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大痛,腳下的場景卻不再轉移。抬眼四望,河水悠悠,點點蓮花燈在河中搖曳。喧騰聲四起,正是當日他放燈的時刻。
對岸有人銀髮白衣,一雙金瞳燦過十里花燈。就這麼隔著人群貪婪地看,看他接過花燈,看他提筆書寫,看他將燈慢慢放入河中。
河水粼粼,慢慢載著那花燈往這裡飄,極目去看,燭火朦朧,照得燈壁上黑黑兩團小小的黑影。
「鉤那個!」
身旁有人伸著竹竿去拽,無端刮來一陣風,驅散河面上無數明燈,獨獨吹著那一朵往遠處移。
等的就是這一刻。
身形騰空而起,踩著河上花燈往風裡追去,凡胎俗眼看不見他這逆天而來的狂妄太子,只當是風過餘波。
那燈就在前方,觸手可及。
「膽大妄為的孽障!」天空中顯出天帝怒容,聲若驚雷,怒目圓睜,恨不得將他剔骨剝皮。
瀾淵卻彷彿不曾聽見看見,只顧著將花燈托到眼前仔細看。
瀾淵。
一筆一畫寫得工整分明,火光明滅,那字彷彿是跟著燭火在一起跳動,心如擂鼓,一起一落,也是這般的節奏。
「哈哈哈哈……」瀾淵將燈環在胸前仰天大笑,「你還敢說你不是真心?你還敢說你不是真心!我的狐王,你還敢說你不是真心!不是真心!」
笑聲轉為淒苦:「只是如今呢?籬清…」
聲音淹沒在雷聲裡。
「速將這孽障拿來!」天帝在雲層後憤而下令。
天際便降下耀眼光團正衝著他而來,瀾淵一概不管,只抱著花燈癡笑。
再回神,他已跪在靈霄寶殿之上,殿下文官武將俱都看著他,同情、歎息或是冷漠,甚至幸災樂禍,興奮得都快將心思漫出了眼角。
花燈還好好的托在他手裡,一低頭就能看到燈壁上清楚無誤的「瀾淵」兩字,嘴角就勾了起來,眉梢微挑,彷彿還是那個醉臥花叢的浪蕩紈褲子。
「無知孽障!你可知你犯下多大過錯!只因你一時興起,稍有不慎就將打亂人世定數,引來濕處久雨成災,旱地烈陽不落,天下蒼生盡毀你手!你何德何能來擔這個罪過,你又如何來向三界交代!」天帝於御座上震怒異常,滿殿仙眾皆不敢抬頭出聲,「平日便四處遊蕩不務正業,朕處處縱容於你,卻不想縱出你這麼個為禍人間的禍害!早知今日,當初就該一掌將你打死,也好過今日你如此任意妄為來貽害眾生!朕有你如此這般的孽子,你叫朕如何面對滿殿仙家,如何面對三界眾生,更如何面對萬千黎民!」
殿上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寂靜中卻見瀾淵抬起頭,一雙墨藍眼瞳平靜無緒:「我的罪業,我來擔。」
眉眼梢彎,唇邊綻開奪目笑容,於抽氣聲中再一字一頓重複一遍:「我的罪業,我來擔。」
狐王府前的禮擔快鋪到三里外,一擔一擔地用紅布頭蓋了排列整齊,狼王墨嘯站在佇列最前頭苦笑,什麼叫些許事物,若再用紅綢扎個同心結掛上,別人還當他墨嘯來跟狐王提親呢。還有那個擎威也好沒義氣,說什麼「我是快娶妻的人,這麼浩浩蕩蕩地過去,那幾個老傢伙定是以為我要娶紅霓,這等的齊人之福我可無福消受。」便獨獨讓他一個人來丟醜。齊人之福,他倒是想得美!
暗暗在心裡啐一口,墨嘯的臉上又黑了一層。
出來迎接的是元寶,一邊指揮著幾個小廝往裡搬東西,一邊領著墨嘯往堂上坐:「王正靜養著,不便見客。長老們又不在,狼王您千萬別見怪。再說,您和王是熟人,怎麼還送這麼多東西,又這麼貴重,王知道了定要說您見外。小的先在這兒替王謝過了。」
「無妨。」墨嘯擺手辯解,「我不過是個跑腿的。誰能有這麼大的手筆,你們主子心裡應該明白。他現在傷重,送來的都是療傷補身子的聖品,你們也別請示不請示了,先給他用著就是了,橫豎他現在自己也作不了主,等到他能作主的時候他要是覺得不痛快,就讓他親自來找我墨嘯說話。」
元寶連連稱是,偷偷回身隨手掀開一塊紅布來看,赫然是一株從未見過的仙草,小人般的形狀,五官四肢俱都栩栩如生,通身奶白,還散出淡淡的螢光。知必是極罕見貴重的東西,不禁暗自咋舌。
「藥草之類的無所謂,只是這十多罈酒你可收好了,世上通共也沒多少,我都沒這個福份享。人家指明是要你家主子親啟的,到時候可一滴都不能少。籬清要怎麼著是他的事,在他有吩咐前,你可給我看仔細了。尤其是你家那個小主子,千萬別讓他瞧見。」墨嘯指著一旁的禮擔鄭重吩咐。
「小的明白,狼王您放心。」元寶雖覺奇怪,但也不敢掉以輕心,急忙親手接過一壇小心察看。
「其它也沒什麼,要是東西不夠就跟我說一聲。」墨嘯又指著最後幾個箱子道,「這是給你們的,好好照顧著你家的王,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也說不了這個人情。」
「是是是是是……」瞧著這沉甸甸的箱子,一眾小廝都忙不迭地點頭許諾,「您放心,小的們一定把王伺候得好好的,您儘管放心!」
手腳也不由更利落了些,一個個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好叫堂上的狼王看看自己對狐王是如阿的忠心。
「嗯…那就好好地伺候著吧。」見把瀾淵吩咐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墨嘯便要起身告辭。
出屋時,朝天空看了一眼,卻是烏雲滿天,遮去方纔還大好的艷陽,沉沉的,壓得人渾身不舒服。
這是?
正奇怪著,就見擎威匆匆往這邊而來,墨嘯便笑道:「喲,這是來娶紅霓了?」
「你倒還有心思玩笑。」擎威滿臉凝重,走到墨嘯面前低聲道,「瀾淵出事了。」
天宮的水牢陰森而寒冷,只藉著壁上幾盞搖曳的長明燈來看清裡外事物的輪廓。問獄卒討來一截短短的蠟燭點燃花燈燈芯,略帶些粉色的光芒竟能帶來幾縷暖意,便托在手中細看,燈上的「瀾淵」兩字快刻進了心裡。
「你這是何苦?」玄蒼站在牢外歎氣,面相忠厚的大太子只能遠遠站在水池外探視。
「你不明白。」目光依舊不離花燈,話語輕鬆,昔日每一次闖禍時,面對百思不得其解的玄蒼他都是這樣簡單地回答。
「還疼不疼?」從小就拿這個與自己個性迥異的弟弟沒轍,玄蒼無奈地又歎了一口氣,「你服個軟也就好了,當堂頂撞父皇做什麼?」
靈霄殿上,面對天帝的怒容,藍衣的太子竟輕笑著問:「你說,要我如何來擔我的罪業?嗯?」
絲毫不知悔改的口氣,天帝龍顏大怒,當即下令以法印鎖住他天族仙骨,再關往天牢聽候發落。
凡重罪者,都須受法印鎖骨之刑。法印一寸一寸生生釘入週身關節,只是站在一旁觀看就覺鮮血淋漓無法忍受,更遑論受刑之人。一待行刑完畢,畢生修行皆被法印鎖閉,與凡人無異,體內痛楚又時時折磨不得緩解,實為酷刑。
「還好,不疼。」抬起臉來露一個笑,天牢的陰濕寒氣更加劇了週身痛楚,拼盡了全力才不讓眉頭皺起來。「哪裡比得上天雷轟頂呢?」
「你就再熬兩天,母后正在給你求情,我等等也再去幫你說說。再如何你也是他兒子,父皇他不會忍心看你被打散精魄的。」玄蒼出言安慰,可從眉宇間的憂愁就可明白天帝這次確實是動了真怒,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通的。
「我應得的。」蹙著眉忍受了好一陣疼痛稍有些緩和,瀾淵對玄蒼笑道,「你也別擔心,他不是說對我疏於管教麼?這回就讓他好好管教一番。最好要我魂飛魄散,他也能給眾仙立個大公無私的榜樣。」
玄蒼聽罷,立刻白了臉,忙呵斥他:「別胡言亂語,怎麼能這麼說話?」
「玩笑罷了。」瀾淵嘻笑,「我的精魄我愛惜著呢。就算是要灰飛煙滅,也得讓我甘心才行。現在這個時候,我怎麼能甘心?你說是嗎?」
最後一句是對著花燈問的,柔聲細語,墨藍瞳中溢滿溫柔,臉上的笑,都快癡了。
牢中與外界不通音訊,玄蒼自從來過後亦不再來。再一次步出牢房時,外頭天空正藍,不知自己在牢中到底住了幾日。
刑台四周圍滿了各路神仙,竟連西方如來也來了,於蓮座上對他點頭微笑。又去看天後與玄蒼,面容憔悴了許多。
天帝的臉色依舊難看,冷冷俯視著殿下的自己,沉聲宣判:「二太子瀾淵大膽逆天,罪業深重,本不可赦。然念及其年少無知,雖逆天妄為,卻不改時局,未曾引得滔天災禍。兼有佛祖慈悲為懷,以宏大佛法為其消贖災業。著處以黔刑,以其半世修行抵罪,並罰往人間思過百年。」
隨後便有天將將他縛於巨大刑柱,衣衫敞開,細小銀針刺向裸露胸膛,在心口處一筆一筆刺出一個「罪」字。銀針是長白山萬年寒潭潭底的冰柱磨成,又用無量業火淬過,每一針畫過皆是寒熱交加,如遭萬蟻噬咬,痛楚不堪,偏偏又極是清醒,眼睜睜看銀針拔出又刺下,許久還未完成一半,苦痛彷彿無邊無際。
其後又有人來將他體內一半法印逼出,當初寸寸釘入,如今又寸寸啟出,結痂的傷口再撕破開,先前的痛再來過一遍。冷汗濕了一身又一身,連喊一聲痛都沒有氣力。
籬清,我的狐王,是否連受過的苦痛你我都要相當才是公平?
