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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洞仙歌 by 寒燈

洞仙歌 by 寒燈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3148個瀏覽者
簡介


初春的杭州城郊,梅香未減的寫意氛圍。
他們卻在突兀的刀光劍影中,遇見。
「為什麼救我?」
「救你,是因為你的眼神。」

一個是尋常商家的大少爺,一個是背負家仇的江湖人,
本來是毫不相干的兩樣人生,卻因為他的堅持,開始緊緊相系。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八月十五,中秋。
他們必須在洞庭湖畔,斬斷囚禁他十五年的惡夢枷鎖──
然後才能再在一起,輕輕哼著洞仙歌。 所以……?

楔子
  「看你還往哪逃!」

  凌亂的叫囂,包圍的圈子。

  惡意從四面八方聚攏,磨刀霍霍。

  毒發後的意識已漸趨朦朧;長劍在手,卻淪落到只有支撐他勉強不墜的份。

  大約要命喪於此了罷!

  他苦苦笑著,湖綠長衫透濕成墨色,再飄不起爽利丰姿。

  杭州,正是乍暖還寒時節。

  他的視界卻唰地籠上一片血紅!

  痛到極端,就什麼都麻痺了。他只記得自己最後一道劍氣、記得自己的倒地、記得一抹白影閃過眼前……

  然後所有的所有,都被摒棄在感覺之外;攫獲他的,僅剩無邊黑暗……

  ※     ※     ※     ※     ※     ※     ※

  「一群飯桶!」

  大堂上,怒喝聲震屋瓦,堂下青白紅黑四色人眾盡皆垂手靜立,默默承受為首者的怒氣刮削。

  「當初我要你們怎麼辦事的?你們辦成什麼樣子?」

  重拳一捶,鎏金桌几登時迸裂,堂內無風,老者的鬚髯衣袍卻鬣鬣揚動。

  「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隨著一口長氣,狂風止息若定,唯眸中精光仍熾:

  「找出他的下落,要是報回的是死訊……你們就通通給我陪葬!」

  只有我能殺他,就像只有我能殺你一樣。

  對不對啊,遠衡?

  陰惻惻地,老者笑了。堂下還未離去的四色使者之首相顧微歎,因為那狂放的笑聲……

  不似得意,倒像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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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情況應該是穩定下來了,比較麻煩的是他的毒傷。」

  陸松筠從一堆傷藥纏布中抬起頭,一邊讓風寧琛替她拭淨手上血跡,一邊向把人救回來的風寧瑄解釋情況。

  「有藥可救嗎?」風寧瑄微微蹙眉,救人救到底,他可不想讓那躺在床上的傢伙就這麼掛了,否則豈不是枉費他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的將他帶回來?

  「大哥!」風寧琛翻了翻白眼,看來是對風寧瑄的疑問發出不平之鳴:

  「麻煩你也看看現在在救人的是誰好嗎?我妻子耶!陸松筠耶!這個名號抬出去不知道壓死多少人,你還問能不能救?下次再撿人回來,看松筠幫不幫你。」

  「喂喂喂,我是問松筠又不是問你,何況我只問了五個字,你回我一串話是什麼意思啊?」

  「那是因為……」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二嫂就算想說話也被你們搶光了啦!」眼見無意義的鬥嘴已經揭開了一小角兒,從剛剛一直安份坐在旁邊的老三風寧瑀實在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出聲講句公道話。

  而真的忙著救人的陸松筠但笑不語,打從未過門前就和風家兄弟玩在一起的她,哪會不知道他們這一家子吵吵鬧鬧的脾性?所以她只是快快地寫了張方子,要風家老四風寧琬帶人回她娘家藥鋪去抓藥。

  「松筠,我看不太對耶!」被風寧瑀這麼一阻,風寧瑄也很乾脆的放棄了和弟弟的舌戰,改踱到床邊探看傷者的情況。

  「怎麼說?」陸松筠應著聲,手上卻沒閒著,在她的藥箱裡翻出個瓷瓶,又斟了杯茶水,量好一匙的碧綠色藥粉後便將其化進水中;圈握著盛了八分滿的素陶杯,她也姍姍步至床邊。

  只見躺在床上的傷患臉色忽青忽白,豆大的汗珠不斷冒出,呼吸也略嫌急促不順,讓人看了就怕他一時喘不過氣、一命嗚呼,也難怪風寧瑄擔心。

  「你看他這樣子,撐得到把藥抓回來再煎上個把時辰嗎?」

  「我又沒說要他撐。」陸松筠笑著,那種笑法還帶著點捉弄的意味,讓風寧瑄不禁升起一陣警戒--畢竟這個弟媳婦的淘氣,和他們兄弟比起來可也是不遑多讓!

  「哪,藥給你。」

  她把杯子遞給風寧瑄,然後就退回丈夫身旁,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反正人是你救的,你又那麼擔心,所以呢,藥就交給你喂啦!記得一定要讓他喝光光喔,不然他大概撐不過三柱香的時間;還有啊,這個藥只能暫時鎮住他體內毒性,每四個時辰就得服用一次,在我配出解藥之前,這個工作就麻煩大哥你了……」

  風寧瑄不是笨蛋,光看床上那人蒼白兼閉得死緊的唇就知道陸松筠幹嘛笑得那麼詭異,這種工作又不能假手他人,因為沒人會做……唉,現在他有點後悔自己怎麼那麼多管閒事了。

  「二嫂,藥抓回來了……咦?!哇--大哥你你你……你在做什麼?!」風寧琬剛踏入房門,便被眼前的畫面嚇得大叫出聲--風寧瑄居然在吻那個已經傷得要死不活的人?!他沒記錯的話,那個人應該是男的吧?大哥是哪根筋不對啊?

  因為受到的刺激過大,所以張口結舌的風寧琬並沒有發現旁邊的兄長們和嫂子已經偷笑到發不出聲音的地步--難得可以整到大哥,怎能不大快人心?何況這回是救人,名正言順,大哥也拿他們沒轍啦!

  而風寧瑄好不容易喂完藥,剛要起身就聽到風寧琬的驚喊,雖然知道四弟是誤會了,不過他也懶得解釋,倒是該教訓的人,一個也別想跑!

  他抽起腰間折扇,一人賞了一記爆栗,連陸松筠也不例外。

  「還笑啊你們!這麼正經的事都被你們拿來玩,要是人救不活,你們就給我等著瞧!」

  「嘖!火氣這麼大……」風寧瑀很不甘願的揉著頭,咕噥道:「就算是丟了初吻也不用發那麼大脾氣啊……」

  「風寧瑀!你說什麼?!」風寧瑄漂亮的眼睛半瞇起,渾身便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大致就是在形容現在的情況。

  「好啦!你們別吵了!這裡可是有傷患的耶!」為免他們平時打架慣了的兄弟又上演全武行、連累病人,陸松筠只得出面打圓場。

  「大哥,你就先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和寧琛照看著!瑀弟琬弟,你們也過來幫忙,不要煩大哥。」

  風家兄弟向來就不是會認真吵架的個性,火氣來得快去得更快,況且現下的確是「時地不宜」。因此風寧瑄也只有歎口氣,再看向床上那人,服過藥後他的臉色似乎較好了些,讓風寧瑄放心不少。

  「那剩下的就麻煩你們了,我先去換掉衣服再來看看。」交待了這麼一句後,風寧瑄便繞過還呆立著的風寧琬身邊、步出房間,雪白的衣袍上猶自帶著已乾涸的血跡,遠遠望去,依舊怵目。

  看著風寧瑄離去的背影,風寧琛忽然猛一擊掌,匆匆問道:「對了松筠,大哥自己沒受傷吧?」

  「咦?!我沒注意到……」陸松筠聞言也是一驚,側頭想了想後才道:「應該是沒有吧……真糟糕,光顧著看他救回來的人,都忘了問大哥有沒有事了。不然叫琬弟帶些傷藥去瞧瞧!」

  即言即行,陸松筠拿了些外傷用的創藥和繃帶給風寧琬,剛由風寧瑀的解說中瞭解來龍去脈的風寧琬,總算脫離「木雞」狀態,帶著藥、逕自去找風寧瑄。

  檢視過抓回來的藥材無誤,陸松筠便和風寧琛一同到外頭親自煎藥,屋內就由風寧瑀守著。

  「老實說,那人傷得不單純。」陸松筠一邊小心控制著火候,一邊若有所思地告訴風寧琛她心中的疑慮。

  「嗯?此話怎講?」

  「他中的毒應是來自四玉門下的朱雀堂。在使毒方面,朱雀堂算得上江湖中的佼佼者;但那毒卻又不是朱雀堂中最厲害的一種,所以他才有命拖來咱們這兒;再說他身上受的外傷,沒有一處是重複的兵器造成,從傷口上看得出來的招式也是各門各派都有,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被這麼多門派的人一起追殺?我們只是尋常商家,大哥貿然救他回來,不知是福是禍……」

  陸松筠出身武林,承繼父親的醫術和母親的功夫;但這並不代表她對腥風血雨的江湖路有任何眷戀,風寧琛的懷抱、風家和樂融融的氣氛,才是她真正歸宿。

  沉吟了半晌,她又道:「不過我想他應該不會是為惡之輩。一來他身上那些傷都非名門正派所為,二來,大哥會救他,想必是有他的道理。」

  「這倒是。二十幾年來一起長大,大哥這般慌張無措的樣子,我卻還是頭一次瞧見!」

  風寧琛此話不假。雖然平日嘻皮笑臉的和大家玩鬧成一片,但真正遇事時,風寧瑄那股沉著冷靜的氣勢卻也不容懷疑;因此當他渾身是血、又抱了個像被血浸透的人衝進家門時,著實嚇壞了一家老小,沒見過這等陣仗的婢女還昏了好幾個!

