的腦海,讓她恐懼發抖,不寒而栗,如墜地獄。

  崔枝求崔桃繞過她這一步,她真的做不到。

  「是誰說對不起我,跟我作保證,不管我要你做什麼,只要能贖罪,你都會為我做?」崔桃反問。

  崔枝委屈地垂頭,不敢再抱怨了,努力按照崔桃說的去做。但事實真如崔枝所言的那樣,一扯到呂公弼,她就渾身戰栗,破綻百出。

  崔桃無奈之下,嘆了口氣,「這樣吧,你換個人。也別特意去叫他的字寶臣,只喊他表兄,把他想像成你別的表兄。」

  崔枝在崔桃的引導下,稍微好了點,可還是有點不自然,哭喪著臉道:「但我真的做不到心悅我表兄啊,他是個大胖子,人還黑,鼻子扁得跟蒜頭一樣。」

  「那幾換個好看點的。」崔桃繼續提議。

  「我表兄就沒有好看的。」崔枝還是一臉喪氣。

  像崔枝這樣的表演新手,一定要幫她找感同身受的現實聯系,才能讓她表現得真實自然。

  崔桃沉默了下,突然想到了一人,對崔枝道:「韓稚圭!用他的臉,夠好看了吧?」

  崔枝怔了下,然後低下了頭,抿著嘴角點了點頭。

  「對,就這樣。」崔桃讓崔枝記住剛才那種感覺,回頭叫表哥的時候,可勁兒地去想韓琦那張臉就行。

  「七姐,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若是被韓推官知道了,那我豈不是又多了一個能被人抓著的把柄。」崔枝尷尬道。

  「這要算把柄,滿汴京能抓出一堆來。」仰慕韓琦的女子那可太多了,崔桃早前就聽李遠提過,韓琦家的門檻真被踏破了兩個。

  至東方泛起了紅霞,崔桃伸了伸懶腰,終於結束了她對崔枝的授課,離開了宰相府。

  趕在大牢放早飯的時候,崔桃打著哈欠回歸到大牢。

  萍兒和王四娘都正在吃飯,看見崔桃回來了,還以為她因三獄卒毒死的事兒被審問了一晚上。萍兒默不作聲繼續吃飯。王四娘卻停下來了,問候崔桃情況如何。

  「審完了,但下毒害我的人不太好找,完全沒頭緒。」崔桃禁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是天機閣的殺手。」這時,萍兒突然出聲,扭頭看向崔桃,「你的仇人應該是雇了他家的殺手。」

  崔桃和王四娘同時把目光投向萍兒。

  「如何曉得是天機閣的人,你又沒見過送飯的人!」王四娘嘲笑萍兒瞎說話。

  「我是沒見過,但我見過昨晚那些裝飯菜的盤子底下有紅梅,起初只覺得哪裡不對,卻說不出來。得知毒死了人,我才想起來那是天機閣使毒聖手紅姑殺人的特色標記。天機閣麾下殺手眾多,有時候來生意了,不夠搶,便有幾名殺手共搶一單生意的情況。所以殺手在殺人的時候,都會留下自己特殊的印記,以便於區分到底是誰下手成功了。」

  崔桃打量萍兒一眼,「為何會跟我說這些?」

  「因為幫你就是在幫我自己。」

  萍兒話音剛落,那廂孫牢頭便走了過來。

  孫牢頭邊打開牢門,邊大聲宣告萍兒和崔桃的刑期結束了,可以釋放她們出獄。

  崔桃瞧孫牢頭那副一本正經兒的樣兒,深以為他在表演方面的天賦勝過崔枝太多。

  「你們這麼快都被放了?」王四娘詫異不已,驚得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問崔桃,「你……你不是死囚麼?」

  萍兒是小罪名,被放了不稀奇,崔桃曾經可是死罪!

  「跟她一樣,我提供了重要線索助官府破案,所以被赦罪了。」崔桃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唏噓:假的。

  「那那那我也提供重要線索了,要不是我供出鬼槐寨的位置,衙門哪能那麼容易剿滅?」王四娘當即就坐在地上,拍大腿哇哇哭,叫著鬧起來,喊著不公平。也不知她哪來這麼好的嗓門,喊聲幾乎可以把屋頂的瓦片震得粉碎。

  孫牢頭呵斥她閉嘴,她也不聽。偏就巧了,包拯乘馬車剛好從大牢前路過,便聽見牢內傳出尖銳的女聲在喊冤。

  於是,半個時辰後,御街上多了三名衣著平平無奇,但各具其特色的江湖女子。

  一位貌美如玉,渾身都透著說不出的機靈可人勁兒;一位溫柔楚楚,如風中荷花,一顰一笑都能柔到人心裡去;一位肩扛大刀,粗魯地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身壯貌醜卻有胸,故才能勉強判斷出這一位也是女子。


第27章

  「喂, 我們去哪兒?」王四娘揚起下巴,大聲地問萍兒。

  萍兒幽怨地瞪一眼王四娘, 很不滿王四娘對她的態度, 但她知道自己若跟王四娘這個潑婦吵起來,只會更倒霉,所以還是回答了她的話。

  「我師父有一好友,江湖人稱望月先生,人就住在汴京城外。他是個消息靈通的人,應該會知道天機閣的線索。」

  「那還等什麼, 去啊!」王四娘腦袋一晃, 帶領大家往前走。

  「可我並不知他具體住在哪兒。」萍兒聲音轉小,緩緩地垂下眼眸,頗有幾分可憐樣兒。

  崔桃打量一眼萍兒新換的這身秋香色的衣裳,感慨果然還是白色更適合她的風格。

  「娘的, 你就不能把話一口氣說完!」

  王四娘都走出好幾步遠了,又得扛著大刀罵罵咧咧地回來。

  「話說得跟放屁一樣, 莫不是你為了跑出來,故意編瞎話誆開封府呢?」

  萍兒氣得又怨瞪一眼王四娘,「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過城東有個二林茶鋪, 那裡是江湖人常去的地方, 我們去那裡打聽一下或許就知道了。」

  「好啊。」一聽到去茶鋪, 崔桃就想到肯定會有點心吃, 立刻甜甜地笑起來。

  在王二林茶鋪走的時候, 王四娘湊到崔桃身邊,小聲問她近來跟在韓琦身邊做事,發生什麼沒有。

  「每天都發生。」崔桃總結道。

  王四娘瞪大眼,湊得離崔桃更近些:「我瞧著韓推官身量不咋壯實,想不到這麼厲害?一晚上幾次?」

  「每天都有發生事情,死人、驗屍、查案、尋凶、找線索……」崔桃指了指王四娘的鼻尖,警告王四娘不准再想歪。

  王四娘學著萍兒那般,給崔桃一個幽怨的眼神兒,怪她沒勁兒。

  「你瞧瞧你長得多可人啊,哪個男人見了能抗住?你怎麼就不知道好好利用你這張臉,讓他真把你給放了。」

  崔桃讓王四娘閉嘴,否則可就不要怪她不客氣了。

  王四娘嗤笑一聲,「我是看著崔娘子前些時候幫過我,才沒跟你計較。之前我受了傷,整個人都動彈不了,自然打不過你。如今我身上的傷可都好了,對付你這樣的小身板子,三個都綽綽有余。怎麼地,你還要跟我練一練?」

  「可以。」崔桃輕松應承,隨即從袖子裡抽出一根兩寸長的銀針。

  「但咱們可說好了,既是比試,拳腳難免有無眼的時候,生死自負,可別給對方添麻煩。」崔桃道。

  王四娘瞧崔桃那嬌小的樣兒,居然還想拿一根細細的銀針嚇唬她?哼,不等她只給人撓癢癢的銀針使出來,她就先被自己三尺長的大刀給砍死了。不自量力!

  倆人互不相讓,就地在街邊找了塊僻靜的地方,當場比試。

  萍兒樂得看熱鬧,在旁靠牆旁觀。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王四娘輪起大刀預備朝崔桃砍去,忽見有一抹青影從眼前閃過,接著便覺得自己的後頸有針刺般的疼痛。

  「剛半寸,徹底扎下去,你就沒命了。你說我扎不扎呢?」崔桃在王四娘的耳畔輕聲問。

  「不扎,不扎,當然不扎!我錯了了,您就是我祖宗,我給你跪下磕頭賠罪!」

  王四娘嚇得忙丟了大刀,舉起雙手,請崔桃手下留情。

  崔桃倒不覺得自己厲害,實在是王四娘太渣。王四娘的水平跟地臧閣那些刺客相比,可以說是天壤之別。這大概就是正經的江湖機構和三無的私營小團體的區別。

  王四娘真想不到自己居然就這麼敗了,笑著請教崔桃練功夫的訣竅。

  萍兒本來隨意靠在牆邊,聽這話也豎起了耳朵,想聽聽是什麼訣竅。

  「很簡單,一個快字。」崔桃不吝傳授道,「只要你夠快,就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王四娘和萍兒都覺得這話有道理,可也都覺得失望。說得簡單,但做起來太難了。

  到了二林茶鋪,三人特意選在茶鋪正中央的那張桌子坐,要了壺茶水。崔桃當然不能只喝茶,讓廝波把這裡好吃的點心都上來。又聽說這茶鋪的特色竟還有糟鵝掌,更加不能錯過了,開心地拍桌,讓他們趕緊上。

  不一會兒,廝波就端來了點心、花生米,以及一盤顏色紅彤彤的糟鵝掌。所有的鵝掌都擺放得很整齊,爪朝同一個方向,上面撒著白色的芝麻作點綴。

  崔桃像個貪吃的孩子一般,先把腦袋湊到盤子邊先聞了一下,香糟汁的味道濃郁,再看這鴨掌著色均勻,一看就是腌到時候了,味道絕對差不了。

  崔桃立刻夾了一塊鵝掌送入口中,確如她剛才判斷的那樣,糟汁滲透了鵝掌,香味兒醇厚,吃起來『咯吱』脆嫩,涼爽鮮美而不膩口。鵝掌本就肉薄的東西,如花生米、瓜子一樣,邊閑聊邊慢悠悠地啃它,吃多少都可以。

  崔桃啃了兩個之後,覺得用筷子太麻煩,問店家要了水洗手,直接上手來,這樣啃起來就快了。萍兒見崔桃一副白白淨淨清麗漂亮的樣兒,竟這樣粗俗地拿手吃東西,順勢就贈給崔桃一個嫌棄的眼神。

  「你這樣用手吃不雅觀。」萍兒終忍不住出聲提醒。

  崔桃咂了下手指,沒說話。等萍兒聽隔壁桌的人講江湖傳聞,順手去哪桌上的花生剝著吃的時候,崔桃立刻把筷子丟給萍兒。

  「你這樣用手吃不雅觀。」崔桃大聲道,當即引來了周圍幾桌人的側目。

  萍兒頗覺得尷尬,賭氣地回瞪崔桃,跟她理論道:「這根本就是兩碼事,花生自然該這麼剝著吃,可糟鵝掌髒兮兮的,用手抓當然不雅觀!」

  「是不是都用手吧?怎麼你用手就雅觀,我就不雅觀了?」崔桃反駁完萍兒,就拱手對眾人道,「便請諸位給評評理!」

  「這位小娘子說得沒錯,這吃糟鵝掌用手怎麼了,怎麼就不雅觀了,就只許你吃花生用手雅觀?」隔壁桌絡腮胡中年男子選擇站在崔桃這邊。

  「確實髒啊,有礙觀瞻。」另一年輕的男子站在了萍兒那邊。

  「髒怎麼了,你們吃炒花生的手就不髒?來來來,把你們的手亮出來看看。」又有一年輕男子選擇站在了崔桃這邊,他模樣清秀,穿著繡著青竹的白袍,斯斯文文,扮相與這茶鋪裡粗獷的江湖人格格不入。

  吃過花生的人都紛紛都看向自己的手,果然發現他們的手其實也不太干淨。

  但這時又有人說話了,表示吃花生的這點不干淨,到底比糟鵝掌的不干淨來得清爽。

  各自站隊的兩撥江湖人都激動起來,互相說自己的看法,越發熱烈地吵起來,甚至有動手的趨勢。

  最後大家吵得面紅耳赤,仍舊是誰也不讓對方,最後統一戰隊裡的彼此,倒是惺惺相惜起來。

  崔桃隨即就張羅著糟鵝掌隊都湊坐在一起,便省得有同桌人嫌他們。這些江湖人都直朗爽快,紛紛附和崔桃的話,樂得跟崔桃這般美麗的女子同桌。

  剝花生隊裡的五名男子見狀,當即就倒戈向糟鵝掌隊。別無他故,因為崔桃長得漂亮,還是跟美人一桌最重要,管它什麼雅觀不雅觀的。

  崔桃順勢就跟這些江湖人閑聊起來,詢問他們:「諸位大俠可知道望月先生住哪兒?我有要緊的事想要求他,事關人命。」

  大家紛紛搖頭,讓崔桃別找了,這望月先生最是個怪脾氣,從來不肯透露自己的住所,都是別人找不到他,他來找別人。

  「倒是偶爾會來這茶鋪喝茶。」

  「太好了,那他大概多久來一次?」崔桃開心地問。

  「偶爾會來,上次來好像是在半年前?」絡腮胡中年男去問茶鋪掌櫃。

  「七個月前。」掌櫃糾正道。

  崔桃:「……」那你們的偶爾也未免太偶爾了。

  崔桃三人失望地從二林茶鋪出來,正惱著當下沒頭緒了,卻見那位書生打扮的男子跟了出來,直接跑到她們跟前。

  「我知道望月先生住哪兒,也可以給你們帶路,但是他住的地方你們進不去。」

  「不試試怎麼知道?」崔桃反問。

  書生打量一眼崔桃,廢話不多說,直接讓崔桃她們跟著他走。

  兩個時辰後,書生騎馬在前,將崔桃等人引到了汴京以西二十裡荒郊野嶺裡。周圍的樹木都長得很高,大白天竟有幾分陰森森的。

  書生帶著崔桃等人走過了難走的土路,便止步於前方的青石板路前。

  山坳裡霧氣昭昭,並不能完全看清楚前路。

  「喏,穿過這座山,你們就能找到望月先生的住所。」書生便讓到一旁,請她們隨意選擇進去還是不進,「裡面有我師父擺得困狗陣法,常人進去只會有去無回,成為裡面的一條死狗。」

  「啊,原來望月先生是你師父?那你就帶我們進去唄!」王四娘道。

  張望苦笑著搖頭,「我我也不行,師父說我若破不了他這個陣法,這輩子別想見他,再做他的徒弟了。」

  隨後他便問崔桃她們有誰會五行八卦、懂陣法,若非常熟知其中的門道,倒可以試一試。

  王四娘直搖頭,這種玩意兒她根本不可能懂。

  「我也不懂這些。」萍兒小聲道。

  「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好歹活著,不至於玩命。」王四娘的話音還未落,突然被人一推,人就踏上了青石板,崔桃隨後跟上。萍兒見狀,也跟了進來。

  張望見她們都進了,自然就跟著進來了。

  四人順著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周圍的霧越來越濃,便有些看不清了。

  大家就這麼一直走著,走了大約過了兩柱香的時候,王四娘發現路邊的一棵粗槐樹很眼熟,隨即發現那樹干上缺了一塊樹皮,立刻驚悚感慨道:「這裡我們剛走過!這塊樹皮是我順手扣的,咱們又繞回來了!」

  王四娘覺得自己好像裝鬼了,明明他們都是往前走。她建議大家還是退回去,肯定是因為霧太大,剛才有個地方沒走直,才出現錯誤了。她轉身往回跑,可跑了沒幾步,便覺得四周的景兒很陌生,並不是他們像進來時的路。

  「這、這怎麼辦?」王四娘慌了,覺得陣法這玩意兒真的太邪門了。

  「視物不清,難辯風水,方向混亂,難定五行八卦。」崔桃道。

  張望忙點頭附和崔桃,問她有什麼妙法起卦找出口。

  崔桃立刻搖頭,表示她不行。

  「我本以為娘子是一位高人,看來是我看走眼了,如今我們都要死在這了。」張望絕望了,嘆了口氣,干脆等死地坐在地上。

  「其實破陣也未必一定要用到五行八卦的東西。」

  崔桃從旁邊的樹叢摘下一顆指甲大的青色果實,直接往地上一丟,圓形的果實就順著青石板往下滾。

  再高深的陣法都抵不過重力的作用。

  真相就是這麼簡單而殘酷。


第28章

  四人順著滾動的青果子一路下坡, 至山坳低處, 四周霧氣反而淡了。

  接著,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另一座山, 有石階通往山上, 但這些石階都很窄,便是女人的小腳, 也只能踏實前半截腳, 後半截腳會懸空。石階上面還長滿了厚厚的一層青苔, 山裡濕氣重,這些青苔便有點濕滑。

  「這些石階雖然有點難行走,但只要注意一些, 還是可以避免摔倒的, 大家小心腳下。」萍兒囑咐完大家, 便打頭陣,率先走在最前面。

  王四娘本要跟著萍兒往上走, 忽聽身後的崔桃喊一句『別去』, 她馬上停腳。可抬頭卻見萍兒依舊往上走,仿佛耳朵突然聾了,沒聽到後頭的人在說話。

  王四娘要大聲喊住萍兒, 卻被崔桃攔下了。

  「她可能中了迷幻陣, 若突然驚了她,令她後仰跌倒, 」崔桃看一眼萍兒身後濕滑陡峭的石階, 「非死即殘。」

  王四娘後怕地點點頭, 馬上不再吭聲了。

  張望特意看一眼崔桃,便老實地站在二人的後面,跟著她們一起看向萍兒。

  萍兒踏上石階後,非常擔心自己會滑倒了,便專心致志於腳下,根本無法分神去注意身後的人是否跟上。她走了一段距離後,忽聽身後有人喊她,眼睛卻不忘仍然盯著地面。

  「怎麼了?」萍兒問道。

  「你走偏了!」王四娘喊聲格外響亮。

  萍兒愣了下,在確認自己可以穩住腳下後,才小心翼翼地回頭望。卻見崔桃她們都在山下,全都沒有跟她上來,萍兒便有些生氣。當她正要發牢騷質問她們怎麼不跟她一起走的時候,萍兒渾身的汗毛突然豎起了。

  萍兒這才恍然發現,她現在腳下踩的根本不是石階,而是長著荒草的山坡。石階在她身西側,跟她已經有半丈遠的距離了,她竟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從石階上走下來了。而且她還拐彎了,可是她剛才一直覺得自己在直走!

  更加詭譎的是,她一直在懸著後腳跟,即便這坡地可以落腳踩實,她此刻卻還是以踮腳的姿態站立。

  嘩嘩——

  嘩嘩嘩——

  腳邊傳來悉嗦的聲響。

  萍兒忽然覺得腳邊有什麼東西在游動,微許剮蹭到了她的裙角。她嚇得立刻繃緊全身的神經,慢慢地側首,往自己的右腳邊望去,一條青蛇就在她裙邊入蠕動。萍兒嚇得驚叫一聲,趕緊往邊上躲。

  青蛇似乎才感受到萍兒的存在,猛地豎起前半截身子,欲朝萍兒的方向攻擊。萍兒當即揮劍斬斷了青蛇,她緩了兩口氣,總算稍微鎮定了些。再看山下一動不動的崔桃等人,欲把剛才沒來得及責備她們的話說再次出口,忽又聽悉嗦的響聲。

  此刻無風,林子裡的荒草竟各自朝不通的方向微微搖晃起來。

  萍兒本能畏懼地往後退,忽見有兩三條青蛇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她握緊手裡的劍,預備把這幾條也斬斷,但豈料接著冒出第五條、第六條、第七條……越來越多的青蛇出現,像是決堤的洪水一般。

  萍兒被眼前的陣仗震得僵在原地,她縱然有幾分武藝,但也對不了這麼多蛇。她徹底慌了,手開始發抖。

  「快跑啊!」王四娘尖銳的喊聲再次響起,驚得萍兒又一次回神。

  「上石階,坐著,身體後傾,往下滑。」崔桃立刻對萍兒喊道。

  萍兒終於反應過來,趕緊轉身跑回石階。青苔濕滑,她想憑著站立的辦法,速度往下跑根本不可能,而石階的另一側的山坡居然也傳來嘩嘩聲,說明那邊也有蛇,而且正朝著這邊來!

  萍兒只能選擇崔桃的建議,干脆坐在石階上面,閉上眼稍微一使力,臀下便一顛一顛地疼著,整個人衝下山去。

  在萍兒下滑的過程中,石階西側山坡湧出數十條蛇,紛紛爬過石階,往萍兒曾經呆過的東山坡迅速爬去。

  但不過片刻的工夫,那些嘩嘩聲就停止了,胡亂搖晃的草叢也安靜不動了,並沒有見到蛇跟著萍兒下來,所以大家現在應該還算安全。

  萍兒從石階上滑落下來後,癱在地上好一會兒,也沒見王四娘和崔桃過來扶她。

  張望倒是走到萍兒跟前,問候她情況如何。但男女有別,倆人又不熟,所以張望也沒有伸手去攙扶萍兒的意思。萍兒只能冷吸口氣,自己忍著疼,捂著屁股,踉蹌站起身來。

  一大塊綠青苔黏在萍兒裙子臀部的位置,隨著她裙擺的搖晃,愉快地跳躍著。叫人打眼一瞧,頗覺得滑稽。

  王四娘禁不住哈哈笑起來,她笑聲洪亮,幾乎響徹整個山坳。

  萍兒本就覺得委屈,又還被王四娘那樣嘲笑,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

  「你們怎麼都不上山?」萍兒哽咽不已,纖細的嗓音裡透著無限的委屈。

  「這山瞧著就不簡單,當然不能隨便上。」王四娘一臉得意,拿出事後聰明的得意勁兒跟萍兒顯擺。

  「那你們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萍兒怨氣更重。

  「憑什麼要告訴你?你自己蠢非要往上,還能怪我們不成!剛才要不是我嗓門大,把你喊醒了,你現在怕是都能走進蛇窩裡頭,這會兒連骨頭渣都不剩了。」王四娘冷嗤一聲,嫌棄萍兒毛病太多,偏要跟她杠,不告訴她,她們其實喊過她。

  萍兒眼淚啪啪掉得更凶,哭得萬般楚楚可憐。

  「我一直以為,大家既然一同出行,就該互相照應。我剛才主動打頭陣,便是一心想護著大家,可萬萬沒想到你們卻拿我當猴兒耍,放我一個人去冒險。這算什麼?人心怎麼能冷漠至如此地步!」

  崔桃聽到萍兒這般委屈地抱怨,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這一笑,立刻引得萍兒的眼睛含淚帶怨地瞪向她,

  「當初你在背後惡意揣度我、說我壞話,攛掇王四娘憎惡我的時候,難道就沒問一問自己『人心怎麼如此』麼?」崔桃好奇地問。

  「噗哈哈哈……」王四娘本來被萍兒這副矯揉造作的哭相給惡心壞了,卻聽崔桃回應這一句,頓時給她痛快壞了,讓她快笑瘋了。

  萍兒羞憤交加,越想越覺得崔桃在記以前的仇,所以剛才趁機報復她,故意不喊她。

  張望趕緊勸大家別吵了,對萍兒解釋道:「其實萍娘子剛走上去的時候,崔娘子喊你了,但你好像沒聽見,再喊便不大行了。你那模樣很像是中了迷幻陣,當時你只有半截腳踩在石階上,若一旦驚著你了,令你受驚致後仰跌倒,再順著石階滑下來,你八成會頸骨折斷,便是不死也會癱了。」

  張望的話令萍兒瞬間傻眼,原來人家顧及她了,是她一開始小心眼,語氣不好地亂責問。萍兒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好醜陋,沒臉去面對崔桃。她憋住了眼淚,尷尬地低著頭,極力壓低自己的存在感,窘迫得無以復加。

  一時間山坳裡安靜了,只有鳥叫蟲鳴,連王四娘都閉嘴不笑了。

  萍兒明白大家安靜下來的意思是什麼。她深低著頭,忙作揖對崔桃鞠躬致歉。

  「你能閉上嘴,便是對我最好的道歉了。」崔桃說罷,倒沒心思繼續在萍兒身上,而是不停地在環顧周圍的環境。

  王四娘馬上警惕起來,趕緊湊到崔桃身邊,慌張地問:「難道又有什麼危險?」

  萍兒也跟著緊張起來,抓緊手中的劍。

  張望疑惑地學崔桃那樣,也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哪裡有什麼改變後,便眼底淡然了。

  「你們說這山裡長蘑菇麼?」崔桃目光凝重,突然發問。

  王四娘、萍兒、張望:「……」

  「野菜倒是有,剛才過來的一路我都有看到。」崔逃接著感慨道。

  王四娘、萍兒、張望:「……」

  崔桃見他們三人都不吭聲,納悶地瞅向他們:「這都到晌午了,你們難道不餓?」

  「本沒覺得,但聽你一說我也覺得餓了。」王四娘揉了揉肚子,隨即恍然意識到,「唉,咱們應該買點干糧帶過來!怎麼把這麼重要的是給忘了!」

  「誰想到會困在陣裡頭,也沒人提前跟我們說過。」萍兒小聲嘟囔一句。

  張望回看一眼萍兒,有點感覺萍兒好像在怪他,怪他一開始沒把話說明白,才導致她們沒准備吃食來?這會兒他才終於明白了,為何剛剛崔桃要對萍兒說『你能閉上嘴,便是對我最好的道歉了』。

  「帶干糧做什麼,到哪兒吃哪兒,那才叫能耐。那邊有水,生完火,就近找些蘑菇野菜或打兩個活物來,自然就有吃的了。」

  崔桃指了下東邊山根底下的小水溝,那裡有泉眼,水一直從水溝裡冒出來,往周圍流淌,量不算多,但足夠四人午飯所需了。

  泉眼附近就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泡桐樹,樹葉尤其大。崔桃先折了三片這比人臉還大的桐葉,分給萍兒和王四娘各一個,她也留一個。她們三人負責去采蘑菇弄野菜,張望負責去撿柴點火。

  「記住別往山上去,就順著這座山的山根走。」

  大家應承,各自去尋東西。

  萍兒窘於跟崔桃一起,而王四娘現在就愛跟著崔桃一起。所以萍兒就自己往東去找,崔桃和王四娘則往西走。張望就近撿柴,堆在地中央。

  王四娘常年住在山寨,認蘑菇、野菜都不在話下。許是這片山常年沒人入內的緣故,特別富饒,野菜四處都有,隨便找找就發現了七八個粗腿蘑。別看只有幾個,這蘑菇個頭長得特大,一個的量頂至少普通二三十個小蘑菇。大的都可以比人臉長,這蘑菇便如其名,菇腿兒粗壯得跟大雞腿似得,口感也沒得說,很有嚼頭。但只有腿兒好吃,菇蓋的味道就很一般了。

  王四娘把采來的蘑菇和野菜都用大樹葉包好,便要高興地告訴崔桃這些應該夠大家吃了。卻忽見一直盯著前面草叢的崔桃突然轉頭,用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別出聲。

  王四娘馬上閉嘴,先把蘑菇放在了地上,然後悄悄地湊到崔桃身邊,順著崔桃的目光望去,便見一肥碩的兔子正貓在草叢裡吃草。

  王四娘馬上用手勢示意。她來抓,她可有經驗了。

  王四娘貓著腰,小心翼翼地越過草叢,誰料突然腳下一跌。哪知道這草叢裡有個坑,上面長著一層厚厚的荒草,根本叫人察覺不到。王四娘這一跌便聲響大了,驚了前頭的兔子,兔子立刻朝山上的林子裡逃竄。

  王四娘懊悔莫及,恨得直拍大腿,卻忽然感覺耳旁有什麼東西飛過。等她定睛再看的時候,那只逃竄的兔子竟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王四娘趕緊奔過去,揪著兔耳朵拎起來,發現這兔子還沒死,只是被打中了腦殼兒,暈過去了。

  「好功法!」王四娘驚嘆不已,問崔桃這一招飛彈石子兒的功夫叫什麼名兒。

  「瞎打,沒多大力,但正中要穴最好。若打在別處,這玩意兒八成會跑了。」

  「那就更厲害了,兔子躥得那麼快,你竟如此有准頭!」王四娘變著法地誇贊崔桃厲害,特高興她們今天中午居然有肉吃了。

  倆人折返回去的時候,張望已經成功生了火。萍兒也采了野菜回來,這裡的野菜她只認識一樣,別的不認識的她不敢采,怕有毒。

  萍兒一見王四娘手裡拎著一只很肥的兔子回來,又見那兔子腿兒還在動,忙跑過來關心,「好可憐,它怎麼了?」

  「它要死了。」王四娘隨即去另一頭山邊,准備殺兔子。

  萍兒詫異地望著王四娘的聲音,想阻止又不敢,小聲嘟囔道:「你們怎麼可以吃兔子,兔子那麼招人喜歡,毛茸茸的。」

  正在洗野菜的崔桃聽到這話,手一抖。

  王四娘當然不會理會萍兒的憐惜,三兩下把兔子殺了,扒了兔皮,將兔子在山泉水裡洗干淨人,然後遞給了崔桃。

  崔桃掀掉一塊平整的青石板,把青石板洗干淨後,直接當成備菜的案板。

  她把四條兔腿兒卸下來,正好四個人,可以烤著吃,一人一個。

  崔桃把兔腿兒改刀之後,她便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袋子來。

  「你做飯掏錢袋作甚?」張望看見後,便順嘴笑問一句。

  接著,張望就見崔桃從袋子裡掏出一個紙包,又一個,第三個……每個紙包上分別寫著、鹽、糖、蒜粉、胡椒粉等,足有十二包!除了平常廚房常用的調味,她居然連草果豆蔻這類的香料都備了。

  「你平常出門都會帶這些?」張望驚訝不已。

  「在汴京不用,但若出門自然要備著。」崔桃用佐料腌好兔子後,王四娘已經應崔桃要求,用她的大刀砍出來一截大概小腿一般粗的木頭。

  崔桃就把這塊木頭放在青石板上墊著,將兔身放在上頭,分連骨帶肉斬成半寸大小的肉丁。再將粗腿蘑切成同樣的丁,因為蘑菇出水會縮小,可以比兔肉丁大一點,再將洗干淨的野菜也放著一起。腌制等待一會兒,將腌出來的水淋干淨,再用蒜粉、鹽、糖等佐料拌勻,分成四份,用大片的桐葉多包裹,未免漏湯,要多包裹幾層,然後用黏土縫好,塞在火下。

  四個兔腿則用木棍架好,一定要等木柴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紅炭的狀態再去烤制。不然明火去燒,不僅不能把肉烤熟,還會熏黑燒焦,吃起來有一股子略嗆鼻的煙味兒,如此便白白瞎了好食材了。

  等把四個兔兒烤的外表焦黃,香味撲鼻的時候,火也差不多都滅了。便將埋在活下面的四包蘑菇野菜兔肉挖出來,敲碎外泥,撥開包裹的葉子,伴著屢屢白色的熱氣升騰,異常濃郁的鮮香味兒在空氣中瞬間炸開。

  王四娘、張望和萍兒都被這兩道菜所散發的香味兒勾得直咽口水,王四娘直接忍不住了,飛快地奔過來要走自己的那份兒,席地而坐就開吃。

  烤兔腿兒鹹淡適中,焦香逼人,能吃到一些蒜和香料的味道,淡淡的並不濃,恰到好處地蓋住了兔肉的腥味,又把兔肉的香味凸顯出來,越嚼越香,越吃越上癮。

  蘑菇野菜兔肉丁也香,但它的香味兒則更偏向濕潤的鮮美,不同於烤肉那種焦香。兔肉丁白而水嫩,夾一塊連湯帶汁,入口便是蘑菇野菜的素鮮味兒和兔肉的肉香味兒完美地融合,這香味兒像在人嘴裡活了一般,於唇齒間游走,從舌尖滑向舌根,再到喉嚨……甚至全身都遍及著這種美味的感覺。

  「我的娘誒,這也太好吃了!」王四娘已經是一臉迷醉的樣子,幸福得要死了一般。

  張望也連連點頭,直贊好吃。他一邊手拿著兔腿兒,一邊表示他要吟詩一首,來形容兩樣菜的香。

  崔桃笑了一聲,卻懶得把嘴倒出空兒來,接茬他的話,此刻她只想專注於品嘗自己做的美食。

  萍兒這會兒還坐在原來的地方,邊偷偷地咽著口水,邊痛惡自己有這種反應。但她真的餓了,而且這味道真的太香了,香到無法形容的地步,簡直可以要她的命!

  太罪惡了,她怎麼能動吃兔肉的念頭?兔子明明那麼招人喜愛,它不該被吃。剛才她們殺兔子的時候,萍兒還痛恨自己沒能耐,不能解救那只可憐的兔子,但她在心裡暗暗發誓,那兔肉她絕不會碰一口。

  可是現在,因為這致命的香味,萍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們手裡的兔腿兒。那顏色,太好看了,焦黃焦黃的。她那份兒還放在青石板上,她沒去拿,也沒人叫她吃。萍兒已經從努力讓自己拒絕,到逐漸開始猶豫著,要不要吃。

  王四娘吃完自己那份兒後,意猶未盡地咂嘴。她發現萍兒還沒動,樂了。

  「她不吃兔子,那我可以吃這份兒了麼?」王四娘馬上向崔桃求問。

  崔桃看眼萍兒,回道:「隨意。」

  王四娘一聽樂壞了,馬上奔過去。

  「誰說我不吃了!」萍兒不再猶豫了,匆匆跑過來,趕緊把自己的那份兒拿走。

  「誒?你不是不能吃兔子嗎?」王四娘遺憾自己不能吃兩份,非要狠狠地笑話萍兒。

  「但找望月先生更重要,我若是餓著肚子,一定會拖大家後腿的。」萍兒磕磕巴巴地找理由解釋道。

  其余三人都知道萍兒是耐不住香味兒,饞地想吃了,都笑起來。

  「你若怕餓著肚子,我讓四娘再給你弄點野菜蘑菇來,稍微等一會兒就行。可不能強迫你吃兔子肉,該多難受啊,別一會兒吃完又委屈地哭了,說是我們逼你的。」崔桃吃飽飯就閑得慌,逗一逗樂兒。

  「對對對,你等會兒,我去給你弄。」王四娘失望的眼睛裡重新燃起光芒。

  「不……不用,我可以的吃的,不會怪你們。」萍兒把兔腿兒拿到手之後,近距離地聞到香味兒,更覺得肚子餓,抓心撓肝地那種想把這肉吃到嘴,整個心理防線全部崩潰了。

  「喲,還委屈你了,吃我們辛辛苦苦打來的肉,還要『不怪我們』。」

  王四娘故作不爽的嘲諷道,要求萍兒吃也行,起碼要贊美兩句,跟她們好生道謝,剛剛做飯的時候她可沒出什麼力。

  「我平常不是什麼講理的人,但今兒我對你可是講理了,我這要求不過分吧?」

  「怪我說得不對,多謝崔娘子做這麼好吃的東西給大家,多謝四娘!」萍兒聲音弱弱地說道。

  「啊,你說什麼?我沒聽見!」王四娘側耳朵大聲問。

  萍兒又把音量提高,大聲再說一遍道謝的話。

  王四娘便在崔桃身邊坐下來,遞給對崔桃一個萬般敬佩的眼神兒,小聲道:「還是崔娘子厲害,一味兒兔肉就把人治服了。」

  剛剛在收拾兔肉的時候,崔桃見萍兒躲遠遠地坐著,便讓王四娘猜猜,一會兒萍兒會不會吃這個兔肉。

  王四娘瞧萍兒那一臉『你們好殘忍』的樣子,想起她曾經在牢房因為賭氣接連三頓沒吃飯的情況,便表示她不會吃。卻沒想到,今兒她卻扛不住了。不過也理解,一般人都扛不住這麼美味的東西,實在是崔桃做的太好吃了。便是那看起來清淡寡欲的韓推官,聞著這味兒,指不定也會拜倒在崔娘子的青石板下。

  萍兒啃了兩口兔腿兒之後,撕開葉子,打算開吃蘑菇野菜兔肉。

  但她忽然想到什麼,臉色頓時變了,連忙問崔桃:「這葉子會不會有毒?」

  聽她此話一出,王四娘頓時臉變得煞白,如果真有毒,她可都吃進肚子裡了。說起來這地方這麼玄乎,有毒太有可能了。

  張望挑了下眉,勾著嘴角望向崔桃。

  「此為泡桐葉,不僅可治惡瘡,還可消腫生發。你們說有沒有毒?」崔桃反問。

  倆人這下松口氣,萍兒開始放心地吃起來。

  王四娘感慨崔桃懂得真的太多了!她揉了揉吃飽的肚子,盤坐在地上,跟崔桃閑聊起剛才蛇群的事兒。怎麼就突然成群地攻擊起萍兒?

  「是不是誰上山都會遭那群蛇圍攻?那這山咱們怕是翻不過去了!」

  「應該不是,剛才她站那兒的時候,只有一條蛇,那蛇起初也沒打算咬她。是她驚了蛇後,又殺蛇,才會有成群的蛇攻擊。我猜這些蛇應該嗜血,聞到血氣了才會來。」崔桃分析道。

  王四娘還是嘆氣,「可咱們還是不能過去,那石階問題太大了。剛可都瞧見了,萍兒上了石階後就跟中邪了似得,路走歪了都不知道。」

  「眼睛有時也會騙人,迷幻陣法便是由此而成。」

  如錯視之王的弗雷澤螺旋,當你盯它越久,就會越容易產生錯視的幻覺。當然這個例子,她不好跟王四娘講。

  「那還有什麼辦法?」王四娘知道崔桃是個能人,如果這個山還能翻過去,那一定得靠崔桃。

  「破解這陣法的緊要之處,就在於要找到令我們產生錯視的核心之物。」崔桃問往四娘可覺得眼前這座山有什麼跟別的地方不同。

  王四娘撓撓頭,「好像也沒什麼不同,就是這石階太窄,長滿了青苔,人一上去就中邪,山上還有很多蛇。」

  「對了,正是這石階有問題。正常的石階不會這麼窄,也不會如此均勻地長滿細密的青苔。」崔桃道,「這些青苔滑,就會引人一直盯著腳下,盯久了就會出事。」

  崔桃讓王四娘好好看看,這第一、二、三石階上的青苔是不是長得都一樣。

  王四娘仔細看過之後,「好像是不一樣,有深有淺,濃密不通,好像種類都不一樣,但卻錯雜在一起……」

  王四娘再抬頭,忽覺得有點眼暈。

  「想走過這座山很簡單,把石階上的青苔清理干淨就行了。」崔桃道。

  「何不走山路。避開石階?那些蛇只要不見血腥,應該就沒事。」張望問崔桃道。

  「放著坦途不走,非走崎嶇,是最愚蠢的選擇。山裡的情況更加復雜,只會更容易讓人被布陣困住,而且解除的方法一定沒有走坦途這麼簡單。

  比如剛才我們走青石板路,有些人走不出去,便會有人想著進山裡走,看不同的樹和景兒,覺得可能就出去了。殊不知樹林本身就是迷幻人的『陣法』,沒有高人特意去擺陣,都會有人迷失其中,何況還有高人再加一重陣呢。」崔桃解釋道。

  「對,不能進山!」萍兒這會兒吃完了,馬上跟過來附和。她可太怕那些蛇了,除了蛇,如果還有更難走的陣,那可真是要逼死人了。

  「那咱們就除青苔!」王四娘舉起大刀,就要從第一個石階刮起。

  崔桃攔下了她,「這青苔養得可不容易,均勻地鋪排到每個石階上,還細分每一品種,按照顏色深淺和稀疏程度,去安排形狀種好。多費心,多難呢!」

  「可這玩意兒會害我們中迷幻陣啊!」王四娘不懂崔桃怎麼突然心疼起青苔來了,這簡直比萍兒心疼兔子還離譜,「反正又不是我們費心種的,鏟唄!崔娘子為何要心疼這玩意兒啊?」

  崔桃笑了下,看向張望:「我當然不心疼,我是怕望月先生心疼。」

  「可我們不鏟掉,連望月先生都見不到。」王四娘堅決要鏟除。

  萍兒則在這時候察覺到異常,跟著崔桃的目光看向張望。只見他立在那裡,還是斯斯文文的,但嘴角流露的笑很詭異。接著,他跟崔桃四目相對了。

  萍兒恍然反應過來,詫異地等著張望:「難道說你是……是……」

  「在下張望。」張望對萍兒拱手,介紹自己名字。

  「張望……望……望月先生?原來你就是望月先生?」萍兒驚得瞪圓眼,指著張望,詫異不已。

  「正是在下,這青苔還請王四娘刀下留情,確是我多年精心鋪排出來的。」張望隨即問崔桃,是從什麼時候識破他就是望月先生。

  「不知我們虛實,就敢草率地帶我們來這裡,要我們破陣法,還聲稱你是望月先生的徒弟。那時候開始,我就懷疑你了。」崔桃道。

  「哦?這麼早?我本以為會是咱們在這山根底下吃飯的時候。」張望便問崔桃他當時的破綻在哪兒。

  「在於是一個圓,你非局限於我們來這個點。」崔桃用木棍在地上花了一圈,然後指點了其邊緣的一個位置。

  「何意?」張望笑問崔桃,略有不解。

  崔桃在圓的中心點一下,「望月先生住在這,那四面八方都可以通向你的住所。汴京外的地形,就沒有什麼懸崖峭壁的絕路,所有這裡的各個方向都容易進。

  你聲稱是他徒弟,說破不了陣法就再也見不到望月先生了。可這一圈這麼大,不太可能所有地方都布滿陣法,這裡走不通,你完全可以選別的路。」

  「看看咱們走過的這兩個陣,便知道這布陣得多費時間。林子飛禽走獸多,天氣又多變,經常刮風打雷下雨,隨時都有可能將陣法破壞。所以單單就這一處山坳的陣法,維護起來便非常費時費力。

  如果望月先生住所四面八方都有類似這樣的陣法,一向喜歡獨來獨往的望月先生,縱然他有三頭六臂,恐怕也做不到吧?」

  張望哼笑一聲。

  「所以我覺得你是故意帶我們來這裡,想拿你精心建造的陣法來為難我們,讓我們知難而退,又或者探底?想知道我們來干什麼,有多大能耐。」崔桃接著揣測道。

  當然,崔桃說完了,還不忘謙虛一下,她的這些推測沒有證據,不一定對。

  張望又笑一聲,覺得崔桃的這個『謙虛』反而更像是在嘲笑他。

  「說吧,你們有何事來找我?」張望突然冷下臉來,不復之前書生般的斯文了。

  「晚輩萍兒,仇玉玲之徒,拜見前輩。」萍兒馬上跟張望行禮。

  王四娘倒是被萍兒立馬改變的態度給逗樂了,「前輩?我瞅他也未必比你大啊。」

  「所以說眼睛是會騙人的。」崔桃讓王四娘看一下張望的脖頸,「一個人臉可能會保養得很年輕,但脖子很容易暴露出年紀。」

  王四娘看著張望脖子上很深的頸紋,唏噓地點了點頭。她又在奇怪的地方長見識了。

  「你就是仇玉玲的徒弟?那可真夠讓人失望的,」張望臉色更冷了,不滿地嘆道,「青出於藍反而黃了。」

  萍兒再拱手,很抱歉自己沒能得師父的真傳,更厲害一些。

  「還望前輩幫晚輩一個忙,告知晚輩天機閣在何處?」

  「喲,這是背叛師門,開始做了開封府的走狗了?」張望譏諷之言更重。

  萍兒默默保持行禮的姿態,不敢吭聲了,隨即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也覺得自己背叛師父很可恥。

  「不過天機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師父也不怎麼樣,背叛了就背叛了。但衝你這德行,我是斷然不會告訴你此等重要消息。倒是這一位小友,有些意思,是個可造之材。你若答應做我的徒弟,我倒不介意你是開封府的走狗,助你一臂之力。」

  張望非常欣賞地打量崔桃,越看越滿意。他早就想收個優秀的徒弟,把自己畢生的絕學都傳授給他。這個崔桃,聰明絕頂,絕對適合。只可惜是個女兒身,不過也沒關系,他勉強可以接受。

  「那恐怕不太行,我不是可造之材。」崔桃馬上拒絕道。

  「你謙虛了。」張望立刻道。

  「我本來就是『材』,已經造好了,輪不到您來教。」崔桃無比自信道。

  「呵,小孩子家家的,口氣倒不小。」張望問崔桃敢不敢接招,他出十題考她,若她能解其中六題,就算她厲害,不必拜師,她也會告訴她天機閣消息。

  「那我若全解對了,你叫我一聲師父如何?」崔桃反問。

  張望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狂妄的後生,反而更讓他興奮了,「可以。」

  他出的這些題,涉及他的絕學,可不能外傳。張望便打發王四娘和萍兒回避。

  王四娘和萍兒便在遠處等著,就遠遠地望著崔桃和張望倆人一會兒用手比劃說什麼,一會兒蹲在地上畫什麼。

  經過了漫長的半個時辰,張望和崔桃一起走了過來。

  「怎麼樣,有沒有答對六道題?」王四娘忙問崔桃。

  崔桃聳了聳肩,看向張望。

  「算了,答不對也沒關系。」王四娘都以為崔桃失敗了,安慰她道,「反正這活兒是她的,成不了,跟咱倆也沒關系。」

  萍兒委屈地低頭,有些愧疚自己無能,白白帶她們過來折騰一趟。

  「師父!」

  張望突然對崔桃作揖,畢恭畢敬道。


第29章

  王四娘和萍兒都瞪直了眼睛, 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兒來。

  萍兒抿著嘴角, 半頷首, 強裝鎮定。

  王四娘卻管不了那麼多, 噗嗤一聲, 就拍起大腿哈哈笑起來。

  萍兒被她帶的也忍不住了,跟著笑出聲來。

  張望直起腰板, 冷眼掃向王四娘和萍兒, 「論學求進, 輸了有何丟臉之處?倒是你二人,蠢得不知四五,卻還嘲笑七八, 活著何用?浪費米糧?倒是連牛糞都不如了, 牛糞尚可養肥莊稼。」

  張望說罷就輕拂衣袖, 朝著迷霧重重的密林裡走去。

  「前輩真對不起!」萍兒慌忙給張望鞠躬道歉。

  張望理都懶得理,只是在身影消失前說了一聲:「天香樓。」

  「這廝怎麼還罵人呢, 我怎麼就不如牛糞?牛糞可以養肥莊稼, 我拉的屎就不能養了?」王四娘憤憤不平地反問,轉頭看向萍兒和崔桃,問她們是不是這個道理。

  萍兒驚訝地蹙眉, 眼神裡滿是嫌棄地對王四娘道:「你說話怎麼可以這麼粗俗。」

  「呵, 粗俗?你不拉屎麼,你拉的屎都是水晶包子, 能吃不成?」王四娘梗著脖子, 不服勁兒地質問萍兒。

  萍兒聽她這話, 更覺得粗俗,側身避了一下。怪她不長記性,總想著跟王四娘這樣的潑婦好好講道理,根本不可能講通的。

  崔桃被逗得哈哈笑了會兒,連連點頭應和王四娘說得對,「話糙理不糙,人的……確實也可以養肥莊稼。」

  王四娘得意了,嘿嘿笑,罵萍兒就是事兒多。

  三人隨後回京,在夜色下返回開封府。

  韓琦正在書房中處置公務,連王釗都在外候著,崔桃等人便也等著了。

  「對了,杏花巷的案子查得怎麼樣?可有新線索?」崔桃對那個滿是凶相宅的杏花巷,印像非常深刻。

  王釗搖了搖頭。

  他們查過杏花巷裡那些民宅建造的過往,都是出自一個老木匠之手,叫王關。但這個老木匠在三年前就死了,只有一個女兒,已經嫁人了。鄰居都說他是個老孤僻,不喜歡與人來往過密,所以大家都對他過去的事都了解不深,也不知道他是否懂風水。

  至於王關的女兒王氏,因為嫁得比較遠,衙門已經派人去問她的住地問口供,但少說要再等五天才能有消息。

  「……總之如今線索太少,一沒有目擊證人,二沒嫌疑人,完全沒有頭緒。」王釗嘆道。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張昌走出來,請諸位入內。

  韓琦剛放下筆,長睫在眼下映出一道暗影,側臉雋美如畫,卻帶著幾分倦色,瞧著像是昨夜便沒休息好。

  他見崔桃等人來了,頗有點意外。

  「查出來了?」

  「天香樓。」崔桃道,「倒不知這天香樓是什麼地方?」

  王四娘從跟著進屋看見韓琦開始,眼睛的存在就只有一個目的:偷看他,偷看他,還是偷看他。

  猛地,韓琦的目光射向王四娘。

  萍兒趕緊暗中扯了一下王四娘的衣袖,讓她快點收斂。

  王四娘慌忙回神,趕緊遮掩回話道: 「汴京城內很多有名的酒樓我都去過,卻沒聽說什麼天香樓,我看八成是個飯菜都很難吃的小鋪子。」

  韓琦只掃了王四娘一眼,目光便立刻撤回。他從王釗手裡接過案卷,看了兩眼後,便讓王釗派人去查一查這個天香樓。囑咐他這次不可再冒進,只在外圍大略打聽情況即可,回頭大家再一起商議辦法。

  王釗應承,當即就領命下去,走之前,他警告地看一樣王四娘。

  王四娘卻沒察覺,目光還是有意無意地偷偷往韓琦身上掃。不光臉好看,手也好看,就連掛著衣袍的肩膀、胳膊感覺都比別人俊。

  三人隨後告退,等休息一晚,明日查清楚天香樓再做定奪。王四娘走的時候依依不舍,滯在最後一個離開。她出了門,還想回頭看,張昌過來關門,狠瞪了一眼王四娘。

  王四娘嚇了一跳,然後訕訕地跟在崔桃後頭走。

  萍兒早把王四娘所有的表現都看在眼裡,這會兒禁不住酸她:「先前不知是誰,譏諷我肖想韓推官。我看是你自己存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心思!說你粗俗你還不認,才剛你那麼盯著韓推官看,很猥瑣也很失禮,你知不知道羞恥?」

  「誰說我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了!我再傻也知道韓推官那等人物可不是我們這等人能肖想的。奈何他長得好,我就是忍不住想偷偷多瞅他兩眼,這能有什麼事兒?這有錯麼?犯法了麼?」

  萍兒見王四娘又開始撒潑不講理了,便不跟她再講。

  王四娘卻不消停,追問崔桃她錯沒錯。

  「理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崔桃話不及說完,王四娘就得意了。現在崔桃的話對王四娘來說就像是聖旨一樣,都是對的!聖旨說她沒錯,她就沒錯,王四娘揚起下巴衝向萍兒。

  「但越美麗的東西就越危險。」

  崔桃說完後半句話,王四娘臉上的得意勁兒戛然而止。

  「什、什麼意思?」王四娘嗑巴了。

  一直被欺負地處於劣勢的萍兒,這會兒『翻身』了,「意思是你、要、倒、霉、了!」

  如果換做以前,王四娘肯定不在意這兩句話,但現在不一樣了。崔桃說話真的很靈的,而且三人之中只有她比較了解韓推官。

  「真、真的麼?」王四娘磕巴問。

  「事無絕對,大概八成可能。」崔桃道。

  「可我沒犯法,他憑什麼懲罰我?莫不是要對我濫用私刑?那我告訴包府尹去!」王四娘這次之所以能有機會出獄立功,便是多虧她上次撒潑鬧來了包拯。包府尹一身正氣,絕不會縱容韓推官對她濫用私刑。

  說到底,她不過是多看韓推官兩眼罷了,又沒吃他兩塊肉,真會如小氣,跟她計較?

  萍兒笑道:「所以說人要多讀書,讀了書才能知禮懂規矩。平民見官尚不能直視,何況你只是一個低等囚犯,人家偏要拿這個理由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你也無可奈何。」

  王四娘嚇傻眼了,轉過頭去向崔桃求證,見崔桃點了頭,她更嚇得魂不護體,後悔自己好容易有機會從大牢裡走出來,卻『得志便猖狂』,竟敢去覬覦韓推官的美色。她挨了五十杖的屁股才好,可不想再被揍了!

  王四娘求崔桃幫忙去求情,救她一命。

  「以崔娘子的能耐,韓推官肯定會給你面子的。以後我一定管好我這雙眼,不再那麼看他了,我保證!」

  「不幫。」

  如果一人犯了點小錯,就要麻煩身邊的人來承擔,便很難記住教訓,下次不犯。崔桃跟王四娘從來都不是可以互相幫助的好友關系,她才不會閑的沒事兒往自己身上攬麻煩。

  王四娘哀呼起來,當即就坐在地上,拍大腿喊著自己命苦,喊什麼男人死了、奸夫死了、身邊連個朋友都沒有之類的話。但她叫喚兩聲見沒人管她,萍兒和崔桃都步履如常地往前走,她趕緊起身追上。

  王四娘忙衝到崔桃跟前給她賠罪,好聲好氣地跟她打商量:「我不求崔娘子幫我求情,給我出個主意,好歹讓我少受點罰,就看在我、我……會剝兔子皮的份兒上。」

  這本來是王四娘實在沒東西說,胡扯出來的話,但崔桃聽了之後卻被戳中了心思。

  「我倒是喜歡吃豬肚、肥腸之類的東西,奈何這些玩意兒收拾起來太麻煩。」

  「我我我,以後只要是髒活兒、累活兒、臭活兒都都我來,只要崔娘子現在肯給我指一條明路。」王四娘忙學斯文人作揖的姿勢,七八不像地給崔桃行一禮。

  崔桃對王四娘附耳低語了兩句,王四娘連連點頭應承,保證乖乖照做。

  半個時辰後,韓琦處置完公務,從房間裡出來,忽見院內有一坨黑影跪在地中央,側首看向張昌。

  「來賠罪的。」張昌解釋道。這種小事他自然不會在自家主人正忙的時候去打擾,只等這會兒見了,簡單解釋四個字即可。

  韓琦輕笑一聲,他自是已經看清這人是王四娘,倒不覺得以她的性子會有這般領悟。

  「誰給你出的主意?」韓琦踱步至王四娘身前,眼睛卻不在她身上。

  淡淡的冷檀香味兒沁在周圍的空氣中,仿佛凝滯了。

  檀香本有凝神靜氣之效,但此刻王四娘聞著卻是嚇得心咚咚直跳,腦門子上冷汗直往外貌。韓推官果然是樣子看著斯斯文文的,卻是個人精,一張嘴問題便戳到要害之處。

  得幸崔桃猜到了這點,教她如何應對,這果然是聰明人才能對付聰明人,她這樣的蠢人只有玩完的份兒。

  「回韓推官的話,是崔娘子給賤妾出的主意。」

  韓琦這才低眸,掃了一眼王四娘。

  王四娘趕緊抓緊時機,抖著嗓音道:「是崔娘子好心,把痛罵了賤妾一番,賤妾才意識到自己的粗魯之舉衝撞了韓推官。賤妾自知韓推官高不可攀,絕無非分之想,賤妾粗鄙之人,往日直來直去慣了,總是看到什麼漂亮好看的,便會忍不住想多看兩眼。但對韓推官,賤妾忘了禮儀規矩,真不該看的,賤妾知錯了,請韓推官恕罪!」

  王四娘說罷,就以特別標准的姿勢,虔誠地向韓琦磕了三個響頭。

  韓琦走了。

  王四娘再抬首,發現眼前空空,懵了下。

  張昌走過來,不爽地對她道:「起吧,今兒算你走運。」

  說罷,他便隨自家主人去了。

  王四娘大大地松了口氣,萬幸有崔桃給她出主意。

  ……

  次日,三人再度齊聚,准備面見韓琦,商議應對天香樓的辦法。但這一次,只有萍兒和崔桃被允准去見韓琦,王四娘被單獨留在外頭。

  王四娘反而松了口氣,她真怕見到韓推官,更怕自己這不長記性的腦袋又控制不住自己雙眼,被剔出來她反而覺開心。

  「什麼?天香樓竟是妓院!」萍兒驚得瞪圓眼,緊縮著脖子和肩膀,連連搖頭,生怕自己的清白被人毀了去,「那種地方我可不能去,死也不去。」

  「我可以。」崔桃躍躍欲試道,當即受了韓琦冷眼一瞥。

  「你瘋了,那可是妓院,你可知妓院是做什麼的?」萍兒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桃,崔桃這模樣比她水靈百倍,去那種折磨女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怕是連一塊好皮肉都不會剩下。

  「自然知道,我應付得了!」崔桃拍拍胸保證道。

  坐牢的日子可以說非常單調了,來點香艷刺激的畫面非常可。這本也不是什麼特丟人的事,人類都是要經歷這種大和諧的場面才會繁育下一代。

  韓琦知她能耐多,性子異於常人。

  「你考慮清楚,」韓琦還是提醒崔桃要慎重,「便是不去,也有別的辦法。」

  崔桃知道以韓琦的品性,他不會主動把女人往火坑裡推。可不入虎穴,做點危險的任務,哪有足夠的『功勞』支撐她得到赦免。

  「那大家就各自用各自的辦法,雙劍齊發,射中的機會也更大。」

  萍兒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干瞪著眼睛看著崔桃,沒想到她居然這麼主動。

  「也罷。」韓琦見崔桃堅持,也不多言了。

  隨即大家就商議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安排崔桃進入天香樓,如遇困的良家女子,別家不要的小妾,流浪的女乞丐,亦或是私逃出來的官家罪女。

  崔桃搖頭否認四連,「都不行,這些都要從底層爬起,起點太低了,得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接觸到上層?時間上也不允許。」

  即便那天香樓再有趣兒,崔桃也沒有在那地方常駐的打算。

  「那該用什麼身份?起點高的話,難道說是貴女?可這就更說不通了,誰家會把貴女送到青樓去。」王釗滿臉疑惑道。

  韓琦看著崔桃,知她心裡有了想法,讓她但說無妨。

  「揚州來的花魁,就叫百日紅吧。」崔桃當即把自己的『藝名』起好了。

  王釗恍然,這才算明白了崔桃所謂的『起點高』指的是啥。只是崔娘子這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總讓人覺得哪裡好像不太對勁兒?那可是花魁啊……她怎麼也會?

  此時此刻,萍兒已經震驚得快把自己的眼珠子瞪掉了,「你要裝花魁?但花魁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裝的……」

  「你的意思我還不配了?」崔桃反問。

  萍兒忙搖頭,表示她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青樓花魁可僅僅要有美麗的容貌,琴、棋、書、畫、唱歌、跳舞……幾乎樣樣才藝都要齊全,可不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若是被天香樓的老鴇發現你有破綻,豈不更危險?」

  「抓賊哪有不冒險的,讓王四娘做我的粗使丫鬟。」崔桃對韓琦道。

  萍兒默了片刻,表示道:「我也要去!這查天機閣本是我的活計,卻讓崔娘子和王四娘冒險,我卻白白落個免罪的機會離開開封府,太說不過去了。」

  崔桃笑了下,稱贊萍兒道:「孺子可教。」

  韓琦凝眸認真地看著崔桃,讓她再想想清楚。

  崔桃問韓琦能不能借給她筆墨。

  韓琦便起身,將桌案讓給了崔桃。

  不一會兒,崔桃便將她寫好的東西交給韓琦。

  這是一份兒『免責聲明』:

  一切都是她自願參與調查天機閣,不管在調查過程中出現任何危險,都與韓推官和開封府無關,後果她願一力承擔。

  韓琦看完內容後,捏著紙的手微微用力,紙張隨之起了褶紋。

  他知道崔桃這下這篇東西出於好意,一旦她在執行任務中出了事,這張紙便可令他的仕途免於受到影響。

  他根本用不著崔桃保證這些,但如今也不能拂了崔桃的好意。

  等屋裡的人都散了,韓琦將崔桃的那份『聲明』放在桌上,默看著紙張上清秀的小楷,片刻後,他將這張紙壓在一疊書下。隨即執筆點墨,寫了一封為崔桃請免罪名的折子。

  ……

  三日後,汴京內開始漸漸流傳出一個消息。揚州著名花魁百日紅來汴京了,據說此女子長得國色天香,才藝雙絕,在揚州深受達官顯貴喜愛。

  「如今這百日紅來京了,不僅勾得相府呂三郎四處尋他,更引得如晏居厚等高才子弟也為她痴迷,甚至作詞去特意稱贊她的美貌。在做諸位若是不知這晏居厚是誰,提他父親大家肯定曉得,正是年十四歲以神童入試的晏殊。」

  茶鋪裡的人一聽這話,紛紛好奇起來這百日紅到底是何等模樣,居然引得如此多的勛貴子弟爭相追捧於她。

  越神秘,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需要討論打聽,很快這消息就傳遍了汴京,行當裡的人必定都知道了百日紅此人。

  京內有不少青樓開始主動打聽百日紅的去向,都有意將這一位花魁請進自家樓內,招財進寶。

  崔桃就是在這時候現身,找上了天香樓。

  不同於其它青樓妓院,天香樓獨自矗立於汴京西梨花巷一隅。地處偏僻,門前大紅燈籠高掛,卻不缺車馬。天香樓分東西兩院,以東為貴,西為賤。東側的稱為『妓』,皆姿色上乘,才藝頗佳,可賣藝不賣身,多用來伺候高官勛貴。西側的稱為『娼』,皆是些沒才藝的苦命女子,只能以色事人,客人也都是三教九流,而且價錢便宜。

  天黑之後,穿著一身海棠紅明艷裙裳的崔桃,在萍兒的攙扶下,走出了轎子。隨即就被天香樓的老鴇孫媽媽迎入雅間。

  「真想不到請到百小姐肯賞臉來我們天香樓,實乃我天香樓之幸。」孫媽媽當即就給崔桃介紹了天香樓的情況,以及她們天香樓能給崔桃開出的價錢條件。

  孫媽媽長著一張圓臉,姿色一般,但笑起來卻極為親切和善,到底是在樓裡主事,最八面玲瓏的人物,說話來好聽又順耳,誇起人來,更是叫你舒坦得仿佛在天上松軟的雲朵上打滾。

  崔桃卻不吃孫媽媽這套,淡淡地端著手裡的白玉茶盅,微微晃了晃了,又把茶送到鼻子邊兒聞了下。

  孫媽媽見崔桃不應她的條件,知道這事兒還得商量,忙先請崔桃嘗一嘗這茶,「為了迎接百小姐,我可是把我們這最好的茶拿出來了!」

  「色翠綠,葉形美,看得出來這是最上等的明前龍井。」崔桃說著把茶杯放下了,並沒有將茶入口。

  孫媽媽忙附和稱贊崔桃好眼力,「百小姐果然有見識,倒不辜負我為百小姐准備這好茶了。」

  「但這絕不會是貴樓最好的茶,味道淡了點,少了一絲清甜茶香,多了一絲沉濁之氣,是陳茶吧?」崔桃反問。

  孫媽媽大驚,她真的沒有想到這茶的事兒居然能被識破。這確實是去年的陳茶,但存得好,她拿出來不知給多少自稱懂茶的貴客品用,沒一個識破的,想不到今天竟被這個妓子一眼就看破了,她甚至連嘗都沒嘗一下。

  孫媽媽假裝不知道是陳茶,喝了一口後,才罵那管茶的丫鬟拿錯了,然後給崔桃賠罪,就此把事兒糊弄了過去。

  崔桃淡淡一笑,看孫媽媽的眼神柔和卻不失疏離,可見她寵辱不驚之態。

  孫媽媽這下不敢小瞧這位百日紅了,果然不負花魁的盛明,很有些見識。瞧她這姿容,這身段,還有渾身神秘而略顯高貴的氣質,當真太過符合樓裡太多勛貴子弟的口味了。

  「不知小姐的才藝如何?」她總不能花重金請個假把式回來。

  崔桃當即試了古箏、琵琶、竹笛等樂器,不管哪一樣,皆曲風鮮明,宛轉悠揚,令在旁聽的孫媽媽在心裡驚嘆一波又一波。

  她這是撿到寶了!

  「我絕不會拘著小姐的,你想什麼時候接客就什麼時候,若不願意的我盡量幫你周全,這得來的錢財,天香樓只留四,小姐留六如何?只要小姐能伺候好了我們這裡的貴客,各式樣上等衣料、珍寶應有盡有。」孫媽媽立刻改了她先前提出的普通卻只是價錢稍微高的條件,給崔桃『破例』分成了。

  崔桃看著新沏好的茶,「鮮綠漂亮,勻整光澤,入口便是清甜、清香和清新。這青樓裡的女人於那些男人而言,便如這茶一般,頭道是新鮮的,味兒是好的,願意多品一會兒,但多泡幾遍,終究會如白水一般,沒了味道。」

  孫媽媽嘆了口氣,附和地點了點頭,「倒也沒辦法,誰都有老的一天。」

  「我在揚州的日子也是好的,媽媽可知我為何不惜千裡迢迢來汴京?」崔桃半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顫抖,可見她面容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哀傷,似在為什麼發愁。

  「為何?」孫媽媽其實也想了解這點,他們天香樓可不是隨便什麼人物都可進的。

  「為以後。」

  「這倒也不難,只要小姐肯留在我們樓裡,我定為小姐尋個如意郎君,便是侯府將軍家的妾室也是使得。」

  崔桃嗤笑一聲,「誰要做妾。」

  孫媽媽聞言後吃驚不已,想不到眼前這位花魁竟是個大胃口,但憑她那出身,如何能做正室?這不是痴人做夢麼!