在宸安殿中養了幾天傷就來了天帝的旨意要他快快下界思過。他的父皇氣得不清,再不要見他這個忤逆的兒。天後和玄蒼並著一眾仙家在殿前跪了幾日他也不肯鬆口,若不是請了如來佛祖親自來為他作保,天帝還真能下得了將他打散精魄的狠心。
下界這一日,來了不少人送行。太子終是太子,雖是被貶也是天帝親生的骨肉,過個幾年想念了就能召回來的。於是都堆了笑來要他多多保重。瀾淵一一謝過,走到天後跟前,眼中才有了些情感。天後早哭紅了眼,噙著淚花拉著他的手依依不捨:
「我的兒,你放心,便去人間受幾日苦,母后自會讓你早日回來。」
「母后您也珍重。」
又囑托了玄蒼幾句,瀾淵方才回過身。身後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侍從,都低著頭等他的吩咐。
「你此去不比從前,身邊總要有個人照顧。」天後道。
「那也不必太多,一個就夠。」掃視了一圈,瀾淵下令,「都把頭抬起來。」
行到一個天奴身前停住腳,瀾淵問道:「你叫什麼?」
「小的叫招福。」那天奴低低回答,膽怯地垂下眼不敢直視。
「本太子是去思過,用不著那麼大的福氣。倒是人間百事艱難,需求些金銀度日。不如就叫銀兩吧。母后你說可好?」
「都隨你,你要如何便就如何了。」天後自是沒有異議。又反覆囑咐了幾遍要注意身子,被鎖去了一半修為就不要再逞強,天冷記得添衣,要什麼就讓銀兩回來取,千萬不要委屈,等天帝氣消了就立刻讓你回來云云,才看著瀾淵帶著小僕離去。
「是誰送來的東西?」房內的籬清問道。
站在門外的元寶躬身回答:「是狼王半個月前送來的,前幾日您昏迷不醒,小的斗膽就自作主張先給您用了。」
「墨嘯送來的?」
「是。狼王說看了東西您就該知道是誰送的。若您覺得不痛快,他等著您去找他問話。」
「……」房裡就沒了聲響。
「那個……王……」元寶一時猶豫不決,「這個……東西您看是怎麼……」
「留著吧。」過了許久,房內才又傳來籬清的聲音。
「另外還送來十多罈子酒,說是讓您親啟,小的給您收在密室裡。」
「酒麼?」
「是。」
「好,收著吧,和那套酒器放一起吧。」
第九章
太子下界,即使是來思過的,也比不得別人,連要住哪兒都要由得他來挑。瀾淵也不客氣,逕自到後山樹林裡拿扇子一指,一座帶花牆小院的精舍就憑空拔地而起。白鬍子拖到地上還能繞三圈的本地土地公站在院門前對他點頭哈腰:「二太子您看看還成不成,哪兒不滿意咱再改。」半點用不著他費心思。
閒來掌一隻紫砂壺倚在窗邊坐,密林綠葉之間,黝黑山巒之前,狐王府凌空欲飛的屋簷露出黃燦燦的一角。若站在院中極目遠眺,萬綠叢中那點紅影或許便是狐王棲身的朱閣畫樓,更或許此刻狐王也正在樓上憑欄往這邊望。籬清,我在這處望的是你,你看的又是誰?
「這世上當真沒有公平,旁人若犯了錯半點活命的機會沒有,換了咱們的瀾淵太子就硬是改成了個閉門思過。」
「這叫哪門子思過?不就是變著法兒叫你逍遙自在嗎?瞧瞧這屋子再瞧瞧這院子,這都叫思過那我天天在這兒思過得了。」
門邊一黑一黃站了兩個人,虎王和狼王一搭一唱地來「探監」。瀾淵徐徐從窗邊回過頭來:「還真是同我相好了快千年的好兄弟,我這才剛落了難,你們就來了。平日一個人影都摸不著,看笑話的時候倒是一個比一個冒得快。」
「我們這是來恭祝二太子有驚無險,化險為夷。」虎王大模大樣地拱拱手坐了,又揚一揚手中的酒罈,「可惜你現下有傷喝不得酒,這一罈陳年佳釀只得由我們倆來為你代勞。」
「那我就謝過了。」拿起茶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瀾淵看著茶葉在杯中起起落落,「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是問我為什麼要逆天是不是?這事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目下我不想提。」
瞥一眼內室,那花燈就擺在床頭,隔著道屏風根本看不見:「旁人愛說什麼就讓他說什麼,反正我這胡作非為的名頭也不差這一條。」
墨嘯進屋時就一直若有所思,此時一眼瞧見瀾淵放在桌上的竹扇,不由道:「既然你這麼說,我們也就不問了,你總有你的道理。不過,什麼時候起我們的太子也需勤儉度日了?還是這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小的眼拙,實在瞧不出來。」
「呵呵……」瀾淵拿起扇子淺笑,「只是用著趁手罷了。以前沒在意,現在翻出來才覺出了珍貴,可惜現在都入秋了,遲了。」
心氣浮動,關節處的法印就泛起一陣疼痛,腰都痛得弓了起來。墨嘯、擎威兩人見他面色不對急忙起身來扶,卻被瀾淵拒絕:「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以後總要習慣的。」臉上已經慘白,半晌才緩過來。
其後就不敢再跟他提扇子的事,拉拉扯扯談了些別的,擎威的婚事、各族的一些傳聞,隻字不提遠處那一家。
談話間,瀾淵的視線總有意無意地往窗那邊瞟,墨嘯只當沒發現。
臨走時,聽瀾淵吩咐銀兩:「要再有人來,就說今天的人限滿了。」
天帝有令,這思過的百年間瀾淵不得出精舍一步,每天也只許三人探望,若超了三人的限制,即便是天後親臨也不得入。
墨嘯回身面對瀾淵道:「且不說他自己有傷在身出不得門,即使他出得來,你這裡他也……」
看著瀾淵的笑臉再說不下去,「你該明白。」
「我明白。」瀾淵點頭,「只是他來不來是他的事,我等不等卻是我作主。」
「你們兩個……」墨嘯重重歎一口氣,「多簡單的事,到了你們這裡怎麼就稀里糊塗弄得連我都快看不明白了。」
「糊塗的是我。只當討一顆真心這麼容易,原來到了手不好好看護著也會丟。等到丟了,哪怕我願用我的真心來換他的無心,人家也不肯。」一直緊握在手裡的竹扇慢慢打開: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
盼千金遊子何之。
症候來時,正是何時。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呵……先前我怎麼沒看明白?」
手指驀然用力,關節泛白,又是一陣刺骨的疼。
「聽說他已經醒了,送去的東西他都沒退,看來是收下了。」最後,墨嘯說。
「好。」痛還在四肢遊走,臉上卻硬擠出一個蒼白的笑,「收下,就好。」
看一會兒遠處的翹角飛簷,再同墨嘯或是擎威聊聊,天後和玄蒼也會來,卻依舊每天只讓兩人進來,還剩了一個空缺就在心裡悄悄填上。體內的法印還時常會作痛,經年久日,那樣的疼卻始終習慣不了,一分一分痛進了骨子裡,還日漸加劇,每每對著那花燈的時間長了或是看著扇面發呆的時候就要鑽出來鬧騰,怕痛急了損壞東西,就趕緊把花燈和扇子遠遠放到一邊,等平息了再看。
銀兩說:「太子你這是做什麼?既然看著難受就別再看,哪有你這樣自找苦吃的?」
「不看我更難受。」瀾淵的臉上難得正經。
墨嘯有時會帶來籬清的消息:
「聽說已經好了許多了,能出房了。」
「內傷大概還要再調養一段日子,聽伺候的小廝說從外看已經看不出什麼了。」
「你送去的酒他今天開了一壇,用的也是你送的那套酒器,只喝了一小杯就被勸住了,怕他身體還受不住。」「……」
「是該勸住他,本來那酒就性寒,用了那杯子就更寒,他才好了多少……」瀾淵坐在窗前,只有這時候眼中的落寞才露了出來。
遠遠地看那模糊成一點的樓閣,你這是做什麼?你現在的心思我都不敢再猜。
白衣的狐王獨自站在院中,似是賞花,眼光卻淡淡地渙散開,一站就不知站了多久。
「二太子真叫可憐,好好的去逆什麼天?被罰到咱這破地方來思過不說,光心口刺個字就不知有多疼。」
「可不是?要是換了我,光聽聽就覺得心裡發毛,這要怎麼挨過來喲。」
「還被用法印鎖了一半修為呢。多好的人吶,出手又大方……」
「……」
靜養中的王一般不問世事,前幾日聽小廝們閒聊才知道。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十多罈子酒,拍開了封泥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入鼻,春風笑。是多少年前的夜晚,有人摟住了他一遍遍地追問:「喜不喜歡?嗯?喜歡還是不喜歡?」又是多少年前,有人藍衣金扇站在座下露齒微笑:「前日在下酒後失態,今日特來賠罪。還望狐王大人大量,不要和在下一般見識才好。」
寒玉製成的酒器果然不凡,微甜的酒液帶著寒氣從喉頭涼到心底。
瀾淵,你總是如此,溫柔地給一分希望又溫柔地加倍給十分失望。傻一時尚算是天作孽,傻一世就是他狐王籬清自作孽。
花開花落,隆冬時飛雪滿天,盛夏時烈日炎炎,每一日在心頭刻一個記號,一百年後再數一數,縱橫交錯都快分不清,而百年確實就這麼在疼痛或是靜坐中逝去。
這百年裡,擎威成了親,賢淑的采鈴有一副好手腕,斜風細雨間就把虎王馴服得服服帖帖,休說是娶妾,連過來喝杯酒也得虎後點了頭才算。
「這就叫現世報。」狼王幸災樂禍,分外的開心。
曾經有一日,天空忽現異色,白晃晃一道劍氣沖天又紅彤彤一條火舌燒去漫天雲朵,最後,更有赤龍與銀龍鏖戰於天際又雙雙墜落,響聲震得整座後山都抖了三抖。
派了銀兩去天界打探消息,竟是東海龍宮的赤炎皇子與勖揚天君。起因是赤炎趁勖揚君赴西天菩提法會時,私自帶了天崇宮一個天奴下凡,且設下結界隱去氣息,二人一走便是百年。直至勖揚君歸來才搜尋得到,並怒而交手。
誰能惹得從不輕易出手的勖揚君不惜化出原形來戰?瀾淵只知一人。
若真如此,那人只怕……不敢妄加猜想,只讓銀兩加緊探聽,不得遺漏任何只字片語。
沒幾天就有了結果,赤炎皇子被剔去仙骨,永世囚於天崇山下。眾人都說重了,可天冑神族的意思連天帝也違拗不得。
瀾淵讓銀兩把當初文舒親手送的瓊花露取來,一人對著窗外獨斟獨飲良久。
又曾經,墨嘯過來說起,有一家人家大主子養病療傷無暇過問俗事,小主子如脫韁的野馬般到處闖禍無所顧忌,人人怨聲載道無處喊冤。
想起當年有人不過閉關一年,苦主就站了一屋子,這麼些年下來,怕是整個府邸也要容不下。
便搖著扇子笑道:「這有什麼,不就是幾隻野雞幾隻野兔麼?從前及至今後,凡小主子鬧了事就讓他們都遞個條子進來尋我瀾淵就是了。」
想了一想又補了一句:「只是這事不許張揚,若讓我知道是哪個多嘴的嚷開的,我拔了他的舌頭去給那小主子下酒。」
話未說完,墨嘯就已苦了臉:「你這不是更放縱了他麼?」
瀾淵只是笑:「我不縱著他,難道還縱著你麼?」
天帝下了詔讓他回去,瀾淵一口回絕:
「我原先花天酒地慣了,現在這樣清心寡慾的也挺好。」視線一直停在遠處的山前。
天後無奈,只得含著淚回去。
狐王的傷全好了,百年來第一次在眾王議事時露面,依舊銀髮白衣有一雙燦金的眼瞳,依舊寡言少語臉上看不出悲喜。
銀兩把眾人的描述一字不漏地複述給瀾淵聽,瀾淵倚在窗前看那翹起的簷角,手裡的折扇展開又收攏。
「你倒是悠閒,可苦了那個籬清,傷才剛好就又要操勞。」墨嘯匆匆走進來端起茶壺就猛灌了一大口,「再別說我墨嘯不夠義氣,我費了多少口舌才從赤狐那個老傢伙嘴裡幫你套出話來。籬落,那個你縱著的小主子,快到天劫了。」
竹扇「唰——」地啟開,窗前的人怔了一怔才扭過頭來:「謝了。」
百年間,只這一回,笑一直延伸到了眼底。
夏末的夜晚,朗月皎皎,星辰點點,慢慢有一團烏雲移過來,漸漸地,雲越聚越多,不消一刻,浩瀚星空就倏然變了臉色,月黑風高,陰慘慘驚起一身戰慄。天邊閃電一劃,平地一聲驚雷,連這邊都能聞到一點淡淡的焦味。
當遠處的第一道天雷落下時,安坐在窗前的人就僵住了身體,白亮的閃電映出一張失了血色的面孔。隨即,人就急急衝了出去,百多年的光陰,他第一次步出這間精舍,從未想過會是如此狼狽匆忙。
怎麼會這樣?墨嘯明明已經告訴他說會把東西放到籬落身上,為什麼他半點承受天雷的痛楚也不曾感覺到?