  「不過我們現在再怎麼猜測都於事無補,一切的問題,都還是等那個人醒過來再說吧!」接過妻子手中扇火的蒲扇,風寧琛如此下了結論。

  ※     ※     ※     ※     ※     ※     ※

  日正西斜,失了熱度的餘光由壁上的雕花窗欞透進浴間,染得一室氤氳水氣暈成橘黃,柔和、寧謐。

  風寧瑄將自己頎長的身子完全浸在浴池內,解散的長髮也隨著水波微微起伏蕩漾,完全看不出剛剛還是被血塊凝住的糾結慘況,為了梳開那一團亂,也委實耗去他不少工夫。

  舒了口氣,風寧瑄懶懶地游移著視線,然後瞧見被他擱在一邊的染血衣袍,以及方才風寧瑀送過來的傷藥--老弟們還是挺有良心的嘛!

  沒忘了自個兒大哥的死活。欣慰的笑容攀上唇角,再審視過一遍自己的肌膚,除了幾道淺淺的血痕和一些瘀青外,實在沒有什麼可供擔心的大傷,看來弟弟們的好意,他只能心領了。

  只是不曉得那人現在怎樣了?

  二十五年來,風寧瑄自認從未真正動氣,除了自家人的事情,他也極少插手別人的閒事,但今天早上,他卻徹徹底底的反常。

  合上眼,在溫潤的池水抱擁下,他讓思緒回溯到這整件事的開端,從頭走過一遭……

  ※     ※     ※     ※     ※     ※     ※

  「雪雲散盡,放曉晴庭院,楊柳於人便青眼,更風流多處,一點梅心,相映遠,約略顰輕笑淺。一年春好處,不在濃芳……」

  隨著馬蹄躂躂的節奏輕哼著歌,初春的杭州城郊正是一片梅香未減的寫意氛圍,本當佔取韶光、莫管春寒,與三兩好友把酒言歡的;不過風寧瑄可沒出遊的閒情逸致。會出現在這裡,完全是為了前晚在鄰城談的一筆玉石買賣,留宿一宿後才在今早動身回杭州城,所以能見識到這等美景,也算是意外的收穫吧!

  然而拂面清風中夾雜的異響,讓他微微蹙起了眉頭。

  金鐵交鳴之聲隱約可聞,甚至在他斂了哼歌的興致、凝神欲辨時,一絲不該屬於此情此景的血腥味便突兀地出現!

  發生什麼事該是相當清楚的了。理智告訴他毋需多管閒事,江湖風雨也不是他管得起……

  馬頭一撥,卻是直直往殺聲四起的方向而去。

  就這樣解釋吧!誰叫他們壞了他難得欣賞春景的心情?不去瞧瞧,倒是對不起自己已經被挑得老高的好奇心了。

  於是,那綠衣青年的眼神就在他勒住馬頭的一瞬間撞進眼簾--冽如秋水的瞳眸深處,彷彿正極力壓抑著什麼而顯得略帶憂鬱,更形於外的,還有不容忽視的決絕與傲氣!

  他承認,自己的的確確被震懾住了。

  但那也不過是電光石火之間的事,因為青年的情況不容他有多想的餘裕。他已明顯的體力不支,圍攻他的人所持武器非鉤即爪,步步進逼的殺招更是集三教九流的手段之大成!

  他看得心頭火起,在青年發出劍氣、頹然倒地的那瞬間,他已同時拔起護身長劍、閃入戰圈,白色身影迅敏如風、銀亮劍身疾掃如練,家傳「風烈劍法」使將開來,硬是逼得那群原本氣勢洶洶的人抱頭鼠竄!

  只他終非江湖人,不能說殺就殺,毫無掛礙;因此在重挫他們後,他便抱了那名已然昏厥的持劍青年上馬,一路疾馳飛奔,趕回城內的宅邸。

  說來說去,都該怪那青年的清亮眼神吧?讓從不過問武林事的風寧瑄淌了這趟渾水仍無所怨,在某種意義上倒也算是厲害。

  那麼,把人救回來之後呢?

  笑意染上深邃的雙眸。只憑一眼就能讓他有那麼強烈的悸動,這樣的人,怕是再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所以……除了留下他,還能有更好的方法嗎?

  ※     ※     ※     ※     ※     ※     ※

  「嘖,還真的是良藥苦口……」風寧瑄皺著一張俊臉,把藥盅擱回桌上後又坐至床邊,歎道:「你倒好,人一昏什麼都不曉得,苦的是我耶!拜託你老兄發發善心,趕快清醒吧……」

  想他風寧瑄不知發了什麼癲,擱著寧玉坊的事務不管,自己就光顧著在這裡吻這醒不過來的傢伙……不對,是光顧著餵他吃藥,四個時辰一次的鎮毒劑倒還好,清清冽冽的沒什麼味道,但那早晚各一回的內傷藥他可吃不消,松筠是在裡頭放了幾斤黃連啊!

  不行,得去問問松筠到底什麼時候配得出解藥、讓他早點清醒,否則再這麼吻下去……呃,再這麼餵下去,他會受不了的!

  風寧瑄正起身準備去找陸松筠,不料房門卻先被打開,門口出現的赫然是風寧琛帶笑的臉龐:「大哥,恭喜你可以脫離苦海囉!」他晃了晃手中陶瓶,然後遞給風寧瑄:「哪,解藥,保證毒性立解、藥到病除!」

  「你也知道我是身陷苦海啊!」風寧瑄無奈地搖搖頭,拔開陶瓶,一股淡淡的香氣便漫了開來。

  「藥水?」

  「嗯!我和松筠輪流花了好久的工夫熬的,你就快點讓他服下,省得夜長夢多。我們倆熬夜守著藥鼎,現在不行啦,我們去休息一會,你也別撐著,讓他吃完藥就去睡一下吧,不然傷了自己身子就不好了。」

  「知道了,記得幫我謝謝松筠。」

  「都是自家人,還客氣?這樣我不習慣喔!」風寧琛笑著,雖然是戲謔的語氣,兄弟之情仍表露無遺。

  回到床榻邊,風寧瑄含了一口藥水後便扶起那人的頭,讓他後仰成液體會自動滑入喉嚨的角度,接著他的唇便貼上他的,探進唇縫的舌尖微微使力撬開牙關,再徐徐讓藥水流進;經過兩天下來的訓練,他現在的動作已經可以一氣呵成,迅速確實,因此這瓶解藥沒多久就讓他喂完了。

  看著原本籠在那人臉上的一層黑氣,似乎因為藥力作用而緩緩退散,風寧瑄總算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執起那人仍略嫌冰冷的手,風寧瑄微微笑道:

  「你還真是命大,好在我們家就放了個名醫,否則誰救得了你?也還好你不是女的,不然我可不能這樣救你;當然啦,如果是個美女,那我或許可以考慮考慮……」

  就在無意義的喃喃自語中,累了整整兩天的風寧瑄,終於也敵不過身體的疲憊,坐在床沿、背抵著床頭,聽著那人平穩的呼吸聲,漸漸沉入夢鄉……

  ※     ※     ※     ※     ※     ※     ※

  好熱……好暗……這裡是哪裡?誰來帶我出去?

  他彷彿在不見天日的焦熱炎獄裡受著無盡煎熬,體內更像被放了一把無名火,燒得他原本渾厚的真氣潰散,五臟六腑也僅剩一把灰燼……

  但每當他的意識沉入較昏迷更深一層的渾沌谷底、險險觸著「死亡」的邊界時,總會有道清泉緩緩流入,澆熄他身周和體內燃著的熊熊黑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柔的氛圍……

  他知道有人救他,他想看,無奈再怎麼睜眼,前方永遠是一團黑暗,而睡意也比渴望醒來的意識更強更快地襲來,於是只有陷進深沉的睡眠中,直到下一回的烈焰灼身……

  不過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不但黑火退盡,阻在前方的迷霧也漸漸被一道柔和的光線撥開,渙散的意識凝聚,慢慢地,像從深海之底浮上知覺的岸邊,七手八腳地爬上岸,甩去一身濕漉,視線朦朦朧朧的往前探去,終於觸到實體……

  眨了眨眼,過了不知道多久,他遲緩的腦子才開始進行思考運作;現在看到的東西應該是「紗帳」,紗帳應該出現在「床」上,所以,我躺在床上……

  很好,解決了一個問題,新的問題就會跟著產生:這是誰的床呢?