  「靠山山倒,靠男人男人跑。我想如孫媽媽這般,自立門戶,有自己的營生。」

  孫媽媽恍然地點點頭,經過這一番談話,倒是越發佩服起崔桃來。請樓裡的妓子以伺候男人哄男人為樂而活,真真鮮少有像她這般有志向的。

  「若不行,便算了。」崔桃當即起身就走。

  孫媽媽坐在桌邊微動,笑看崔桃:「小姐若圖別的,我天香樓或許沒有,但你想自立門戶,有自己的出息,那這京城諸多的青樓沒一家能比得上我的。何不想想,誰會養個跟自家搶飯碗的人在樓裡,便是應你,也是騙你的,但我們這不一樣。」

  「哦?」崔桃轉身看向孫媽媽,「如何不一樣。」

  「以後你自會知道。」

  「那我怎知孫媽媽不是騙我?」崔桃緊逼。

  「罷了,便告訴你,天香樓不過是我家主人一個產業。小姐若把事兒做好了,得我家主人賞識,再為你開一個比這大的天香樓都不在話下。」孫媽媽小聲告訴崔桃道,並且警告她這個事兒絕不能外傳,否則死。

  崔桃隨即應了。

  孫媽媽經過艱辛談判,才將崔桃留了下來,自然珍惜她看好的人物,立刻為崔桃安排了天香樓裡最好的房間,在最頂上的四層,夜晚的時候推開窗,可遠觀大半汴京城的夜景。

  崔桃打量這房間的布置,還有絕佳窗外風景,不禁唏噓果然還是銷金窟好,極盡奢華舒服。她在開封府住的那間小屋跟這裡比,簡直就是耗子洞了。真該讓韓琦來看看,她對待特殊人才的待遇太差,連個妓院老鴇都不如。

  王四娘和萍兒隨後都被安排進崔桃的房間,負責伺候崔桃。倆人也被這屋子各種玉香爐、古字畫的陳設給弄驚了。

  「我的天吶,我要是捧著這個玉爐跑路,後半輩子不用愁了!」王四娘稀罕地摸著玉爐道。

  「是不用愁,死無蹤跡,還愁什麼呢。」萍兒提醒王四娘別忘了,這裡很可能是天機閣在汴京的分舵,勢必高手如雲,青樓裡還有那麼多護院,怎麼可能會讓她捧著這麼大的物件跑了。

  「你們多跟樓裡那些老人打聽消息,別太明顯了,不著痕跡地瞎聊亂扯來套話。」崔桃接著交代倆人套話技巧,讓王四娘負責廚房那邊的廚娘、粗使丫鬟,萍兒負責跟樓裡其她姑娘們的丫鬟套近乎。

  崔桃則借口了解天香樓,讓孫媽媽找了個人帶她四處走走。隨後,崔桃就被告知天香樓廚房後的院子,特別是東西跨院都是存寶貝的庫房,閑雜人等不准隨便出入,便是樓裡的姑娘們也不能去。

  崔桃接著『互相認識』的借口,去各處姑娘那裡串門,實則是想從這些姑娘的房間窗戶去觀察天香樓的後院的情況。崔桃隨即就發現,後院西北角那裡有兩棟看起來聽挺破舊的房子,乍一瞧像是柴房,院子裡堆砌不少劈好的柴火。有五名粗使模樣的男人坐在柴堆上聊天,之後沒多久,又另有五個人替換他們,也是坐在那聊天兒,數量上剛剛好,便感覺有些蹊蹺。

  崔桃記住這處地方後,便被孫媽媽打發回了自己的房間,因為樓裡馬上要開門迎客了。

  孫媽媽笑問崔桃對這裡熟悉的如何,因見崔桃精神不錯,便問她今晚是否打算接客。

  「那就跳個舞吧。」崔桃道。

  ……

  燈火綽綽,將天香樓富麗奢華的大堂照得通明。

  樂聲忽起,吸引了樓裡觥籌交錯的客人們的注意。緊接著,大堂內傳出的驚呼聲,倒把這些在雅間品茗聽曲兒的客人們都吸引了出來,各自都站在二三樓的欄杆旁往下望。

  卻見一位身著海棠紅裙的女子,手持兩條從屋頂懸下的紅綢,如靈蛇一般,或腰纏,或腿纏,完全將紅綢掌控在自己的身上。身量凹凸有致,竟無一絲贅肉,輕如靈巧飛蝶一般,蕩著紅綢在半空中飛舞。白紗遮面,紅裙飄揚,美目瀲灩,盡顯無限風情,引得樓上樓下的男人們個個都為她叫好。

  韓琦和晏居厚此時正站在三樓的欄杆旁。晏居厚目不轉睛地望著樓下已經不能說是翩翩起舞了,而是飛揚起舞的女子,他目不轉睛,驚嘆叫絕,連連拍手。

  「稚圭兄,你今兒真是來著了,往常可沒見有這麼好玩的。一定是因為今兒稚圭兄來,老鴇特意把樓裡最好的舞姬給現出來了。哎喲,這舞跳得可真厲害,嘖嘖,那小細腰……」

  韓琦原本沒朝樓下看,他在等著張昌的消息,忽聽晏居厚此言,冷睨他一眼。

  「稚圭兄,你快快看看啊,再不看那小娘子跳完了!」晏居厚急得拉一下韓琦的胳膊。

  韓琦巋然不動,絲毫不想搭理他,這時便見張昌匆匆回來了。

  「『百日紅』正在樓下跳舞。」張昌對韓琦稟告道。

  韓琦立刻看向樓下,便見那掛在紅綢上的女子盈盈落地,對大家略施淺禮,便在眾人此起彼伏的高呼聲中轉身上樓了。便是換整身鮮艷的打扮,蒙著面紗,韓琦還是一眼能認出崔桃的背影來。

  鴇母孫媽媽對崔桃的態度十分熱情,跟一起上樓,笑臉陪著她。

  想不到才來天香樓一天,她便如此『起點高』了。

  「原來她就是你之前讓我尋的百日紅啊,我說稚圭兄怎麼今天肯跟我來這種地方。」晏居厚笑著揶揄韓琦道。

  韓琦沒吭聲,默然看著已經款款走上樓來的崔桃。

  她各式樣的簪金銀白玉釵環,扮相既富貴又不顯得俗氣,海棠紅的寬袖褙子和抹胸裙,上繡著精致富貴的牡丹花。那牡丹花兒在她輕移蓮步的時候,仿佛活了一般,散發著香氣。最讓在場的男人移不開眼的地方,便是抹胸裙上袒露的那截脖頸,美人骨凸出,膚白盛雪,卻比雪更加細膩盈透。

  韓琦眼看著崔桃上了三樓,立刻就被老鴇請進了三號雅間。他盯著三號雅間的房門,臉色發沉。

  張昌立刻踱步到三號雅間前,像是在閑散散步一般,在徘徊。

  晏居厚見韓琦冷眸沉臉,似乎很介意什麼,又見張昌在三號雅間前那般『鬼鬼祟祟』,恍然明白過來,樂顛顛地用肩膀碰了一下韓琦,「稚圭兄想點花魁?不值錢是否夠用?那花魁的價錢可太貴了,我倒是還有些錢,可以幫稚圭兄湊一湊。」

  「別添亂,你先走。」韓琦道。

  「真不缺錢?那我去找我的人去了,祝稚圭兄妙得佳人心。」晏居厚拍著韓琦的肩膀一笑,隨即去了。

  張昌這時折返,對韓琦稟告道:「裡面只有崔娘子和鴇母。」

  韓琦不再多言,便預備下樓。

  當他走到三號雅間前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崔桃開門之後乍看見到韓琦,驚訝不已。韓琦也朝崔桃看了過去。

  「你怎麼來了?」崔桃問。

  孫媽媽一眼就看出倆人認識:「這位是?」

  「媽媽,這是我以前的恩客,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遇見。」崔桃淡笑著對鴇母解釋道。

  「竟這麼巧?」剛來天香樓便會遇見故人,這未免太過巧合了。聯想到前段日子有朝廷的人刺探天機閣的情況,孫媽媽便疑心更重。

  「嗯!我與大人已經相識三年了,他待我一直很好。」崔桃態度如常地應承道。

  孫媽媽愣了下:「大人?」

  「他就……就喜歡我那麼叫他,媽媽快別再問了。」崔桃尷尬地低著頭,臉頰微紅,頗有尷尬羞澀的女兒態。

  孫媽媽恍然明白過來了,有些貴人的癖好是不大一樣,這方面她見識得也不算不少。敢玩『大人』這種稱呼的,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官府的細作了,都是有經驗的老手。孫媽媽便稍微打消了疑慮,將一對玉鐲套在她手上,說是獎勵崔桃今晚舞跳得好。

  孫媽媽隨後熱情地邀請韓琦進了三號雅間,但等她出來關房門的時候,卻故意留了一條縫。孫媽媽便站在門縫邊兒,朝裡看。

  「大人可是聽說我來這裡,特意來找我的?」崔桃歡快地湊到韓琦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往他身上靠。

  韓琦矗立在原地未動,漆黑的眸子盯著崔桃,片刻後,才薄唇微動:「從揚州到汴京,為找你,我可是很辛苦。」

  「哎呀,那可真是奴家的榮幸呢!」崔桃立刻湊到韓琦的耳邊,對韓琦的耳朵吹氣道,「那奴家今晚一定好好伺候大人。」


第30章

  淡淡馨香盈懷袖, 凝脂玉色近咫尺。

  韓琦臉色沉沉隱隱,墨眸靜靜地打量崔桃,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

  「奴家知錯了, 不該對大人不告而別,大人別生氣好不好?」因韓琦沒反應, 崔桃就得表現得更主動,她湊到韓琦耳邊低聲提醒,「韓推官若再沒反應, 她不知會看多久。」

  啪——

  猝不及防地攬腰, 整個人如玉山將傾勢壓過來。崔桃下意識地防御退步,身子剛好撞到桌子上, 碰翻了桌邊的茶碗。

  她沒想到韓琦會這麼突然, 詫異地瞪一眼他, 卻突然被韓琦捏住了臉。

  「既知錯,便好給我生賠罪。」韓琦說罷,便扯住崔桃的胳膊, 粗魯地拉她入了內間。

  崔桃踉蹌地跟著韓琦進去, 嗷嗷求饒了幾聲後, 就拿起桌上的酥瓊葉塞嘴裡,『嗯嗯嗚嗚』地點點頭, 驚喜地對韓琦指了指, 表示這點心非常好吃。

  韓琦早已經松開手,靜默看著崔桃邊吃點心邊瞎哼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踱步到窗邊, 側身站著,觀察窗外的情況。待他再轉頭時,唇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韓琦蹙眉看向再次靠近他的崔桃。

  「很好吃,你嘗嘗。」崔桃堅持把點心送到韓琦的嘴邊,見韓琦又抵抗情緒,便補充一句,「若連這都不習慣,以後還怎麼來天香樓見我?」

  韓琦斂下目光,輕咬了一口點心。

  這點心清甜松脆,嚼時有雪花聲,的確味道好。

  喉嚨微動,韓琦把嘴裡的那點東西咽了下去。

  崔桃旋身又回坐到桌邊,徒手拿了一塊酥瓊葉繼續吃。

  韓琦默然看著崔桃吃完三塊點心,才問她:「可發現什麼異常?」

  「後院西北角有兩間破房子很怪,總有人把守。」

  崔桃吃完後,指尖還粘著一些點心渣,便用舌頭舔了一下。

  韓琦目光滯了下,便斂眸擺弄手裡的玉扇。

  「大人年紀輕輕,懂得倒不少,家裡可有美嬌娘?」反正倆人還要在屋子裡待好一會兒,短了怕是韓琦自己也不願意,閑著也是閑著,那就瞎聊唄。

  「與你何干。」韓琦淡聲道。

  「噢,大人別生氣,我真不知道大人家裡會沒有,若知道的話我肯定就不問了。」在古代,像韓琦這麼大的男人,若家裡沒個女人伺候著,說出來倒不算什麼光彩的事。

  韓琦抬頭看向崔桃:「你如何判知我沒有?」

  「原本不知,現在知道了。真羨慕大人,可以潔身自好。」

  韓琦靜等著,知道崔桃話後有話。

  「大人覺得我花魁做得像不像?」

  韓琦點了下頭,才剛她一舞引來滿堂喝彩,自然是做得不錯。

  「我怎麼會花魁那些才藝,還懂男女這些事,大人就不好奇麼?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想恐怕我當年被劫持之後,被那些地臧閣的畜生安排在像天香樓這樣的地方了。不知受了多少苦,才學得這一身!」

  崔桃說著便低頭抽泣起來,嗚嗚咽咽的,跟剛才吃點心時弄出來的聲音差不多。

  「你——」韓琦蹙眉,忖度用詞時,又聽崔桃哭訴起來。

  「我好好一個世家女,竟落得這步田地,不知會遭多少人笑話!本來憑著家世,可以嫁給一表人才的郎君,幸福過小日子。可如今呢,瞧我這般境況,別說嫁去什麼高門了,想自由自在地活著都難。」

  崔桃止住淚,連連深吸幾口氣,又把氣嘆了出來,一臉哀哀戚戚,紅著眼眶,眸光楚楚可憐,唏噓自己命途多舛,遭遇令人扼腕惋惜。

  「如今我也不敢有別的奢望,崔家我也不指望能回去了,便是回去了他們也會嫌我丟臉。至於我二表兄,更是高攀不得。只盼著後半生,不至於死在鍘刀下或落魄餓死在牢裡便成了。」

  崔桃紅著眼睛,抽泣了好久,沒聽到韓琦回應她一句,便從帕子側面露出一只眼睛來,偷瞄韓琦。

  她都這麼慘了,這男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就不能慈善性地表示一下,他的免罪計劃可以提上日程了?

  韓琦目色寧靜地盯著崔桃好一會兒,直至他等來崔桃偷看過來的眼神,才淡聲問她:「演完了?」

  「什麼演?演什麼?我演什麼了?」崔桃可憐巴巴地放下手裡的帕子,啞著嗓子委屈又無辜地問。

  「你還是完璧之身。」韓琦道。

  一句在簡潔不過的話,效果猶如炸彈爆炸。

  崔桃倏地瞪大眼,驚訝地看著韓琦。她這表情任誰看都知道她在表達:你你你你怎麼會知道?

  「你入獄前,張穩婆檢查過你的身子,記錄在檔。」韓琦語調平平地陳述了事實。

  崔桃:「……」

  這進駐開封府大牢,怎麼居然還跟進宮選秀似得要驗身?早知如此,何必白費眼淚裝可憐。

  崔桃氣鼓鼓地轉過身去,背對著韓琦,給自己順氣兒。唉,白給自己加戲了!

  「請赦罪的折子我已經遞上去了。」韓琦見崔桃背對著自己,知她是為了避免尷尬,終究還是把這事兒告訴她了。本來尚沒消息批復,不該提前說。

  「真的?」崔桃立刻活潑地轉身,眼裡盈滿愉悅,「多謝韓推官!」

  「在這裡還是叫大人吧,更安全些。」韓琦道。

  「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會一輩子感謝大人的恩情,至死不忘。以後不管有什麼事兒,只要我能為大人效勞的地方,必定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崔桃樂顛顛地彩虹屁吹起來,為自由而高興。

  「尚未得到批復,不必高興太早。」

  「嗯,我知道。但有大人幫我求情,肯定八九不離十了。」崔桃對韓琦憨憨一笑,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送韓琦出去。

  二人下樓的時候,孫媽媽立刻迎了過來。

  在熱情送走韓琦之後,孫媽媽便問崔桃那韓琦是什麼身份。

  崔桃怕多說了容易露出破綻,搖了搖頭,告訴孫媽媽她也不太清楚。

  「從不說,只許我叫他大人,倒是出手大方。」崔桃隨即從袖子裡掏出兩個牛眼珠大的夜明珠,遞給孫媽媽,「他想留我五日。」

  孫媽媽見了這寶貝,自然歡喜,也曉得那位俊俏郎君器宇不凡,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有錢賺,她自然高興,笑著囑咐崔桃好生伺候他。

  崔桃回房歇著沒多久,王四娘和萍兒便回來了。

  王四娘倆手端在腹部前方,倒是一改她往常粗魯走路的姿態。

  「藏了什麼東西?」崔桃見王四娘腹部有類圓的形狀凸起。

  「崔娘子神算,我在廚房發現了這個。」王四娘掀起裙子,便掏出一個盤子來,倒扣放在桌上。

  盤底的中央正有一朵紅梅,這正跟給崔桃飯菜下毒的盤子一模一樣。

  也便是說,天機閣的殺手紅姑很有可能就在天香樓。

  「這紅姑多大年紀,長相有何特點,你可知道?」崔桃問萍兒。

  萍兒搖搖頭,「我初涉江湖不久,江湖上很多人我都不認識。不過這位紅姑可是江湖上的老人了,望月先生肯定應該知道。」

  提起望月先生,王四娘便一個頭兩個大。

  「上次為了知道天香樓的線索,我們可是被他好一頓折騰。這要是再去找他,指不定還會有什麼罪受!」王四娘連連搖頭,表示她可不想再被那個年過半百的老妖精折騰了。

  「這次倒不必那麼麻煩。」崔桃讓萍兒走一趟二林茶鋪,「去跟那裡的掌櫃說,若望月先生若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便將他的真面容貼滿整個汴京城。」

  當時在二林茶鋪,諸多江湖人都沒認出望月先生,顯然他以前常外出的時候會進行喬裝打扮。可巧那一日他原形現身,被她們給遇見了。

  「為何找二林茶鋪的掌櫃說這個?」王四娘十分不解。

  「上次我們去二林茶鋪的時候,大家都說望月先生是茶鋪的老客。他那般有名,又光顧多年,茶鋪掌櫃真的認不出他是誰?再說若望月先生一直深居簡出,如何能知曉那麼多江湖事?定然有人在為他搜集消息,便很像是這位茶鋪掌櫃。總之是與不是,把話傳到,一試便知。」

  萍兒乖乖點頭應承,這就准備動身。

  「順便給我帶五斤糟鴨掌回來。」崔桃不忘囑咐。

  次日,萍兒又去二林茶鋪買了三斤糟鴨掌,將張望轉交而來的畫像遞給了崔桃。

  崔桃展開畫像一瞧,稍微驚訝了下,想不到這人她竟然還認識,正是天香樓的鴇母孫媽媽。

  原來孫媽媽就是天機閣的刺客——紅姑。

  晚上等韓琦來的時候,崔桃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韓琦收了崔桃的畫像後,囑咐崔桃三人要注意安全,一旦感覺有危險,不必請示,可立即撤退。

  「那兩間柴房定有貓膩,這兩天我觀察過,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那破院子一直都會有五六個人坐在那裡聊天。」

  王四娘馬上道:「那我今天晚上就去探一探那裡,我倒要看看那裡有什麼寶貝!」

  「不行。」韓琦和崔桃異口同聲道。

  王四娘被倆人這陣仗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問他們倆人為什麼。

  「莫非你們嫌我武功不好?」

  「我輕功還可以。」萍兒跟著道,躲過五個男人的看守對她來說非常簡單。

  「若這五人只是明面兒上的,暗處還有人呢?而且一旦刺探失敗,暴露了行蹤,便會像王巡使上次那樣打草驚蛇,不但令我方損兵折將,還會讓天機閣再次隱匿,撤換地方。到時候如果再想找到他們,便難上加難了。

  倒不如拿准了鴇母的行凶下毒的作案證據,直接突襲查封天香樓,到時自然就明白柴房那裡到底是什麼了。」

  崔桃說完,便征求詢問韓琦的意見。

  韓琦和崔桃的想法一致,「但這孫鴇母作案的證據,怕是不好查。」

  下毒是最干淨利落的手法,而且根據當時負責登記的衙役敘述,來送飯的人是一名年輕的女子,卻並不是孫媽媽本人。

  「想證明孫媽媽有罪,一是人證,二是物證。人證就是負責送毒飯的那名女子了,物證便是毒藥。孫媽媽既然擅長使毒,那她一定有個地方藏著她專門用來殺人的毒藥。至於人證,若此人沒有被孫媽媽滅口的話,也可以試著找一找。」

  崔桃揣測這名女子應該不會是天香樓的人,至少在明面上跟孫媽媽扯不上關系。這人也不會是天機閣的刺客,因為如果是的話,她便會自己搶下這單生意殺人了,沒必要為孫媽媽干活。

  「可若不是天香樓的人,那範圍就太大了,汴京這麼大,上哪兒找去?若這人不是汴京人,那就更難找了。」萍兒覺得人證這塊,怕是沒什麼指望了。

  「卻也未必,很多看起來像很難的事情,其實細分析起來反而簡單。

  若是我想把毒飯送到官府大牢,一定會考慮後路。事情一旦當場敗露,面對官府的人,該當如何安全無虞地把自己摘出去。所以指派地這名送飯的女子,最好是陌生人,吩咐她做此事的時候,不僅要保密身份,最好能不露臉。如此即便這女子暴露了,也無法供把我供來。」

  大家都紛紛點頭,贊同崔桃的推敲。

  「如果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有地方住,能吃飽,能穿暖。突然碰到一位蒙面的女子過來跟自己說,你去幫我到開封府送一份飯,我給你一大筆錢。若換作是你們,你們會答應麼?」

  崔桃讓王四娘和萍兒都以自己的角度來想一想。

  王四娘立刻搖頭,「那可是往府衙大牢送飯,要接觸官府的人,我最怕官府的人了。而且她自己不去送,莫名其妙地讓我去送,肯定有問題啊。」

  萍兒點點頭,「我也不會,沾官府的事兒,能避就避,太怕惹麻煩了。若那人蒙著面,就更可疑啊。」

  「所以肯冒險接下這活計的人,一定有致命的軟肋,才會容易受了孫媽媽的引誘。崔九娘當時剛來京不過兩天,便被人假冒名義下毒。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最快最容易收買一個人辦法,就是用錢,給生活困苦的窮人錢。」

  崔桃頓了下,繼續解釋。

  「福田院,那裡收留著全汴京城無家可歸的人,也是整個城裡最窮的人聚集之所。那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的日子都過很艱辛。孫媽媽若想在短時間內找到符合年齡的合適人選,去福田院尋最容易。」

  王四娘半張著嘴聽完崔桃的分析後,恍然地看向萍兒。萍兒也回看一眼王四娘。

  隨即,二人不約而同用特別崇拜地目光望向崔桃,那神色,幾乎是快把崔桃當成神一般供奉了。

  韓琦這便吩咐人徹查福田院所有符合年紀的女子,並帶上當時目擊過送飯女子的衙役去認人。

  「若此人尋到,便可立即查封天香樓。」韓琦在臨走前,撂下了這句話。

  萍兒和王四娘都高興起來了,若是這次她們能助開封府剿滅天機閣汴京分舵,那她們都立大功了,肯定可以被赦罪。

  倆人高興夠了,卻發現向來活潑的崔桃卻坐在桌邊,托著下巴沉思,看起來並沒有為此高興。

  「若想定死孫媽媽的罪名,讓她徹底無法翻身,最好是找到她那些毒藥,加上一重物證。再說我剛才的推敲,未必一定准確,一旦那名女子並不在福田院,又或者她被滅口了呢。即便不被滅口,當時人蒙著面,只憑聲音和身形指證,終究還是證據不夠強硬。」

  「可韓推官剛剛明明說查到人,就可以——」

  「他怕我們有危險,想我們盡快撤退。」

  韓琦是個聰明人,怎會不知僅憑一個人證根本無法定死孫媽媽的罪名。他在賭,賭孫媽媽將毒藏在了天香樓,賭天香樓內藏匿著天機閣的人,這樣他就可以趁著查封天香樓的時候,人贓並獲。但如果孫媽媽並沒有把毒藏在這,如果在他行動之前天機閣的人及早撤離了,他便會鬧出一個大笑話了。

  可不要小瞧天香樓的人脈,孫媽媽八面玲瓏,認識不少勛貴,討得了不少貴人們的喜歡。倘若這事兒沒錘死,便是給孫媽媽掙扎的機會,也是給韓琦為官的仕途添麻煩。到時韓琦因這件事被孫媽媽反撲,淪為同僚們中的笑柄,那他之前為請她無罪的折子,有幾分可能會被批允?概率應該會很低。

  韓琦被暫時貶職或調任,還有重新復起的機會。她可未必再能遇到合適的推官,會有韓琦這樣聰明,知人善用,再肯為她請奏赦罪。

  所以天香樓孫媽媽的這樁案子,她必須齊全給錘死了。不僅是為了讓自己赦罪,也是為了報仇,畢竟孫媽媽當初下毒要毒死的人可是她。

  「百小姐?」

  孫媽媽笑著在門外敲門,隨即就推門進來,問崔桃這會子可有心情,有一位貴人出重金點了她,要聽她彈曲兒。

  「不知是哪一位貴人?」崔桃問。

  「這一位身份可了不得了,你隨我去了便知。比起你那位老恩客,有過之而無不及。」

  崔桃便帶著萍兒同去,留王四娘在屋裡。

  至三樓的六號雅間內,崔桃隨孫媽媽入內,便見一青袍男子負手矗立在窗前。這身形崔桃一眼就認出來是呂公弼。

  來了個添亂的。

  因不確定呂公弼是否是衝著她而來,但崔桃希望不是。崔桃固定好自己臉上的面紗,在孫媽媽介紹完呂公弼的身份止後,給呂公弼行了淺禮。她故意用柔弱的假嗓子說話,希望呂公弼認不出來她。

  呂公弼聞言後立刻回身,盯著崔桃,目光像是帶著刀子一般,從崔桃腳下一直『割』到頭頂。

  崔桃當下心中了然:就是衝她而來。

  「呂郎君喜歡聽什麼曲兒,盡管提,我們百小姐什麼都會,不管是詩詞歌舞,還是絲竹管弦,皆樣樣精通。還擅品茗,保證和呂郎君聊得來。」

  呂公弼冷冷打量崔桃,嗤笑道:「這倒沒什麼稀罕,可還有別的?」

  「喲,那可會得太多了,一時間細數不過來。」孫媽媽陪笑道,「要看呂郎君今兒想要什麼?」

  「可會伺候男人?」呂公弼道。

  孫媽媽愣了下,天香樓裡若客人說這句話,其中的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這東樓的妓子,照道理說都是賣藝不賣身的,不會去侍奉嫖客,可遇到勢大權高的勛貴們偏要喜歡這樣,你還能強硬著拒絕得罪人不成?

  孫媽媽便打商量地跟呂公弼表示,百日紅不賣身。

  「可我怎麼聽說有一位姓——」

  孫媽媽凝望呂公弼,正等著聽下半句。

  「奴家願意!呂郎君一表人才,能伺候他是奴家的福分。」崔桃緊盯著呂公弼的眼睛,警告他最好不要亂說話。

  呂公弼撩起袍子坐了下來,打發了孫媽媽。

  孫媽媽還真怕得罪這位宰相之子,走之前小聲囑咐崔桃好生伺候貴人。崔桃剛剛的表現她很滿意,本來還擔心這丫頭耍性子不肯屈就,她能懂得審時度勢便好。

  「呂郎想聽什麼曲兒?」崔桃不請自坐,扯掉臉上的面紗,吃起桌上的點心來。

  呂公弼見她竟這般自在,滿臉無所謂的樣子,驚訝之余更有惱怒。

  「三哥說在這看見你了,我還不信,原來你真跑青樓來了,可是那個韓稚圭逼你來此?」

  「我自願的。」崔桃讓呂公弼小點聲,小心隔牆有耳,「開封府辦案,你別亂摻和。」

  「我亂摻和?你知道知道你什麼身份,你怎麼能來青樓這種地方?這若是被姨父姨母知道——」

  「那你是什麼身份,你為什麼來青樓這種地方?」崔桃反問呂公弼。

  「我是來找你的,再說我們不一樣。」

  「我們怎麼不一樣了,不都是人麼?就因為你是男人,你來這地方還干淨。我是女人,便不行了,名聲不潔了,給你們丟人了是吧?嫌丟人便滾,當我們從來沒認識過。」崔桃最討厭男女性別上的雙標,便是在古代也不行。

  呂公弼怒得雙眼噴火,他緊盯著崔桃:「你怎麼變成這種樣子?」

  「是你沒有搞清楚,我就是這種樣子。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我了,呂二郎心裡如果掛記得是三年前的崔桃,那她已經死了。在這裡的是另一個崔桃,你完全不認識也不大可能理解的崔桃。」

  崔桃讓呂公弼沒什麼事兒的話,就回去好好想想她的話,別在這耽擱她辦事兒。

  呂公弼本還有很多話要跟崔桃講。他今日來,一是想領崔桃離開天香樓,二是想告訴他,他決定要親自去太後跟前為她求赦罪。可見崔桃這番態度,又是全然不認為她在青樓的行為不成體統,呂公弼真的覺得眼前的女子完全陌生了,的確不是他三年前認識的那個桃子。即便他有心勸誡她,想糾正她的錯,可瞧她如今這脾氣,根本就不領情,不願聽他講話。

  既不領情,又何必多言。

  「你好自為之。」呂公弼重重地看一眼崔桃,便拂袖而去。

  崔桃坐在原處未動,等聽到呂公弼的腳步聲走遠了,她便拿起桌上的酥瓊葉吃起來。

  孫媽媽隨後匆匆趕上來,問崔桃怎麼回事,「那呂郎君怎麼這麼快就走了?」

  「嫌我胸不夠大。」崔桃不以為意地瞎說道。

  孫媽媽愣住,特意打量了崔桃一眼,「這還不夠大?那他想要多大的?」

  「無法掌握。」

  孫媽媽合計了一下,還是覺得好像哪裡不對,狐疑看一眼崔桃:「真不是你把他氣走的?」

  「有身份,有樣貌,還有錢,這麼好的人我不緊緊抓著,干嘛要氣走啊。這不生氣呢麼,氣得我只能吃東西解氣!」崔桃看眼孫媽媽,一口塞了三個酥瓊葉進嘴裡。

  孫媽媽見崔桃吃得如此誇張,倒真有點信了,樓裡是有姑娘在生氣的時候喜歡猛吃東西,想不到她也如此。

  「行了,別吃了。再吃胸也長不大了,肚子反而鼓起來了。」孫媽媽馬上拍掉崔桃手裡的點心。

  「他一點都沒有大人好,大人就不嫌棄我,說我的剛剛好。」崔桃對孫媽媽牢騷道。

  適當的細節表達,有助於提高孫媽媽對她的信任感。

  孫媽媽笑起來,罵崔桃夠了,她一抬眼一瞧,眼睛亮了,驚喜地對崔桃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什麼曹操?」崔桃跟著孫媽媽的目光,扭頭朝門口看去,就見韓琦正站在那裡。

  崔桃:「……」

  怕是聽到了吧?

  孫媽媽又識趣地讓地方,走了。

  崔桃:「……」不,你別走!

  她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選擇背對韓琦。

  「我聽說寶臣來了,擔心他找你麻煩。」韓琦解釋他折返的緣故。

  崔桃點了點頭。

  「既然沒事,便告辭了。」

  崔桃又點了點頭。

  等韓琦走了,她才徹底松了口氣,拿著只剩一塊酥瓊葉的盤子去了廚房,問廚娘再要一盤。

  「哎喲,這怎能勞煩百小姐親自來此,知會一聲,我們送過去便是。」廚娘接過盤子,給崔桃裝滿了點心。

  崔桃四處瞧了瞧,便見廚房西北角落放碗筷的木架頂端,擺著各式樣的盤子、碗和湯盅。據王四娘描述,她就是在那兒拿到了紅梅盤。她也是走運,在廚房亂翻瞎找的時候,剛好看到。

  下毒自然都是放在食物裡,既然裝菜的盤子在這,會不會為了方便毒藥也在附近?

  崔桃接過廚娘遞來的點心,一邊吃一邊稱贊她這點心做得好,問她做法是什麼。

  「若哪一日有客人偏要吃我親手做的點心,我也能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呀。」

  廚娘見崔桃不拿架子,倒也喜歡她,便道:「其實簡單得很,便是把隔夜蒸的餅子,切成薄片,塗蜂蜜在火烤就成了,只是這火候要掌握好,還得靠練。」

  崔桃看一眼手裡葉子形狀的酥脆點心,禁不住笑了,合著這就是烤饅頭片?可這口感卻不像是一般的饅頭。

  細問之後方知,原來這蒸餅子的面很有講究,混了山藥、芡實等養胃之物,不僅松香酥脆好吃,還能止痰化食。

  崔桃趁著與廚娘閑聊的工夫,已經把那西北角的木架子附近情況掃了一遍,一個大約兩寸高,放在牆角的黑壇子吸引了崔桃的注意。這壇身漆黑光亮,但壇底卻有明顯磨損的痕跡。

  崔桃問廚娘有沒有腌了什麼可口的小菜,她有點覺得惡心,晚飯想吃清粥就小鹹菜。

  廚娘便跟崔桃介紹了她腌制的幾樣鹹菜,問崔桃喜歡哪一種。

  「那壇呢?」

  「那是人參酒,可金貴了。你若要喝,可得跟孫鴇母要。那是她親手做的酒,每次她都是取一點自斟,多了她自己不舍喝,更不要說給別人了。不過百小姐跟別人不一樣,想來鴇母會舍得給。」

  等夜深的時候,崔桃便來到廚房,移開了那壇子酒。

  壇子下的青石板果然是活動的,但掀開後,下面卻滿滿的都是土,不過有三寸見方的土是新填的,有些松軟,並沒有被壓得很硬實。崔桃捏這土還有些濕,裡面還夾雜著一小片綠色的樹葉,還挺新鮮的,說明這個地方剛被填滿沒有多久。

  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毒藥很可能已經被轉移,不在天香樓了。

  突然轉移毒藥是何意?會不會已經懷疑上她?崔桃隨即就否認了這個想法,紅姑是殺手,若真發現自己暴露了,第一反應應該就是殺了她,沒必要留她活口。

  次日她再見孫媽媽時,崔桃沉著一張臉,十分不高興的樣子。

  孫媽媽忙問候崔桃怎麼了。

  「媽媽答應我說要教我自立門戶,可如今我只見媽媽讓我應付客人,卻並未見媽媽教我如何管理青樓的事情。媽媽莫不是只把我當成了一個猴兒,耍著玩兒的?」崔桃反問。

  「哪能呢,我這也是想著讓你多熟悉幾天天香樓的環境,認全了這裡的姑娘們,然後再來教你。不然這些人你都不認識,你如何去管,又如何能撐起這一整個天香樓呢?」孫媽媽解釋道。

  「那媽媽可是瞧不起我了,這樓裡的姊妹我早都認全了。任憑哪一個你叫來到我跟前,絕不會說錯。」

  孫媽媽不信,便真叫來了幾個人讓崔桃認,沒有想到崔桃竟都能叫出這些人的名字,甚至還能說出她們的基本情況,以及伺候她們丫鬟的名字。

  「真可惜了,你是個女兒身,若不然憑你這聰明勁兒兒,定能高中進士,出人頭地。」

  孫媽媽便應了崔桃,先拿了賬本兒出,來交崔桃看賬。

  崔桃便熬了一夜,把孫媽媽給她的帳都看齊全了。她一早便吩咐萍兒,去永昌巷給她買一碗雞絲餛飩來。

  晌午的時候,崔桃又吩咐萍兒去八仙樓給她買炙雞。

  萍兒走出去的時候,孫媽媽便來了,問崔桃怎麼總是喜歡打發人去外面買東西吃。

  「莫不是這樓裡的酒菜不符合你的口味?」

  「咱們樓裡的都是大菜,自然是精致味道好。但是外頭的小吃,也有其讓人忘不了的滋味。山珍海味吃膩了,便也想換換口味。」

  孫媽媽聽著崔桃的解釋笑了一聲,轉身便走了。

  但她出了門,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孫媽媽覺得這裡頭有問題,她剛剛分明聽崔桃叫人去八仙樓買炙雞,這哪裡是什麼小吃?炙雞天香樓也可以做,而且味道根本不亞於八仙樓。因為她前不久剛花了錢,跟在八仙樓買了炙雞的配方。

  孫媽媽她便吩咐妓院裡的一名護院跟著萍兒,看她到底去了哪裡。

  兩炷香後,護院匆匆趕回來,慌忙告訴孫媽媽,萍兒進去了開封府。他還看見那天被百日紅叫『大人』的俊朗男子,穿著一身官服從開封府裡出來。他特意去打聽了這人的身份,那根本不是什麼從揚州來的人,而是開封府的推官韓琦。

  孫媽媽頓覺得五雷轟頂,立刻叫人往後院通知,告訴大家趕緊撤離。她在走之前,必要先把崔桃這個奸細給弄死了才甘心。

  她親自去廚房,弄了一壺人參酒來,在酒裡下了料,笑眯眯地敲開了崔桃的房門。

  「今兒心情不好,來陪我喝一盅,如何?」

  崔桃笑請孫媽媽入內,又見她只拿了酒,沒有菜,卻說不能這樣干喝,吩咐王四娘去廚房弄兩個小菜端過來。

  孫媽媽也不多言,先給崔桃斟酒,接著手按著壺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

  孫媽媽舉起酒盅,便對崔桃道:「咱們相逢就是有緣,這段日子相處得不錯,我都快要把你親女兒一般看了,就祝你將來也能跟我一樣,開一家更大的天香樓。」

  崔桃笑著跟孫媽媽道謝,卻只舉杯,並沒有將酒喝下去。

  孫媽媽便先干為敬,喝完了倒扣酒杯示意崔桃。

  崔桃笑著把酒杯送到嘴邊,然後是手一偏,直接將酒利落地灑向了身後。

  「你這是——」孫媽媽突然站起身。

  「喝酒第一杯要先敬天嘛。」崔桃不解地問孫媽媽怎麼了。

  「沒事。」

  孫媽媽笑著再為崔桃斟酒一杯,這第二杯她還是率先喝下去了,卻見崔桃又將酒灑在了地上,卻跟剛才灑的方式不同,這一次直接彎腰從前面倒在地上。

  「這第二杯要敬地。」

  崔桃隨即拿起孫媽媽帶來的酒壺,給自己斟一杯,又給孫媽媽斟一杯。

  「這第三杯,便要敬媽媽了,媽媽可還要先喝?」

  孫媽媽立刻變了臉,騰地站起身,抽出腰間的匕首,怒瞪眼,凶神惡煞地對崔桃吼:「賤人,你竟敢耍我!今兒我便讓你去見閻王!」

  冷光一閃,匕首橫掃,直插崔桃的脖頸。崔桃側傾身子躲過孫媽媽的攻擊,便將銀針攝入孫媽媽胸前的穴位,人當即倒地,木著身子一動都不動不了了。

  這時候,穿著一身朱紅官袍的韓琦現身在門口。

  崔桃拍拍手,對他笑道:「這下人贓並獲,證據就齊全了!」

  孫媽媽驚恐地瞅著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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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在崔桃走到韓琦面前的時候, 孫媽媽原本流露著驚恐之色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條縫, 她呵呵笑起來, 而且笑聲越來越大。

  崔桃和韓琦同時看向崔媽媽。

  「卻不知二位貴人唱得哪一出?奴家不過是一個做淺薄營生的青樓鴇母, 向來奉公守法, 安分守己。卻不知是哪裡做得不夠妥當,竟惹得二位貴人來奴家的天香樓裡外唱戲, 把奴家耍得團團轉?」

  孫媽媽如今雖然人躺在地上, 身體不大能動, 但臉上卻露出幾分得意來, 頗顯猖狂。

  她沒有被當場抓了現行的犯人該有的反應, 反倒更像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終於可以炫耀了。

  崔桃和韓琦都察覺到這其中可能有怪。

  崔桃先檢查了酒壺, 果然發現酒壺裡有機關。壺裡的酒被分隔成兩個區域,通過觸動機關即可控制是哪邊區域的酒從壺口倒出。

  崔桃請衙役用活鼠去驗證, 這酒壺裡的酒是否有毒。

  孫媽媽一直盯著崔桃:「百小姐,不知我天香樓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要這麼害我?你好生想想,你來的這些日子,我待你可曾有過一點刻薄?哪一次不是掏心掏肺真心實意地對你好?我只是一個生意的人, 每天忙裡忙外不過是應酬客人, 安頓樓裡的這些小姐們,這可犯法了?」

  「莫非剛才拿匕首殺人的是我不成?」崔桃倒要看看這孫媽媽會把戲唱到什麼份兒上。

  「哎呦,冤枉啊!我什麼時候想殺你了, 誰看見了?快讓她出來作證,說一說我是怎麼殺你的!小娘子你這戲唱的可夠多了,可不要再冤枉我!那我也要說是你偽裝花魁,來我天香樓圖謀不軌,想害我呢。

  你幾次三番戲耍我,我懷疑你,不過是想拿刀嚇唬你一下,逼你道出真相罷了,可沒有真動手的意思。平日裡,我可是連雞都不敢殺的人!

  再說瞧瞧我如今這樣子,誰欺負誰還不明擺著麼?可是我被小娘子給打倒了,這,銀針要是稍稍往左偏那麼一寸,我的命可就沒了!」

  孫媽媽連連向韓琦喊冤,懇請他為自己做主。

  「這位官人,您可萬萬不能因為你跟這位小娘子有了苟且,便任她胡說,冤枉了奴家!」

  孫媽媽嗓門越來越大,很得不喊得十裡之外的人都能聽見。

  她嘴上求說做主,實則卻想污蔑韓琦和崔桃的名聲。只要造成輿論,不管此事是否為真,韓琦都得回避,那他便無法繼續負責這樁案子了。

  崔桃再一針扎在孫媽媽的啞穴上,隨即就緩緩地拔掉孫媽媽胸口的銀針。有多緩?大概一盞茶的功夫,還沒完全拔出來。

  孫媽媽疼得面目猙獰,豆大的汗珠兒順著臉頰直往下流。

  「孫媽媽別著急,這不能拔太快了,正如你剛剛所言那般,差一寸就會死人的,必要小心些才行。」

  眼見著孫媽媽從一只利喙猛啄的鬥雞變成了氣息奄奄的弱雞,崔桃才徹底把針拔了出來。

  孫媽媽終於緩了口氣,表情不那麼猙獰了,但臉上的冷汗仍然在往下流。等她再看向崔桃的時候,眼睛裡有了真恐懼。

  「我是完璧之身,你那招通奸的說法不好用。勸你收斂點,誣陷朝廷命官可是大罪。既然你喊冤,堅持自己無罪了,那此刻最好別做錯事,別弄出新罪名加在自己身上,無罪變有罪了。」

  「剛才我及時點了孫媽媽的啞穴,制止孫媽媽亂話說話,正是念及孫媽媽以前待我不錯,還孫媽媽的恩情呢。」

  崔桃說罷,就笑著拍了拍孫媽媽的肩膀,態度看起來和善極了。崔桃的此番狀態與孫媽媽剛才的偽裝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孫媽媽疼得齜牙裂目,忙扭身躲閃。

  「哎呀,忘了手裡還拿著根針呢,記性差了點。」

  崔桃作恍然大悟狀,又輕聲再問孫媽媽,她還能不能講人話。

  孫媽媽仍有三分忌憚,恐懼地盯著崔桃。

  「韓推官秉公明斷,最是個講理的好官。你若無辜必不會被誣陷,你若有罪也必不會被饒恕,可懂?」

  孫媽媽點了點頭。

  崔桃便將所有的銀針都取下。

  孫媽媽哼唧了一聲,松了口氣。

  這時給酒試毒的衙役折返,對韓琦附耳說了一句。

  韓琦微眯眼眸,冷冷的眼風掃向孫媽媽。

  孫媽媽正觀察韓琦那邊的情況,見韓琦這反應,她勾著嘴角,忙磕頭道:「既然小娘子剛才也說了,奴家若無辜,韓推官必不會誣陷。那奴家便想鬥膽問一句韓推官,奴家罪名何在?」

  其實從孫媽媽剛才裝傻否認害人,崔桃多少就猜到了,這壺裡的酒可能沒有毒。

  這個結果確實有點出乎她的意料,看來孫媽媽已經有所防備,大概料到如今局勢不明,又或是察覺到開封府已經在天香樓外圍布兵,故而虛晃一槍,想反將他們一軍。

  一炷香後,衙役們搜遍了整個天香樓,沒有在天香樓內找到任何有毒物,在孫媽媽身上更是沒有搜到。

  在晌午的時候,後院確系有一撥人共計二十八男三女,匆匆離開了天香樓。王釗和李遠帶著衙役們將這些人悉數截獲擒回,但這些人如今都聲稱是天香樓的護院和粗使,他們之所以離開天香樓,是受了孫媽媽的吩咐,去城外搜尋一名天香樓出逃的妓子。

  這些人的證詞暫且找不到錯處,身份上也毫無破綻,因為他們報出來的名字都能在天香樓的用工名冊上找到。

  現在在天香樓內找不到和紅姑有關系的毒物,也找不到跟天機閣有關的證據和人。

  盡管知道這些人有問題,但他們只要死咬著不認,倒也不能強說人家有罪。

  孫媽媽等在屋內,臉上的得意之色越來越明顯。當韓琦和崔桃再進屋時,她忙主動跪下,哭天搶地地喊冤。

  「卻不知外頭哪個瞎說,誣陷我這裡有問題,奴家真真從頭到腳都清清白白的。」孫媽媽隨即又朝崔桃磕頭賠罪,「因懷疑小娘子是別家派來的細作,想搶我們天香樓的客源,故我拿匕首嚇唬了小娘子。實屬是我不對,我給小娘子賠罪!」

  孫媽媽態度虔誠道地歉,不似之前那般帶著幾分猖狂之態了。偏偏此刻她這副模樣,在崔桃和韓琦面前更顯猖狂。因為誰都知道,她這是勝利後故作謙虛的惺惺作態,看起來更叫人犯惡心。

  「才剛事發突然,奴家也是一時間反應不及,態度略有不妥當之處,還望二位貴人海涵。現在奴家也想明白了,所謂清者自清,奴家什麼犯法的事兒都沒做過,怕什麼?且等著就是,我自是相信開封府裡會有青天,能還奴家一個清白。」

  孫媽媽邊笑著說話,邊淡定把目光落在崔桃身上,故意問一句。

  「小娘子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自然是,清者自清,你若犯了罪,必留痕跡。你若沒犯罪,」崔桃扯起嘴角,也對孫媽媽微笑,「那是不可能的。」

  孫媽媽嗤笑,「小娘子這是何意?莫不是找到了奴家的罪證?那怎生到現在還不拿出來?」

  「後院西北角,堆柴的院子。」崔桃道。

  孫媽媽目光瞬間下移之後,復而再瞪崔桃,「我不明白小娘子此話何意!小娘子若有證據證明我有罪,大可以亮出來,我倒要看看我哪裡有罪了,我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那院子八成有問題,東西還在。」

  崔桃抓住了孫媽媽目光下移的微表情,對韓琦小聲道。

  衙役剛才搜查那兩間柴房的結果是:除了堆放一些木柴外,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

  韓琦和崔桃決定親自去看看。

  二人朝門口走的時候,孫媽媽突然從他們的身後發出笑聲。

  「兩間破爛房子罷了,能有什麼問題?二位貴人為了在我身上安下罪名,可謂是煞費苦心了,連柴房裡有罪證的事兒都能想出來。是我真不明白了,我一個老嫗哪裡討人嫌了,得罪了二位貴人非要如此恨我?」

  崔桃沒理會孫媽媽再講什麼,隨韓琦來到院子後,就檢查這裡的情況。

  兩間柴房確系如衙役所說的那樣,除了堆砌一些木柴之外,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仔細排查了屋內屋外的牆面地面,也沒有機關、暗格或地道之類的東西。

  崔桃走出房間,再環顧院子一圈。

  「會不會是什麼小物件?在我們的監視下轉移了也難察覺。」李遠揣測道。

  「若只是一個玉佩大小的東西,你會選擇放在這種房子裡,故意讓人守著?」崔桃反問。

  李遠撓撓頭,「是有點怪,隨身攜帶就好了,實在害怕,多帶幾個人跟著保護自己就是,何必每天非要日夜守在這種破地方?」

  「所以在這裡的,該是不能轉移或者不好轉移的東西。」

  崔桃暫且沒有頭緒,便問韓琦,他都在這院子裡看到了什麼。

  「房,牆,柴。」

  聽韓琦簡潔的回答,崔桃瞬間豁然開朗,房和牆她都已經檢查過了,確定沒有問題。崔桃便盯向院裡堆砌的那些木柴。

  「卻不是這裡的,該是屋裡的。」韓琦這時也反應了過來,命李遠等人把屋裡的木柴搬出來一些。

  這些木柴大概有正常人腳踝粗細,兩尺長,燒火剛好夠用。

  李遠等人用斧頭劈開這些木柴,起初幾個沒發現異常,隨後有一名衙役在橫砍木柴的時候,斧頭下了一半後就再砍不下去,撞到了硬物。

  撤掉斧頭,扒開木柴來看,竟瞧見裡面有黃燦燦的金條!

  再看這金塊背面,還有兩浙官府的鑄印,是官銀!

  之後,衙役們在木柴堆裡找到了越來越多的金條。按照屋裡堆放的木材數量來看,兩間柴房的金條足有近三四百斤。

  一座小小的青樓,居然存放著如此之多的官府用於上繳朝廷的官銀,自然是罪責難逃,死不足惜了。

  當金條被丟到孫媽媽面前時,孫媽媽臉色霎時轉白,整個人一直維持繃著的那股氣勢瞬間就垮了。她像個霜打的茄子,打蔫地癱坐在地上,呆滯了半晌,才終於意識回籠,徹底清楚了自己這次是徹底玩完了。

  「老實招供,只要你供出天機閣所有的消息,韓推官可以酌情考慮給你留個全屍。」崔桃對孫媽媽道。

  孫媽媽茫然地看向崔桃,「什麼天機閣?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天機閣。那些金子我倒是可以解釋,是兩浙兵馬都監胡洲給我的!他這人貪財好色,為了博得我們樓裡的兩位花魁的歡心,很舍得錢花,後來錢不夠了,偶爾來時就都會拿十幾塊金條給我。經年下來,就攢下了不少。我也曉得這東西危險,所以就藏在了木柴裡,等合適的機會運送出去重熔!」

  孫媽媽老實磕頭認下了自己私藏官銀的罪名,卻不認跟天機閣有關系。

  「孫媽媽以為不認,便沒人能證明你就是天機閣的殺手紅姑了?」

  「什麼紅姑,奴家聽都沒聽說過。」孫媽媽此時已經不敢去瞧崔桃,只是板著一張臉,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但她在說話撒謊的時候,語氣終究還是虛了一些。

  「是你在福田院找了一名叫巧兒的年輕女子,令她送了有毒的飯菜去開封府的大牢,意圖毒死我。」

  孫媽媽震驚地看向崔桃,隨即連連搖頭否認,表示自己完全沒聽說過這種事,更不要說有膽量去做了。

  「如今這位女子已經找到了,孫媽媽何不先認一下看看?」

  崔桃話音落了,那廂李遠就帶著一名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進門。巧兒看了一眼孫媽媽後,用小心的聲音對韓琦表示,聲音很像,身形也很像。

  「崔娘子,我雖確實貪了官銀有罪,可您也不能什麼罪名都往我頭上安。這世上身形相似,聲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試問這位小娘子說的人,怎麼肯定就一定是我?」孫媽媽還是死不承認。

  巧兒聽了孫媽媽的話,也不好辯駁什麼。當時拿錢賄賂她的人,戴著黑紗草帽,她的確沒有見到對方的容顏,所以她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如今倒是萬般懊惱自己因為貪財,想吃上兩頓飽飯,便答應為其辦事,誤害死了三名官差。她可真是罪過,想著便嚇得哭起來。

  孫媽媽見狀,更要追問這女子,「你可得好好想想清楚,否則你一句話,可是會害死我!我冤死了之後做鬼也不會放歸你!」

  孫媽媽猛地瞪她一眼,嚇得那女子落淚更厲害,連連表示她也不確定,她真的沒有見到那人的臉。

  「韓推官,這官銀的事兒已經足以治奴家死罪,倒不用非尋什麼別的罪名加在奴家身上了,奴家認下貪斂官銀的罪名。」孫媽媽對韓琦磕頭認罪。

  韓琦一直坐在窗邊,邊聽著崔桃審問孫媽媽,邊擺弄手裡的玉茶杯。茶杯裡沒有茶,是天香樓的物件,他隨手拿著把玩。

  「可知為何不是本官審你,而是她在審?」韓琦突然問道。

  孫媽媽愣了下,搖了搖頭。

  「你剛才叫她什麼?」韓琦再問。

  孫媽媽還是不解。

  「你剛才喊崔娘子,我可從沒有告訴你,我姓崔。我告訴你的是,我是『花無百日紅』的百日紅,我是天機閣紅姑下毒刺殺的對像。」崔桃在旁解釋道。

  孫媽媽大驚,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失口了,隨即又意識到另一點,更讓她惱恨不已。『花無百日紅』,這崔氏分明在向她昭告她有多蠢,從一開始她的名字就暗示了『花魁裡面沒有百日紅』。

  自恃聰明的人,最恨的是什麼?別人把她當猴耍!

  孫媽媽眼睛噴火地瞪向崔桃,那眼神兒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但她仍不忘狡辯。

  「我知道小娘子姓崔,是小娘子隨韓推官出去的時候,聽到外面那些人講的。」

  「胡說!我們這些人絕不會在守衛之時亂講話,更何況韓退關早有交代,不可在天香樓提及她的真實姓名。」李遠馬上道。

  孫媽媽這才意識到了,不僅僅百日紅是個套,逼她動手下毒是個套,連這審問裡頭也有套!

  她紅著眼恨恨地瞪著崔桃,憤怒地無以復加。

  「孫媽媽便是沒有失口叫我崔娘子,我也有證據證明你與下毒案有關。」

  崔桃將一本賬冊擺在孫媽媽跟前,指了指上面記載的花銷。

  「永昌巷,飯一份,三百八十錢。看這個錢數就知道,這頓飯挺豐盛的,是給孫媽媽您做的吧?日期就在前日。看來孫媽媽除了天香樓,還有了一處新的住所。」

  孫媽媽心下吃驚不已,卻不敢再去看崔桃,生怕她又發現她身上的破綻。她的確在前日,將天香樓內藏著的所有關於天機閣的東西,轉移到了永昌巷一處新買的民宅內。倒也不是出於什麼具體的原因,只是她近兩日總覺得心裡不安生,便為求安穩才轉移。

  想來是那天她打發屬下給她送飯的時候,被廚娘記下了這份兒花費。

  天香樓這麼大,處處花錢如流水,賬目方面她管理的比較嚴格,廚房那裡若有較大的開銷都會記錄一下。卻沒想到,僅僅是一頓飯錢,便被眼前這女子識破了背後所有的事情。

  「你真是博陵崔家的女兒?」孫媽媽驚惶地看著崔桃,仿佛看到了一個魔鬼。

  她根本無法相信一名出身望族世家的淑女閨秀,會懂得如此之多,一身的能耐竟盛過他們閣主了。若是閣主知道世上竟有這等人才,便是不惜一切代價劫獄,也會願意將她就救出,收入麾下。只可惜了,她如今已為官府所用。

  「你們天機閣不是接了這單生意,要刺殺我麼?我的身份還能存疑不成?」

  孫媽媽氣急敗壞地咬牙,恨極了自己居然沒有識破崔桃的身份。這個女人太可怕了,初見她時,她便是一身的風塵氣,卻魅力難擋,叫人根本無法懷疑她花魁的身份。

  在見識了對方的連環套之後,孫媽媽已然深刻意識到自己輸得徹底,崔桃非凡俗之人,自己敗給她並不可恥。如今比起憎恨崔桃,她更怨恨自己偏偏倒霉,接下了這單刺殺的活計,令她落得如今慘敗的下場。

  隨後,孫媽媽等人就被收押至開封府大牢。

  李才將他在永昌縣民宅內搜羅到的毒藥和幾封信件,全部呈給韓琦。

  這在搜查過程中,李才得以運用崔桃交教他的辦法,才會在民宅內找到機關暗格,得來這些信件。如今他也算是立一小功勞了,得益於他師父教導有方。

  這些搜來的信件中,有一封信內容正跟崔桃有關。信裡面介紹崔枝情況的紙,並且寫明了要求刺殺的方式是以崔枝的名義給崔桃下毒。字跡婉轉清秀,非常柔和,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這應該是崔家人是給天機閣下單的『原件』。

  之後看其它信件,也都是客戶『原件』。能接觸到這種原件的,肯定是天機閣的高層。看來這位紅姑不光是一名殺手,她很可能就是天機閣汴京分舵的舵主。

  韓琦從崔桃手中接過信紙,放到鼻邊輕輕聞了一下。

  「此為簪花紙,在造紙的過程中特別添加香料,故細聞會有淡淡的香味,價高,頗受閨閣女子喜愛。」

  崔桃湊過來也聞一下,果然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兒,當然也聞到了韓琦身上的冷檀味兒。

  崔桃這才意識到自己直接把腦袋湊過來聞,好像距離韓琦有些太近了。她下意識地抬眸看韓琦一眼,正被對方的目光抓個正著。

  崔桃馬上後退,一本正經兒地鑒定道:「果然有香味兒。」

  「這案子你們立功了。」韓琦低眸,把手裡的紙放在桌上。

  「全仰仗韓推官提點。」

  崔桃笑著行禮,知韓琦後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趕緊告辭了。這些天她在天香樓又演戲又跳舞又彈琴,精力和體力雙重消耗,真需要好好休息,飽餐好幾頓才行。

  案子接下來就剩審訊了,須得詳審孫媽媽和其他天機閣相關人等,繼續深究他們在汴京所犯下的罪孽。還有那批有兩浙鑄印的金條,應該不是單純地像孫媽媽解釋的那樣,只跟兩浙兵馬都監胡洲有關。胡洲此人早在兩月前就死了,怕是另有內情,孫媽媽明顯想把事兒推給一個死人,想要死無對證,韓琦又豈可能讓她得逞。

  從今天初步的審訊結果來看,包括孫媽媽在內的三十二名天機閣刺客,都十分嘴嚴,目前還不肯透露天機閣總舵的消息,甚至連分舵舵主是誰都沒有說出來。但假以時日,細磨慢燉,總會有收獲。

  總之這案子後續的處置肯定要耗費上一段時間,開封府的衙役們進來都有得忙了。

  ……

  太陽西斜,崔桃正坐在自己的小屋裡,吃著雞絲餛飩,就著二林茶鋪的糟鵝掌。忽聽見外頭傳來王四娘的大嗓門的說話聲,聽起來她好像是跟看守她的衙役吵起來了,鬧著要見自己。

  崔桃看著手裡沒吃完的鴨掌,以及還剩半碗的餛飩,當然還是選擇繼續吃。

  餛飩皮兒薄餡兒大,餡料裡面是滿滿的豬肉和蝦仁,鮮香味兒特足,皮兒也滑溜。用湯匙舀出,放嘴邊一吸,一大顆餛飩就被吸進了嘴裡,然後咬著夾雜著湯汁裹著滿滿蝦仁肉餡的餛飩在口中,有種別樣充實的幸福感。吃完一個餛飩,定要配一口餛飩湯才完美,這就像睡到自然醒了,定要伸個懶腰才覺得渾身更舒坦了一樣。

  餛飩湯是用雞肉雞骨慢火熬出來,其湯汁滴滴盈滿濃郁的雞肉香,上撒著鮮嫩的芫荽葉和撕成一條條的雞胸肉在其中,白中帶綠,清清透透,好看更好喝。

  等崔桃把一大碗雞絲餛飩吃完了,也喝得湯一滴不剩後,才斯文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從屋裡走出去,瞧瞧王四娘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王四娘帶著萍兒跟守門的衙役磨了小半炷香的時間,沒見對方有回應自己的意思,正氣得嗓子冒煙。

  守門的衙役已經很給王四娘面子了,曉得她立功了,跟崔娘子的關系也不錯,才忍下了,不然換做平時,刀一抽便嚇退兩人。

  王四娘隔著門縫兒見崔桃從屋裡出來了,趕忙驚喜地喊她,對她擺手。

  「原來你能從屋子裡出來,我還以為你只被關在屋裡,不讓出院子呢。那怎麼才出來?」

  「何事?」崔桃可不想聽王四娘嘮叨廢話。

  「我們來看看你啊,我和萍兒的罪名被赦免了。」王四娘忙問崔桃有沒有被赦免。

  後頭的萍兒忍不住用手掐一把王四娘,「你這不是廢話麼,若被赦罪,她何至於還被關在這,偏在人家傷口上撒鹽。」

  「啊,也對。」王四娘一臉發愁,「那怎麼辦?我還以為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呢,之前不是說好了讓我給你洗豬肚豬大腸?」

  「難不成你還要為了給我洗這個,連赦罪的機會都不要了,留下來陪我?」崔桃反問。

  王四娘干巴巴地憋嘴,不知道說什麼了。

  「被赦罪是好事,痛快走便是,祝你們日後都有好日子過,別再犯事兒進來。」崔桃對他們笑了一下,擺擺手,示意她們可以走了。

  王四娘還有些不舍,「不行,我要去問問韓推官,為何我們的罪都赦了,你卻要被鎖著。明明你立下的功勞最大,這不公平,我們找包府尹評評理去!」

  「自然是罪名輕重不同,他心中有數,我相信他。」崔桃感覺到了不遠處還有別的人在,便故意說了這番話,又再一次打發她們快走。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了一眼,也沒得辦法,只是囑咐崔桃照顧好自己。

  「回頭我出去了,就給你弄很多好吃的飯菜送過來。」王四娘給崔桃保證道。

  崔桃笑了,一聽到美食,自然是來者不拒,直接應好。

  等王四娘和萍兒去了,崔桃就坐在石階上,偏頭看著西邊的落日。

  紅霞滿天,炊煙裊裊,寧靜的黃昏,倒是極美的。

  韓琦走進院的時候,正看到這一幕。穿著碧色裙裳的崔桃,正托著臉頰,出神地凝望著遠方的落日。她去了在天香樓的艷色打扮,一張臉如清水芙蓉,在柔色的黃昏下,顯得尤為姝好。

  韓琦默然站了片刻,才踱步至崔桃跟前。

  「韓推官。」崔桃這時驚才訝了一下,馬上起身和韓琦見禮。

  韓琦打量這院子的環境,倒也僻靜,有些花草景致,但跟崔桃之前所住的天香樓的房間比起來,便有迥然之差了。

  「在這住著可習慣?」

  崔桃愣了下,沒想到韓琦居然會主動關心她這個。往日從來都是她來提出條件,要求這個要求那個,對方勉強答應。

  「挺好的呀,比我之前住的大牢好太多,簡直可以說是天地之差了,所以現在很知足。」

  崔桃抿著嘴角微微笑著,但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她的笑其實有些勉強,終不過是在強顏歡笑罷了。

  也對,任誰會喜歡住在牢裡被限制自由?哪怕是住宿的環境變了,但牢依舊是牢,改變不了本質。

  「給你請赦罪的折子批復了。」韓琦默了片刻後才道。

  崔桃看一眼韓琦,見他面色凝重,微微蹙眉,便了然結果是什麼了。

  「我這案子如今歸上面哪一位管?」崔桃問。

  「因事關兩浙鹽運,你的案子情況非常特殊。須先報給包府尹,再通知刑部、大理寺,三方議定之後,再呈給呂相定奪。」韓琦解釋道。

  原來這麼麻煩,要涉及到這麼多部門,人一多事兒就多,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見,能意見統一才奇怪了。不過,韓琦能為她一個女囚費心出力,請奏至這種程度,已經很夠意思了。

  「韓推官盡力了,我也盡力了。」崔桃半晌之後,嘆了口氣。

  她確實盡力了,在每一樁開封府遇到的案子裡,她都盡她的所能在傾力協助。

  「其實我有時候想過,憑我現在這一身的能耐,越獄應該不在話下。韓推官應該也料到了這一點,卻能放心讓我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自由出去做事,為何?

  因為韓推官心裡也清楚,我一旦越獄,開封府、崔家和地藏閣三方受敵,實難應付。我夠聰明,看得透這一點,所以並不會蠢到選擇離開。」

  崔桃說完這番話後,特意輕聲問了韓琦一句,是不是如此。

  韓琦點了下頭,不禁想起當初他帶著崔桃去逛州橋夜市,實則試探她的行為。那日送她回開封府時,她恍然意識到真相後的失望失落之態,他至今都記得。

  崔桃自嘲道:「如今我又得罪一個天機閣,三方已經變成是四方了。」

  崔桃說罷,就回身繼續坐石階上,把頭埋在了臂彎裡。

  瞧她瑟縮著單薄嬌小的身體,孤坐在那裡,韓琦的心裡略有些不是滋味兒。

  同樣執行任務,跟他同行的出力不太多的萍兒和王四娘已經無罪釋放了,她卻要生生在這挨著,也正如她剛才所言,因為給開封府做事,她以後會面臨更多的危險。而開封府得了她立功的好處,卻什麼都沒有為她做。

  「容我幾日。」

  韓琦捏緊手裡的折子,再看一眼崔桃,覺得她身體在微微地發抖,似乎是哭了。他本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便轉身匆匆去了。

  半晌之後,確定韓琦不會去而復返,崔桃才緩緩抬起頭來。眼睛不紅,臉也不白,嘴角微微一翹,還可以微笑。

  只單單請個折子怎麼行?你得動腦,動腦!好好動一動你那『相立三朝』的大腦!

  崔桃小聲哼著曲子,去了廚房,抓一把花生放在鍋裡炒熟了。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便坐在廊下,一邊享受著明月清風,一邊喝著青梅酒,吃著花生米。

  經過了三日的吃吃喝喝,崔桃把自己的力氣養得更足了。

  韓琦則經過這些天的努力,終於讓上面重新給出了新的批復結果。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但不是最好的消息。

  上面終於肯定了崔桃在幾樁案子裡的立功表現,允准崔桃可以自由出入開封府,協助開封府辦案,也赦免崔桃的死罪。但因兩浙鹽運一案沒有查明,她仍然是帶罪之身,待他日案件查清之時會量刑追究,唯一可以保證的是一定不會判崔桃死刑。如果她崔桃在此之前,在開封府仍然有立功表現,且功績卓著,還可以憑此為依據再對她進行減刑或輕判。

  簡言之,朝廷覺得她是個人才,所以對她事實了招安計劃,讓她為朝廷賣命,真正的走上了官方蓋章認定的『將功贖罪』之路。

  比起之前被圈禁在小院裡,她現在可以自由地出入開封府了,不管是有案子或者沒案子的時候都可以。

  換個角度來想,其實她沒被赦罪,可以繼續住在開封府是一件好事情。畢竟外頭有那麼多危險,有官家庇護他反而是最安全的,這比完全獲得自由其實更好。至於未來繼續立功獲得減刑,對於崔桃來說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兒,她有信心可以搞定。

  所以總的來說,這個結果還是挺令人滿意的。

  「韓推官是如何讓呂相改了主意?」崔桃高興之余,好奇地問了一嘴韓琦。

  呂夷簡是崔桃的姨父,其實這一層親戚關系對崔桃的案子反而沒有助力,會是一種阻礙。她的案子被當眾擺到呂夷簡面前去處置,那麼多雙眼睛盯著看著他,他作為當朝丞相,自然不想落下一個徇私枉法的名聲,便會格外嚴厲,這也便是韓琦頭一次得到的批復會那般無情的緣故。

  「我參了他一本。」韓琦淡淡道,就好像在說『我今早喝了粥』一樣稀松平常。

  崔桃驚訝:「什麼?你參了呂相公?」

  一名小小的開封府五品推官,居然參了當朝宰相?

  不過轉念想想,這對韓琦來說可能真不算大事兒,畢竟以後他就是靠批評皇帝c位出道了。

  「為了避嫌,呂相未親自定奪,而是呈給了官家。」韓琦接著解釋道。

  原來這案子最終送到了趙禎手裡,趙禎因為惜才,才改了批復。

  崔桃非常感謝韓琦為之付出的努力。所以在當天傍晚,聽說韓琦還在處理公務,沒有用飯,崔桃特意為韓琪做一碗雞絲餛飩表達感謝。

  韓琦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這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餛飩,聽著崔桃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漂亮話感謝自己,便不禁想笑。

  「既如此感激於我,便只拿一碗餛飩作謝禮?」

  「當然不是,我可以以身相許啊,可是韓推官肯定不稀罕。」崔桃隨口就表『誠心』道。


第32章

  漆黑的瞳仁平靜地盯著她, 卻仿佛暗湧著漩渦。

  崔桃被瞅得心裡發毛,有一瞬間竟覺得韓琦好像真的在考慮她的話。雖然她覺得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還是馬上補充一句:「我可不做小。」

  韓琦輕笑一聲, 修長地手伸向桌邊的卷宗。

  崔桃接過卷宗來看, 發現是杏花巷的案子。本打打算找個地方坐著慢慢看, 卻聽韓琦說了一句『拿回去看』,崔桃便應承告辭了。

  屋子裡重新恢復了安靜, 韓琦先將手頭上的東西整理完, 便見向碗已經快涼掉的餛飩……

  崔桃回屋後, 覽閱了卷宗內所有的內容, 發下發現這裡面集齊了近九年杏花巷內出現類似『自盡』命案的案卷, 崔桃注意了一下時間, 巧的是每隔三年杏花巷都會死兩對夫妻, 而且看起來都像是上吊自盡而死。至於這些死者是否真為自盡,因為時隔久遠, 見不到屍體,已經不好說了。

  但如果這一系列案件有相通性,系同一凶手所為,那之前這些死者的耳道內很可能也被插了銀針。所以明天須得先去查過這八名死者的屍身情況,才能確定這些案子之間是否真的有關聯。倒是不知這些死者的家屬, 是否會同意開封府挖墳掘墓, 重新驗屍。

  崔桃把卷宗收好後,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推門去瞧,見李才一手拿著空碗, 另一手拿著柳條串著的四個豬蹄。

  「今晚不當值?」崔桃笑問。

  「對,正要回去呢。」李才先把空碗遞給崔桃。

  崔桃認出來這是她送給韓琦的那個裝雞絲餛飩的碗。

  「張昌聽說我要來找師父,讓我幫忙捎給你。師父給他送什麼好吃的了?」李才接著把他特意買來的豬蹄遞給崔桃,順便好奇地問。

  「雞絲餛飩,你要吃麼?還剩些餡兒,可以給你包一碗。」崔桃道。

  「這麼晚了,就不麻煩師父了。」每次崔桃在小廚房做飯,都會飄出一陣陣誘人的香味兒,對他們這些在門口守衛的獄卒來說,真真是一大考驗。

  如今崔桃可自由出入開封府了,李才等負責看守的獄卒也都在今天撤離了。照道理說,他可以吃上一口她做的東西,來撫慰這長久時間以來被香味兒折磨的肚子。

  可李才是打心眼裡把崔桃師父一般敬重,真心不舍得讓她特意的為自己忙活。

  近些日子因受崔桃教導,李才覺得自己在衙門裡辦事的時候,腦子靈光了很多,不管是尋人傳話,還是跑腿找東西,樣樣得力,今天在王巡使那裡還受到了額外褒獎。王巡使甚至還允諾,明天就把他調到他的麾下做事,以後便不用再做獄卒了。

  送走李才後,崔桃把碗收回廚房,本想洗一下,卻發現這碗已經被洗的干干淨淨了。趁著廚房還余點炭火的時候,用火把豬蹄子上殘留的雜毛給燙干淨,然後將豬蹄劈開,放進花椒水裡泡著去腥氣。

  天色大黑了,汴京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崔桃怎麼能放過慶祝自己獲得自由的第一天。

  崔桃翻出了上次出行時所穿的那套男裝,想要狂吃海喝,還得穿男裝方便,否則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張著血盆大口吃太多東西,定然會嚇壞了周圍的人。

  鑒於上次遇刺的情況,崔桃不忘帶上一包銀針護身。

  到了州橋夜市,崔桃就跟瘋了一般。

  五香毛蛋先來一串!