籬清,他咬牙切齒地說要讓他胡鬧的弟弟受一次天雷來給眾人一個交代,怎麼可能允許籬落臨陣脫逃?唯一,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那個內裡遠不如面上強硬的籬清,正護著籬落。這怎麼可以?他自己的傷才好了幾天?
氣血上湧,法印又開始作痛,死抿著嘴不敢吭聲,艱難地吐納呼吸怕放慢了疾走的步伐,快咬碎了一口銀牙。
雷聲、閃電、狂風、暴雨,當年也是如此的情形,害怕再行一步,腦中幻生出的猩紅慘像就要躍入眼簾,一模一樣的情境再親歷一遍,彷彿這百年是大夢一場。
終於看到前方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安安好好地站在林中,再往前才是光影交錯泥土四濺。
停下了身形靜悄悄地站在他身後,不敢靠得太近,被他察覺了不知該如何應對。緊縮的心肺陣陣抽痛,蓋過了身上的法印,若此時他再轉過身來冷冷問他:「二太子你以何來要我籬清的真心?」,於那雙金眸的蔑視之下,瀾淵再無顏立足。
就這樣默默地貪看他筆直的背影,才發現一百年是如此悠久,那時的耳鬢廝磨情話依依都模糊在了記憶裡,初見時的清絕出塵,執劍時的銳氣逼人,再到畫攤前彆扭地對書生道一句「隨你」,奪過竹扇時分明見他眼中暗藏的羞澀……許多許多,都不敢追憶回味,因為想起來只會更懊悔。
雨漸漸小了,光圈中顯出了一個人影,是個書生,穿一件沾滿泥濘的月白衫子,懷中抱一隻通身雪白的狐。慢慢抬起臉,只能說是平凡,挑不出一點差處卻也說不上一點好。
就見籬落跳出了那書生的懷抱幻成人形走來,又從懷裡掏出什麼扔給籬清,似是說了幾句話,籬清轉過了身,一雙燦金的眼瞳正對著這邊。
想要拔腿就跑,可腳卻被釘住了一般哪裡也去不了,只能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銀色長髮在天光下閃著流動的光澤。
像不像那一天,我也是這樣愕然,你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飄過,「借過」兩個字似冰粒落了玉盤?
黃色的錦囊遞到了眼前,籬清默不作聲地要拆開。
「別……」瀾淵忙伸手攔阻。可還是慢了一步,錦囊被褪下,露出一件鈴鐺樣的金色對象,光芒閃耀,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銘文。金剛罩,佛祖贈與天帝,天帝又賞賜給二太子瀾淵的護持法器。
籬清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法器,流金閃耀的眸看向瀾淵。
「我知道你氣他淘氣,可是天劫連你也受不住何況是他?你嘴上說要平眾怒,心裡哪裡會捨得。如果他有事,你少不得要自責,你自己的身體也是剛好……太操勞了更沒好處……」低垂著頭吶吶地辯解,瀾淵不敢抬頭看籬清的表情,「我沒別的意思,真的!我就想……就想……你好好的,別太難為自己……」
半天沒聽他回答,便不由壯起膽子往上瞟了一眼,那張思念了百年的臉上神色複雜,唇快被咬出血。
長歎一口氣,伸手去撫他的唇:「別咬,疼。我知我惹你討厭,你不願跟我說話也不願見我。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就這麼一個弟弟,他再沒出息也是你的至親,他出了事,你第一個心疼,我才……你也別怪墨嘯,是我逼他放在籬落身上的。要是事先跟你說,你一定不肯的。」
「你……」籬清張口欲言,瀾淵伸出的手一頓,藏在袖中的竹扇就跌了出來,正落在兩人中間。
瀾淵忙彎腰撿起,用袖子小心地擦去扇骨上的泥土。
「你還留著。」臉上更為錯綜複雜,籬清艱難開口,眼中瑩瑩起了層回憶的情緒。
「一直留著。」握扇的指緊了一緊,瀾淵看著手中的扇子自嘲地輕笑,「其實,開始隨手放在了桌上,後來被下面收去了。那次……就是……以後,才想起翻了出來,還好還在。如果連東西也不在了……我……」
想說如果連東西都不在了,他就真的再無顏說他是真心。話到口邊卻被籬清打斷:「這一百年,謝謝你。」
這是指他幫籬落收拾爛攤子的事,瀾淵只能苦笑:「沒什麼。你不怨我把他縱得越加大膽我就安心了。」
再下去,就是相對無言,連視線相交都是急忙避開,各自計量著自己的心思不開口。
天色已經亮了,陽光驅散了林中纏繞的霧氣,有狐族的長老在林外召喚籬清回去。
「等等…」伸手去拉他的手,指尖才觸到他的衣袖就被籬清躲開,瀾淵訕訕地收回來,心中還是被刺了一下,「你……我知道你這個人是一報還一報的。當初,你也答應了受天劫時就來找我,可是後來……這一回就當是上一回我欠你的。至於這些年籬落的那些事,只當是朋友的舉手之勞,你若真要報答,就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可好?」
四下寂靜,能聽到瀾淵壓抑著的淺淺呼吸聲。
「嗯。」籬清點頭。
「等等……」見他要走又心急地喚住,卻是過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你……你的傷,怎麼樣了?」
「好了。」
「好,好了就好。」下意識地將手裡的扇子慢慢展開,低著眼睛看。
「還有事嗎?」籬清背對著瀾淵問。
嘴唇張合了幾次,最終放棄:「沒、沒了。」
目送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嘴角艱難地想要彎起,跟自己說好的,看一眼也好,卻難掩住滿心的失落。
「這人還真是千差萬別,看看人家多好的命喲,闖禍有人在後頭跟著收拾,天雷有命盤相護的突然跑來擋著。這樣大吉大利的命翻遍了三界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嘖,還真是人比人要活活氣死人,我怎麼就命苦成這樣?」狼王跑來坐在桌前感歎,一雙眼嫉妒得發綠。
「你有什麼好命苦的?若是嫌棄做這小小的狼族之王委屈你了,我這就去跟你家的長老說,幫你尋一塊人煙罕至的寶地任你捕羊也好,逮兔子也罷,真真做一匹獨來獨往的獨狼,這可遂了你的心願?」瀾淵搖著扇子閒閒地嘲弄他。
「不就是這麼一說麼?咱羨慕羨慕還不成嗎?連二太子都得巴巴地把金剛罩給他送去,這事兒要是傳出去,那個把金山銀山都給您搬來的鼠王還不得氣死?」墨嘯撇嘴,有些不依不饒。
「那還不是讓他下山報恩給人家做牛做馬去了嗎?」瀾淵笑道。
卻引來墨嘯一陣不屑:「說得好聽叫報恩。就咱這位小祖宗,他們家那個籬清都管不住他,一個凡人能幹什麼?不出三天,不被他啃得連骨頭都不剩才怪。我看這是籬清拿他沒法子了,才把他趕下山去的,眼不見為淨,禍害別人總比禍害自己人來得好。反正他就算把天捅出個窟窿來,籬清管不了自有人腆著臉出來講情,不是嗎?」
「你這是在數落我的不是了?」瀾淵收了扇子問道,眼珠一轉,卻又笑開了,「既然狼王來了,我也正好有件事來問問。聽說最近老有人看見有黑衣人往山下跑,不偷雞不摸狗,半夜下山清晨回房。被人瞧見了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地就進了狼王府。可有這事?」
「連你也知道了。」墨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拿眼斜著門外的銀兩,「上至天界的仙官天君,下到人間誰家的一點雞毛蒜皮,還有什麼是你這個銀兩不能打聽來的?難怪你整日不出屋,合著沒事兒就是窩在屋子裡聽這些東家長西家短。」
「不成嗎?」挑釁地揚起眉,瀾淵命銀兩取出一隻小小的方盒推到墨嘯面前,「當年我說過,狼王若能把狐王請來赴宴,你管我要什麼,只要我能給的,我都雙手奉上。現今這個情形,哪怕你不來問我要,我也知道你想要什麼。這東西你就收下吧,喜酒我就不喝了,這東西權當作是我的賀禮。」
墨嘯將盒子打開,裡頭是一顆紅艷艷的小圓珠子,尋常藥丸般大小,火紅火紅,火團似的,內裡卻通體透徹,外側隱隱一層紅光。拿在手上看,照得手掌也跟著泛紅:「火琉璃?」
瀾淵微笑點頭:「正是。」
「哈。」墨嘯卻把盒子推回給了瀾淵,「剛還說我命苦,現在看來,我今日的運氣只怕要衝破九重霄了。你看,這是什麼?」
說著也從懷裡掏出一隻盒子來,打開來看,赫然又是一顆火琉璃。
「這是?」瀾淵大吃一驚,不由將珠子拿起來放在眼前仔細看,「你這是怎麼得來的?」
「人家送的。」墨嘯端起酒盅想喝,見瀾淵神色凝重,只得又放了下來仔細解釋,「就是來這兒的路上,碰上個人,他問我崑崙山怎麼走,我就說了。他就送了我,我原先也不敢收,可他硬塞我手裡。那我自然就……」