  他很努力地轉動僵直的頸部,試圖要左右張望一下,不過視線剛往左移了一些,答案似乎就出現了--

  一張毫無防備的睡顏映入瞳孔,幾綹髮絲垂落在那人飽滿的額前,兩道修眉微微斜飛,卻沒有張揚的跋扈或冷厲的嚴峻感,唇邊淺淺的笑紋更替這張端整的面容添了幾許爽朗;只是不知那雙輕闔的長睫後頭,會蘊藏著怎樣的光采?

  在靜靜的凝睇中,一種安心的感覺緩緩升起,完全沒有身處異地、乍見陌生人的不慣……

  複雜的問題不適合在此時多想,所以他也不願深究自己的防備心何以會降到零。倒是那個人,這樣睡也太累了吧?萬一扭到脖子怎麼辦?

  他想叫醒他,而當知覺移到除了思考以外的部份後,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是被握住的!無奈他現在全身的力量像被抽光一般,動彈不得,想說話也發不出聲音,因此他只有專注於把力氣集中到左手,試圖把它抽出來,好用來搖醒身邊那個可能快扭到脖子的人……

  「咦?你醒了?!」

  因為覺得右手有騷動而醒來的風寧瑄,才睜眼就看到那人也是明睜著的雙眸,不禁又驚又喜,但為免嚇到他,他的問話仍不失溫柔:「現在覺得怎麼樣?能說話麼?」

  看他很艱難地搖搖頭,風寧瑄心底一沉,怕他是被毒啞了嗓子,但這也得讓陸松筠來確定才能作準,因此他神色未動,仍舊問道:「那,想喝水麼?」

  被這麼一問,他才感到自己原是口乾舌燥,勉強地點了點頭,便見風寧瑄迅速的倒來一杯水,又將他扶起半靠床頭,很有耐性地捧著杯子,讓他慢慢喝下。

  喝完水後,他原本乾澀的喉頭似乎放鬆了些,在風寧瑄要他稍等一下而離開房間時,他便嘗試著發出單音,雖然聽起來仍顯破碎,但至少,可以問他想問的問題:擁有一雙深邃而溫柔的眼睛的人啊……

  「你……叫……什麼……名……字?」

  當風寧瑄和陸松筠一起進到房間時,他只是緩慢而堅定地吐出這幾個字,儘管面容極其蒼白無血色,襯於其上的一雙黑瞳卻意外的炯亮;直視風寧瑄的眼神澄澈,是曾經撼動他的清亮眼神……

  「我是風寧瑄,這一位……」指指身旁高挑女子,他微笑道:「就是救了你的大夫,陸松筠。那麼你呢?」

  我呢?我又是姓甚名誰呢?

  略略垂眼,再啟唇,那曾經熟悉的名姓如今連自己都覺著陌生:「我叫……杜……紹……懷……」

  「紹懷麼?很好聽的名字啊。」

  風寧瑄一徑地笑著,言語間步伐也隨著陸松筠轉至床前,爾後他的眼光便在專注觀色切脈的陸松筠和杜紹懷之間輪流停佇,而那一絲無意中透露出的不安,卻讓杜紹懷分毫不差地接收了去。

  疑惑更甚……那不安的氣息,是擔憂嗎?

  為我?

  沉吟間,陸松筠已收回搭在他腕上的手指,開朗的口氣任誰聽了精神都會為之一振:

  「可以放心了,你體內的毒素已經去掉十之八九,剩下的只要繼續服藥就可以全數排除,而且沒有後遺症--這可是不幸中的大幸。不過你的外傷頗重,還是要委屈你多躺一陣子,慢慢調養,總會好起來的。」

  「可是……」清冷的面容飄過一抹猶疑,這是另一個局嗎?多久以來,他在無數的殺陣佈局下闖出闖進,他不得不疑心。

  卻又不願疑心。因為那個人……

  風寧瑄是麼?沒聽見過的名號,沒感受過的溫煦。

  是不是可以試著相信?就這麼一次……即便是錯,大不了人命一條,還了便是。本就沒指望逃過這劫的啊……

  「病人就別多說話,乖乖休息吧。」

  打斷了杜紹懷的思緒、無視於他的錯愕,風寧瑄伸出雙手便是按著他的肩讓他好好躺下,順手又拉起被子細細替他蓋得密實了,這才展顏道:「你不要想太多,好好養傷,等你氣力恢復了,到時你想知道什麼,我定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行了大哥,你再聒噪下去要人家怎麼休息?」陸松筠一句話讓風寧瑄乖乖噤聲,手下卻不停地在藥箱裡取瓶配藥,最後是一杯溢著暖香的藥水遞到風寧瑄手上:「讓他喝了這個,好好睡上一覺,對恢復很有幫助的。」

  「哪,你也聽到大夫的話了,雖然你受了傷,這樣動來動去實在很累,不過藥不喝也不行,你就忍耐一點……」風寧瑄一邊絮叨著,一邊坐上床沿。

  這回他沒讓杜紹懷靠上床頭,而是讓他倚在自己胸前,幾乎是半圈抱著他要他就著自己的手喝藥。

  不知是否餘毒作祟,風寧瑄的聲音他已漸漸聽不真切,半昏沉中更無力思索何以身後的床板會有如此宜人溫度,暖香充塞口鼻之間,原來傷痛緊繃的四肢百骸漸次放鬆,彷彿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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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雲柔風軟的春日午後,連陽光也溫和如絮,拂在身上,儘是輕暖。

  似乎在這兒的日子都是這樣的。大半個月來的逗留,儘管是為著療傷,實際生活卻是寫意非常,和算不得輕的傷勢堪可對比。

  既來之,則安之吧。沉靜的笑意攀上唇角,一種全然的舒坦,就在他呼吸著身旁日漸熟悉的氣息間依依漫開。

  不過這世界上,就有人專為破壞氣氛而生。

  「笑什麼?你不會是吃太多藥、苦壞腦子了吧?」風寧瑄接過他手中喝空了的藥碗,打趣般問道。

  「咦?怎麼這麼說……」乍聞此語,他不禁有點張口結舌的錯愕,只是思及問話的人是風寧瑄,反倒又覺理所當然。

  再度笑開,丟下一句「和藥沒有關係啦。」之後,他便稱稍調整了一下坐姿,靜心欣賞從這池中小亭內可望見的好風光。

  想來是前些日子被悶壞了,風寧瑄暗地裡揣度著,好不容易今天總算能讓他拄著枴杖出來走走,怪不得他開心。

  看著杜紹懷難得出現的笑顏,風寧瑄不禁脫口道:「你要是能常常這樣笑就好了,我看你在我面前都很正常啊,怎麼對我弟弟們就冷淡許多?」

  聽寧琛他們說,只要他一不在,紹懷的言語神色便冷寂下來,雖然仍是有禮,距離硬是疏遠了,而且是很遠。

  「這……」他的笑容乍然斂去,原本為了聽風寧瑄說話而轉回的眸光重又調出,眺向遠處的眼神是迷離的,甚至有極沉的黑蒙去那原有的熠熠光采:「對不起,我……沒辦法輕易相信人……」

  能夠和風寧瑄如此自然的相處,連他都說不上為什麼了,再要他和其他人這般談笑,卻是勉強。

  「我知道你值得相信,你的弟弟們也是,但我就是沒有辦法……」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再過一段讓他適應的時間……如果,他沒有在那之前就離開的話。

  那是悲哀的聲音,風寧瑄可以肯定。

  為什麼那麼悲哀?我不想你這樣的啊……一抹異樣的神色出現在風寧瑄的臉上,但那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變化而已,一如他驀地攥緊又鬆開的拳頭般。

  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失態,杜紹懷輕咳了下,試圖鬆開當前緊繃的尷尬,看向風寧瑄的雙眼亦去了陰霾。

  「說起來也不知道算不算可悲,活到規在二十四個年頭了,能真正像今天這樣放鬆下來,還是頭一遭,在這一點上,我杜紹懷欠你們風家的恩情是還不完的了。可是……」抬起手阻止風寧瑄的張口欲言,他又續道:「你們難道不曾想過我的底細是什麼?在那種混亂的情況下把我救出來,又把我擺在家裡十天半個月的……真的對我這麼放心?」

  「那麼,如果我現在問你的來歷為何、又怎麼會被那麼多人夾殺,你會願意告訴我嗎?」望進他兩泓清澄,他等著聽預料中的答案。

  「不會。」

  「那就對啦!你的底細是什麼,和我救不救你,根本就是不相干的兩碼子事。我做事是憑感覺憑高興,你也別老想著欠我們風家什麼,因為大家都是心甘情願的!不過……」啪啦啪啦地晃著不離手的折扇,慣常不羈的笑意也勾上他的眼眉之間:「你有興趣聽聽我為什麼會救你嗎?這真的是有原因的喔!」

  杜紹懷遲疑了一會,這些日子來最常陪在他身邊的就是風寧瑄,但他那種時而溫柔時而玩世的脾性,卻也委實教人摸不清、外加有點不敢領教……

  「我的確是想知道……可是你真的會說嗎?」

  「呵呵呵……當然不會!」風寧瑄啪咐一聲收了折扇,俊朗容顏忽地在杜紹懷面前放大數倍:「就當做交換好了--」伸手拉住杜紹懷想往後縮的身體,他很確實地讓杜紹懷秀逸瀟灑的臉孔完全籠罩在自己的氣息之下,而且好玩的發現,原來他有點娃娃臉……

  「等你願意告訴我關於你的一切時,我也會讓你明白,向來不和外人有什麼糾葛的風寧瑄,為什麼會救你……」

  「你……喂!放手啦!你以為我稀罕知道啊,什麼交換不交換的……」完全不習慣和他人如此近身接觸,杜紹懷漲紅了臉使力掙扎,風寧瑄低沉的語聲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迫,但一身的傷讓他拙於行動,再怎麼扭也扭不過風寧瑄抑得死緊的鐵爪。

  像是怕不小心傷了他,風寧瑄也很知分寸的鬆開手,閒閒散散地坐回安全距離,一邊還很好心的拍拍杜紹懷的背,幫他順氣。只是要他暫時休兵不調侃他嘛,就像叫他別老是作弄四弟風寧琬一樣,不可能!