  毛蛋在鍋裡滋滋煎著的時候,就散發著陣陣香氣,遠遠的就能聞見香味兒。店家是個大方的,一串三文錢,足足有個五個毛蛋,個個外表煎得焦黃,黏著鹽、小茴香和五香粉等調料,味鮮美,蛋黃的部分尤為彈牙好吃。

  再來一份兒蜜煎青梅荷葉兒!酸酸甜甜的爽口,正好解了五香毛蛋的香膩。

  接著又吃了香炸羊肉丸、酥香鵝翅、鹵羊蹄……崔桃肚子已經飽了,卻還想繼續吃,奈何硬件條件不允許了,望著才逛一半的夜市,只能唏噓感慨,等著下次再繼續完成這未完成大事業了。

  崔桃離開州橋夜市的時候,在街口瞧見一位年過六旬的大娘正在賣小甜粽,這粽子很小巧玲瓏,只有兩寸大小,由一片小粽葉包成,吃的時候可以一口一個。大概也就圖賣這個精細活兒,讓大家吃個新鮮,不然僅憑粽子在這夜市裡真不算有特色。可即便這位大娘把粽子費工夫包得這麼小了,她的生意跟別家比也不算好。

  崔桃問大娘買了一斤小甜粽,當下就拆開一顆送進嘴裡,米糯而清甜,充滿粽葉的清香,味道還是挺不錯的。

  「大娘這包粽子的手藝真妙,可惜全包江米的便沒驚喜了,何不放些不一樣的餡料,甭管是棗,還是葡萄、紅豆、綠豆、腊肉……在吃每一個之前,都叫人不禁想猜一猜是什麼餡兒,豈不有趣兒?」

  賣粽子的大娘聽了崔桃的話後,恍然有所悟,直嘆這十個好主意,非要免費再送給崔桃一斤小甜粽。

  大娘盛情難卻,崔桃只能收下了,要給她老人家錢,卻不怎麼都不肯要。

  崔桃便捧著大荷葉包裹的兩斤甜粽,邊走邊吃。要說她吃東西的這張嘴可能是練出來了,就這小粽子,幾乎用不著手剝皮,直接用嘴來了。

  崔桃本打算回開封府去,可走了沒幾步,她見好多人熙熙攘攘地往南去,便聽見不少路人議論著今晚瓦子那裡有大熱鬧看。細問之下方知,原來是女子相撲『全國錦標賽』到了最終決戰的時候了。

  這相撲運動在北宋甚是流行,女子相撲尤甚,每次打擂台都會萬人空巷。如今在歷經兩個月,來自諸道州郡各位女相撲選手比試之後,最終有兩位勝出者,就在今晚決戰,『扈二娘』對陣『蕭六娘』。

  兩大頂尖高手決戰的巔峰之夜,必須去!

  崔桃跟著人流來到了瓦子,一進到這裡便感覺到了擁擠,往裡走的時候,大家經常會肩擦肩,特別是到相撲比試的擂台附近,那人就更多了。早早就有很多人守在擂台前,占據了好位置等著觀戰。像崔桃這樣才來的,只能遠遠地站在外圍,前頭人頭攢動,有不少比她個高的人在,加之距離又遠,這看起來可略有點困難了,但這一點都不耽誤崔桃和其余來觀站百姓的的興致。

  崔桃踮腳往上跳了跳,看清楚擂台的左右兩側站著兩名身材強壯的女子,背對著眾人,此刻正在活動胳膊搖晃腦袋,應該在做賽前准備。而在擂台的東側,有一高桌,擺著勝者可獲得的獎品,有旗帳、銀杯、錦襖、彩緞等物。

  鑼聲一響,扈二娘和蕭六娘還沒上場,場子裡的人就喊起來,各有支持者,還非較真地想要自己的喊聲蓋過對方的才行。以至於這擂台上的倆人還沒及打起來,擂台下的人已經先吼啞了嗓子。

  崔桃淡定地吃著小甜粽,等著相撲開始。

  「擠什麼擠,沒看大家都老實站著?」

  「就是,晚來的外頭站著去!」

  「大膽,擋住了我們的去路,竟如此無禮囂張!」

  ……

  身後邊忽然傳出吵架聲,似乎有人想硬往裡面擠,就撞了周圍的人,所以惹來了大家不快。偏偏撞人的這一位還理直氣壯,罵這些人不該擋了他家郎君的路。

  崔桃先護食地抱住手裡的荷葉包,才往後頭看。

  因有人遮擋,只看見是一名穿著藏藍錦袍男子背對著他,正是他身後的隨從,跟其他百姓吵起來了,總是出口總罵那些人大膽。

  崔桃打量這隨從,怎麼說年紀也該過三十了,下巴上卻一點胡茬兒都沒有,再聽他那用詞,想不猜他是太監都不成了。

  既然是太監,那前頭的那位主人不是宮裡的,就是王府裡的。

  崔桃把手頭上剝好的小甜粽塞進嘴裡吃完,才朝他們的方向擠過去。

  「要不是你們在這些人擋住路,我家六郎哪兒用得著受這份兒罪——」

  崔桃聽到那聲『六郎』,大概可以確定那位穿著藏藍袍的男子是當今皇帝趙禎,他在兄弟中剛好排行老六。想不到今天能在這遇見他,天賜良機。

  崔桃趕緊湊過了去,對那太監道:「可不能硬擠過去,沒看那邊有多少人呢,你們這擠來擠去地一定會得罪人,說不定還會遇到幾個脾氣更差的想揍你們。」

  「他敢!」成則挑眉瞪眼,像炸毛的刺蝟。

  趙禎這時候轉身回來,正要訓成則不可對人如此惡言,便瞧見了崔桃,驚訝地打量她兩眼。

  「是你。」

  崔桃愣了愣,「這位郎君認識我?」

  崔桃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樂開了花。

  哎呦,不錯哦!皇帝老大記得她!

  上次她在受命去驗草垛女屍的路上,發現路邊有一年輕男子氣度不俗,特別是腰間掛著的玉佩絕非凡品,身邊跟著的人也像極了太監。加上她離開開封府之前聽衙役說過,官家剛來過開封府。崔桃當時便賭了一把,下馬跟其說了兩句玄乎的話,然後離開。

  想不到當初她有心埋下的機緣,如今就續上了。

  趙禎的性子最溫潤好脾氣不過,和他交個朋友,用來欺負,簡直不要太合適。

  趙禎以為崔桃真的不記得他了,便提醒崔桃他們上次在哪兒見過。

  「噢,是你!」崔桃作恍然大悟狀,然後好奇得打量趙禎,「你那天還好吧?」

  趙禎笑道:「人不是站在這兒呢?自然好。」

  崔桃也笑了下,「對對對,一定萬事皆順,大吉大利,什麼都好。不過你們現在這麼過去可不行,那麼多人,比翻牆還難,硬來只怕會應了我那天之言,要有『血光之災』了。」

  「可我們六郎在廣賢居訂了位置,必須得從這走才能過去。」成則見官家對崔桃的態度不錯,便也不好造次,但還是很生氣這些刁民不講理。

  「我有一辦法。」

  崔桃將她剛剛吃的小甜粽剝剩的粽葉從荷葉包拿出來,用帕子擦了一下,不過須臾的工夫,便輕巧地編出一條小青蛇來。

  趙禎瞧著崔桃不過翻動幾下她那雙纖細白皙的手,就能把普通的粽葉編織成了一條『青蛇』來,當即咋舌,驚嘆不已。倘若她若是做出什麼精絕的詩詞出來,趙禎或許還不會這麼驚訝,因為他懂文章詩詞。可編織手藝這種東西完全在他認知之外,不了解,故覺得神奇,因而驚嘆更甚。

  崔桃讓趙禎和成則在後面跟緊了她。

  「啊——」

  一聲尖銳的女聲慘叫,幾乎震破了周圍人的耳膜。

  「蛇!蛇!蛇咬了我,快救救我!」崔桃兩個手指夾著那條小青蛇,邊抖動著邊往前跑。

  瓦舍四處雖然燈火通明,可到底是在夜幕下,光線不如白晝那般清晰。大家只見一女子手捂著脖子,有一條青色的長條狀的東西好像咬她的脖頸不松口,那玩意兒還一抖一抖地在動,看起來很凶猛。一聽說那是蛇,大家當即都以為是真蛇,生怕那蛇松了口,轉頭咬了他們,趕緊紛紛讓開路。

  趙禎和成則便緊跟著崔桃跑出人群,終於抵達廣賢樓前。

  崔桃便拱手跟趙禎告辭。

  「你去哪兒?」趙禎忙問崔桃。

  「回去啊,開始了!」崔桃伸脖子朝擂台那邊張望。

  「隨我來。」趙禎如何能讓崔桃再擠回去,再說她那嬌小的身板也擠不回去了,總不能讓她再拿那條假青蛇玩同樣的招數。

  崔桃望了一眼這廣賢樓,倒是氣派,一瞧就消費不低。跟著大佬有肉吃,便毫不猶豫地跟上趙禎。

  趙禎在往三樓上的時候,已經使眼色給成則。成則三兩步快些走上樓,先行進了一號雅間。隨後,趙禎就帶著崔桃也進去了。

  屋內有撫琴弄曲兒的官妓,在趙禎進來時,紛紛停下,無聲地起身,謙卑地行禮。屋子左側的窗前,擺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周圍站著四名年輕男子。偏巧了,這四人裡有三人崔桃認識。

  韓琦、呂公弼、呂公孺和某男子。

  韓琦和呂公弼倒還好,呂公孺和某男子在見到趙禎的時候,雖腰板堅持挺直著,可瞧他們想行禮卻不得不忍住的那勁兒就知道,先前太監成則提前進屋囑咐過了的什麼。

  趙禎想在她面前保密身份。

  殊不知,就這局面,他想身份保密得有多難?

  崔桃撓了撓頭,都替趙禎愁得慌。

  韓琦等人先前聽太監成則來提前告知說,官家會帶一人來,是偶然在路上結識的朋友,所不便道明身份,讓大家都配合。四人都表示明白,甚至覺得有趣兒,還好奇這人是是誰。

  可當呂公弼和呂公孺看見趙禎居然帶著崔桃進來的時候,倆人吃驚的程度已經破了天際。呂公孺直接表現在臉上,半張著嘴。呂公弼則全系在眼神裡,盯在了崔桃身上。

  韓琦也有些驚訝,卻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只要一想到重獲自由的崔桃定然不會安分地呆在屋裡睡覺,會出來尋美食,那她自然就知道了瓦子這裡有熱鬧。她來看了熱鬧,機緣巧合能遇見同樣看熱鬧的皇帝,倒也不算太奇怪了。

  這裡頭唯一不覺得驚訝的就是晏居厚了,他雖在天香樓見過崔桃,但崔桃那時候是蒙著面跳舞,還跟蝴蝶似得飛來飛去,實際上他連對方的眉眼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說真面容了。

  如今晏居厚只覺得官家帶來的這少年長得真白嫩好看,比之韓琦,他更喜歡這樣的,更偏陰柔俊秀一些的。

  「你——」呂公孺險些失口,隨即馬上反應過來,笑著問趙禎,「不知六郎帶來的這位朋友是?」

  趙禎愣了下,倒也不知該怎麼介紹崔桃。其實他知道崔桃的真實身份,那天碰巧看過開封府懸賞她的畫像。可他現在在崔桃跟前隱藏了身份,便只能裝不知道,讓崔桃自己介紹。

  崔桃倒是想編一個身份玩玩,可怎麼編?仨認識她的在那盯著她看呢,恨不得用眼神兒就把她瞅出一個窟窿來。

  早知道是這場面,剛才還不如讓趙禎苦哈哈地埋沒在人群中,跟老百姓們作鬥爭呢。

  「在下姓崔,家中排行七,現在開封府——」崔桃看向韓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介紹什麼身份。

  趙禎沒想到崔桃這麼實在,忙附和她的話,問韓琦:「原來崔七郎在你們開封府做事?」

  「嗯,一個小仵作。」韓琦應承,眸光淺淺地掃過崔桃後,便在桌邊坐了下來飲茶,卻在所有人不經意間,勾起了嘴角。

  「官——」呂公孺以為趙禎並不知崔桃是女兒身,想表明情況。一張口他就看見趙禎警告的目光射過來,立刻意識到自己差點把趙禎的身份給暴露了。

  「咳,想不到六郎的這位朋友也是官府的人。」呂公孺訕訕改口道。

  呂公弼見此狀,暫且選擇了沉默,但他的眼神總是時不時地往崔桃身上瞟。

  「好!」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震天的起哄聲。

  廣賢樓這間房的窗口剛好對著擂台,可居高臨下將擂台上比試的盛況盡收眼底。

  崔桃激動了,蠢蠢欲動地看向趙禎,問自己能不能去看。

  「帶你來這,自然是要你看的。」

  崔桃也不管屋裡那些人看她都是什麼眼神了,捧著她的小粽子到窗邊,一邊吃一邊給蕭六娘加油。

  「為何選蕭六娘,而不選扈二娘?」趙禎也走了過來,疑惑地問崔桃。

  「我只選贏的一方。」崔桃邊吃粽子邊不以為意道。

  趙禎看她粽子吃得很香,不禁好奇地看一眼她懷裡捧著的小粽子。

  「喏,要不要嘗嘗。」崔桃將懷裡的粽子捧出來,讓給趙禎拿。

  此一舉當即引來後頭呂公弼、呂公孺兄弟的目光注視。

  韓琦則繼續品茶,看都沒看一言,對於外面的比試他更沒興趣了。

  趙禎便拿了一個小甜粽出來。

  成則見狀,忙喊:「六郎!」

  自是不希望他在外亂吃東西,一旦有個好歹來,太後那裡怕是不好交代。

  趙禎聽成則一張口,便知他要提醒什麼。偏要飛快地撥開粽子,送了一個進嘴裡。

  成則見此狀終無可奈何了,總不能扒開官家的嘴,硬讓他吐出來。

  崔桃只有余光偷瞄剛剛發生的一切,不禁唏噓當皇帝太難了,看似擁有了天下,實則連擁有品嘗民間小吃的權力都沒有。做皇帝能圖個啥?圖早起晚睡,天天批大臣上交的作業好玩兒?

  同情他。

  「崔七郎怎知這蕭六娘一定會贏?」晏居厚湊過來問,順便也表示要吃粽子。

  崔桃就把剩下的粽子都放在桌上,隨大家取用。然後她看著桌上的點心,琢磨著自己該選哪一樣的時候,韓琦端起一個盛放著方形黃色點心的盤子,遞給了她。

  崔桃順勢就接下來,跟韓琦道謝,口稱他為『韓推官』。

  「你既是六郎的朋友何必跟他客氣,這會兒又不在開封府。」晏居厚樂道。

  崔桃點點頭應承,改口叫韓琦一聲『稚圭兄』,就捧著盤子又回到了窗邊,全神貫注看著擂台上的戰況。現在正是激烈的時候,扈二娘馬上要絆倒了蕭六娘。

  晏居厚見狀,立刻笑話崔桃判斷錯了,「我看還是這扈二娘會贏。」

  呂公孺已經過了吃驚的勁兒了,手裡也拿著一個小粽子,給扈二娘吶喊。

  「蕭六娘肯定會贏。」崔桃拿起盤子裡的點心送進嘴裡,脆嚓嚓的口感,皮脆而內裡綿軟,嚼起來起初有股子淡淡的杏仁味,然後是芋頭的清香味兒,倒是真好吃。

  「不如我們打個賭如何?」晏居厚跟眾人道。

  「我賭蕭六娘!」崔桃堅持道。

  晏居厚和呂公孺都表示扈二娘。趙禎也點頭表示,扈二娘看起來更強壯,而且這會兒已經占上風了,應該會是她贏。

  「你呢?」晏居厚問韓琦。

  「蕭六娘。」韓琦淡淡道,沒有給出選擇的理由。

  晏居厚再問呂公弼。

  從崔桃踏進這個房間內,呂公弼的心思從來都沒在別的事情上。他不關心誰贏,但如果讓他選的話,他當然要選扈二娘,和崔桃的選擇對立的那一個。並且他很希望扈二娘可以贏,好讓崔桃知道她選擇錯了,她錯了……

  崔桃再吃了兩塊點心後,立刻伸長脖子,再刺為蕭六娘吶喊加油。

  這會兒扈二娘的短板已經暴露出來了,因為對峙時間過長,她前期衝勁兒太猛,撲空次數過多,至現在後勁兒不足,已顯出體力不支,開始動作遲緩。六娘鉚足了勁兒,一把抱住扈二娘的腰,當即就將扈二娘摔倒了!

  扈二娘掙扎幾次,終力不從心,徹底敗給了蕭六娘。

  「贏了!」崔桃開心地對韓琦道,「我們贏了!」

  呂公弼聽這話,蹙了下眉,隨即警惕地看向韓琦。韓琦倒未理會崔桃,正在斂眸飲茶。呂公弼這才稍微松了口氣,細想來又覺得自己的剛剛突然冒出的想法可笑。崔桃如今是戴罪之身,即便被赦免可在開封府自由出走,可她終究是囚犯,韓琦那般姿容的人物,豈可能會著眼在於一個女囚身上。

  「贏了好像也沒獎賞。」崔桃失落道,她才意識到剛剛在打賭的時候,沒有說明賭資是什麼。

  「願賭服輸,這個送你。」晏居厚將自己手上的檀木手串擼下來遞給崔桃,「此乃承德高僧所贈之物,可——」

  「這種東西你還是自留合宜。」呂公弼道。

  串乃貼身佩戴之物,豈能隨便送與女子,盡管現在晏居厚並不知道崔桃是女子。

  「怎麼送人就不行了?」晏居厚不解呂公弼為何這樣說話。

  「二哥不是此意,他的意思此為高僧贈給晏兄之物,必有護佑之用,不宜轉贈他人。」呂公孺忙從中調和道。

  晏居厚想想好像也有道理,便琢磨著自己還有什麼東西了送。

  趙禎則看向了自己腰間的玉佩——

  晏居厚隨後也看向了自己腰間的玉佩——

  呂公弼緊緊蹙眉盯著他們,似還要發言阻攔。

  呂公孺生怕場面不可收拾,忙道:「不如問問崔七郎想要什麼,要什麼贈什麼,才最合她心思不是?」

  隨即呂公孺就哀求地看向崔桃,請她一定要慎重回答,可別再出什麼意外,鬧什麼情況了。

  「不過隨口一句感慨,不必當真,真不用。」崔桃客氣道。

  經過這一番折騰後,晏居厚偏偏一定要給崔桃什麼才行,「崔七郎不必客氣,喜歡什麼便說,只要我的一定奉上。」

  「錢。」崔桃仿佛就等著晏居厚說這句話,立刻就回答了,「一人十貫便好,小賭怡情。」

  晏居厚怔了下,笑著應承好。

  於是崔桃就多了四十貫錢,由韓琦派人幫忙送回開封府。

  等晏居厚、呂倆兄弟離開後,趙禎便問韓琦,呂公弼今日是何緣故。

  韓琦便把三年前崔桃『離家出走』的情況跟趙禎簡單講述了一遍。

  「原來是舊情難忘,只可惜當年陰差陽錯,終究散了良緣,如今難續了。」

  若是可以的話,趙禎倒是很想幫他們牽紅線。可縱然他是皇帝,也要遵規矩守禮儀,並非什麼事都能他一言令下便可成了。以崔桃現在的身份情況,跟呂公弼之間絕無可能。他若是伸手牽了紅線,呂夷簡便要第一個翹著胡子鬧朝堂了,御史罵他的本子怕是也要堆成如牆一般高。

  「她如今是戴罪之身,以當年的身份再尋姻緣,絕無可能。但讓若以囚犯的身份,尋個普通人屈就,著實委屈了她,她自己怕是也難甘心。倒是如今在你們開封府領事做正合適,棄了男女情愛,只為朝廷效力,倒也算是壞事變好事了。」

  趙禎知道崔桃的能耐,他覺得這般奇女子被困在後宅,所長無所伸展,著實可惜。如今因戴罪之身,走將功贖罪之路,反倒剛好能將她所長展現出來。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瞧她如今活得自在,於她而言,應該也算是『福』了。

  韓琦點點頭,附和了趙禎的話。

  「難得官家會對一名罪女如此掛心。」

  「朕惜才。」趙禎拍了拍韓琦的肩膀,囑咐他這開封府乃京畿之要處,其治下的東京城絕不能出任何差池。有能人輔佐,及時維護京畿安定,破解所有危及朝廷的陰謀,非常重要。

  ……

  次日一大早,崔桃便去了集市,拿著她昨天打賭賺來的錢,買了新的床榻、衣櫃、桌案、文房四寶以及躺椅,還添置了香爐。崔桃自己挑選了幾味香料,調配出一個好聞的方子,放在香爐裡點燃,不一會兒,淡淡的香味兒就將她房間裡的陳舊味兒驅散了干淨。

  崔桃還置辦了一個超軟的褥子,以後睡覺再也不用嫌棄的板床硬了,床上還掛上了色澤清爽的碧紗。另外還置辦了高幾,放了兩盆開得正好的普通蘭花,又在院中置兩口缸,養了碗蓮和小金魚。

  躺椅就放在樹下,閑暇的時候就可以躺在上面休息乘涼。

  崔桃布置好這一切之後,覺得有點乏了,干脆躺在躺椅上面閉目養神,聞著院子裡盛開的小野花所散發的的淡淡馨香,迷迷糊糊險些快睡著了。直到廚房裡飄出燜豬蹄的香味兒,崔桃抽了抽鼻子,閉著眼坐起身,睜開眼後,卻看見韓琦站在院中央往她屋裡看。

  「何時來得?」崔桃忙起身,略迎接了一下韓琦。

  韓琦隔著敞開屋門,便能看見屋子被重新布置了,「賬從府衙走。」

  「太好了!」公家肯花錢,那她自然就可以省下來攢私房錢了。

  韓琦也聞到了小廚房飄來的香味,不解地問崔桃:「一大早兒便吃肉?」

  「吃肉要趁早,身體比牛好。」崔桃贈給韓琦一個她自編的順口溜。

  崔桃這才想起來問韓琦此來找她有何事。一般這麼早的時候,韓琦都會有公務要忙,哪有時間會特意抽空來這看她。

  韓琦將一卷精制羊皮包裹的一套銀針遞給了崔桃,告訴她這是皇帝對她的賞賜,希望她得以善用,忠心效力於開封府。

  崔桃接過銀針打開來看,果然是好東西,當即便是謝恩道謝。對於昨夜的事,崔桃一句沒提。

  韓琦便想起趙禎的囑咐來,他竟還想在崔桃跟前隱瞞身份,不欲讓崔桃知道他是皇帝。

  可韓琦總覺得,崔桃早就知道了皇帝的身份,但看破沒說破。不過既然皇帝囑咐了不能戳穿他的身份,韓琦也不會去違背聖意特意去問崔桃,隨他們互相怎麼樣以為,反正跟他沒干系。

  「崔娘子,你真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樣坐大牢了?」王四娘和萍兒匆匆趕過來,看見院外真的沒有了衙役,隔很遠就跟崔桃喊話起來

  倆人衝進院兒這才發現韓琦也在,偏巧了剛才從院外的角度往裡看,只能看見崔桃站在樹下在平視前方,王四娘和萍兒還以為崔桃兀自站在院裡冥思什麼。

  崔桃打量來人四手空空,驚訝地問她們怎麼又來了,而且居然沒有給她帶吃的來。

  「之前不是說會買最好的吃食過來看我麼?」崔桃質問。

  王四娘尷尬地撓撓頭,看一眼萍兒,然後對崔桃道:「我倆出獄了之後,才意識到有多難。鬼槐寨沒了,我無親無故也沒有兄弟了,根本沒有熟悉的人可以去投奔。本想著萍兒比我強些,靠著她先過段日子。誰知她支支吾吾半天,跟我說了一籮筐的廢話,我最後才回過味兒來,其實她比我也好不了哪兒去!我倆便餓著肚子在京內閑逛,四處尋找合適落腳地的地方,然後就到了福田院。 」

  但在福田院也不能白吃白住,她們就被安排去干活。萍兒被派去織布,結果一匹布沒織出來,倒是把織布機給弄壞了,還哭哭啼啼喊冤枉,說跟她沒關系。鬧得管事嫌煩又頭疼,就把萍兒給打發走了。

  王四娘則被安排去了廚房,專門負責劈柴打水,這兩樣活兒王四娘可以做,並且干得很麻溜。

  「你居然沒被打發出來?」崔桃驚訝問王四娘。

  萍兒嗤笑,當即就擼起王四娘的袖子,將她胳膊上的淤青亮給崔桃瞧。

  「她還不如我呢,在廚房干活的時候忍不住偷吃。偏記吃不記打,三天在廚房偷吃了八次,挨揍了十次!」萍兒最後無奈地聳了聳肩,意在告訴崔桃王四娘自然也被打發了出來。

  「所以你倆今兒不僅不是來給我送飯的,還要來跟我討飯?」崔桃若有所悟地進行總結。

  王四娘和萍兒不約而同地對崔桃點了點頭。

  崔桃:「滾!」

  倆人卻不走,一個抹淚嚶嚶委屈地哭起來;另一個跪地上,直接抱住了崔桃的大腿,求她以後照應著她。

  「大女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答應了要給崔娘子洗豬肚大腸,就不能食言,我王四娘今日來便是要兌現承諾的!」

  「咱們到底是在一起共患難的人了,難道你忍心見我們的窘狀,絲毫不施以援手麼?」萍兒哭唧唧地問。

  「忍心啊,倆麻煩,誰不忍心誰傻!」崔桃干脆道,毫無同情心。

  倆人無法,轉而將目光投向韓琦,齊刷刷對韓琦下跪磕頭,求韓琦幫忙求求情,可憐可憐她們。她們不僅身無分文,在外真的沒有什麼可投奔的人了。

  「因為出賣武林消息給官府,背叛了師門,沒臉再面對以前相識的那些江湖人了。不僅不敢去找她們,更怕他們找我來算賬呢。」萍兒哭個不停,意在跟韓琦發牢騷,她當初就是因為協助開封府,才會落得如此窘迫的境地。

  「正好這院內缺丫鬟粗使,你二人便留在這伺候崔娘子。」韓琦倒是『大方』,一口應下了二人的要求。

  崔桃震驚地看向他:「韓推官這是何意?嫌我日子太悠閑?」

  「是怕你日子悠閑不了,給你找了幫手。屍房那邊剛進了十具燒焦的屍體等著你勘驗,你一人可行?」韓琦反問崔桃道。

  驗屍可是個苦力活兒,挪動屍體的時候很費體力,一天兩三具尚可,十具,還是燒焦的——

  崔桃馬上招呼萍兒和王四娘一個住東廂房一個住西廂房。

  說到死人,崔桃又想起一件大事來,「杏花巷的卷宗昨日我看過了,我懷疑那裡可能還會死人。」

  這時,李遠匆匆跑來告知韓琦和崔桃,杏花巷又有人死了。這次也是一對夫妻,發現時二人雙雙被懸於梁上。


第33章

  王四娘和萍兒聽到這話後, 齊唰唰扭頭,用像是瞻仰神一般的眼神吃驚地望著崔桃。料死如神, 絕了!

  韓琦問崔桃, 她所指的是否是每三年死兩對夫妻的情況。

  崔桃點頭。

  「韓推官昨日便派屬下等人去杏花巷巡查, 一晚上都很安生, 沒什麼異常。今早朱二郎夫妻帶著孩子們來找朱大壯和苗氏,卻見二人死在了房內。」李遠對崔桃解釋道。

  原來韓琦已經注意到了這點, 提前安排了人巡邏, 可惜還是沒能阻止住凶手殺人。

  「死者是苗氏和朱大壯?」

  崔桃記得這對夫妻, 上次在錢同順妻子楊氏的死亡現場, 夫妻倆作為證人曾被問詢過。苗氏還曾說過這巷子裡鬧吊死鬼, 讓朱大壯趕緊搬家, 朱大壯卻不怎麼信。想不到這才過去沒多久, 夫妻倆便命喪黃泉了。

  崔桃讓萍兒和王四娘趕緊將行李安置在各自房中,這就隨她去現場。

  「啊?我們也要去?」萍兒一想到吊死在房梁上的人, 搖搖晃晃的伸著舌頭,就覺得害怕。

  王四娘嗤笑地瞪她一眼:「是不是江湖兒女,死人都怕?」

  「我不怕死人,可我怕吊死的人。」萍兒匆匆把行李丟回房間後,一邊跟著崔桃走, 一邊用賊小聲驚恐地語氣對王四娘道, 「知道我為什麼獨獨怕吊死的麼?」

  王四娘不明所以地問她為什麼。

  「因為只有吊死的人是鬼害死的,所以才招人害怕。若是走夜路的時候,遇上他們, 你可要記住,千萬千萬不能跟他們對視,不然你回頭也會跟他們一樣去上吊!」

  王四娘嚇得渾身一抖,咽了口唾沫,湊到崔桃身後問她是不是真的。

  「沒試過,不然你上吊死一個,變成鬼後,我跟你對視一下?」崔桃漫不經心地瞟一眼王四娘,意在譏諷她是不是傻,連這種話都信。

  王四娘便去瞪萍兒,學崔桃的口氣讓她死一個給自己看看。

  萍兒惆悵地嘆口氣,轉瞬間眼中便淚光點點,對王四娘道:「師父身亡的時候,我想過死了算了,隨她而去。還有在牢裡被你欺辱的時候,我真想過吊死,然後變成吊死鬼把你也帶下去!奈何牢房的房梁太高,我無論如何都夠不上,這才能苟活至今日。」

  說著,她便悶悶地低頭,落了兩滴眼淚。

  王四娘見她又犯病了,抓了抓頭,想對萍兒說什麼,終究忍住了,趕緊快走兩步跟在崔桃身邊。

  「唉。」王四娘嘆口氣。

  崔桃側眸打量王四娘,「怎麼?」

  「我現在真真變善良了,能忍住不打她。」王四娘唏噓完了,瞄了一眼那邊還在哀傷哭泣的萍兒。

  「你的脾氣一直不大好,這確實是個進步。」崔桃贊許王四娘的表現,告訴她回頭會獎勵給她一碗魚肉丸子吃。

  「真的?那敢情好,我這幾天在福田院住著,連一點肉腥味兒都沒聞到。」王四娘臉上立刻神采飛揚起來。

  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韓琦聽到身後的吵鬧聲,無奈地搖了下頭。

  李遠則湊熱鬧地回過頭去瞧,素來潑辣厲害的王四娘在崔桃面前乖順地跟貓兒一樣,萍兒則含淚像一朵正遭受風雨折磨的小花兒,整個人都快搖搖欲墜了,卻還是『堅強』地選擇跟著崔桃走。

  ……

  至杏花巷案發現場,崔桃便從王四娘手裡接過她驗屍專用的木匣。

  這時就不得不說了,韓琦的決定果然是明智的,有個幫手在旁伺候著的感覺,確實挺不錯。

  崔桃戴上手套後,抬腳邁進屋堂,仰頭便看見朱大壯和苗氏懸梁而掛。萍兒和王四娘隨後進來,一進門倆人就捂住嘴,直嘆怎麼會有股子騷味兒。

  「上吊死一般都有這情況,還會因為繩索勒住舌根,導致這裡的肉松弛,下顎會受力打開,吐出長舌。這就是你曾想選的自殺上吊,如何?」崔桃觀察完屍體的狀態,讓衙役可以將屍體放下來,並提醒他們記得保留繩扣的部分。

  「太不體面了,以前我不知道,那我以後絕不會再想著上吊死了,選喝毒藥,體面些。」萍兒小聲嘀咕著。

  「毒藥穿腸肚爛,一般都會導致嘔吐腹瀉,口中流涎,最後讓人全身麻痹衰竭,殘喘窒息大約一炷香到兩三個時辰為止,若是鶴頂紅的話,死後還會眼、口人、鼻流血,死狀凄厲,能有多體面?」崔桃反問。

  萍兒驚得瞪大眼。

  「跳崖,啪一下摔死了,快得很。不過也不體面,肉泥了。」王四娘提議完,自己就給否定了。

  「肉泥了還好,若摔得碰巧不得當,半死不活的更遭罪。」崔桃說著,便從兩名死者的耳道內取出了兩根銀針。

  「那哪種自盡的死法可以體面點?」萍兒問崔桃。

  「自盡這種死法就沒有體面的,活著不好麼?瞎想什麼,敗給誰也不能敗給自己。」崔桃冷冷瞥一眼萍兒。

  萍兒怔了下,她還從沒見過崔桃用這種眼神兒看人,可見她確實不喜自己之前的言論。萍兒訕訕地低頭,不再出聲。其實她並沒有真尋死的心思,只是感傷一下,希望有人能看見她難受,關心她兩句。剛剛她說想過死,見沒人理會她,她便很難過。

  如今雖被崔桃這般訓斥性地一瞟,萍兒意識到自己胡作了,心裡卻是暖的,這說明終究還是有人在乎她計較她的。

  「以後再感傷春秋想要尋死,就卷鋪蓋走人。」崔桃冷聲道。

  萍兒:「……」她想多了!

  崔桃初步檢查了屍體的情況,屍斑固定,指壓不褪色,屍僵完全緩解,角膜重度渾濁,不見瞳孔。

  她告訴韓琦:「人至少死了兩天了,倆人在被吊在房梁之時都還活著。這樣看來,只有錢同順的妻子楊氏情況特殊,在被凶手吊起之前就已經身亡了。」

  「也便是說,我昨晚帶人來巡查杏花巷的時候,他們夫妻倆已經死了,屍體已經在房中吊著?」

  李遠見崔桃點頭,不禁萬般氣憤,痛恨這凶手太過凶惡歹毒,竟在天子腳下接二連三地殺人,視他們官府於無物。

  「廚房那邊的地面有一道拖拽的痕跡,還有沒來得及端上桌的飯菜,當時的苗氏應該在廚房,遭到凶手襲擊之後,被拖到了正堂。」

  王釗這時走過來,向韓琦轉述他搜集到的一些信息。

  「據朱二郎講,朱大壯和苗氏在前日接了幫工的活計。城外有一位王員外要辦六十大壽,家裡人手不夠,要雇工。王家人辦壽宴圖吉利,錢給得大方,只幫忙兩日,每位幫工不少於三百文錢。

  朱大壯便張羅著跟苗氏一起去,倆個人還能多賺一份兒錢。孩子就被托付給了朱二郎夫妻暫且照看。今天理該是他們夫妻回來的時候,朱二郎夫妻吃過早飯後,便把孩子送了過來,卻沒想到撞見倆人吊死在房中。

  孩子到現在還受驚著,不停地哭。真可憐啊,那麼大點的孩子,親眼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狀。」

  「孩子在哪兒?」崔桃問。

  王釗忙告知在隔壁。

  崔桃摘下手套,洗了手之後,仔細在四周尋了一圈,最終目光定格在韓琦腰間的玉佩上。圓形白玉,中有圓孔,刻著飛虎雲紋。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

  「借用一下。」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

  韓琦當即拽下玉佩,遞給崔桃。

  「謝啦。」崔桃接了玉佩之後,就立刻去了隔壁。

  朱大壯和苗氏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七歲,小兒子五歲。倆孩子都被驚著了,窩在朱二郎夫妻懷裡一直哭叫,身體顫栗發抖。鄰居們送茶送點心幫忙哄著,卻一點效用都沒有。

  朱二郎見王釗帶了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子過來,忙問王釗他大哥的案子如何,是否知道凶手是誰了。

  「沒那麼快,還需要查。」王釗跟朱二郎介紹崔桃,但說的時候自己口氣都不確定,「孩子哭得太厲害了,她可以幫忙哄一哄。」

  崔桃問了小兒子的名字後,便叫他:「朱曉德,看我手裡是什麼東西。」

  崔桃蹲下身來,右手握著拳頭送在朱曉德跟前。

  朱曉德聽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奇怪了下,哭聲漸小,好奇地轉頭,紅腫著一雙眼睛看著崔桃。

  「我手裡的可是寶貝,但只能給你看。跟我去那邊的牆角悄悄看一眼,好不好?看了你就不會那麼害怕了。」崔桃說完,見這孩子還是緊抱著朱二郎的大腿不放手,繼續道,「你二叔二嬸就在這,我是衙門的人,這些也都是衙門的人,專門保護百姓安全的,所以也會保護你。若不然一會兒你若覺得我欺負你,你立刻大叫。」

  崔桃指了指牆角,告訴朱曉德就那麼遠的距離。

  朱曉德終於動搖地點了點頭,隨著崔桃拉他過去。

  崔桃在牆角蹲下來,背對著王釗和朱二郎等人的方向,把手裡的玉佩放下來,邊晃著玉佩,邊讓朱曉德好生看看那玉佩上的花紋是什麼。

  因為玉佩搖曳,乍看是看不清楚上面的花紋的,,朱曉德就一直盯著玉佩看……

  兩炷香後,崔桃將朱大壯的大女兒也安撫好了,帶著他們兄妹回到朱二郎夫妻那裡。

  朱二郎驚訝地發現倆孩子真得好了很多,忙跟崔桃道謝。

  王釗得空便好奇地問崔桃,對倆孩子到底用了什麼辦法。

  「也沒什麼,倆孩子哭得意識恍惚的時候,比較容易聽勸罷了。」崔桃隨即要把玉佩還給韓琦,卻見韓琦正忙著跟李遠交代什麼,崔桃就將玉佩給了張昌,她則要趕著先回屍房進一步驗屍。

  張昌等韓琦忙完了,便將玉佩奉上。

  韓琦收走玉佩的時候,張昌突然開口道:「這可是六郎的貼身之物。」

  韓琦是韓家幼子,在家剛好排行第六,所以私下裡張昌也會稱韓琦為六郎。

  昨晚呂公弼警告晏居厚的時候,張昌也在場,他雖在角落裡候命侍奉,但早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了。所以他剛剛那句話,意含著對自家主人的一種勸誡或提醒。

  張昌說完這句話之後,其實有點緊張。他知道自己多言了,但作為主人身邊最得用之人,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及時進言,提醒一下主人。

  「知道。」韓琦看都沒看張昌,隨手把玉佩掛在腰間,便繼續忙他的事去了。他神態淡淡,表情如常,沒有任何異樣之處,也沒有責怪張昌一句。

  張昌默默然垂首,卻已然在心中再三檢討自己多嘴的行為。他本以為主人犯了糊塗,卻不想主人清醒得很。一聲『知道』就足夠警告他多嘴了,若他再悟不出來,再多言,明日站在主人身邊的人便不會是他了。

  崔桃二次檢查朱大壯和苗氏的屍體時,過濾了一遍容易忽視的細節,仍然沒有在二人身上發現其它可疑的線索。倆人身上都沒有生前反抗傷,但有擦傷,應該是凶手在移動苗氏身體以及懸掛夫妻二人時,產生的摩擦碰撞所造成。

  屍房內彌漫著一股很濃的肉皮燒焦的味道,正是今天新進的十具燒焦的屍體所散發而出。萍兒一進屋就受不了這味兒,跑出去吐了。

  王四娘也不大行,跑出去喘兩口氣回來,憋一會兒,又從窗口探頭出去喘氣。

  「所以說留你們有何用?偏說能幫上忙。」

  崔桃淡定地打開其中一具燒焦屍身上所覆的草席,口鼻內沒有煙塵,系死後焚燒,衣物被焚毀,皮膚表面完全碳化,已經無法分辨死者的真正面容。

  崔桃隨後查看余下的九具,情況都差不多,不過幸好有兩三具被焚燒的程度沒那麼深,還可以多查一些東西。

  王四娘和萍兒擠在一起,站在窗邊,默默看著崔桃。此刻連一向愛碎嘴瞎嚷嚷的王四娘連都老實得不說話了,全然是因為擺在崔桃身邊的那具焦黑的屍體太有震懾力。

  「愣著干什麼,過來幫我把這具屍身翻過來。」崔桃吩咐道。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猶猶豫豫地挪著步子,緩慢地朝崔桃這邊走。

  「屍體在這,門在那,選哪個?」崔桃舉著手裡的竹鑷,不滿地看向倆人。

  倆人當下明白崔桃的意思,再不干活她們就得滾了。趕緊加快了腳步,按照崔桃的吩咐戴上了手套,將崔桃指定的焦屍搬挪翻面。

  崔桃用竹鑷從死者的腋下夾出了一塊赭色的未完全焚盡的布片。這具屍身的背部皮膚稍微完好一些,雖然皮膚表面也有些黑了,但經過擦洗之後,用小刀輕輕剝掉表皮碳化的部分,可見皮下組織有血腫的痕跡。

  死者生前背部受過傷,傷痕形狀為長條狀,類似像用鞭或藤條之類的東西抽打形成。

  隨後,崔桃又從另一具死者的背部位置,找到了一塊殘留的衣料,這塊衣料表面看起來已經完全黑了。崔桃就先將它泡在水裡,等一會兒再看看能否分辨出來什麼。

  十具焦屍全部為女性,可明顯辨別死因的有兩具,一具系為頸骨折斷的,一具系為顱骨損傷。其余的因為被焚燒程度過於嚴重,無法辨別。既然被害人皆為女性,且有這麼多具,讓人不禁想起李三的案子,勢必要檢查死者生前是否受到過侵犯。

  崔桃檢查完兩具焚燒情況較輕的屍體後,默然停頓了很久,才脫下手套,去用柚葉水洗手,點燃了艾草驅散異味兒。

  萍兒和王四娘在崔桃驗屍的時候,壓根都不敢看,多半時候別過頭去,又或閉上眼睛。

  這會兒見崔桃情緒低落,都湊過來問她怎麼了。

  崔桃沒說話,認真地填寫屍單。

  王四娘以為崔桃生她們的氣了,支支吾吾地賠罪:「我們倆以前真沒干過驗屍的活計,下次肯定能好些了,別趕我們走。」

  「對對對,第一次難免有那麼一點點不適應,容我們兩回,肯定就好了。」萍兒柔聲附和道。

  崔桃撂筆後,瞟她們兩眼,拿起竹鑷撥弄那塊剛才泡在水裡的布料。

  「別生氣了,別生氣了,我們給你賠罪!」王四娘忙帶著萍兒給崔桃鞠躬。

  崔桃用竹鑷在布料上戳了兩下,又在水裡涮了涮,然後夾起來,用布擦干後,舉在陽光下仔細分辨。布塊中央有一點點完好的地方,可分辨出也是赭色。

  崔桃將兩塊布都放在紙上包好,然後帶著屍單去找韓琦。

  王四娘和萍兒趕緊跟上。

  「你們留在這,把屍房打掃干淨後,門鎖上。」崔桃吩咐道。

  倆人萬不敢抱怨什麼,趕緊應承去辦。

  韓琦在看朱大壯夫妻的屍單的時候,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也不覺得驚訝。但當看了那十具焦屍屍單的時候,不禁蹙起眉頭,看向崔桃。

  「請問這十具焦屍在何處發現?具體情況如何?」崔桃問。

  「昨夜長垣東五裡有火光,長垣縣令當即帶著百姓去救火,在官道旁的一處山溝裡,發現了這十具燒焦的屍體。案情重大,他辦不得,便移交給了開封府。」

  「最初起火的地點在哪裡?」崔桃問。

  韓琦搖了下頭,長垣縣縣令並沒有交代這點。

  「韓推官請看這個。」崔桃將兩塊布料放在桌上。

  「這是?」韓琦回看一眼崔桃。

  「這兩塊來自兩名死者身上的布料,都是赭色。」崔桃解釋道。

  韓琦起初還是有點不解崔桃為何強調兩塊布料都是赭色,或許只是兩名死者碰巧穿了一樣顏色的衣服而已。韓琦隨後明白過來崔桃所指,結合他屍單上所寫的殘忍之狀,細想來倒是不無可能。

  囚服為赭色。

  「你覺得她們皆為女囚?」

  「十名,人數不算少了,想來不難查,一查便知。」崔桃凝重地看著韓琦。

  許因為她也是女囚的緣故,所以感同身受,對這些女囚所受的非人遭遇很是氣憤。女囚也是人,犯了錯按律處置就是,別的不該有。

  韓琦應下,當即吩咐下去。

  「若屬實,定嚴懲不貸,以儆效尤。」韓琦向來溫淡的聲音變得冷厲。

  崔桃又問韓琦,杏花巷以前那四家自盡的死者家屬之中,可有同意開封府挖墳重新驗屍的。

  「時隔久遠,如今只尋到一家,王釗已經去游說了,下午該可以去一趟。」

  「那正好,我順便去一趟長垣縣,瞧瞧起火點在哪兒。」

  崔桃從韓琦那裡出來後,就看見王四娘朝她顛顛地跑過來,告訴她有一位呂二郎來找她。

  「不見。」崔桃眼不眨一下,徑直往回走。

  「那位呂二郎說,你若說不見,他就要我告訴你,九娘來的信他便給燒了。」王四娘接著道。

  崔桃立刻停下腳步,讓四娘人趕緊帶路。

  崔桃到了開封府側堂,就見呂公弼負手站在屋中央,手裡正攥著一封信。

  崔桃二話不說,上前就將那封信從呂公弼的手裡抽出來。

  呂公弼有所感覺的時候,已經晚了,手上空空如也。

  他蹙眉盯向崔桃:「你——」

  「好生無禮,不知體統,如此粗魯。」崔桃邊拆信,邊替呂公弼把他沒說完的話,說完了。

  呂公弼緩緩地吸口氣,隨即撩袍子坐下來,「你不愛受拘束,便也罷了。可大街上隨便認識的人,你便敢跟著他走?上次你是幸運,遇見了……黃六郎。若遇到了壞人,你可怎麼辦?」

  崔桃飛快地覽閱了崔枝信上的內容,無非是嘮叨家中的日常。

  信中,崔枝說崔六娘嫉妒她了,幾次背地裡拿話擠兌她。又說馬氏,也便是崔桃的母親,曾私下裡找到她詢問崔桃的情況,崔枝沒敢透露,只能瞞著了。還說家裡的祖母因為崔枝頗受宰相夫人喜歡,越來越看重崔枝,有意讓馬氏幫忙撮合崔枝和呂公弼的婚事。崔枝在信末尾還不忘跟崔桃感慨一句,現在家裡很多人對她或熱情或排擠,搞得她心裡怕怕的,都不知道該信誰,幸好有十娘一如既往地陪著她。

  「十娘是誰來著?」崔桃今兒看到太多屍體,腦子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兒。

  「你五叔五嫂的獨生女,」呂公弼解釋道,「也是個命苦的,才生下來沒多久,父母就去了。」

  「那身世是挺慘的,性子如何?為人如何?」崔桃繼續問。

  呂公弼仔細回憶了下,半晌後,開口道:「沒太多印像,是個怕生的,總愛躲在你祖母身後,應該挺安靜乖巧的。」

  「安靜乖巧,這性子倒適合你。」崔桃順嘴就把話題轉移了。

  呂公弼立刻瞪向崔桃,問她這話何意。

  「你這麼霸道的人,總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身上,就得找一個安靜乖巧,對你百依百順的。找這樣性子的人更契合你,婚後的日子容易和和美美,出不了大問題。」崔桃解釋道。

  呂公弼蹭地站起身來,眯眼質問崔桃:「因昨晚的事,還是因天香樓的事,故意說這話氣我?」

  「都不是,是因宰相家的二公子對一個女囚『痴心妄想』。」崔桃糾正道。

  呂公弼雙眸盛滿怒意,他冷冷地盯著崔桃半晌兒,隨即拂袖而去。

  崔桃把崔枝的信收好,步履輕快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兒,猛然想起來鍋裡還悶著豬蹄,趕緊撒腿就跑向廚房,掀開鍋蓋看情況。

  幸而沒有糊掉,湯汁收得剛剛好,棕紅色亮晶晶的豬蹄躺在金黃色豆子中,散發著陣陣肉香。

  崔桃把鍋蓋重新蓋上,將她之前和好的面放到案板上。這面可不大一樣,特意調配了一定比例的豆面和栗子面在裡面,等做熟了細品的時候,就能吃到和普通的面不一樣的香甜味。

  崔桃把面團揉搓成大小均勻的劑子,再將油酥也搓成相同數量的小劑子。將油酥小劑子按在大面劑子上,擀成長條,卷起,擱置一會兒,再擀成長條狀,再卷起,如此反復幾次,再將劑子擀成圓形的餅狀,上下粘上芝麻和杏仁碎,入鍋煎熟。

  這樣做出來的酥油餅色澤金黃,層層起酥。表面粘著的芝麻和杏仁碎,還會給脆而不碎的酥餅增添果仁香兒。用這入口即酥的酥油餅,配著著黃豆燉豬蹄兒一起吃,豬蹄香,黃豆香,餅也香。如果用油酥餅沾一下燉豬蹄的湯汁再吃,更有一種酥脆中滲著香汁的口感,讓人欲罷不能。

  管它早餐該吃什麼,總之現在一定要吃這個。

  萍兒和王四娘也借了崔桃的光了。

  倆人聞香而來,看到有肉眼睛都亮了。她們早嘗過崔桃做兔肉的手藝,那還是在野外,佐料有限,但那會兒已經美味的不得了了。如今這小廚房裡,什麼佐料都齊全,做出來的菜香味兒比上一次更甚。對於吃了好幾天『草』的倆人,如何能做到不饞?不能!

  倆人都禁不住咽口水,看黃豆豬蹄的眼睛越來越直。

  崔桃將她們倆那份兒豬蹄盛到碗裡,也配好了餅子和筷子,但卻不讓她們動筷。

  倆人趕緊求崔桃,好一頓拿好話贊美崔桃,並向她保證以後一定能做她的好幫手,絕不拖她的後腿。

  「一個要求:辦正經事的時候,少廢話。我讓你們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許多說一個字。不然就出門左拐,大黃那裡還有地方。」

  崔桃口中的大黃,正是開封府大牢旁邊養的一條狗,也是上次在試毒中僥幸活下來的狗。

  倆人連連點頭,跟崔桃作保證。

  崔桃這才撤離了手,允許她們吃。

  好幾天沒沾到肉腥兒的倆人,馬上就跟瘋了一樣起筷子開吃。

  王四娘性子急,吃得快,但啃豬蹄的時候特別細致,骨頭上面一丁點筋肉都不留。也幸虧崔桃這豬蹄悶得夠久,她才能都給啃干淨了。

  萍兒相較於王四娘吃得更斯文些,可速度也不慢,有時候吃得一邊腮還會鼓起很高,略有點不符合她往日一貫給人的淑女形像。

  「對了,」王四娘吃完之後擦了擦嘴,問崔桃之前在驗燒焦女屍的時候,為何態度突然大變,「是查出什麼緊要的證據了?」

  「咳咳——」萍兒蹙眉,努力咽下嘴裡的東西,用幽怨的眼神瞪著王四娘,「能不能別在吃飯的時候說屍體?」

  「我沒在吃飯的時候說呀,我吃完了!」王四娘無辜道。

  萍兒倒是被氣得更加咳嗽了,她幽怨地瞪一眼王四娘,埋怨她只會想著自己,不顧及別人。

  「哎呦,可別這麼講。你哭哭啼啼的時候不也只是想著自己,沒想過別人看你那樣有多過膈應麼?」王四娘嘴賤地反駁道。

  「你——」萍兒氣紅了臉,王四娘卻只顧著笑。

  萍兒無奈之下只能鼓著腮幫子,端著自己的菜碗,躲到廚房的另一端去吃。

  王四娘這時就聽崔桃講了她檢查的那些女屍中,但凡沒被燒焦的,下身無一不糜爛嚴重的情況。王四娘當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氣得拍桌子瞪眼,破口大罵那些畜牲居然敢這樣禍害女人,都不得好死。

  「現在初步懷疑,她們可能都是女囚,當然還要進一步調查證實。」崔桃接著道。

  萍兒湊過來,瞪大眼:「女囚?那是什麼人居然對——」

  萍兒剛剛雖然躲到了廚房的另一端,但是一點不妨礙她把整件事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王四娘剛剛罵聲實在是太大了。

  「是官府的人麼?」王四娘問。

  「目前還說不好,因為證據還不夠齊全。」崔桃客觀陳述道,但她個人覺得是官員或官差的可能性很大。

  「我們幸而在開封府坐牢,若換在別處,卻不知會是什麼光景了。」

  王四娘嘆了口氣,又冷笑兩聲。

  「其實這種事兒在很多地方大牢都有,也就開封府在皇城根兒底下,做事規矩些。在其他地方的大牢,很多女囚都不被當人看,遭獄卒們可勁兒欺辱,說什麼『都進到牢裡了,還當什麼節婦』,肆意扒衣裳戲弄都是輕的了。卻有不少因小罪入獄的,後來被放出來,卻沒臉活下去的,要麼吊死要麼跳河了。」

  萍兒驚訝地問王四娘怎麼會知道這些。

  「別忘了我原來是干什麼的,寨子裡有幾個娘子犯了事兒進過大牢,見識過裡面的情況。她們也是熬出來的,卻是沒臉在原來住的地方呆了,便跑來山寨投奔。」王四娘痛恨地皺眉,氣憤地拍桌子,「卻沒有像屍房裡那些的,竟被那般禍害死的!這些喪盡天良的狗畜生,別讓我遇見他們,否則我扒了他們的皮,挖了他們的眼!」

  萍兒連連應承,也跟著王四娘一起痛罵那些人。

  「希望韓推官能夠盡早查出這事的真相,把那些禍害人的畜生都給抓起來!」萍兒接著道。

  「韓推官會不會因為那些人是當官的,便護著他們?」王四娘擔憂地問詢崔桃,「所謂官官相護麼,何況在他們眼裡,女囚下賤,不值錢。」

  「不會。」崔桃相信韓琦不會那麼做。

  但退一萬步講,如果他真那麼做了,崔桃也有自己的辦法應對。總之,要給屍房裡那十名不管是在生前還是在死後都受盡羞辱的死者們一個交代。

  現在崔桃說的話,王四娘都信。她立刻松了口氣,感慨果然還是開封府好。她和萍兒選擇留在開封府,真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下午的時候,崔桃先去了長垣縣,查看山裡的起火點。

  根據現場燃燒的程度來判斷,十名女屍被焚毀的山溝就正是起火之處。這山溝附近沒什麼樹,都是一些矮灌木和草叢。所以火勢沒怎麼蔓延就被撲滅了。

  現場除了黑漆漆的草木和碳灰,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即便是有,也早在救火過程中被破壞了。

  崔桃接著就趕往三年前在杏花巷自盡的張姓夫妻的墳地。

  開棺之後,合葬屍棺內的白骨情況一目了然,兩具白骨的顱骨內都插有一根銀針。如此就可以大概明確,杏花巷內發生的所有夫妻自盡的案子可能都有關聯,所有『自盡』的夫妻可能死於同一種手法。想要完全確定,還需要找到另外三對自盡夫妻的葬地,進行開棺確認。

  這方面的事地是由王釗來負責調查處理,崔桃這邊只需等消息就好。

  「如今看來,杏花巷的案子很可能跟一種邪術的祭祀儀式有關。整巷子的凶相宅,必須是一對夫妻懸梁自盡,每三年一次,每次兩對。」崔桃對韓琦總結道。

  「那會是何種邪術儀式?」韓琦問。

  崔桃手托著下巴,琢磨道:「這就說不好了,很多邪術都是秘傳,外人未必知曉。但這個儀式應該不是給活人做的,像在為死人祭祀。當然,生者也必有所求,不然不會如此大費周章。」

  韓琦點點頭,覺得崔桃所言頗有道理。

  「那個給杏花巷建房的老木匠的女兒,可找來了沒有?」崔桃忽然想起來。

  「大概明日會到。」

  「那就好,這案子不能再拖了,如果每三年凶手要拿兩對夫妻祭祀的話,今年的數量已經完成了。凶手在短時間內很可能不會再動手,若讓他隱匿在茫茫人海之中,便再難尋到了,除非等到下一個三年。」

  崔桃繼續跟韓琦細致分析杏花巷案凶手的特征。

  「根據錢同順妻子楊氏的死亡境況來看,當時在夜晚,楊氏都沒來得及披外衣,就在院裡見了凶手,可見對凶手毫無防備。

  銀針的插入,一定要近而精准,從四位被害者都沒有反抗傷的情況來看,死者都是在他們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近距離被銀針刺入耳。

  兩戶人家,兩對夫妻,也便是兩男兩女,會同時對什麼人疏於防備?假設凶手也是杏花巷的住戶,跟他們很相熟。凶手力氣小,可能是女子,當然也可能是身子孱弱的男子,但不管是男還是女,同性之間可親近些,但異性之間,即便是相熟,似乎也不好靠得太近。他是怎麼做到分別各個擊破,將銀針刺入男女被害者的耳中?」

  韓琦應承道:「凶徒必是名容易讓人疏於防備的人。凶手會不會是兩個人,一男一女?」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但如果是兩個人的話,他們用銀針手法應該很類似。

  最近碰見的這兩樁案子,死得人太多,殺人手法也都太凶殘。」

  崔桃向韓琦提議在開封府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靈。不光可以告慰死者,也可以給生者的慰藉。

  韓琦並不認為這是崔桃要求做法事真正理由,「你何不坦率直說?」

  「直說了,我怕韓推官不信啊。」崔桃瞄了一眼韓琦。


第34章

  「說說看。」韓琦淡聲道。

  「我覺得咱們開封府近日有血光之災。」崔桃告訴韓琦, 她昨日夜觀星像,發現開封府的守衛星不僅蒙塵, 還有微弱的紅光閃爍, 這都是預兆。

  韓琦挑眉, 「開封府的守衛星?」

  崔桃連忙點頭如搗蒜。

  「哪一顆?」

  「就……我昨晚看得那顆。」崔桃用不太確定的語氣道, 然後用手指撓了撓臉頰,眯著眼對韓琦嘿嘿笑道,  「韓推官別完全不信啊, 上次我說有血光之災就准准的。」

  韓琦看著崔桃沒說話。

  崔桃知道他又不信邪了, 特意用驚悚的語氣對韓琦道:「那不如咱們打個賭, 不做法事了, 倒看看這開封府近日會不會有血光之災。真出事了, 韓推官也不必自責, 我會跟大家好好解釋,真不是你的緣故才讓開封府陷入浩劫。」

  韓琦輕笑, 「威脅我?」

  崔桃面上連忙作惶恐狀搖頭,心裡卻點頭。

  「安排吧。」

  韓琦這麼快就讓步了,倒讓崔桃挺驚訝的,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信了邪』。

  「好嘞。」崔桃高興地告辭,轉身往外走了兩步, 旋即折返回來, 「倒把重要的事兒給忘了,杏花巷也得來一場,破陣的。既然凶手那麼講究風水祭祀, 且大費周章折騰這麼多年,若破了它,他一定氣急敗壞,指不定會有動作。」

  「既是無人知曉的秘術,你如何破?」

  「倒也不用全摸透,很簡單的道理,他的布局都是凶,那就拉起辟邪的符咒旗帳,再請兩尊神破煞。」崔桃解釋道。

  韓琦發現崔桃應對事情的辦法總是比一般人要靈活,不糾結於一角,而是從大局縱觀,尋縫而入。很多事在別人那裡還在糾結的時候,到她這裡不費吹灰之力便輕松化解。

  韓琦讓崔桃盡管去安排,個中花費都可報公賬,讓開封府出。

  「等我安排好了,便知會韓推官一聲。」崔桃應承後,就歡快地從屋裡跳出來,剛好看見包拯徐徐踱步而來。

  崔桃忙跟包拯見禮。

  包拯打量一眼崔桃,便笑問她如今在開封府做事感覺如何。

  「多虧包府尹和韓推官提攜,讓屬下得機會將功贖罪。」崔桃畢恭畢敬道。

  「勉哉。」包拯又笑道。

  崔桃多謝包拯給她加油,然後再行一禮,邁著歡快地步伐去了。

  包拯回頭望一眼崔桃,對迎他出來的韓琦道:「倒是難得,若換做平常女子,那般出身,又落得這般境地,連活下去見人的膽量怕是都沒有了。」

  韓琦:「能人不以常論,如呂武。」

  包拯怔了下,「幸虧這丫頭並無呂武之野心。」

  「是。」韓琦應承,忙請包拯進屋。

  崔桃辦事效率極高,傍晚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大師在開封府做法事超度。

  第二天,杏花巷那裡也都安排妥當了。就是錢稍微多花了一點,不過沒關系,可以報公賬,她不心疼。

  韓琦應邀來杏花巷驗收結果,還沒到地方,便見杏花巷口供奉著一座金燦燦的一人多高的大佛。

  這佛渡了金身,價必不菲,她倒是真敢。

  隨即進入杏花巷,又見各家各戶的門口都掛著符咒旗帳,隨風搖晃著,另掛有艾草、五色絲、桃木等驅邪之物。

  以為這就完了?卻沒有,走到巷尾,又見三座新砌的石台上供奉著三清神像,前面都擺著香爐,竟香火不斷。,這一會兒的功夫,就看見巷子裡有兩家住戶跑來拜一拜了。

  「崔娘子這破煞怎麼還請了兩家不同的?」王釗覺得新鮮了。

  「不知凶手信哪家,只能煩勞兩家都出馬了,務求周全。」崔桃笑著解釋道。

  韓琦看了一眼崔桃,已經沒話說了。

  隨後不久,李遠便帶著老木匠王關的女兒王氏來到了杏花巷。

  王氏剛進杏花巷,見巷子裡這陣仗,著實嚇了一跳,逢佛逢神必拜,雙手合十,低聲念叨著。

  崔桃見王氏此狀,小聲跟韓琦道:「她必知此巷凶。」

  王氏見過韓琦和崔桃之後,便坦白承認是她爹王關改建了這座杏花巷。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賤妾那會兒十二歲,爹爹愁我是『喪婦長女』,不好嫁給好人家,便想給賤妾多籌一些嫁妝,讓賤妾以後在娘家不至於被瞧不起,日子能好過些。

  為這事兒爹爹整日唉聲嘆氣,忽有一日他突然高興回家,將一袋錢交與賤妾保存,另還有幾樣銀首飾。這錢和首飾加一塊兒,怎麼說也值百貫了。賤妾問他錢從何來,爹爹說他接了一個大活兒,雇主爽快,提前付錢給他了。

  再後來過了半月,賤妾見爹爹又整日陰沉著臉,惶惶不安,似乎在擔心什麼事。問他何故,他又不說。之後他突然跟賤妾商量,說要把錢還回去,活不做了。

  那天晌午,賤妾記得很清楚,賤妾正在午睡,忽聽外面有爹爹激動的說話聲。賤妾便扒窗去看,卻見爹爹站在院外的矮牆後,低頭在那自言自語,說什麼『造孽啊,喪盡天良,我不干了』的話。

  賤妾以為爹爹中邪了,便喊他。他身體定住了一下,才恍然回了神來,回頭看向賤妾,匆匆跑來打發賤妾回屋。」

  此之後的幾個月,王關早出晚歸,忙著干活。後來活兒干完了,王關又領了一份錢回來,但他把錢交到王氏手裡的時候卻並不高興。

  他又畫了很多張圖告訴王氏,以後這樣的宅子都要避開不能住。汴京的杏花巷最去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去。

  「再後來賤妾就遠嫁了出去,爹爹叫我無事的時候,最好不要回家。等他去了,悄悄把他安葬就是,不必大操大辦。」

  王氏提及這些,眼中不禁含淚。她或多或少有些明白,當年他爹為了給她攢嫁妝,似乎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因怕遭報應,又不想連累她,才不許她回家。

  正所謂父愛如山,大抵如此。

  王氏從袖中取出一沓發黃的紙,跟韓琦和崔桃表示,這就是她爹當年給她留下的凶宅圖。

  崔桃接過來翻看,這些圖中包含了所有杏花巷的凶相宅宅形。

  難怪王氏一進杏花巷,就害怕得雙手合十,念叨著什麼。原來木匠王關在此之前,特意囑咐過王氏。

  「為何一定要在這?」

  崔桃突然發問,引來韓琦和王釗等人的目光。

  「為何一定要這建凶相宅,為何一定要在這殺死六對夫妻去祭祀?九年前的改建是關鍵。」

  韓琦告訴崔桃,他已經命人去尋近十年杏花巷內所有住戶的戶籍記錄,尋到了一問便可知曉緣故。

  崔桃也這麼想,不過時隔久遠,翻出陳年案卷可不那麼容易,看來要費些時候。

  「杏花巷這裡當派人繼續暗守,我布下這些東西,凶手如果看到,應該會被刺激到,而有所動作。」

  崔桃馬上表示,她要留守杏花巷,可以偽裝成一名新搬家到此的婦人。

  「若有個郎君在,偽裝成夫妻,就更像了。」王四娘忙提議道。

  崔桃便看向王釗和李才。

  倆人的眼睛立刻就亮了,雖說是偽裝,大家一堆人在一間屋子裡,做不了什麼。可跟這般俏麗的女子做名義上的夫妻那也是長臉的事兒。倆人都要跟韓琦表示他們可以,便聽韓琦先發話了。

  「你們常來杏花巷巡邏,容易暴露。」

  王釗和李才頓時一臉失望,偃旗息鼓了。

  「那我——」

  崔桃剛開口,就聽韓琦再度發話。

  「做寡婦。」

  「也行,可一個寡婦是沒可能把凶手勾出來。」崔桃提醒韓琦道。

  韓琦明明聽清楚她的話,卻置若罔聞,轉頭交代別的事去了。

  在場人懂韓琦這點心思的人不多,但張昌心裡卻明明白白。他家郎君非必要時候,不會隨便開口,偏說要崔桃做寡婦,可見他並不想讓崔桃以身犯險,哪怕是很微小的可能。

  傍晚的時候,崔桃就打扮成了婦人樣兒,她把水粉顏色調安了,撲在臉上就讓膚色變黑了一些,還點上了雀斑,灰蓬蓬地裙裳往身上一套,在系上半舊的頭巾,眉眼裡再多了幾分市儈,怎麼瞧她都像足了一名已婚的市井婦人。

  王四娘見崔桃此狀,不禁驚嘆:「這可真是扮什麼像什麼,上次花魁那副打扮,便驚呆了我們了,這次更是,不論哪一位都和娘子本人完全是兩個樣子的感覺!」

  「明明這五官模樣沒變多少,卻叫人不敢認出是同一個人。」萍兒跟著感慨道。

  崔桃當初去天香樓做臥底的時候,大家還擔心過她的畫像曾在外城內張貼過幾天,容易被人認出來。可當她打扮好一現身的時候,便沒人有這種擔心了,只覺得她就是花魁,她若不是花魁,這世上便沒人配當花魁了。至於原來的崔桃是誰,大家在面對花魁的時候,都險些忘掉了。

  萍兒不禁好奇詢問崔桃,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一點。

  「我以前也假扮過別人,但被人一眼就拆穿了。」

  「那你假扮別人的時候,是不是還會幽怨地看人,說話也像你平常那樣柔柔弱弱?」崔桃問,

  萍兒不解,「這有何問題?」

  「服飾的不同,妝容的微調,不過都是起輔助作用,靈魂演繹才是人物扮演的最核心關鍵。」崔桃道。

  「靈魂演繹又是什麼東西?」萍兒更加疑惑了。

  崔桃今天心情好,就跟萍兒多講了幾句。

  「將你想要假扮的人物化成一個真正鮮活的人,讓她和所有人一樣,有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以她的立場去看,去感受,去談吐做事。即便是有人認出你和一個叫『萍兒』的小娘子長著同一張臉,也要讓他們覺得你就是你,你和那個萍兒不同。

  總之,就是舍棄你本來既定擁有的一切,然後把新人物的一切裝進你的身體裡,你要比任何人都肯定自己就是這個人,而不是等著別人去肯定你。」

  萍兒聽得雲裡霧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是說我要完全把自己當成那個人,可是這太難做到了,很容易就忘了。」

  「自然是難做到,不然人人都是扮演高手了。」崔桃告訴萍兒,若有心想學,就要經常琢磨,反復練習。

  萍兒忙點頭,很感興趣道:「我想學。」

  「那我也想學!」王四娘跟著湊熱鬧。

  反正三人這會兒搬進杏花巷的宅子裡住,也沒什麼事兒做。

  崔桃就把帶來花生米、谷瓜子和幾樣點心擺在桌上,一邊吃一邊吩咐倆人,從現在開始就演對方。

  「演對方是什麼意思?」萍兒愣了愣。

  「看給你笨的,就是我演你,你演我。」王四娘表示不難,打量萍兒一圈後,便把自己裂開笑的嘴閉上了,轉而成了抿嘴微笑,不露齒的那種。走路也要輕輕盈盈的,稍微扭一下腰肢。

  王四娘隨即斯文地在桌邊坐了下來,抬手就要抓一把花生到自己身邊來吃。崔桃當即拿起竹棍打她一下,告訴她不對。

  萍兒噗嗤一笑,糾正王四娘道:「我都是這麼吃的。」

  萍兒坐下來後,翹起小拇指,只有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拿了一顆花生,然後斯文地剝了皮,先將一粒花生粒放進嘴裡,微動唇咀嚼了幾下之後,才將第二粒送進嘴裡,繼續咀嚼。

  王四娘驚呆地瞪著萍兒的吃相,撇嘴嫌棄道:「我的娘咧,有你這功夫,我能把一盤子花生吃完了。」

  崔桃用竹棍敲了敲桌,示意王四娘繼續表演。

  王四娘只得翹起她胖胖的小拇指,從盤子裡輕拿一顆花生,然後學萍兒那樣去吃。可臉上控制不住得流露出自己對這種吃法的嫌棄。

  崔桃隨即讓萍兒演一個王四娘看看。

  「那我該演她什麼呢?」

  萍兒看向王四娘的時候,王四娘當即拍桌起身,一腳踩在凳子上,粗魯地喊道:「你們兩個撮鳥,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們的皮,送你們進糞坑,先喝上它三斤尿!」

  萍兒目瞪口呆,直搖頭,表示她不行,她演不了。

  「怎麼耍人玩兒呢?是誰剛才起頭說要學的,好容易崔娘子有心情教我們,你還矯情上了。今兒不管你想不想學,都得給我學!」王四娘就不愛慣萍兒這臭毛病。

  萍兒趕緊求救地看向崔桃,卻見崔桃樂呵地剝著花生吃,只是靜靜地看她,沒有幫忙的意思。萍兒轉念想想,也確實是自己主動提出的要求,只得硬著頭皮來。

  她輕咳了兩聲,然後學王四娘那樣,猛地拍桌,然後抬腿踩在凳子上,不大舒服地維持著這個不雅的姿勢,試著張口說髒話,但她幾度猶豫張嘴又閉上了,說不出來。最後在王四娘的再三逼迫下,萍兒紅著眼睛,抖著嗓音,終於開口說起來。

  「你們、你們……兩個……撮、撮……鳥,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們的皮,送你們進……進……糞坑,先喝上它三斤——」

  「還差個字兒,快說啊!」王四娘催促道。

  萍兒憋紅了臉,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哭唧唧道:「尿!」

  「不行,你這話說得太磕巴了,重說。」

  萍兒臉更紅了,她又一次求救地看向崔桃,見崔桃沒有救自己的意思,鼻子一抽一抽地哭得凶猛,眼睛一閉,干脆一口氣把那句話說完了。

  隨後,屋子裡陷入了長久詭異的寂靜。

  萍兒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正奇怪倆人的反應怎麼這麼安靜,居然沒笑話她?她忽聽王四娘突然喊了一聲。

  「韓推官!」

  萍兒擦眼淚的胳膊頓時僵住了,隨即她扭頭真的看見韓琦來了。她便捂著臉,哭得更凶,直接奔逃到裡屋去了。

  韓琦也沒想到他剛來,就聽見萍兒哭啼啼地在罵人,似乎罵得痛苦又痛哭?