「他可是黑髮青衣?笑起來還特別溫和的樣子?」瀾淵追問。
墨嘯瞇起眼想了一會兒,搖頭否認:「倒確實是個舒服的人,也穿著青衣裳,只是頭髮是花白的。不抬起頭來還當是個歲數大的人呢。「
「……」重重靠回椅背,墨藍的眼中滿是悲哀,「那是文舒。崑崙山……他是要去輪迴台吧?我那個小叔啊……唉……都是被寵壞了,我是,他也是。」
第十章
「聽說張天師煉丹時打了個瞌睡,醒來時火快燒了大半間屋子。」
「哮天犬咬了荷仙姑,八仙天天追著二郎神討說法。」
「鼠王終於熬過了天劫,可惜傷得太重,百多年也養不回來,鼠族的長老們正在商量要體體面面地換個王,過不了多久就該發了帖子來邀咱們去參見封王大典……」
「虎王小夫妻鬧彆扭,好性子的虎後哭著回了娘家,現在虎王擎威正在虎後娘家門口跪著,圍了好大一群人看熱鬧,說什麼的都有,我瞧見獅王、兔王、豹王等等還有各族的長老都在人堆裡混著……」
銀兩連說帶比劃,講得眉飛色舞,瀾淵合了扇子去敲他的頭:「墨嘯說你是包打聽,給了你三分顏色你還真給我開起染坊來了。帶了你下來是讓你成天東竄西跑看猴戲的嗎?你要愛看,我把你送去伺候鬥戰勝佛如何?」
銀兩捂著額角滿臉委屈:「不是太子你讓我出去的嗎?」
見瀾淵拿眼橫他,又忙後退一步道:「我知道太子想聽啥,這不就正準備說給您聽嗎?那家的大主子跟從前一樣,成天在府裡頭待著,小的實在是探不出什麼事兒來。倒是那個小主子這兩天上了山去了狼王府。」
「嗯。」瀾淵注視著窗外輕輕點頭,「下去吧。以後那邊有什麼事記得趕緊來找我,順便去狼王府問問,那位少主為的是什麼事,如果是要什麼東西就讓他們到這兒來取。」
「是。」銀兩躬身告退,抬頭見瀾淵又癡了般看著遠處出神不由低聲咕噥,「真是的,想見就見唄,這年頭誰還敢不買咱二太子的面子?何必拐彎抹角地搞這麼多花樣?」
卻被瀾淵聽到了耳裡,回過頭來衝他輕笑:「我想見是一回事,可他若不願見我,即使相見了又能怎樣?於我於他都不過是平添煩惱而已。」
雖是笑著,可襯著身後殘陽如血暮色藹藹的光景,竟是說不出的慘淡。
若說瀾淵是慘淡,那麼那位勖揚天君就更不知該說是什麼了。
勖揚君的到訪瀾淵並不意外,只是當勖揚君站在面前時,瀾淵卻不敢相認這是自己那位清逸出塵高傲過人的小叔。
銀髮帶紫,龍印紫杉,穿戴不變。只是面容消瘦,狹長眼眸中充滿血絲,一看便知許久不曾休息,更遑論一身濃重的酒氣和凌亂的步伐。
瀾淵終於有些明瞭那天的大雨中墨嘯是怎樣的心態:「小叔是怕侄兒在人間煩悶,特地來讓侄兒看一回笑話的嗎?」
勖揚君對他的嘲弄充耳不聞,慢慢地攤開緊握的手,掌中是一小塊青色布片:「他跳下了輪迴台,我……我竟抓不住他……就在我面前,他跳了下去……」
臉上露出幾分悲憫,瀾淵看著勖揚君小心地將布片收入懷中:「剛好有壇瓊花露,小叔可要嘗嘗?」
不待他回答就命銀兩取來親自給他斟上。勖揚君怔怔地看著酒杯出神:「我翻遍了天崇宮都不曾找到……」
「你嫌棄這酒太甜。」
「呵……」勖揚君卻忽然勾起了嘴角,眉眼彎彎,眼中竟有透明的液體落下,滴入杯中時彷彿能聽到「咚——」的一聲輕響。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嗓子都是沙啞的,「他什麼都未給我留下。」
「小叔若不嫌棄,剩下這半壇就當是侄兒孝敬您的,如何?」同是悔不當初的天涯淪落人,瀾淵親自將他送至門外又把酒罈塞到了他手中,「人間一直是他的嚮往,如今他得償所願心裡該是高興的。」
「我會去找他。」紫眸中劃過一絲堅定,勖揚君沉聲道。
「小叔,這……這是何必?文舒他不會……」驚訝之下想說文舒定不願再見他,可又覺太傷人,瀾淵一時語塞,「兩相折磨,何苦呢?」
「我不管!」一直八面不動的臉上已佈滿瘋狂之色,高漲的氣勢掀起紗衣重重,連說話聲也陡然提高不少,眼中更是晶亮得詭異,「他一直是我的,千萬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說是他成為一介凡人,哪怕是輪迴成一叢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邊!自始至終,他都只能是我的人!瀾淵,你聽仔細了,他願不願不是由你來說,下回若再叫我聽見,即便是天帝的顏面也休怪我不講情理!」
「小叔…… 」被他的狂態生生逼退一步,瀾淵猶想再作勸說,勖揚君卻躍上雲端如來時一般急速遠去。
長歎一聲「孽緣」,擔憂著文舒即使犧牲長生不老之身也換不來片刻安寧。
鼠族的帖子還未送到,狼族的喜帖卻由狼王親手送了來。
早就聽銀兩說過,未來狼後的肚子裡都已經有了狼族的少主,瀾淵便忍不住指著墨嘯道:「好一個心狠手辣的狼王,為了一己之私竟連食九十九顆人心,妖界豈可再容你!」
墨嘯忙擺手:「二太子你可不能胡說,旁人還好些,若是那個籬清知道了,他第一個毀了我的內丹。」
「那你家少主是怎麼來的?」瀾淵知他狼族有不傳之秘,卻一直不知詳情,此番也正好可以趁此機會瞭解一番。
「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墨嘯也大方,就一五一十地道來,「我族有塊祖傳的墨玉,說是當年女媧娘娘補天時用剩下的,歷代狼王的精血都在上頭,時間長了就帶了些異處,如果人類戴上多少要沾上點妖氣,體質也就介於半人半妖之間。因此可使人類女子懷胎。」
「怪道說到你都要在前頭加個『色』字,還真是有道理,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兒硬讓你拐成了一隻妖怪。」瀾淵展了扇子,笑得越發肆意。
墨嘯也不惱,從袖中取出了大紅燙金的帖子遞給瀾淵:「上回擎威成親你不來是情有可原,這回我的大婚你要不來可說不過去了。」
瀾淵的笑容僵了,低頭看著帖子沉思:「他……來不來?」
是狐族的籬落少主找上了狼王府理論,狼王這才有妻有子,這事獸族間都傳遍了。那麼於情於理都要請上狐王籬清的。想到相見,心中半是興奮半是苦澀,我想見你,可你可願見我?如若不願,豈不是兩相尷尬,不如不見。
「本王成婚,你們一個個擺個苦瓜臉給誰看?喝杯喜酒是能藥死你們怎麼著?」墨嘯見他神色躊躇不由氣惱,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盅,茶水立刻濺出了一大半,「你倒是給我個准話,來還是不來?」
瀾淵抬起臉,滿臉歉色:「我……在下謹在此祝狼王狼後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不顧墨嘯難看的臉色,將手中的茶水一乾而盡:「聽說狼王的酒窖近日遭劫,正巧有些天宮裡頭的薄酒,還望狼王不要嫌棄。」
「哼!」惱怒的狼王拂袖而去。
留下瀾淵一人獨自對著手中的扇子發呆,相見不如懷念啊……
喜宴自是一派喜色,滿宴都是喧嘩笑聲,只有這裡一角冷冷清清,有人自斟獨酌淡看著眼前的歡聲笑語。
上一次來狼王府赴宴還是數百年前,也是這般的熱鬧與歡騰,只是不見當年妖嬈的蛇族舞女,滿座風流子也多半娶妻成家不再敢放浪形骸,更無人似笑非笑敢將一雙墨藍眸掃過來惹得他心頭火起拔劍相向。
新人正在行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籬清坐在席後靜靜地觀禮,新人過來敬酒時,紅衣鳳冠的新娘特地向他福了一禮,說:「奴家謝謝籬落公子,沒有他或許就沒有了這段好姻緣。」
「聽內子說他把那個書生照顧得很好。連那個被你揍得鼻青臉腫的小子都懂事能照顧人了,你這個做大哥的倒有些不如他了。」墨嘯附在他耳邊說得意味深長。
「嗯。」籬清只是點頭,垂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墨嘯無奈:「捨不得你酒帘未視秭來,成天繃著張臉誰知道你的心思。你對籬落是這樣,你對那個瀾淵難道不也是這樣?」
籬清便不說話了,唇抿起來,臉上更看不出他的心思。
「你這個人就是戒心太重也太苛求自己,感情這種事越思量越累,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還能折騰出個既喜歡又不喜歡出來嗎?」有人見新人遲遲不來敬酒就來催,墨嘯臨走前仍不忘說教他幾句。
籬清緩緩地坐下,臉上依舊無風無浪,只是神色愈加飄渺。
忽而有人進來通報:「二太子來了。」
聲音不大,傳入耳中卻如炸雷一般,渙散的神思醒了過來,抬眼就對上一雙墨中透藍的眼。他正對著這邊溫文地笑,手中徐徐搖著一把竹扇,扇面上白底黑字題了幾行字。
「不是說不來麼?怎麼又來了?」墨嘯走過來問。
瀾淵卻不答,一雙眼緊緊看著那邊一道白影。
法印的疼咬一咬牙就能挺過去,可相思入骨的苦又有誰可解?