  「我說紹懷,做人不能太鐵齒,搞不好有一天你還要求我告呢!」看杜紹懷一副「才怪」的表情,風寧瑄忍不住笑了出來。

  「別這麼不情願嘛!還有啊,拜託你別老是喂喂喂的叫我好不好?我看你叫寧琛、寧瑀叫得挺順口的,怎麼,就寧瑄叫不出來啊?」

  「咦?真的嗎?我沒叫過你的名字?」被風寧瑄這麼一提,他才猛然驚覺,好像真有這回事。

  「沒有……唉唉,我們都已經那麼親密了,結果我在你心中果然什麼都不是,只有被喂來喂去的份!」看風寧瑄講得愈來愈委屈,一副千錯萬錯都是他錯的樣子,他不得不歎氣了:「好啦,以後我會注意不叫你『喂』,這樣可以吧?」

  想想倒也是,和風家其它兄弟照面時,都會很自然地招呼寒暄,偏偏就是寧瑄兩字,想到要叫就覺得怪彆扭的……個中道理,他現在也弄不明白。

  不過……

  「等一下,你剛說什麼『親密』?誰跟你多親密了啊?」

  「呃?喔,沒事沒事,只是我們現下也算得上朝夕相處,當然有某種程度的親密了嘛!」風寧瑄笑得有點心虛,至今他們還沒敢告訴杜紹懷,他傷重時風寧瑄是以多親密的方法餵他藥、替他保命。

  這樣的解釋似乎令杜紹懷信服,沒再多想,對著怡人的庭園景致,他們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家常。

  和風家人相處了這麼些時日,而精神略好時,風寧瑄又會鎮日纏著他聊天,想不多瞭解風家一點都不行。

  聽得風寧瑄說,他們的老爹風安泓原居北地,習了一身武藝,卻是隱而不顯--理由也很簡單,純粹討厭打打殺殺的江湖血腥罷了。

  反正人各有所好嘛,又沒人規定武功好就一定得投身武林,安安份份地當個玉器商人,不好嗎?

  「後來呀……」風寧瑄啜了口茶,仍是笑咪咪的給杜紹懷講古解悶:「某一年老爹他行經江南,和當時名滿杭州的才女江臨月--就是我娘--一見傾心,從此定居下來,奮鬥出你現在看到的風家光景,還算不錯吧?」

  「嗯,很不錯。」這句誇讚可是真心誠意的。而且,還夾了點微微的羨慕。和他杜紹懷相比,風家平穩安適的生活,是他一輩子都夢想不到的啊。

  「不過說正經的,嗯,寧瑄……」杜紹懷略咳了咳,果然叫風寧瑄的名字會讓他有些微的不自在:「你把寧玉坊的事擱在一邊不管,一天到晚就在這陪我瞎聊,真的沒關係嗎?」

  「當然沒關係。」風寧瑄呵呵笑著,一邊還半開玩笑地摸摸杜紹懷的頭:「你只要知道我這都是為了你就好了。」很有趣地看著杜紹懷原本略嫌蒼白的臉唰地轉紅--也是這段時日裡,杜紹懷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臉皮竟是如此之薄--風寧瑄不禁竊笑:逗杜紹懷果然比逗風寧琬還要好玩多了!

  但目前還不能太過火,風寧琬是他老弟,想跑都跑不掉,可杜紹懷怎麼說都還是外人啊,除非,他能把他留下來……

  「好啦,別臉紅了,我開玩笑的。其實是有瑀弟在幫我看照著坊裡的事情,何況我們營運穩當,我十天半個月不去,也不會倒閉的啦!」

  有風寧瑄這樣「正經」的保證,杜紹懷的歉疚感才算稍稍退去,非親非故,他能被救活真是奇跡,又怎好讓風寧瑄再為他犧牲其它?況且,他身上背負的血債未了,在風家多待一天,對他們的威脅就多一分,他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紹懷?你呆呆的在想什麼?」

  溫柔的語聲拉回他紛擾的心緒,忙亂地扯出一個試圖遮掩的笑,落在風寧瑄眼底,卻是心虛:「沒事,只是坐太久,好像有些乏了。」

  「那就進屋去吧!」替杜紹懷取過枴杖,小心地攙他站起後,剩餘的就靠他自己行走--就照料病人方面,風寧瑄可是恪遵陸松筠的一切指示,她說適量的走路有助於復原,他便很識相的放杜紹懷自己慢慢走,天曉得他有時心急得就想去扶他一把!

  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要照料他、看護他的慾望?看著杜紹懷走得略顯辛苦的背影,那身量,還幾與自己一般呢……他不禁抿唇笑了,關於「為什麼」,他自己不是最清楚不過的嗎?

  二十五年來的第一個,既然讓他風寧瑄碰上了,就絕對不會放過!

  ※     ※     ※     ※     ※     ※     ※

  如果有人能來告訴他現在是什麼情況,他會非常感激的。

  杜紹懷愣愣地看著花園中的「奇景」--風家四兄弟連同他們的老爹風安泓,似乎正為了什麼事而爭執不休,甚至……各使絕活、扭將成一團!

  天哪!他們兄弟感情不是很好嗎?怎麼會在這兒上演兄弟鬩牆的戲碼?而且還連風伯父一起拖下水?

  「大哥!你別太過份了!琰弟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就想霸著他不放,哪有這種事!」混亂中,風寧琬氣呼呼地對風寧瑄吼著,攥握的拳頭也相當配合他的氣勢,唰地飛掃過去。

  「喂喂喂,做人要憑良心,琰弟一進門就是先找我,這是事實!你們在這裡吃醋也沒用啊!」風寧瑄笑嘻嘻地閃過風寧琬的攻勢,手中折扇還不忘回敲他一記:「琬弟,太久沒運動,身手變遲鈍了喔!」

  「哇啊!爹!拜託你看準大哥再踢好不好?不要老是敵我不分嘛!」風寧琛揉著後腰齜牙咧嘴的抱怨,真是的,大家不是應該同仇敵愾、卯起來一起對付大哥嗎?怎麼好像又變成一團混戰了?

  正嘀咕間,老三風寧瑀悄悄靠近風寧琛,低聲道:「這樣不行啦!二哥,我們得想個法子,大哥實在太會閃了。」不愧是兄弟,節骨眼上還是有心意相通的時候,就見他們兩人暫離烽火,跑到一邊去咬耳朵。

  而一早就被外頭打鬧聲吵醒的杜紹懷,匆匆忙忙推門出來探視,卻是怎麼也抓不著頭緒,況且他們正打得轟轟烈烈,讓他要出聲也不是、不出聲也不是,結果折騰到現在,他還是只有杵在一旁當雕像的份兒。

  但他其實是有輕微的緊張的,因為無論怎麼看,大家的矛頭好像都一致指向風寧瑄?只是因為他身法靈巧,左躲右閃間,戰況便被搞得亂七八糟、瞧上去倒像遊戲一般。

  「唷,家裡難得這麼熱鬧啦!果然還是要琰弟在才有辦法。」

  清脆的女聲從走廊另一端緩緩近,杜紹懷轉頭看去,原來是陸松筠正拎了瓶藥酒,朝這個方向走來。

  「陸大夫,可以請問一下,他們到底是……?」好不容易有人可以問,杜紹懷不禁急急探詢,連平常絕少在旁人面前洩露心事的臉龐,此刻亦明顯寫滿了焦急。

  陸松筠很稀奇似的瞧了他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纖手微揚,指往外頭離戰圈稍遠的方向:「喏,有沒有看到那邊那兩個人?」

  順著陸松筠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兩人掛著無奈的笑容佇立觀戰,而且似乎也不是剛到,怎地方才完全沒察覺?再稍微細看,較矮的那人面容極其秀美,但一身中性氣息……莫非是女扮男裝?

  「嗯,他們是誰?」

  「大哥應該跟你提過他們兄弟共五人吧?那邊比較矮的那個,就是老么,風寧琰。」

  「嗯……呃?他是男的?」

  杜紹懷聞言不無詫異,但正當陸松筠想開口說明時,風寧琛和風寧瑀卻忽然竄了上來、分站杜紹懷兩邊!