  王四娘憋著笑,趕緊跑到崔桃身後站著,不吭聲了。

  「另外三對夫妻的墳地也已經找到了,開棺驗過,都有銀針。」韓琦將這些銀針都放到桌上。

  崔桃看了看這些銀針,大小、長度和粗細都一致。

  「所有的繩扣也一樣。既然到目前為止,沒有倆人作案的證據,我更偏向認為是一個人作案。」崔桃揣測道,「九年了,會是什麼樣的人令人一直疏於防備?」

  韓琦命張昌將十年間的記載杏花巷戶籍情況的案卷,都放在桌上。厚厚的一摞,看起來就很費神。

  崔桃二話不說便翻閱起來,「本以為這些東西要找幾天呢,想不到韓推官這麼快就找到了。」

  韓琦沒說話,斂眸也拿來兩本,認真翻閱。

  「使喚了近百人去找,自然快些。」張昌不禁代韓琦回答道。

  崔桃馬上稱贊韓琦破案態度認真,招呼張昌也一起找。

  兩個時辰後,三人將這些戶籍記錄都看完了,把所有有關於杏花巷的記載都謄抄記錄下來。最後綜合放在一起來看,發現九年內杏花巷的住戶們都在頻繁搬遷,竟沒有一家住在這裡超過三年以上。

  其實這其中的原因,倒也好猜測。

  杏花巷曾頻繁發生夫妻自盡案,讓人覺得晦氣外,還有流傳的吊死鬼傳說讓大家人心惶惶。另外,巷子裡的這些凶相宅都風水極差,科學點的說法就是布局不合理,會在心理上給人一種有消極的暗示,讓住著的人心裡不舒服,心情不好自然辦事恍惚,辦事恍惚自然就會覺得事事不順,認為倒霉晦氣,如此更呼應了杏花巷傳說,故而有條件能搬的住戶便都搬走了。

  但杏花巷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東京汴梁,即便有一些傳說,但還是不乏有不信邪貪便宜的人,想低價買下宅子在汴京安家。可每到新住戶住得快忘了過去的傳說的時候,夫妻自盡案又發生了,便會再引發一波搬遷。

  「巷子裡沒有一個人在這裡住過九年以上,這麼說來,凶手未必是住在巷子裡的熟人。」

  「九年前杏花巷到底發生過什麼,以至於整個巷子後來都修葺改建了?」

  崔桃沒在戶籍資料中找到這方面的信息,不過她找到了一戶姓陶的人家,這家在杏花巷改建完畢不久之後,就搬離了杏花巷。這之後的一個月,杏花巷出了第一樁第一對夫妻自盡案。後來又出了第二樁,巷子裡的其他住戶才開始陸續搬離。

  崔桃覺得這個陶家是關鍵,奈何時間久遠,想尋到實在是太難了。「哪怕能找到九年前杏花巷其他的老住戶,知道當時各家各戶為何會改建也行呢。 」

  韓琦命張昌將當年所有住戶的情況都騰謄抄下來,命王釗等人立刻著手尋人。十幾戶人家,總會有一兩家還在汴京,沒有搬走。

  等韓琦告辭走了,一直躲在裡屋的萍兒才紅著眼出來,直嘆她沒臉活了。

  「我說的那些話都叫韓推官聽見了,以後可怎麼再見他!」萍兒急得直跺腳,怪王四娘非說那些髒話讓她學,害她在韓推官面前出大醜了。

  「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韓推官連提都沒提,問都沒問,自然是無所謂你如何。」王四娘摸了摸鼻子,其實也替萍兒尷尬。她才不會承認,承認肯定更糟萍兒埋怨。

  今天外面多雲,夜色很黑。

  崔桃一手拿著瓢,另一手提著燈籠,讓王四娘抱著一袋面粉跟她出門去。萍兒則被打發去裡屋睡覺,哭成那樣了,還是早點睡比較好。

  不一會兒,倆人就折返回來,那一袋面粉卻是空了。

  王四娘隨後去東廂房睡了。

  崔桃將桌上盤子等物都挪開,直接坐在桌中央閉眼打坐。

  至後半夜,油燈快燃盡的時候,正引氣入體的崔桃感覺到遠處有波動。她猛然睜眼,拿起手邊的木棍直接跑了出去。杏花鄉內漆黑一片,唯有涼涼的夜風吹拂。

  崔桃細聽有悉嗦的聲音來自巷尾,立刻喊:「巷尾有人!」

  隨即,她便往巷尾跑。

  李遠等人暗伏在牆頭守夜,聽到崔桃的喊聲,立刻警覺起來。他們率先追跑到巷尾,細小的聲音卻沒了,只聞到一股子濃腥味兒撲過來,卻見原本擺放在這裡的三座三清像,都被潑了烏黑發臭的東西。拿燈籠湊近了仔細一照,更嚇一跳,原來是血。有一個沾血的陶罐,就被在丟在神像邊上的地上。

  「是腥魚血,玷污了神像,便不得效用。」

  崔桃用燈籠照著地面,李遠這才注意到神像前撲了一層白色的面粉,有兩個很明顯的小腳印印在那上頭。

  腳印沾了面粉便有痕跡,大家順著痕跡繞到巷尾這戶人家的後牆,便在牆頭上發現有微量的面粉殘留。

  李遠隨即帶人包圍整個宅子,進去搜查。後院牆翻過來,地面上還有面粉的痕跡,但是到院中央就沒有了,畢竟腳底粘著面粉量有限,跑幾步也差不多就沒了。

  住在這間宅子裡的是一家七口,上有兩位六旬老人,下有三個孩子。一家子人聽到院子裡的聲響,都披著衣服推門出來,顯然都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李遠將宅子裡裡外外搜查個遍,也檢查了每個人的鞋子,並沒有在這些人的鞋底找到面粉的痕跡。

  不過這家有個八歲的男孩,他鞋子的大小,剛好跟三清像前留下的鞋印差不多。

  李遠當即問他,是不是他魚血在畫像上。孩子搖頭不認,孩子父親卻舉巴掌就打在他屁股上,罵他是不是又調皮了。

  「這孩子從小就作,愛惹事生非。求各位官差行行好,諒在孩子不懂事的份兒上,饒了他這遭吧!」

  兩名老人都心疼孫子,跪下懇求李遠饒恕那孩子調皮。

  李遠便跟崔桃打商量道:「似乎只是孩子調皮?」

  這宅子有三間房,夫妻二人住東廂房,正房是兩位老人在住,正房西邊的耳房給三孩子住,另有一間是廚房和放雜物的。

  崔桃推了一下這幾間房的房門,在打開和關閉的時候都有很明顯的『吱呀』聲。而李遠剛剛帶人闖進院的時候,這三間房的門都是緊閉的。

  如果剛剛給神像潑血的真是這戶人家的孩子,且不論他是如何及時藏匿了沾著白面粉的鞋子。他逃回來的時候,這開門和關門聲總該有,但是當時當時大家可是在仔細分辯聲音,並沒有聽到。

  崔桃便問了一嘴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所為。孩子哭著直搖頭否認。

  孩子爹卻不信,又打了一巴掌,罵他平時謊話連篇也罷了,如今對官府的人竟然也撒謊,「你是想把我們全都害死呀!還不快跪下,給官人們賠罪!」

  崔桃環顧一圈,看到院東邊有一口井。

  在那孩子被迫跪下,給李遠等人賠罪的時候,崔桃叫停了他們,告訴李遠她在井邊發現了一點點面粉的痕跡。

  李遠挑燈籠來看,發現果然如此。再看這井,有些深,主要是這天色太黑了,裡面黑洞洞的,即便在上頭挑著燈籠,還是什麼都不太清。

  「這井裡有水?」

  「對,我們一家子都從這井裡打水吃。」

  「你們搬來的時候這口井就在了?」

  「在。」夫妻倆隨後告訴崔桃,他們一家七口是在兩年前搬到杏花巷的。

  「近來有沒有發現這口井有異常?」崔桃再問。

  「好像沒有,對了,有時候我記得我明明把桶放在邊上,但當我再打水的時候,卻發現這桶在井裡。」

  這是一口手搖井,搖柄卷著井繩,繩子另一頭拴著木桶。

  崔濤讓李遠派人守住這口井,同時也要派人包圍整個杏花巷,任何人都不能出入,也包括孩子。

  崔桃本打算下井瞧瞧去,但天色太黑,這井又深又窄,對方如果是個使針高手,這個時候選擇下去對峙,反而不安全。

  「崔娘子懷疑剛才那個人跑到這井下了?」李遠問。

  崔桃點頭,讓李遠盡快把這個情況通知給韓琦。

  誰知話音剛落,那邊就有人傳話說韓琦來了。

  韓琦一見崔桃,便告訴她,他的人已經打聽到了九年前那戶陶姓人家的情況。如此也得以解釋了,這些被害者為何會對凶手毫無防備。

  「侏儒。」崔桃說完了,然後問韓琦對不對。

  韓琦點了下頭,略有些驚訝地問崔桃是如何查知。隨後他聽崔桃簡略聽說了這裡發生的情況之後,便再去看了三清神像前的腳印,然後就蹙眉盯著這口井。

  「井下應該不只有水,還有別的通道。」崔桃把自己擔心的問題告訴韓琦,提議他還是不要派人擅入,安全第一。

  最終韓琦還是決定,等明日天亮了,再考慮對井裡的狀況進行探查。

  一行人就暫時回到崔桃的那間宅子。

  崔桃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王氏說,當年她目擊她父親在矮牆後自言自語,實則是他父親正跟凶手說話,不過凶手因為身材矮小,以王氏的角度並不能看到他。王氏說過他喊了他父親之後,他父親愣了一下才回頭看他,匆匆過來找他,打發她回房。我懷疑凶手很有可能拿王氏的性命做威脅,逼王關就犯。」

  「侏儒狀如孩童,也就解釋了,為何這麼多被害者們對他毫無防備,也解釋了為何凶手力氣小,在移動和掛起被害人的過程中比別人更費力一些。」韓琦應承道。

  「真想不到竟是侏儒,可是他個頭小小的,為什麼要費力做這種事情?」萍兒震驚感慨之余,不解地問道。

  「若你自小開始,便發現個子就長不高,同齡人都長大成了大人,他卻始終是個孩子,甚至因此總被另眼相看,甚至被嘲笑,你會不會難受,想改變?

  有很多地方有一些謬論傳言,說侏儒長不高其實是被詛咒了,跟著這種人來往也會跟著倒霉。我猜凶手必然是急於想破除這種詛咒,想讓自己或者他們的子孫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卻也不知是被哪一個走邪門的人給騙了,教了他們這種邪術,讓他們以為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擺脫詛咒。」

  萍兒點點頭,有些理解,卻也有些不理解,「被嘲笑了就要殺人,那我豈不是要殺王四娘幾百次。侏儒的情況的確值得同情,卻不該是他們殺人的理由。」

  「終於聽你說一次漂亮話,你這話很對。」崔桃贊美了萍兒,轉頭問韓琦,「為了查清楚陶家,韓推官莫非一晚都沒睡?」

  韓琦淡淡應承了一聲,似乎對此不以為意。

  其實這一晚上,韓琦都泡在衙門的檔房裡,終於尋到杏花巷相關連的一名老住戶現今居所,派王釗連夜去尋了她。

  這時,王釗就將此人帶了過來。

  崔桃當即打量來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衣著普通,身形有些微胖,頭發略有些凌亂,顯然沒有來得及梳理整齊就被匆忙叫了過來。

  此女子就是九年前曾住在杏花巷的老住戶蘇氏,在那之前,蘇氏在杏花巷已經住了八年。

  蘇氏給諸位見禮之後,就陳述了當年杏花巷的情況。

  當時,杏花巷確實住著一堆侏儒父子。父親叫陶酒章,年紀三十五歲,個子不高,只到成年男人的腰際那裡。兒子陶高,年十九,長得比他父親還要矮一些,而且有一張嫩嫩的娃娃臉,看起來跟七八歲孩子那麼大,乍一瞧,沒人會覺得他已年近弱冠。倒是聽說陶高的母親是個正常人,但後來她見兒子也同他父親一樣長不高,一氣之下就跟人跑了,所以便只有陶酒章父子倆相依為命。

  這陶酒章雖然個頭小,卻有一手極好的鎖匠手藝,特別會做機關匣子。有不少大戶人家找他做這種活計,所以沒少掙錢。整個杏花巷,反而是陶酒章家最為有錢。

  「當年杏花巷各家之所以改建修葺,全因巷子裡的這些房子都被陶酒章高價買了下來。但是並沒有辦地契交接手續,他還允我們這些人繼續住下去,只是他改建房子的時候要求大家要幫忙協助。

  當時大家都問過陶酒章緣故,他說是為了多做善事,破了他們陶家的詛咒。以後這杏花巷的宅子,就用來收留流民。不過大家都是老鄰居,如果還想繼續住,他也歡迎,說這也算是善事的一種。大家都覺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便誰都沒有搬走。」

  後來陶酒章病故了,杏花巷的住戶們都發現陶高對於他父親買杏花巷的事並不知情,加之沒有文書證明當初的買賣,大家就一起商量騙了陶高。陶高也不知是真不知情,還是不計較,隨後就搬離了杏花巷。眾住戶們都高興占了便宜,誰知過了沒多久,巷子裡有一對夫妻就自盡了,接著又有一對。

  「大家都覺得邪門,也覺得吊死鬼傳說晦氣。本來當初賣給陶酒章房子的時候,都做好了搬家的打算,所以就紛紛就房子又賣了一次,搬離了杏花巷。」

  「這陶酒章當時可出殯下葬了?」崔桃追問。

  蘇氏立刻點頭道:「出了,人就葬在城外青柳坡,我們因憐惜那孩子可憐,都一起幫了忙。」

  次日天亮,崔桃建議韓琦還是別著急派人下井,若是這出口只有一個,那凶手肯定還在裡面,出不來。若有別的出口,要跑也早就跑了,卻也不用著急。倒不如先去了城外的青柳坡挖墳看看。

  韓琦覺得崔桃如此堅持,必有其緣故,便同意了崔桃的建議。

  一個時辰後,大家在青柳坡挖出了陶酒章的棺材。這棺材只有四尺半長,撬開之後,卻發現是一具空棺,並無白骨。

  「這怎麼回事?」李遠伸長脖子,確定這口棺材空得不能再空了,驚訝地問。

  崔桃則冷哼了一聲,「果然不出我所料,杏花巷下才是陶酒章的墓,那口井便是入墓口。」


第35章

  「杏花巷下竟然有一座墓?」王釗、李遠等人都驚訝不已。

  但轉念想想, 這個說法確實很有道理,整個杏花巷的布局不利於活人, 每三年還會死兩對夫妻, 這不正像是在給死人祭祀?這情況剛好解釋了崔娘子之前所提出『為什麼一定要在杏花巷』的問題, 顯然, 這便是凶手一定要在杏花巷行凶的理由。

  李遠不禁在心裡暗暗佩服崔桃思慮問題的方式,總是能切入精准。回頭他得好生囑咐他兄弟李才, 既然能得幸拜崔娘子為師, 就好好跟人家學一學這破案的能耐, 指不定將來他還能有大出息。

  「想來陶高承其父衣缽, 也會鎖匠的手藝。這但凡制鎖技藝精湛的, 必然也會開鎖。」回去的路上, 崔桃跟韓琦感慨道, 「銀針刺耳這招,想來就是他開鎖技藝的『活學活用』。」

  如何開鎖?一般都是一或兩根針插入鎖眼進行撬動。鎖眼比之人的耳洞, 因形狀特殊,甚至更難些。所以對於陶高來說,銀針刺耳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活計。

  「皆解釋得通了。」韓琦應承道。

  王釗、李遠等人聽到這些話才恍然大悟,任他想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干鎖匠的可以聯系到這樣的手法。

  眾人折返回杏花巷後, 便一起商議該如何下井進墓。

  「如今這天也亮了, 提著刀直接下去不就成了?大不了戴著頭盔或鐵盾,防著對方銀針偷襲就是。」王釗干脆道。

  「不可。」韓琦問崔桃,之所以讓大家謹慎不要下井, 是否在擔心機關的問題。

  崔桃馬上點頭。

  「機關?什麼機關?」王釗不解。

  「蘇氏說過,陶酒章以前常給大戶人家做機關匣子,因此還成了巷子裡掙錢最多的人。墓是什麼,便相當於一個封閉的匣子。從時間上來看,陶酒章在未死之前就已經開始著手改建杏花巷。那上面改建的同時,下面想必就在建墓。既然他在死後都會有這麼復雜的祭祀儀式,那葬他的墓又豈會只是一個單純放棺材的地方而已?」

  「崔娘子的意思是說,陶酒章在給自己建墓的時候加了機關?」王釗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太難以置信了,陶酒章一個小小的鎖匠,居然能搞出這麼多復雜的的事情來。

  「事無絕對,但我們應當做萬全的准備,以免有不必要的傷亡。」崔桃道。

  王釗:「若真有機關,那我可要記住一件事兒,以後得罪什麼人,都不能得罪鎖匠。」

  這時負責去調查陶高情況的李才和張昌回來了,告知大家他們已經找到了陶高現在的住所。之所以會查得如此之快,跟陶高鮮明的外表也有關系。打聽他的時候,只要稍微形容一下,大家便會記得他。

  井口那邊還是派人繼續守著。

  崔桃和韓琦等人則直奔向陶高的住處。

  宅子在城東,距離杏花巷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可以說幾乎橫跨了半個東京城。

  這宅子並不算小,黑漆大門,前三後二的房屋布局,有幾分氣派。院牆不足五尺高,裡面有一圈綠油油的高草,葉片大而圓,邊緣有鋸齒狀,已經長得快比牆高了。

  王釗率先下馬,帶人包圍整座宅子之後,便要推門入內,馬上被崔桃攔住了。

  崔桃指了指宅子院牆周圍的那些草,問王釗:「可知那是什麼?」

  「什麼?」王釗不解崔桃何意,但他猜得到崔桃不會無緣無故阻止他行動,所以整個人警惕起來。

  韓琦順勢看過去,發現崔桃所指的這些草的莖葉上都有刺毛,他眼色當即一沉。

  「此為咬人草,也叫蜇人草,莖上有刺毛,葉上也有蜇毛。便如其名,會蜇人的,一旦碰上它的莖葉,就跟被許多毒蜂蟄了一般疼,毒性很大。」崔桃解釋道。

  王釗連連向崔桃道謝,感謝她的提醒,隨即就傳令下去,令大家都注意這種毒草。

  「既然牆邊都設置了這種防御,門這裡若硬闖,許也未必為安全。」崔桃道明了她剛才之所以阻攔的緣故。

  韓琦招王釗到跟前來,對他囑咐了兩句。

  王釗隨即去辦,不一會兒,他帶著一隊人馬抵達,推來了一個類似衝車的撞門裝置,個頭自然沒有打仗那種衝車大,但這一個用來撞這種普通的院門剛剛好。

  決定撞門的時候,大家都躲在遠處躲避。

  而負責推車的兩名衙役,就躲在這小型衝車的後頭,出於安全起見,前方又擋了盾牌。

  倆人猛地推動衝車,朝黑漆門上撞了去。

  轟咚一聲,門當即就被撞開了。

  緊接著,聽『嗖嗖』幾聲響,有四五個箭矢從屋內射了出來,其中兩個打在的衝車之上,隨即掉落在地,另兩個直飛到路那邊的柳樹上,隨後也落在地。

  崔桃撿起地上的箭矢,發現是純木頭的,並沒有鐵做得箭頭。但這個木頭箭頭削得比較尖銳,如果飛射出來的力量和速度的足夠的話,照樣傷人不誤。

  崔桃還發現箭矢前段的木頭顏色不太一樣,放到鼻子邊兒聞了下,有淡淡的類似草木葉子的味道。

  「應該是淬了毒的,即便這木箭不能直接要了人命,見了血也一樣能毒死人。」崔桃嘆道。

  眾人這時都後怕地出一身冷汗。可想而知,剛才如果沒有崔桃的及時阻攔,大家都那麼沒心沒肺地衝進去,少說也得有一兩個人會喪命。

  「真想不到這麼一座看起來很普通的宅院,居然暗藏殺機。那陶高不就是個小矮子麼,怎麼會有這等心思,太可怕了。」王釗邊感慨,邊用袖子擦拭頭上的冷汗。

  「高手在民間,不要小瞧任何人。侏儒只是在身高上比正常人矮而已,腦子一樣聰明。」崔桃解釋道。

  王釗等人連連點頭,表示受教了。

  隔著撞開的門,崔桃看到了門口的機關設置,門內竟有一處暗鎖,鎖連接著房檐下的兩個弓弩的觸發裝置。只有專門的鑰匙,正確開了這個鎖,才可以接觸這個裝置。剛剛打量院門的時候,門外表可沒有看見鑰匙孔。

  崔桃又去打量外門板,這才發現門上竟有一活動的木塊,是大概只有人拇指甲那麼大的方形木塊。當你按下它時,往右滑動,即可露出鑰匙孔,鑰匙插上,木塊自然就卡出不會出來,但如果拔下鑰匙,木塊就會重新彈回初始的狀態,跟整個門構成一個平面,叫人乍一看瞧不出什麼特別。

  崔桃低頭又看了眼腳下。

  院子裡看似一切平靜,李遠跟在後面就忙問:「好像沒事了,現在可以進了?」

  崔桃搖了搖頭,指了指下面。

  大家跟著看過去,好家伙,門檻後面的地面竟矮了三寸,直接邁步踩下去,可能不會覺得如何,但若再走一步就遭殃了,會撞一根低於門檻高度的白線。線的兩端分別通向兩側的梧桐樹,看起來在茂密的樹葉裡藏著暗器觸發裝置。

  也就是說,來人即便躲過了第一重暗器,卻還有第二重等著他。

  人在遭遇一波危險之後獲得了安全,還真容易放松自己,不留神。

  李遠、王釗此時已經有些詞窮了,連連直嘆太可怕了。

  院子是用青石板鋪成,被打掃得干干淨淨。崔桃在細致觀察了其它地方後,又命人端些水過來。她先一步進院,抬腳躲過了那根線的裝置,然後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灑水。

  這時,所有人都湊在門口張望崔桃在院裡的行動。

  李遠等人不忘囑咐崔桃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

  韓琦盯著崔桃的一舉一動。

  很快,崔桃就發現她灑水過的地方,有的水滲得特別快,有的就慢些,滲得快的都是從青石板邊緣的縫隙往下流。

  崔桃又要了些水繼續灑,並讓李遠拿著筆墨跟在她後頭,在她說安全的石板上做好標記。大約半炷香後,倆人才走到正屋前。

  余下的人便都按照崔桃的標記,踩踏著青石板,跟了過來。

  「天吶,咋感覺兩軍對陣都沒這麼復雜。」王釗在走過來的時候,不禁感慨道。

  李遠隨後咽了口吐沫,打量著這緊閉的正房屋門,「這裡面會不會更危險?」

  「倒不見得,外圍只是防御,裡頭要日常生活,如果弄太多機關,他自己也會覺得麻煩。一旦哪天睡醒了,腦子犯糊塗記不住,豈不是還會把自己害死了。」

  但是開門的時候,崔桃還是讓大家躲閃規避。她側身站在門邊,正打算伸手——

  韓琦突然走了過來,令崔桃站在他身後。

  王釗見狀,忙道:「屬下來!」

  韓琦用眼神示意大家都別亂動,他隨即抽劍利落地砍掉門鎖,再用劍鞘推開了門,人隨即側到門旁,避免被一旦出現的暗器射中。

  大家等了會兒,靜悄悄的什麼都發生。

  確定沒有危險之後,所有人都松了口氣。這之後,眾人就在前後院進行了小心地搜查。

  情況跟崔桃推測的一樣,在這些屋子裡頭並沒有什麼機關。大家還發現房間裡的家具等物什,都比正常的要矮一些,應該是陶高請木匠特別定做了這些東西,以他的身高去使用正好方便。

  終於將整個院子粗略搜查完了,確認陶高並不在家。也就是說,陶高還躲在杏花巷地下的可能性增大了。

  崔桃看過正房和寢房,都沒什麼特別的東西,在東廂房倒是看倒了很多鎖具,自己一些沒有做成的機關匣子。

  李遠在耳房放置的一個沉舊的箱子裡,從箱子裡翻找到了一些圖紙,都是杏花巷當年施工時改建凶相宅的圖。

  「可有建墓的圖?」王釗忙問。

  李遠干脆把一摞圖紙都翻出來,挨個查看之後,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他隨後又掃了一眼箱底,「還有一個匣子!」

  他把匣子端出來後,發現打不開,立刻去回稟韓琦。

  崔桃接來這匣子看了看,又問李遠從何處尋來,便不大感興趣地將匣子放在桌上。

  「這是機關匣,沒有特定的鑰匙打不開。」

  「既然是木頭做的,倒可以用刀撬開或者劈開?」王釗提議道。

  「一般的機關匣子強開倒也沒什麼,最多會導致裡面的東西損毀。但陶高做的東西可說不好,強開可能會要出人命哦。」崔桃湊過來,話語悠悠地警告道。

  王釗立刻嚇得白了臉,連退幾步,決定離那機關盒遠點。

  韓琦觀察到崔桃對這匣子似乎不敢興趣,問她:「不重要?」

  「嗯,不重要。」崔桃應承。

  韓琦便吩咐眾人不必管著匣子,再細搜搜看其他線索。

  李遠撓撓頭,不大懂倆人的對話,怎麼就不重要了呢?

  他叫住王釗,摟住王釗的肩膀,小聲問他:「剛才他們說的『不重要』是啥意思?」

  「不知道,」王釗摸了摸鼻子,「聰明人說話我們自然是聽不懂,乖乖聽話照做就是了。」

  幾個房間都細致查過,沒什麼特別之處,就剩庫房、廚房和柴房了。

  崔桃先去了廚房,進去大概略掃了一眼,就直奔灶台,告訴韓琦等人這裡有問題。

  李遠納悶地打量一圈灶台,實在看不明白這裡哪裡不對,「這不就跟普通的灶台一樣麼?崔娘子怎麼看一眼就覺得它有問題?」

  「正因為跟普通灶台一樣,足以說明它有問題。」崔桃反問李遠,在剛剛搜查的過程中,可注意到屋中的家具、床榻、衣櫃等物的高度。

  李遠恍然大悟,「是了,這灶台是正常人用的高度,但對於陶高來說卻高了。」

  隨後大家將大鍋掀開,發現裡面根本不是燒過火後黑漆漆的灶坑,竟有一小石梯通往地下。未免有危險,崔桃叫人先放了兩只鵝進去,半晌聽到下面還能傳出鵝叫聲,崔桃才下去。

  王兆和李遠等人要跟進去,忽然發現有點難。入口太小,竟只適合身量纖瘦稍微矮一些人進去。女子勉強尚可,身量高大的男子甭想了,進不去,硬勉強進去了,只哈著腰走這一點,就能把腰給弄折了。倒是可以爬著走,但就是不知道甬道的盡頭有沒有讓人轉身的空間,若轉不了身,那可就在裡面卡死了,想想就覺得好慘。

  韓琦雖然不胖,可他身量修長,也一樣進不去。但僅讓崔桃一人去,卻叫人有些不放心。

  王釗趕緊從衙役裡面選人,高個裡硬找出兩個矬子來,令他們同崔桃一同下去,有事兒就叫他們兩個在前面頂著。

  倆衙役應承,隨即跟了下去。

  沒過多久,大家就聽見裡面傳來鵝的叫聲和衙役的慘叫聲。

  李遠等都以為裡面遇到危險了,趴在灶台衝裡面喊,問有沒有事。

  韓琦負手站在旁側,緊盯著入口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眨一下。直到看見崔桃頂著一到腦袋灰土,笑著冒頭出來的時候,他背在身後攥拳手才慢慢松開。

  「沒事,他們倆把鵝驚著了,弄得鵝追著他們咬。」

  崔桃先把懷裡捧著的一個匣子送上來後,人便爬了出來,接著兩名衙役也跟著出來了,倆人拍拍身上的土便要走。

  崔桃回頭問:「鵝呢?」

  倆衙役愣了下,「下面呢,回頭它們自己應該就能走出來吧。」

  「那是跟隔壁百姓借的鵝。」崔桃提醒道。

  「抱出來。」韓琦突然命令道。

  倆衙役便是怕鵝也不敢耽擱了,趕緊應承,轉身下去,又一人抱了一只鵝出來,再乖乖地去把鵝還給人家。

  李元、王釗等笑著正要誇崔桃心善,這會兒了還想著去惦記鵝的安危,著實難得。然而他們的話卻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先聽崔桃感慨了。

  「肥鵝!不管是烤著吃、炸著吃還是燉著吃,都好吃!」

  李遠、王釗:「……」

  韓琦倒是淡然,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也是機關匣。」崔桃拍了拍她剛剛抱出來的那個木匣,對李遠等人道,「這才個比較重要。」

  李遠恍然明白過來了,之前崔娘子和跟韓推官對話說他之找的那個匣子不重要,大概是因為那匣子放的地方太容易了,似乎只是一個障眼法。

  崔桃跟韓琦解釋了她剛剛在下面遇到的情況。

  下去後,通過一條很窄的甬道,到了一處地下室。門口也設置了一些小機關,如果不用鑰匙硬開鎖的話,應該跟陶宅大門那裡所遭遇的情況一樣。

  但崔桃用銀針成功把鎖撬開了,也就順利解了門鎖的機關,安全入內。

  「下面有一張高腳長桌,供奉著陶酒章的牌位,再就擺著這個匣子了。我猜這匣子裡的東西應該跟杏花巷那些亂七八糟的凶相布局有關,也可能會有陶酒章建墓的圖紙。」

  崔桃捧著木匣,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敲了敲,聽了聽,才跟韓琦解釋道。

  「這木匣子可不太好開,這上面有雖有四個孔,卻都不是鑰匙孔。」

  「那是什麼?」李遠一邊詫異崔桃居然連鎖都懂,一邊歪頭湊過來看看,王釗跟著湊上來。

  「你們可聽說過四開鎖?」崔桃問。

  李元和等人忙搖頭,他們接觸的鎖都是很平常的那種鎖,一把鑰匙就能開,最多就復雜在鑰匙孔上,常見的有『一』字、『士』字和『吉』字。

  「衙門裡倒有個二開鎖,要兩把鑰匙分兩次開。」王釗問崔桃,「這四開鎖是不是跟二開鎖差不多,但就是需要四把鑰匙?」

  「一把即可。」韓琦突然插話道。他倒是見過四開鎖,但嵌入匣子的這種情況卻沒見過。

  大家聽韓琦的話後都很納悶,為何四開鎖只用一把鑰匙?所有人都本能地看向『什麼都懂』的崔桃,等待她的解釋。因為韓推官即便知曉,也是沒的耐心跟他們這些人廢話的,崔娘子就不一樣了。

  「所謂四開,其實是指開這種鎖要分四步,先移活鏑子,再移動鎖梁,隨後才有暗門出現,露出鑰匙孔,才能用鑰匙開門。縮孔暗藏的情況,其實就跟咱們在門口遇到的情況差不多,只不過門口的那種更簡單些,這個更為復雜。整個鎖身都被藏在了匣子裡,你卻不知哪一個孔可觸動活鏑子,哪一個能正確移動鎖梁。緊要的是,就算這些你都知道了,終於尋到暗門後的鑰匙孔,可沒有鑰匙你還是開不開鎖。」

  「天吶,聽起來好麻煩。」

  「不了解不知道,原來小小一把鎖裡頭有這麼學問。」

  ……

  大家紛紛感慨。

  「以後誰在跟我提鎖匠二字,我跟誰急,真的頭好疼!」王釗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真快要被這個陶高給逼瘋了。

  「鑰匙應該在陶高身上。」崔桃對韓琦道,「如果能拿到鑰匙,我可以開這個鎖。」

  韓琦應承。

  「可現在陶高在哪兒?若他還在杏花巷下面的墓裡,那裡面的機關只怕比這宅子裡的更甚,若井下面的甬道也跟這下面的一樣,那我們大家多數人都進不去,即便硬擠進去了,毫無靈活應對之力,也會危險重重。」

  之前大家不知道井下面情況的時候,王釗還挺急下去想抓凶手立功。但從見識了這宅子的危險之後,不僅他,在場的所有衙役都謹慎起來,甚至可以說有點恐懼。

  崔桃點點頭,贊同王釗的擔心,這也是她之前一直堅持不讓大家貿然下井的緣故。

  正常的機關布局,殺傷力已經很大了。更不要說縮小版的,在行動上更為不便。如果不能提前知道墓道的地圖,大家貿然下去闖,其危險程度可比剛才進陶高家要難上一百倍。

  可是墓道地圖即便在這機關匣子裡,鑰匙卻在陶高身上,找到陶高能開匣子,可開了匣子有地圖才能找到陶高……於是,進入了一個死循環。

  折返回杏花巷後,崔桃跟韓琦道:「現在要想安全下去,只有一個辦法。」

  不等韓琦回答,王釗等人馬上圍上來,紛紛詢問崔桃有什麼辦法。

  崔桃對於突然圍上來的『熱鬧』一時間沒適應,愣了下。

  韓琦這時候眼風一掃,所有人都老實了,默默後退散步,禮貌地等待崔桃下話。

  「挖幾個通向墓裡的洞,以煙火逼攻,讓陶高自己主動跑出來。」崔桃說罷,跟韓琦表示,她需要一些挖洞的工具和人手。

  韓琦讓崔桃盡管提,開封府所有人馬都會全力配合她。

  崔桃畫好了洛陽鏟的圖紙交給王釗去找人打造,另外還要了鐵杵等物。

  崔桃則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尋些濕蒿草等氣味濃植物,更要去城外的山裡采一些牛屎菇回來。

  崔桃前兩次因為查案去山裡的時候,都在山上看到過長著牛屎菇。這東西堪稱是植物界的煙霧彈,用來對付墓裡地陶高最合適不過。

  牛屎菇白白的一個圓團,長在山地裡很顯眼,有王四娘這樣熟悉采蘑菇的好手,她們沒多久就采了兩大筐。

  采好了之後,崔桃就蓋上筐蓋,並用布將整個筐包裹好,輕拿輕放,盡量不讓這些牛屎菇被撞破了。若不小心吸上兩口其所散發的煙霧,很夠人受得了。

  為了避免顛破牛屎菇,三人花錢雇了一輛牛車進城,一字排開坐在車上,搖搖晃晃,慢慢悠悠,望著西邊的紅霞落日。

  「那蘑菇明明長得圓圓的,白白的,像元宵一般好看,為何叫了這麼俗氣的名字。」萍兒聽王四娘張口閉口喊牛屎菇,就忍不住地蹙眉。

  「也有別的名字。」王四娘馬上道。

  「叫什麼?」萍兒忙問。

  王四娘一本正經地看著萍兒,突然道:「馬糞包啊啊哈哈哈……怎麼樣,是不是比牛屎好點了?」

  萍兒氣紅了臉,扭頭干脆不理王四娘。

  「好點的叫法為『馬勃』,韓愈《進學解》中曾提過『牛溲馬勃』,那裡的馬勃指得就是這種菇。」崔桃解釋道。

  萍兒恍然大悟,忙稱贊這個名字好些,還是崔桃懂得多。

  「誒,那你說的這個韓愈,學問很厲害吧,他那麼高雅的人兒怎麼還能提到牛屎菇呢?」王四娘好奇地問。

  「為了拿拿牛溲馬勃比作賤而無用的東西,但到了合適的人手裡也可為其所用,成為有用之物。」崔桃解釋道。

  王四娘激動道:「這不正說得就是崔娘子這樣的人麼!這牛屎菇在山裡,最招人煩了,十個人中有十個人都討厭它,唯獨到崔娘子這裡就成了有用之物。」

  「確實!」萍兒跟著附和,用崇拜的目光望著崔桃,「崔娘子果然厲害,堪稱高人!」

  「什麼叫堪稱高人,就是高人好不好?」王四娘隨即笑嘻嘻地問崔桃累不累,她可以給她捏肩膀。

  有福利不享白不享。

  崔桃點頭,給王四娘機會伺候。

  萍兒見狀,默然了片刻,然後對崔桃道:「那我給你捏腿吧。」

  說著就上手了,捏得還怪舒服的。

  崔桃最後被舒爽地伺候得,幾乎躺在牛車上睡著了,誰知牛車忽然顛簸了一下,只聽筐裡忽然傳出一聲響。

  崔桃馬上起身捂住嘴。萍兒和王四娘跟著也捂住。

  盡管那筐有布包裹著,但終究不是完全密封,縷縷黑煙隨後冒了出來,不算濃烈,可那味道嗆得三人都咳嗽了幾聲。

  隨後三人捂著嘴面面相覷,也不知為何,突然都笑起來。

  笑聲隨著車輪的滾動,漸漸遠了。

  晚上的時候,崔桃張羅著藥吃一頓好的,這一天跑來跑去,又驚又險,還聞了牛屎菇的刺鼻臭味。若不吃點重口味的好好犒勞自己,都說不過去。

  王四娘終於得機會實現了她洗豬大腸的心願,她自己沒覺得什麼,麻溜地收拾干淨了,就給崔桃送去。反倒是負責打掃萍兒被熏得夠嗆,直嚷嚷這東西跟屎差不多。

  「這豈不是跟吃……嗯……一樣?這怎麼能吃呢。」萍兒一臉嫌棄道。她說不太出『屎』這個字,就用『嗯』來替代。

  然而另兩個人都在各忙各的,沒人去理會萍兒說什麼。萍兒就訕訕地躲到一邊,剝蔥挑芫荽,洗干淨。

  崔桃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做鹵煮,愛吃什麼加什麼。她把大腸裡的絕大部分肥油去了,這東西香歸香,卻也不能吃太多,只留少量即可。然後就將豬肺、大五花肉塊和肥腸一起焯水去腥味兒之後,入調好的鹵料裡熬煮。這鹵料少不得蔥、姜、花椒、大料、桂皮、醬油等物,最不可缺的就是本地產的小茴香,味兒特正,放它在鍋裡煮肉,不僅去腥提香,還會帶著一股新鮮清新之香,這是大料桂皮等干佐料所達不到的一點。

  鍋裡的肉要小火慢煮,才能極致入味兒。趁這時候,涼水和面,面團做硬一點,分劑子做火燒。再把芫荽、小蔥、蒜切碎備用。

  李遠家新鮮做的豆腐,送過來的時候還帶著熱氣,噴香的,鍋裡多放油,將豆腐塊炸得兩面金黃,撈出來備用。

  這時候一鍋鹵肉的香味兒就完全冒出來了,勾得人肚子裡的饞蟲都要打滾撒潑了。崔桃把鹵好的大塊五花肉切片,肥腸、豬肺切小塊,入煎好的豆腐,烙好的燒餅,小煮片刻即可。隨後將火燒取出,切塊放碗中,再盛入其它鹵煮,自調蔥花、芫荽和蒜末,就可以開吃了。

  從鹵煮的味兒飄出來後,王四娘就饞地守在廚房門口等著吃。萍兒也偷偷咽了好幾次口水。

  等崔桃把鹵煮盛出來放在桌上,泡著飽滿湯汁的火燒塊,與豆腐、五花肉片、肥腸段和豬肺塊,錯綜交融在一起。顏色有誘人的鹵肉紅、燦燦的豆腐黃、勁道的火燒白,再配上綠色的蔥花和芫荽點綴,那種被勾到極致的飢餓感,瞬間爆發竄上天了。不行了,必須趕緊吃上一口,不然會饞死了。

  崔桃特意問萍兒一嘴是否能吃,「我可以給你下一碗蝦仁面。」

  「不用,不用,吃這個就行。」萍兒越說越小聲,最後低下了頭去。

  王四娘急得先吸溜一口鹵煮燙,發出了知足嘆息聲,忽聽萍兒的回話笑起來:「誒,這話我咋聽著覺得有點耳熟呢?噢,對了,上次你說兔子可愛的時候,後來就這德行。怎麼,這會兒又不嫌是『吃屎』了?」

  「這麼香,又不臭,怎麼可能是……是我見識淺薄了。我以前真的從沒吃過豬腸。」萍兒不大好意思地小聲糾正自己之前說錯的話。

  「說起來倒是怪啊,你明明是個混江湖的,怎麼一身大小姐的嬌貴病?」王四娘納悶地問萍兒。

  萍兒不作聲了,捧著自己那碗鹵煮認真吃起來。

  王四娘也沒打算聽萍兒回答,她還要忙著吃呢,一碗完事兒再來一碗,又再來第三碗,第四碗……要說崔娘子可真是實在,說是犒勞,那就是犒勞,做了一大鍋管飽了吃。王四娘最後吃飽了,看著鍋裡剩下的還想吃,奈何力不從心了。

  萍兒一向飯量少,今兒卻也吃了兩大碗。崔桃則吃了四碗,比王四娘不足,但比萍兒有余。

  萍兒等大家都吃完了,就乖乖收拾去洗碗,倒是比以前會表現了。

  門外有三名路過衙役聞到了香味兒,禁不住感慨太香了。其中有一名剛好是今天跟著崔桃一起在陶高宅子下甬道的,便膽大地問了一嘴崔桃在做什麼。崔桃便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三人吃得倍兒香,吃完後連連擦嘴,憨笑著道謝。

  張昌過來給崔桃傳話的時候,剛好見這一幕,便問崔桃可還有余下的飯菜。

  「有啊,今天做得特多,你若不嫌棄,給你也來一份兒怎麼樣?」崔桃問。

  張昌道:「六郎一天沒用飯了,昨晚熬夜的時候也沒吃東西。」

  「給韓推官可不能吃這個,不太雅,再說他這麼長時間沒吃飯,直接吃肉也不好克化。我給他煮粥吧,粟米粥很快的,再給他做一個雜辦火腿絲兒就著粥吃。」

  張昌本想說熬粥費時候,沒想到崔桃已經考慮好了,就點點頭,道了聲麻煩她了。

  「一會兒就煩勞崔娘子親自送一趟。」張昌說罷就立刻告辭,不給崔桃拒絕的機會。

  崔桃覺得張昌今兒有點怪,對她的態度好像跟以前有那麼點不一樣了。卻也懶得深究,喊起已經吃飽快睡著的王四娘過來燒火。

  崔桃忙活幾下就把粟米粥煮好了,再將榆耳、雞脯、鮮筍、蛋皮和火腿切絲,加醬油、糖、醋、麻油拌勻,即成了爽口下粥的小菜。這榆耳正有調節腸胃的功效,配著養胃的粟米粥,正合適現在的韓琦。

  崔桃把粥送過去的時候,張昌竟不在,她只能自己敲門去找韓琦。

  「進。」

  屋內隨即傳出低沉的男聲,雖然好聽,但聲音裡明顯帶著疲憊。

  崔桃把粥送到桌上時,韓琦還沒有抬頭。

  「研磨。」韓琦仍然專注於伏案書寫。

  崔桃就去研磨。

  過了會兒,大概是韓琦終於聞到了清粥的香味 ,才方抬起頭來,發現來人竟是崔桃。

  「怎麼是你?」

  崔桃曉得他把自己誤認為是張昌了,只笑道:「韓推官一天沒吃飯,我送點粥過來,好歹喝點,別餓壞了身子。」

  「你怎知我一天沒吃飯?特意跟張昌打聽了?」韓琦復而又低下頭去,繼續把沒寫完的東西寫完。

  崔桃愣了下,大概明白了這是張昌的自作主張。她自然是不能當著韓琦的面兒說,我都吃飽喝足了,忽聽張昌說你很可憐沒吃飯,這才做粥給你送來。這樣不僅把她自己搭進去了,張昌也不會好過。

  再說這套說辭,完全不具備一名屬下拍上級馬屁的基本素養。

  「發現韓推官很疲憊,就委婉地打聽了下,韓推官不會介意吧?」崔桃故作小心地望韓琦一眼,剛好她這個小眼神兒,就被韓琦給抓住了。

  韓琦放下毛筆,起了身。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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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韓琦吃飯的樣子很斯文, 看得出其教養尤為好,修長玉手拿筷子的時候, 竟比拿毛筆看起來更有美感。

  如果去現代世界的話, 他這樣子做吃播肯定能吸粉賺錢。直播圈裡有各類型的美女, 多到眼花繚亂, 但有特色的帥哥卻很少,韓琦這樣的絕對屬於稀缺資源, 可以爆火。

  雜拌火腿絲葷素齊全, 爽鮮清脆而不失肉香, 跟上次的雞絲餛飩一樣, 雖不過是普通的家常飯食, 卻有著不失精致的風味, 吃得人胃暖舒適。

  韓琦見崔桃一直看自己, 放下筷子,隨口問她:「在想什麼?」

  「在想我的人生夢想, 若換做韓推官的話,一定會輕易實現。」

  「人生夢想?」

  「就是每天肆意吃吃喝喝還能有錢賺。」崔桃感慨的時候,眼睛裡禁不住流露出艷羨向往的目光。

  韓琦知道以他現在的情況,並不符合崔桃所說。所以她應該在腦袋裡意淫了他做了什麼別的事情,才會有此總結。

  「我之樂不在此。」

  崔桃應承道:「我也就是隨便想想, 韓推官一整天廢寢忘食忙著公事, 我自然是看得出來,韓推官之樂,在朝堂, 在仕途,在天下,在百姓。」

  韓琦回望一眼崔桃,輕笑道:「也不盡然。」

  「還有別的?」崔桃感興趣地看向韓琦。

  韓琦沒有回答,他擦了手之後,便淡聲跟崔桃道了謝。

  「韓推官太客氣了,您為我上書求情的事兒,我還沒好好感謝您呢。若不然以後韓推官在開封府廢寢忘食的時候,飯菜都我包了,怎麼樣?」崔桃拍了下自己的胸口,特別好爽地提議道。

  韓琦笑了笑,沒答應,也沒拒絕。

  崔桃就有點弄不白他的意思了。答應了該多好,吃慣了她做的飯菜,保准讓他上癮。等他吃她的嘴短的時候,崔桃再有事情要求韓琦,也就好說話了。

  「你隨心便好。」韓琦淡聲道。

  崔桃:「……」

  真是個猴精兒!

  你做了,是你自己在主動表達謝意,他可沒要求。你不做,便說明你之前說的都是空話虛話,所謂的感謝並非真心。

  不愧是混官場的人兒,周全!

  還好她根本沒打算玩這些語言技巧,她靠得是手藝實力,讓人心臣服。

  「韓推官不嫌我添亂就好。」崔桃高興地應承,把桌上的碗筷收了。

  「你在天香樓扮花魁一事,以後不要對外人提起。」韓琦突然道。

  崔桃愣了下,不解地看向韓琦。

  「王釗李遠那邊我已經囑咐過了。」

  崔桃有點明白過來了,韓琦是在顧及她的名聲。

  「我無所謂這些,反正我現在是個女囚,也不會嫁人。再說了,我也是為了維護東京城的安全才會去做內應,這太平安穩從來都是用別人的鮮血和犧牲換來的。他們都應當以我為傲,誰若覺得丟人誰就是沒長良心,不過倒隨他們怎麼說我,反正我不會在乎那幾聲狗吠。」

  清者自清,崔桃做人從來只求問心無愧,更不會活在別人嘴下。

  「你沒錯,但三人成虎,防患未然總有好處。誰說你一輩子都會是女囚了?」韓琦讓崔桃不必為此事較真,事情過去了,不提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

  崔桃想想韓琦說得也對,對韓琦嘆了一句『民智尚未開化,我等還需努力』,就扭頭走了。

  韓琦微蹙了下眉,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見崔桃突然折返,從門邊冒出一個頭看他。

  「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崔桃為東京城太平做天香樓內應,都是巾幗英雄,對不對?我們有分別麼?」

  韓琦一怔,搖了下頭,表示沒有分別。

  「那就好,我以後還給韓推官做飯吃。」若三觀不合,你便不配吃我的飯!

  崔桃隨即飛快地進屋,把桌上的空碗筷端走,剛才走的時候她忘記拿了。

  韓琦:「……」

  荒院內。

  王四娘和萍兒見崔桃端著空盤和空碗回來,一個高興,一個失落。

  「猜錯了吧?趕緊點,把腦袋湊過來。」王四娘作勢張嘴,往自己的手指上哈氣,准備彈萍兒的腦殼。

  萍兒無奈地把腦袋湊到王四娘跟前,在王四娘要動手之前,嚇得緊閉雙眼。

  一共三下,每一下都結實地打在額頭上,疼得萍兒冷吸氣,紅了眼眶,完事兒趕緊用手揉著腦袋。

  「拿我打賭?」崔桃把托盤遞給王四娘,坐在梧桐樹下躺椅上。

  「我們打賭猜韓推官到底會不會吃崔娘子做的飯,萍兒不信會吃,我猜會。」

  王四娘把手裡的托盤轉交給萍兒,告訴她是她輸了,她就該繼續干活洗碗。

  「看來還是我了解情況,萍兒覺得韓推官那樣的人物,是不大可能會願意吃咱們這種出身人做的東西,該講究身份,清高傲慢到骨子裡去了。我卻說事兒沒那麼復雜,崔娘子做得好吃那就吃了,那麼香誰能忍得住!」

  崔桃樂了,不禁打量一番王四娘,瞧著五大三粗,性子潑辣不講理一般,實則卻很有自己的見地和想法。

  「我看你這性兒,若不在山寨裡,過正經日子也能撐起來。」

  「卻不行,生不了孩子。」王四娘嘆道,「這母雞不下蛋,在好些人眼裡就成了一只死雞了。」

  「不必理會庸人的想法。」崔桃道。

  「以前是有一段時間想不開,我也是想過做個像萍兒那般性子嬌滴滴的婦人。後來發現自己若再老實下去,那注定要被欺負,任人揉搓。我都是死雞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使勁兒拼唄!最後我比寨子裡那些男人都強,但性子也凶悍了,不凶鎮不住他們!」

  王四娘憨笑著撓撓頭,跟崔桃表示其實有時候她也知道自己性子粗魯,奈何改不過來了。

  崔桃躺在躺椅上,見王四娘就討好地蹲在自己身邊,跟自己說話。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要她不必如此,可找個凳子搬過來隨意坐著。

  「我敬仰崔娘子,跪著都行。」王四娘特別佩服地對崔桃道,「以前吧,我正經覺得自己闖出一片天來,跟別的女人很不同。如今見識了崔娘子,才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美,聰明,做的一手好飯,什麼都會,什麼都難不倒你,便是性子不潑辣卻也能鎮得住那些男人,讓所有人都佩服你。崔娘子這才是真厲害!」

  崔桃笑了笑,誇王四娘嘴甜了,她很喜歡。

  萍兒這時候洗完碗筷出來,也湊了過來。

  「這事兒不對,韓推官那性兒,明明不是好相與。上次四娘你多看了他幾眼,結果如何?還有的事你們不知道,我卻親眼見過的。」

  王四娘讓萍兒痛快講,到底是什麼事兒。

  萍兒便講了她當初答應投誠開封府後,被帶去見韓琦,在外候命的時候,遇到的一個情況。碰巧有什李尚書府的人給韓琦送點心。韓琦直接打發張昌把飯食還了回去,卻不是正經還的,故意將食盒丟在地上打翻了,嘴上說著不小心,可萍兒都看得出張昌那是故意的。之後她便聽知情的衙役小聲議論,猜測那飯食可能是尚書府的千金所贈。

  「那樣出身的人物送飯都不吃,卻不知怎麼到崔娘子這裡就不一樣了。」萍兒覺得冤枉,她打賭應該是贏的一方才對。

  「別聽那些人瞎議論,官場上的門道多了,個中緣故只有當事者知情。我送的飯有一大好處,就是簡單,沒有利益牽扯,所以他才容易吃得下。」

  萍兒恍然點點頭,明白了原來是這個道理。

  崔桃打個哈欠,張羅大家都趕緊洗洗去睡,明天可是出力干活的一天,今晚要休息好。

  次日,崔桃拿著羅盤等物,趕早來到了杏花巷。

  既然陶家父子信風水,搞了這麼多凶相宅在墳墓上頭用於祭祀,那麼地下的墓穴,一定也按照了風水規則進行布局。按照『生者南向,死者北首』的規矩,推測安置陶酒章屍身的墓室應該在北首處。

  崔桃朝北看去,一眼就見到朱大壯家那座高挑梁的房子,比別家都高,房頂端的東西兩角還有貔貅坐鎮。這貔貅確有鎮宅辟邪的作用,卻也是鎮墓的神獸。

  崔桃進了朱大壯家,找准倆貔貅對應的中間位置,令王四娘開挖。掀了鋪地的青石板後,挖到差不多有半丈深的時候,便上長鐵杵往下打。鐵杵起初往下釘的時候,很吃勁兒,要兩名身強力壯的衙役拿錘子狠勁兒往下砸。等大半部分鐵杵沒入土中後,忽然再捶一下,鐵杵突然很容易地滑了下去。這說明已經遇到了地下中空的地方,便該是墓室或者墓道。

  鐵杵尾側端有一鐵環,拴著繩子。大家這會兒干勁十足,扯著繩子將鐵杵拉上來,就順著剛才鐵杵留下的痕跡用洛陽鏟往下挖。沒多久,便挖出了一個通向地下墓室的巴掌大的圓洞。大家通過洞口往下張望,倒是什麼都看不清,裡面黑洞洞的。

  崔桃又以此為中心,讓衙役們在四周八個方向隨便隔一段距離去挖掘,看看鐵杵是否也同樣在差不多的深度,能夠遇到中空,盡量遍及整個杏花巷。最後大家在杏花巷前前後後挖了不下五十處地方,能打通的地方居然有二十九處。其中有十三四處地方在鐵杵打入的過程中,聽夠聽到地下傳來悶悶的響聲,因為隔了一層地面,實在分辨不清楚具體是什麼類型的響聲。

  「這杏花巷地下是蜂窩不成,不過是埋一個四尺長的小人兒,怎麼這麼多地方都是空的?」李遠震驚不已。

  王釗撇嘴,「昨兒咱們搜陶高的宅子不是長過見識了?早料到這地下情況復雜,暗器也不在少數了,聽聽那些響聲,一個鐵杵下去居然就能觸發這麼多機關。杏花巷這地下是不是蜂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人要是真進去了,一定會扎成蜂窩。」

  「一個鎖匠,一個木匠,湊一塊竟能這麼厲害?」李遠感慨,「這倆人若把事兒用在正經地方,指不定能頂上千軍萬馬了。」

  「誰說不是呢。」王釗應承,接下來去問崔桃下一步該怎麼辦。

  今天韓琦有別的公務,人還沒趕過來,但一早就交代王釗,一切都要聽崔桃的吩咐。

  王釗作為開封府的軍巡使,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了,換作往常若是得了這樣的吩咐,要他去聽一個女囚的話,王釗肯定會拔刀拒絕,寧死不干。但到崔桃這卻不一樣了,崔桃救過他的命,其身上的能耐他也是一樣樣親眼見識過了,敬嘆佩服極了。他早就不把崔桃當女囚看了,只當她是高人。愚人就得多聽聽高人的意見,才能繼續保命,繼續苟且活得好。

  「我讓你們鏟一個小洞出來,可都完成了沒有?」崔桃問。

  王釗忙點頭表示全都完成了。

  崔桃讓衙役均勻分了王四娘剛剛趕工特制的『武器』。這武器就是用濕篙子編成球狀的籠,裡面包裹著一個牛屎菇。鑼聲一響,便將這濕篙球兒沾上燈油點燃,從洞口扔下去下,從東面的第一個洞口往下投擲,依次向西排序,隔一會兒再輪到下一個洞口投擲,目的就是為了給地下的陶高留有往西逃跑的時間。

  燃燒的濕篙球兒被丟下去,隨即就有滾滾濃煙往外冒,大家趕緊拿著稻草等物封住洞口,沒多久,就聽裡面有『嗙』的炸聲,隱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難聞氣味兒飄出來,真真比牛屎還難聞,還有點辣眼睛。

  這還是用稻草堵著,只是有少許煙冒出來而已,難以想像墓下滿滿地全部充斥這種煙霧的情形,牛屎菇那味道真真太酸爽了……

  一炷香後,便聽巷尾的衙役大喊:「人出來了!」

  守在井口的衙役早准備好了繩套,一見陶高冒出頭來咳嗽,他們立刻悄然地拉起繩子,收緊繩套,如此就精准地套住了陶高,隨後再將人擒上來便很容易了。

  大家前前後後忙活了兩天,如今終於擒拿住了凶手,都跟打了勝仗一般,高興不已,有的甚至蹦幾個高兒表示慶祝。

  王釗和李遠見到被押住的陶高,也都松了口氣。順便打量兩眼這陶高,果然如他們之前聽說的那般,是一名侏儒,身高不足四尺,長著一張白白嫩嫩的娃娃臉,瞧著像只有七八歲,真真一點都瞧不出他已經是將近三十歲的人。而且他還長了一副乖孩子的模樣,這會兒低眼眸一直咳嗽著,偏偏給人一種乖巧柔弱的感覺。

  崔桃、王四娘、萍兒這時都趕了過來。

  王四娘一見陶高,就忍不住嘆:「我的娘誒,這、這不就是個孩子麼?長得還怪俊的。」

  「別忘了他殺人的手段。」王釗厲聲提醒道,隨即吩咐屬下把人搜干淨了,綁緊了,絕不能叫這個危險人物再使什麼手段害人。

  陶高終於氣息緩勻了,他忽然就抬頭,憤怒地看向王釗和王四娘等人,乍然尖叫起來,好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官府給抓了。

  「是誰?到底是誰壞了我的事!你們為什麼要抓我!為什麼……」

  衙役從陶高的脖子上搜到了一把鑰匙,呈給王釗。

  王釗看了一眼後,便請問崔桃,「這會不會就是開那匣子的鑰匙?」

  「像,回去我試試。」崔桃接了過來。

  正發瘋的陶高聽了這話之後,猛地瞪向崔桃,眼珠兒似乎要瞪出來,化成利器穿透崔桃的眉心,「是你對不對?是你壞了我的好事!馬上,我們陶家的詛咒就要破了!都是你,都怪你——」

  尖叫聲再起,幾乎震穿周圍人的耳膜。

  王釗立刻命人拿了破布堵住陶高的嘴,將其即刻押入開封府大牢候審。

  王四娘樂了,「這種狗畜生就該跟汪大發同牢!」

  「你人都出來了,還記恨人家?」

  「恨不得把他的鳥兒剁了喂狗去,背叛我的下場就該如此!」王四娘說罷便啐了一口,臉上帶著恨意和嫌棄。

  萍兒從沒見過侏儒,驚訝地望著王釗等人把陶高押走之後,才回過神兒來,皺眉感慨王四娘說話太粗俗。

  「喲,你破瓜了?」王四娘問。

  萍兒頓時臊紅了臉,跳腳罵王四娘胡說什麼話。

  「既然沒有,你怎麼這麼懂,竟知道我說的鳥兒是啥?可見,你也沒多麼單純。懂就懂了唄,沒什麼丟人的,你這性兒什麼時候能不裝?」王四娘又跟萍兒鬥嘴了。

  萍兒自是不服,欲糾正王四娘的說法。兩廂你一言我一句,又開始鬥個沒完。

  崔桃干脆不理這倆人,拿著手中的鑰匙先走。

  崔桃要走出杏花巷的時候,發現巷子裡有很多住戶都出來了,看見她就笑。她正不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就見一婦人上前作揖,感謝崔桃查清了杏花巷發生的詭案,讓大家終於弄清楚一切,心裡得了安生了。

  這段日子,巷子裡連續有兩對夫妻『自盡』,加之官府的人頻繁來往此處,真真叫他們提醒吊膽怕極了,晚上甚至都不敢睡覺,生怕眼睛一閉自己也成了吊死鬼了。

  「我們剛剛聽官人們說了,這都小娘子您的功勞,我們可真真要好好謝謝小娘子才行。」有人起頭了,住戶們紛紛都張口說起來。還提到崔桃好心地給每一家掛符咒,用桃木等物驅邪,幾乎把崔桃誇成了是他們的再生父母。

  「我們崔娘子就是這般厲害的高人,大家真得好好謝謝她!」王四娘見狀,掐著腰朗聲跟眾人喊道。

  住戶們一聽這話,紛紛要拿東西表示,管它是雞鴨鵝還是什麼別的東西,總之他們覺得好的都搬了出來要贈給崔桃。

  崔桃瞪一眼王四娘,罵她添亂,

  「諸位不必如此,官府辦案,職責所在,我們不拿百姓一針一線!」崔桃忙笑著拒絕大家道。

  「好一個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一記清朗的男聲從人群後傳出。

  百姓們回頭張望,見有韓推官在,忙讓出一條路。

  趙禎負手走到崔桃面前,稱贊她破案有功。

  崔桃差點就給趙禎行禮了,隨即想起來他在她面前還在偽裝身份來著。

  「黃六郎怎麼來了?」崔桃故作驚訝問。

  「剛才在巷口偶遇稚圭兄,聽說著杏花巷出了一樁大案,便好奇也跟來看看。」

  趙禎還是堅持著他漏洞百出的黃六郎人設。那能怎麼辦,人家是皇帝,該配合他演的戲還是要配合。

  「那可真是巧了。」崔桃嘿嘿一笑,給趙禎介紹了王四娘和萍兒。

  趙禎聽隨便打量二人一眼,就開啟了他大領導視察模式,先去看了這杏花巷的凶相宅,聽崔桃講了每一個宅形裡的門道,又去瞧了四處挖出的小洞,算識了一下這地下墓的情況復雜,還看了看崔桃制造的濕蒿球兒,聽她講了牛屎菇的厲害。

  趙禎問崔桃:「你因何懂這麼多?」

  「不知,但肯定跟我聰明過頭了有關。」崔桃不自謙地感慨道,有半開玩笑的成份。

  趙禎不禁跟著笑起來,「不管過去如何,你如今能為朝廷效力,是你之幸,也是朝廷之幸。」

  崔桃連連應和,心裡卻吐槽趙禎這副領導式發言,真的很暴露他的身份,他到底知不知道?

  崔桃隨即看向韓琦,卻見韓琦別有意味地凝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暗示她忍一忍就過去了。

  大領導終於視察完畢,一行人走回杏花巷口。

  韓琦看了眼那座還擺在巷口的金佛,淡聲對崔桃道:「送回去。」

  崔桃愣了愣,隨即就見韓琦同趙禎一同乘車走了。

  張昌卻留了下來,負責協助崔桃去退金佛。

  「崔娘子,這開封府的錢卻也不能亂花,這一尊金佛直接能吃了開封府半年的花費,您可是真敢吶。」張昌嘆道。

  「我以為報公賬隨便呢,韓推官那麼說的。」崔桃推卸責任道。

  張昌看一眼崔桃,果然不再說話了。好在寺裡的人都好說話,二人將金佛歸還,只捐了些錢道謝,事兒也能混過去。

  「你還說我,我還要問你呢,昨晚上怎麼回事,你故意打發我給韓推官送飯吧?」崔桃質問張昌。

  張昌忙搖頭,「我可沒有打發崔娘子,我只是問崔娘子有沒有,說了韓推官沒吃飯的情況,是崔娘子主動要做,還去送的。再說我也道過謝了,崔娘子若再怪我,可有點不講道理。」

  「姓張的,你倒真有幾分你家主人的模樣,猴精兒!」崔桃瞪他一眼。

  張昌賠笑:「這於崔娘子也算是好事對不對?六郎可不是誰給的飯都吃,他肯給面子,崔娘子以後免罪的事兒不就更容易了?」

  崔桃回頭看一眼跟在她後頭還在彼此小聲鬥嘴的王四娘和萍兒,不禁仰頭看天,嘆了口氣。看看人家的跟班,多聰明,再看看她身邊的,多丟人。

  人比人,氣死人!

  只能化悲憤為食欲了。

  回去的時候,崔桃令王四娘去買菜,今兒她要三吃鵝,炙烤鵝、酥炸鵝和燉大鵝。

  王四娘一聽這吩咐滿臉興奮,高高興興地應承,就帶著萍兒去買了六只大肥鵝的回來,不等崔桃吩咐,她就將鵝收拾好了。拔下的鵝毛萍兒都給搜集起來了,說能做鵝毛褥子,等冬天的時候睡起來特暖和。

  「那我們回頭爭取多吃幾只,湊它三個褥子,我們一人一條!」王四娘開心應承道。

  崔桃這時候則在屋子裡研究機關匣子。

  李才剛剛來傳話說,陶高情緒激動,基本上一直處在癲狂狀態,正常跟他說話都不得回應,更不要說審了,所以韓琦那邊還沒有開堂審他。怕就怕這陶高一直這樣癲狂,那就要靠證據來確定他的作案動機。所以這匣子裡的東西,尤為重要。

  半個時辰後,崔桃聽外面的王四娘喊著鵝都收拾干淨了,也都按照她的要求腌好了,崔桃也琢磨得差不多了,便迅速下手,開了匣子的四開鎖,將裡面的一本書冊和一張圖紙取了出來。

  崔桃隨即跑去廚房,將木炭移到她之前自己砌好的黃泥爐子中,將三只鵝掛了進去,封好爐子,吩咐王四娘每兩柱香往爐子裡加六塊碳。

  「六塊是不是太少了?」王四娘問。

  「要的就是溫火慢烤。」崔桃匆匆撂下這句話,便帶著盒子裡的東西去見韓琦。

  崔桃進屋的時候,沒想到趙禎還在,不禁琢磨著他這個皇帝當的是不是太閑了?莫非又跟劉太後鬧別扭了,所以躲在這裡享清閑?