搖著扇子坐下與眾人寒暄,就有人湊過來誇讚他手中的竹扇:「二太子果然與我等這些下界俗物不同,瞧瞧這一筆好字,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對面獨坐一隅的人動作一僵,瀾淵不答話,墨藍的眼殷殷地望著那邊。
座中有人如擎威等熟知內情的俱都沉下臉來沖那些不知情的打眼色,卻也有人半點察言觀色也不懂,見瀾淵緘默不語更是好奇地起哄:「二太子休要自珍自藏,咱們是粗俗慣了。您是從哪兒得的這麼一把好扇子,咱看看是不是也弄一把來搖搖,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對,風雅一回!」
籬清燦金的眸看往這裡,在紙扇上頓了一頓又轉向了他處。瀾淵看著他抬眼又移開,目光追過去卻如何也追不上。搖扇的手停了,緩緩將扇子合上,扇面上的詩句就被一點一點遮去:「這是兩百年前有一個人送的。」
「哦……看這句子,相思不相思的,一定又是一個戀上二太子您的在藉著扇子跟您傳情吶!」不知是誰這麼粗蠢又直接的肚腸,高聲嚷了出來,引得一陣哄笑。好事者們紛紛猜測送扇子的是誰,從前雪族的那個,還是……可惜了,一片真心也不過換得幾日恩愛。
笑聲中,誰手中的酒壺不慎摔到了地上,清脆的響聲惹來旁人側目。
「抱歉。」白衣的狐王俯身去拾。
卻有人心急地搶先一步奔了過去攔:「別撿,小心扎到手。」
指尖相觸,閃電般趕緊分開,動作凝固,是拾也不是不拾也不是。雙雙尷尬地相對而立,一個緊盯不放,一個閃躲避讓,彼此的視線錯開得狼狽。
「不敢勞二太子大駕。」籬清率先打破了僵局,淡淡地謝過瀾淵的好意,也擺明了疏遠。
瀾淵半張著嘴站在一邊,滿腹話語無從說出口。受刑的關節處開始泛疼,心口寒熱交加,彷彿又有人持著細長銀針一針一陣密密地刺來。
「都死了是不是?還不快幫著收拾。」新郎見狀一邊拉著瀾淵歸座,一邊召來小廝為二人解圍。
怔怔地被拖回了原坐,卻連旁人對著自己說什麼都聽不到了。
歌舞又起,目光穿過睨裳翩遷只盯著那襲白衣瞧。銀髮金眸,俊朗面容上無悲無喜,無人敢上前攀談更無人敢過去敬酒,彷彿跳脫三界之外的漠然看客,明明近在咫尺,卻冷傲得如天邊的月光般遙不可及。
夜深沉,新人的良辰美景絕不能耽擱,眾人也紛紛識相地起身告辭。
「找個人送你吧。晚上天涼,你這半身的法印受了寒氣又得作痛,已經沒了一半修為你就別逞強。」
身後傳來擎威的聲音,一字一句傳進耳裡聽得分明。
「沒事,有銀兩跟著就行了。這地界上誰還敢來惹我?」
「真是的,不是我說你,好好的清閒日子你不要過,去逆什麼天?到底是為了什麼?難不成還真是為了你的籬清?」
就再邁不動離去的步伐,籬清回轉過身,那兩人正並肩走來。
擎威沒有瞧見籬清,對著瀾淵自顧自地往下嘮叨。瀾淵的眼中卻是一閃,忙拉住了擎威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話:「狐王身邊的人手夠嗎?要不我再找個人送送。晚上天黑,一盞燈籠怕不足夠。」
「不必。」拒絕得不容半點轉圖的餘地,籬清深深地看了瀾淵一眼便調頭離去。
「天冷,晚上出來時記得讓你家主子多添件衣裳。」身後的他轉而諄諄地叮嚀元寶。聽在耳裡,心裡打翻了五味瓶。
「王,這事兒小的真的就知道這麼多了。那時您正養傷,長老們吩咐別來打攪,小的們就沒敢說。二太子逆天咱也是聽說來的,只知道原本是要打散了精魄從此灰飛煙滅的,虧了西天如來佛祖說情才保住了性命。胸口上刺字,又被封住一半修為也是別人這麼說的,具體怎麼著,小的也沒見過呀。」元寶站在堂下苦著臉回報,「這都一百多年了,誰還記得這事兒?小的都問遍了,大夥兒也就知道有這麼個事兒。」
籬清坐在堂上一手支在頰邊沉思:「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嗎?」
「喲,這就更沒人知道了。據說狼王和虎王還都去問過,叫二太子一句話給堵回來了。外頭傳的都是那些閒著沒事兒干的瞎猜的。」
「就沒人知道了?」
「沒人。要不王您去問問。二太子對您可對別人不一樣,興許您去問他就……」原本半明半晦的眼猛然抬起,彷彿一陣寒風刮過,元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屈膝跪下再不敢往下說:「小的多嘴。」
「真的就這麼重?」垂下了眼喃喃自語,額前的發披瀉下來,更看不清表情。
「下去吧。」起身逕自從元寶身前走過。待得他走遠,元寶才敢慢慢抬起頭,背上早濕了一層。而那個方向,正是通往酒窖的。
幾十年過往無痕,當初特特送來的十多罈酒還餘下不少。細心地一壇一壇數過,又反過來再數一遍,少了一壇。
有誰能在狐王府中出入自由,又這麼覬覦著他這些酒?答案不言而喻。偷慣了別人家的,他終於偷到自家人頭上來了。
不覺得心疼,卻被勾起了心中深藏的回憶。
取來酒盅滿滿倒了一杯,酒液過喉,滿口生津。
從前從前,百年如同一日,一日又如同千年,無風無浪也無悲無喜。狼王的酒宴上有人大膽說出一句「狐王才是真絕色」,藍衣金扇,一看便知是生平最鄙薄的紈褲子弟。也唯有紈褲子弟才最擅用溫柔,無聲無息地續上一杯茶磨上一碟墨,再送上一張善意體貼的笑臉,些微溫暖就輕而易舉地滲進了冰封千年的心。起風的夜裡回到家,有人在一室昏黃中回過身來相擁相抱,「去哪兒了?怎麼涼成這樣?」話裡也滿是暖意。屋外的夜露霜寒就完全地遠去了,原來這就是相守的幸福。
喜歡或者不喜歡,都說不上來,沒去想。只當是貪戀他的那一點溫暖,再強悍的人也終會在心中小聲地企盼會有人來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上寵。
烏骨簪、竹紙扇、花燈夜,橋那邊的老漢扯開了宏亮的嗓子喊:「瀾淵公子家的小娘子可在這邊?你家相公尋你來了。」一霎那失神,還真彷彿是兩情相悅恩愛情濃。
再抿一口酒,細細去品,其實甜中是微微帶著苦的。
怎麼可能?薄倖的太子與冷情的狐王。那個人太濫情,每一個人,哪怕只是一夜露水情緣,也能柔和了一雙墨中透藍的眼一往情深地說「喜歡」,好廉價的真心,太過不叫真心。
瀾淵,你我不過是一樁交易,我予你歡情,你予我溫情,各取所需,兩不相欠。休要說什麼真情不真情,大家都是一樣,誰起了真情誰就失了資格。
瀾淵,你打得好一手如意的算盤,幾句喜歡幾句想念就想平白無故來討一顆真心,憑什麼?
百年足以遺忘太多往事,一夢醒來,為什麼你竟還能淒楚著眉眼來要我相信?二太子送來的補藥,二太子送來的美酒,二太子跟在籬落少主後頭到處賠禮,二太子把金剛罩送了來還不敢聲張……二太子、二太子、二太子……元寶說、墨嘯說、誰誰誰說……都圍著他張口閉口地「二太子」。獨自登樓遠眺能看見遠處小小一座院落,百年來二太子一直住在裡頭,天帝下詔叫他回去也不肯……
這般如影隨形地附著他,到哪兒都逃脫不了。
抓起杯來狠狠灌下,寒玉的杯盅將酒液鎮得冰涼。
瀾淵,你憑什麼要我相信?又憑什麼你要我就一定要給?
勾起了嘴角衝自己譏諷地笑,話說得硬氣,可是偏偏啊,就上心了。連自己都不知是什麼時候,鬼使神差,自作孽。
「王,長老們來了。」元寶在門外通報。
放下了酒盅站起身,笑容也斂了,心思也平了:「好。我這就來。」
瀾淵,數百年真真假假地糾纏,做戲也好,玩笑也好,累了,也乏了,你我總該有個了斷了。
尾聲
長老們說,籬落少主一去便是這麼多的時日,過得是好是壞都是聽旁人說,咱們這邊總該過去看看,若是虧待了恩人也好及時彌補,免得叫他族笑話。
實則不過是知道他還是不放心這個唯一的弟弟,給他個下山的借口罷了。
坐在棗木靠椅上捧著茶盅默不作聲,籬落就坐在一邊,嘴上叼一根竹籤,背朝著他只盯著半開的大門看。
掀開了蓋碗看杯裡,茶水綠中帶一點黃色,茶葉都沉在杯底,自是及不上二太子那邊送來的,可捧在手裡卻分外的暖心,有一份閒淡的舒適。
便如同這偏僻小山莊裡的生活。籬落果然沒有半分做牛做馬的樣子,一應推給了好脾氣的蘇先生,還能理所當然地挑肥揀瘦,他在尚且如此,若他不在,還不定張狂成個什麼樣子。蘇先生的性子很好,能耐著性子慢條斯理地跟籬落講道理,不論何時都和和氣氣地笑著。管兒是他們收養的孩子,亦是狐族,有一雙褐色的眼睛,伶俐得有些像小時候的籬落。
清晨早起,總是蘇凡在廚房裡忙碌,熱騰騰的稀粥饅頭端上桌再去喚醒兀自好夢的籬落。他那個好吃懶做的弟弟還捲著被窩賴在床上不肯起來,輕聲細語地一遍一遍附在他耳邊勸說。
「他這就起來,昨晚學生看書看晚了,他一直陪著,所以就……」見他正看著,蘇凡忙解釋。其實是怕他又教訓籬落吧?