  「紹懷,抱歉借用一下,等大哥乖乖束手就擒,回頭我們給你賠罪。」風寧琛小聲跟杜紹懷道了歉,在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前,風寧瑀已經在朝底下放話了:「大哥!趕快棄械投降吧!我們手中有人質喔!」

  還在亂鬥中的三人聽見風寧瑀的大喊,不約而同的停手往上看,但當風寧瑄發現他們一左一右包夾的是杜紹懷時,聲音不禁冷了下來:「風寧琛、風寧瑀!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紹懷傷還沒好,可以這樣隨便讓你們亂動?給我過來!」

  「哇!不得了,大哥好像真的生氣了……」看來這次是抓錯了對象……不,應該說是抓對了,只是大哥的反應超過預期。風寧瑀吐吐舌頭,和風寧琛一起向杜紹懷再道過一次歉後,便乖乖走下廊階,等著挨罵。

  然而風寧瑄沒說什麼,倒是他們的爹先發難:「你們幾個小兔崽子,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好玩、沒大沒小不知輕重,自家人鬧歸鬧,怎麼可以牽連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以後的話杜紹懷沒再聽到了,雖然知道風伯父無意針對他,但他畢竟是「外人」不是?要不是他站在這裡被發現、被拿來玩笑卻弄僵了氣氛,想必他們一票父子兄弟還是正玩得開心吧?

  到底不是屬於他的地方啊……只是,又有哪個地方是屬於他的呢?早在那時候……

  「你還好吧?」清柔的陌生語調在身旁輕輕揚起,他略一側身,一張絕美的容顏便進入視線。

  見杜紹懷沒有答腔,風寧琰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彷彿看透了杜紹懷的心思,他徐徐道:「你別想太多了,我家的人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性子,我也不是要幫我爹解釋什麼,只不過希望你知道,基本上因為家醜不可外揚,他們向來不在『外人』面前打架的,會在你的房前鬧起來,我還嚇了一跳呢!這樣你能理解嗎?至於剛剛老爹會說話,是因為難得找到機會修理二哥三哥,他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再說,要不是你負傷未癒,這會兒怕不連你也一起拖下水哩!不然你看。」

  果不其然,才一眨眼工夫,花園裡頭又是亂鬥一氣,隱約還可以聽到風寧瑀叫囂的聲音:「爹!你說得倒好聽!是誰沒大沒小啊!也不想想你一把老骨頭了還在這裡跟我們搶琰弟!」

  被戳穿心事的風安泓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當即回嘴過去:「哼!兔崽子也敢說大話!不想想要是沒有我,你們哪來的琰弟可以搶啊?還有--想跟你們老爹我過招,多練幾年再來罷!」語畢,乒乒乓乓聲不絕於耳,連本來在一旁想勸架的歐陽凌熙都被捲人混戰之中。

  「哼,姓歐陽的,你來得正好,我要跟你好好算算你拐走琰弟的舊帳啦!」風寧琬一陣大吼太叫,看來他對歐陽凌熙的怨恨即使過了一年還是沒減少半分。

  「哎呀!連凌熙都遭殃,這下可不好。」依舊是一派恬然的笑意,風寧琰移步迎向趁亂溜出來的風寧瑄。

  「大哥,他就還給你了,我得去幫凌熙一把。」

  「還好意思說!都你惹的亂子,當然你得收拾。」風寧瑄笑道,滿是寵溺的。

  風寧琰沒再回話,朝杜紹懷微微點頭示意後,便逕救歐陽凌熙去也。

  「走吧,別看了,他們是太久沒活動筋骨,趁今天舒展一下,沒啥好瞧的。」

  風寧瑄不著痕跡地輕輕握住杜紹懷的臂膀。

  休養月餘至今,他的復原狀況算是十分良好,除了行動上仍有點遲緩外,其它已無大礙,因此風寧瑄便帶著他,緩緩行至另處院落。

  其實不是沒有發現他的低落,在老爹沒大腦的冒出那句「不相干的人」時,風寧瑄便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了,只是礙於當時僵凝的氣氛,他不想讓紹懷真以為是自己害大家不愉快,因此根本不敢貿然上前安撫他,反而還得轉大家的注意力……不得已,只有暗中拜託風寧琰,也唯有最心細的琰弟,才能瞭解大哥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吧?

  但風寧琰的說服力到底有多少呢?偷覷著杜紹懷冰雕般的側臉,以往會在他面前流露的些許童心稚氣不復再見,默然、也漠然的神色讓風寧瑄為之一凜,難道,這便是江湖人稱「寒梅公子」時的他嗎?剛從陸松筠口中得知杜紹懷在江湖上的名號時,他還不太相信,有時有點傻氣的他,儘管在人情方面是疏淡了些,但離「寒梅」兩字所代表的孤高冷傲,總還有段距離……可是陸松筠還說,因為多數人只知「寒梅公子」而不知「杜紹懷」,因此調查起來著實耗去她不少工夫。

  現在他相信了,因為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冽氣息,不是他所認識的杜紹懷!

  不過,在他完全把心關上之前,他還是有機會把他拉回來吧?

  「你很介意剛剛我爹說的話?」攜他一同在石椅上坐下,風寧瑄總算率先打破了窒人的沉默。

  「沒有……」

  「騙人!還敢說沒有!」風寧瑄實在見不得他死繃著一張臉的樣子,忍不住伸手就去捏他:「看看你,臉硬得跟什麼似的,再不幫你按摩鬆弛一下,以後僵得笑不出來可別怪我不關心你!」

  「不勞你的關心!反正我也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外人!」躲不過風寧瑄的毛手毛腳,杜紹懷又急又氣地低吼。

  「哇!還說沒介意,你看你不是在鬧彆扭?」風寧瑄停了手,一張俊臉卻誇張地扭曲,擺明了要讓杜紹懷知道他有多訝異。

  這下杜紹懷真的是哭笑不得了,在這個人面前,再怎樣都冷硬不起來啊……

  「喂,不要又不理我嘛!」等不到杜紹懷的回應,風寧瑄緊張兮兮地巴到他身邊。

  「你要我怎樣理你?」有時候他實在懷疑風寧瑄到底是真的大他一歲還是小他好幾歲,死皮賴臉的本事也堪稱一絕!

  「跟我說話就行啦!不生氣了?」

  「我哪有立場生氣?」

  「那不鬧彆扭了?」

  「你這個人很煩耶。」

  「啊,你臉紅了!很好很好,總算恢復正常,那我也可以放心了……」風寧瑄笑著戳戳他的臉,那笑裡還真頗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別鬧了!」杜紹懷有點不自在的推開他的手,直想找個可以岔開話題的方法:「你倒是說明一下,你們到底是在打個什麼勁兒?」

  「呃,因為琰弟回來了呀!」

  「什麼啊!寧琰回來和你們打架有什麼關係?」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嘛!

  「有絕對的關係。你不覺得琰弟相當可愛嗎?」

  「可愛?」杜紹懷微微蹙眉:「我只覺得他相當漂亮,陸大夫指給我看時,我還差點以為他是女的……不過剛剛他同我說話時,那種感覺又沒有了,沒有我想像中的閨閣氣息。」

  瑄琛瑀琬琰,這是風家五兄弟的名字。看上去也沒什麼特別含義,不過就是都帶了個玉字旁,多少有點女兒氣,但相處久了就知道,名字是父母取的,和本人個性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牽連。而且風寧瑄也說,他們的名字根本就是因為風安泓太懶,想說做玉器買賣嘛,家裡的鋪子又叫寧玉坊,所以不但兄弟全是寧字輩,連最後一個宇也都是翻字典、挑了玉字旁的就算數。

  一開始杜紹懷還會被他們的名字摘糊塗,過了好幾天才分辨清楚,也才曉得五兄弟中最小的寧琰並不在家。

  「呵呵呵,不少人初見琰弟時都會以為他是女的,可是看在我們幾個哥哥眼裡嘛,他可是可愛得沒話說!所以啦,從小大家就寵他,為了爭他和哪個哥哥最好,還一天到晚打架!這幾個月來是因為他不在,所以平靜些,結果今天他一回來就找我,其它人當然吃醋啦。」

  「然後你們就這樣亂打一氣?」杜紹懷有點呆了,這家人怎麼那麼奇怪!

  「家常便飯呀!還可以順便活動一下、對拆個招,要不然武功可能早忘光了!」

  好吧,反正怎麼說都是他有理。

  「那之前寧琰為什麼不在?」過去風寧瑄是有跟他略提過么弟出門在外的事,只是當時覺得沒必要特意深究,今天既然風寧琰回家了,問問應該無妨。

  「喔,因為他跟著歐陽凌熙四處做古董生意去啦。凌熙就是剛剛和他站在一起的那個人,他是我老爹拜把兄弟的兒子,年紀和琬弟是一樣的。我知道你還會問他和琰弟是什麼關係,嗯……」像是在考慮什麼,風寧瑄稍稍頓了一下。「我說了你可別太吃驚喔!」看杜紹懷乖乖的點頭後,風寧瑄才又道:「講明白一點,他們大概是像夫妻一樣罷。」

  「啊?夫妻!?可是他們兩個……」

  「都是男的沒錯啦,不過事實就是這樣嘛,以後有空再告訴你他們的事。」現在呢,是他要好好經營他們兩個之間的事。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從醒來就一直沒吃東西吧?折騰這麼久也該餓了,我陪你回去梳洗一下,再一起去用午膳,好不好?」

  沒等杜紹懷從錯愕中回神,風寧瑄已經半拖著他回頭走上來時路,快到房門口時,迎面而來卻又恰是風寧琰和歐陽凌熙。

  「大哥,沒事了嗎?」仍是清清柔柔的調子,但風寧瑄怎會聽不出其中的促狹之意?