  趙禎見崔桃盯著自己看,猜她奇怪自己在這,忙咳嗽一聲,解釋道:「母親看我太緊,今兒難得得空,我便想多跟稚圭呆一會兒。」

  崔桃恍然點了點頭,果然跟太後吵架了,被她給猜對了。

  「這是什麼?」趙禎拿起崔桃放在桌上的地圖,打開來瞧,卻被地圖上所繪七拐八彎的通道弄得差點頭暈,「這是杏花巷的墓圖?」

  崔桃點頭。

  「居然有這麼多處機關,墓道也頗多,很容易讓人迷路,若沒有這張圖,便是大羅神仙進去只怕都走不出來。幸虧有你提醒,他們沒有擅自下去。」趙禎沉吟了片刻後,看向那邊的韓琦,「想不到這陶高竟是個建墓的能人。」

  崔桃一聽趙禎這評價,心裡咯噔一下,莫不是趙禎看中了陶酒章的墓設計得夠好,想把陶高留下來給他建墓?這可是殺了足足十二條人命的極度凶殘且冷血無情的連環殺人犯。

  韓琦正翻閱那本被放在機關匣子裡的《逆命經》,聽到趙禎的感慨之後,淡淡說道:「非真懂風水,不過是按照這本邪書上的亂言去胡為罷了。其是否身負詛咒倒未可知,但確系為一個不祥之人。」

  到處給人帶來的死亡的凶徒,何止是『不祥』?但韓琦之所以強調這點,無非是為了讓趙禎打消不該有的念頭。且不說陶高根本就不懂風水,即便懂,留這種『不祥之人』去修墓,修得再好也會破壞皇家風水,給皇族帶來厄運。

  趙禎也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細想來確實如此,便囑咐韓琦定要好生審理這樁案子,盡快審理完畢將凶手繩之以法,給冤死的亡靈和杏花巷的百姓們一個交代。

  崔桃見沒事了,立刻跟韓琦告辭。

  韓琦:「這麼急,又在做飯?」

  崔桃點頭,告訴韓琦她今天的主菜是吃鵝,「韓推官今晚要留開封府麼?」

  「留。」

  「那我一會兒做好了,給韓推官送一份來。」崔桃歡快地說完,見韓琦沒有拒絕,便當他答應了,匆匆去了。

  崔桃回去就開始准備燉大鵝。

  這燉大鵝的關鍵就在於一定要用大鐵鍋,硬柴旺火起燒。

  涼油下鍋蔥姜蒜花椒等佐料爆炒,再放腌漬去腥的鵝肉翻炒,撒上一勺醬油,鵝肉塊便立刻變色為誘人的棕紅色,再加黃酒去腥,後加水,大量的水,卻不怕水多。鵝肉最耐燉不過,旺火不僅燉熟了鵝肉,沸騰翻滾的大水花兒也會將鵝肉內所有的醇香逼仄出來,到最後燉好起鍋的時候,鍋內留下的湯汁那都是濃縮成了最香最濃郁的程度。

  鵝肉快燉好時,在鍋邊貼了一圈餅子,稍微燜一會兒,餅子也就好了。便用這餅子粘著湯汁吃,最香不過。

  另有一鍋燒好的油,將用陳皮等各種佐料腌好鵝肉塊,隨後將鵝肉塊裹上一層面粉,再撒鹽和胡椒粉,沾雞蛋液,再滾一層饅頭渣,炸至顏色金黃,鵝肉徹底熟透的時候,撈出盛放在盤中,再以用酸梨汁和醬油調味的蘸料放在旁邊,如此一盤陳皮炸鵝就做好了。

  鵝肉脆香郁濃,細品肉香中還有著淡淡的陳皮香味兒,尤為促進食欲。

  做好這兩道菜後,爐子裡的烤鵝也差不多可以取出來了。崔桃之所以用溫火慢烤,目的就是為了把鵝皮下的油脂全都逼出來,將鵝烤得外皮焦香脆口,內裡卻嫩香得可掐出水了來。

  崔桃將烤好的一只鵝給了李才李遠兄弟,第二個半只給了王釗。余下的半只用刀片好放在盤中,並著一碗噸鵝肉和一盤炸鵝肉,以及麻油拌紫蘇和甜酸菜各一小蝶,配著燒餅和稀粟米粥一起,讓張昌端給韓琦。

  張昌本想讓崔桃親自送,可轉念想也不能總是如此刻意,便自己來了。

  該分的菜都分出去了,剩下的就隨便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三人大快朵頤了。

  菜在桌上擺好的時候,大家都被肉香味兒勾得滿臉掛笑,特別愉悅。

  王四娘故作神秘得看一眼崔桃,說她還買了好東西。

  崔桃便問王四娘是什麼。

  王四娘趕緊轉身溜回自己的屋子裡,捧了一壇酒出來。

  「八仙樓的青梅酒,你們喝不喝?」

  崔桃毫不猶豫道:「滿上!人生最快意之事,不就是喝酒吃肉麼!」

  「對對對,正是如此。」王四娘高興找到酒友了,拿來一個碗,便給崔桃倒上,又看向萍兒。

  萍兒問有沒有小點的酒盅,王四娘不理她,干脆給她倒了一碗,隨她喝不喝,然後也給自己倒了一碗。

  三人隨即舉碗,互相敬著。

  王四娘豪爽道:「今兒我們三姊妹在此也算是結緣不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也不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崔桃接話道,然後訓王四娘,「好好兒吃飯,別瞎扯。」

  「是是是,吃飯!」

  一口酒一口肉,好不快哉。

  張昌來送碗筷的時候,發現院內只有萍兒一人在收拾東西,不見崔桃和王四娘的蹤影,二人的屋子也是黑的。

  「人呢?」

  「今兒太累,她們吃完飯後就去睡了。」萍兒一邊用抹布擦桌上的骨頭一邊說道。

  張昌沒多言,將已經洗好的碗筷放在廚房,隨即就去給韓琦復命,告訴他崔桃已經睡了。

  「睡了?」韓琦正負手立在窗前,似乎已經站了很久。

  他忽聽張昌這話,微微勾起嘴角,便大邁步出門,張昌立刻跟上。

  ……

  瓦舍。

  崔桃和王四娘正紅著面頰,高興地在瓦子熱鬧的街市上閑逛,忽見那邊有耍戲法的正在噴火,倆人趕緊擠到人群最前頭去,一邊吃著藥木瓜,一邊跟著眾人起哄喊好。

  忽然,火衝她們噴來,倆人趕緊偏過頭去躲閃,其實玩雜耍的人很有分寸,火根本就沒觸及到崔桃和王四娘跟前。不過倆人閃躲的樣子,倒是逗笑了周圍許多人。

  崔桃和王四娘也笑,給了雜耍賞錢之後,倆人就從人群中退出來,互相依偎著打算回開封府。

  「你是不是喝多了,身子總打晃,往我身上撞。」崔桃推一把王四娘。

  王四娘踉蹌了下,直搖頭,「我才沒喝多,倒是崔娘子才是喝多了,酒量不行,兩碗就犯迷糊了。」

  「我可沒迷糊,我看得清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嗯——」崔桃對著王四娘的臉正說著的時候,忽見王四娘身後不遠處,有個戴著黑紗草帽男子正踱步走過來。

  大晚上的,本來天就黑,這人還捂成這副樣子,肯定有問題。

  崔桃隨即想到了地臧閣的殺手,便把袖中的銀針備好,凝眸盯著朝她走過來的人。

  再走近些的時候,雖然隔著黑紗,但崔桃能感覺到那男子在盯著自己看。

  男子還在繼續往前走,靠得很近了!

  崔桃一把扯著王四娘到自己身後,疾言厲色道:「你想做甚?」

  「桃子?真的是你?」

  好聽的男聲帶著很濃的驚訝語調,隨即他便摘下了黑紗草帽。

  因為離得近了些,崔桃的手裡還挑著燈籠,她看見了這男子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顆黑痣。


第37章

  夜風輕拂, 黑紗隨帽而落, 這男子露出一雙桃花眼,長眉若柳,注視她時眸中帶著激動的笑意,有幾分灼人,似很情深。莫名地, 崔桃的心突然抽搐一下, 有一絲什麼情緒好像要迸發, 卻不得其路。

  「崔娘子!」身後突然傳來張昌響亮的喊聲, 隨即又聽他再喊,「六郎, 崔娘子果然在這。」

  六郎?韓琦來了?

  崔桃和王四娘聞聲都回頭瞧去, 便見身著一襲紅錦官袍的韓琦正挑著燈籠,從遠處的街口緩步走來。

  崔桃沒想到會在這遇到韓琦,不過正巧了, 可以讓韓琦一起幫她看看剛才遇到的那個男人。崔桃轉頭欲再去看向剛才那名男子,卻發現人不見了。

  她匆匆往前跑了幾步, 發現路的左右兩邊都有岔路, 卻不知這人走了哪一條。

  崔桃問王四娘和張昌, 可看見剛才的那人走哪條路沒有。

  「什麼人?」張昌不解地問。

  王四娘四處瞅瞅,不見人後就撓了撓頭,驚訝嘆道:「對啊,人怎麼沒了?剛剛還在這。」

  「何人?」韓琦走近了,問道。

  「剛才遇到一位長得挺好的小郎君——」

  崔桃立刻用手捅了下王四娘的後腰, 王四娘當即閉嘴,乖乖不多說了。

  韓琦的目光便從王四娘身上,轉移到崔桃那裡。

  崔桃:「好像是問路的,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你們來了,他就被嚇走了。」

  張昌忍不住笑,「既然是問路,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怎麼一見我們來就嚇跑了?」

  「該是見到韓推官這一身官服,才覺得害怕了吧。」崔桃揣測道。

  平常百姓見到當官的,都會謙卑避讓。如今那人正要跟崔娘子搭話,忽見有當官的來找她,害怕逃走也實屬正常。

  張昌覺得合情合理,不再說什麼,只對崔桃和王四娘道:「你二人偷偷出來,卻叫人擔心。」

  「就是出來看看熱鬧,街上那麼多女子都出門逛呢,我們怎麼不行?」王四娘不解道。

  「正經出來行,可偷偷摸摸出來卻不行。崔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次刺客的事?」

  張昌如今說的這些話,其實都是在替自家主人說。如果正常出來的話,開封府那便自然有人暗中跟著,保護崔桃的安全。可偷偷出來,便沒人護著她們了。

  「是我們思慮不周。」崔桃乖乖認錯。畢竟人家是出於關心,不過僅因為她偷跑出來,韓琦就親自來找她,倒挺讓人挺意外的。

  「韓推官是特意來找我的麼?」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韓琦。

  「六郎去廣賢樓會友。」張昌解釋道。

  「噢,原來是順路啊,那我們就先回去了。韓推官請放心,我們會注意安全。」崔桃跟韓琦行禮道了別,就拉著王四娘飛快地離開。

  王四娘不解問崔桃,「剛才的事為何要瞞著韓推官?那郎君一瞧就是認識崔娘子,喊崔娘子桃子呢。說不定她知道崔娘子的過去,那以前不記得的事都能弄清楚了。」

  「沒看韓推官一出現他就跑了麼?既然他躲著韓推官,若想指望他下次還能出現,便暫時不讓韓推官知道吧。」崔桃讓王四娘管好嘴巴,倘若這事她敢透露出去,以後絕無任何情義可言。

  王四娘激動問:「那我們現在有情義了?」鑒於之前喝酒的時候,崔桃還拒絕了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狀況。

  「也沒有,但目前你還是可以吃我做的飯的關系。」崔桃道。

  王四娘明白了,要是她嘴欠亂說,那就是連吃飯這點關系都沒有了,確實好可怕。王四娘當即捏住自己的嘴,向崔桃保證她絕對不會亂吐出一個字。

  張昌隨著韓琦來到廣賢樓前,本停下腳,想伺候自家主人入內,卻見韓琦徐徐邁步從廣賢樓前走過了。

  張昌愣了下,忙湊上前問:「六郎不去了?」

  腳步未停,顯然給了張昌答案了。

  ……

  兩日後,開封府開堂公審陶高,這一日來了不少杏花巷的百姓圍觀,一見他被押上來,百姓們紛紛謾罵起陶高,少不得有人說他『人長得小卻心思歹毒』。

  陶高原本蔫蔫地低著頭,跪在公堂中央,忽聽這話猛地回首,便是發髻凌亂,遮蓋住了他大半張臉,那一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卻仿佛餓狼一般,似乎要把所有人都吞入腹中,倒把堂外看熱鬧的眾百姓嚇了一跳。

  「長得小如何了,長得小就不能心思歹毒,就不能殺不了人了嗎?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只准你們長得大的人干不成?一幫蠢貨,瞧我長的小便看不起我,可最後呢,卻都死在我手裡了。蠢得只知道哭,無力掙扎哈哈!」陶高說著哼笑兩聲。

  百姓們聽這話,氣得更要去罵陶高,隨即一聲驚堂木乍然響起,大家這才都安靜下來。一定要圍觀,等著這畜生在狗頭鍘下屍首分離,才算解氣。

  文書先將陶高所犯下的罪行誦讀一遍,篇幅之長,花費了近一炷香的時間。

  韓琦隨即才淡聲開口,問陶高可認這些罪行。

  陶高低垂著頭,手緊緊抓著衣襟,未吭聲。

  李遠見狀,便呵斥他:「韓推官問你話呢,你是否認罪?」

  陶高還是不言語。

  李遠舉起木杖便朝陶高身上捅去,倒要看看他是否清醒著。

  「啊哈哈哈——」

  陶高身子被戳得歪倒在一邊,忽然大笑起來。

  在場的人無一不覺得他瘋魔了。圍觀的百姓們悄聲嘀咕,對陶高指指點點,多數人都被陶高這樣子給嚇著了,嘆他是被妖魔附身了。若不然這麼小小的人兒,瞧著挺乖巧的樣子,怎就殺人不眨眼了?再說正常的殺人犯上了這公堂,哪有不怕的,不都是戰戰兢兢地應對,老老實實地回答官員們的問話麼,哪有像他這樣猖狂的。

  有幾個百姓膽小,甚至還後退了幾步,告訴大家離遠點,省得被那妖魔從陶高身上鑽出來,附了他們的身。

  「若無話可說,也可不說。若不認罪,也可不認。然罪名非你不認而不在,今日審定結果,必為斬立決。」韓琦欲擲簽之時,堂下的陶高突然發話了。

  「這罪我不認!」

  陶高喊聲響亮,底氣十足,倒叫在場的眾人有一瞬間竟以為陶高真可能被冤枉了。可轉念想,其所為的樁樁件件,衙門都有切實的證據,又是在杏花巷地下的墓裡現場將人擒獲,無論如何其身上都不可能有冤情。

  這可真真是,連殺人惡魔竟也有臉喊冤了,太不要臉!

  「你有何冤情?」韓琦倒是耐心,聞得陶高之言,便順勢問他。

  這會兒崔桃站在百姓後面,也跟著湊熱鬧圍觀。聽韓琦這話,讓她恍然想起當初她剛穿回來受審的那一刻,韓琦也問她有何冤情。嘴上是這樣問的,可當時他可是很無情,差點直接砍了她。

  崔桃隨即望向坐在公堂上首之位的韓琦,朱色官袍盡顯好氣色,穿在他身上更是面如冠玉,驚才風逸,身後的巨幅青天紅日圖把人襯托得仿佛如神祗一般。

  「嗷嗷嗷——」

  身側傳來很小的聲音,因為激動不得不捂住嘴控制自己的音量。

  崔桃扭頭見有三名女子湊在一起,都捂著嘴往公堂的方向張望。瞧得自然不是受審的犯人陶高,而是一直看著上首位的韓琦。

  三人發現崔桃在瞧她們,倒也自來熟,湊過來試探著問崔桃是不是也來看韓推官。

  「來瞧審案的。」崔桃道。

  「小娘子不用跟我們客氣,剛剛我都瞧見了,你一直盯著韓推官的臉看呢。其實我們也是來看的,大家一起呀!」三人中有一位個頭高挑的年輕女子爽快地對崔桃道。

  崔桃也不願跟她們多聊分散注意力,隨便點點頭附和,「那別說話,咱們趕緊看!」

  「對對對,趕緊看,這樣公審的機會可不多。」三人又激動起來,繼續往裡瞧。

  此時陶高已經開口解釋他不認罪的原因。

  「老天爺不公平,憑什麼我們要長成這副樣兒,你們卻高高大大的。一樣是人,我們卻因為長得像孩子,要被你們肆意嘲笑。

  不認命有錯麼?我把老天爺欠我們陶家的東西討回來有錯麼?我爹爹為此不惜舍了他的性命,我不能辜負他,絕不能辜負他!差一步,就差一步!再等一個三年,我們陶家人身上的詛咒就可以破了。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這些已經擁有一切的人,還要阻撓我!」

  陶高恨極了,雙手握拳,頻頻砸著地面發泄自己的情緒。但他發瘋的樣子,看起來還是很像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鬧脾氣。

  或許正是因為他這副樣子,讓在場圍觀的百姓多少有點懂了陶高對於自己『長不大』的那種怨念有多痛苦。當然,這並不能說以此作為他殺人的理由,大家就會理解原諒他。只是大家多少明白了,原來他並不是被什麼妖魔附身了,他殺人是因為他不甘心永遠做長不大被人嘲笑的小孩。

  「陶酒章系自盡而亡?」

  韓琦之前就多少懷疑過陶酒章的死,時間上未免太巧合了,剛好在改建杏花巷之後,安排好一切之時,人便死了。

  「《逆命經》上說,要以夫妻祭祀至親,十二年為一個輪回,才可逆命令後代破除詛咒,子孫綿延,福澤深遠。我爹爹怕等他老死的時候,我已經年歲大了,難有子嗣,便擅自做主,那天趁我外出的時候,留信一封,他就——」

  陶高說到這裡,紅了眼睛,淚水一顆接著一顆地往下滾落。

  「我怎麼能辜負他,豈能辜負他……」

  陶高不停地重叨這句話,仿佛魔怔了一樣。他低著頭,小小的身體緊縮在一起,瑟瑟發抖著。

  在場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安靜地看著陶高。大概都被陶高父親陶酒章為破除詛咒自盡一事,給驚到了。為破除詛咒殺人不對,可父親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再背負這些而做出的犧牲,倒也不禁令人惋惜難受。

  「故而為了破除詛咒,為了不辜負你父親,你便打算在十二年內,奪走八對無辜夫妻性命,用以無謂的祭祀?」韓琦質問道。

  「無謂的祭祀?」陶高猛地抬頭,當然是完全不認同韓琦的說法,他覺得自己的做的事情再有意義不過。

  「此書為先朝一個叫黎細的人所作,他自稱是李淳風後人的徒弟,招搖撞騙多年,後被宛丘縣府衙緝拿後處以極刑。如今在陳州宛丘縣的縣志上,仍然還可以找到相關記載。」韓琦說罷,便將桌上的縣志丟在了地上。

  「不……不……我不信!這書是高人所著,我爹特意從一個叫明德的道長手裡花大價錢買的!」

  陶高忙跪爬過去,抖著手去翻縣志,果然裡面折頁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叫黎細的人。陶高仔仔細細看了上面的敘述,不停地搖頭想要否認,可是他的眼神已經透露出了他的選擇相信縣志內容的事實。

  陶高和陶酒章一直當寶貝一般信奉的《逆命經》,正是一個叫黎細的人所著。當時有一位明德道長告訴他們說,這本秘書是得了李淳風真傳的徒弟黎細所著。他爹爹還細查過此書的用紙,確系出自唐代,故而才信了。卻沒想到這黎細根本就不是什麼李淳風的徒弟,只是一個招搖撞騙的騙子!

  那他爹的死,那他殺過的那些人……豈不都是白費了!

  陶高像被吸走活氣兒的死人,癱趴在地上,呆滯地望著前方,目無焦距,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裡不停地念著無數遍不可能。

  圍觀的眾百姓都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反轉,不禁唏噓此事太過諷刺。像是鬧了一個大笑話,但卻沒有哪個笑話是以犧牲父命以及六對夫妻的性命為代價的。

  「白死了,爹爹他竟白死了!」陶高這才緩過神來,伏地嚎啕大哭,「若沒那本書,我們父子到現在還會好好的!明德道長……我下了地獄做鬼也要弄死你!」

  「太可憐了,若不是被騙也不會……」圍觀的百姓中,確有個別人覺得陶高父子可憐,若非當初不被那麼什麼明德道長欺騙,也不會有今天。

  「若非本心險惡,豈會給一個理由,便大開殺戒?如此作惡,實難饒恕!」

  韓琦擲下令簽,便下令斬立決。

  百姓們都拍手叫好。

  崔桃這時從人群中退出來,她須得繞到開封府後門才能回去。走了沒多遠後,崔桃感覺身後好像有人跟蹤她,回頭看的時候,卻只見街上正常車馬往來,沒什麼異常。

  崔桃折返回她所住的荒院時,竟見張昌正拎著一個布包站在院門口。

  「來找我?怎麼不進去等?」崔桃問的時候,院子裡正傳來王四娘和萍兒鬥嘴的聲音。

  「在這比較好。」張昌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崔桃,「衣裳。」

  崔桃不解地接過來,「好好的為何突然給我衣裳?」

  「六郎說崔娘子在辦案時穿這些方便。」

  崔桃應承,讓張昌代她跟韓琦道謝。

  「自己道謝才有誠心。」張昌直接拒絕了崔桃。

  崔桃抱著布包在懷裡,納悶地睜大眼去打量張昌,問他:「我最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得罪你了?我怎麼總覺得你跟我不對付?」

  張昌瞬間臉色尷尬,回看了一眼崔桃,說她多想了。

  「你到底去不去,去我就在這等你。」張昌催促道。

  崔桃愣了下,沒想到張昌所說的道謝就是現在。

  「行吧,等我把東西送回去。」

  崔桃再出來的時候,端了一盤棗箍荷葉餅出來,盤子上鋪著一塊鮮綠的荷葉,荷葉上擺著六塊精致的點心,組合在一起擺放,剛好是一個花朵的形狀,點心中心為瑩綠色,再往外為黃白色,最外邊緣則嵌著一圈蜜棗。

  「你這點心倒做得精致好看,比起宮裡的也不差了。」張昌不禁稱贊道。

  崔桃特意訝異地挑眉,誇張地看張昌一眼,「難得你還有說話好聽的時候。」

  「我說話怎麼不好聽了,我那是——」張昌差點失口,閉嘴不吭聲了,只在前帶路。

  至門前的時候,崔桃聽到屋裡有說話聲,曉得韓琦正見什麼人,便跟張昌打眼色,「要不我過會兒再來?」

  「不必,直接跟我進去,等他們聊完便是。」張昌隨即悄聲推開門,聲音自東側間傳來,倆人便輕步入內。崔桃把點心放在了韓琦日常辦公的桌案上,然後踱步到比較角落的北窗邊等候。

  不一會兒,就那位客人起身跟韓琦道別,笑容滿面,看起來跟韓琦聊得很開心,走的時候還用手拍了一下韓琦的肩膀。韓琦也跟著笑了。

  崔桃隱約覺得這男聲有些熟悉,她好像在哪兒聽過,越琢磨越像昨晚在瓦舍遇見的那個手指有黑痣的男子……

  崔桃往前走了幾步,去看清從東側間出來的男子。年近弱冠,長眉若柳,臉龐光潔,特別是那雙眼,笑起來若桃花灼灼,艷色逼人,與昨晚她遇見那個男子如出一轍。

  她本以為那男子是懼於見到韓琦,怕他官員的身份。可如今卻沒想到,他居然認識韓琦,還找上門來了。

  韓琦隨韓綜出來的時候,就見崔桃站在屋中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韓綜。

  韓綜在發現崔桃盯著自己的時候,愣了下,隨即笑著扭頭問韓琦。

  「這位是?」

  「府中的大夫。」韓琦道。

  「想不到小娘子年紀輕輕,如此有為,失敬。」韓綜拱手,對崔桃禮貌地點了頭。

  崔桃的目光順勢落在了他右手食指上,卻見他食指上包著紗布。

  韓綜見崔桃一直盯著自己看,略尷尬地笑了下,再次扭頭疑惑地看向韓琦。

  「還不過來見禮。」韓琦溫聲道。

  崔桃回神兒後,立刻爽快地走過來見禮。聽聞此人也姓韓,崔桃便猜測他可能是韓琦的兄弟,若不是親兄弟,大概也可能是堂兄弟之類的,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不然彼此之間不會那麼熱絡熟稔。

  崔桃腦子裡思緒萬千,但面上卻不表,只是笑問韓綜:「韓郎君的手怎麼了?」

  韓綜愣了下,嘆道:「是我拙笨,昨日煮茗時燙著了。」

  「我那有極好的燙傷膏,韓郎君若不介意,倒是可以塗一下?保證塗完第二日就好。」崔桃根本沒有這麼神奇的燙傷膏,她只想驗證一下韓綜的手指是否有黑痣。

  韓綜愣了下,尷尬地笑一聲,道謝表示不用。

  「小傷罷了,倒不值當那般好的藥,它當被用在更緊要的時候。」

  「韓郎君太客氣了,你既是韓推官的客人,自然就是緊要之人,緊要之人的傷,那自然也是緊要的。」崔桃還不肯放過。

  「這——」韓綜無奈地笑看韓琦。

  韓琦在旁低喊了一聲崔桃,令她去東側房收拾茶盞。

  崔桃也知道自己說話略有冒犯,無奈之下只得去了。

  等崔桃把桌上的空茶碗都收到托盤裡的時候,韓琦回來了。

  「韓推官。」

  崔桃垂下眼眸,禮貌叫一聲,便端著托盤打算走。

  「在鬧什麼?」韓琦問。

  崔桃沒吭聲,不是她不想說,是她擔心這人跟韓琦關系親厚,還是該避嫌一下,回頭從側面探查比較合適。

  「你認識韓綜,韓仲文?」韓琦故意說全了韓綜的名諱和字。

  崔桃愣了下,聽韓琦這般稱呼那人,才反應過來,「你們不是兄弟?」

  「這天下姓韓的多了,都是兄弟?如今開封府大牢內,還有五個姓崔的,你可要認兄認叔?」韓琦反問道。

  崔桃噗嗤一笑,佩服地對韓琦拱手道:「韓推官不愧是韓推官,盡忠職守,兢兢業業,連大牢裡幾個犯人姓崔都知道,這事兒怕是連孫牢頭都未必清楚呢!當真令人佩服!」

  「少說虛話。」韓琦撩起袍子,坐了下來,一臉嚴肅地眸睨向崔桃。

  「那個,」崔桃放下手裡的東西,湊到韓琦跟前,盯著他的右手食指上的那顆黑痣,「韓推官手指上的這顆痣,自小就有麼?」

  「天生如此。」

  韓琦順著崔桃的目光,也看向自己手上的這顆痣。他隨即想起來當初崔桃在獄中時曾跟他說過,凶手是一個右手食指上有黑痣的人,情況剛好跟他相符。那時候他以為崔桃或是出現記憶混亂,看過他手上的痣記錯了;或是在半真半假地耍什麼滑頭。

  後來孟達夫妻的案子證明凶手是仇大娘後,這事兒卻也沒深究,只當原因是前者,崔桃因失憶而導致的記憶混亂。

  如今舊事重提,韓琦方意識到崔桃始終有去介懷這顆痣。

  他不認為是崔桃這麼久以來惦記的東西,會是胡思亂想。聰慧如她,若非是不合理的事情,她早就拋在腦後了,不會保留至今。

  韓琦便問崔桃,有關於這顆痣的記憶到底是怎樣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只有一個模糊的畫面,那人身材就如韓推官這般,胸口有一攤紅色,像是沾著血。在向我伸手的時候,手指上就有跟韓推官一模一樣的痣,他對我說『桃子,等我回來』。」崔桃形容完,便問韓琦那韓綜的食指上有沒有跟韓琦一樣的黑痣。

  「不曾見過。」韓琦立刻否認,便跟崔桃簡單介紹了一下他跟韓綜之間的關系。

  他們雖同姓韓,卻並無親戚關系,韓琦虛長韓綜一歲。韓綜的父親與韓琦的父親曾是故交,少時韓琦住在長兄家讀書之時,多受韓綜父親拂照,與韓綜常有來往,倆人也算自小玩到大。後來韓琦十四歲時,隨二哥回泉州暫住了,便再沒見過韓綜了。今天是二人多年未見後,重聚的第一天。

  崔桃還是低眸看著韓琦手上那顆痣,眼睛都不眨一下。

  「既在你記憶裡,不記得那人的面容了,如何會懷疑上韓綜?」韓琦問問題一向很能抓住要點。

  崔桃當即咳嗽一聲,撓了撓頭,然後笑了一下,讓韓琦等一等。

  韓琦還以為她有什麼緊要證據之類的東西要呈給他看,結果轉頭卻見崔桃笑嘻嘻地端著一盤點心到他面前。

  「感謝韓推官送衣裳給我。」崔桃笑請韓琦嘗一嘗她做得棗箍荷葉糕。

  「你為府衙做事,那衣裳權當是差服了,這倒不用道謝。」韓琦道。

  「我剛剛比量了一下,尺寸正合適呢。」崔桃開心道。

  韓琦輕咳了一聲,隨即拿起一塊點心送進口中,有荷葉清香,口感綿密。點心有兩色,綠色的部分有綠豆香,口感清甜;白色的部分吃起來則有酸梨的味道;品到最邊緣的時候,自然少不了棗的蜜甜。

  崔桃看著韓琦斯文的吃法,嘆了口氣,「我倒忘了,這點心不大合適韓推官吃。」

  韓琦本想說味道不錯,忽聽崔桃此說法,問她何故。

  「妙就妙在要把一整塊都塞進嘴裡,酸酸甜甜和清香混雜在一起品才完美。」崔桃解釋道,然後挑眉期待地看著韓琦,意在讓他嘗試一下。

  韓琦看一眼崔桃,又拿了一塊,卻還是斯文地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吃。

  「如此便好。」

  「好的吧。」崔桃也不能硬逼著韓琦一定要大口吃點心。

  「回答我之前的問題。」韓琦品完了第二塊點心後,一點都沒忘記之前被崔桃故意轉移話題的部分。

  崔桃:「……」

  崔桃撓了撓頭,又摸了摸鼻子,琢磨著自己如果把昨晚的情況交代了,韓琦肯定會察覺到她在有意騙他。這可不利於維系良好的上下級關系。

  「當你不說,我便不知昨晚那男子有問題?」韓琦見崔桃小動作頗多,就是不回答他的話,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猜測。

  「韓推官英明!」

  崔桃只得把昨晚自己遇到的情況講述給韓琦,並跟韓琦解釋了自己瞞他的緣故。

  「我真沒打算騙韓推官,只是想等他再來找我的時候,搞清楚人是誰了,再告訴韓推官,不然也沒什麼說頭!」

  「說不通,若此人為韓綜,他昨夜有意躲我,今日又為何主動來找我?若真想躲避,他可以不來,手傷的事自然也沒人在意。」

  「對啊。」崔桃勾了勾自己的食指,也鬧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她也滿腦子問號。

  這迷之操作,簡直叫人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韓琦說過,韓綜以前的手指上沒有黑痣。如果那人真的是韓綜,那怎麼會後來又突然長了一顆?而且長得位置偏偏跟韓琦的位置一模一樣,也太詭異了。

  崔桃忽然想到了一個解釋,「他會不會還有一個雙生兄弟?」

  「從未聽過。」韓琦道。

  崔桃又一次傾身湊了過來,盯著韓琦手上的那顆痣,越看越湊近。身後要是有誰稍微推一下崔桃,她大概會一頭扎進韓琦的懷裡。

  韓琦微蹙眉,低眸看著崔桃的發頂,發絲根根分明,光澤自然,透著清爽,她身上還有著一股淡淡的馨香,辨不出到底是什麼味道,似花香又似木香,總之極為好聞。

  「我還是覺得這顆痣長在這個位置,不會那麼巧。」記憶的畫面是模糊的,昨晚的光線又暗,但崔桃總覺得韓琦手上的黑痣跟那名男子手上的有點不大一樣,雖然都是黑痣,都在同一個位置上。

  「你覺得跟我有關?」韓琦問。

  「我若說是,韓推官不會生氣吧?」崔桃側首瞄一眼韓琦,才意識到自己靠太近,忙收回自己的腦袋。

  「不會,」韓琦用拇指擋住了那顆痣,「必與我無關。」

  崔桃嘴一撇,「那可不一定,話不要說太滿喲,誰都不知道以後會有什麼事發生。」

  韓琦輕笑一聲,看向崔桃道:「那便叫我見識見識,你的過去是如何跟我有瓜葛。」

  韓琦非常確定,他在來開封府審崔桃之前,見都不曾見過崔桃。別說她了,便是整個博陵崔家,他都沒有過接觸。

  「叫你桃子,可見很相熟。」韓琦突然又道。

  崔桃愣了下,心裡也明白『桃子』這稱呼意味著什麼,一定是跟她關系十分要好的親近之人。

  韓綜和昨晚的那名男子,眼睛像,身形像,聲音也像,偏偏食指受傷……好像沒這麼巧的事。

  雖然現在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韓綜就是那個人,但崔桃憑感覺加上這一系列的巧合,其實已經認定韓綜就是那個人了。她相信自己的感覺,應該不會錯。

  韓綜與韓琦一樣,同是官宦世家出身的貴族子弟。如果她當初被人劫持出來,跟地臧閣扯了關系,那算是混江湖了。可怎麼又會跟世家子韓綜相識?

  首先私奔這個可能可以否定掉了。當年崔枝和崔桃在去清福寺拜佛的時候,崔桃確實很誠心懇求佛祖保佑她和呂公弼的婚事,還奉上了她攢下的所有首飾和銀錢積蓄。哪有私奔的人,會忍住不帶上自己的錢財的?而且她在崔家是閨中千金,深居簡出,跟韓綜肯定不曾有過往來。倆人既不認識,當時也是不可能搞私奔這種操作的。

  崔桃為何會肯定自己三年前不認識韓綜?因為呂公弼。若她真有苗頭跟什麼人有私奔的可能性,呂公弼定能了解到情況,早就會忍不住說出來,譏諷罵她了。

  「唉,我可真是謎一樣的女子呀。」崔桃手托著下巴嘆口氣,伸手拿了一塊棗箍荷花糕,整個吞進嘴裡,鼓著腮吃著。

  「且行且看吧,他若真是你說的那個人,如今既然敢來開封府找我,日後必有別的動作。」韓琦目光銳利,「韓綜許與地臧閣有關系也未可知。」

  「有道理!」崔桃捂著嘴,吐字不清地應承,贊嘆韓琦這個思路好,「地臧閣故意來挑釁了,想對付我,韓推官可不要忘了派人保護我!」

  崔桃喊完,又去伸手拿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裡吃。

  韓琦忽地起身去了外間。

  崔桃趕緊吃完嘴裡的東西,也跟著上。走出去後,卻見韓琦正在倒茶,卻沒有喝那杯茶,而是放在了桌上。

  韓琦轉而在案後坐下來,開始翻閱他桌上的那些卷宗。

  崔桃明白過來了,韓琦這茶是給她倒的。

  這可真是一個長足的進步啊,什麼餛飩、粥和點心都沒白送啊!

  崔桃美滋滋地端起那杯茶,跟韓琦甜甜地道一聲謝。

  韓琦卻垂眸專注於批閱眼前的東西,並沒有應承崔桃。崔桃也不管那些,坐在桌邊一口一口地把茶喝完之後,就小聲跟韓琦道了別。悄悄退出門外,又悄悄把門關上。

  張昌正守在門外,見崔桃出來了,往後退了一步,給崔桃讓路。

  崔桃對張昌勾了勾手指,引著他走遠一點,才問張昌:「韓推官近日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什麼?」

  「問這個作甚?」

  「我想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足,好努力改正啊。」崔桃馬上解釋道。

  「沒有。」張昌立刻道。

  「那他誇過我麼?」崔桃試探再問。

  張昌冷冷瞥一眼崔桃,繼續道:「沒有。」

  「行吧。」崔桃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她這『無邊的魅力』在絕大多數男人那裡可能好用,但在韓琦那裡,大概有點難,這男人看得太透,聰明太過。有時候太聰明人是不通感情的,因為男女相愛這種事在他們看來太不理智,不符合邏輯,有點像在做傻事在犯蠢。

  崔桃悠哉地邁著步子,回到自己的小院兒,王四娘就神秘兮兮地塞了一封信給她。

  「哪來的?」

  「剛才有人叫我出去,委托我一定要把這封信轉交給你,不許告訴別人。」

  崔桃打開信,立刻掃了一眼信末尾的落款:仲文。


第38章

  崔桃應信上的邀約, 一人來到了八仙樓。

  她剛進門,廝波何安就趕緊相迎, 笑著告訴崔桃,上次她品菜之後給的建議, 茶飯量酒博士都按照吩咐改了,如今這八仙樓的生意比往日更好, 越來越多的貴人們慕名而來, 這段日子酒樓裡的錢可沒少掙。

  何安讓崔桃等等, 隨後就從後廚那邊跑回來,將一個錢袋奉給崔桃。

  這自然是八仙樓給崔桃的孝敬。

  崔桃接過來的時候發現錢袋並不重, 份量肯定沒有上次多。但這家酒樓的老板卻不是個蠢的, 崔桃便猜測這裡邊應該不只有錢,還有交子。

  銅錢的份量太重, 大額交易的時候搬運起來比較麻煩,官府便出了官交子,以紙質金額來替代大額銀錢的使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 何安隨即就小聲告訴她,錢袋裡邊有幾張交子。

  「本來博士都想給交子的,但我說還得有點散錢才方便花, 便備了一部分交子和一部分銅錢。」何安解釋道。

  「細心,不錯。」崔桃誇贊了何安後, 便抵達了天子五號房前,隨即囑咐何安,「若沒我的吩咐, 不許任何人去打擾,靠近這裡也不行。」

  何安拍著胸口連連應承,讓崔桃放心,保證妥當。

  崔桃進了雅間後,就立刻關門,回身就看見坐在桌邊的韓綜立刻站起,預備迎接自己。

  「桃子!」

  韓綜激動地喊了一聲崔桃,便要大邁步衝向崔桃跟前。

  崔桃忙抬手,示意韓綜不必激動。

  韓綜馬上止步,眼裡盈著笑意,松口氣道:「三天前在瓦子突然遇見你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能看見你平安無事,我真的好開心。這兩個多月以來,我便沒有一日睡好覺。」

  「你現在了解我多少情況?」崔桃想知道韓綜是否知了解她現在的情況,知道她失憶了。畢竟她失憶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但如果韓綜在這方面裝糊塗,便可以作為考量他有問題的標准了。

  「你因為孟達夫妻的案子進了開封府大牢,現在失憶了。」韓綜道。

  這方面倒沒撒謊,崔桃再問韓綜:「那今天上午,在韓推官面前,你為何裝作不認識我?」

  「自然是為了顧及你的名聲,還有一些事不便讓官府的人知道,否則定了你的罪,我不好救你出來了。」韓綜語氣誠懇地對崔桃解釋道,「自你失蹤後,我一直四處打聽,卻怎麼都沒想到你居然來了汴京。三日前我在瓦舍那裡巧遇了你,不知有多高興,奈何話卻未及說上,韓稚圭便來了,我只能躲開。這兩天打聽到你竟然失憶了,還得知你是博陵崔氏女,更是心焦,想尋機和你見一面。」

  韓綜的父親為樞密直學士,在汴京的各處衙門也算有些關系,所以他能打聽到一些內部消息。

  接著,韓綜跟崔桃解釋了他跟韓琦之間的關系。崔桃聽他的敘述,倒跟韓琦所說的倒並無太大差別。

  「韓稚圭有城府極聰敏,我不想因我的緣故,讓他查到太多,令你名聲受損,罪名難以翻身。」

  「那我們以前的關系是?」崔桃疑惑地望向韓綜。

  「瞧我這腦子,居然忘了你已經失憶了。」韓綜愣了下,面對著崔桃迷茫的表情,他眼睛裡暗湧著難過,「那關於我的事,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記得你手上的那顆痣。」崔桃看一眼韓綜用紗布包裹著手指,試探問韓綜,「你為何要撒謊說手指燙傷?」

  「嗐,說起來有幾分好笑。我這原本沒有痣的,後來刺青了一個,因打算去見韓稚圭,這』痣『就被我剜了去。」韓綜解開紗布,將食指上的傷口亮給崔桃看。原本有痣的地方已經被剜沒了,成了缺少皮肉的傷口。

  崔桃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為什麼她覺得韓綜手指上的痣和韓琦的有些不同,原來韓綜手上的是刺青。

  「這是何故?」崔桃不解問他。

  「年少犯蠢罷了。」

  韓綜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訴崔桃,他自小和韓琦一起長大,因韓琦聰慧異常,才智非凡,他們幾個和韓琦一起讀書的世家子,都以韓琦為榜樣。尤其是他,對韓琦敬佩不已。

  「那會兒兄弟情深,後來竟要分離了,我便悄悄在手上刺了一顆跟他一樣的痣,想以此勉勵自己。如今我回汴京再見他,卻不好意思叫他再見到這個,所以才會在昨日給弄了下去。

  本來今日我去開封府,除了見他之外,更想去尋跟我家有故交的王判官打聽你的消息,不想直接就看到你了。」

  韓綜話說完後,便目光溫柔地凝視著崔桃,朗朗容顏總是禁不住帶著笑意。

  「桃子,能再見到你,真好。」

  崔桃直接無視掉韓綜這句深情表白,繼續保持自己冷靜分析問題的頭腦。目前,韓綜的解釋都說得通,她便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韓綜倒了一杯,請韓綜坐在桌對面。

  韓綜便聽話地坐下來,時不時地轉動眼珠打量崔桃,好像他少看一眼,崔桃下一刻就會消失一樣。

  「便和我細致講講,我過去是怎麼回事兒。」崔桃道。

  既然韓綜如此有意地在韓琦面前隱瞞,想來她過去有一些事情很不適合讓韓琦知道,那應該是涉嫌犯法了。

  「一年前你在鄧州府衙偷盜鹽運圖的時候,遭到官府追殺。剛好被我遇見,我便出手救了你。我把你安置在了我們韓家在鄧州的一間老宅裡。當時你哭著跟我說你並非真心想犯那些事,是地臧閣的那些人不肯放過你,他們還拿你的親人威脅你就範。後來我便找人安排了你假死,令你可以擺脫那些人的掌控。

  本來平平安安過了一年了,二月初九那日,我受父命急著趕去外地,走之前去和你道別,正撞見地臧閣的人找上門來,要將你劫走。我帶著隨從跟他們拼命,才總算是將人給打跑了,隨後便匆忙將你安排去了另一座宅子。本以為那樣你就安全了,卻是我疏忽,等我再趕回去的時候,你人已經不在了。伺候你的丫鬟婆子說,你收到了一封信,偷哭了很久,便在當天夜裡不告而別。」

  韓綜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封明顯被揉搓過有很多褶皺的信,遞給了崔桃。

  崔桃打開來看,信上寫著:「今夜子時,城隍廟,來則人活,不來則人死。」

  「你把這封信留在了枕頭下面,想來是特意留給我,給我一個交代。」韓綜嘆了口氣,很愧疚地對崔桃道歉,「怪我思慮不周,沒能保護好你。」

  崔桃指了指信上的『人』,「莫非這所指的便是我親人?」

  「應該是吧,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他們拿誰威脅了你。其實你的身世,你也沒告訴過我。」韓綜垂下眼眸,語調緩緩地說道,表情略有些受傷。

  「那日你跟地臧閣的人拼命,穿著什麼衣服,身上可沾了血?」崔桃再問。

  韓綜立刻抬頭,驚訝地看著崔桃:「我身上確實沾了血,在胸前一大塊,因為當時有我父親的人催促,我不能多留,所以只匆匆跟你道別就走了。桃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原來這才是她記憶裡那個胸前有血的男子出現的原本場景。

  因為兩個記憶碎片都帶血,她當初就本能地放在同一場景裡分析了,以為都發生在案發現場。實則韓綜救她,跟她道別的場景,早在兩個多月以前。

  「你我非親非故,你見我時我還正被府衙緝拿,你因何願意信我這個壞人,還幫忙安置照顧我?」

  「當年我見你第一眼,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我信你不是壞人!」韓綜語氣特別堅定地說道。

  崔桃大概明白韓綜的意思了,他對她一見鐘情。純粹看臉,所以覺得她不壞。這因果關聯搞得還蠻不錯的,值得在開封府推廣,如此她就不必在開封府坐大牢了。

  「所以我們是不是已經——」崔桃心裡有數,她是完璧之身,卻故意去試探韓綜,想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韓綜連忙慌張地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們從未做過任何越矩之事。但我承認,我確實一直想得到你的芳心,卻不是想把你養作外室。我本打算科舉高中之後,便與父親商議娶你進門,至於身份,我一直在想辦法周全,尋妥當的人幫忙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新身份,卻沒想到如今出了這樣的意外。」

  韓綜說完這些話後,低頭默了會兒,雙手攥著茶杯,抬頭時,目光希冀地望著崔桃:「桃子,你真的一點點都不記得我了麼?」

  「我當然記得你一點啊,你手指上那一『點』。我想,我以前應該是對你有過感情。」她初見韓綜時,心髒突然有一種抽搐的感覺,應該是身體本能地條件反射。

  韓綜聽崔桃這麼說有點高興,卻也有點難過。因為崔桃很坦率地絲毫沒有羞澀地在陳述這件事,便說明她現在對他其實已經毫無感覺了。

  「原來我一直在覬覦朝廷的鹽運圖。」崔桃嘆了口氣,「這罪名看來是甩不掉了。」

  「你不說,我不說,便沒人知道。至於孟達的案子,你只要不認,目前也沒有證據證明你有罪,回頭我再想辦法,幫你洗清冤屈。」

  「我本來就不冤,何來冤屈?我倒是很奇怪,我自己當初為何我明知道人不是我殺的,在被官府緝拿的時候,卻認了罪,一心求死?」

  「想來是跟你要保護的親人有關,地臧閣一直拿此威脅你。一年前我遇見你的時候,我便覺得你其實沒有多少活下去的心思。」韓綜嘆道。

  崔桃點了點頭,對韓綜道:「多謝你今日為我解惑,也多謝你曾經照顧我,這頓飯我請。」

  崔桃叫來何安,點了八仙樓的特色菜,又要了青梅酒給韓綜。

  韓綜正高興自己可以和崔桃一同用飯,卻見崔桃拿起錢袋,跟自己道別了。

  「誒,你不跟我一起吃?」韓綜問。

  「開封府還有屍體等著我去驗,這會兒是忙裡抽空來見你的,下次吧。」崔桃對韓綜笑著揮了揮手,便利落地轉身,如翩躚的蝴蝶一般飛快地下了樓。

  韓綜含笑望著崔桃離去的背影,復而再負手站在窗邊,眼望著從八仙樓出來的崔桃,身影逐漸消失於熱鬧的街市盡頭。

  這時候,韓綜的臉色才徹底沉了下來,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拳,原本艷色瀲灩的桃花眸也瞬間陰冷至谷底。

  片刻後,一名武人模樣打扮的男子閃進屋內,對韓綜拱手:「人安全回了開封府。」

  「傳話給她,若再有下次,我要她的命!」韓綜狠狠吐字,眼裡充滿了狠絕的陰戾。

  隨從忙謙卑地應是,隨即匆匆退下,將門關好。

  何安一邊在一樓大堂笑臉陪著客人,一邊不時地關注五號雅間的情況。半個時辰後,他見韓綜從雅間裡出來,忙笑著迎上去,詢問韓綜還有什麼需要,是否吃好了。

  韓綜溫笑著應了一聲,大方地給了何安三百文的賞錢,便瀟灑邁步離去了。

  何安立刻帶著人去五號雅間拾掇,卻見桌上的每一樣菜都剛巧吃了一半,連酒也是只喝了半壺。

  天大黑的時候,何安便提著食盒,借著給開封府送飯為借口,去見崔桃。

  崔桃:「如何?」

  「給小人三百文賞錢呢,特大方。」何安說完見崔桃嚴肅盯著自己,忙道,「崔娘子離開大約兩柱香後,有一武人打扮的進去了,之後又出來了。再之後,約有小半個時辰,他人才出來。」

  何安接著把韓綜吃一半酒菜的情況告知崔桃,直嘆奇怪。

  「確實奇怪。」崔桃大概明白,韓綜酒菜留下的那一半是她的份兒。不挑食,不偏好,每一樣均勻留半,可見此人本性之中有偏執的一面。

  何安走之後,崔桃便在原地徘徊,琢磨這事兒是否要告知韓琦。

  韓綜話裡有幾分真,崔桃不確定,但目前看來他的話都說得通,邏輯上都過得去。若韓綜有心瞞著他認識她的情況,真是為了保護她的名聲,也是為了避免她被追責定罪,崔桃想不出自己出賣韓綜的理由。

  總要念及舊情,不能忘恩負義,如果韓綜真如他所述那般,他曾那樣費心照料過她,幫她規避了官府的追捕。事實上,從韓綜沒有強占美色這點來看,說明他對她該是尊重的,即便他這人性子裡雖有偏執,可很多人的性格都有不好的一面,但這並不代表他本人就一定是壞人。

  「你今天又悄悄出門了?」

  想曹操,曹操到。

  崔桃聽到身後傳來韓琦的說話聲,背部一僵,隨後轉過身來,和他四目相對了。

  「跟我來。」韓琦轉身便去。

  崔桃跟在韓琦身後,大概揣測到韓琦應該是多少猜到或者懷疑什麼。

  韓琦帶崔桃進屋後,從桌案上拿起一根釵,遞給崔桃。

  崔桃記得這根簪子,在孟達夫妻死亡的現場,她頭上簪的就是這根簪子。在還不知道仇大娘是真凶之前,她一直聲稱自己貪財殺人,這簪子便是證據之一。後來韓琦懷疑她是細作,便檢查發現了這簪子中空。

  「孟達夫妻既非你所殺,你謀財害命的殺人理由便不成立,那麼這根簪子本就屬於你。簪子上有血,說明在你沾了死者的血之後,碰過這根簪子。」韓琦道。

  崔桃點頭,認同韓琦的說法。

  「在孟達夫妻被凶殺的現場,你慌亂之下跌倒在血泊中,外有仇大娘率眾人圍堵你,誣陷你殺人,在這種緊要的關頭,你卻不忘確保這跟簪子簪在你的頭上。之後你被緝拿至開封府,從不為自己辯白一句,寧願認罪求死,顯然你早已沒了求生之意。」

  崔桃繼續點了點頭。她明白韓琦的意思,在凶案現場緊要的關頭,在已經沒有了求生欲望的時候,她卻格外在乎這根簪子。說明這在簪子對她有格外不同的意義。

  崔桃拿著這根簪子打量,簪頭是『蝴蝶落花』的樣式,一只精巧地翹著翅膀的蝴蝶落在緊簇在一起的三朵桃花上。桃花,或許有呼應她名字的意義。這簪子雖為銀制,不比金子貴重,也無珍珠寶石等物鑲嵌,但雕工十分精細,異於市面上普通簪子,特別是這蝴蝶飛翔的姿態,堪稱為一種美學,能熟練抓住這種結構和比例精髓的工匠,必定不凡。

  「這般精巧的手藝,更像出自宮中或勛貴之家。」韓琦隨即從袖中拿出三根形態各異的蝴蝶金簪放在桌上,與崔桃的那根比較,這三根的精巧程度竟有些比不過銀簪。

  既已經是金簪了,不用問便可知必定出自富貴人家。

  崔桃合理地懷疑,這根精致的銀簪很可能是出身不俗的韓綜贈給她的。但若是他所贈,這簪頭可以掰開,內裡中空,為細作所用之物,說明了什麼?

  崔桃煩躁地翹起兩根食指,揉了揉太陽穴。

  韓琦瞧她這樣,輕笑一聲,「可有話對我說?」

  「可以不說麼?」崔桃反問。

  「也可。」韓琦應了一聲,倒沒強求,隨即拿起盤裡的一塊點心送進嘴裡。

  崔桃聽到了哢嚓一聲脆向,目光立刻落在了韓琦所吃的東西上。三角形,外表焦黃,咬起來清脆,甚至可以聞到奶香和杏仁香。

  崔桃想起來了,那天在廣賢樓看相撲的時候,韓琦就端了一盤這種點心給她吃。她當時吃得挺開心,一口氣都吃完了,事後因為還要應對愛演戲的趙禎,倒是忘了細問這點心是什麼,如何做的了。

  崔桃便伸手也要拿一塊吃,卻聽韓琦道:「不准。」

  「韓推官小氣了,人家還特意給你做飯吃,吃你一塊點心怎麼了?」崔桃不滿道。

  「哦?那兩頓飯不是你對我的誠心感謝?」韓琦反問。

  崔桃:「自然是。」

  韓琦點點頭,繼續咬了一口點心。

  崔桃沒忍住,再問:「那這點心叫什麼名?」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偏沒說。

  崔桃哼了一聲,「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我去八仙樓一打聽便知道了。」

  崔桃說罷,起身就要告辭,牛氣!

  「那有點難,這是我家廚娘的手藝。」韓琦道。

  崔桃立刻蔫了,坐回原來的位置,好脾氣地賠笑問韓琦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你跟韓綜的一切。」

  崔桃哈哈笑:「我跟他能有什麼。」

  韓琦笑了下,繼續拿第二塊點心吃,對於崔桃的否認不拆穿也不否定。

  「好吧,我是跟他在八仙樓見面了。但這事兒如果都告知韓推官,韓推官再找韓綜對質,就會變得很麻煩。」崔桃解釋緣故。

  「誰說我要找他對質了,」

  韓琦拿起第三塊點心送進嘴裡,斯文地吃著,每一口吸引著崔桃的目光。

  「可知我為何懸賞你畫像時,特意點明了你失憶。」

  崔桃:「答對了可有點心吃?」

  韓琦笑了一下,算是應允了崔桃。

  「釣魚。」

  當初韓琦畫像懸賞的時候,完全可以不必特意提及她的失憶。之所以把這個信息透露出去,就是為了釣魚。如果她是細作,如果她背後有人,必定聞風而動。所以招來了地臧閣,如今的韓綜是否也與之有關,則要進一步查證。

  崔桃立刻拿了一塊點心,咬了一口,倒要好好分析一下這裡頭的用料,回頭她自己琢磨透了,也能做出來,便省得被某人『威脅』看。點心裡裡面有清新的奶香和芋香,外面脆皮的部分有醇厚的果仁香,這果仁中還必包含了杏仁。

  「我又豈會在魚咬鉤的時候,驚了魚。」韓琦=道。

  崔桃明白韓琦的意思了,便是她如今不管說了什麼消息給他,他暫且都會不聲張,也不會去找韓綜對質。

  「那我赦罪的事兒——」崔桃又拿了一塊點心,叼在嘴裡,眼巴巴地看著韓琦,那樣子像極了伸著舌頭的小狗兒。

  韓琦笑,「照你現在的機靈勁兒,你若不把鬼主意打到開封府身上,肯忠心耿耿地為開封府辦事,足以將功贖罪。」

  「我自然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我便是有所隱瞞,那也是因為別的——緣故。」崔桃說到這裡的時候,特意瞄了一眼韓琦。然後崔桃就把她跟韓綜見面的經過全都轉述給了韓琦,毫無保留。

  其實崔桃早在院子裡徘徊,被韓琦叫住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把事情告訴韓琦了。扭扭捏捏這麼久,是想看看韓琦現在對她的容忍到了什麼程度。結果喜人,他居然只是拿點心威脅她,還怪可愛的。

  韓琦聽完崔桃的整個敘述之後,沉吟了片刻,問崔桃怎麼看。

  「並無破綻,與孟達夫妻的案子也相呼應,都是偷鹽運圖。既然是發生在鄧州府,大人倒可以派人暗中查一下,去年是否有賊欲偷圖。」崔桃道。

  韓琦應承,隨即看向自己手指上的痣,「倒真與我有關了。」

  「我卻挺奇怪的,他既然與韓推官自小關系要好,甚至在跟韓推官分別之後,還在手上刺青一顆痣。怎麼韓推官懷疑起他來,一點情義都不顧,半點不含糊?」冷靜地就像是把韓綜完全當成一樁普通案子裡的陌生人一般,連點驚訝神色都沒有。

  「不過是泛泛之交,倒不明白,他哪來的情義。」韓琦淡聲道,「不過你的事情居然能牽扯到他,是令我意外的。」

  「那他包庇罪犯的事,大人是否要追究?」這裡的罪犯自然就是指得崔桃自己。

  「空口無憑,他只要改口,便不好定罪。再者說,他是不是魚尚未可知,還是不要驚了為好。」

  「不管怎麼樣,如今至少可以肯定,我過去三年必然與地藏閣有關,鹽運圖的事也確實與我脫不了干系。」

  崔桃禁不住嘆了口氣,她確實是個罪人,她有罪。

  感慨完了,崔桃就站起身,把原本放在韓琦跟前的點心盤子捧到自己跟前吃起來。

  韓琦:「……」

  「所以這點心到底叫什麼名字?」

  「酥黃獨,本不算新鮮物,但經方廚娘之手,迥然不同於別家。」韓琦告訴崔桃,此菜便是用蒸熟的芋頭,裹上杏仁、香榧研磨的粉,再煎炸而成。至於其中的具體的做法,他並不知,改日可替她問一問方廚娘。

  崔桃倒也曾吃過酥黃獨,但印像沒多深刻,因為味道上跟方廚娘做的這個差很多,皮不會在油炸這麼久之後還如此酥脆,裡頭的芋頭口感也不會如此綿密水潤,更不會有奶香。

  「那就麻煩韓推官了,一定要幫我問問。若不肯說也沒關系,做五斤給我就夠吃。」

  韓琦一聽崔桃要五斤,特意看了一眼崔桃,自然是很懷疑她這般苗條身量的人怎可能吃得下五斤那麼多。

  「我院裡那不還有兩人麼。」崔桃嘴上拿王四娘和萍兒做借口,心裡卻盤算著只給王四娘和萍兒一人分半斤,絕不能再多了,剩下都歸自己。

  崔桃打算離開的時候,王釗正好來回稟十具焦屍的案子調查進展,崔桃就在旁順便聽了一耳。

  汴京附近所有村縣,皆沒有女囚丟失或轉移的記載。那些徒刑的囚犯,在流放時路過汴京的情況也考慮到了,各州縣但凡有押送囚犯路過東京地界,必然會在通關時出示通關文書,各關卡都會進行記錄,刻近來卻也沒有流放十名女囚的記載。

  總的來說,就是查無十人。

  「這未免太蹊蹺了,十名女囚,數量不在少數,還能憑空冒出來不成?」崔桃嘆道。

  王釗也點頭附和,「我們也都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兒,這麼多天附近的各州縣都調查詢問過了,皆沒查出個所以然來。會不會這赭色衣料只是巧合,並非是女囚,而是別的什麼身份?」王

  「焦屍存留的證據太少,就可以勘驗的兩具屍首來說,死者生前都受過酷刑。」崔桃嘆道,「我本以為人數如此之多,赭色衣料,加之酷刑,女囚的可能性極大。但事無絕對,倒也不排除有其它可能。如果是其它可能,那就太難查了。到底是哪裡失蹤了十名女子,至今沒有造成轟動,連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王釗撓撓頭,也覺得這事兒棘手,要不是女囚,還真是更難查了,連個查找方向都沒有。

  兩日後,王釗和李遠再將重新調查的結果稟告給韓琦,東京各地州縣近來只有過兩樁女子失蹤案,一個人已經找到了,一個已經死亡,屍首確系為本人無疑,所以也不可能是焦屍之一。

  這案子完全沒頭緒了。

  轉頭又過了三日,案子依舊沒進展,但崔桃當初所言的『開封府有血光之災』的話,卻應驗了。

  黃昏日落時,各街上的人都少了。開封府正門的守衛正覺得安靜異常,不禁生出了打盹的欲望,忽然有一名少年突然衝了過來。

  守衛們見狀,立刻抓住腰間的大刀,呵斥他不得無禮冒犯衙門。少年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竟要硬闖開封府大門,口中還大喊冤枉。

  「我要見包府尹!」

  「你若有冤,遞上狀紙上告便是,衙門大門豈容你亂闖!快滾開!」守衛再次呵斥少年。

  少年被推倒在地後,守衛們便再度呵斥他離開,也沒把他當回事兒。誰知那少年突然地起身,掏出一把匕首。

  守衛們見狀都一驚,各自抽刀出來防御,欲將少年擒住。

  「冤枉!冤——枉啊!」少年再度大喊,面對著逼近他的守衛們,忽然將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喉嚨上。

  守衛見狀,倒是都停住了,警告少年不要亂來,但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突然見有血柱噴射而出。

  那少年竟割喉了,隨即倒在了地上。

  周圍有兩名守衛離少年稍微近一點,被噴的胸前和臉上都是血,少年身亡的地面四周也很快被血紅色侵染了一大片。

  事發過於突然,而且過於血腥,守衛們呆滯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隨即慌亂地喊人,一面通知了包府尹,一面告知了韓琦,又請了王釗、李遠和劉仵作來。

  李遠本能以為需要崔桃驗屍,所以在聽說消息後,就差人叫了崔桃來。等崔桃過來的時候,李遠見劉仵作也來了,方知自己叫錯了人,忙小聲跟崔桃賠罪。

  崔桃搖了搖頭,表示沒事。這麼血腥的驗屍,她不會跟劉仵作搶。

  劉仵作卻是瞪了一眼崔桃,立刻跑到死去的少年身邊查看情況,割喉致死是確認無疑了,還要看看他身上有什麼其他異常之處,確定並無外傷之後,便稟告了上去。

  崔桃打量這少年面黃肌瘦,雙手有繭,衣衫雖然看起來還算整齊,但一雙鞋子都已經破舊漏洞,可見他家中狀況清苦。

  包拯聽守衛陳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惋惜地看著在地上身亡的少年。

  「卻不知有何冤情不肯明說,竟如此剛烈地選擇在開封府門前自盡。」

  大家都紛紛附和,也都覺得惋惜,感慨這少年不該這樣莽撞尋死,好好一鮮活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

  「這事兒太蹊蹺了。」崔桃嘆道,「瞧他一身打扮,不像是富裕之家的人,連雙好鞋都穿不上,哪來這樣的匕首自盡?」

  眾人這才看向少年拿的匕首,刀柄有雕花,刀身沒沾血的地方泛著冷白光,一看就是把好兵器,跟一般粗制濫造的匕首和菜刀大不一樣。

  包拯點了點頭,同意崔桃所言,此事的確有蹊蹺。他吩咐下去,查明少年的身份,再查清其所想要控訴的冤屈為何。

  包拯走後,王釗立刻吩咐屬下們趕緊將府門前的血清理干淨,否則若會嚇著門前來往的百姓和前來開封府辦事的諸位官員們就不好了。

  「崔娘子的話還真靈驗,說有血光之災,便就真來了。」李遠忽然想起這事兒,便提一嘴,驚嘆佩服不已。

  崔桃下巴一揚,不謙虛地接受了李遠的贊美。

  韓琦正走在前面,聞得此言,忽然停下腳步,挑眉看向崔桃。

  「做了法事,便可免於血光之災?」

  被韓琦這麼一問,裝高深的崔桃立刻繃不住了,她訕笑著和韓琦解釋道,「可能是我請來的那位法師道行不夠,法力不行,沒能攔得住。」

  韓琦招手,示意崔桃近前一些,低聲問她:「可能?」

  崔桃:「何意?」

  「既然你道行深,說一次准一次,為何不自己做法?又為何沒有瞧出那請來的法師道行不夠?」

  崔桃愣了下,頻繁地眨了眨眼。

  「可見你是一知半解。」韓琦問崔桃還想不想吃方廚娘的酥黃獨了。

  又拿食物威脅她!

  「我反思,以後不會瞎說了。」

  崔桃乖乖向美食低頭,她確實不太懂算命,只略懂些皮毛,可以預測個大概運勢什麼的。

  大概是缺什麼偏愛顯擺什麼的緣故,崔桃就格外喜歡裝玄乎。至於最近這兩次都被她說准了的情況,主要還是因為開封府這個地方招血光之災的概率比較高。

  劉仵作隨即二次檢查少年的屍身,將情況稟告給了韓琦。

  崔桃這會兒還在韓琦這,她還是偏向認為那十具焦屍系為女囚,便來翻閱王釗和李遠調查時帶回來的各州縣的相關記錄。

  劉仵作回完話後,就不時地往崔桃那裡看,似乎看她很不順眼。

  崔桃最近忙著查案子,忙著做美食和吃美食,幾乎忘了還有一個劉仵作跟她不對付。近兩日,衙門裡又多了幾個人異樣眼色看她,小範圍地在背地裡罵她是什麼蕩什麼婦,專門勾引男人。那些人以為他們聲音小,她就聽不見了。崔桃卻是能根據說他們話的口型,辨出他們在說什麼。

  等劉仵作出門去,崔桃也忙跟韓琦道別,跟著出去了。

  劉仵作走了幾步之後,發現崔桃就在他身後跟著,生氣地轉過身問崔桃:「你跟著我作甚?」

  「開封府這麼大,路這麼寬,都是你家的,別人不能走麼?我看劉仵作最近有點火大,要不我要送你一碗苦瓜羹給你敗火?」崔桃關切地問。

  「你少來跟我假惺惺,留著你那套去哄年輕的韓推官和王巡使他們去!我老了,可不吃騷狐狸這套。」劉仵作冷哼道。

  「劉仵作這話說的,好像他們都是圖我的色一般。你誣陷我可以,可不能誣陷韓推官和王巡使啊,他們品性高潔,豈會是你說的那般!」

  「就沒有不偷腥的貓,不好色的男人,特別是年輕的男人。你不也正是憑著你的姿色,才能在開封府混入如此如魚得水麼?」

  劉仵作話畢,哼笑一聲,轉身要走,卻驚見韓琦和王釗就站在自己的身後。


第39章

  劉仵作呆滯了片刻, 才徹底反應過來眼前的狀況,臉色青白不定, 有點不敢相信,更加不明白。他跟崔桃明明才從韓推官那裡出來, 他是回身跟崔桃說話的,為何韓推官和王巡使會跑到他身後去?

  但現在糾結這問題已經沒用了, 他被倆人抓個現行。劉仵作腦門上頻頻冒出冷汗, 他很怪崔桃, 怪她故意激怒自己才導致他口無遮攔,可細回想崔桃剛才說的每一句話, 竟一點都挑不出錯處。

  「韓推官, 這、這——」劉仵作磕巴地對韓琦行禮,想解釋什麼, 但當他對上韓琦眼睛的那一刻,腦子瞬間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那是一雙平靜到連半點波瀾都沒有的眼睛, 神情甚至是溫和的,但卻能讓你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無情和藐視,這比憤怒來得更叫人害怕。若憤怒了, 發泄了,可能還有消氣的時候, 還可以好生求饒打商量。但韓推官這種無風無波的冷靜,能讓人隱隱感覺到自己被徹底判了死刑,絕沒有翻身的機會。

  王釗的神情卻不同意韓琦, 此刻滿臉憤怒。他攥緊腰間的挎刀,真恨不得揮刀將這廝的嘴給砍爛了。他氣得要替崔桃抱不平,可剛要張嘴,就被韓琦一個眼神給攔了下來。

  王釗只得咬牙忍下,憋得脖頸青筋暴突。

  韓琦仿若當劉仵作於無物一般,從他身邊路過,到崔桃跟前時輕聲道一句:「走吧。」

  崔桃干脆應一聲,乖乖跟上。

  劉仵作渾身冷汗淋淋地站在原地,僵滯了半晌後,他才從驚顫恐懼中回神兒,背上的衣衫都濕透了。此刻雖然人都走了,都不在了,但那種恐懼後怕的感覺在他身上依然沒有停歇。因為韓推官沒訓他,沒懲罰他,更叫他心裡沒底,如整個人懸在鋼絲之上,下面便是萬丈深淵。

  劉仵作越想越擔驚受怕,掌心的汗在衣襟上擦干了,不一會兒又濕了。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去尋自己的老朋友們問一問,一起想個辦法。

  劉仵作問了兩名跟他平時最要好的衙役,倆人都同情劉仵作可憐,居然把壞話說到正主跟前,而且還是韓推官。

  這韓推官雖為開封府新上任的官員,卻是包府尹最器重之人,也是跟官家有來往的高才之士,人家現在就官品壓他們很多,將來更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後拜相都極有可能,哪能得罪他?