蘇凡是學堂的教書先生,白天總留著他們兄弟兩個在屋裡。他和籬落其實不親,彼此都無話可說,又或者想說卻如何開不了口。籬落受不了屋子裡的寂靜就會跑出去,一會兒又回來,回來時臉色就好了很多,那種偷偷在心裡樂著的樣子。有一回跟在他身後去瞧個究竟,原來是去學堂,躲在學堂窗外的樹上看,年輕的夫子正在教課: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書香裊裊,童聲琅琅,安逸而美好。
晚間在房裡能聽到他們的絮語,無非是蘇先生心疼著他留在籬落身上的傷痕和籬落對他的抱怨。
「他也是為了你好,以後就休要再惹你兄長生氣了。」
「哼,他不打我他就不舒坦。」
「別胡說…還疼不疼?」
夜色中連說話聲也是帶著一點呢喃模糊的氣息的,只聽得寥寥幾語,卻明白他的弟弟確實過得很好。
蓋碗輕輕敲打著杯沿,茶水也掀起層層漣漪。
「喂,下雨了。」籬落忽然出聲。
還是很小的時候,籬落尚還不是人形,施個術法來幫著他成人,小小的孩童就會蹣跚著步伐一搖一擺地粘過來軟軟地叫他「哥哥」,將他抱在懷裡,小胳膊小腿都是肉肉的,紅撲撲的臉蛋自發地湊上來親,滿臉都糊著他的口水。再後來,他大了,父王帶著母后雲遊去了,他繼位了,然後,似乎就再沒聽他稱他一聲「哥哥。
「哦。」抬起眼來看一眼屋外,方纔還是天光晴朗,現在卻是暴雨如注,這時節總是一陣一陣的陣雨,下了一會兒就會停。
「你『哦』一聲就完了?」籬落瞪大眼睛回過頭來。
籬清不答,挑起眉來看籬落。
「門外那個。」籬落朝門外努嘴,「你前腳進了屋他後腳就在門外站住了。都多少天了,你是真沒看見還是裝沒看見?」
門前是一排高大的杉樹,樹上停了只不知名的鳥兒,黃爪藍羽,在雨中一動不動,任憑雨水濕透了一身也不見它抖動翅膀或飛走。凡人只當是只尋常的鳥兒,籬清和籬落卻都看得明白,那是有人施了法變的。
「……」籬清仍不說話,蓋碗敲著杯沿發出清脆的低響。
「好,你要讓他站著便讓他站著,反正也不干我的事。」籬落受不了他的冷漠,繼續扭過頭去不願對著籬清面無表情的臉,「只是有一樣,你給我趕緊走。你愛讓他看是你的事,我可不愛。咱家小門小戶的,可受不了你這麼白吃白喝。」
「你倒也知道柴米貴了。」籬清奇道,「讓你下回山還真有點好處。」
「哼!你管不著。」冷哼一聲,籬落並不受用他的誇獎,「那天要不是蘇凡來了,你是不是就準備把我送去給他使喚?別當我不知事,金剛罩是誰的東西我還是知道的。」
「你現在在這裡不是過得很好麼?」籬清一怔,勉強避開了話題。
籬落也不糾纏,轉過身來一臉嚴肅的看著籬清:「是很好。所以我不回去了。他要是這一世……這一世完了,我就等著他轉世,就去找他。無論他忘記了也好,變做了什麼也好,我要定他了,他生生世世我都陪著他。所以,你把你自己管好就得了,我的事不勞狐王您操心!」
看著面前的籬落,才發現當年那個咿咿呀呀的小小孩童真的長大了,竟有些恍惚。
「看看你自個兒,本大爺都不願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破爛事兒,多容易的事,你們也能整了快三百年還整不出個樣子來。他不就是花心嗎?你就不能跑去拽著他的領子說『喂,瀾淵,以後跟了老子就不許再沾花惹草!要是被我聽說了什麼,把你用捆仙索捆了吊在南天門上,還三天三夜不給吃飯!』看,多容易。只要吊他一回保準他下回就不敢了。你揍老子時的得意樣兒跑哪兒去了?」籬落見籬清茫然,不由得意,滿嘴胡說得越發不著邊際,「我和你到底是不是親兄弟?人吶,果然天差地別……」
眼前閃起了幾點寒光,心中暗道不好,想拔腿就跑卻遲了,一股外力逼著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週身裹粽子般被捆仙索捆得扎扎實實:「喂,我族祖傳的秘寶就是被你這麼用的?」
「是又如何?」抿一口茶,背愜意地靠著軟墊,籬清一腳翹起一腳踩在腳榻上,燦金的眼半瞇半睜,「我的事輪到你來插嘴了?嗯?」
自己先被自己的尾音鎮住了,什麼時候也不自覺地學會了這個調調?
籬落想要掙扎,卻越是掙扎看不見的繩索就收得越緊,嵌進了肉裡就痛得忍不住「哇哇」叫。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樹上的鳥兒依舊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地立著。
就指上再結成一個封印封住了他的口,室內又安靜了下來,捧著茶盅看天邊七色的彩虹。
當真有這麼容易麼?捆住了人又有什麼用?
又過了幾日,總是想著籬落那日的話,竟連那樹上的鳥兒飛走了也沒察覺,還是籬落提醒的:
「喂,怎麼了?怎麼門外那個走了?」
回過神來看門外的樹梢,空空蕩蕩,真的,沒了蹤影。
「我就說,就憑你這麼個不討人喜歡的性子還真希奇他能忍這麼久,這下可好,終於走了。那你也趕緊走吧。」籬落巴不得他快些走,可眼裡卻藏不住擔憂。
籬清默然,只是捂著茶盅的指緊了緊:「你不回去了?」
「我回去幹什麼?我走了書獃子怎麼辦?這麼個老實頭不被人賣了才怪。」籬落窩在椅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好。」籬清點頭,臉上的神色又飄渺起來,「平平淡淡地相守也令人羨慕。」
夜裡的時候,籬落和蘇凡都睡下了,悄無聲息地潛出了屋子上山。狐王府的不遠處,那所只是遠遠看過幾眼的小小院落一步一步出現在眼前。
推開了門走進去,有人藍衣竹扇靜靜地坐在窗前:
「你來了。」
「是,我來了。」
緩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月華下,那人一雙墨中透藍的眸明亮如星辰。
「你要的東西在桌上。」瀾淵示意他去看桌上的小盒。
籬清卻不動,目光定定地看著瀾淵。
「狐王還有何事需要在下效勞?」瀾淵也仰起頭來看著籬清,唇角翹起三分,連眉眼也溫柔地彎下來。
籬清退後一步,忽然出手如電直向瀾淵的衣襟抓去。瀾淵臉色一變,急忙飛身閃開。斗室中,層層衣衫飛揚起來,燭火也被吹得明滅搖曳,你來我往間,瀾淵後退一步傾倒了遮擋著內室的屏風,巨大的木製屏風轟然到地,內室中一切陳設一覽無遺。
瀾淵身形一挫,卻被籬清欺身上來搶得了先機。什麼東西劃開了寶藍的衣衫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手中是一把烏骨的髮簪,街市攤前那人謔笑著說:「我家娘子樸素,不好這些。我倒也想買一朵花送他,直怕他不高興,再不讓我近他的身。」當日是冷著臉回過身不理他,事後其實是一直放在了懷中。方才來時取出來握在了手中,溫潤厚實的質感意外地安心。
髮簪在心口處停住了,再進些許就要觸到那個拳頭大小的「罪」字。鮮紅的顏色,在月光下格外刺目。相傳處黔刑時,流出的血被銀針凝住了就天然地成了一種染料,再洗刷不去的,生生世世注定背負著罪孽過活。
簪尖顫抖,細細看就能發現字的筆畫全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針眼組成,一個「罪」字筆劃不多,但若這般一點一點慢慢刺就,亦是苦痛難當。
「你再這麼看我可要忍不住了。」瀾淵吊兒郎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手附上來拿開骨簪,「原來你也一直帶著。」
籬清一概充耳不聞,指尖顫顫地去觸碰他的傷口。驀然抬起那雙水燦的金眸,臉上一半痛苦一半掙扎。
瀾淵伸出手臂輕輕地圈住他:「除了當日觀刑的,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看到。怎麼辦?這麼嚇人的一個東西放在身上,誰還願意跟我?」
想問他為什麼,視線躍過了瀾淵的肩頭落到了內室床前放置著的花燈上,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推開瀾淵走過去捧在掌上看。蓮花樣的造型,中央放一截小小的蠟燭,燈壁上清清楚楚地寫了兩個字:瀾淵。
當日是誰風流薄倖名滿天下?當日又是誰笑彎了一雙墨藍的眼無情地說是一時興起?
可還有呢?可如今呢?
到底什麼是真心什麼是假意?
為什麼人人都說這很簡單,可他卻如墜迷霧始終不知所措?
「籬清、籬清,你……你是真心的對不對?」瀾淵從背後擁住他,在他耳畔急切地追問,「當日是我的錯,是我漫不經心,是我不知珍惜……籬清……」
愣愣地聽著他說他是真心,聽著他說要他相信,自己卻半張著口說不出一個字。
「籬清,相信我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歡你啊……籬清……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回過身來,正對著他,風吹進來,銀髮與墨發都交織在了一起。
「我聽說了,狐王府要辦喜事了……我看到了,狐王府門上都掛上紅綢了……擎威立後了,墨嘯有兒子了,連冥胤都成親了……我知道,你是王,你要有子息。可是……可是……我不願啊!我要你過得好好的,你不理我、你不信我都沒關係,但我不願你娶妻……我不願……」墨藍的眼裡悲傷難抑,一向從容溫雅的人,激動得連聲音都是顫抖的,「我知道你要火琉璃,我早給你備下了。我知道我不該,可是……我寧願你怨我也好過讓我看著你娶妻,籬清、籬清……答應我,答應我不要娶妻好不好?好不好?」
將花燈放在一邊的案几上,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牽絆了數百年的人。囂張的太子、溫柔的情人、薄情的風流子,笑過、傷過、負過、悔過,計較來計較去傷透了神思,卻始終看不破情愛二字不過是問一句喜歡不喜歡,開心不開心。
「好。」鄭重地點頭答應他。
尾音還未完,他就先貼住了他的唇怕從他口中再聽到其它……