  「當然沒事!怎麼,你們也休兵啦?」

  果然,剛剛還是一團混亂的院子現已愀然無聲,只有兩三僕役在為激戰後犧牲的樹枝草葉做番收拾整理。

  「嗯,被娘罵了。」風寧琰笑著,才剛回家就有這麼大陣仗迎接,如果沒加上娘那軟軟的、罵起人來卻讓風家老小聞之色變的特殊聲調,那可還真不像回家呢!

  在兩兄弟對話間,始終默然靜立的杜紹懷卻不得不注意到,風寧琰和歐陽凌熙的手一直都是牽在一塊兒的……再想起方才風寧瑄同他說過的話,他不禁微微感到困窘。

  然而當他想轉移目光時,一抬頭,竟發現歐陽凌熙也正瞧著他的舉措,接著,是一抹坦然的笑容……

  那種坦然,彷彿是在向他訴說著什麼…

  只是他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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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leungmon錢包不見了, 丟失了現金2Ds幣.


第三章
  大約十五年前,武林上有一件無頭公案。

  其實說無頭,也不過是多數人的推搪之詞罷了。

  杜家莊遭有心人士一夜屠滅,用的手法又極其殘忍狠毒,任誰看了也知道背後主使者是勢力遍佈黑白兩道的「四玉門」。

  而所謂的衛道人士、所謂的名門正派,說穿了也只有在有利可圖時才會強出頭--這麼說或者有點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可事實擺在眼前,杜家莊人已死絕,兇手四玉門又是黑白未明的強大勢力,即便有人真看不慣,但若說要替杜家莊「討回公道」?合計合計利益得失吧,這等做好了沒人會感謝、做壞了搞不好倒貼上自己身家性命的渾事,誰肯幹?

  於是那一陣子,武林中憲寒寧翠的耳語頻傳,也就僅止於此了,在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漠視下,杜家莊血案就被塵封在眾人的記憶角落裡,永遠成為遺跡。

  至於要問他們被屠滅的理由?若是去向稱得上武林耆老的長輩們探詢此事,他們大概會拈著花白的鬍子,趁著沉吟的那半晌,在裝滿武林各項大小事紀的腦袋中翻箱倒櫃一番,然後抬起精光內斂的雙眸,以雖然沉穩、但並不是很肯定的語氣開始講古:「這是件懸案哪……也好久沒人提起了,小娃兒怎麼會對這事有興趣呢?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

  「那杜家莊在武林中的名氣算是不錯,而且他們的莊主為人厚道,沒聽說過和誰結怨,那些宵小之輩,就算想劫財也不會把腦筋動到杜家莊上頭。這樣算起來,杜家莊唯一能讓人覬覦的東西聽說就是他們收藏的一本傲梅劍譜。那劍譜啊,有名是有名,不過除了創始人在很久很久前曾名動一時外,後來的傳人不曉得是沒練通透還是怎的,既然沒闖出啥名堂,大家對劍譜的興趣自然不高……後來杜家莊被滅、劍譜失蹤,咱們自然只能疑心到那上頭去。只是四玉門也夠狠哪,為了一本劍譜殺死那麼多人,真是造孽……」

  「嗯?你問四玉門有人練成傲梅劍法嗎?老實說沒聽說過,只是,誰曉得真正的傲梅劍法生得什麼樣?」

  「什麼?杜家莊有沒有人還活著?這我得想想……哎,算你問對人了,這件事極少人知道,大家都以為杜家莊被滅門,不過其實是有人死裡逃生,好像是他們的長子吧?叫什麼來著……對了,是叫杜紹懷吧?他那時不知什麼原因不在家,就此逃過死劫,只不過後來的下落還是沒人知曉,生死不明啊……」

  仗著母親在江湖上的人脈之廣,陸松筠一得空便纏著母親的好友們問東問西,一來是為了風寧瑄的拜託,再來則是她自己也好奇:難得碰上記憶力特別好的長輩,杜紹懷--這個目前仍暫住風家的謎般人物,其本是一片空白的背景,就在陸松筠不遺餘力的挖掘下,漸漸有了鮮明的輪廓。

  果然是曾遭遇慘事的坎坷人生,這是他的「過去」,而關於「現在」呢?

  既有「公子」之稱,那麼向她從前遊戲江湖時的姐妹淘打聽,就絕對沒錯。

  「咦--松筠你不是乖乖當大夫、不問江湖事很久了嗎?怎麼會來打聽寒梅公子的事?而且……風寧琛不會吃醋啊?」顏杏雨一臉不能置信、嬌軟的聲音中也帶滿問號。

  「哎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勞祿命!這回是我們那風家大哥拜託我問的!」

  「喔……我就說,松筠怎麼會對除了風寧琛以外的人有興趣嘛!」顏杏雨笑道,單純的性子讓她沒再多想,和盤托出陸松筠想知道的訊息。

  「那寒梅公子很神秘喔,四年前他在一個晚上挑了烏山寨,而且沒殺半個人,全部都是打到重傷、武功全廢,讓他們不能再到處危害老百姓,從那天起他真的算是一夕成名。不過因為沒人知道他的底細,他又總是冷冷冰冰的不搭理人,所以大家就以他手中的那柄白梅劍給他起了『寒梅公子』這樣的外號。當然你也知道,江湖上那幾個什麼什麼公子的,不是特別俊美瀟灑就是特別風流倜儻,所以身邊蜜蜂蝴蝶一大堆……」

  「哦?那寒梅公子也是嗎?」聽到這種帶了點紼色的話題,陸松筠的興味又是大增。

  「嗯……是,也不是。我看過他幾次,人是相當瀟灑沒錯,那整群整群的蝴蝶蜜蜂會想巴著他四處轉也沒錯,可是他又不理人,那還不是白搭?」

  「怎麼?說得這麼遺憾的樣子,難不成你也對他有意思?」

  「少亂講!」顏杏雨略帶薄歎,原就嬌俏的面容一旦染紅便更加可人,連同是美女的陸松筠都不禁看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經有心上人了,還在這裡亂嚼舌根,哼,以後有問題別來問我!」

  「好啦好啦,對不起嘛!我開個小玩笑而已呀……」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說著這種天話的顏杏雨其實還比高挑的陸松筠要矮上一個頭。但她一邊咕噥著,一邊卻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喃喃道……

  「不對呀,松筠,你們風家和武林不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嗎?風家大哥又怎麼會打聽寒梅的事?說起來,前陣子寒梅好像中了四玉門的毒計,被追殺到杭州一帶就沒了下落……」

  猛一抬頭,顏杏雨一雙美目瞠得老大:「不會吧,難道……」

  「嗯,人是大哥救的,他中的毒是我解的,寒梅公子現在就是待在風家。」無奈地笑了笑,雖然說這件事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但她本就無意對顏杏雨隱瞞,畢竟她信得過她。

  「哇!這……」像是一時間被嚇到,顏杏雨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她才凝眉道:「那你們可得小心點,寒梅身上惹的可不是普通的大麻煩,打從他一出道,四玉門就盯上他了,這回他失蹤,外頭的風聲更緊……真不行的話,來找我吧,好歹咱們雪蝶山莊也是有頭有臉的名門大家,和四玉門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要來招惹,也得忌憚三分。」

  「是啊是啊!」陸松筠點頭附和,「再加上某人的柳雲山莊,哇,兩大山莊同聲一氣,這下寒梅的後台可硬了!」

  「喂!我跟你講正經的你居然還糗我!你有沒有良心啊!」

  「我也很正經啊……哎呀,杏雨你別激動……」

  後頭的嬉鬧便不再是重點,陸松筠暗忖,原來這杜紹懷果然不簡單,只是聽過顏杏雨對他的形容,她也有點迷糊了:在風家的杜紹懷,雖然素日和他們並不會說多親近,也不至冰冷無情,尤其若有風寧瑄在場,他還會有種難言的稚氣流露,感覺得出是個相當真性情的人……到底「寒梅公子」和「杜紹懷」是不是同一人?該分開來看、抑或都是他?罷了!這種問題,還是留給風寧瑄去操心吧!

  ※     ※     ※     ※     ※     ※     ※

  時序悄悄推,在芸芸眾生的不經意間,季節已完成了遞嬗的手續,早夏的暖陽荷香,也正式接管了豐饒的江南大地。

  而杜紹懷待在風家的時間,算來亦有三個月之長。其實他早可以離開的,只是欠下的恩情讓他不知該如何啟齒,何況風家上下老小,皆視他的存在為理所當然,彷彿他本該是他們家的一份子。他不曉得他們怎會有這麼強的包容力,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眷戀這種「家」的感覺。

  然而理智告訴他,不能再這樣蒙騙自己了。他是所有邪門歪道的眼中釘、人人誅之而後快的「寒梅公子」,他所擁有的傲梅劍譜會讓他和四玉門永生永世糾纏不清,非至你死我亡不會罷休。以這樣的身份留在風家,只會替他們帶來災難啊!