  「你說說你,怎麼偏偏在那種時候說那些話?」

  劉仵作聽了他們的分析,更忐忑害怕,「我這也是被那廝惹惱了,一時氣急就把話說狠了,現在不知多後悔!」

  倆衙役也沒什麼有用的辦法,最多安慰地嘆一聲劉仵作倒霉,讓他小心些,最好是能誠心給韓推官賠罪,或許還有機會。

  「快給我出出主意,如何賠罪,能讓韓推官放過我?」

  劉仵作這一問,大家都不吭聲了。文人最討厭什麼?便是被人無端羞辱,玷污名節。更何況這一位可是科舉榜眼,文人裡的最尖尖,其傲氣可想而知。

  「說起咱們這位韓推官,模樣看起來英俊溫和,卻骨子裡極為孤傲的人物。我們都是粗人,哪曉得應對之法,你要不問問別人?」

  倆衙役也不知怎麼勸劉仵作了,最緊要的是根本沒必要勸了,這衙門他肯定留不得了。前車之鑒不可不鑒,以後他們也得注意了,有些話沒憑據的,真不能隨隨便便說,更不能在開封府說,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劉仵作也算是看出來了,這些人平日裡跟他稱兄道弟,往日好得跟什麼似地,等他真有點什麼事兒,卻都懶得真心為他著想。

  劉仵作轉頭匆匆找到了張穩婆,請她幫自己求個情。當初他可是為了張穩婆抱不平,才會厭惡崔桃。

  張穩婆剛從王判官那裡回來,聽了劉仵作的話,蹙眉看他:「你好端端的,何苦那樣說人家,你親眼看見她勾人韓推官和王巡使了?」

  「你怎麼還替她說話!我到底為了誰,還不是看你被擠到王判官名下,替你抱不平!她一個女囚犯,如今在開封府裡混得地位竟在你我之上,你竟甘心麼?我可真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還把自己搭進去了。」

  「為我?可我卻並沒叫你那般對付人家。那崔氏是個厲害的,自她協助韓推官破案,解決了多少難雜案件?聽說杏花巷的案子,她還得了上面的褒獎。」

  張穩婆見劉仵作在自己跟前氣急敗壞地跳腳,好像她多忘恩負義似得,不禁覺得好笑。

  「不過就是驗屍而已,跟誰驗不一樣,原來得多少錢,現在也多少錢,活計還輕松了呢。我跟著王判官我自己都不介懷,你介懷什麼?我看你不是『好心當了驢肝肺』,你是本就瞧人家不順眼,拿我做借口罷了。」

  劉仵作怔住,張了張嘴還要說什麼,又見張穩婆收拾桌上的東西,打算走了。

  「別想什麼歪門邪道了,趕緊找韓推官乖乖認錯去。」

  張穩婆說罷,就匆匆去了。

  劉仵作在原地干跺腳了幾下,思來想去也算是明白了,這開封府他肯定呆不下去了。

  半個時辰後,劉仵作便去尋了韓琦,負荊請罪。他卻是連靠近韓推官房間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張昌打發到馬棚那邊。

  張昌讓劉仵作隨意,「韓推官可沒功夫管你如何,煩勞你離他遠著些。甭管你想做什麼,都是你自己的事,可別說為給韓推官下跪賠罪,再鬧出了什麼好歹來,又賴在韓推官身上,我們可擔待不起。畢竟您可是開封府的老人了,干了二十多年。」

  張昌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大,不少來馬棚領馬的衙役們都聽見了。

  他說完就走,獨留赤身背著荊條的劉仵作尷尬地站在馬糞堆前。

  這些衙役們打聽之後,都曉得劉仵作犯了什麼事,禁不住嘲笑他倚老賣老,不自量力。若不是仗著老資歷,他哪敢那麼張狂做事?

  其實這衙役們之中,只有極個別的幾名跟劉仵作有一樣的想法,大部分衙役都曾跟著崔桃查過案,親眼見識了她破機關,為大家規避危險的能耐。便是女囚,身份低,原本心裡頭對崔桃有一點小偏見和瞧不起,但從見識了她才干之後,大家心裡都是服氣的,也都明白包府尹和韓推官留她協助辦案的緣故了。

  劉仵作聽這些人都在罵他蠢,聽他們異口同聲地稱贊崔桃多麼能耐的時候,臉上火辣辣的,才恍然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之前他只顧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接觸的人也都跟他有一樣的想法,他只覺得自己是對的,憤怒於開封府對待仵作的待遇居然不如女囚,便認定這裡頭有貓膩。

  現在這麼多人都嘲笑他,對他指指點點,劉仵作才切實地意識到原來又蠢又無能的是他自己。衙門裡絕大部分人都是驚嘆佩服崔桃的才華,覺得她值得被器重。也便是說,人家是靠自己的能耐上位,而非什麼女色。是他偏著眼睛看人,把什麼事兒都看偏了。

  荊條刮著劉仵作的後背陣陣發疼,他思來想去,還是在馬棚前跪了一天。他決定在表了誠心賠罪之意後,便去主動請辭,以後這汴京城他是沒臉呆不下了,只能舉家搬遷。

  張昌等著劉仵作去王判官那裡請辭完了,便叫住了他,笑問他:「這就走了?」

  劉仵作心下一哆嗦,忙表示他這就滾,汴京也不留。

  「韓推官以前就對我說過一句話,人都有犯錯的時候,若知錯能改,便是難得。」張昌道。

  「知錯,知錯,我知錯了。」劉仵作連連點頭哈腰,一聽張昌傳了這話,還以為韓推官打算原諒他,心裡頭升起了一絲絲小小的希望。

  張昌冷笑,「不過倒沒看出你哪裡知錯了,若真知錯,又豈會只給韓推官賠罪?奉勸你還是好生想想以後,是做『人』呢,還是做別的,畜生的下場可不太好。」

  張昌雖沒有直白地拿話威脅他,但劉仵作聽得出來,如果今天他不能好生賠罪,那以後他怕會慘到連做人的機會都沒有。劉仵作絲毫不敢怠慢對方的『威脅』,他一個小小的無品級仵作,在當官的眼裡算個什麼?若想弄死他,那就跟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甚至都不必髒了他自己的手,便有人替他們做了。

  如今他清醒了,萬般後悔,算是徹底體會到了何為『禍從口出』,想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麼就犯糊塗了,如今終為自己的輕薄、無知與猖狂付出代價。

  劉仵作來找到崔桃的時候,崔桃正坐在石階上剝芋頭。聽到院外頭劉仵作賠罪的喊聲,崔桃禁不住把剛剝好的芋頭直接塞進嘴裡吃了。

  王四娘掐著腰,跑去狠狠罵了一通劉仵作。

  萍兒也來氣,跟著去罵,但她罵的話是『講理』的,比不得王四娘什麼狗啊尿啊屎啊都能說出口。

  「就沒見過你這麼心胸狹隘的男人,自己技不如人,比不上女子,便誣陷人家的名節。這要是換一般女兒家,早被你的話逼得淚流干了,要上吊自盡的。你會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萍兒氣地罵紅了臉。

  劉仵作磕頭,再次賠罪。

  「卻不是賠罪能了的,這一個大男人這般欺負女子,忒歹毒了,你就不是娘生的、沒有妻子和女兒麼?」

  「跟這個狗畜生說這麼多文縐縐的話干什麼,閃開!」萍兒聽王四娘一喊,聞到一股怪味,馬上讓開。

  嘩啦一下,混著洗豬大腸的泔水直接潑到了劉仵作的身上。

  「什麼玩意兒就配什麼東西,連茅房裡蛆都比你干淨!卻別在這礙眼了,沒人稀罕你賠罪,趕緊滾!」

  劉仵作像一只掉進糞坑裡的雞,全身濕淋淋地帶著臭糞味兒,哆嗦地起身,狼狽而逃。

  萍兒用手掩著鼻子,不解氣地對著劉仵作背影喊:「臭不臭?卻沒有你嘴臭!」

  崔桃把剝完的芋頭用石杵碾碎,再加乳酪進去攪拌。

  王四娘和萍兒回來的時候,聞到了奶香味兒,趕緊湊了過來。

  崔桃馬上抱著芋頭盆,跟她們保持距離, 「離我遠點,把院外面潑出去的臭泔水都衝洗干淨了,你們倆也都洗干淨。」

  王四娘掐腰:「崔娘子這就不講究了,我們剛剛可在為你出氣。」

  「可算了吧,等你們給我出氣,什麼菜都涼了。」

  崔桃知道,韓琦之前沒有因小錯處置劉仵作,便是為了避免有人不服氣她,反倒令她遭受非議,更加在開封府裡難做。現在時機成熟了,她的實力受到大多數人的肯定,便沒必要容忍那個劉仵作。

  所以在劉仵作二次回話前,崔桃特意跟韓琦告了一狀。她一人聲稱,自然是空口無憑。崔桃便提議現場給韓琦和王釗演繹一段,於是就有了她跟著劉仵作走,被劉仵作罵,韓琦和王釗看個正著的情況。

  當然還要多虧劉仵作爭氣,半點都沒讓人失望,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成功讓她見證了劉仵作是如何把自己作死的。

  王四娘和萍兒都收拾干淨了之後,就返回了廚房。

  崔桃這時候剛把甜杏仁炒熟,用石磨研磨成粉。剛炒完的杏仁本就很香,現磨碎了,那香味兒別提有多濃郁了,聞得王四娘禁不住咽口水。

  「要我說韓推官也真是的,崔娘子幫他破了那麼多案子,這劉仵作的事兒,他竟沒站出來為崔娘子說一嘴,該好好懲罰那個姓劉的!」王四娘不禁抱怨道。

  「這就是官場處事的妙處,倘若他站出來,直接嚴厲地懲治了劉仵作,反而沒有如今這效果。懲辦一個人太容易了,但想得人心,令眾人信服,卻不容易。」

  崔桃對如今這個處理結果很滿意,過猶不及。既然要在開封府長遠發展,那麼溫和解決問題,永遠要比激烈來得好。

  王四娘聽得稀裡糊塗,直搖頭表示不懂。

  「你不用懂,你這輩子都不大可能當官的,只管懂得聽崔娘子的話便行了。」萍兒對王四娘道。

  王四娘恍然點了點頭,「這句我懂了。」

  崔桃又把一些生杏仁搗碎。

  「這不是已經有熟的了,怎麼還弄生的?」萍兒不解問。

  「這是我的改良。」

  崔桃說罷,將壓實的奶香芋泥切成片,把她從方廚娘那裡得來的老面團調水和稀,加紅薯粉、香榧粉、杏仁粉和鹽等調制成不干不稀的面糊,然後將芋泥塊裹一層面糊,再撒上一層生杏仁碎,便下鍋煎制。

  粘著碎杏仁的芋塊,在被煎成金黃的過程中會散發出果仁濃郁的香味兒,等煎成了,趁熱咬一口,酥脆的表皮混著熟得恰到好處的杏仁碎,便是兩種脆香的融合,裡頭包裹著細細嫩嫩水潤綿密的奶香芋泥,叫人睜著眼睛去吃完這一塊都難,須得閉眼邊吃邊贊嘆一聲,才叫真舒坦。

  「可還覺得衝洗泔水辛苦?」崔桃邊翻著鍋裡芋塊,邊問那兩個閉眼睛吃東西的人。

  「值了,值了。」王四娘連忙應道。

  「嗯。」萍兒內斂地點了點頭。

  崔桃煎好一盤後,讓萍兒去給韓琦送去。

  「我?」萍兒一聽就發怵,不大願意去,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忙躲開,「你看我干什麼,韓推官那裡壓根不准我去了,我可控制不住我這雙愛美的眼睛。」

  「好……好吧。」萍兒委屈巴巴地應承了,端著一盤顏色金黃的酥黃獨,邁著忐忑的步子去了。

  到了韓琦屋內,四處靜悄悄的,萍兒連氣兒都不敢喘,小心地把點心放到桌上,就對桌案後正專注於文書的韓琦行一禮,便轉身要退下。

  「擇日你們去長垣縣走一趟。」韓琦突然道。

  萍兒已經走到門口了,忽聽韓琦的話毫無准備地嚇了一跳,便下意識地低聲驚叫了一下。

  叫完了,萍兒才意識到自己冒犯了,畏畏縮縮地轉頭,膽小地朝韓琦看一眼。可巧韓琦被萍兒的叫聲弄得很疑惑,也看向她。

  萍兒在與韓琦對視的剎那,噗通跪地,接著眼眶就紅了,身子一抽一抽的,顯然是想哭卻努力在憋著,控制自己。但最後,她終究是沒憋住,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韓、韓推官,對……對……不起。」

  韓琦:「 ……」

  ……

  半炷香後,萍兒捂著臉哭唧唧地跑回荒院,看呆了崔桃和王四娘。

  王四娘忙問她怎麼了,卻見萍兒直衝回自己住的屋子,關上門,就在屋子裡嗚嗚啜泣。

  崔桃拿著木鏟,和王四娘一起湊到萍兒的屋門前。王四娘隔門再問萍兒怎麼了,萍兒還是只顧著哭沒回應。

  王四娘推了推門,卻發現門被萍兒從裡面閂上了。

  「怎麼回事?韓推官欺負她了?」王四娘傻愣愣地望著崔桃。

  「不大可能。」崔桃不覺得韓琦那麼一位飽讀詩書的文雅人士,會不講理地欺負一個給她送點心的小女子,「等她冷靜下來,再問問吧。」

  崔桃招呼王四娘去吃酥黃獨。

  王四娘立刻把哭唧唧的萍兒拋在腦後,高興地應承,跟著崔桃一起坐在梧桐樹下的小桌旁,便品著銀耳酸梨湯,邊吃著酥黃獨,兩樣搭配絕了,甜對酸,油香對清爽,果仁香對水果香。

  但兩人吃了沒兩口,就見張昌快步匆匆進來,對崔桃道:「以後別再讓萍兒去給韓推官送東西!」

  說罷,張昌就轉身匆匆走了。

  崔桃:「……」

  王四娘:「……」

  「一定是發生了不得的事,莫不是萍兒也跟我一樣,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甚至會控制不住她的手,伸向了韓推官的臉、喉結、脖頸,還有——」

  王四娘邊說邊模擬,將手伸到崔桃的臉頰處,僅僅距離半寸就能碰到,往後一路下滑,過了肩膀,指向崔桃的……

  崔桃一巴掌拍掉王四娘的手。

  「萍兒干不出這種事。」

  「那莫非是韓推官喜歡萍兒這種嬌嬌柔柔、掐一把就眼淚啪嗒啪嗒的女子,是他對萍兒伸出了——」

  「你再胡說,便打發你跟給劉仵作一起上路。」崔桃道。

  王四娘馬上住嘴,卻還是忍不住好奇萍兒和韓推官倆人到底怎麼回事。

  半個時辰後,萍兒紅著眼睛從屋裡走出來,自己拿著盆打了水,洗了臉。

  崔桃和王四娘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額外留了一盤給萍兒。

  王四娘就輕聲喚萍兒來吃,萍兒應了一聲,跟著就坐在倆人中間,捧著盤子,低頭一口一口默默地吃起來。

  「剛剛是怎麼回事?」王四娘瞧她情緒狀態真不好,她竟很難得用小心翼翼的口氣跟萍兒說話。

  「沒什麼。」萍兒小聲嘟囔一句,但本來止住眼淚的眼睛,又開始濕潤閃著淚光。

  「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先吃。」

  王四娘耐著心思等萍兒吃完了,還主動好心地替萍兒把刷碗的活計干了,然後找准時機又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萍兒支支吾吾了半晌,才終於把整個經過說清楚了。

  真應了萍兒剛剛那句『沒什麼』,事實還真是沒什麼。

  萍兒去送點心,韓琦突然跟她說一句話,萍兒因為一直小心翼翼地憋著氣,就驚得叫出聲失態了,然後就嚇哭了,然後在韓琦不解地詢問下,哭得更凶,導致場面更尷尬,她更緊張和窘迫,越急就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因為韓推官沒發話她又不敢走,所以尷尬地哭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從韓推官那裡逃出來。

  她好委屈!

  「去你娘的委屈!」王四娘聽完萍兒整個敘述,氣得差點把桌子踢翻了,幸而正躺在躺椅上的崔桃給王四娘一個警告的眼神,才遏制住王四娘的暴脾氣。

  「就這?就這?值當你哭成這樣?難怪韓推官不要你再去了!」

  萍兒一聽王四娘的話,眼淚又掉了下來,「韓推官不要我再去了?」

  「你這德性,人家要你去就怪了!」

  萍兒淚流滿面地看向崔桃:「韓推官是不是要懲治我了?我是不是要學王四娘那樣去跪著先給他賠罪?」

  崔桃在躺椅上搖晃著,用團上擋著臉,忽聽萍兒的聲音湊近,用團扇拍了她腦門子一下。

  「別煩人了。」

  「連崔娘子也嫌棄我了。」萍兒更委屈。

  「我的意思是告訴你,韓推官在對你說別煩他了,沒大事。」崔桃打發萍兒趕緊回屋休息去,然後王四娘,「她今兒情況怎麼這麼嚴重?」

  王四娘也納悶了,隨即拍大腿對崔桃道:「她今天來月事了!」

  ……

  次日,得知那自盡少年的身份還沒有查明,崔桃便去屍房重新查看了一下那少年的屍體。如今劉仵作不在,自然不會再有人阻止她驗屍了。

  死者鞋底粘著黑泥,不過黑泥表面還粘有一層灰白色的東西,崔桃用竹片小心刮下來後,仔細分辨發現很像是香灰。又發現少年的手上沾染的紅色,不止有血漬,指腹上還有朱砂殘留,因為比起血跡,朱砂並不會輕易擦洗掉。

  崔桃隨即將這些驗查結果告知了韓琦。

  「可以拿死者的畫像去汴京內的各處道觀詢問一下,死者生前很可能去過道觀。」

  此時正有幾名衙役跟著王釗一道在聽韓琦差遣。其中有兩名衙役,正是之前跟劉仵作交好過的,他們私下裡附和過劉仵作的話,也說過崔桃壞話。這會兒聽了崔桃重新驗屍的結果,居然能鎖定死者活動的範圍,都十分驚訝。同樣是驗屍,劉仵作驗不出來的東西,人家卻能驗出來。

  鞋底的香灰,手指上的朱砂……劉仵作自己不行,卻惡意揣度人家行的是靠出賣色相,害得他們這些不明情況的人,仗著多年的交情就胡亂信了他!此刻真真覺得羞臊得慌,臉疼,特別疼!

  韓琦看了一眼那兩名把頭低得極深的衙役,便吩咐他們二人負責詢問,若得不出結果,便不准回開封府。

  倆衙役忙應承,麻利地去了。

  王釗瞧那二人一眼,哼了一聲,「最好能查問出結果來,不然這兩個沒用的東西,開封府可留不起了。」

  崔桃自然知道王釗這是在替她抱不平,那倆衙役原本是聽憑王判官那邊差遣的,也不知何時王釗把人討了過來。短時間內,這倆衙役怕是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韓推官何故告訴萍兒,讓我們要擇日去一趟長垣縣?」這事兒還沒搞清楚,崔桃得問個明白。

  聽到崔桃提及萍兒,韓琦微蹙起眉頭,「十具焦屍的案子沒有眉目,死亡的地點離長垣縣最近,便去那裡探探消息,看看是否有線索。」

  崔桃點點頭,曉得韓琦是覺得從各縣府衙官方得不到消息,便打算轉暗處從百姓之中打聽消息。

  「你和王四娘去。」韓琦補充道。

  崔桃愣了下,「萍兒也可以的,別看她愛哭,會武的,應付一般人足以。」

  韓琦品了口茶,沒說話。

  崔桃笑著問韓琦可嘗過她改良的酥黃獨沒有,比起方廚娘的如何。

  韓琦睨一眼崔桃,意思她有話就說,不必拐彎抹角。

  「萍兒就是膽小,怕韓推官罷了。下次有什麼東西我不讓她送,我親自送。這次去長垣縣,韓推官若把她單獨留在開封府,她說不定又會多思多想,哭腫了眼。」鑒於萍兒月事未完的狀況,崔桃覺得還是帶上她比較省麻煩。

  韓琦側首放下手上的茶碗,沒再說話,算是默許了崔桃的提議。

  「韓推官真不用跟她一般見識,她是那種花落了都可能會感傷要哭的性子,沒緣由的,下次嫌煩直接把人打發了就是。」

  崔桃說這話的意思是告訴韓琦,下次萍兒哭的時候別不知聲,靠著萍兒自己去悟『該退下了』那是不可能的,她哭起來的時候可沒有什麼悟性,也感受不到四周的氛圍,完全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裡。結果就兩敗俱傷了,萍兒哭得怕怕地不敢走,韓琦聽哭聲沒由來地煩躁。

  「查到了!」

  剛奉命去調查的衙役之一,氣喘吁吁地跑回來。

  衙役告知韓琦,他們可巧就在距離開封府最近的雲水觀,找到了認識死者的人。說到這裡,衙役禁不住用崇拜地目光看一眼崔桃。若非她驗屍得到這些信息,判斷精准,他們現在肯定不會這麼快就確認死者的身份。

  隨後不久,另一名衙役就將所有認識死者的人帶了進來,一共五個人,三男二女,都是衣衫破舊,面黃肌瘦,進來的時候表情都怕怕的,互相依偎在一起。他們大的年紀在十四五歲左右,倆女孩年紀小一些,在十一二歲上下,其中有一名叫秦婉兒的女孩,白淨清秀,模樣倒是可人。

  在衙役的引導下,五名孩子跪下給韓琦行禮。

  崔桃拿畫像確認一遍之後,只帶著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少年,名喚鄧兆,去屍房認屍。崔桃也只給他看了臉,連脖子上的傷口都注意遮掩沒有露出。

  鄧兆看了之後,嚇得差點沒站穩,然後就跑到屍房外頭,腿軟地靠在牆邊哭起來。

  隨後崔桃就從鄧兆的口中了解到,死者叫萬中,是他們的老大。他們都是福田院流民的孩子,平日裡閑來無事,就會聚在一起去道觀寺廟等善人多的地方尋施舍,弄點額外的吃食填肚。因為他們若僅憑父母在福田院干活掙那點錢吃飯穿衣,根本吃不飽,又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實在餓得很。

  回到側堂後,崔桃將萬中自盡的匕首拿給幾個孩子瞧,問他們可知這匕首的來歷。

  「這好像是他的!」鄧兆仔細看著匕首,驚嘆道。

  秦婉兒看著匕首瞪大眼,神色恍惚。

  「他是誰?」王釗忙問,又囑咐他們不必害怕,如實交代情況即可。

  幾個孩子還是緊緊湊在一起,一臉害怕的樣子。

  崔桃就看向鄧兆,用鼓勵的眼神示意他來講。

  「婉兒的父親死的冤枉,老大一直很護著婉兒,他便跟婉兒承諾,等他將來出息了,一定會幫婉兒為父昭雪。雲水觀的道長最心善大方,總會舍些粥飯給我們,所以我們常會留在雲水觀閑玩兒。

  前些日子在雲水觀,我們遇見一位錦衣少年,穿得一身貴氣,欲戲弄婉兒。老大便跟他起了爭執。他聽說老大要為婉兒父親昭雪,便嘲笑他,還說瞧他那樣,連去開封府門口喊冤的膽量都沒有。老大不服氣,便跟他打起來。誰知那少年有許多家僕,上手便將我們都擒住了。」

  鄧兆隨即告訴崔桃,他們那會兒才知道,原來那少年竟是刑部尚書之子,喚作林三郎。其身份尊貴得很,他們根本惹不起。後來那天的事兒,他們挨了訓斥,也就混過去了。但他萬中卻覺得丟臉,心情一直不爽。

  再後來他們又去了幾次雲水觀,有兩次又遇見了林三郎,林三郎一見萬中就出言嘲笑。萬中終於沒忍住,又跟林三郎廝打起來,後來林三郎掏出了匕首,把大家都嚇著了,誰都不敢亂動。那把匕首正是萬中如今自盡的這把。

  「你們最近一次遇見林三郎在什麼時候?」王釗問。

  「四天前了。」

  鄧兆回這話的時候,崔桃看見秦婉兒抿著嘴角,手揪著衣襟。

  崔桃便示意韓琦去問,韓琦當時沒理會。

  崔桃讓王釗把余下的四名孩子先打發出去,然後就笑著叫秦婉兒過來,牽著她的手走到韓琦跟前來,「韓推官這有好吃的點心要給你。」

  韓琦:「……」

  終在崔桃的目光注視下,韓琦將桌上的那盤酥黃獨遞到秦婉兒面前。

  秦婉兒怯生生地看一眼韓琦,默默道了謝,就接過點心。在崔桃態度友好地勸說下,秦婉兒盛情難卻,不得不咬了一口酥黃獨,隨即又吃了第二口。這點心真好吃,奈何嘴巴甜的,心裡卻苦,她忍不住地眼淚直往下掉。

  崔桃又看向韓琦。

  韓琦不明白崔桃唱得哪一出,但他知道崔桃這眼神的意思為何。

  韓琦便對秦婉兒道:「你可有話要說?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我們韓推官連丞相都敢參,區區一個刑部尚書,不帶怕的。」崔桃馬上對秦婉兒補充道。

  韓琦看眼崔桃,這才明白她剛才那一番用意在哪兒。

  秦婉兒猶豫了下,才小聲道:「其實今天我和萬大郎在雲水觀後頭,又遇見了林三郎。他們倆人又不對付了,林三郎便丟了匕首在地上,告訴萬大郎他若敢以命作陪去開封府喊冤,為我父親昭雪的事兒他就攬下了,不過是讓他父親一句話的事。萬大郎沒理他,他便笑話萬大郎是孬種,然後他就笑著走了。我以為事情過了,拉著萬大郎離開。後來他說要回福田院找他爹爹,我就以為他真的回去了。

  他昨天一夜沒回去,我們也不知道。今天大家約好在雲水觀見面的時候,不見他,我還以為他幫他爹爹干活去了。現在才知道,他昨天那時候可能是回去拿了匕首……」

  秦婉兒口中所說的萬大郎,指得就是萬中。

  她說完這些,就哽噎地哭起來。

  之前她一直憋著情緒,逃避不敢坦白,除了畏懼林三郎尊貴的身份,也很怕自己要去面對因自己的緣故害死了萬中的事實。她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現在終於把一切都說出口了,秦婉兒的情緒便徹底崩潰了,癱軟地靠在崔桃懷裡泣不成聲,連連譴責自己不好,連累了萬大郎。

  崔桃隨即看向韓琦,問他:「該怎麼辦?」

  這案子看起來簡單,其實非常難辦。

  那林三郎算是教唆殺人麼?似乎很難定性。退一萬步講,即便算教唆殺人,證據呢?僅憑秦婉兒一人的證詞,一旦對方狡辯起來,憑其刑部尚書之子的身份,怕是不足以定罪。


第40章

  「定不了罪, 擱置再看。」韓琦淡聲道。

  秦婉兒聞言後哭得更凶,隨後被崔桃勸慰得稍微好些了。

  崔桃陪她去洗把臉, 又讓她喝了兩口水。

  秦婉兒這時總算是冷靜了下來。

  「你父親叫什麼,有何冤屈?」既然萬中為了給秦婉兒伸冤, 連命都不要了,這案子崔桃自然要過問。

  「我爹爹叫秦有出, 在王屋縣被誣陷偷盜, 判了徒刑二十年, 人卻在發配的路上就病死了,至今已走了三年。」秦婉兒激動地對崔桃解釋道, 「但我爹爹是被冤枉的, 他根本不會做這種事!因爹爹這罪名,我娘和我不知白白挨了多少罵。那地方的人根本就容下我們, 田舍都被族人給收走了,我們被逼無奈才離開了王屋,來汴京求生。」

  崔桃拍拍秦婉兒後背, 嘆她是個苦命的孩子。

  在送這些孩子離開的時候,崔桃分給他們每人一百文錢。

  秦婉兒的母親謝氏聽說消息後,特意趕來接她回去, 聽說崔桃拿了錢給她們,連忙哈腰給崔桃道謝。

  崔桃便跟謝氏簡單講了下萬中的案子, 本意是想讓謝氏這幾日多照顧一下秦婉兒的情緒,這事兒對她刺激應該不小。可言談中,崔桃發現謝氏眼神閃躲, 在應和自己的時候,態度很飄忽,似乎在心虛什麼。

  送走他們母女之後,崔桃特意找了李才,請他幫忙托人查一下有關秦婉兒父親秦有出的案子。

  「師父盡管放心,保證辦妥。」李才拍著胸脯保證完,又問崔桃去長垣縣的事兒,能不能帶上他。不管是趕車還是拿行李的活計,他都能干,他想跟著崔桃學一學查案的能耐。

  「當然行了,正好准備一下,我打算今天下午動身。」

  李才應承,立刻要去籌備車馬等事。

  「倒不用如此麻煩,我們走著去,帶套換洗的衣裳,還有你自己習慣要用的東西就行,但不能是貴重的。」

  長垣縣屬開封府轄下,距離東京並不算遠,騎馬也不過個把時辰。但既然是要從百姓之中暗暗打探消息,當然要沒有距離感地深入到群眾中去,鮮衣怒馬並不適合。偽裝細節到位,這是演員的基本職業素養。

  李才恍然地點點頭,立刻嘿嘿笑著表示自己學到了。

  吃過午飯之後,崔桃和王四娘、萍兒各自都換上了粗麻布衣裳,輕裝帶了個小包裹。王四娘本想帶些炙雞炙鴨和點心上路,都被崔桃給攔下了。

  「那我偷偷吃,不讓人看見,還不成麼?」

  「不行,一旦偷吃,必留痕跡,你身上的點心渣,指甲裡的油花,你都能收拾干淨麼?縱然你都細心地收拾干淨了,你也散不盡你身上的味道。」崔桃讓王四娘趕緊把偷買來的東西都送人去。

  王四娘卻不明白崔桃為何要求她們一定要如此清苦,只是去暗中調查而已,干嘛非要裝窮?但她還是乖乖聽話地把點心和肉都送給了孫牢頭他們,倒是讓他們白白便宜了一頓,瞧給他們高興的,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當初她坐大牢的時候,卻沒見他們對她好過一點。

  王四娘氣鼓鼓地跟著崔桃和李才出了城,看著官道上來來往往各形各色的人,立刻把不愉快拋到腦後。瞧哪家孩子調皮了,她就去嚇唬人家,再瞧誰走路姿勢怪異,她非要學兩下,逗得萍兒咯咯笑了才甘心。

  崔桃只覺得自己帶了個三十歲的大孩子,倒也不管她,隨王四娘鬧騰。

  在官道走了一段距離後,來往的人就散開了,路上也安靜下來。路兩邊樹木茂密,野草高長,偶爾有零星的幾朵野花開在其中,黃的、白的、紫的,倒也有些趣味。

  萍兒見狀,就去路邊摘這些野花,不一會兒就在手裡攢了一小把,她把各顏色的花相間擺放在一起,顯得更加好看了,便時不時地放到鼻子邊聞一下。

  走了沒多久之後,見前頭的路邊有更漂亮的粉紅色的野花,她趕緊快跑了過去,下了路邊的草溝去摘花。

  嘩啦——

  這熟悉的感覺……

  萍兒低頭一瞧,這次她更倒霉,一腳踩在了蛇尾上。那蛇抬首便要攻擊她,萍兒一邊尖叫一邊用手裡的那束花打蛇,然後迅速跑回路上,抱緊了崔桃的胳膊。

  那條蛇居然沒有逃竄,記仇地追了上來,估計是萍兒真把人家可愛的小尾巴踩疼了。大家一起退後,李才下意識地摸腰,想要用刀砍蛇,隨即什麼都摸到,才反應過來他們微服出訪,他沒帶刀。

  崔桃飛了手裡的石子,正中那條蛇的七寸,崔桃隨即就將打得暈乎乎的小蛇撿起來,盤成一圈握在手裡,袖子放下去的時候,剛好遮住手。崔桃再用另一只手理了理她的粗布裙子,柔柔地邁步前行。任誰會料到,這樣俏麗漂亮的小女子,正徒手拿著一條蛇?

  一旁的李才、王四娘和萍兒都呆了,雖然他們知道崔桃有精准打蛇的能耐,但這場面他們每次見了都還是禁不住要吃驚一下。

  一行人繼續走了一段路,已經有三兩輛牛車行駛過去。王四娘這時候走得有些累了,直嘆她們這是自找罪受,明明可以坐車。

  「咱們一回兒尋一輛,出錢搭車行不行?」王四娘跟崔桃打商量道。

  「不行。」崔桃無情拒絕。

  李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崔桃等到了長垣縣該如何尋線索,「十具焦屍跟長垣縣是不是有關系我們都不知道,哪兒地方有嫌疑也不知道,完全沒頭緒,可怎麼查?」

  「隨遇而安,見機行事。若真有問題,只要你夠細心,不用你找線索,線索也會找上你。」崔桃答道。

  李才不明白地撓了撓頭,不太懂『線索也會找上你』是一種什麼情況?

  這時,又有一輛牛車駛過。王四娘只疲憊地邁著步子,無奈地低頭嘆氣。萍兒擺弄野花,李才正撓頭疑惑著,倆人都機械地邁著步伐往前走。

  崔桃的眼睛在每每有路人和車馬經過的時候,都會瞧過去。

  如今從他們身後駛來的這輛牛車,跟別的牛車比較,大體上沒什麼不同,但在車板的縫隙裡有黑色污垢殘留。趕車的是兩名男子,一名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蓄著山羊胡,另一名二十上下,頭裹著青色襆頭。倆人都穿著半舊的灰麻布衣裳,瞧著就像是普通的莊稼漢。

  在牛車從他們身邊緩緩經過的時候,崔桃發現倆男子都禁不住看向她和萍兒,然後收回了目光,繼續趕車。那邊的李才和王四娘,就不曾被他們二人的目光波及到。崔桃覺得他們的這種看,很像是一種本能地打量。

  山羊胡男子揚起鞭子的時候,袖口那裡漏出一角白色的裡衣來,布料光澤。

  「啊——

  蛇!」

  一記驚恐的女生尖叫,不僅吸引了馬車上的倆男子的注意,連王四娘、萍兒和李才三人都嚇得一愣,然後三人同時轉頭,目光驚奇地看向崔桃。

  只見崔桃正害怕地捂著嘴,緊縮著脖子,恐懼地看向路中央正蠕動的蛇。那蛇被崔桃打得還有些暈著,因為突然被丟在地上,那被一直握成『圈』的身體自然需要放松活動一下,才本能地掙扎翻了下身。

  一個籮筐突然凌空飛起,將蛇扣在了筐內。

  牛車上的青襆頭男子跳了下來,立刻用腳踩住了筐。另一名比他年長的山羊胡男子,遞來一根拇指粗的樹枝給他。男子就順著筐的縫隙用木棍將蛇頭按住,隨即搗鼓了幾下,便迅速掀了筐,將蛇擒住,在地上摔打幾番之後,便將那條蛇利落地丟到了路邊的溝裡。

  崔桃惋惜地看了一眼被遺棄的死蛇,倒是可惜了,怎麼說身上還有二兩肉,可以熬一盅蛇湯喝。

  青襆頭男子隨即拎著筐,對崔桃憨笑道:「死了,沒事了。」

  「太厲害了!多謝!」崔桃忙禮貌地行禮道謝。

  山羊胡男子坐回了牛車上,回頭重重地瞟一眼青襆頭男子,喊道:「二哥,走了!」

  「誒,這就來。」青襆頭男子又對崔桃憨笑了下,似有幾分不舍,卻還是轉身走了。

  忽聽身後的女子說話,他馬上回頭應了一聲,臉上又露出憨厚的笑容來。

  「我們去長垣縣,不知郎君可順路?若順路的話,能否捎帶我們一程?」崔桃對青襆頭男子微笑道。

  其實這條官道往北去的話,必是去長垣縣。崔桃的問話約等於是廢話。

  「巧了,我家就住在長垣縣。」青襆頭男子忙對山羊胡男子喊,「大哥,她們也去長垣縣,咱們捎她們一程吧!」

  山羊胡男子猶豫了下,隨即打量崔桃和萍兒兩眼,才點了下頭。

  崔桃就從腰間摸出干癟的錢袋,將錢袋遞給了青襆頭男子,「這是我自己攢的錢,不多,只有二十文,不知道夠不夠?」

  「不要錢,本來我們也要回去。」青襆頭男子忙道。

  崔桃立刻脆生生地道一聲謝,隨即就招呼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上車。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三人,早就被崔桃剛才那一出戲碼給弄得驚呆了。她假裝怕蛇的樣子好逼真好虛偽,他們卻莫名同情那條蛇怎麼辦?她剛剛明明還說不搭車,轉頭自己就主動搭上了,又是為什麼?

  但不管怎麼樣,有車坐了。三人也猜到崔桃這麼做必有她的目的,便都傻乎乎地配合,應承上了車。

  一起坐車沒多久,大家就聊開了。

  原來這對兄弟姓朱,山羊胡男子是老大,叫大牛;青襆頭男子是老二,叫二牛。

  王四娘覺得好笑,低聲跟崔桃道:「什麼豬啊牛啊的,他們的爹娘可真不會起名。」

  「你們這是去長垣縣做什麼去?」朱二牛問崔桃。

  「這是我姨母、大哥、大姐。」

  崔桃分別介紹王四娘、李才和萍兒。崔桃和李才、萍兒差不了幾歲,但四人中崔桃年紀最小,王四娘年紀最大。她近三十的人了,自然是做姨母比較合適。

  「我們去找人。」

  王四娘一聽自己輩分高了,馬上咳嗽一聲,挺胸抬頭,裝得端重一些,「正是,帶著她們幾個猴崽子,去長垣縣找——」

  「我二姐!」崔桃接話道。

  朱二牛點點頭,又問崔桃她二姐在長垣縣什麼地方。

  崔桃搖頭,先讓朱二牛保證保密,才小聲對他道:「她一年前偷偷從家裡跑了,可把我爹娘氣壞了。幾天前有人見她在長垣縣現身過,我們就商量著悄悄去找。姨母不放心我們,就跟著一起來了。」

  王四娘立刻摟住崔桃的肩膀:「可不是,孩子之中我最疼她不過,哪舍得叫我家的小美人自己去冒險。」

  崔桃瞪一眼王四娘,警告她別趁機占便宜,王四娘這才訕訕收手。

  朱二牛笑呵呵地聽著,眼睛發亮地又打量一眼崔桃後,便連連點頭附和王四娘的話,當然最主要就是附和那句『小美人』。這小娘子長得可真俊,他活這麼大,就沒見過長得這麼漂亮、說話這麼大方、笑起來又這麼甜的小娘子。

  「等回頭我有空了,也幫你們找!」朱二牛熱情道。

  「多謝了。」崔桃又對朱二牛笑了笑。

  二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撓撓頭,坐回自己大哥身邊。趁著崔桃等人在後頭說笑的時候,二牛湊到朱大牛身邊,小聲問:「能不能——」

  「不能!」朱大牛揮一下鞭子,別一眼二牛道,「別添亂。」

  朱二牛立刻收了臉上的笑容,郁悶地垂著腦袋。但沒一會兒,他便悄悄轉過頭去,偷望著崔桃的方向。崔桃發現朱二牛看自己的時候,禮貌地對他點了下頭。

  朱二牛心中雀躍了,回過頭來的時候,禁不住翹起嘴角。

  朱大牛警告地瞪一眼朱二牛,終究沒說什麼,狠狠地揮鞭驅趕牛車。不過憑他凶猛的抽打,那牛最多也就走那麼快。

  朱二牛乖乖地不再回頭了。

  崔桃則湊了過去,問他們二人去汴京做什麼。

  「我們這些農戶,除了種地的還能做什麼,自然是去汴京賣菜去了。」二牛趕緊回答崔桃。

  「那農閑的時候,可還要做什麼別的活計?」 崔桃道,「我家有個表兄,閑著的時候就燒炭去賣。」

  「我們可不會燒炭,春種的時候回村裡把地種好了,其余的時候就去縣城的酒樓裡做廝波,跑跑腿,賺點閑錢。」朱二牛解釋道。

  崔桃點點頭。

  等馬車到了長垣縣地界,便往路兩側稻田張望,四處滿綠針密。但不論是田間還是路邊,這一路坐車過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黃土地。既然土是黃的,這車板縫隙裡的黑東西就更顯得奇怪了。

  崔桃背過身去,讓王四娘用身軀擋住了朱氏兄弟的視線,她便拿了根銀針,在馬車的木板縫隙裡摳了兩下,摳出一部分黑色的污垢之後,用手一捻,便粘在了指腹上,是黑灰。

  這車肯定運送過被焚燒過沾有黑灰一類的東西,於崔桃而言,自然是會聯想到焦屍。但是焦屍是在山溝裡被焚燒,之後被發現就直接運往開封府,應該沒有被移動過。

  這倆兄弟不燒炭,只種地,車上會運送了什麼燒焦的東西,讓木板縫裡粘著了這麼多黑灰?

  等牛車到了長垣縣縣城時,天色已經黑了。

  崔桃和王四娘等人就七嘴八舌地商量怎麼在長垣縣住下。李才照著崔桃的吩咐,去問朱二牛客棧在哪兒。王四娘則就在旁假意摸了摸包裹,驚呼自己出門忘記帶了錢袋。

  朱二牛立刻主動邀請他們去自己家住。

  朱大牛一聽,蹙眉喊了一聲朱二牛,不同意的意思很明顯。

  朱二牛忙去求朱大牛,「大哥,你瞧他們確有難處,總不能叫他們露宿街頭吧。」

  「卻不至於露宿街頭,我這還有幾文錢,去尋個便宜點的客棧,好好打個商量,應該夠湊合一晚了。實在不行,就讓我大哥住馬棚之類的地方,他能湊合一下的。」崔桃忙表示不能給他們兄弟添麻煩。

  李才和王四娘、萍兒這會兒都不敢亂說話,明明崔桃暗示他們的意思,要爭取住在朱氏兄弟家,怎麼這會兒朱二牛有意邀請,她又說不住?

  三人正納悶之際,就見那邊的朱二牛又請求朱大牛一次,朱大牛最終無奈的嘆了聲『也罷』,才算同意了。

  這下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三人才明白過來,崔桃這是故意在玩「欲拒還迎」。有時候卻是這樣,你如果表現得過於急切,反而會引起人家的懷疑。這種適當的拒絕,反而會消除對方的疑心。

  李才馬上把他學到的這點記在心裡。

  朱大牛先驅車到了縣裡一條熱鬧的街市前,「天色不早了,在這買些飯回去吃。」

  朱二牛應承,這就跳下車。

  朱大牛對崔桃等人道:「咱們相逢就算緣分,也不必客套。你們跟二哥一塊去,想吃什麼盡管告訴二哥,讓他買就是。」

  崔桃等人自然要應承,這就跳下馬車。

  「行李不必背著,放這就行了,我就在這等著你們。」朱大牛道。

  崔桃和李才、王四娘、萍兒就把肩上背著的行放在了車上,然後跟著朱二牛去逛街市。

  朱二牛先問了崔桃等人想吃什麼。既然是讓人家朱二牛花錢,大家自然不好點菜,隨朱二牛去選。

  「只買本地便宜好吃的東西就行。」崔桃既客氣又不客氣,客氣是指『便宜』,不客氣是指『好吃』。

  朱二牛就帶著崔桃去買了羊肉胡辣湯和羊肉包子回來。因為胡辣湯買得多,朱二牛直接跟店家借的木盆來裝,等回頭吃完了再還給他們就是。

  崔桃等回到馬車上的時候,崔桃便發現她們的行李有被翻過的痕跡。盡管行李看起來沒動過,但她之前特意系在行李布扣上的一根頭發不見了。

  一行人到了朱氏兄弟家,倒是很意外他們兄弟居然住著前三後三的六間大房,這宅子在長垣縣也算是中等門戶了。

  更奇怪的是這麼大的宅院,只有他們兄弟二人居住,並無其他親人,也無僕從。

  朱大牛回家後,便兀自回房了,隨朱二牛去招待崔桃她們。

  朱二牛一邊領崔桃她們往後院走,一邊解釋道:「我爹娘死得早,是大哥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長大。他身子骨不好,為了操心照顧我,至今都沒娶妻。但為了給我攢錢娶妻,我大哥卻是什麼活兒都肯干,這家裡的宅子都是他一磚一瓦慢慢蓋起來的。所以我們家現在有很多地方,你們盡管住,不必客套。」

  崔桃打量了這幾間房子的用磚,顏色新舊不一,看起來確實是花了一段時間慢慢蓋起來的。

  「倒是看不出你大哥病了。」

  「他這兩年身子才養好一些。」

  隨後,他們四人就被安排好了房間,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住一間帶耳房的屋子,剛好三人可以擠在一起。李才就被安排在了東廂房。朱大牛和朱二牛則住在前院。

  朱二牛張羅著大家鹹吃飯,要去廚房拿碗給他們盛羊肉胡辣湯。崔桃忙主動表示幫著一起拿。

  朱二牛本來搖頭說不用,見崔桃笑著堅持說要幫忙,就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

  崔桃跟著朱二牛去了廚房後,發現廚房僅有的一口鍋已經生鏽了,灶坑裡幾乎沒有木灰,角落裡堆放的木柴也不多,只有寥寥幾根。至於蔥姜、米面等廚房常用的東西,在這基本上也找不到,顯然朱氏倆兄弟不常做飯,近來甚至沒做過。不過這廚房雖然連炒菜鏟子都沒有,盤子碗筷卻是不少,崔桃大概估量了一下數量,按照倆盤子一碗一雙筷子來算,少說有二十五套。

  朱二牛拿了六個碗筷出來,崔桃則拿著木勺。

  在分完了一人一碗胡辣湯後,朱二牛就拿走了十個羊肉包子和兩碗胡辣湯。

  王四娘當即坐下來,嘴快地喝了一口胡辣湯,便吃到了一大塊羊肉,「嘿,這胡辣湯可真實惠!」

  崔桃、萍兒和李才都圍桌坐了下來,看著王四娘。

  「你們看我做什麼?」

  「你怎麼嘴這麼快,可感覺有什麼不適沒有?」作為衙役,李才多少能感覺到了這對朱氏兄弟有些不正常。

  萍兒倒是沒這方面的敏銳,但她能從崔桃對朱大牛異常熱情的態度上看得出:不正常。

  王四娘這才反應過來她們什麼意思,急得趕緊扣嗓子,終於把自己剛才吃的東西給吐出來。

  吸溜!

  崔桃喝了一口胡辣湯。

  王四娘、萍兒和李才三雙眼睛齊唰唰地看向崔桃。

  「他從買到拿回來,我一直都在旁看著,沒機會下料。」崔桃說著,又咬了一口羊肉包子,裡面不止羊肉,還放了韭菜和木耳。韭菜辛辣,拌著肉餡最解膩,葷素搭配一起,咬的時候還會流出湯汁,香絕無比。

  長垣胡辣湯的味道尤為有特色,湯汁椒香濃郁,由羊骨湯做的湯底,加了面筋、肉丸、羊肉、黃花菜和木耳,舀出一勺帶著粘稠湯汁的肉菜,吃到嘴裡麻辣鮮香,開胃可口,和羊肉包子一起吃是最好不過的搭配。

  趕了半天的路,大家都疲憊不堪,喝完了胡辣湯,吃了熱騰騰的羊肉包子,胃裡頭暖了,又出了一身汗。回頭沐之後躺在床上,甭提多舒坦了,可解一天的乏累。

  朱二牛在晚飯後,抱了被子給她們。

  崔桃見這些被子不算新,問朱二牛他們可還有被褥,「別為了招待我們,倒叫你們晚上沒東西蓋了。」

  「放心吧,都有。」朱二牛憨笑著應道,又囑咐崔桃她們好生休息,便也不好多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王四娘和萍兒沐浴之後,便給崔桃備好水,就在門口看著。

  李才趁機悄悄地悄悄探看了這宅子的情況,跟崔桃回稟道:「兄弟倆住正房,其它的屋子都鎖著,我捅破了其中一間的窗紙往裡瞧,卻發現還有竹簾遮擋,根本瞧不清楚裡面的狀況。」

  「今晚上我們仨輪流守夜,你睡覺的時候也警醒著點。」崔桃囑咐李才道。

  至次日天大亮,宅子裡一切平靜。

  崔桃便跟朱二牛道謝告辭。

  「怎麼,你們這就要回去麼?」朱二牛驚訝不已。

  「倒也不是現在回去,我們一會兒去城裡打聽消息,若是找不著人,就得回去了,畢竟我們沒帶錢,不好在這久留麻煩你們,怪不好意思的。」

  「真沒關系的,反正我們這宅子本就有地方,多少年了,才有女眷住進來,還多了不少人氣兒呢。」朱二牛忙挽留崔桃。

  「卻不合適,畢竟是女兒家,哪能一直借住在外男家裡,這要是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王四娘連忙拿出姨母的做派,跟朱二牛道了謝後,又問他大哥去了哪兒,也該跟他大哥道謝。

  「大哥一早就出門干活去了。」朱二牛失望不已地回答道。

  王四娘讓崔桃等人先走,問朱二牛可曾訂婚,又問他想找個什麼樣的女子為妻。

  朱二牛一聽這話,眼睛突然亮了,「您這意思是?」

  「我瞧你們住的地方挺好,兄弟關系簡單,上面也沒有公婆伺候,頂不錯的,正好我家三娘尚未婚配……」王四娘不過是試探一句,朱二牛立刻給王四娘跪下了表決心,若他能有幸娶到崔桃,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又允諾聘禮一定厚重。

  王四娘便小聲問朱二牛,這聘禮大概能有多少。

  「我可沒別的意思啊,但我那大姐還真是個勢利有點愛財的,你要是能多出點,我回去幫忙游說的時候,也容易些。我是很喜歡你這孩子的。」王四娘一副慈祥欣慰的模樣打量朱二牛。

  「便是幾百貫也出得起!」朱二牛一咬牙,對王四娘道了實情。此刻他就是被『桃』迷了心竅,只一心想著能娶崔桃為妻最好不過。

  王四娘滿意地應承,心裡卻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崔娘子那樣兒的女子虧他也敢肖想?前有呂公弼,後有韓綜,哪個不是勛貴之子,風雅才俊,你朱二牛算個什麼狗屁東西!

  隨後,王四娘假笑著跟朱二牛告別。

  四人就七拐八彎繞了一大圈,確認沒人跟蹤他們後,去了一家客棧。王四娘從鞋底裡掏出錢來,付了一間房的賬。李才則去外頭雇了一匹騾子,趕回開封府去報信。

  萍兒和王四娘請崔桃趕緊給他們解惑,那朱家兄弟到底有什麼問題。

  崔桃讓她們先說說,她們覺得有疑點的地方都在哪兒。

  「他們聲稱在農閑的時候做酒樓廝波,可在汴京那樣繁華的地方,廝波一月最多也不過賺三百文錢。住著那麼大的宅子,每日還不做飯,只買著吃,如何能支撐那麼多花費?

  即便那宅子是朱家老大一磚一瓦自己慢慢蓋起來的,磚瓦木頭的花費也不小。還有四娘拿訂婚的事兒試探他,朱二牛居然說幾百貫錢都有,可見他們干得不是什麼正經營生,才會撒謊不敢說實話。」萍兒先說了自己的推斷。

  崔桃點點頭,贊萍兒說得好。

  王四娘憤憤不平地罵萍兒:「訂婚這塊該歸我講,我做的,你憑什麼給我說出去了!」

  萍兒無辜地看一眼王四娘,「誰說不一樣呢,都是說,這麼點小事沒必要計較。」

  「不計較你倒是別說啊,搶我的功勞作甚。」王四娘不滿地抱怨完萍兒後,對崔桃道,「還有那些被褥和碗筷,哥兩個既然自己住,為何會有多余的四套被褥和那麼多碗筷?」

  崔桃點點頭,也贊王四娘終於細心了,留意到了這兩點。

  「對了,還有車上的黑灰!」萍兒激動道,「我知道了,是他們抓了那十名女子在宅子裡禍害,然後玩夠了,就把她們都折磨死,焚燒之後,用牛車拋屍!」

  「他們為何不將屍體燒完之後就地棄置?而是要用牛車再運到別處?而且那十具焦屍發現的地點,現場被放火過,有諸多證人目擊。

  莫不是他們燒了一遍屍體還覺得不夠,不僅費力地把焦屍轉移,重拋到一處地方,還要再重新放火燒了一遍?」

  王四娘和萍兒也覺得這樣解釋不通。

  「再說十名女子,對於他們兄弟二人來說,未免太多了。」焦屍也是可以被降解,會腐爛的,十具屍體沒有明顯的被害時間差,說明她們基本上在同一時間被害和焚燒。除非朱氏兄弟二人是極其嗜血的變態,但崔桃覺得朱氏兄弟二人還不於到這種極致的地步。

  「我看到朱二牛對你有意,不如咱們繼續在那住幾天,說不定就能找到事情的真相,再立一大功!」王四娘意氣奮發道。

  她覺得自己跟著無所不能的崔桃,破大案立大功是非常輕松的事兒。

  「他們背後一定還有人,從在路上遇見他們,朱大牛對我們的謹慎和防備的態度來看,他們便是涉案了,近期應該也不會有所動作。大概是因為十具焦屍被官府發現的緣故,他們要收斂些。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再繼續暗查耗費下去了,找到可疑的源頭就好,接下來的事兒交給開封府的衙役們去辦。」

  這偵查和監視都是非常細致、耗時間的活計,而且人手一定要足夠,要兩撥人輪替換班,讓開封府的衙役們來做更專業。

  一個多時辰後,王釗就帶了人馬來長垣縣布置。

  崔桃、王四娘和萍兒就先行返回開封府。

  回去的時候,三人騎的毛驢。長垣縣那種地方想要弄馬可不容易,能搞來這三頭毛驢也是花了大價錢。

  本來三人騎著毛驢在路上走,本來還挺悠閑的,萍兒甚至采路邊的野花,編了三個花環戴在各色頭上。

  可不巧前方行駛來一輛豪華馬車,車後還跟著十幾名騎馬的護衛,就那麼氣勢浩然的橫亙在路上,攔住了她們三個人和三只小毛驢的去路。

  王四娘想不了那麼多,見狀就要發火,被萍兒制止住了。萍兒讓王四娘好好看看那馬車的四角是什麼做的。

  王四娘這才注意到,那車頂的四角黃燦燦的,居然是金子!

  惹不起,惹不起!王四娘馬上閉嘴了。

  接著,一位容顏朗朗的貴氣男子從馬車中出來,笑容燦爛,明艷逼人。

  居然是韓綜。

  崔桃略感意外之余,又覺得有點意思了。

  萍兒則瞪大眼睛打量這人,這是她第一次見韓綜,腦子裡突然響起嗡嗡聲音,臉隨即就變得通紅。她趕緊害羞到地下頭去,揪著衣角。

  「倒巧了,在這遇見你。」韓綜笑容燦爛,目光寵溺地看著毛驢上的崔桃,又誇她頭上戴的花環好看,襯得她如仙女一般。

  這嘴兒太甜了,別說一般的年輕姑娘招架不住,連粗魯的王四娘聽了都有些內心蕩漾,也跟著紅了臉。

  崔桃正琢磨著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來對付韓綜,像他這種性情的男人,不管你態度是冷還是熱,他都會接招的。

  「那……那花環是我編的。」就在雙方都沒有說話的時候,萍兒弱弱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韓綜冷瞥一眼萍兒,隨即又目光灼灼地看著崔桃,「你這丫鬟倒是多嘴。」

  「我不是丫鬟!」萍兒立刻辯解,隨即就紅了眼眶,委屈地望一眼韓綜,便低下頭委屈起來。

  「連丫鬟都不如。」韓綜蹙眉,問崔桃怎麼會在身邊留這種人,「我府裡倒是有不少很順手的丫鬟,送你幾個?」

  「莫名其妙!你怎麼會來這兒?」崔桃沒有跳下毛驢意思,居高毛驢之高臨下睥睨韓綜,讓他說正事兒。

  「聽說你去了長垣縣,所以我追來了。長垣縣那可不是一個好地方,像你這般貌美的女子要是去了,只怕會有去無回,所以我特來保護你。」

  韓綜說罷,便溫溫笑問崔桃感不感動。

  崔桃立刻跳下毛驢,語氣嚴肅地問他此話何意。

  「說你想我,我便告訴你。」韓宗凝看崔桃的眼神格外認真,「你可知你有多久沒對我說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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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崔桃凝眸看向韓綜, 眼睛裡盈著淺淺的笑意。她倒是不怕說這句話,但就怕她招數使出來後, 韓綜會承受不住。

  韓綜在跟崔桃對視的時候,始終沒有從她的眼睛裡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無奈地自嘲道:「逗你的,以前你也沒對我說過這種話, 便是不甘心你真的失憶了。」

  因為不甘心, 便禁不住想再試試她, 奈何答案依舊是令人失望。

  崔桃見韓綜居然自己先收斂住了,興致缺缺地嘆了口氣, 遺憾自己還沒來得及發揮。不過韓綜所說的長垣縣的情況, 崔桃倒是很想細致了解。

  這時,韓綜扭頭, 微笑著去詢問王四娘:「可願坐車?」

  王四娘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韓綜是想跟她換乘騎,那麼豪華的馬車, 她當然願意坐,馬上跳下毛驢,對韓綜道:「可——」

  崔桃咳嗽了一聲。

  「可不可以呢?」王四娘話音一轉, 趕緊諂媚地看向崔桃。

  崔桃這才點了頭,王四娘高高興興地跑去車前, 又叫上萍兒一起。

  萍兒猶豫了下,才從毛驢上下來,跟著去了。

  「我還從沒騎過驢。」

  韓綜在家僕的伺候下騎上了毛驢。

  他穿著一身藏藍錦袍, 那泛著光澤的華貴衣料跟毛驢絨嘟嘟的灰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毛驢似乎有點不高興了,晃了晃腦袋,難聽地嚎叫一嗓子。韓綜便伸手摸了摸毛驢的頭,那毛驢居然就乖順了。

  馬車掉頭往回折返,崔桃和韓綜就各自騎著毛驢跟在車後面。

  「汴京內有幾個些權貴,私下裡有養奴的癖好,聽說弄來的人多經由這長垣縣。」

  韓綜說完,見崔桃看著自己,忙解釋他可沒有那類癖好。

  「不過這世上有怪癖的人可多了,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

  聽他提及『怪癖』,讓崔桃不禁想起兒呂公弼來。三年前,不正是有人在她面前詆毀呂公弼有『怪癖』?

  能把年輕無知的她給嚇著了,想來那編造出來的『怪癖』大概也跟這一類有關。

  「莫不是這些奴還要被逼著穿囚服?」崔桃問。

  韓綜驚訝地打量崔桃,「這你都知道?」

  崔桃冷笑一聲,不禁心中作嘔。

  她走過太多世界,見識過太多奇葩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淡定了,被磨得沒脾氣了,但始終有幾件事,她都會一如既往地憤憎嫌惡,比如這強迫女子變為男人泄欲工具的事兒,她永遠都忍不了。

  「這要是不算什麼,你倒說說算什麼的有哪些?」崔桃不太喜歡韓綜輕描淡寫的口吻。

  韓綜輕輕一笑,「這世上有黑就有白,人總不能因為喜歡白晝,便因黑夜的存在,就要尋死覓活了。不管你接受或者不接受,那些醜陋的東西一直在,且你一己之力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法改變。」

  「那你可知人最難能可貴的一種品性是什麼?」

  「什麼?」韓綜問。

  「便是在見識過黑暗之後,仍會心向光明。

  隨波逐流、自甘墮落之輩,便如塵埃灰土,落到不知名的角落裡讓我看不見也就罷了,但倘若他們髒了我的眼,我必除之。」

  崔桃語調徐徐,神色淡然,她陳詞時並無慷慨激昂之態,但這兩句話卻重擊在了韓綜心裡。

  韓綜詫異地打量崔桃兩眼,微微蹙眉,目光有一瞬間安靜得可怕,隨即他眼裡又蒙上一層笑意。

  「你變了,不過也是好事。」

  崔桃能感覺到韓綜的感慨有種滄桑感,聽得出他們過去應該相識過一段時間,他對她有所了解。但不知道其中的具體經過到底如何,她總覺得韓綜的那些解釋有所隱瞞。

  眼下弄不清楚的事,想再多也沒用,當最該關注長垣縣的案子。

  「開封府為查長垣縣十具焦屍案,多方打探都沒能查到相關線索,你是如何知道長垣縣的問題?」

  「韓稚圭在汴京才呆了多久,至於開封府那些小官小衙役,又如何會知道權貴們的陰私。」

  韓綜告訴崔桃,他知道這些,多是聽家中的兄弟們閑聊別人的八卦。他們『桐木韓家』在汴京扎根多年,結交的勛貴子弟不在少數。大家在一起玩得多了,關系要好了,才會聽到這些私密。

  「長垣縣有一叫夢婆的,專門做這門生意,不過這夢婆只見老客或老客作保介紹去的人,別人沒人知道她是誰。」

  崔桃勒停了毛驢,認真看著韓綜:「那你可以麼?」

  韓綜略微揚眉,對崔桃道:「想什麼呢,早說了,我沒這癖好,便是我真心想幫你也無能為力。但你若想指望哪個有這方面癖好的勛貴,犧牲名聲幫你找夢婆,也不大可能。那些人既想要隱藏自己的癖好不被外人知道,也想要護好這癖好給他們帶來的愉悅,輕易不會破壞規矩,誰都不會。

  你若沒證據去找上門,只會得罪人。權貴結交盤根錯節,若齊心合力去打壓一名五品推官,結果會如何?便是韓稚圭出身官宦之家,但相州韓氏到底勢微,現在更不如從前了。」

  崔桃:「如今是比不過你們桐木韓家,」但以後情勢會如何發展便說不定了。

  「我可沒有輕視他們的意思,桐木韓氏和相州韓氏雖為兩個家族,卻是同姓韓,大家若能一同榮昌有何不可。我說的只是現如今的實際情況。」韓綜解釋道,「更要說的是你,韓稚圭那般都不被放在眼裡,何況是你了。這樁案子你若非要堅持查辦,我可以幫你,但一定要行事收斂,證據齊全後再拿人。」

  崔桃對韓綜笑了笑,感謝他願意幫自己的忙。

  「別客氣。」

  「但我自己可以。」崔桃可不想領他的人情,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不信我?」韓綜敏銳地有所察覺。

  「對我而言,我們才剛認識。」崔桃道。

  「這話未免太傷人了。」韓綜仰頭嘆了口氣,似乎真的很難過受傷。

  此刻,韓綜一身繁復華貴的錦袍幾乎全面覆蓋在毛驢的身上,害得毛驢除了頭只露了四條腿。從崔桃這個角度剛好看不到驢頭,像極了是人面驢身,令她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韓綜扭頭見崔桃笑得開心,原本掛著愁容的臉上轉而浮現出一抹愉色,「也罷了,你只要開心就好。」

  崔桃沒理會韓綜,默默琢磨了一路案子。

  快至汴京永泰門時,韓綜停了下來,跳下驢。

  崔桃也覺得韓綜該是時候換過來了,總不能讓他一個勛貴子弟真騎著毛驢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城。

  「還在想案子?」韓綜摸了摸毛驢的頭後,才問崔桃。

  崔桃愣了下,有點反應過來回來的這一路他為何沒說話了,大概是猜到她在想案子,所以沒有打擾她。

  崔桃點了下頭,「本以為她們在真牢獄裡受折磨,卻想不到是另一種『牢獄』更為悲慘地折磨她們。」

  韓綜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遞給崔桃。

  「什麼?」

  「聽說過的名單,但你們不可輕舉妄動,讓韓稚圭派人暗中跟著,拿了十足的證據再抓人。」韓綜對崔桃淺淺笑了下,做了個『回見』的口型給崔桃,便在王四娘和萍兒下車之後,回身上了馬車。

  崔桃看著手裡的信封,痴痴望著韓綜所乘的馬車遠去,直至馬車行駛進城之後。她立刻低眸冷哼一聲,把信塞進袖子裡。

  早不拿出來,偏偏這時候拿出來,擺明了是在套路她。便裝作一副『被套路』的樣子給他看看,倒要瞧瞧他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崔桃拿著名單回了開封府,將她路遇韓綜的經過告知了韓琦。

  韓琦看過名單之後,淡聲道:「他所言不無道理,不過剛巧這時候去找你,倒有些耐人尋味。」

  「我看這就像他一貫的行事風格,當初他現身的時候也很耐人尋味。」崔桃撇了下嘴道。

  韓琦笑了一聲,贊同崔桃所言之意,隨即舉起手裡的名單問崔桃:「你沒看?」

  崔桃愣了下,點了頭,「不過韓推官怎知我還沒看過?」

  她隨即從韓琦手裡接過來,紙上三行共九個字:丁五郎,李大郎,林三郎。

  想不到這韓綜連寫名單都如此嚴謹,他該是故意沒有將名字寫全,只是寫了姓氏加排行,回頭即便這張紙流落到外頭,到了不該到的人的手裡,就算擺明了是他的字跡,卻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但根據這姓氏加排行,已經足可以找到對應的權貴是誰。丁五郎指得是前任丞相第五子,李大郎為秘書少監,最後的『林三郎』指得必該就是那位刑部尚書之子。

  看到『林三郎』三個字,崔桃便明白了韓琦為何會覺得她沒看過。如果她看過的話,肯定不會是剛才那種反應。

  「這林三郎才多大?」崔桃蹙眉。

  「年十五。」韓琦道,「不過這年少或年老從不會是判斷一個人好壞的理由。」

  言外之意,壞人不管多大年紀,該壞那都是壞的,不會以其外表的鮮嫩或滄桑而轉移。

  「便知道能般惡言戳其軟肋,挑唆他人自殺之人,不會是個好東西。」

  崔桃剛回來就直接來找韓琦,一路上都沒喝水,這會兒覺得嗓子冒煙,太渴了。她正想問韓琦能不能喝他屋裡的茶,便見張昌端了一茶盞和一個紅釉茶壺,送到了她面前。

  崔桃向韓琦確認:「給我的?」

  「我不喝這個。」韓琦低眸將那張名單對折,然後便送到油燈旁,將名單引燃,隨即丟在了銅盆之內。

  崔桃沒想到韓琦居然這麼周全,這點倒是與韓綜寫名單時下意識的謹慎相呼應了。

  白瓷茶盞裡的水呈淺紅棕色,乍看很像是茶水。崔桃也並沒在意,隨手端起送到嘴邊,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茶,毫無茶香味兒,反而是有清甜的果香,還能依稀聞到淡淡地生姜味兒,和一點點的麝香味兒。而且崔桃端起這茶盞久了,才感覺到這茶盞摸起來格外涼,像是冰鎮過。

  崔桃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頓時覺得冷齒生冰,絲絲清甜的涼爽瞬間湮滅了她干得冒煙的嗓子,多喝幾口,既消燥又解渴,卻比茶更好了。

  崔桃想起來了,這是荔枝膏水!

  雖說名字這樣叫,但其實荔枝膏水裡並無荔枝,就如魚香肉絲裡面沒有魚是一個道理。荔枝膏水是用烏梅肉、去皮桂、生姜汁、麝香、糖和熟蜜熬制而成,放冷之後冰鎮,味道會更佳,不僅可以消暑、生津、止渴,還有去燥煩之效用。

  崔桃喝了兩茶盞之後,已經沒有渴意了,還是喝個不停,純粹是覺得味美上癮,反正她不把這一壺喝干了不罷休。

  「秦有出的。」韓琦等她喝完了,才將手頭的案卷放在了桌上。

  崔桃想起來了,在去長垣縣之前,她是讓李才幫忙托人打聽一下秦有出的案子,卻沒想到這廝挺有能耐,居然托人托到了韓琦這裡。

  崔桃拿出案卷一看,原本輕松的面容漸漸嚴肅下來。根據案卷上的所有內容來看,秦有出的案子,不論從證人、證據還是證詞都沒有什麼問題。硬要說這案子有冤情,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喊冤的那個人在撒謊。這結果其實正如崔桃見到秦婉兒的母親錢氏時,隱隱預料到的那般,但崔桃其實並不想看到這個結果。

  這個真相讓萬中的自盡之舉看起來像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笑話。他以性命犧牲為代價,正是為了替秦婉兒的父親鳴冤翻案,而實則這『冤』並不存在。

  但這事兒卻也不能怪是秦婉兒有錯,秦婉兒也不知她父親是真有罪,她只是聽信了她母親的聲稱,她出於女兒對父親敬愛,選擇了相信自己父親的『無辜』。

  至於錢氏,撒謊造謠說秦婉兒的父親受冤,大概也是為了扯兩句話開脫,讓女兒不至於特別難堪地戴著囚犯之女的帽子。再有她們母女本就是因為從老家被趕走而過得艱難,換了新的地方,大概是想在人前稍微維持一點點體面。誰能說這樣做是有罪?是惡毒?是罪大惡疾?