紅綢高掛,鼓樂喧嘩,素色的紗縵俱被艷紅色取代,年歲久遠的家俱一溜被擦得光潔簇新。青衣的小廝咧開了嘴在廳堂後院前前後後地奔忙,大門前轎起又轎落,賓客快把門檻踏平。大堂內,大紅的雙喜字高高懸起,底下黑壓壓的人群把偌大的宴客廳擠得水洩不通。平素寧靜的狐王府今日喜氣盈天。
門外一聲高亢的嗩吶,一頂紅艷艷的花轎晃晃悠悠落了地。鬢角插一朵大紅牡丹的喜婆攙著新娘慢慢悠悠地跨進門。鬧聲轟然,人人爭著往前彎下腰來想看一眼紅蓋頭下藏著如何傾城絕艷的容顏。
「別擠,別擠,仔細碰傷了新娘子!」喜婆用手中的蒲扇揮開眾人,引著新娘行到廳中向在座的族王及長輩行禮。
「好,好……」分坐兩側的長老們捋著鬍鬚頻頻點頭。
「禮——」小廝們扯開了嗓子傳令。
狐王下階將新娘扶起,端肅的臉上也難得染了一絲喜色。
正是此刻,門外竟又傳來一陣樂聲,嗩吶嘹亮,鼓點輕快,又有一隊人身著紅衣敲打著湧進來。
「這是……」
「怎麼一娶就娶倆?」
「這哪個是大哪個是小哇?」
眾人疑惑,一片「嗡嗡」的交頭接耳聲。
眾長老也站起身來伸長脖子往屋外看。只那狐王負手而立,嘴角稍稍抿起,金眸中光芒閃爍。
樂隊在堂前站住,有一人身著一襲大紅吉服手捧一盞粉紅蓮花燈一步一步走上前來。
「籬清,你騙我。」瀾淵神色平靜,眉眼還微微含一點笑,「你答應我不娶妻的。」
話語中也不帶一點情緒,淡淡地陳述著,異樣地詭異而心寒。
週遭人等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堂中死寂,誰也不敢發出丁點聲響。
將花燈送到他眼前,燈壁的另一邊赫然也題了兩字:籬清。
「當年是我負你的真心,如今我用我一片真心來換,可好?等到花燈時節,你我再去人間放一回花燈,好不好?」
靠過來拔去籬清頭上的烏骨髮簪,銀色的發披瀉而下,長長垂過了腰。指上凝起劍氣割下幾縷與自己的黑髮編結到一起,又割下自己的發來編進他的髮絲中。墨藍的眼中情深幾許:「既然你堅持要成親,好,我總是順著你的,那便與我成親吧。」
手指順著他的發,銀白中隱隱幾絲烏黑:「我瀾淵願與籬清成結髮之好,不離不棄,永生唯一。若有違背,甘願跳下眾生輪迴盤,生生世世淪落畜生道。」
「籬清,你可願信我?」卻不等他的回答,唇逕自就貼過來。
「嗯哼……」火狐長老咳嗽一聲,為難地站出來提醒,「王,吉時快過了。」
「嗯……哦。」還差些許就要相接,籬清轉過臉避開,對著被冷落在一旁的新娘道,「開始吧。」
「籬清!」瀾淵氣急,反身緊緊抱住他,「信我啊!」
僵持之間,卻是新娘終於忍耐不了,一手扯下了大紅蓋頭,瞪圓一雙赤金的眼對兩人怒喝:「要受禮就趕緊坐好了等本姑娘給你們磕頭,要不想受,本姑娘立馬上轎走人,我家夫婿還眨巴著眼盼著呢!難得我甘心上了花轎,別存心不讓我嫁人!誤了本姑娘這門親事,管你是狐王還是二太子,我耽誤你們一輩子的好事!」
「你家夫婿?盼著?」牢牢抓住了話中的重點,瀾淵睜大了眼睛看著籬清。
「天界娶親是穿白衣的麼?」籬清淡淡地說道,金瞳璀璨,臉上一派狡猾的笑意,「紅霓要嫁去獅族,按例過來行禮拜別。」
「噗哈哈哈哈哈……」一直強忍著笑在邊上看戲的狼王虎王等終於忍不住大笑,「值了!這一趟還真是來值了!哈哈哈哈……」
「禮——」吉時不等人,小廝們扯開了嗓子傳令。
新娘蓋上了紅蓋頭對著堂上的狐王並一眾長老盈盈下拜辭別。
「起——」又一聲傳令,新娘站起身來由喜婆攙扶著回到花轎裡。眾人也跟著湧出去,一同去獅族討一杯喜酒。
人多混雜,有人便攬著一直抱在懷裡的人往內室裡拖。
「發都結了,咱也該洞房了,我的狐王。」竹紙扇「唰——」地打開,瀾淵金冠吉服,笑得春風得意。
「你……」籬清無奈,紅著臉半推半就隨著他往床上倒。
良辰美景,一室春意盎然。青藍紗帳中兩具身軀抵死纏綿。
一手掀開了衣衫在他的胸膛上摩挲,一手下滑,賣力地在他的腰下動作,唇一下一下地吮吻著已然被吻得紅腫的唇:「籬清、籬清……我想你……你想我不想?嗯?」
「唔……嗯……」籬清被他揉弄得情慾蒸騰,一張嘴就是低低的呻吟,立刻咬住了牙關再不肯發出聲響,直把一雙金眸瞇得更為水氣氤氳。
瀾淵不氣餒,低下頭來用舌撬開他的牙關,呻吟喘息一併吞入肚中。手游移到他胸前突起的紅點玩弄,身底下的人顫得更厲害。
一吻完畢,唇間拖出一線銀絲。在他下身的手也不曾閒著,套弄撫摸硬是要逼出他的真心話:「有沒有想過我?嗯?想過沒有?想,還是不想?籬清,回答我……」
見他又要咬牙,趕緊用舌堵上去,身軀貼得愈加緊密,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渴望。
「嗯……想……哈……啊……」喘息的間歇,他幽幽地說出口,第一次在他面前親口坦白。
瀾淵心中用狂喜亦不足以形容,正要下一步動作,卻聽遠遠有人往這邊走來。
「人都去哪兒了?外邊的喜字是怎麼回事?我大哥給我娶嫂子怎麼也沒人通知我?」
動作一僵,房內的人面面相覷,再不敢有任何聲響。
「是籬落少主回來了!快!快!籬落少主回來了!王怎麼不見了?剛還聽到房裡有動靜……」是元寶還是銅錢?在房前的院中歡快地嚷嚷。
隨後門上就顯出一個人影:「喂!大白天的悶在房裡幹什麼?書獃子說要來看看,我就帶著他來轉轉,我們進來了啊!」
說罷便推門。
「別……」兩人大驚,雙雙高喊。
卻為時已晚。
剎那寂靜,大眼對上小眼。
「你們繼續。」籬落趕緊關門退出,反應再快卻快不過捆仙索,門關上的時刻,直挺挺地跪倒在門前。
「下去!」房中「咚——」的一聲悶響,誰被踢下了床?
片刻之後,籬清銀髮白衣穿戴齊整,跨出門來對門前依舊愣怔的書生拱手施禮:「蘇先生近來可好?」
抬起頭來,一雙耀眼的燦金瞳。
蘇凡回過神,狐王身旁有一人紙扇輕搖,丰神如玉:「蘇先生安好。在下瀾淵,今日剛過門……」
-完-
番外篇 風雲得意
眾人說:「二太子您真是好福氣啊好福氣,法印也解了,天帝的氣也消了,天上地下再沒有比您更逍遙的人了……」
「是啊是啊,難怪二太子紅光滿面吶……」
「可不是,您是風雲得意啊風雲得意!」
把一把金漆玉骨的描金山水扇扇得風流雲駐,抱得美人歸的二太子笑得哈哈哈。
人前由得他來猖狂,一回了狐王府,那狐王籬清擺一個冷冷的臉色,那個誰就只能鬱悶地扒著門框長吁短歎。
小廝們見了,背轉過身,暗地裡掩著嘴偷偷地樂。
更不巧,有人吃飽了撐的大老遠從凡間趕來喝茶嗑瓜子順帶看好戲。
人們便道,這時節獸族有三大喜事:
一是虎王擎威家的少主滿歲了;二是狼王墨嘯家的太子滿月了,三便是狐王籬清家的小主子……呃……回家了。
沒錯,不但帶著他那個小書生回來了,身後居然還拖了個拖油瓶!
瀾淵沒好氣地看著坐在他跟前抱著糖罐子吃糖的小狐狸,就是這個小鬼!這個被他的小舅子籬落收養的,◀名字叫做管兒的小鬼!
這小鬼一回來就斜著眼睛撇著嘴角當著他瀾淵的面說:「你就是那個二太子瀾淵啊,籬落說你背了一身風流債呢!」
還敢眨著他那雙大眼睛裝出一副童言無忌的樣子。再看看站在他身後笑得要多爛有多爛的籬落,瀾淵敢用他的一世清名打賭,那一定是他挑唆的!
可籬清卻對這孩子喜歡得很,不但立他作了狐族的少主,還時常把他帶在身邊教導。每每看見那小鬼在籬清懷裡衝他扮鬼臉,瀾淵就恨得牙癢癢。
於是,一逮到機會,瀾淵就抱著籬清在他耳邊抱怨:「那小鬼有什麼好。尖牙利齒的,哪有一點小孩子的樣子?收養他的是籬落,憑什麼推到我們身邊?」
籬清被他纏得煩了,好笑地對他說道:「狐族總要有個儲君,我不立他,難道你能給我生一個?」
「我要能生就好了。」瀾淵知道沒了希望,不甘地低聲嘟囔。
卻不知道是被那個碎嘴聽到了。第二天,天上地下,不管是有耳朵的還是沒耳朵的,都知道了天界二太子瀾淵要給狐王籬清生個兒子。
眾人嘩然。
狼王墨嘯忙不迭送來一大鍋紅棗銀耳蓮子羹,掀開蓋子時,竟然還是熱的。虎王擎威也夠意思,找人抬來一口大木箱,開了大箱子再打開裡面的小箱子,一口一口的小箱子也不知道開了幾口,總算露出了裡面的東西,卻是一塊疊得厚厚的白布頭。來人有模有樣地模仿著擎威說話的調子:「生孩子疼得很,要是忍不住你就咬著。千萬別喊得太大聲,被別人聽到了沒面子。」
小廝們把熱騰騰的紅棗銀耳蓮子羹擺上桌,又把大箱子抬進了屋。籬落笑得直拍桌子,管兒那個小鬼乾脆在地上打起了滾,就連籬落家好脾氣的書獃子也是一臉憋笑的表情。
瀾淵捏著那塊白布頭氣得咬碎一口白牙。
籬清也來湊熱鬧,盛一碗蓮子羹送到他嘴邊,燦金的眼瞳裡一片狐狸樣的詭異笑意:「快吃了吧,他們都等著你生呢。」
墨中透藍的眸子裡躥出兩簇小火苗,一碗清甜的蓮子羹越喝越堵心。
閒來跟墨嘯他們聊天,兩位獸王一人抱一個兒子逗弄,開口閉口的「我家蘭芝說……」 「我家釆鈴說……」
瀾淵在邊上聽得冒了一身冷汗,不由嘲諷他們:「瞧瞧你們,從前多威風霸道的人,現在要多沒出息有多沒出息。還狼王和虎王呢,到了蘭芝和采鈴面前乖得跟小貓似的,真沒出息。」
「沒出息!」小鬼難得和他站在同一立場。
瀾淵一高興,把桌上的糖罐塞進他手裡,小鬼嘴裡塞著糖,口齒不清地說道:「在凡間,這叫怕老婆。真沒出息。」
「就是。」金漆玉骨的扇子「唰一一」地展開,瀾淵得意地把扇子搖的「嘩嘩嘩」,「本太子怎麼就認識了你們這兩個傢伙?當年是誰說的,娶了媳婦照樣花天酒地?現在別說是娶妾了,蘭芝和采鈴說要往東,你們連西邊在哪兒都不知道了。」
墨嘯和擎威也不惱,抱著兒子等他說完了才笑道:「你也別說我們,ⓓⓜⓕⓠ你自己呢?」
「我怎麼了?」瀾淵搖著扇子昂首道,「本太子不打野食是因為除了籬清我誰也看不上。」
「說得好聽。啊呀!」管兒低聲嘀咕,被瀾淵聽見了,頭上被他用扇子狠狠地打了一下: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
「那我們賭一把如何?」好不容易止住了兒子的哭鬧,墨嘯笑著對瀾淵說。
瀾淵正是得意之際,滿口答應:「好,本太子奉陪到底。」
「那就這麼定了。」擎威也來湊一腳,「若你輸了,二太子就算生不出來也得扮一回女人懷孕生產的樣子。」
「有意思。若你們輸了,你們也得扮一回。」聽擎威這麼一說,瀾淵想起了這兩人先前的嘲弄,心頭火起,「白布頭和蓮子羹我都還留著呢,到時候一定雙倍奉上!賭什麼呢?」