  就在去留間猶豫不定的當口,他的內外創傷都以極良好的狀況漸次復原。偶爾夜深人靜,他也會在庭中練劍,讓生疏月餘的身體重新感覺劍招的律動,而通常這些時候,風寧瑄會在一旁陪他,默然無言的。

  風寧瑄,是他走不了的最大因素。每當他好不容易堅定了去意,想開口時,卻都會被風寧瑄「剛好」阻住,三兩下兜往別的話題,堵得他只有打消念頭,等待下個可以開口的機會。

  不過風寧瑄真的是不給他走的機會呵,而且還替他的留下,找了極完美的借口--當然這個「完美」,是風寧瑄自己認為。

  某次他又是深夜練劍,風寧瑄依然在旁安靜守著,但當他停下歇息時,風寧瑄卻沒頭沒腦冒出一句:「紹懷,你是不是又想報恩、又想離開這裡?」

  「啊?我……」總說不出口的話被風寧瑄一下子倒出來,杜紹懷不禁語塞。

  「跟你說,我幫你想到一個可以報恩的方法喔,而且如此一來你就不用離開我們家,到處浪跡天涯了。」

  無言望著風寧瑄未免過份燦爛的臉,杜紹懷心裡不免暗自提防。這已經是經驗了,每當風寧瑄完全喪失風家老大的氣質而開始裝可愛時--奇怪的是,這不但無損他的氣概、還詭異的合適!--就表示接下來的言語或行動會逼得他直冒冷汗……

  果不其然。

  「你可以當我們家的護院啊,你看你功夫那麼好,我家呢,生意雖不是做得挺大但也不算小,這樣的商家沒請護院是很危險的,萬一被打劫怎麼辦?所以,這叫各取所需沒錯吧!當然我也知道護院這名堂對你來說是委屈了點,不過所謂『權宜之計』就是用在這時候的嘛!何況這樣一來你不但可以答謝我們對你的救命之恩,留在這也不會老是覺得自己白吃白喝,然後一天到晚擺一張哀怨的臉給我看。哪,你覺得如何?」

  被風寧瑄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直盯著看,杜紹懷實在覺得很彆扭,而且再不答腔,怕是真會被風寧瑄的眼神吃了。

  「你幹嘛一定要我留下來?還要這樣替我找藉口?」他再笨也知道,風家上自風寧瑄下至風寧琰,都是自幼在風安泓的調教下習武練劍,各個身手不凡,否則風寧瑄又怎可能將他從一眾龍蛇的圍剿中救出來?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經商多年,始終不需要護院的原因啊!

  「這個嘛,嗯,你不覺得我們很投緣嗎?你如果離開的話,我會很難過的。」

  乍聞此言,杜紹懷不禁胸中一動。什麼啊……以前聽過多少姑娘或明或暗地衝著他表露心跡,他都不為所動,怎麼風寧瑄這種只是普通朋友間的對話就讓他變得如此怪異?好在深夜時分,風寧瑄應該不會察覺他心緒的變化。

  唉……無奈地歎口氣,歎去心中不必要的多餘感情,眼下還是就事論事:「你有沒有想過,要我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當護院,搞不好會替你們家帶來更危險的麻煩?」

  「怎麼會來歷不明呢?」風寧瑄淺淺笑著,恢復正常的語氣涵蘊了無盡溫柔:「敢留你,就表示我們敢承擔這個風險,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不是麼?『寒梅公子』。」

  「你……你知道!?」為什麼?關於他的事,他從未透露過隻字片語啊!

  「不用那麼驚訝。」平平靜靜地,他想以自身的沉穩,安定下杜紹懷的震驚:「就像你一定聽說過神醫『回春子』的名號,卻不知她真實身份一樣,她就是救了你的大夫、我們風家的二媳婦,陸松筠。」

  「什麼!?」接二連三的震憾讓杜紹懷有點頭昏。真的沒有想到,看似尋常的風家,竟是如此臥虎藏龍!之前雖奇怪過陸松筠怎有這本事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但無論如何不曾懷疑到「回春子」上頭。因為,他根本不曉得回春子會是個女的!那麼既然是回春子在,他的身份被知曉便不稀奇。

  「所以,別老是說自己來歷不明瞭。況且現在外頭風聲鶴唳,四玉門的人找你正找得緊,你一旦離開反而危險。我可不想我辛辛苦苦救回來的人,一出去就死得不明不白啊!」

  「……我懂了。」杜紹懷抬眼與風寧瑄平視,清澈雙眸中有著下定決心後的堅毅神采:「我會留下,但我和四玉門的恩怨未了,若有朝一日為了我的行蹤而可能牽累到你們,我就立刻走!」

  「嗯,放心吧,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會陪你一起去討回這筆帳!」爽朗的語尾融散於沁涼夜風中,這是他對他下的承諾。有一天,他會懂的--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     ※     ※     ※     ※     ※     ※

  日過時分,夏日的明亮已均勻地散佈於微風中,而杭州城中心的市街巷弄,正值一片熱熱鬧鬧的熙來攘往。

  人潮裡,還有兩名怎麼看都要較旁人高一個頭的男子,即便身上做的是尋常打扮,但那種高人一等的氣勢,硬是教人加以留心。

  何況其中一個又是頗有名氣的寧玉坊年輕當家呢!

  杜紹懷總是落在風寧瑄二步之遙的身後,看他一派落落大方地和熟識之人點頭寒暄,素日裡在家著的棉布衣袍,為了上店裡莊重,也換成現下眼前這套白底繡石青妝緞長衫,象牙白的緞質腰帶,更合宜地束出他比例完美的身材。果然人要衣裝嗎?他翩然的氣度竟是刺得他有點眩目……他必定是對每個人都那樣既風趣又溫柔的吧?瞧著他的背影,陌生的距離感像是「呼」地突然橫生於他們之間……

  正出神之際,前頭風寧瑄卻不知何故,驀地轉過身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便往前拉,還趁隙在他耳邊低語:「難得出一趟門,別老是發呆嘛!」

  是他聽錯了嗎?怎麼覺得他的口氣有點無奈、又有點憂心?

  ※     ※     ※     ※     ※     ※     ※

  「方老,他就是我的好朋友,杜紹懷。」

  聽得風寧瑄介紹他,他也很知禮數地向面前這員外打扮的福態老爺微微頷首致意。

  「呵呵呵,風老闆的朋友還真都是一表人才啊,什麼時候上我那坐坐,老夫可要請個東道!」

  「瞧您這說的什麼話呢,只要您老吩咐一聲,晚輩哪有不到的道理?」風寧瑄拿捏著微笑的角度,對這種應酬話相當習慣。

  好不容易擺脫方員外呵呵呵的笑臉攻勢,風寧瑄舒了一口氣:「呼!真是難纏。方員外什麼都好,就是太熱情,偏偏他又是咱們的老主顧,不客氣些也過意不去,可是他的企圖也太明顯了嘛……」

  「嗯?什麼企圖?」在他身邊的風寧瑄還是一樣聒噪率直,不知怎地,心頭舒坦許多。

  「把他女兒嫁給我的企圖啊!」風寧瑄唉聲歎氣的擠出一臉苦瓜相,像是非常煩惱這件事該怎麼打發。

  突聞此語,杜紹懷不禁窒了一下,而後便有微微的酸澀之感漫上胸臆。好奇怪,為什麼只要有關風寧瑄的事,都會讓他萌生前所未有的情緒波動?

  或者也不是前所未有,只是那些情緒被鎖在十五年前的九歲記憶中,從此歸入遺忘。

  但在之前的重傷昏迷裡,某種異樣的溫柔似乎在他心底開了洞,關於塵封的、殘缺的童年,在那種撫慰下緩緩流淌出,一點一點、由內而外地蝕去他寒凍多年的面具……

  然而他不願有家累的心念不變!一夕間喪失所有親人的痛苦,讓他不再親近人、不再與人有所牽扯,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可是風寧瑄和他不同……他是生長在正常家庭裡的正常人,到二十五歲未娶,家裡難道不給他壓力?連老二風寧琛都娶妻了,何況他?

  思緒正亂著,沒料到自己已低喃出口:「男大當婚,你又怎能不娶?」

  「什麼啊?」風寧瑄像是訝異他怎麼突出此言,停下了腳步就瞪著他瞧:「我才不娶妻!一輩子不娶!」

  杜紹懷被他語氣中的決絕震了下,正想追問,手上驀然加緊的力道卻讓他驚覺,風寧瑄方才拉著他的手竟未曾鬆開過!