  「我不喜歡這種案子。」崔桃將案卷放回桌上,輕嘆了一聲。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非黑即白。」韓琦應道。

  「又是黑白。」今天她已經從一個姓韓的那裡聽到了一番『黑白論』,倆人果然不愧是同一個姓氏,想法陰差陽錯地居然能有相通之處。

  崔桃擺擺手跟韓琦道別,直喊累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韓琦本還想問崔桃有關於長垣縣的事,見她此狀,倒也不多言,隨她去了。隨後,他則安排人,對於名單上的三人進行暗中監視,希望可以伺機尋查到線索。

  黃昏時,韓琦難得准時放值,離開了開封府。卻不曾想他剛到家,就被呂公弼堵個正著,問他韓仲文的事。

  「你何不自己去問他。」韓琦品了口茶後,突然覺得不夠解渴,便吩咐張昌也給他端一盞荔枝膏水來。

  張昌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不敢表現出半分,忙照吩咐去辦了。

  「自是問過他了,才來尋你。」呂公弼道。

  韓琦拿起荔枝膏水喝了一口,才抬眸看一眼呂公弼。

  呂公弼:「他說跟我沒干系,又叫我別多想。」

  本來可能還不會多想,那韓綜特意強調一句『別多想』,誰聽了會不多想?

  「真真假假難辨,不如不辨。」韓琦道。

  「便隨他去了?」呂公弼本覺得自己算是沉得住氣的性子,但在韓琦這裡,倒是小巫見大巫了。原來跟韓琦比,他那些『定力』都不算什麼。又或許是因為他深陷其中,而韓琦處身事外,所以他才會如此氣定神閑。

  韓琦道:「我如今只信眼前所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只見現在的崔桃本性不壞,心有丘壑,胸懷異能之才。

  呂公弼便也不跟韓琦爭論這個了,也確實如韓琦所言,崔桃的過去,只有知道他過去的人知道,她自己都失憶了不知道。如今若是不信韓綜的話,那他們就只能信眼前所見的那些,無端妄加揣測就是在做無用之功。

  「那你可曾韓綜口中了解到,她如今為何會身懷這麼多能耐?她是如何在過去那三年習會了這麼多的東西?」

  韓琦搖頭,倒也覺得這點可以跟韓綜求證一下。

  呂公弼見韓琦有此意,馬上張羅他跟自己同去。二對一,總沒有壞處。

  一個時辰後,廣賢樓。

  韓綜依舊穿著他白天的那身藏藍錦袍,那一路風塵僕僕的騎著毛驢,衣服上難免掛著塵土,有些髒了,韓綜卻偏偏沒換。

  他一進門,便見韓琦坐在窗邊,端著茶盞喝什麼,整個人安靜得很。呂公弼則負手站在窗前,看似安靜,可瞧他背在身後握拳頭的手,便知道他內心有多不安靜了。

  「二位雅興,這麼急急地邀我來,觀女子相撲?」韓綜也踱步道窗邊,隨即看向外頭打得正歡的相撲擂台,「不怎麼樣,還是蕭六娘厲害。」

  蕭六娘!呂公弼一聽韓綜此言,心頭一跳。上次跟官家一起看女子相撲的時候,崔桃一直支持的人正是蕭六娘。

  巧合?韓綜剛好跟崔桃有一致的眼光?還是那天的事,他早就打聽到了細節?但不管屬於兩者哪一種,都可以確定一點,這廝在故意這樣說話來刺激他。

  呂公弼目光不善地盯著韓綜。

  韓綜卻面帶著微笑,一直全神貫注地關注著擂台的戰況。

  韓琦則給自己又到了一盞荔枝膏水。

  「她被你安排住在鄧州的時候,你可曾派人教授過她醫術、風水之類?」呂公弼盡量沉住氣,先問重要的事要緊。

  韓綜聞言回頭,笑著跟呂公弼搖了搖頭。

  「我沒有安排過,不過她倒是極愛看書,我便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看。她向來聰穎絕倫,本就琴棋書畫樣樣精絕,書看多了,自學成才也不無可能。」

  韓綜這話乍聽像是解釋,但呂公弼卻聽出了韓綜滿口顯擺的意味。他在表達他很了解她,並且肯定他,贊美她,甚至為了寵她,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

  呂公弼咬緊了後槽牙,心中火幾欲噴薄而出。

  韓綜卻在這時笑著看向韓琦,特意問:「我說的可對?稚圭兄如今是她的上級,必定很了解她的聰慧。」

  「嗯。」韓琦淡淡應了一聲。

  「倒是難為你了,特意為我二人來跑一趟。」韓綜知道韓琦不喜參加這種應酬。

  「無礙。」韓琦喝干茶盞後,便撣了撣衣袍起身,跟二人告辭。

  韓綜看著韓琦離去的背影,嘖嘖兩聲,跟呂公弼牢騷道:「瞧他,剛說『無礙』,下一刻就起身告辭了。論起言行相詭,他韓稚圭當稱第一。」

  「我倒覺得他言行一致,因確覺得『無礙』,才會同意特意來跑一趟。這會兒一定要告辭,實在是因為某人說話太無聊無味。」呂公弼冷笑著再瞪一眼韓綜,覺得自己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轉身跟著走了。

  「誒,都走了?可是你們邀請我來這,轉頭都把我晾在這了。」

  韓綜望著呂公弼的背影,故意牢騷喊了一句。等確定他人走了之後,韓綜便垮下臉來,面如冰霜一般。他撩起袍子,坐了下來,高揚著頭,半睜著眼睛睥睨樓下的擂台。

  「太無趣了,她們不適合相撲。」

  「是。」隨從忙應承,這便匆匆下去了。

  不久後,擂台上就換了兩個身材更強壯女子互撲,彼此下手都極為凶狠,倒是把擂台下看熱鬧的眾人情緒都調動起來,紛紛叫嚷喊著起哄,隨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場子頓時比之前熱鬧了好幾倍。

  韓綜則不再看擂台如何,低眸擺弄起手裡的蝴蝶落花簪。這簪頭的蝴蝶眼為紅寶石,翅膀邊緣攢著一圈小珍珠,蝴蝶所落的桃花則為淡粉色的芙蓉玉制成,簪身通體為金,雕刻著鴛鴦花紋,確系為一根絕妙精美的簪子,世上絕找不出第二根一模一樣的。

  韓綜食指撫過簪頭的粉桃花,隨即就僵住了,片刻後他將簪子小心地放入袖袋之中。待離開廣賢樓的時候,眼眶裡明顯有紅過的痕跡,但很快就被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所掩蓋。

  ……

  崔桃晚上做了黑芝麻元宵做宵夜,若說元宵餡中最經典的當還屬黑芝麻。這餡料做好了,甜甜糯糯,香得人想哭。若不好,那就是平平無奇的老味道元宵,倒是叫人吃著沒什麼興味。

  崔桃用得是她廚房小石磨現磨的糯米面,用當年收獲的大顆粒黑芝麻,自己現手工焙熟。這火候一定要掌握好,剛剛香熟的狀態最好,過火了,細品就是一有股子苦香味兒了。

  將焙熟的黑芝麻現磨成粉,調以適量的糖、油,簡簡單單拌勻後,包入糯米皮之中,下入鍋中的沸水煮,用木勺輕輕推轉,等一顆顆白糯的元宵浮出水面時,再稍煮片刻,即可撈出食用了。

  水磨出的糯米面,有著獨到濃厚的糯米香,黑芝麻餡料在水煮過程中散發的芝麻香都被這元宵皮包裹住了,一咬開軟彈白糯的元宵外皮,那噴香的糊狀黑芝麻餡便流淌出來了,香而清甜,糖量剛剛好襯托了芝麻香,而非過甜以致壓制了味道。

  吃一口這樣的元宵,就彷如躺在雲朵之上,置身於深山翠林竹溪之間,享受著一切原始的自然美好。

  「唔——太好吃了!」元宵剛盛出來還有點燙,王四娘已經忍不住了,端著一碗蹲在廚房的窗下,邊吸著氣邊一定要咬元宵入口。

  萍兒用湯匙舀出一個元宵,送在嘴邊吹啊吹,吹了老半天之後突然出神了,看著白白的元宵發呆。

  王四娘已經把自己的那碗吃完了,見萍兒不動,以為她不喜歡吃,「那我幫你吃!」

  萍兒恍然回神兒,趕緊背過身去,護住自己的碗。

  「那你不吃想什麼呢?」王四娘追問。

  「就……今天見到的那人。」萍兒垂下眼眸,默默張嘴吞了半顆元宵,隨即眼睛瞪圓了,驚嘆,「好好吃!」

  「可不就好吃呢,你不吃它,居然在想男人。你說說你,野心咋那麼大呢,人家看上誰你瞧不見麼,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那韓二郎的出身,比咱們開封府的這位韓推官還好。」王四娘罵她痴心妄想。

  「可我一想他,心急咚咚跳得好快,看見他那刻,才終於明白你當初控制不住眼睛想看韓推官的感受。」萍兒小聲嘟囔道。

  「我那是單純地看,你能一樣麼,你有想法!」

  「看不就有想法麼,沒想法為什麼看?」萍兒反駁問。

  「這……」這次論王四娘被反駁得沒話說了。

  轉念想想,她也有點理解萍兒瞧上人家的緣故。那韓綜確實長得鮮亮,富貴好身世也吸引人,又那般愛笑,瞧著就有親切之感,更叫人禁不住喜歡了。

  王四娘隨即跟萍兒嘀咕幾句,無非是勸她收斂點,喜歡也不能表現出來,藏著掖著最好,可別讓崔娘子知道了,不然多尷尬。

  「藏不住。」

  萍兒又吞了一顆元宵,然後瞄一眼那邊用木勺盛元宵的崔桃。崔桃正張羅著分些元宵給王釗等人。

  「怎麼辦?」萍兒望向王四娘,臉頰還有些微紅。

  王四娘終於明白萍兒所謂的藏不住,是真藏不住,剛不過提一嘴韓綜,她居然就臉紅成這副樣子!

  「能怎麼辦,自求多福,去坦白吧。」王四娘拍拍腿,起了身,又跑去找崔桃要了滿滿一碗元宵。

  萍兒吃完自己嘴裡的元宵後,就先陪著崔桃和王四娘一起,把元宵端給王釗他們。

  王釗等人剛從長垣縣趕回開封府,他們一天忙著跑來跑去,都沒來得及吃東西。元宵還沒到,他們這些狗鼻子就聞到香味了,一見崔桃端著元宵來,一個個都跟瘋了一樣,趕緊湊過來哄搶一空,都不必找地兒坐著,端著碗就迫不及待吃起來,邊嘆好吃邊紛紛向崔桃道謝。

  「吃完記得把碗送回來。」崔桃笑著囑咐完,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回去。

  路上萍兒猶猶豫豫了半晌,終於叫住了崔桃,跟她坦白了自己的『狀況』。

  王四娘馬上閃躲到牆邊,邊揪著樹葉邊瞧熱鬧,琢磨著怎麼也有一出好戲能看。

  「就這事兒?」崔桃笑了一聲,「早看出來了,隨你。」

  萍兒愣了愣,連連跟崔桃道歉:「我知道韓二郎心悅崔娘子,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但我絕不會做什麼的!」

  「心是你自己的,只要不犯法,不害人,不違背德道,正大光明,它想悅誰就悅誰,你有什麼好道歉的?」崔桃笑一聲,便無所謂地往回走。

  王四娘為了准備看戲,那都費心地掐了一大把樹葉了,想等著一會兒崔桃訓罵萍兒的時候,自己撒上一把樹葉來配合萍兒的哭泣。王四娘依稀記得自己聽過一句什麼詩,叫什麼名是什麼人作的,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其中有兩句叫「落葉不更息,流淚各沾衣」。所以她才覺得萍兒哀戚落淚的時候,肯定跟落葉更配。

  萍兒因為心結除了,松了口氣,這會兒開心極了,歡快地跑到王四娘身邊,拉住她的胳膊道謝。還多虧王四娘出的主意,她去找崔桃坦白了,結果真好。

  王四娘遺憾地丟了自己手上的樹葉,哼哼了兩聲,「勸你別犯傻,我冷眼瞧著那個韓仲文,這輩子都不大可能把你看入眼。」

  「為何這樣說?」萍兒當然知道不可能,可王四娘這麼說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麼。

  「寧肯跟我換毛驢,也不跟你換。」王四娘是心大,但可不傻,眼神兒可好使了。

  萍兒細想想,噘起嘴,不高興地走了。

  王四娘見萍兒不高興了,她一樂,又樂顛顛去找崔桃問問明兒早吃什麼,她好提前去准備食材。

  ……

  次日晌午,長垣縣那邊安排監視朱氏兄弟的人手傳來消息,朱大牛在昨天深夜子時,去了長垣縣縣衙,從後門進,呆了大概半個時辰左右,才偷偷出來,折返歸家。

  「做賊心虛才會選擇半夜行動,看來長垣縣縣令也未必干淨。」

  若非是認識衙門的老大,那朱大牛豈敢半夜跑去縣衙?

  追溯這案子起初時的情形,長垣縣縣令帶著百姓滅火,發現十具焦屍後,就把案子移交給開封府。崔桃去過著火現場,因為十具焦屍是在溝內燃燒,溝的四周都是草和灌木,所以火勢波及範圍不廣,也很好撲滅。倘若不在那個地點,隨便選一處山地焚燒,山火勢必會蔓延,便不好撲滅了。

  崔桃決定再去一趟焚屍現場看看,韓琦決定隨著崔桃同去。

  在路上閑聊時,韓琦順便就把昨日他與呂公弼、韓綜見面的事說了。

  崔桃一聽呂公弼在追究她為什麼會那麼多東西的時候,心中起了警惕,眼睛裡卻裝作好奇知道答案的樣子,問韓琦:「那問出什麼沒有?」

  「問出氣來了。」韓琦把韓綜的原話告知了崔桃。

  崔桃自然能夠想像得出來,當時呂公弼會有多生氣。她不禁笑了兩聲,倒覺得這倆男人互杠起來也不見得是壞事。

  呂公弼被分散精力,不至於一直關注他了,韓綜則攪了渾水,拿她『聰穎絕倫、看書多』做理由,無意間幫她解釋了『她為何會有這麼多能耐』的怪狀。當然這個解釋還不夠全面,但有個人幫她說一嘴,總能或多或少消除一些別人的疑慮。加之她又失憶了,大家也只能暫且信這個,沒別的辦法。

  倆人抵達了焚屍現場後,崔桃就站在路邊打量周圍的環境。

  焚屍的山溝距離路邊還有一段距離,雖然山溝那邊著過火,很多草木都被焚燒了,但火場的外圍還殘留一些樹木高草,這些草都長得很高,大概到人腰部。因為村民救火,這些草才都被踩踏得東倒西歪。

  山溝是突然有一個裂溝凹下去的,溝那邊便是平緩朝上的山坡。按照周圍的植物生長狀態推測,焚燒現場地草原本應該也長得很高。那從官道這邊望去,是根本發現不了這密密麻麻的高草之中還藏著一條溝。所以凶手很可能熟悉這裡的山地情況,知道那條溝的位置。更和可能曉得,在放火之後,位置卻剛好能被長垣縣的望火樓瞭望到。

  「莫不是這起焚屍案,是有人故意做出來引人注意?」崔桃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韓琦不解問她:「何以有這樣的推斷?」

  「焚屍地點太巧了,既能被看到,又剛好火勢不會太大,不至於引起整個山林焚燒。如果換做別的山,這山火真燒起來,勢必不好撲滅,便會徹底焚毀掉這些焦屍。」

  韓琦點了點頭,認同崔桃這個推斷的可能性。

  「一下子發現十具焦屍,這種惡劣的案子,長垣縣縣衙肯定處理不了。有人運屍到這裡故意焚燒,想讓大家發現這些屍體,進而引起轟動,引來開封府的注意。」崔桃總結道,「也便是說,那位夢婆的麾下,可能出了叛徒。這人大概不忍這些姑娘被殘忍地折磨甚至殺害,又礙於自己安全,不敢直接報官,所以想出了這一招。」

  崔桃話音還沒落,韓琦就招呼王釗立刻前往長垣縣,趕緊帶人將朱大壯和朱二牛進行保護性羈押。

  兩炷香後,等崔桃和韓琦抵達朱宅門前的時候,王釗正匆匆地從住宅裡跑出來。

  王釗臉色不佳地向韓琦和崔桃回稟道:「朱大牛死了,朱二牛不知去向。」


第42章

  朱大牛的死亡現場很混亂, 桌子被掀翻了,地上有打翻的胡辣湯、涼拌豆芽、蔥油燒餅和包子, 還有兩片沾油的荷葉和兩根細草繩。草繩的繩結還在,一個是倆繩頭交叉的平結, 另一個兩繩頭並在一起系的雙重單結。

  朱大牛坐臥在東牆邊,人早已經沒了呼吸, 唇色發紫, 眼結膜、鼻和口腔黏膜都有充血的跡像, 是典型的砒霜中毒症狀。屍體新鮮,肌肉松弛, 且並無屍僵、屍斑出現, 死亡還不足一個時辰。

  崔桃用銀針試了地上的胡辣湯和蔥油燒餅,並無反應, 但在插入包子的時候,銀針的表面明顯生成了一層黑色。因為古代制毒的技術水平不高,砒霜裡都會混有含硫物質, 硫會與銀會反應生成硫化銀,才會致使銀針表面變黑。所以嚴格來說,所有含硫的東西都會讓銀針變黑, 比如雞蛋黃就可以。

  崔桃特意將包子掰開,確認包子餡為純牛肉, 排除了其它含硫物質的可能,才告訴韓琦,初步推斷死者朱大牛應該為砒霜中毒。

  這包子餡是牛肉的, 耕牛作為古代重要的生產工具,在宋以前幾乎完全禁止屠宰。宋初的《宋刑統》中也明確規定無辜屠宰耕牛會徒刑一年。不過到了大中祥符年間,兩浙一代百姓生活富裕,私下殺牛的不在少數,終因法不責眾,宋真宗便略微放寬了兩浙諸州的吃牛規定。

  至如今,因為耕牛過剩,不止兩浙地帶了,其它地區的殺牛限制也被逐漸放寬。但牛肉終究還是比不上羊肉和豬肉普遍,所以在長垣縣這樣的笑地方,誰家要是殺牛賣肉,還是可以追溯到的。

  再加上昨夜王釗已經留人繼續監視朱氏兄弟,雖然做不到貼身監視兄弟二人的所有舉動,但只要倆兄弟出門,去過什麼地方,都會被記錄下來。

  「今天一早,朱二牛去了新街一家叫桂豐樓的地方買早飯,之後人就回來了,沒見他們兄弟再出去過。」

  負責監視的衙役剛剛同王釗的一起去宅子裡拿人,到朱大牛死了也很震驚。至於為何朱二牛不在宅子裡,他們也很疑惑。

  明明有四名衙役分別暗守在朱宅的前後門,他們非常確定這段時間前後門並無人出入。

  「那就只可能是翻牆走了。 」崔桃道。

  所有的牛肉包子都有毒,早飯的時候,應該是朱大牛先吃了包子,朱二牛還沒來得及用。朱大牛性子比較謹慎,當他發現自己中毒之後,大概在臨死前囑咐朱二牛逃跑時別走前後門。

  順著朱宅牆外查看一圈,便在西牆根下發現了一雙較深的鞋印,看鞋印的大小,符合朱二牛的雙腳的尺寸。

  「崔娘子好生厲害,竟連他腳的大小都注意過。」王釗禁不住佩服,隨後又一臉為難,「這朱二牛是關鍵人證,必須在凶手找到他之前,我們盡快先把人找到,只是他到底會往哪兒逃,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緒。還有,這朱二牛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的監視,所以才故意翻牆離開?崔娘子可有什麼好主意?」

  王釗眼巴巴地望著崔桃,如今不管遇到有什麼難題,若有解的話,他都覺得崔娘子一定知道。

  崔桃眼珠兒一轉,轉頭看向韓琦:「倒是有一個辦法。」

  韓琦恍然感覺自己像是一只肥羊在被崔桃覬覦,便知崔桃的『辦法』在有份兒算計他。韓琦便凝眸回看崔桃,讓她說說看,不大行的事情肯定不行。

  本來一臉嚴肅的王釗,見韓推官對崔娘子都這樣一臉防備,禁不住壓住嘴角。崔娘在在他們開封府,真成一個『魔』了。

  接下來,韓琦換上朱紅官袍,英姿勃發地騎上了一批白色駿馬。韓琦對於自己穿回官服的情況,倒並無什麼意見,只是不解崔桃為何非要他騎白馬。

  「白馬更顯尊貴,白馬更拉風,騎白馬的美男子最吸引女人的目光了。只要有女人的嘴,就不愁整個長垣縣的人會不知道開封府來人了。」

  崔桃把王釗弄來的白馬,好好擦洗了一遍,讓它白上加白,讓後就請韓琦上馬。

  韓琦本不喜別人因為過於關注他的容貌而忽略了他的才華。但聽崔桃說他是美男子,不禁勾起嘴角,竟發這話從崔桃口中說出來倒不像從別人口中說出來的那麼討厭。

  緋色華貴官袍,面如冠玉,身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加之本就一身清貴氣質,根本讓人移不開眼。如此一身行頭,再加上身後有同樣騎馬的王釗等人浩浩蕩蕩地跟隨,引得街兩邊那些原本該裝嬌羞的女子們都禁不住驚呼起來。隨後諸多百姓的熱烈圍觀氛圍之下,韓琦等人一路前行至長垣縣縣衙。

  這陣仗自然是引得百姓們好奇,最前頭騎馬的那一位官員長得也太俊俏了,是不是天上下來的神君?越是關注,越是禁不住好奇,這一位官員是誰,來長垣縣做什麼?

  大家沒有疑慮多久,因為隨後他們就聽到有人敲鑼,大喊著開封府辦案,閑雜人等避讓。這敲鑼的小廝長得並不算高大,一身灰色衣袍,但是敲鑼喊起來的嗓子那是真響亮,而且居然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婉轉動聽。

  避讓是不可能避讓了,她們必須要看美男,但也都知道了原來那一位竟就是開封府的韓推官,曾經的科舉榜眼,真真厲害了。這人物她們多看兩眼,福氣肯定都會增加。

  在進駐長垣縣縣衙之前,韓琦已經下令,封鎖長垣縣。

  如此既可以避免讓真凶逃離長垣縣;也可以給朱二牛可以安全自首的機會,不必冒著一路的風險特意去汴京尋開封府了。

  長垣縣縣令魏春來對於韓琦的到來非常驚訝,匆忙迎接韓琦,請其上座。

  韓琦冷著一張臉剛落座,崔桃就做足了狗腿子的囂張氣焰,一步上前,氣勢洶洶地質問魏春來:「昨日深夜,朱二牛來縣衙干什麼?」

  魏春來愣了下,「什麼朱二牛?」

  「昨日深夜子時,有人看見朱二牛進了縣衙!如今我們查到這對兄弟跟焦屍案有關,你還不速速招來!」崔桃厲聲道。

  魏春來眼珠兒轉了轉,直搖頭表示冤枉,根本沒有什麼朱二牛來過衙門。

  「下官雖然品級低,可好歹是朝廷的官員,也在為國效力,韓推官一來便冤枉下官,是否有些過了?」

  照理說,魏春來沒有這種反駁上級的膽量,但剛剛他聽了崔桃質問自己的話後,便有了這種底氣。

  什麼親眼看見朱二牛來過衙門,昨晚朱二牛根本就沒有來過衙門,朱大牛倒是來過。總之不管是什麼人目擊,他連人是誰都分不清,不是老眼昏花,就是視物不清。這種人做人證自然是不夠有說服力,便也沒什麼好怕。

  況且,但凡要點臉面的人,都無法忍受崔桃這般狗仗人勢的姿態。魏春來身為縣令,自然是不服氣自己居然被韓推官身邊的一條狗欺負,更有反駁她的衝動。

  「魏縣令可敢保證,人確實沒來過你們縣衙?若來過,你可願因欺瞞上官而脫掉這身官袍?」崔桃繼續用挑釁的口吻質問他。

  魏春來嗤笑一聲,「有何不敢?」

  崔桃當即起草出一張文書,放到魏春來跟前,請他簽字畫押。

  魏春來正要向韓琦控訴他的隨從沒規矩,掃了一眼崔桃舉在她面前的文書內容,發現那上面寫的居然是朱大牛。

  「你這裡為何寫著朱大牛?」

  「朱大牛朱二牛有什麼不一樣,反正都是他們兄弟,也不過就是差一個字。」崔桃滿不在乎道,並催促魏春來趕緊簽字畫押。

  魏春來心中生疑,自然是不會動筆。

  「我確實沒見過他,可我無法保證,是否有衙門裡的其他人見過他們兄弟。」魏春來猶疑道。

  崔桃樂了,「魏縣令倒是有趣,我說朱二牛的時候,你應得干干脆脆,萬般肯定他沒來過衙門。但這文書上寫的是朱大牛之後,你倒是思慮周全了,才想到可能是衙門裡的其他人見過他。」

  魏春來眨了兩下眼睛,賠笑道:「剛剛那不是剛得見韓推官,被韓推官的風儀所震懾,一時間沒想起來嘛。」

  「請韓推官明鑒,下官的確什麼都不知情!」魏春來忙行禮,請韓琦為他做主。在沒有明確證據之前,像他這種知法懂法的官員,是不太可能主動坦白承認的。

  崔桃馬上建議韓琦搜查,「想那朱氏兄弟都有那般大的宅可住,家襯幾百貫。魏縣令若真與他們勾結,家中想必更為富有,搜出來的錢財,魏縣令若能解釋出來歷,倒沒什麼了。若解釋不出,豈不就有問題了?」

  「你們——」魏春來慌了,激動又氣憤地對韓琦道,「下官並無罪名在身,韓推官無權擅自查抄下官的宅邸!」

  「魏縣令雖無罪名在身,但有嫌疑呀,昨夜朱大牛夜訪縣衙,今日他人便死在了家中,」崔桃在與魏春來對視的時候,眼珠兒一轉兒,「抱歉,我說錯了,卻不能說魏縣令這就叫就有嫌疑了,可能是衙門裡的其他人見了他。」

  魏春來聽崔桃這話臉色稍微緩和了些,點頭應和崔桃,正是如此。

  「因為不知道是誰,但人肯定在這個縣衙,那就是整個縣衙有嫌疑!」崔桃馬上對韓琦再度行禮,請求他允准自己搜查長垣縣縣衙。

  韓琦淡淡地看向魏春來,「這理由可行?」

  「這——」魏春來臉色大變,真沒想到韓琦帶來的這個隨從會如此耍無賴,先是拿朱氏兄弟試他,讓他放松戒備露出破綻,如今又拿話繞他,讓他再三窩火。最後這搜衙門的理由終究無法辯駁。其實誰都心裡很清楚,這搜衙門就是在針對他。

  幸好他行事謹慎,焦屍被發現之後,他更是再三謹慎,確保萬無一失。

  搜唄,這些人應該搜查不到,到時候便有他們的好看了。

  「那就請韓推官搜查,但倘若搜查不到,還請韓推官給下官一個說法,嚴懲這個再三冒犯下官的小廝。」魏春來憎惡地看向男裝打扮的崔桃,那眼神恨不得將她扒皮抽骨。

  崔桃雙手背在身後,搖晃著她裹著青襆頭球球的腦袋,對魏春來自信地笑:「魏縣令請放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我猖狂起來,那是誰都不帶怕的。」

  韓琦本來冷峻著一張臉,淡定瞧戲,忽聽崔桃的話禁不住輕笑一聲。誰都不帶怕的?真不知她在依仗誰,敢猖狂成這副樣子?

  崔桃隨即就在韓琦的允准下,帶著李才等人搜查長垣縣縣衙。王釗則帶人去搜查朱二牛買早飯的桂豐樓。

  崔桃帶人離開之後,魏春來就站在韓琦跟前等待著,盡管他相信他放的東西不會被崔桃發現,但難免還是會覺得心焦,絕對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不能表現在臉上。

  這時,已有衙役為韓琦重新上了茶。

  韓琦端起新茶碗,聞了下茶香,好像才想起來魏春來還站在他跟前,便請魏春來落座,又叫人也給魏春來上一杯茶。

  魏春來客氣地道謝之後,便接了茶連飲兩口,壓壓驚,盡量讓自己的鎮定不露破綻。

  漫長的兩炷香後,魏春來的表情越來越放松。很顯然經過這麼久的搜查,那幫人什麼都沒發現,若又發現,就憑那狗腿子迫不及待的瘋樣兒,肯定早就把東西搬過來顯擺了。

  魏春來心裡面漸漸有底了,不怕了,臉上甚至浮現了淡定的微笑。他盤算著一會兒如何跟韓琦算賬,再如何折磨那個狗仗人勢的小廝。不扒了他的褲子,把他屁股打爛,他決不罷休!

  又過了一會兒,崔桃搖晃著她的青襆頭折返回縣衙大堂。

  魏春來見她兩手空空,身後也沒跟著什麼人拿什麼東西,暗暗輕嗤,冷笑了一聲。

  「還請韓推官給下官一個說法!」魏春來起身,立刻朝韓琦作揖,滿臉得不高興。

  崔桃偏頭望一眼魏春來,點點頭附和:「是該給個說法了!」

  「事已至此,你居然還如此猖狂。莫不是覺得韓推官為保你這只狗,連朝廷的禮法都不顧了?」魏春來可不認為韓琦會那麼蠢,如果他真那麼蠢還好了,他便可以上告大鬧一通,不僅可以嚴懲了這條猖狂的狗腿子,也可連其主人韓琦一道收拾了。

  「不保我,難不成保你這只貪贓枉法的蛀蟲?」崔桃絲毫不氣惱自己被魏春來罵是狗,熬夜狗、貪吃狗、單身狗……她經常是不同品種的狗。

  韓琦本不滿於魏春來對崔桃難辦辱罵,卻見崔桃絲毫不介懷,倒忘了,不能以常人的情況度量她。果真是一奇女子。

  「你還敢胡言亂語詆毀我!」魏春來氣得吹胡子,指著崔桃的鼻尖就罵。因見韓琦沒有反應,他干脆自己喊衙門裡的衙差,幫他把崔桃給打出去。

  門外的衙差聞言,都縮著脖子不敢動。

  魏春來氣得三兩步衝到門口,欲訓斥他們無用,可嘴巴剛張開,他就看見了門東側有三個眼熟的檀木箱子。李才等人就站在箱子後面,眼神別有意味地直勾勾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被耍的猴子一般。

  魏春來怔愣之際,李才將箱子打開,裡面的金銀珠寶燦爛奪目。

  魏春來晃了晃身子,這下才意識到自己完了。隨即蹲坐在地上,腿軟地起不來了。

  李才等見狀,欲將魏春來架回大堂。

  崔桃卻在這時候走過來,隨意靠著門框,瞅著癱在地上的魏春來。

  「蛀蟲本就該爬著走的。」

  李才一聽,馬上止步,也攔著身後的衙差們都停下。她師父要看魏春來爬著走,那就必須讓魏春來爬。

  魏春來已經陷入了不可置信的驚惶之中,他直搖頭,覺得像是在做夢。

  「不可能的,不會的,怎麼會……我藏在那麼隱蔽的地方,你們怎麼會找到?」

  「你是指你把三箱寶貝藏在東跨院西廂房房頂的情況?太容易了找了呀,一抬頭就發現屋內房梁的高度與屋外的不相符,內有夾層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麼?」崔桃漫不經心地反問,顯然這事兒根本就沒難倒她。

  什麼顯而易見???那是他費心找工匠特意打造的!!!

  考慮在人最容易忽視的頭頂方向,安置了那麼隱秘的夾層,還做了假房梁迷惑人眼,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房頂上還藏著寶貝的事兒,這怎麼就顯而易見了?

  魏春來絕望不已地想。

  在李才的催促下,腿軟的魏春來只能乖乖地自己爬回大堂,連連跟韓琦求饒,解釋他這些錢並不是有意貪污。

  「我發誓!朱大牛的死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是他做拐子犯案,被我拿個正著,他便拿錢賄賂我,我就貪財收下了!昨晚朱大牛找我,卻也沒什麼大事兒。他說他要帶他家二哥離開愛上書屋好,不干那些勾當,我還為他高興呢。我也不想再沾這些事兒了,反正我攢的這些錢都足夠花了!」

  這時王釗那邊差人來回稟了情況,崔桃在韓琦的授意下,立刻動身抵達了桂豐樓。

  崔桃忽然想起什麼,讓王釗差人告訴去負責調查牛肉售賣情況的衙役,「若攤販記不得把牛肉都賣給誰了,便直接把人帶去衙門。」

  此時,桂豐樓已經關店了。

  崔桃低調地從後門入,王釗就帶著掌櫃周福見過崔桃,周福又簡單地跟崔桃介紹店裡的其余五人,三名為在店裡幫忙跑腿的廝波,還有一名中年女子齊氏和她的兒子齊大郎在廚房做事。

  「聽說你這裡不賣牛肉包子?」崔桃開門見山問周福。

  周福點頭。

  「朱二牛應該是你家的老主顧了吧?他今早在你家買了什麼吃食?」崔桃問。

  周福:「羊肉包子和蔥油餅,他們兄弟每天早上都定時買這些。」

  齊氏:「只要羊肉包子和蔥油餅一出鍋,我每天都會先給他們包好了,打發大郎去給送到櫃上。」

  其中有一名姓張的廝波表示:「見他一來,是我把櫃上包好的東西遞給了他。」

  但在這之前,那包東西已經放在櫃上有一會兒了,早上大家都忙,倒是沒人一直盯著櫃上那包好的包子和燒餅。

  這之後,周福得知朱大牛吃了牛肉包子中毒死了後,嚇得連忙帶大家一起跪下,跟崔桃解釋他們無辜:「可我們這不做牛肉包子啊!」

  崔桃沒多言,請周福帶她去廚房看看。

  「既然店家不做牛肉包子,又是這麼明顯的毒殺,那包子放在櫃上的時候,怕是被人掉了包。」崔桃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跟王釗嘆道。

  「凶手自然是不太可能下了毒,還留在這不跑。」王釗應和。

  崔桃隨即笑著讓周福等人不必緊張,「我來廚房只是想看看,可還有包子、點心之類的吃食?這忙了一天的案子,我們都餓了,煩勞諸位給我們包幾斤吃食帶走。」

  周福一聽松了口氣,忙笑著表示有很多,並且他不收錢,就當是犒勞諸位官人查案。隨後,周福就帶著齊氏等人一起在把廚房裡的包子、燒餅等分別打包。

  崔桃收了這些東西,挨個看過他們打包的繩結,齊氏和三名廝波的打包繩結都為平結,齊氏兒子的為蝴蝶結,只有周福打的雙重單結。

  崔桃滿臉堆笑地對周福道:「真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說了是小人自願犒勞諸位官人的!」周福還以為崔桃說帶吃食的事兒,忙賠笑道。

  「你們還得跟我們去府衙走一趟。」崔桃說罷,青襆頭球球一晃,利落地轉身走了。

  周福笑容繼續維持在臉上片刻,隨即臉垮了下來,不解問王釗等人什麼意思。王釗卻不給他們分辨的機會,直接將人綁了堵上嘴,塞進車裡,押入了縣衙。

  早有衙役已經帶了三名買牛肉的攤販在衙門內等候。

  崔桃當即讓這些攤販認一認,他們中誰買過牛肉。其中一名攤販指認了周福。

  周福連忙驚惶解釋:「我昨天是買了牛肉,可我買來自己吃的,卻並沒有做包子下毒啊!」

  「不急,你冤枉與否,會有答案的。」崔桃瞧周福辯解這勁兒,就知道他是那種不見黃河不死心的人。

  隨後在盤問齊氏等人的過程中得知,周福雖為桂豐樓的掌櫃,卻並不經常去桂豐樓,一個月偶爾去七八次,或看看店內經營的情況,或問候一下老客人。

  魏春來那邊,只聲稱與朱大牛有過往來,並不知周福的存在。周福更加沒有提過魏春來如何了。

  兩廂嫌疑重大的人都緝拿歸案了,卻互不相認,雙方的重要聯系人朱大牛卻死了,案子有些卡主了。

  不過汴京那邊,林三郎卻有了動作。

  今日正逢李大郎的休沐日,林三郎就邀請丁五郎和李大郎一起去了京外一戶宅邸。李遠就帶人跟蹤監視他們。

  沒多久,那宅子裡就傳出女聲慘叫,李遠帶兵以搜查盜賊為名,闖了這間宅子,將這些人抓個正著。那場面李遠瞧了之後,竟禁不住胃裡翻湧,險些把他今天吃的唯一一頓早飯給吐了去。院內共有十一名女子,竟都穿著囚服,有五名正上著刑具,六名則戴著手鐐腳銬跪在上地上,衣衫被撕得破爛不堪,還沾著血。

  李遠要解救這些女子,卻被林三郎喝止住了。

  「你算什麼東西,來這摻和我們的事兒?這些小姐都是自願穿成這樣伺候我們,個中樂趣,你這種粗人自然是不懂。若抓盜賊,便去抓盜賊,卻別在這攪和了我們的雅興。你若想懲治我們,可得勞煩你們韓推官或包府尹親自出馬了,帶上十足的證據。」

  林三郎隨即問那些女子,讓她們自己說說,她們是自願還是被強迫。

  這些女子目光呆滯,畏畏縮縮地搖頭,沒有一個人敢控訴說一個『不』字,都紛紛應承是自願。

  李遠氣得握拳,緊咬著牙,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退下。不過經他這一攪和,李大郎和丁五郎自然是不敢在這繼續留了,立刻離開。林三郎隨後也離開了,但卻留了人守在宅子門口。倘若再有開封府的人擅闖,可要具體證據了,再用抓盜賊的理由,他們絕不會讓開封府好過。

  李遠氣得一拳頭捶在了樹上,把手背給打出血了,卻望著那院牆高高的宅院,無能為力。

  「李大哥,還是趕緊把這事兒告訴韓推官和崔娘子他們,我看咱們這貿然闖入會帶來麻煩,及時上報,崔娘子那邊說不定還有解決辦法。」其他衙役給李遠出主意道。

  李遠應承,一面差人送消息給包府尹,一面親自騎快馬前往長垣縣,跟韓琦和崔桃回稟了這邊的情況。

  「屬下有罪,是屬下一時沒忍住,聽到那些女子的慘叫聲,便帶人闖了宅子。本以為抓他們一個現行,他們便會慌神交代……」李遠跪地磕頭,給韓琦賠罪。

  「起吧,無大礙。」韓琦淡聲道。

  崔桃在旁安慰李遠:「你闖了進去,卻也有些用的,至少那三個畜生停手了。」

  李遠得知了這邊的調查也沒有拿到太多實證可以去治罪林三郎,甚至連夢婆是誰都不知道,蹙眉焦急不已,「那我們如今該怎麼辦?任憑那些人逍遙往外?」

  他通紅的眼睛裡幾乎在噴火。

  「那場面你們是沒見著,那些小娘子一個個便跟、便跟……」李遠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便是被林三郎一刀插進肚子裡,她們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崔桃接話道。

  李遠詫異:「好像是這樣的,但為何會這樣?」

  「是這裡的摧殘。」崔桃指了下腦袋,「況且敢有反抗的,只怕都死了,不然怎麼會有十具焦屍。我猜應該是一批人進去後,他們將最終不合格的攢到一起處置,甚至把這當成是一種狂歡的儀式。」

  「便是為奴為婢,都要登記在冊,若有死亡皆要報與官府。這些女子卻連個家奴的身份都不配有。倒不知這夢婆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女子,可以悄無聲息地將人供向京城?」王釗嘆了口氣,費解不已。

  王釗剛剛口中所說的家奴,便是如張昌那般是正經人家裡頭伺候人的家僕。

  除因罪淪為官婢的情況之外,絕大多數的奴婢與主人家都是雇佣關系,即以契為約定。奴婢已非前朝那般,為主人家的私產,待遇甚至不如耕牛。在前朝時,主人無故殺害奴婢,不過徒刑一年。而在本朝,若有此類情況發生,懲罰是『減常人一等』,也便是說主人家即便不會以命抵命處以斬刑,卻也要被判流刑三千裡,這點比起前朝變化頗大了,是相當嚴重的懲罰了。

  「除了孤兒之外,哪個孩子不是爹娘養得。爹娘不報官,官府自然不知道。既曾有易子而食的情況存在,賣女求財還算稀奇麼?」崔桃語氣譏諷,顯然對於這種情況也很不爽。

  「若拿那些人的殺人的證據,就得靠朱二牛的證詞。如今汴京那邊,皆打草驚蛇了,若再查不出實證來,韓推官此番回去只怕會十分難做。」王釗擔憂道。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韓琦。

  韓琦一直默然聽著眾人說話,見眾人此狀,原本輕輕敲桌的手指停下了。

  「無礙。」聲音還是風輕雲淡。

  此話卻並不能安慰到王釗和李遠等人,他們只覺得韓琦實在安慰他們。特別是李遠,很內疚自己的衝動會給韓琦帶來麻煩。可是要他栽經歷一次,他怕是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唯有崔桃端著一杯茶低頭慢慢飲用。

  李才好奇地看著崔桃:「崔娘子不擔心麼?」

  「擔心什麼,便是打草驚蛇了,李三郎等人干得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相信憑韓推官的能耐,參一本把他們罵得無言可辯很容易。麻煩的是朱二牛,到底跑哪兒去了,現在人還不出來。如今這長垣縣都已經被開封府的人控制了,這麼好的機會他若再不珍惜,回頭真可能沒命。」

  王釗和李遠竟異口同聲:「那如果他也死了?」

  「還有周福和魏縣令,不知可否嚴刑逼供?」崔桃突然雙眼發亮地看向韓琦,「保證看不出傷。」

  王釗:「……」

  李遠:「……」

  他們莫名覺得後脊梁發冷是怎麼回事?

  至天色大黑,崔桃已經無聊的扎了個小草人,用銀針在草人各個要害部分扎了好幾個來回,看得王釗和李遠都覺得自己身上好像也被扎了一般。

  「人來了!」李才在外頭激動地喊道,隨即他將外表狼狽的朱二牛拉進了衙門大堂。

  朱二牛頭上還掛著幾根稻草,本有些害怕,縮著脖子,略有些哆嗦,隨即看到了崔桃,一直繃緊的情緒終在這一刻爆發,哇地大哭起來。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大哥吃了包子人就不行了,他跟我說有人要殺我們,叫我快跑,翻牆跑,不要再留在長垣縣,盡快去開封府報官。我本來躲在劉二家的草垛裡,打算等晚上了再走,聽說開封府的人來這查案,我就等天黑趕緊來了。」

  朱二牛接著就跟崔桃哭訴他大哥死得好慘。

  「為他報仇!讓凶手死得比你大哥更慘!讓凶手丟盡臉面,在天下人的唾罵聲中,死在開封府的狗頭鍘下,如何?」崔桃氣憤地拍一下桌,問朱二牛這樣行不行。

  朱二牛愣了下,忙點頭表示行。

  「那就把你所指的所有人和所有情況都供出來!」崔桃道。

  朱二牛用袖子抹了抹眼淚,便對韓琦老實供述。

  他們兄弟起先日子過得清苦,朱大牛身子不好,需要名貴藥材才能養身,朱二牛又年幼需要照顧。朱大牛便在周福的慫恿之下,跟著周福干起了『拐人』的勾當。說是拐人,其實那些女子的父母都知道,會給他們高於市面價格三倍的錢財。

  那些窮苦地方的百姓,多是沒見過世面,又急需用錢,更有不少指望著賣女兒換錢,給家裡的兒子娶媳婦兒。賣一個頂三個的價錢,對她們來說反而是好機會,便也不問太多,就把女兒舍了去。

  照周福的話說,他是把窮苦人家的女兒送到富貴人家享福去了,便是去做婢,那日子也比得過中戶人家的閨女了。朱大牛起初也信了,一切都配合周福的安排,負責短暫安置這些女子,並按照周福的吩咐,將這些女子送到汴京指定的地方。

  朱大牛家的幾間房子,的確就是用來安置這些女子所用,那些碗筷被褥也是給她們准備的。一般都是周福將這些女子帶回長垣縣,有時在時間上來不及立刻出發,把人送去汴京。朱大牛就在自己家裡負責安置她們一晚,第二日送她們去。

  這些女子也都聽話,似乎是一路上都聽信了周福的熱情解說,以為她們此去就是給富貴人家做丫鬟『享福』了。不過是做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計,不用下地干粗活也不用養蠶織布,這種情況對她們來說就是享福。

  「周福就是夢婆?」韓琦問。

  朱二牛茫然地望向韓琦:「什麼夢婆?我沒聽過這個,我只知道大哥跟周福一起做這個活計,有時候我也幫著大哥一起將這些女子送往汴京的春花樓。」

  「焦屍呢?你可知情?」崔桃感覺到朱大牛應該是很多事都瞞著朱二牛了。

  「長垣縣發現的那些焦屍麼?」朱二牛更加茫然。

  崔桃換了個問法,她問朱二牛,在焚屍當夜,朱大牛可在家。

  朱二牛搖了搖頭,「那會兒不在,我跟著大家一起幫忙去滅火回來,才看見我大哥回家了。」

  盡管朱二牛對很多事情不知情,但他知道周福與朱大牛一起拐人送往汴京的情況,有他這份兒證供,就足以證實周福下毒殺人的動機。

  「那這夢婆到底是誰?」王釗疑惑問。


第43章

  「先查封春花樓。」韓琦道。

  既然這春花樓也是其中一環, 拔出蘿蔔帶出泥,定會有其他線索一並帶出。特別是林三郎那邊, 應該能從春花樓那裡找到牽涉的證據。

  李遠當即領命告退,只要能抓到林三郎那些人, 現在要他拼命都可以。

  既已經有人證證明,再審周福之時理該變得容易些。誰料即便有朱二牛的指證, 周福卻仍然拒不認罪。

  明擺著是他下毒, 他卻不認, 便是故意在耍無賴。如果案子只涉及周福一人,他不認罪也就罷了, 但如今牽涉巨大, 不僅干系到處理那些囂張官貴的問題,還關系到那些已經被拐騙的以及以後即將被騙和折磨的女子們的性命。

  因為沒有現代高科技的刑偵手段去進行所有細微痕跡的追蹤檢驗, 進而高效地去指證相關涉案的犯人,所以刑訊逼供的存在,就有其歷史合理性。

  周福的證供尤為重要, 必須要讓他坦白,當下就正該是用刑的時候。

  不光是崔桃,王釗等人也都希望韓琦能夠允准對周福用刑。

  韓琦看了眼崔桃, 只淡聲囑咐一句:「別把人弄死了。」

  「好咧。」崔桃立刻起身,叫李才把周福押到隔壁間。

  李才忙請示問:「崔娘子都需要用什麼刑具, 我這就去拿——」

  「牢裡的那些就太沒新意了,我這有一個好想法,你去找兩個木匠現做一個。若有現成的木板, 大約半個時辰就能做出來。」

  崔桃說完就畫了一張圖,特意標明需要注意的地方,讓李才去辦。

  周福被押到東側間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押他的兩名衙役身上有股子歡快勁兒。他本來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他被兩名衙役綁在長凳上,聽兩名衙役高興地對崔桃說「成了」,才確定真的不是自己的錯覺。

  「你們……你們要干什麼?」

  周福被綁在只有六寸寬的窄凳上,本就覺得非常不舒服,又見崔桃手拿著扎滿銀針的草人兒,忽想起崔桃之前在桂豐樓時的表現。她前一刻還嬉皮笑臉討吃食,轉頭就突然變臉,那樣子這叫人害怕,周福心裡莫名地忐忑起來。

  他活到這歲數,做了多年『選人』的營生,所以他見識過的人不在少數。眼前這一位,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周福剛想到這裡,眼睛突然被蒙上一塊布,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什麼都看不到了,那種因未知害怕而帶來的恐慌感,讓他備受折磨。

  「你們要干什麼!你們是衙門的人,你們怎麼能對我這麼做!這是嚴刑逼供,我冤枉!我是冤枉的!我被誣陷了!」周福慌張地大喊,以求通過這種方式,能夠制止對方接下來的行為。

  崔桃拿著戒尺在周福臉上拍了拍,「慌什麼,我還沒動手呢。這能叫出來的都不叫疼,不疼怎麼算嚴刑逼供呢?所以為了坐實你對我的指責,我會好好對你嚴刑逼供的。」

  「在我下手之前,你可還有話說?」崔桃懶懶地問,其實這句她非常不想問,她怕周福一旦繃不住都招了,那她就無處可發揮了。

  「我冤枉!你們放了我!放了我!放了我!」周福仿佛沒有聽到崔桃的那句問話,不停地大喊冤枉。

  崔桃讓衙役把周福的鞋脫下,然後從小人兒上拔下了三根銀針……

  周福張了張嘴,脖子青筋暴凸,他極力想喊出聲來,但聲音終究是沒有發出來。

  豆大的冷汗順著他的臉頰不停地往下流。

  崔桃用戒尺輕輕戳了一下周福的身子,周福嚇得立刻渾身顫栗起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還是說不出來,這種憋屈的絕望感讓他更加恐懼了。

  「很害怕是不是?看不見,喊不出,別著急,你馬上還會聽不到。要知道你現在所受的這些,不過是被你拐去賣掉的那些女子所遭受痛苦的百之一,甚至千之一。那這點折磨對你來說,算得了什麼呢?」

  崔桃說著,又下了一根銀針,這下周福徹底聽不到了。

  看不見,喊不出,聽不到,但整個人卻是完完全全清醒的狀態中。

  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恐懼了。周福不知道下一刻崔桃還會對他做出什麼,他在腦子裡做出了各種揣測,害怕什麼想什麼,陷入無限的恐慌之中……

  崔桃前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李才馬上來告訴她,她要的那個刑具已經做好了。

  李才看看左右,又悄悄地對崔桃道:「剛瞧見街上有家鋪子在賣冰雪冷元子,便給師父帶了三份兒。」

  這時節還不算太熱,鮮少有賣冰雪冷元子的。正因為不常見,李才覺得崔桃肯定會喜歡,就特意買給她

  崔桃一聽是三份兒,笑著稱贊李才懂她。

  三大碗冰雪冷元子,每一顆都圓圓的,顏色淡黃,它們被沁入在冰水裡,有碎烏梅肉和紅色的枸杞點綴其中,看著就覺得可口誘人。崔桃用匙從冰水裡舀一顆送進嘴裡,口感冰冰清涼,不需要過多的咀嚼,舌尖碰一下,再用嘴抿一下,這小圓子便像化在嘴中一般,沙沙冰涼,滿口沁著甜絲絲的濃郁豆香。

  這冰雪冷元子雖然跟一般的甜品一樣甜,但比一般的甜品要香很多,甚至可以飽腹,所以吃起來有種踏實感,讓人特別容易有好心情。

  崔桃也不是吃獨食的人,讓李才也吃一碗。

  李才卻連連道不用,「買來就是孝敬師父的。」

  「衝你這份兒孝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教你。」崔桃也不客氣,痛快地把第三碗也吃完了。

  時間差不多了,崔桃就回了東側間,摘下周福眼睛上的黑布。

  周福突然見光還有些不適應,本能地閉了下眼睛,才眯著眼睛適應眼前所見,當他看清楚崔桃的臉時,嚇得渾身又開始顫栗起來。

  崔桃冷冷瞥他一眼,拔下了兩根銀針,直接插在了小草人的腦袋上,那位置好像是從腦袋的兩處眼睛的位置貫穿。

  周福看得懼怕不已,身上又是一波顫栗。

  「這就怕了?可這才用了幾根銀針,還有這麼多沒用上呢。」

  周福用過不停地搖頭來表示,他不行了,不要了。

  崔桃提醒道:「你可以說話。」

  「求求你……別這麼折磨我了……求你……我不行……別……」周福磕磕巴巴求饒道。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周福還以為崔桃要譏諷他現在狼狽,但聽她接下來的話,他又是嚇得心驚膽戰。

  「不活得挺好麼,能呼吸,能說話,能求饒,還能看見這世道都是什麼鬼樣子。那個被你殺死的朱大牛,他可是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崔桃用戒尺拍拍周福的臉蛋,唏噓感慨,「你可真幸福啊!」

  「不不不……別……」

  「別招供!」崔桃接了周福的話,「千萬別招供,我這還有招沒使完呢!」

  「我招!我招!求姐姐快饒了我吧。」

  「誰是你姐姐?」崔桃嫌棄道,「我怎麼可能會有你這種喪盡天良的兒子!」

  「仙姑,求仙姑饒了我,我招,我都招!」周福馬上改口求饒道。

  「都招了?」崔桃問。

  「都招!」周福乖乖道。

  「最好不要如此,我還有個剛做的刑具。」崔桃說罷,叫人將周福放下來,讓後就帶著周福去院子裡欣賞了一下她新做的刑具。

  只見方形的厚木底座之上,插著密密麻麻拇指寬的刀刺,這些刀刺之上,擺著一把鏤空的凳子,凳子後有一木柱,上有一根繩子吊著。

  崔桃告訴周福,犯人由木柱上的繩索吊起,然後綁在凳子上。

  「別瞧那像是個凳子,實則四條腿是活的,一坐上去,就會下塌到刺刀之上,身體的重量全靠那根繩子吊著。」崔桃跟周福解釋道,「這刑具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叫觀音坐蓮。等繩子一斷,啪坐下去!那感覺就跟觀音要給你送上西天一樣爽快了。當然是不大可能立即就死的,臀肉多而耐刺。憑我的醫術,及時給你止血上藥,反復來個十次八次應該不成問題。」

  周福只聽崔桃的形容都覺得屁股疼,難以想像那些尖刀真扎上會是什麼感覺,他嚇得渾身哆嗦,連連跟崔桃表示他絕不會撒謊。

  崔桃哼笑一聲,不置可否。

  這時,韓琦等人也出來了,一起見識了院中的刑具。

  王釗直嘆太絕了,他在衙門這麼多年,就沒見過這般狠辣的刑具。

  韓琦隨即負手回屋。

  崔桃就帶著周福進了大堂,令他受審。

  周福看起來身上無傷,卻渾身都已經被冷汗濕透了,整個人像是剛從地獄裡逃命出來的一般,仍然有些驚恐未定。

  眾人見之前還敢在韓推官跟前油嘴滑舌、虛與委蛇的周福,如今竟成這副樣子,心中不禁有些暢快。看向崔桃的眼神,可不敢再有半點兒怠慢了。真看不出來,瞧著面貌如此清麗甜美的嬌柔女子,居然有如此驚人的狠絕手段。

  崔桃倒不在意他人看她的眼神如何,拿著白絹帕一根根地擦拭著她的銀針,然後一根根收起來。

  眾衙役:「……」看起來更加可怕了!

  「小人的父親便是個拐子,到小人這便子承父業了。小人與朱大牛自幼相識,因瞧他父母去得早,一個人拖著病弱的身子還要照顧兄弟,不禁同情他,加之小人做這個活兒也確實需要個幫手,便讓他跟小人一起來干。

  我這人耐性不如他,處事也不如他謹慎,所以有些事兒交由他來做,比我更合適。於是這七八年內,都是我便負責在各地跑走,挑選合適的女子帶回來。他則負責在長垣縣以及汴京地界,聯系買家,」

  周福簡單介紹了他這些年跟朱大牛一起干活的情況,接下來他便交代了他毒殺朱氏兄弟的緣故。

  「近兩年,我們的主顧只有一家,春花樓。春花樓的楚鴇母是個爽快人,每次給的錢都最多,我們自然就願意跟她做生意。楚鴇母跟我們說過,她買來的這些良家女子並不會留在樓裡接客,而是送到各處有需要的勛貴之家伺候人去。小人想著這更是好事兒了,那些小娘子從清苦地方出來,能到富貴人家享福,那我們這些做拐子的也算積德了。

  在半年前,朱大牛按照以往的習慣去給春花樓送人,楚鴇母聽說朱大牛直接出城回家,便讓朱大牛幫她處理兩樣東西,找個地方倒了就行,東西已經給裝到他車上了。

  朱大牛回車上的時候,見車上面有兩桶泔水,也沒多想,以為就是倒兩桶泔水的事兒。等他趕車出城之後,發現車上有一袋錢,他打開錢袋發現裡頭都是金銀珍珠,才發覺得不對。後來他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兩桶泔水倒了,才知道那裡頭真正裝著什麼。」

  眾衙役聽說那楚鴇母居然將兩名身量纖瘦的女子硬生生塞入桶中,還加了泔水,個個驚駭之余憤怒不已,都氣得握拳。也恨這周福在敘述這些經過的時候,居然沒有多少內疚之狀。

  「他當即便來找了我,我能有什麼辦法,屍身已經到了我們的手裡,若報官我們身微言輕,豈能說得清楚?再說報官了,我們做拐子的事情也會一並被查出,誰願意被刺字流刑千裡?我們都還有家人需要照顧!

  所以我們便硬生生把牙打碎了往肚子裡咽,忍下了這樁事。誰知後來那楚鴇母得寸進尺,每次都要朱大牛幫忙處理屍體。她倒是給了我們不少錢,說我們大家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同榮同損。」

  周福表示即便他們憤慨難當,可這事兒已經做了,大家誰都洗不清。他和朱大牛在無奈之下,只能跟楚鴇母共沉淪。雖然拿得錢更多了,但卻是整日提心吊膽。

  「焦屍案出了之後,我們都怕事情敗露,楚鴇母那邊特意過問了緣由。朱大牛給的解釋是說,他在運屍的過程中,半路車壞了,又不能把屍體撂在路邊。只能把車上的人和連同掩藏屍體的稻草,一起放在山溝裡燒了。卻沒想到這事兒被衙門的人發現,上報了開封府。不過好在這魏縣令和他相熟,他已經從魏縣令那裡解到這案子沒什麼線索,所以大家只要暫且消停一段時間便沒事了。

  楚鴇母那邊本是信了他的說法,可前日他突然跟我說,他要帶著他兄弟搬離長垣縣,洗手不干了。挽留無果後,便心生懷疑,找了楚鴇母商議此事。楚鴇母說朱大牛兄弟知道的東西太多,哪怕他存有一點焚屍上報的可能,都必須殺了滅口,讓我當斷則斷,否則就是連累大家。

  我便在昨日特意買了牛肉,包了朱氏兄弟最愛吃的牛肉餡包子,每個裡面都下足了毒。便在今天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在櫃上掉了包,並親眼看著朱二牛拿走了包子。」

  周福接著就交代,他之所以會這樣安排,正是因為桂豐樓不賣牛肉包子。桂豐樓在早上忙碌的時候,的確不會有人去特意留意櫃上的東西。

  周福之所以敢選擇這樣下手,便是想玩一招燈下黑,以為沒人會想到這牛肉餡的包子會是桂豐樓裡人的替換的。

  眾衙役們聽到這裡,慣例在心中佩服起崔桃來,幸虧她敏銳才能察覺出來。若換成是他們,還真是容易根據』桂豐樓不做牛肉包子、包子放在櫃上沒人注意』去推斷凶手另有其人,以為桂豐樓只是倒霉被誣陷了而已。

  「魏春來與朱大牛之間的干系,你不清楚?」韓琦問。

  周福搖了搖頭,「我只是聽朱大牛說過,他跟魏縣令還算相熟。」

  「那你在外可有什麼綽號?」韓琦再問。

  周福怔了下,低下頭,低聲道:「夢婆。」

  「什麼,你竟然是夢婆?夢婆不應該是女子麼?」王釗不禁驚嘆出聲。

  「便是為了掩人耳目,才起了這個綽號,叫人意料不到竟然是我。」周福悶聲解釋道。

  眾衙役作恍然大悟狀之時,崔桃哼笑了一聲,「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很想為我試試新刑具。」

  韓琦聞言輕笑了一聲,顯然他也早就聽出來周福在撒謊。

  「終於可以試試我這刑具的厲害了!」崔桃嘆道。

  周福聽這才恍然反應過來,忙辯解自己說的都是實話。但崔桃根本不聽,衙役們更是聽從了崔桃的吩咐,迅速地將他綁在了刑具之上。

  韓琦手捏著驚堂木,凝眸望著在屋外折騰的崔桃,不禁重吸了一口氣。她過去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連刑具都會做?這是僅憑看書就能得來的東西?

  待周福被綁好之後,崔桃就拿了一根蠟燭,去燒那吊著周福身子的繩子。周福嚇得當即嚎啕大叫,那叫聲比殺豬還難聽。

  眼見著草繩被燒黑了,燃起了火焰,周福驚恐地仰頭看一眼,又低頭看一眼,嗷嗷大叫著喊:「我說實話!夢婆不是我,是魏縣令,魏春來!」

  眾人看著周福都沒動,周福瞪大眼看著馬上燒斷的繩子,隨即嚇得緊閉雙眼,再度大叫一聲。在他身體身體下落的瞬間,王釗等人將周福架起,扯了下來。

  周福在地上滾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後臀,余驚未定地重重舒一口氣。

  「最後一次機會。」崔桃警告道。

  周福一聽崔桃說話就哆嗦不止,看都不敢去看崔桃,連連點頭,發誓自己一定會乖乖道出所有的實情。

  原來周福剛剛說的那些經過都是半真半假,摻了水分。

  周福早就跟縣令魏春來鬼混在一起了,魏春來原本曾是周福的客人,他很滿意周福提供的女人之後,便將他結實的有同好官員也介紹給周福。後來竟有了口碑,一個介紹一個,竟然搭上了京中權貴的線。

  魏春來一則是為了錢財,二則也是為了討好權貴,來便跟周福沆瀣一氣,合起伙來做生意。

  後來,因有客人不太滿意周福選來的女子『沒見過世面』,魏春來便安排這些女子先去春花樓受教。

  所謂春花樓楚鴇母算計朱大牛,其實也並非是她一個人的主意。是魏春來擔心朱大牛還『清白』,一旦在哪一天發現他們真正的勾當會有風險。所以魏春來就和楚鴇母商議了拉朱大牛下水,安排他負責處理死屍。

  還有下毒滅口朱氏兄弟的事,也是魏春來的主意。昨日深夜,魏春來讓朱大牛來縣衙找他,便是有些懷疑朱大牛當初焚屍的動機。

  魏春來與朱大牛假意周旋半晌之後,察覺道到朱大牛有問題,便通知周福滅口。那牛肉本是周福買來准備自己吃的,因考慮到朱氏兄弟愛吃,他就拿它做了包子餡下毒。

  至此,才算完整正確地交代了整個經過。

  魏春來隨即被帶來跟周福對峙。

  魏春來起初還以為周福並沒交代出自己,假話連篇地跟韓琦再度表示:「下官只是和朱大牛相熟,收了他的賄賂,別的事情下官真不知道。」

  周福哆哆嗦嗦地在旁哭,不停地給韓琦磕頭懇求:「求韓推官一定要保住我的一雙兒女,魏縣令曾威脅過我,那焦屍案如果敗露了,查到我身上,我若敢把他供出來,他便弄死我的孩子!我剛剛撒謊也是迫不得已。」

  魏春來聞此話,才恍然意識到,周福居然把什麼話都交代了。

  「你個蠢貨!你怎麼能什麼都說了!留我在外,我尚且可以周旋,救你一命!」魏春來怒叱周福。

  周福直接趴地上哭了,「我再不說,生不如死了,等不你救我的命。再說你自身都難保了,豈可能會顧上我?」

  「魏春來,便是他不交代,你當我們便會信你的話?」崔桃哼笑一聲,「這個夢婆,既然是能聯絡到汴京官貴的人物,不跟官或貴擦點邊兒,哪裡能做到?