「不難。」二王相視一笑,喚來兩位王后。
只見墨嘯將狼後蘭芝抱進懷中,深情款款地對她說:「我愛你。」
「你……討厭!」蘭芝立刻紅了臉,卻仍低聲對墨嘯道,「我也是。」
看著兩人絲毫不顧忌旁人的恩愛情形,瀾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見擎威起身擁住了虎後采鈴:「愛不愛我?」
采鈴也紅了臉,半晌才地在擎威懷中羞道:「愛。」
瀾淵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這麼簡單。只要你和籬清也在我們面前來上一回,便算你贏。」墨嘯放開了蘭芝,笑得不懷好意。
「二太子敢嗎?」擎威挑釁地看著瀾淵。
「他不敢。」瀾淵還沒答話,一直樂呵呵看著好戲的管兒搶先答道。
「一邊去!」揮開了管兒,瀾淵收起扇子朗聲答道,「本太子奉陪到底!」
「好,那便三日後再見。」二王與王后相攜離去,臨走還不忘拆他的台,「說實話,我們還真不信你能把籬清壓在下面。哈哈哈哈……」
看著兩人離去,管兒笑嘻嘻地湊到瀾淵面前:「你也心動了吧?」
「什麼?」瀾淵再次覺得這小孩一點都不可愛。
「就是那個啊。王從來沒跟你說過吧?哈哈……你輸定了。我這就去讓元寶和銀兩準備熱水,聽說生孩子要很多熱水呢,既然要扮當然是要扮得像,你說是吧?哈哈哈哈……我去跟長老們說,讓他們來看你生孩子,還有紅霓姐姐,赤腳大仙,玄蒼太子……把他們都叫來……」機靈的小鬼不等瀾淵舉起扇子就一溜煙地跑了。
瀾淵走進書房時,籬清正在窗下看書。銀白色的髮絲絲縷縷地垂到了額前,遮住了一雙燦金色的眼睛。走過去將他的發撫到耳後,那雙金色的眼就從書上移到了他的臉上,深深地看進去還能看到在裡面看到自己失神的臉龐。
「怎麼了?」籬清放下書問道。
瀾淵不語,深吸一口氣,學著墨嘯方纔的深情口氣:「我愛你。」
「……」籬清一怔,「嗯。」
金色的眼睛裡無波無緒,籬清不再理他,重新拿起書看起來。
在心裡暗暗地歎一口氣,瀾淵無奈地退出書房。
籬落正帶著他家的小書生站在書房門邊看戲,見瀾淵無精打采地從裡面走出來,笑著打趣他:「喲,縱橫情場無往不利的二太子也踢到鐵板了?呵呵……」
還不忘連帶著誇誇自己:「蘇凡,這就叫現世報。看看我,多專情,五百年來就你一個。來,親一個。」
小書生漲紅了臉要躲,籬落偏不讓,當著瀾淵的面親起來。瀾淵第三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真想扎個小草人把他們這些沒良心的一個個釘死。
瀾淵對籬清一直是慇勤的,這兩天更慇勤得過分。
這邊瀾淵擺了一桌子菜餚一筷子一筷子地餵進籬清嘴裡,那邊籬落搖著瀾淵的那把描金扇問蘇凡:「冷不冷?我怎麼覺得這扇子一陣一陣地吹陰風?」
管兒抱著臂膀直打哆嗦:「不行了不行了,我去添件棉襖。」
小廝們抱成了一團偷笑。
墨嘯和擎威進來時,二太子剛喂完飯,正握著籬清捧著茶盅的手低聲說著悄悄話。一見他們倆進來就沒好氣地說道:「喲,稀客啊。不用給貴府的小少主們換尿布了嗎?偷偷跑出來的吧?小心被蘭芝和采鈴知道了不讓你們進門。」
墨嘯大大咧咧地坐下說:「你不用這麼挖苦我們,我們是來找籬清的。」
擎威接著道,「狐王府又不是你作主,你咋呼什麼?」
「你……」瀾淵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只能扁著嘴挨緊了籬清悶聲不說話。
「二位有事?」籬清不理會瀾淵委屈的表情,看向墨嘯和擎威。
「敘舊。」狼王的嘴角不懷好意地翹起來。
虎王從袖子裡拿出幅畫軸在桌上攤開:「前兩天沒事翻出了這麼幅畫,就拿來給你看看。」
畫上畫的是個少年,膚色白皙,有一雙湛藍得彷彿含水的眼睛,在畫上微微笑著,顯出臉頰旁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這是……」瀾淵的手一顫,立時出了一身冷汗。
「不認識了?」擎威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
連帶的籬落也笑了起來,指著畫對蘇凡道:「這是雪族,天生一身好皮囊。二太子從前有位故人就是雪族。」
「這麼回事啊……」管兒恍然大悟,笑彎了眉毛對瀾淵說,「是你的老相好呢。」
「小孩子一邊去!」瀾淵最怕有人翻他從前的風流事,尤其是在籬清面前,總怕他介懷又不肯理自己。
此時,見眾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更是心慌,都不敢看籬清的表情。
籬清卻神色不動,合上畫軸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你信我?」瀾淵心中一蕩,抱著籬清心中又驚有喜。
籬清無言,默默地點了點頭:「信。」
周圍等著看好戲的人傻了眼,籬落撇撇嘴拉著小書生起身:「蘇凡,我冷得慌,我們換個地方。」
管兒也跟著跑了出去。墨嘯和擎威面面相覷。
瀾淵笑得更得意,展開扇子搖得一屋子金光閃閃:「切,說你們沒出息就是沒出息。看到了?哈哈,你們生孩子的樣子本太子看定了:還不快回去讓老婆把東西備起來,小心到時候來不及,難產了……」
「瀾淵。」一直不作聲的籬清忽然道,「今晚你自己睡。」
說罷拂袖而去。
「啊?」瀾淵愣住了,笑容還僵在臉上。
墨嘯和擎威哈哈大笑,撫掌相慶:「笨,信不信是一回事。在不在乎可是另一回事。呵呵……兩天後我們再來,二太子可要讓他消氣,不然就要成為全天下的笑話了。」
瀾淵說:「籬清,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對你。」
籬清在門內淡淡地道:「我信。」
瀾淵又說:「籬清,我那時候混帳,胡來。以後我絕對不會了。」
籬清依舊淡淡地說:「哦。」
瀾淵扒著門縫說:「籬清,讓我進屋吧,外面冷啊。」
籬清吹熄了燭火說:「不行。」
瀾淵哭喪著臉說:「籬清,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麼還在乎呀?」
籬清再沒理他。
籬落笑得跟管兒一起在地上打滾。
狼王墨嘯對狼後蘭芝說:「真想看看瀾淵生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蘭芝白了他一眼:「如果到最後是你扮生孩子,你就別進房了。」
「不會、不會……」狼王笑得胸有成竹,「就他那點風流債,籬清能嚥得下這口氣才怪。就算嚥下了,籬清的性子我還能不知道,怎麼可能當眾說出這種話?哼,我看他以後還敢得意。」
轉眼三天,墨嘯和擎威一早就趕到了狐王府。
「哎喲,這麼早就來了?」管兒正抱著精罐子橫躺在椅上吃糖。
「如何?」墨嘯掃了一眼籬清和瀾淵的座位問管兒。
丟一顆糖到嘴裡,管兒笑道:「還在生氣呢,近都不許他近身。」
「呵……」二人相視而笑。
不約而同地在心裡勾畫出瀾淵女人般躺在床上痛呼生產的模樣。哈……從今以後看他還敢不敢得意。
「籬清……」幾日不被允許進房的太子顯得有些憔悴,墨藍的眼中透著憂鬱的神情。
籬清抬起頭,金色的眼對上他的瞳。一時,周圍的人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我愛你。」
「我也愛你。」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金色的眼中目光柔和下來,映出一點點淡淡的墨藍色。銀髮白衣,冰雪初融,當真絕色無雙。
「啥……」眾人的眼鏡碎了一地。
墨嘯手一緊,懷裡抱著的娃娃吃痛,「哇哇」地痛哭起來。墨嘯家的一哭,擎威家的也跟著扯開嗓子哭起來。嘹亮的哭聲中,兩位獸王臉色慘白,還瞪大著眼睛,連手裡的孩子尿了自己一身也沒察覺。
「怎麼著?」瀾淵搖起扇子得意地看著兩人,「服不服?」
藍衣金冠的太子搖著金扇帶著愛人揚長而去,衣袂飄飄,儷影雙雙,風雲得意。
管兒在記事本上認真地寫道:
先生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狼王和虎王一走,那個並不怎麼樣的太子就跪在了王的書房前。聽說王要讓他跪一夜呢。
活該!誰讓他死要面子!
先生說,五十步笑一百步是不好的。我看他根本是兩百步笑一百步,更不好。活該!
王說,打賭不是好事,叫我不要向他學。
我才不會學他呢,哼!
最後還有一行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字:
其實王自己也很想看狼王和虎王扮女人生孩子。
——番外篇 完
後記
原先想講述一個誰比誰更薄倖的故事,只是到最後還是沒虐起來,無奈……
寫的時候痛苦到了一個地步,總覺得這裡不好那裡不好什麼都不好,等到寫完了長舒一口氣,又開始無比佩服自己到一個自戀的地步,呵呵,極大的自豪和滿足感。
非常感謝在寫作過程中給予我支持的朋友們,沒有他們的鼓勵可能早就無法堅持了,再此致以衷心的感謝,每個人臉上大大地親一口。
也非常感謝出版社能給予我這樣的一個機會,將此文變成了實體書,讓更多的朋友能夠認識它,實現了我長久以來的一個夢想。
文中無論是籬清還是瀾淵,私以為都有些笨笨的,唯恐傷到自己,所以就異常的謹慎而小心,彼此試探,彼此隱瞞,到最後糾糾纏纏數百年才一切真相大白。呵呵,這算是作者本人的惡趣味吧,純潔地乾笑。
也很喜歡文中的配角們,不管是其它的獸王還是小廝們或者平民百姓。有的善良,有的熱心,有的還有些八卦……呵呵,歡喜自己是個內向型的人,所以就很喜歡熱鬧的人和事物,也算是尋求另一種形態吧?
總之,雖然過程稍稍有些艱辛,但是總體感覺是很愉悅的,再次謝謝支持我的朋友們!
最後,希望大家能夠喜歡這篇文。
鞠躬~
公子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