  周福解釋說,他叫夢婆的緣故是大家都想不到。他祖上就做拐子,有什麼讓大家想不到的,何至於特意起個這樣的綽號?倒是魏縣令叫這個,才真叫人意想不到。不過可惜了,我們開封府的都不是一般人,都想到了。」

  眾衙役心中不約而同地腹誹:崔娘子太客氣了,最多就你跟韓推官想到了,我們真沒想到。

  魏春來癱坐在地上,整個人像失了魂兒一樣,呆呆滯滯。

  接下來就是詳細審問,拿到了魏春來簽字畫押的證詞,在並上周福的一起,帶回開封府。

  倆涉案要犯魏春來和周福自然也要押送回汴京。

  不過囚車走得慢,押送的事兒由李才負責即可。

  崔桃和韓琦等人先行騎馬趕回開封府,繼續處置春花樓楚鴇母和林三郎等涉案人員。

  因為現在已經有現成的證供,再去緝拿這些人就不費事了。魏春來手上有一個賬本,除了記載了林三郎、丁五郎和李大郎之外,上面還記載了十位的官員和世家子弟。這些人一樣都要被傳喚。

  當然,因為此案波及面廣泛,涉案者多為權貴,自當上報上面請求定奪。

  崔桃在韓琦去找包拯之前,特意攔住了他的去路,「能不能跟韓推官打個商量?」

  「說。」韓琦睫毛微顫,低眸看著崔桃那張清麗甜美的臉龐。

  「如果只按照律法處理這些人,未免太便宜了他們,能不能請上面同讓他們在死前也都體驗一下那些女子生前所遭受的一切,?」崔桃見韓琦默然看著自己沒吭聲,還以為他不太贊同她這種『暴戾』的提議,馬上換個說法道,「我認為刑罰的設置不僅是為了震懾和預防犯罪,還應當讓犯案者領悟到其中的痛苦,促使他們反省懺悔。有懺悔的懲罰,才算真正的懲惡。」

  韓琦「嗯」了一聲,對崔桃囑咐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

  韓琦走後,王釗等人就湊了過來,連連稱贊崔桃在這樁案子裡的表現極佳。真想不到那周福和魏春來居然如此狡猾,竟然都是先招假供去糊弄人,幾乎把他們都給騙了。

  「對了,崔娘子讓人做的那個刑具可真嚇人,那要是坐上去,不得爛開花了麼?」王釗驚嘆道。

  崔桃笑一聲,問那刑具如今在哪兒。她帶著大家去瞧了之後,直接坐了上去。倒把王釗、李遠等人嚇得都驚呼阻攔她。

  卻沒誰想到,那鏤空的『凳子』在受重崔桃,往落下去的時候,下面的那些刀刺也都跟著落進了木底座之中。崔桃最後只是坐在了一塊木頭上。

  「原來這只是嚇唬人的?」王釗等人恍然大悟。

  「不然呢,還真把人刺得血淋淋的,瀕臨致死?只是通過用刑這種手段逼供而已,卻不能濫用刑罰,不然我跟那些窮凶極惡的凶手又有什麼分別?」

  崔桃一席話,令王釗等人都頗感受教。隨後她就在眾衙役不絕的敬佩目光中,晃著青襆頭的腦袋,瀟灑地走了。

  再說包拯,從韓琦口中得知整個案情之後,當場拍桌痛斥這些官貴放僻淫佚,若此風不正,大宋官員還有有何臉面去面對百姓。他氣得再不說二話,直接進宮面聖。

  因案情重大,呂夷簡等人也被傳喚至宮中議定此事。大理寺和御史台也參與其中,刑部也來人了,卻不是刑部尚書,而是兩位侍郎。因此案中重要涉案人員林三郎正為刑部尚書之子,這林尚書自然被回避了。

  林三郎得知自己所為的那些事情敗露,忙哀求父親為自己想辦法。

  「那些女子見兒子出身尊貴,都是自願獻身來討好兒子。兒子年輕,自是招架不住這些,這又怎能算是兒子犯罪呢?要怪也該怪那春花樓楚鴇母哄騙兒子,獻給兒子這些拐來的女人。」

  「我自會在奏折中寫明,為你澄清此事。但此事之後,你可要收斂些,不能再干這種丟人的事!」林尚書訓斥他到。

  林三郎連連應承,請林尚書放心。

  林尚書便關他在家中禁足,想等著此事風聲過了再說。卻不曾想,他這請罪陳明的折子剛遞上去,開封府便來人強硬抓走了林三郎。

  林尚書怒極,阻攔質問王釗:「到底是誰給你們的膽量,居然敢來尚書府抓人?」

  「自然是官家。」王釗亮出御賜金牌,震得林尚書當即腿軟,隨後跪了下來。憑著他的寶貝三兒子如何哭哭啼啼哀求,他也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衙役們押走。

  共計十三名官貴,陸陸續續被緝拿歸案,未有一家徇私求饒成功。

  起初有幾個人以林三郎為代表,仗著家世顯赫,不肯交代。但開封府在亮出十足的證據之後,也不管他們認不認嘴,別讓他們體驗他們自己曾弄來折磨人的刑具,而且所有人都換上了囚服才執行。

  林三郎這才後悔莫及,被折磨得痛哭流涕求饒,對於他犯下的種種惡行最後都如實交代了。

  情況確如崔桃之前所猜測的那樣,這些人對於訓教不合格的女子會有特殊的懲罰。他們會挑選一個大家都合適來的日子,在那座叫『肆苑』的京外宅邸內狂歡,聽話的要看著那些不聽話的女子是如何被折磨致死,甚至死後屍體還要被火灼燒。倘若她們之中以後還有人不乖巧,敢反抗,便依例同樣懲罰,如此制度下幸存下來的女子早就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三日後,開封府開堂宣判此案,包拯親自出馬主審,下令將魏春來、周福、楚鴇母、林三郎等共計十六名嚴重涉案人員處以斬刑。

  鮮血一遍又一遍染紅了地面,卻換來百姓們一陣陣拍手叫好的歡呼聲。

  晌午的時候,汴京下了一場大雨,那著粘著罪人鮮血的地面又被衝刷得差不多快干淨了。

  下午的時候雨停了,天兒卻還是涼意十足。

  這麼大一樁案子告破,大快人心,當然要好生慶祝一下。碰巧兒天涼,崔桃就張羅著吃火鍋。

  崔桃在院中間臨時砌出一小灶,將鍋放在上頭,又用牛油和各種香辛料炒出了火鍋底料,盛出一部分存在罐中封好,用於以後再用。余下的部分添水,加羊蠍子牛骨慢煮半個時辰。

  這期間這煮肉的香味兒一陣陣地往外散發,饞得人直流口水。

  崔桃禮貌性地邀請了王釗、李遠、李才等人,本以為他們中有人可能會回家,未必會應邀,卻不想都答應了下來。

  王釗還問崔桃要不要邀請韓推官也來。

  崔桃根本沒想過讓韓琦跟大家吃這東西。韓琦那張臉外加他渾身清雅的氣質,在崔桃看來更適合喝露水。

  不過既然王釗提到了,他如果說不請未免有些不大好,崔桃便讓王釗去請,反正他也不會來。

  卻沒想到,到了晚飯的時候,韓琦居然也來了。他穿著一身深青色的錦袍,倒把他的身材襯托的更為修長,人更顯穩重雅致。

  崔桃看他這樣,更覺得他跟熱鬧又重口味的火鍋有點不搭。等眾人准備落座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趕緊叫王四娘再搬一個凳子和拿一雙碗筷來。

  接著,萍兒就將洗好的青菜,崔桃自制的魚丸、蝦丸、牛肉丸和蘑菇丸子端上來,另還有切好的幾大盆羊肉卷和牛肉卷,青蝦、蘑菇、鴨腸、黃喉等物也都少不了。

  鍋裡頭有煮好的羊蠍子軟軟爛爛的,在鍋底調味料的煨燉之下,味道絕美。

  大家紛紛端著碗,迫不及待地先夾著羊蠍子啃起來。

  崔桃也加了兩塊出來,然後看那邊的韓琦才緩緩起筷。

  「這兩塊好。」

  崔桃隨即就把自己的碗跟韓琦換了過來,她夾的那兩塊兒比較容易吃,直接用筷子便可將肉剔下來。指望韓琦直接拿骨頭上嘴去啃,幾乎是不大可能的,畫面無法想像。

  果然也如崔桃所料的那般,韓琦只是每次用筷子夾一小塊肉送進嘴裡,吃相很斯文。

  除了這些涮火鍋吃的食材,崔桃還准備了冰糖銀耳雪梨,荔枝膏水和冰雪冷元子。

  火鍋吃熱了,還有渴了的時候,喝上一碗敗火潤燥的甜品正合適。

  「這蘸料好吃,特別是這肉卷,涮得剛剛熟了,在這蘸料裡一滾,粘著麻醬好花生碎入口,簡直太香了。」王釗夾那一筷子肉卷,大概就有半碗了,在蘸料碗了一攪和,統統都塞進嘴裡,滿足至極,真的是太爽了,美妙到讓人禁不住想尖叫。

  韓琦斯斯文文地吃著,其實也用了不少。大家如何熱鬧地叫著,他不會跟著附和,但也不會掃興,偶爾也會應和兩句,所以並不會給其他人帶來不舒服或者格格不入的感覺。

  等這一頓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大家幫著崔桃收拾完碗筷,就各自告辭了。

  韓琦最後一個走,對崔桃道:「倒是辛苦你了。」

  「有關吃的事兒,我從來都不覺得辛苦。」崔桃見張昌一直不在,便略送了送韓琦。

  在陪著韓琦站在門口等馬車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忽然亮起了煙火,一抹光亮升天,突然炸開,煞是好看。煙花這種東西,不算便宜,突然放這個自然是什麼人在慶祝什麼。崔桃便想到今天斬殺了十幾名官貴的事,或許這些人早在京城得罪了不少別的勛貴,所以這會兒便有貴人放炮慶祝了。

  馬車來了,崔桃便對韓琦道:「韓推官慢走。」

  「倒是很久沒叫過大人了,不允的時候一直叫,允了的時候便不叫了,可是故意如此?」韓琦還在看著天上的煙火,似乎只是隨口一聊。

  「大人。」女聲輕輕的,帶著一絲清甜,在他左耳畔突然響起。

  韓琦怔了下,扭頭看向崔桃,卻發現崔桃早已不在他身邊了,等他回頭去看,才看見她跑走的背影。

  崔桃跑了一段距離之後,突然回頭,發現韓琦還在,就對他又笑了一下,舉著手裡的燈籠對他搖晃了一下,似乎像是跟他說再見,隨即才徹底跑開了。

  馬車在門前停留良久,韓琦才上了車。

  此後三日,因為開封府暫時沒有案子,崔桃也沒有在韓琦面前現身。

  韓琦在第四日的時候,問起崔桃近日在忙些什麼。

  王釗馬上道:「哎呦可了不得,她自己弄了些磚和木頭,要在荒院裡建個涼亭。我頭一天看見的時候,她才在院東側挖了坑,如今涼亭都差不多蓋好了,只差在上面鋪瓦。而且這從頭到尾,沒有外人,都是崔娘子一個人在蓋,王四娘和萍兒只是搭把手。」

  正為自家主人磨墨的張昌,聞言用不可思議的口氣道:「所以,她還會蓋房子?」

  本來正專注於書寫的韓琦,手在這時突然頓住。

  「八成會,我看她蓋涼亭那手法,蓋個開封府都不成問題。」王釗再度驚嘆不一般,「這崔娘子怕是什麼神仙轉世吧?」


第44章

  崔桃給涼亭頂鋪好青瓦片後, 便踩在梯子上,給木柱刷朱漆。

  萍兒直嘆這八角涼亭做得精致, 「想來比那些高門侯府也不差,若掛上白紗一定會更美。」

  「是啊, 更美,大半夜風一吹, 白紗飄飄, 裡面再掛個穿白衣的披頭散發的吊死鬼, 伸著哄哄的長舌頭,想想就刺激。」王四娘在旁假意附和真反駁道。

  萍兒一聽王四娘這話, 乍然想起杏花巷的案子, 腦子裡立刻閃現出具體畫面來,堅決不再提這個建議了。

  崔桃刷好漆之後, 從梯子上爬下來,掐腰打量整個八角亭。朱紅柱,八角青瓦, 在陽光和院內綠樹的映照下,顯得小有一番雅致,但好像差了點什麼。

  差什麼?小橋流水的意境。

  這荒院的面積夠大, 可以在東側做一個四尺長的小拱橋,橋左右分別設小池塘, 然後稍微有一個坡度,橋下做一條小河,讓水從北面的小池塘通向南下方的小池塘, 池塘都做半丈見方大小就行,可以養些荷花或錦鯉。小巧玲瓏,五髒俱全,正添意趣兒。

  想了就干,別猶豫!

  崔桃用木棍在地上規劃了一圈,然後就挖起來。告訴王四娘和萍兒,她要許幾筐圓形的小石子,從河邊撿來的就行。王四娘和萍兒立刻拿著筐,牽著一頭小毛驢就去河邊找。

  崔桃挖好了坑之後,洗把臉就去街上找了石匠,定了一個小號的石拱橋。付了錢之後,石匠表示三天後就能按照崔桃的要求雕琢好,然後送到開封府,特意問崔桃那石拱橋上的石欄杆可要雕花。

  崔桃就選了祥雲紋做花樣,另外再付了雕花的錢。她又去另一條街上買了細石灰、細黏土和白膏泥,混合拌勻,厚實地鋪在河道上,就會的形成類似一層混凝土的剛性防水層。等王四娘和萍兒將四筐小石子帶回來後,再抹一層泥,黏上石子,等干即可。

  池塘的上游再做一個小型的通水道,通向院後的井,在井邊做個小小的蓄水池,等回頭小池塘需要換水的時候,就可以把池塘裡的誰舀出澆花,再把水從井裡打出來倒入蓄水池,水就會順著通水道流向小池塘。通水道細邊上可以種些花草遮擋,也便不會不好看了。

  崔桃安排好這些後,帶著鏟子和筐,去郊外的山裡挖些合適樹木花草回來。這些東西崔桃都不會特意花錢去買,山裡的花不僅不要錢,關鍵自然生長在野外沒人管,其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用怎麼伺候就能長好。

  若買些牡丹、蘭花之類的名貴好看的品種,回頭種到院子裡還要特別精心伺候著,弄不好就生蟲鬧病,太過費心思了,她沒有那個時間天天去操心這些。

  王四娘和萍兒也跟著崔桃一起,論起找野花,當屬萍兒最厲害。她一進山裡,那就跟被放飛了的蝴蝶一樣,哪兒有花哪兒有她。

  崔桃挖了兩顆野山楂和山葡萄,能吃又能看,再好不過。又挖了一棵竹葉花椒,也就是藤椒,回頭等藤椒成熟的時候,現摘來一些做藤椒炸雞,必然美味。

  三人回去的時候,天已經近黃昏了,趁著還有亮的時候,大家把這些樹木花草都種上,院東側已然有了一座精致小花園的雛形。等回頭石拱橋做好了安置上,塘子裡再添上水,再做了一個迷你的小水車安上,養了魚和蓮花,花草樹木也長得好了,必然更為景美。

  「突然很喜歡這裡,讓我住一輩子都行。」王四娘對著美景不禁感慨,隨即問崔桃以後有什麼打算,如果她能住在開封府一輩子,她肯定跟著她在這住一輩子。

  萍兒小聲表示:「我也——」

  「你可得了吧,一瞧你這性兒就是嫁人的命。」王四娘直接嗆話萍兒。

  「想那麼多干嘛,活在當下,當下舒坦了再說。」崔桃看著自己這些天的勞動成果也很有成就感。

  晚飯做了牛腩燉山藥和排骨菜豆米飯,兩樣都帶肉,干出力的活兒就得吃肉才有勁兒。但牛腩山藥是清燉帶湯,口感並不油膩,喝起來既香又滋補,配上香噴噴的排骨干米飯剛剛好。

  崔桃特意留了一份兒裝進食盒,拿去大牢給朱二牛送了去。朱二牛因跟著他大哥拐賣良人,自然也要被定罪,因考量其有自首表現,所以判刑並不重,只徒刑一年,三天後就要從開封府大牢轉移了。

  孫牢頭因為跟崔桃相熟,崔桃如今也算是開封府的一員,自然是開了方便,允崔桃可以進大牢直接給朱二牛送飯。崔桃本就模樣好,加之男牢內的人長年不見女子,一瞧見崔桃進來,一個個眼睛都直了,甚至有人暗中吹起了口哨,便是有孫牢頭的呵斥,這些人也難以收斂,擺出一臉色眯眯的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崔桃。

  崔桃既然敢進來,自然是料到了這些場面,其實現在這狀況比她想像得好很多。她提著食盒到朱二牛那間牢房前,卻只見跟他同牢的兩名男子衝了過來,朱二牛卻背對著牢門方向,頭面著牆,雙手抱膝縮成一團。

  「朱二牛!」崔桃喊道。

  朱二牛恍然抬頭,起初似乎以為自己幻聽了,試探地扭頭看,果然看見崔桃後,他有點激動,踉蹌爬起身,連忙跑到崔桃面前。

  「你……你怎麼來了。」案子審了這麼久,朱二牛自然知道崔桃不是當初他認識的那個去長垣縣尋親的小娘子,她在開封府做事,她是衙門的人。

  崔桃將食盒裡的飯菜端給他。

  朱二牛聞到香味兒,咽了口唾沫,隨即落淚哭起來了。倒是把周遭看熱鬧的其他犯人給瞧著急了,還扭捏哭什麼,有這麼漂亮的小娘子給他送飯,飯菜還那麼香,撲上去吃都來不及,哪兒還有空哭?果然是新來的,太容易想不開。

  「你受審的時候,我不便來見你。如今一切都定下來了,便特來還你的飯。直到你離開開封府大牢,我會天天來給你送。」崔桃蹲下身來,跟朱二牛道。

  朱二牛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我買的可沒你這個香。」

  「那是,這是我自己做的,自然是我做的最好吃。」崔桃不客氣地自誇道。

  朱二牛破涕為笑,聽說是崔桃親手做的,必要嘗嘗崔桃的手藝。他先端起牛腩燉山藥喝了一口湯,隨即就停不下來了。

  朱二牛舉起雙臂扒飯的時候,袖子下滑,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幾處青紫。

  崔桃默然看著他吃完了,便收了碗筷。朱二牛撓了撓頭,非常感激地跟崔桃道謝。

  「我大哥說過,人只有在落難的時候才能見真情。崔娘子在我這個樣子的時候,還給我送飯,這份兒恩情我一定會記一輩子。」

  「說了是來還你飯的,所以不是恩情哦,不用記。」崔桃把空碗放回食盒裡後,對朱二牛道,「別想不開,養好身體,一年而已,熬過去便好了。」

  瞧他之前那副打蔫的樣子,便知道他想不開,不曾好好吃過飯。

  朱二牛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點了點頭。

  「我一直有個疑問,不知可否問你。」朱二牛見崔桃點頭,便繼續道,「我不懂,屍體既然是被大哥搬到山溝裡焚燒了,他又不可能把燒完的屍體搬回來,那車板縫裡咋能還有黑灰?」

  在朱大牛的保護下,朱二牛才會比較單純,奈何世間的險惡卻並非某個人的隱瞞而不存在,他早到了該了解真相的年紀。

  「因為有些屍身在裝車之前,就是焦的。」崔桃道。

  朱二牛怔了怔,還不解想問為什麼,就聽同牢的絡腮胡犯人嘲笑他笨。

  「沒見過燒紅的烙鐵往人身上烙麼?多燙會兒不就黑了?還不夠黑,那就干脆直接丟在炭火上燒了就是!」

  大家接著就起哄笑起來,朱二牛便有些慌張。

  崔桃起身,走到那名絡腮胡男子跟前,又看向同牢的另一名身高體壯的犯人。

  「以後不許欺負他,他歸我罩著。」

  「噗!」絡腮胡男子巴巴地湊到崔桃跟前,隔著木欄杆,假裝作揖地給崔桃行禮,「是是是,這麼漂亮的小娘子吩咐,我們自然要聽!」

  話是這麼說,但聽其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根本不打算聽。崔桃是官府的人,當著她的面他們是不能如何,但人一走,他們偏就去欺負朱二牛,只要抓不著現形,誰也沒有辦法。

  「我說他歸我罩著。」

  絡腮胡男子忽然覺得胳膊被扎了一下,隨即劇烈的疼痛和麻痹感就蔓延他整個胳膊。疼得他眼淚直掉,他見自己胳膊有根銀針,便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拔掉,誰知手剛抬起來,另一只手也被扎了一根,當即他就覺得自己的兩個胳膊如殘廢了一般。

  「再讓我看到他身上有傷,我就用比這十倍厲害的……給你們治病。記住,是治病,可不是用刑!誰叫我好心腸,總是喜歡大發慈悲呢!」

  崔桃等著那嗷嗷大叫的絡腮胡男子求饒應了,她才將銀針扒下來。

  「我刺的這兩個穴位通筋脈,專治肩周疼痛,不信你活動一下,是不是覺得肩膀比之前舒坦了些?」

  絡腮胡男子活動了下兩條胳膊,本意是想看看自己的胳膊是不是真廢了,要是廢了的話,他一定要喊冤告狀,罵這小娘子歹毒濫用私刑。可他動了之後發現,他的肩膀好像真的松快了不少?但剛才那股疼勁兒,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哪有治病的過程比病本身還疼的!

  絡腮胡男子看向崔桃的時候,見她對自己挑了下眉。當下明白其暗意威脅,論起玩兒陰的,他竟鬥不過官府裡一個小娘子!但鬥不過就是鬥不過,只得伏低做小,賠笑著請崔桃放心。

  「以後大家都記住了,這朱二牛我也罩著了!誰敢欺負他,就是欺負我!」絡腮胡男子喊完話之後,笑著詢問崔桃可還滿意。

  崔桃看都不看他一眼,提著食盒便走了。

  孫牢頭略送了送崔桃,禁不住笑嘆:「也就只有崔娘子能降服那個猢猻。」

  崔桃聽孫牢頭這話,曉得那個絡腮胡男子有點故事,便問他犯了什麼案。

  「是個攔路打劫的,帶著幾個兄弟在各官道上神出鬼沒。原本劫一下就換個地方,誰都抓不著他。誰知他竟狂傲上了,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月前竟蠢得單槍匹馬跑到王員外家裡去。你說他一個人就是再厲害,還能對付得了人家王員外家幾十名護院不成?結果就被人打了後瓢兒,暈死過去,然後就被送了大牢裡來了。」孫牢頭嗤笑道。

  「他在什麼時候打劫,白天還是晚上?」崔桃再問。

  「好像是正吃晌飯的時候,翻了牆頭進去,找准了一個衣著富貴的中年男子,以為就是王員外,便給劫了。豈料那人卻不是王員外,是管家!」孫牢頭越說越覺得好笑。

  崔桃思量了下,對孫牢頭道:「人還是看緊了些,我看他有點怪,不一定安分。」

  「崔娘子說著了,他這人就沒安分過,我們自是會看緊了他。」孫牢頭應承道,另外還不忘告訴崔桃,朱二牛那邊請他放心,他們也會幫忙照看些。

  崔桃道謝之後,便告辭回到荒院後。

  王四娘立刻過來迎崔桃,「韓推官剛剛來了,見你不在,又走了。」

  「可說了有什麼事?」崔桃問。

  王四娘搖頭。見崔桃轉身要去找韓琦,王四娘忙告訴她,韓推官人已經離開開封府了。

  崔桃:「那應該是沒急事。」若真有急事的話,韓琦自然會派人到大牢那邊找她。

  崔桃也無所謂了,便沐浴更衣,准備睡覺。

  熄了燈後,崔桃慣例閉目打坐,約有半個多時辰之後,她突然感覺窗外有人。

  崔桃立刻下床穿鞋,就在這時一個箭矢戳破了窗紙,射在了地上,窗外的人轉身就跑

  箭矢上插著一張紙。

  崔桃撿起箭矢,便立刻追蹤那個人影去。

  那人影大概沒有想到崔桃會反應這麼快,居然不用穿衣,也不看紙條,就直接跟緊了他?

  他很熟悉開封府的環境,七拐八彎地跑,很想找機會貓在什麼地方,奈何崔桃不給他藏身的機會。最後跑到了屍房和雜物房附近,因為這地方隱蔽漆黑,他終於得了機會藏身,貓著一動不動了。

  開封府的屍房一到夜裡,總有一種陰森森的氛圍,屍房邊上放雜物房的院子也是堆砌了不少物件。

  崔桃雖然以前住過雜物房,但這院子裡堆積東西經常換樣兒。比如她之前住在這的時候,大半個院子還空著,現在院東堆了很多破舊的桌椅,院西有旌旗,一些木箱、木架和木板,甚至還有幾口鐵鍋。

  開封府轄下的軍巡鋪有的時候會查抄一些亂擺攤的商戶,這些東西應該就是他們近來巡邏時查抄回來堆在這裡的。

  是雜物房還是屍房,如果要二選一進入,那麼人一旦藏在另一個地方,就給他徹底逃跑的機會了。

  崔桃從地上撿了一根折斷了桌腿兒,閉著眼睛,靠站在雜物房和屍房兩院子相交接的牆邊,一動不動。

  半個時辰後,雜物房的院裡那邊傳來哢噠一聲響。

  崔桃還是沒動,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丟了石子之類的東西發出的響聲,很可能是對方在試探,故意聲東擊西。

  果然,不一會兒,屍房那邊有樹葉輕微的響聲,隨即崔桃感受到了屍房那邊有腳步聲,並且漸漸靠近院門口。

  崔桃舉起手裡的斷凳腿兒就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砸去,「啊」的一聲尖叫,有東西應聲倒地。

  崔桃衝了過去,當即把人踩在了腳底下。

  「我倒要看看你是誰。」

  崔桃把人揪起來,見這人要做咬牙的動作,立刻踩了這人腳背一下,隨後踢襠,害得此人疼得張嘴大叫。崔桃便狠狠捏住此人的下巴,用剛剛的斷凳腿兒卡住了此人的嘴。

  屍房傳出的動靜,引來了巡邏衙役的注意,大家挑著燈籠跑過來瞧是怎麼回事。崔桃這才看清此人的臉,她竟然還認識,正是當初『崔九娘』送毒飯案件裡幸存活下來的獄卒孔林。那個聲稱他不得不巡邏離開,才僥幸逃過一劫的獄卒。

  「居然是你。」

  崔桃讓衙役從屍房取來竹鑷,檢查孔林的嘴裡是否有毒物,一般的死士都會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在嘴中藏毒,以備不時之需。

  崔桃用竹鑷搜查了半天,沒發現後槽牙牙縫之類的地方固定什麼蠟丸之類的異物。

  「毒呢?」崔桃問。

  「嗚嗚嗚——」孔林嘴裡還被塞著個凳腿兒,不方便說話。

  「毒呢?」崔桃又問一遍。

  孔林含淚地猛搖頭,表示根本沒有什麼毒。

  崔桃這才松開捏他下巴的手,把凳腿兒撤了出來。

  孔林的嘴終於可以正常閉合了,卻兩腮疼得要命,害得他眼淚又嘩嘩往下流。

  事發之後,便有人去急忙通知韓琦了。

  崔桃讓人先把孔林綁好,等他嘴巴緩緩勁兒栽說話。她則取下箭矢上的紙條。

  老地方見。

  紙條上只寫了這四個字。

  崔桃質問孔林老地方是哪兒,孔林驚恐地搖搖頭,這會兒他下嘴唇還在發抖著,仍舊不太能說得出話來。

  韓琦這時候匆匆趕來,他在路上已經知道了前情,在見到崔桃之後,直接問她查出什麼沒有。

  崔桃把紙條遞給韓琦,然後李才給孔林揉一揉兩腮,好讓他盡快可以說話。

  孔林嗚嗚地大哭,跪地給崔桃和韓琦賠罪。

  「小人該死,小人不該鬼迷心竅貪圖東西,跑去偷偷給崔娘子傳信。」

  崔桃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孔林應該不是死士,而是被臨時收買的。

  「那你剛才咬什麼牙?」崔桃不滿地抱怨道,害她多搞出一套防御手段。

  「我……我害怕。」孔林小聲哭唧唧地說道。

  「那還是不夠害怕,夠怕的話,便不敢去找我了。」崔桃用手裡的斷凳腿兒戳了戳孔林臉,問他是誰使錢賄賂他,讓他這麼傳消息。

  「我沒見過這個人,我娘病重,要參湯才能吊命。德昌藥鋪的掌櫃的跟我說,有人要我幫忙辦這樁事,十斤人參都不成問題。他還跟我說,這就是個老朋友遞個消息,沒什麼大事兒。我本是猶豫不願做,可看紙條上寫著老地方見,確實像是崔娘子的老朋友在找她,說不定還是辦一樁好事呢。再說我娘的病實在等不得了,我就答應了下來。」孔林的兩腮終於好了些,便將所知的所有情況都老實交代了。

  衙役當即將德昌藥鋪的掌櫃押來。掌櫃交代確有一名二十多歲的婦人花十貫錢,求他幫忙做這件事。

  「她說她是孔大郎的老朋友,因怕他不接受自己救濟,才想了這麼一招,好讓孔大郎心安理得地拿走人參。」掌櫃口稱的孔大郎正是孔林,還表示說那十斤人參就在他藥房存著,等著孔林去拿。

  不論是孔林還是德昌藥鋪的掌櫃,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們肯定都知道這其中有蹊蹺,但為了貪而選擇騙自己相信那個破綻百出的『理由』。

  「人參就拿著吧,總不能便宜了那人。」崔桃對孔林道。

  孔林愣了愣,沒想到崔桃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哭得更凶,連連磕頭表示自己錯了。

  「諒你為孝,今日之事便暫且記上,不與你計較,先回家好生伺候你母親去。至於這開封府,以後卻是不能再踏入半步了。」韓琦對孔林道。

  孔林連連磕頭謝恩,他自是知道自己這事兒被發現,肯定好不了。卻沒想到韓推官和崔娘子都大度地體諒他,心裡更覺得愧疚,哭著連連磕頭無數次,才肯告退。

  「傳話那人竟不知崔娘子失憶了?卻不知這老地方指的是哪兒?」王釗摩挲著下巴,不解地發出疑問。

  「城隍廟,」韓琦突然出言,看向崔桃,「試試。」

  崔桃點了下頭。

  記得韓綜曾經說過,她被他安置在鄧州老宅的時候,曾收到過一封信說城隍廟見。所以老地方確實有可能是城隍廟,如果不是那就不是了,反正他們也不知道別的地方。

  崔桃隨即就一個人挑著燈籠前往城隍廟。暗中自有韓琦派的人跟蹤保護,同時通往城隍廟的各街道巷子,韓琦都提前派了人馬埋伏。若真有人從城隍廟離開,便是插翅難逃。

  夜已經深了,城隍廟前的街道蕭索,空無一人,靜得人心發沉。

  整個街上,唯一的聲響就是提著燈籠的崔桃走路發出的聲音。

  到了城隍廟前,發現門是鎖著的,崔桃就站在門外等。等了會兒,她細聽到後頭有聲音,便提著燈籠走到了城隍廟後,後門卻是開著的,崔桃走了進去。便見一玄衣女子手拿著一把大刀,背對著崔桃的方向,站在院中央。

  「你來了。」女聲低沉,透著一股凌厲。

  「嗯,來了。」崔桃不動聲色地應承。

  「你果然沒有失憶,是在假裝。」玄衣女子驀然轉身,目光冰冷地打量崔桃。

  崔桃感受到了對方眼神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嫌惡之意,非常確定對方態度的不友好。看來老地方見的不是老朋友。

  再打量這女子,中等樣貌,中等身材,年紀也近中年了,渾身上下沒什麼出彩的地方,但現嫌惡人的表情卻很出彩。

  「既然沒有失憶,為何不來復命?」玄衣女子見崔桃一直盯著自己看,頗覺得她行為冒犯,語氣越發不爽。

  「不想再受制於人。」崔桃也知再看下去會令對方起疑,便收回了目光。

  「呵,受制於人?」玄衣女子嗤笑一聲,「你多厲害啊,見男人就勾搭的騷狐狸精,誰敢制你?」

  「我要是真厲害,你會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崔桃反問。

  「你——」玄衣女子突然瞪向崔桃,拔刀便指向崔桃,「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在開封府呆久了,居然還敢頂我的嘴!信不信我今日便要了你的命!」

  「之前派人要我命的不就是你麼。」崔桃用半肯定的語氣說話,也是為了避免玄衣女子發現她失憶。

  「是我又怎麼樣,讓你拿鹽運圖這麼點簡單的事你都辦不好,竟還讓孟達夫妻死了,你說你還有什麼用?死了最好!」玄衣女子冷哼一聲,「閣主說了,,你若是假裝失憶,如今還在開封府有了一席之地,或許還有點用處。可以考慮暫且留你一命,給你機會將功贖罪,但以後你的一切必須得聽我的指令。」

  「哦。」崔桃應一聲。

  「這就是你態度?」玄衣女子再度惱火,瞪向崔桃。

  「我若不聽呢?」崔桃想知道,她們到底在拿誰的性命威脅她就範。

  「你的呂二郎會死,韓二郎也會死。」玄衣女子冷哼道。

  顯而易見,她口中的呂二郎指的是呂公弼,韓二郎指的是韓綜。

  「我呢,最近迷上了風水學。」

  玄衣女子嫌惡地看一眼崔桃,「你想說什麼?」

  「『二』這個字兒跟我有點犯衝,我不大喜歡二二的。所以這人你們要殺就殺,別來威脅我,大家都是獨立的個體,各憑本事各活各的。他們兩個大男人沒能力保護自己麼?要我一個弱女子裝孫子、裝狗、身子犧牲性命去保護他們,憑什麼啊?」

  崔桃從容地對玄衣女子擺擺手。

  「所以你們殺去吧,別客氣!」

  玄衣女子愣了愣,蹙眉重新打量一番崔桃,終於發現她身上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甚至說很不一樣。

  「你真失憶了,你在騙我!」玄衣女子恍然才反應過來。

  「抱歉,本可以裝得更久一些,但你說話實在是不大好聽,讓人忍不了。」崔桃無辜地聳了聳肩,對玄衣女子眨了眨眼,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是繼續拿這兩個男人威脅我呢,還是再換一個新人?哦,要不拿我爹爹崔茂如何?他最近可嫌惡我了!」

  崔桃那眼神透露著希冀,似乎在向玄衣女子宣告:來啊,快來傷害我家人啊,你們快來幫我掃除麻煩啊!

  玄衣女子真想不到崔桃居然能說出這種話,覺得她簡直瘋了。連自己父親都不孝敬了,她果然是徹底失憶了!可是失憶了的人,為什麼性情轉變這麼大,甚至變得如此恐怖,她以前可從來沒覺得這個空長著漂亮臉蛋的崔桃有什麼可怕!

  「說起來,咱們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你是哪根蔥呢?介紹一下自己?」崔桃對笑了一下。

  玄衣女子如同見到鬼魅一般,退了幾步。隨即動了動眼珠兒,舉起手裡的大刀,對向崔桃。

  「閣主說了,你若沒失憶,還有些用處。如今你失憶了,我猜應該就是沒用了!」

  「瞎說呢,我可有用了,剛建了八角涼亭和小池子,可好看了。再說閣主的想法是你隨便揣度的麼,你得去問清楚吶!」

  玄衣女子恍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中計了!

  她氣得揮刀劈向崔桃,崔桃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崔桃看起來像是很害怕,躲閃的步伐也有些踉蹌,但是玄衣女子劈下的每一刀,崔桃竟然都能運氣好的躲過去。玄衣女子氣得加快路數,使出全部認真的勁兒對付崔桃,卻發現崔桃還是能躲過。她這才驚惶地意識到,崔桃根本不是運氣好,她懂武!

  玄衣女子分神之際,開封府的衙役在聽到崔桃的叫聲之後,已經將城隍廟團團圍住,並有弓箭手蹲守在房頂和牆頭,對准了玄衣女子的所在。

  玄衣女子大驚,曉得自己這次可能逃不出去了。

  她紅著眼,惡狠狠地瞪向崔桃,「你這個歹毒騷狐狸,我弄死你!」

  隨即她便用更狠地招數襲向崔桃。

  崔桃早就退步到衙役們身後,已經從處在被保護的範圍之內。玄衣女子只能跟前頭的衙役們。

  崔桃趁機用銀針射向那玄衣女子,准備將她打暈。玄衣女子卻感受到了銀針射來,旋身揮刀,擋掉了銀針,然後又飛出一大把飛刀來,逼退了眾衙役,兀自朝城隍廟殿內跑去。

  衙役們隨即跟上去,卻見玄衣女子站在隍神像前突然停住了,然後丟了手裡瓷瓶,人倒在了地上。崔桃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脈搏微弱,隨即就咽了氣。死前的時候,還不忘再給崔桃一記嫌惡的眼神。

  看來這女子是相當地不喜歡她。

  「能接觸到地臧閣閣主的人,忠心耿耿,訓練有素,討厭我,可惜死了。」崔桃總結完,轉而問韓琦怎麼才來。

  「半路遇見了韓仲文。」韓琦淡淡道。

  居然遇到了韓綜。

  崔桃撇了下嘴,「那可真巧。」

  崔桃隨即全面搜查了玄衣女子身上的東西,除了一方繡有荷花的絲帕,便就是一個錢袋,裡面裝了三張面額是十貫的交子,還有一串珍珠,普通大小,成色也很一般,看起來是她自用的東西。不過那荷花絲帕的料子卻不一般,冰冰滑滑的,光澤都勝過她錢袋裡那串珍珠了。荷花的繡工也非常好,不過這帕子有一角髒了,粘著黃色的油漬。

  這玄衣女子的衣裳從裡到外料子都很普通,頭發上的發飾也很一般,最多有兩根銀釵,但不算精致,也不算貴重。這帕子明顯是不符合她身份的東西,還髒了,極可能是別人不要的她收著了。

  「她如此效忠,這帕子會不會是地臧閣閣主的?」

  都說地臧閣閣主和天機閣閣主是夫妻,但誰都不知道,哪個是男的,那個是女的。如今似乎是可以稍作推斷一下,地臧閣的閣主為女子。

  韓琦也覺得有這個可能。

  這時城隍廟外頭傳來吵鬧聲,又聽有韓綜的聲音。

  崔桃便走了出去。

  韓綜一見崔桃來了,忙關切地打量她,問她有事沒有,隨即又嚴肅地看向韓琦,質問他怎麼能讓崔桃做誘餌,太危險了。

  「一旦她有什麼事,誰來負責?」

  「我。」韓琦應道。

  韓綜蹙眉看他一眼,終究沒多說什麼,轉而囑咐崔桃下次不應該再做這種冒險的事情。「就算要對付地臧閣,你跟我說,讓我來。」

  「可地臧閣的人就是拿你的性命威脅我就範。」

  「竟還有這種事?我自己能保護好我自己,你可千萬不要聽他們的話。」韓綜忙道。

  崔桃帶韓綜去見了玄衣女子的屍身,在旁觀察韓綜的反應。

  韓綜微微瞪大眼,驚訝地看著地上躺著的女子半晌,轉而疑惑地問崔桃:「她就是地臧閣的人?」

  崔桃點頭。

  ……

  在開封府門口,崔桃笑著與韓綜分別之後,就冷下臉來,跟韓琦道:「他很可能認識那名死掉的玄衣女子。」

  韓琦不解地看向崔桃。

  「人真正發出驚訝表情的時間,其實不會超過一眨眼的工夫,他剛才故作驚訝的表情太久了。」

  再加上韓琦在來城隍廟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韓綜,也是讓人生疑。但僅憑這些是不可能去指證一個人,只能繼續且行且看了。

  「最近好閑啊,好不容易碰到事兒做,結果人就這麼死了。」

  崔桃伸了個懶腰,嘆口氣道。

  「哦,對了,我的罪名大概可以定了,確實是去奉命到孟達夫妻那裡偷盜鹽運圖。不過地臧閣那邊,似乎是並不想孟達夫妻死,我因此被她譴責了一下。」

  韓琦應承,「你在焦屍案立功卓著,便是定罪,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那定罪了之後,會不會在我臉上刺字啊?」崔桃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頰。

  韓琦唇微動,正要安慰崔桃——

  「如果刺的話,我想刺在眉心,正中央,明晃晃的,大家都能看見,那才叫氣派!」崔桃興奮道。

  韓琦:「……」


第45章

  韓琦的目光移到崔桃的眉心位置。

  崔桃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問韓琦怎麼了。

  「只怕是地方不夠,」韓琦見崔桃不解,便告訴她需要刺字內容,「配汴京開封府重役。」

  「那字兒太多了。」崔桃以為只有兩個字。

  「還要刺麼?」韓琦問。

  「不刺也行吧。」

  崔桃答應得有些勉強,反倒讓韓琦覺得好像是他逼著她不要刺字一樣。

  「你那小院兒改得倒是別致。」韓琦突然轉移了話題。

  「韓推官若喜歡,我也可以幫韓推官把家裡的園子改一改。」崔桃馬上問韓琦喜歡什麼樣的園子。

  「歇著吧。」韓琦輕笑一聲,「近來倒也不是沒案子,你若覺得閑,明日來找我。」

  崔桃應承後,就回了荒院,倒是有點睡不著了。

  正好廚房還有剩下的羊腸衣、牛肉和豬肉,之前未免壞了,崔桃都給上頭抹了鹽。如今就直接這些肉都剁成肉餡,這餡倒不必太細膩,粗些,能看見肉塊,吃起來才爽快。隨後調入糖、醬油、五香粉等佐料腌制,用味道最足的獨頭蒜,喜歡蒜味濃些,就多加一些蒜。

  將切好的蒜末混入肉餡裡攪拌,再用漏鬥將肉餡灌入泡好的羊腸衣內,灌的時候每隔一段用麻繩扎結,然後就將灌好的腸掛起。要說這剁肉餡和灌腸可都是體力活兒,忙活完這一遭崔桃便覺得乏了,再去睡就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王四娘和萍兒起床後,各自負責燒火和洗菜淘米。崔桃將綠豆和白米陸續下鍋之後,便將昨晚風干了兩個時辰的肉腸,放到爐子裡吊烤,又做了麻將燒餅、醬油蘿蔔和涼拌糖醋豆芽。

  兩柱香時辰後,烤肉腸的香味就飄出來了。等烤熟了,先取出兩根,趁熱切了,配著小菜稀飯和燒餅吃。

  這早飯有干有稀,有菜有肉,可以說非常美味了。王四娘貪嘴,把盤子裡剩下的肉腸都吃了,還要再拿一根,干脆直接拿著,爽快地咬著吃。

  「真香,以前沒吃過蒜味的,咋這麼好吃!」王四娘吃得嘴角流油。

  萍兒正收拾碗筷,聞言後擔憂地打量王四娘兩眼。

  「看什麼看?你要吃那不還有麼?」王四娘斥萍兒。

  萍兒無聲地再看一眼王四娘,默默把碗洗完了之後,終於忍不住問:「你最近可照過鏡子沒有?」

  「我照不照鏡子干你什麼事兒。」王四娘仔細想想,自己最近還真沒照過鏡子。像梳頭發這種事兒,她早就輕車熟路了,反正她也不挽什麼花樣,隨便扎一下,系個頭巾就是。

  「怪不得。」萍兒捏一把王四娘肚子上的肥肉,「你胖了好多,你是不知道了。」

  王四娘一怔一驚,當即跑回屋子裡去照鏡子,果然發現自己的臉盤子大了一圈。

  王四娘憂傷地走出來,唏噓感慨不已。想當年她曾是一位身量纖瘦細皮嫩肉的年輕小娘子,在山寨裡頭跟那些粗魯男人喊打喊殺多年,風吹日曬的,小嫩膚成了老樹皮,身子也越來越胖壯,如今再繼續胖下去,原來是沒眼看的她,以後怕是會變成『完全沒眼看』了!

  要命的是她身邊還有兩位對比的,崔娘子和萍兒都是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特別是她老大崔娘子,從頭到腳都能甜到人骨頭裡去,她平常縱然穿著樸素寬大的衣裳,可懂得分辨女人身材的人都知道,前凸後翹,絕好!反正將來肯定是誰用誰知道,也不知道哪個癟三會有這等好福氣。

  在王四娘看來,她家老大就是仙女,世上所有男人都配不上,便是皇帝老子也不行。

  唉,想遠了!

  現在的麻煩是,她又胖了啊啊啊啊——

  王四娘郁郁寡歡地走到廚房,崔桃正忙著用荷葉包肉腸,已經打包了三份兒,再包兩份就夠了。

  「要吃自己拿。」崔桃示意了下盆裡還有剩下的肉腸。

  「不吃了,胖了。」王四娘看著顏色紅通通誘人的肉腸,忍不住咽了口水。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胖了,卻還是不甘心地問崔桃,「我是不是胖了?」

  崔桃打量一眼王四娘,「長了點肉卻也不礙事,多動一動就是了。」

  「還是崔娘子說得對!」王四娘毫不猶豫地又拿一根肉腸,開心地送到嘴裡吃起來,「虧什麼不能虧了嘴,我多動動就是。對了,最近怎麼都沒案子?有案子我還能多跑幾次腿兒。」

  「韓推官說今天會給安排。」

  崔桃讓王四娘幫她去給朱二牛送早飯。

  王四娘連忙高興地應承,「以後這跑腿的活兒都交給我!」

  崔桃提著包好的肉腸分給了李遠、李才和王釗,又提了一份兒給張穩婆送了去。

  從劉仵作的事情後,張穩婆還以為崔桃不會再搭理她。今兒見人拎了東西來瞧她,她倒有些受寵若驚,忙請崔桃入內喝口茶。

  「改日吧,這會兒還得去韓推官那裡一趟。」崔桃告訴張穩婆,那腸吃可以熱著吃也可以煎著吃,直接涼吃也行。

  張穩婆打開荷葉包,吸鼻子聞了下,直嘆香,笑著跟崔桃道謝。

  崔桃:「我也要跟你道謝,我坐大牢那麼久,吃的第一頓好的便是你給我買的魚片粥。」

  張穩婆這才恍然想起來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崔娘子不說我都忘了,不過說起來,那之後事情變化可真大啊。如何都想不到當初的崔娘子會是如今這般,還跟我一起在衙門共事了。」

  張穩婆說完後,生怕崔桃誤會,忙補充解釋道,「我絕沒有譏諷崔娘子的意思,我的意思崔娘子是個真正厲害的。只要有一身才華,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逆境求生。」

  「還是我幸運,遇到的好人多。」崔桃笑著應和一聲,便禮貌地告辭了。

  張穩婆望著崔桃離開的背影,不禁嘆道:「不簡單啊。」

  「姑母,什麼不簡單?」一名十六七歲的妙齡女子笑著從屋後面跑過來,告訴張穩婆她已經用醋熏蒸完屍體了。

  「自然是說崔娘子不簡單。」張穩婆看一眼張素素,「你以後可得跟人家好生學學。」

  張素素立刻乖乖地點頭應承,跟著張穩婆進屋後,她看到了桌上肉腸的香味兒,忙問誰送的。聽說是那崔桃所贈,張素素立刻切了一塊下來嘗嘗。吃的時候,不禁驚訝地睜大眼睛,連連點頭嘆好吃。

  「姑母,我也要做崔娘子那樣的人!」張素素發誓道。

  張穩婆頗覺得欣慰地笑了下,鼓勵她好好學。

  ……

  崔桃在去見韓琦的時候,將最後一份兒腸遞給了張昌,這東西當然不適合直接給韓琦。

  進屋後,她見包拯也在,忙規矩地對韓琦行禮道:「妾來領案子。」

  「王判官請了病假,有不少小案堆積,下官打算先分派下去,讓他們先調和。」韓琦對包拯解釋道。

  包拯直嘆韓琦這主意不錯,「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若並無傷及根本的矛盾,先調和再審理,極佳之舉。」

  包拯接著稱贊崔桃在焦屍案表現突出,功不可沒。

  「你的事,我自會盡量為你爭取。」包拯接著道。

  崔桃疑惑地回看包拯,正想問是什麼事。

  「案卷已經放在桌上了。」韓琦這時突然吩咐崔桃道。

  崔桃應承,拿了桌上的案卷後便告退。

  她粗略覽閱後,大概弄清楚整個案件的基本情況。

  這案子的被告為岑氏,年二十五歲,嫁給湧泉巷的嚴三郎八年,守寡七年,膝下並無子女。如今提出上告的是嚴家的長子嚴大郎,因岑氏不願改嫁,害他們嚴家授人以柄,被各色流言蜚語戳著脊梁骨。而岑氏父母雙亡,嚴家雙親也都不在了,嚴大郎夫妻又不好擅自做主岑氏的婚事,故而告到官府,請官府出面解決岑氏改嫁的問題。

  這處理命案多了,崔桃倒是差點忘了開封府也要解決民事糾紛。

  此案確如韓琦所言,是一樁小案子。但是小案子卻不能小瞧,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大案黑白分明,是對是錯一目了然,反而好判。這種小案子,當真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很可能讓你說不清楚到底是誰錯了。

  宋朝女子和離改嫁的問題上,情況還算友好,比如《宋刑統》中就規定「夫外出三年不歸,六年不通問」,女子就可以改嫁或和離,所以丈夫只要三年不回家或者六年不寫信不好好問候,妻子都可以改嫁的,不一定要非等丈夫死了。再有「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只要夫妻不和,離婚也是隨便的事,並不會進行額外的懲罰。

  所以女子改嫁不論在上層官貴還是百姓之中,都是一種常見的風氣,年輕女子守寡則更被認為應該改嫁。這時候還不流行提倡守貞,甚至若有誰家女子立志守寡,父母有權強行令其改嫁。不然很容易被人拿此事作話柄,被周圍的鄰居們議論嘲笑,此案中的嚴家就屬於這種情況。

  目前看來,這案子沒什麼要命的大事兒,但要你說誰對誰錯,卻說不清。該怎麼辦?調和雙方矛盾就是首選之法。

  崔桃發現這案子還真挺適合她來辦,開封府處置案件的官員都為男子,自是不能像她這般,可以隨便去找被告岑氏談心。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一起去了湧泉巷,先找岑氏聊一聊。岑氏家就嚴大郎家隔壁,兩間房,不大不小一個門戶,門口拾掇得很干淨,牆根底下還種著一排粉紅色的花,開得正好。

  王四娘敲了門之後,就聽見屋內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

  「誰呀?」

  「開封府辦案。」

  王四娘回話不久後,便有一名穿著素裙裳的女子開了門。這女子姿色一般,長著柳葉眉,丹鳳眼,鼻子小巧而兒,唇也薄,一張鵝蛋臉,身量也清清瘦瘦的,卻是一副溫柔賢淑的模樣,讓人瞧著就覺得舒服。

  她起初只開了三寸寬的門縫,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打量外面的來人。

  如今既然為開封府跑腿辦案,崔桃自然也混了個腰牌,她當即亮出來給岑氏看。

  「想不到開封府還有女子衙役。」岑氏笑著開了門,許是因為難得見到有女子辦案的,倒是不覺得怕,而是格外親切。她熱情地請她們進屋,又倒了自己煮的香薷飲給三人。

  湯水裡有淡淡的甘草和香薷味兒,入口清甜,還能品出烏梅的果香,喝到胃裡極為舒服。崔桃直嘆岑氏這香薷飲做得味道好。

  「娘子們若喜歡,便多喝些,熬了許多呢。」岑氏客氣地笑道,看人的眼神溫溫柔柔,說不出的善解人意。

  萍兒十分喜歡岑氏的溫柔婉約,因想到她被沒由來地告到了開封府,在心裡不禁為她感傷。一會兒她若知情自己被亡夫的大哥告了,不知會多麼失望傷心。

  崔桃隨即把此番來意道明,岑氏聽說自己被嚴大郎告了,悶悶地低下頭去,果然如萍兒所料的那般,很難過。

  「兄嫂都跟我說過,若我再堅持不改嫁,便把我告到官府去。」岑氏說著就落了淚,便背過身去,避免被崔桃等人瞧到她哭泣的模樣。

  「那你為何不想改嫁?」萍兒試探地問。

  「也沒有為何,便是覺得自己這樣挺好。」岑氏道。

  「可你不怕老了就剩你自己一個人,沒人照顧你麼?」萍兒再問。

  「到那時候再說吧,反正我現在不想嫁。」岑氏絲毫不猶豫,口氣堅決。

  崔桃在一旁靜聽,倒沒多說什麼。

  「也是,一個人住著多爽快,誰知道改嫁會嫁給個什麼鬼東西。就像我,便遇到個想害死我的玩意兒,還背著我找了別人!」

  王四娘隨即好奇地打量屋子裡的布置,各樣東西都歸攏得整整齊齊,直嘆岑氏是個會過日子的賢妻,可惜他亡夫沒福氣,去得早。

  「那也不怕,咱就一個人過一輩子怎麼了!」

  岑氏敷衍笑了下,倒也沒附和王四娘的話,看起來她並不是完全贊同王四娘的意思。

  崔桃大概瞧出了些端倪,這岑氏並非是完全不想再嫁,但聽她之前堅決的口氣,現在肯定是不想嫁……如此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岑氏可能是心中有人了,而那個人現在多不便的地方,她想等等看。

  崔桃等人跟岑氏不相熟,如今第一次見面,倒是不能指望岑氏會對她們掏心窩子說這些心裡話。

  崔桃隨後跟岑氏告辭,來到了岑氏的隔壁嚴大郎家。

  嚴大郎如今正在外頭干活,家裡只有嚴大郎的妻子狄氏和三個孩子在。

  狄氏打發三個孩子自己去玩兒,就急忙忙招呼崔桃等人。她家卻沒什麼香薷飲,只有白水。

  狄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三位娘子來,我這家裡什麼都沒准備。」

  「沒關系,我們本也不是來喝茶的。」崔桃請狄氏坐,讓她跟自己講一講岑氏那邊的情況。

  提起她,狄氏便一肚子火氣,「真不知她執拗什麼,三哥那都去了多少年了,她從十八歲守寡到現在,我們也勸過她,是她自己不聽。可如今卻生生要害得我們的脊梁骨都被外頭人戳斷了!我們家裡也沒什麼好營生,就靠賣燒餅為生,如今為這事兒,沒人再買我們家燒餅,都說我們刻薄了她。這家裡頭還有三個孩子要養,大兒子還要讀書,如今卻是連買紙的錢都供不上了!」

  狄氏說著就哭起來,委屈地用袖子直抹眼淚。

  「她只是不改嫁而已,跟你家有什麼干系?」王四娘詫異不已。

  「就是有關系了,還關系大了呢。不信請三位娘子去外頭打聽打聽,外頭都怎麼說我們家!若不是我大兒子還要上學堂讀書,動不得,我們一家早搬出汴京去了,真住不下去了。」

  狄氏說著哭得更凶,便罵那岑氏沒良心,害得他們一家子沒生意做,喝西北風。

  「岑氏如今靠什麼營生?」崔桃問。

  「她能有什麼營生,每日也就織些布。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然是過得自在。」狄氏依舊生氣。

  「可是人家不改嫁是人家的事,你們這告到官府是不是有點過分了?鄰居們若不明白,跟他們講道理就是,告訴他們不是你們錯。」萍兒小聲道。

  狄氏聽這話更氣,站起身紅著眼睛對萍兒道:「那就煩勞這位小娘子幫幫忙,替我們去解釋,真能解釋清了,我日日磕三個響頭給您道謝!」

  狄氏說罷就跪地下了。

  萍兒嚇了一跳,忙道不敢,去攙扶狄氏。狄氏卻不肯起身,請崔桃一定要為自己做主。隨即又將三個孩子喚來,大的有十三歲,小的才五歲,一起給崔桃等人跪著。

  「快起吧,會有辦法解決的。」

  崔桃扶起狄氏,又拍了拍嚴家小兒子的頭,卻見這孩子的臉有好幾處破皮,已經結痂了。

  「貪玩摔得?」

  小家伙搖了搖頭,,怕生地躲在狄氏身邊。

  狄氏忙抱著孩子,哄他不必怕,「這位娘子是來幫我們的,你快說說,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他們說……爹爹和阿娘惡毒,不准我三嬸改嫁,我是小惡毒。我害怕他們,就跑,就摔著了。」狄氏的三兒子奶聲奶氣地說道。

  「哎呦,這些孩子怎麼這麼壞!可憐我們孩子這白嫩的小臉蛋!」王四娘跟著惋惜。

  從嚴大郎家出來後,王四娘和萍兒就開始吵起來了。

  王四娘說嚴大郎家可憐,竟然就因為岑氏不改嫁,搞得一家子凄慘。萍兒則覺得岑氏可憐,守寡那麼多年本來就清苦,卻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竟要被夫家兄嫂逼著改嫁,不講道理。

  「誰不講道理了?既然是一家子人,她的事兒就會成了別人的事兒,她連累到別人了!」王四娘質問萍兒看沒看到那孩子臉上的傷。

  「可那不是岑氏害得,她也不想的。這好好日子她愛怎麼過怎麼過,為何外人要管那麼寬,要逼她?她才冤呢!」萍兒反駁道。

  倆人隨即就問崔桃選哪邊。

  「為何一定要選呢。」崔桃道,「當有兩樣事需要你猶豫不決去選的時候,便說明還沒足夠了解清楚。」

  崔桃說罷,就看向巷子口那幾個正一起玩鬧的孩子,她隨即向王四娘伸手。

  王四娘愣住,不解崔桃何意。

  萍兒立刻上手,把王四娘隨身攜帶的那包點心掏出來,給了崔桃。

  「啊,原來是要這個。」王四娘恍然,馬上檢討自己居然沒有萍兒聰明,下次她一定要領悟到!

  崔桃笑著走到孩子們中間,先亮了腰牌,告訴孩子們她是開封府的人,便蹲下身來問他們:「岑娘子和嚴大郎家的人,你們更喜歡哪一個?回答我的問題就有點心吃,可甜了呢,不信你們聞一聞。」

  崔桃打開紙包,雪白的桂花糕和淺綠清新的綠豆糕都散發出絲絲甜味兒。

  孩子們都忍不住咽口水,又見眼前的小娘子甜美可親,也不怕她,都湊了上來,爭相回答了同一個答案:岑娘子。

  他們都最喜歡岑娘子。

  「為何?」崔桃再問。

  孩子們七嘴八舌說起來。

  「岑娘子人好,見到我們就笑。」

  「我們踩爛了岑娘子的花,岑娘子也不會生氣罵我們。」

  「岑娘子還給我們好喝的香薷飲!」

  ……

  「岑娘子的香薷飲是很好喝,我們也剛喝過。」崔桃應和道。

  孩子們聽了這話跟崔桃更親近,紛紛拿了點心吃起來。

  「那嚴大郎一家呢,對你們不好?」崔桃再問。

  孩子們猶豫了下,有搖頭的,說嚴大郎太嚴肅不愛笑,看起來嚇人;有說嚴大郎的妻子狄氏太凶悍,是個潑婦。也有什麼都說不出來的,不覺得嚴大郎一家如何,但更喜歡岑娘子,因為岑娘子人好。

  「大郎二郎,你們干什麼呢!」一名婦人從不遠處的宅子裡走出來,瞧到這邊的狀況,邊喊邊走過來。

  崔桃站起身來,跟婦人解釋自己是開封府的人來查案。隨後,崔桃不忘囑咐這些孩子們,不要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過她是官府的人倒沒關系。

  孩子們紛紛應承,然後便又跑去玩兒了。

  婦人不好意思地跟崔桃賠罪,「真沒料到三位小娘子竟是開封府的人。」

  崔桃得知這婦人為李氏,在這巷子裡住了有十幾年,曉得她十分了解情況,便跟她打聽了岑氏和嚴大郎一家的情況。

  李氏聽說嚴大郎居然把岑氏告到官府了,當即蹙眉:「他怎麼能干這種事,他們一家把岑娘子欺負得還不夠麼?岑娘子也是夠慘的,攤上他們。」

  「嚴大郎盼著她出嫁,最多不過是好心辦壞事,怎麼談得上欺負?」崔桃不解地問。

  「就是欺負!岑娘子人溫柔手藝又好,她守寡這些年,嚴大郎一家人都拿著她織布繡花賺來的錢,花得心安理得。如今因我們都說道他,他面子過不去了,就張羅著要給岑娘子隨便找個人家嫁了。但岑娘豈會願意被那樣隨意糊弄?這嫁人可是大事兒呢,只怕是嚴大郎一家為了錢要賣她。岑娘子只說等一等,他倒是急了,竟告到官府去!」

  李氏越說越生氣,請崔桃一定要幫忙,好生懲治那嚴大郎一家。

  「這家子人忒不講理了,吸了岑娘子的血,還想要名聲。他以為他告官了,我們就信他清白了?」李氏掐著腰,連連冷笑。

  崔桃心中大概有數了,這傳言裡頭假話居多。岑氏小日子過得井然有序,且還有閑情熬制香薷飲,從屋裡的各處擺設來看也不像是缺錢的樣子,並不太符合『嚴大郎夫妻壓榨岑氏錢財』的情況。

  崔桃隨後又跟巷子裡偶遇的另外兩名婦人打聽了消息,他們的態度跟李氏都差不多。且還有一個人悄聲跟她透露,說嚴大郎之所以不願讓岑氏改嫁,是因為早就覬覦了岑氏的美色。

  王四娘聽完這一番又一番言論之後,傻眼了,真沒想到她支持的嚴大郎一家居然是這樣的人。

  「虧那個狄氏哭的時候,我還同情了一把。」王四娘氣憤道。

  萍兒輕輕地撇了下嘴,「我就說麼,岑娘子可憐得緊。」

  崔桃問了嚴大郎賣燒餅的地方,便去了街市上瞧他。

  只見嚴大郎站在眾攤販之中,半晌了,別家都有生意來,唯獨他的沒有。附近的攤販瞧他的眼神也不大一樣,似乎帶著鄙夷嘲諷。有兩名買完瓜的婦人說要去賣燒餅,卻聽那賣梨的男子建議她們去別處買,倆小娘子便問緣故。賣瓜的攤販就小聲告訴她們,嚴大郎不准弟媳出嫁的惡毒。倆小娘子聞言後果然見很氣憤,斷然不買了,直接離開。

  再看看如今嚴大郎筐裡的燒餅數量,幾乎像沒動過一樣,應該是沒賣出去幾個。

  賣瓜的攤販見崔桃邊挑著瓜邊往嚴大郎的方向看,忙對崔桃說了同樣的話。

  崔逃挑了十個甜瓜後付錢。

  「我見他面善,可不像你說的那樣,你這話都是道聽途說而來吧?」崔桃質疑道。

  「可不是,就是住在他們巷子裡的人親口告訴我的。小娘子可千萬不要相信一個人臉!何不想想,連跟他同巷子的人都不買他家燒餅是為何?還不是他這人有問題。他原本不在這賣的,近半個月才來,之前在州橋那邊,因被人嫌棄狠了,才跑來我們這。」賣梨的攤販道。

  崔桃應承地點了點頭,隨即走到嚴大郎跟前,告訴他:「燒餅我都買了,隨我送到家裡去。」

  嚴大郎本因為沒生意,已經打蔫地低頭,恨不得要把自己的頭埋進衣領裡頭去。忽聽崔桃這話精神了,連忙激動地應承,這提起了燒餅筐跟上。

  往開封府走的路上,看得出嚴大郎因為賣了燒餅有點開心,但他都默默地沒多言,也沒有跟崔桃她們搭話半句,更不要說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了。可見他不是個花言巧語的人,性子有些悶,也算實在。

  等崔桃把嚴大郎引到開封府後門的時候,嚴大郎才認出來這是什麼地方,嚇了一大跳。

  崔桃讓他不必害怕。帶他進了開封府,崔桃就結了錢給嚴大郎,嚴大郎卻不敢要,推脫再三才收下。

  「你可知外頭關於你的那些傳言?」崔桃請嚴大郎在她新建的涼亭內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

  「知道些,都說我逼著岑氏守寡,不讓她改嫁,可我萬萬沒有這樣的心思。她為三哥守喪完畢之後,我就讓內人去勸過她,畢竟那麼年輕啊。她卻說她暫且沒那心思,我們自然不能逼他,便隨她去了。

  誰知這幾年,外頭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竟都傳是我逼她守寡,還有傳得更邪乎,說我覬覦她的美色。所以這人我嚴家是萬萬不敢留了,便讓內人尋合適的人家,為了張羅改嫁,可她卻還是不願意,說多了又哭起來。如今弄得我裡外不是人,差點都不想活了!」

  嚴大郎告訴崔桃,他現在的燒餅生意是越來越差,已經沒有辦法給家裡糊口了,以前一天賣四筐都不止,現在一筐都賣不完。再這麼下去,他連買面做燒餅的錢都沒有了。

  「我還聽說,岑氏織布的錢都被你們家壓榨走了?」

  「這是誰說的話?」嚴大郎氣得拍桌而起,「我們可沒覬覦她一分錢,以前過年過節有什麼吃的都不忘給她送一份兒。她自然也會回禮,有時候會給孩子買一些東西。她怎麼能對外人一次又一次地這麼誣陷我們?」

  崔桃見他說得面紅耳赤,瞧得出他憋屈有火,讓他喝口茶,先順順氣。

  嚴大郎喝了茶之後,臉色稍微好些了。他突然跪地,請崔桃為他做主。

  他實在是受不了這些流言蜚語了,如果家裡就他一個人也就罷了,他還有妻子孩子,他們不應該平白無故遭受這份罪。

  「你信我能處理好?」崔桃問。

  畢竟在外人看來,開封府的案子從來都是男人在查,突然是女子,一般人未必會相信。

  「我瞧得出娘子是好人。我上次來開封府遞狀紙的時候,聽衙役們提起過崔娘子,說崔娘子的本事,整個開封府的衙役們加起來都比不上。」嚴大郎老實道,「我知我這案子不大,按理我不該報官,不該麻煩開封府的諸位官人們,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便是家務事,也得勞煩衙門為我斷一斷!」

  崔桃點頭,打發嚴大郎暫且回去,又囑咐他既然信她,回家就老實呆著,別跟岑氏起衝突。

  崔桃隨後就她今日見聞都書於紙上,呈給了韓琦。

  韓琦覽閱之後,便問崔桃結論。

  「韓推官可有結論?」崔桃反問韓琦。

  「這岑氏會做人。」韓琦只說了一句。

  「可會做人並不錯,守寡難過,免不得抱怨幾句,也沒錯。若先入為主了,認定岑氏這麼年輕不會不改嫁,便會容易把話聽歪了,事情可能就變了味兒。風言風語一旦傳起來,便有了編瞎的故事摻在裡頭。」崔桃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本身人兩家也沒什麼大錯,又是親戚,何苦因此交惡。」

  韓琦聽崔桃此話,便知道她已經有了主意,讓她盡管按照自己的想法處置便是。

  「韓推官問都不問,就不怕我處置不好?」崔桃故意問道。

  韓琦笑一聲,「處置好了,有煎鹿脯。」

  崔桃一聽這話眼睛亮了,馬上保證她肯定能把這案子給處理得妥妥當當,都不用過公堂。

  「韓推官的煎鹿脯可得備足了!」崔桃說罷就歡快地跑出去。

  韓琦落下了手裡的筆,望著窗外飛速跑離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了,他才復而提筆繼續。

  次日,崔桃就拎著她做的兩份兒肉腸來見嚴大郎一家和岑氏。

  狄氏昨晚上聽嚴大郎講了情況後,才知道外頭竟還有傳言說她們貪了岑氏的錢。狄氏氣得直哭,直嘆他們不知道哪兒錯了,要遭這份兒罪。

  等崔桃將岑氏領來的時候,狄氏氣得破口就罵岑氏。

  「他們到底哪兒對不起你,你要這般在外詆毀我們?我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孽了,對不起你?」

  岑氏也落淚了,忙搖頭表示她從沒跟外人說過這些。

  「你不說,他們怎麼會傳了這樣的話出來?」狄氏質問。

  「我……我也不知道。」岑氏越發落淚不止

  「巷東的李氏,你可曾跟她說過,你要拿錢給嚴大郎一家的話?」崔桃這時插話問岑氏。

  岑氏怔了下,委屈道:「我是說過,可我並沒說是大哥大嫂壓榨我織布的錢,只是碰巧那會兒過節,我說我要包些錢送過去。」

  「這就是了,他們若認定你受欺負,聽你說這話,便會擅自揣測是你被他們壓榨了錢。」

  諸如嚴大郎覬覦岑氏的美色,也是因為岑氏一直堅持守寡,別人見嚴大郎夫妻跟岑氏說話的時候。嚴大郎夫妻強勢,岑氏溫柔,便以為岑氏受了欺負。他們不信岑氏是自己的堅持守寡,便都編排在了嚴大郎身上。

  如今岑大郎因為流言,開始逼著岑氏改嫁,岑氏不願,為此傷心難過,便更加惹來揣測謾罵了。

  岑氏聽了崔桃的細致分析之後,才恍然大悟,「怎麼會這樣?我這就跟她們說明白去。」

  「你若現在特意去跟那些人去說,她們未必會信,反而覺得你是受嚴大郎的逼迫所致。那這之後,她們一家子在這巷子了只會過得更艱難,燒餅生意依舊不會好。」

  「大哥大嫂,對不起,我真不知外面竟把事兒傳成這樣,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我還以為這一年多來你們不理我,是因嫌我不聽你們的話改嫁。」岑氏抱歉地哭起來。

  狄氏嘆口氣,曉得現在不能怪岑氏了。可境況這樣了,她心裡難免有怨氣。嚴大郎也是如此。

  「我有一個好辦法解決。」崔桃隨即問岑氏是否願意跟她兄嫂說心裡話,「你其實並非堅決不想改嫁吧?」

  岑氏愣了下,這才坦白告訴狄氏和嚴大郎,她心裡其實一直惦記一個人,便是巷北頭做綢布生意的馬四郎。不過馬四郎近些年都一直在兩浙地帶做生意,鮮少回來,她便想等著他。

  這馬四郎因為做生意總是要走南闖北,一直沒娶妻,也是怕自己離家三年不歸,按律法自己妻子都可以改嫁了,倒不如不娶,免得耽誤人家。

  「你倒是早說呀,他便是愁找不到能等他的良人。你若有意,這事兒我們都可以幫你張羅,實在不行你就隨他去兩浙唄。」狄氏嘆道。

  崔桃又出主意,讓岑氏和狄氏一起去賣燒餅,岑氏還可以順便賣一下她自制的香薷飲。這樣外人瞧見她們妯娌關系好了,也因喜歡同情岑氏,就會光顧她的生意。日子久了,自然就會漸漸了解明白,岑氏確實是自主堅持守寡,她們兩家之間根本沒什麼事。

  此後三日,岑氏和狄氏便就按照崔桃的主意,一起去賣燒餅,果然生意漸漸好了,巷子裡的傳言也開始有所改變。狄氏也清清楚楚表明了,絕不會少了岑氏幫忙買燒餅的那份兒錢。岑氏則也因為賣香薷飲多了一份兒收入。

  倆家問題就此解決了。

  這時候,聞得此案案情的人都不禁唏噓,折磨了兩家這麼久的事情,居然就因讓崔娘子一個簡單主意,讓大家都和和樂樂起來。

  嚴大郎特意來開封府感謝崔桃,也帶了岑氏的話,今後他們願意給崔娘子供給一輩子燒餅和香薷飲,隨叫隨送。

  事情搞定,崔桃就樂顛顛地去韓琦那裡討煎鹿脯。鹿肉可不好尋,大多時候只有貴族能吃到。

  韓琦也不含糊,這就帶著崔桃出了門。

  「韓推官不等放值的時候?」崔桃驚訝。

  「今日休沐。」

  崔桃又驚訝了下,休沐日還在開封府,莫不是就在等著她跟他『要飯』呢?

  崔桃更開心了,正要問能不能叫上王四娘和萍兒一起,便在開封府的馬棚處,見到了王釗、李遠、李才還有王四娘和萍兒。

  大家隨後就熱熱鬧鬧奔向韓琦家,卻不想在半路,碰到了一樁熱鬧。

  今春科舉的結果終於出來,放榜了!

  只見那榜前圍了一群書生,都急著瞧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周圍還有不少瞧熱鬧的百姓,不乏有許多身著錦衣之人。

  這瞧榜的書生中有一名身穿翠竹舊袍的年輕男子,當他瞧見自己榜上有名後,高興地仰頭一樂,撫掌嘆自己十年寒窗苦讀沒白費。

  可他這感慨的話音還沒落,兩撥穿著錦袍的男子分別從東西兩側衝了過來,速度不分伯仲。兩撥人各自揪住男子的左右胳膊,都要他跟他們走。

  「榜下捉婿嘍!」有看熱鬧地喊起來,「左邊是萬侍郎家,右邊秦侯爺家,快選一個吧!」

  話音剛落,就聽『刺啦』一聲,那年輕書生的左右衣袖被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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