  「你做什麼拉著我不放?很奇怪耶!放開啦!」兩個男人在大街上手牽手……有沒有搞錯,杜紹懷微微氣惱,雖然弄不清到底氣的是自己還是風寧瑄,總之先甩開再說。

  「不放!」沒想到風寧瑄在這種時候無理地執拗起來,死拽著杜紹懷的手就是往前繼續走:「反正這裡那麼多人,也不會有人特別注意我們兩個,有什麼關係!」

  這是怎麼回事啊……和風寧瑄相處愈久,就愈不懂他。他有時穩重得像是可以撐起一片天,有時卻又孩子氣到教人吐血的地步!但經驗告訴他:這時候反抗是沒有用的。

  無奈地乖乖讓風寧瑄牽著走、無奈地想著今天早上也發生過的類似事件,杜紹懷在歎氣之餘,唇邊卻也不自禁地染上一抹笑……

  ※     ※     ※     ※     ※     ※     ※

  一大早,風寧瑄便過來敲他房門,不過那只是形式上的,因為還沒等他去開,風寧瑄便已經自動進來坐到桌邊了。

  「今天和我一起去寧玉坊吧!」開門見山,風寧瑄看似很開心的提出邀約。

  「不要。」也很直接的,他一口拒絕掉。

  「為什麼不要?難不成你想就這樣悶死在我家啊?你看,我連衣服都幫你準備好了耶!」風寧瑄相當不滿的抗議,一邊還抖出一件衣服來加強語氣。

  「開什麼玩笑?你自己都知道四玉門的人正到處搜尋我,還要我出去?你以為四玉門的人這麼好惹?」不是他怕事,他怕的只有連累風家!他還在等,等時機成熟,四玉門加諸於他身上的新仇舊恨,他會一併討回來!但那絕不是現在!

  「我當然知道他們不好惹,可是松筠說,最近他們好像已經放棄在杭州城裡找你,轉向別處去了啊!何況江湖人知寒梅公子冰冷少言,又不喜人近身,你現在看起來就不是那個樣子了嘛!再加上跟我走在一起,不會那麼引人注意的啦!」

  「可是……」

  「沒有可是!況且你是我們風家的護院,我要出門,你當然就要隨侍在側,負責保護我的安全啊!」

  連這都可以拿來當理由!杜紹懷現在不禁懷疑當初風寧瑄要他當護院的用意何在。

  看他笑得那麼得意,他開始有種誤上賊船的感覺。

  看杜紹懷已經被他堵到無話可說,風寧瑄又高高興興的亮出他帶來的衣服,燦然道:「喏,這件是我娘特地做給你的喔!她知道你要留在我們家以後,就很開心地開始幫你做衣服,所以你也不要客氣。她對做衣服有執念,琰弟還常被她抓去試穿女裝咧!」

  「女裝?」本來是很感動的杜紹懷,聽到最後又呆呆愣住,風家人的特異行止,他算是再一次見識到了。

  不過風寧瑄還在自顧自的滔滔不絕:「我們家的人上寧玉坊,都會特地穿得比較正式,這是對客人的禮貌,也是對自己的要求,做生意可是很嚴謹的事,馬虎不得的……好啦,你趕快換衣服,待會兒就出門。」

  結果在風寧瑄幾近無理的耍賴下,杜紹懷只好換上那襲水綠彈墨綾織長衫,腰間繫湖綠寬面錦帶,白梅劍是帶不得了,太顯眼,因此只有懸上風寧瑄慣用的護身長劍。

  如此打點好後,風寧瑄便相當能體會那些姑娘的心情--從陸松筠的描述中得知,即使寒梅公子性情孤僻冷冽,一眾女子仍無視於凍傷的可能而前仆後繼地向他告白……

  眼前的杜紹懷劍眉星目,鼻樑挺秀、雙唇薄抿,兩片旁分的瀏海垂到耳際,長髮俐落地扎束起,恰恰托出了輪廓鮮明的瓜子臉,一派的清俊瀟灑。

  「一直看我幹嘛?」杜紹懷沒好氣道。

  「呵呵……沒事,只是很高興你肯陪我出門啊!」

  「笨蛋。」明明是用強逼的。

  所以,他們現在才會在距寧玉坊僅餘數步遠的地方發生這種事情--

  「兩位公子請留步。」

  一名華服青年出聲攔下他們二人,他雖相貌平常,但杜紹懷卻一眼認出他是黃蜂幫的二當家徐隱。

  何以認得?因為當日追殺他的各幫派中,黃蜂幫也有一份!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風寧瑄也知不對勁,但仍從容相應:「這位公子有何見教?我們似乎並不相識。」

  「我和你是不相識!不過他……」徐隱的目光停留在杜紹懷臉上,神色間卻有點不確定:「敢問閣下可是寒梅公子?」

  白癡!風寧瑄在心裡暗罵,就算是難道會乖乖告訴你嗎?只見杜紹懷微微一笑,搖頭道:「你恐怕是認錯人了,不過也不能怪你,我以前就常被人家這麼問。我不識得什麼寒梅公子,但若有機會,我倒也想瞧瞧他是怎生模樣。真有這麼像嗎?」

  「是很像……」其實一開始就不是十分肯定,因為他和那白衣青年似乎頗為親暱,有說有笑,氣質上便不同;再者寒梅公子的白梅劍未曾離身,這人卻只配了一把普通長劍;三來,他在三個月前所受的重創就算有人救治,也不可能在這期間內就恢復到十成十,就算恢復好了,以寒梅的個性,亦不會出現在這種街市上到處亂走……只是他長得實在過於肖似,才讓他忍不住上前探詢。

  「那麼真是我錯認了吧。」拱手為禮,這徐隱的風度倒是很足:「在下唐突,抱歉打擾二位了。」

  等徐隱走遠後,風寧瑄才長吁了一口氣,笑道:「看來大家對寒梅公子的刻板印象頗深啊!不然哪有這麼簡單打發掉?不過他態度那麼客氣,到底是敵是友呢?紹懷?」

  轉臉想問杜紹懷,他卻是面色凝重地往前直走,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不會吧……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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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寧玉坊」便是風安泓開在杭州市街中心的玉石店,從一間小小的鋪子到今日遠近馳名的光景,都要拜風安泓自己嚴苛的審美觀所賜,因為假玉對他而言是玩玩可以,但擺不上檯面的東西,是以在寧玉坊買賣的,必定是貨真價實的各地美玉。行之數年,買賣的人在口耳相傳間,寧玉坊便儼然有了品質保證,何況他們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生意自然是好得很。

  不過現在風寧瑄恨不得生意清淡些,打從進寧玉坊開始,絡繹不絕的客人便讓他和風寧瑀忙於應付,根本無暇去和杜紹懷把剛剛的事弄清楚。

  「大哥,你和紹懷是怎麼了?吵架了?」覷了個空,風寧瑀悄聲探問著。

  杜紹懷水綠色的身影一直窩在寧玉坊內側的一角動也不動,連他身周方圓一尺內的氣氛都像是冷凝般僵硬,只差沒立塊牌子寫上「擅入者死」了。可是雖然他平常和風家其它兄弟相處時確是頗為疏淡,至少都還算溫溫和和的,不會讓人覺得不自在,何況大家也知道,若和風寧瑄在一起時,他的表情就豐富得多,話也不會那麼少,所以除了和風寧瑄吵架以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會讓杜紹懷如此反常。

  風寧瑄苦笑著朝杜紹懷所在的牆角看去,然而他半垂著眼瞼,根本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理都不理人。

  「他要是肯跟我吵架就好了……」

  「那就是冷戰羅?」風寧瑀不禁有點想笑,心裡想著人緣極佳、無往不利、又總是以作弄弟弟為樂的大哥,總算也有碰到大釘子的一天。不過有風寧琰和歐陽凌熙的範例在前,風寧瑄的情感大家可是很早就看得分明。

  只是和琰弟順利得不像話的戀情比起來,大哥好像沒那麼好運氣……

  「笑什麼?幸災樂禍啊?」橫瞪風寧瑀一眼,風寧瑄手中折扇毫不留情地就往那顆欠修理的頭上敲去,想躲都躲不掉。

  風寧瑀很哀怨地揉著頭,儘管想抗辯幾句,可惜接下來陸陸續續上門的客人讓他們沒空繼續鬥嘴,忙生意才是正經。

  好不容易熬到午正時分,有些店家會趁著用膳時間稍事休息,到未初二刻左右再開始營業,而風寧瑄當然得把握機會,和杜紹懷把事情弄個明白。

  「紹懷,你是在生我的氣嗎?」風寧瑄拖了把椅子來和杜紹懷一起坐在牆角。初夏的熱度雖然已入駐杭州,不過這個角落卻像停留在梅雪紛飛的寒冬,冷風颼颼……

  掃了風寧瑄一眼,杜紹懷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

  唉,換個方式問好了,他還不想莫一名其妙的被凍死在這裡:「剛剛那個人,到底是敵是友?說是敵人嘛,他也未免太過客氣了,我還以為想殺你的人都是凶神惡煞的樣子……不過要真是朋友,沒道理那麼好騙啊?話說回來,寒梅公子有朋友嗎?喂,有沒有嘛?」

  再不回答的話,風寧瑄已經快要整個人蹭到他身上了,怎麼覺得他對後面這個問題的答案比對前者還要執著?可是才這樣而已就開口,未免太便宜他……不過權衡了一下當前情勢,還是回答會好一點:「有幾個,但都是君子之交。拜託你別再靠過來了行不行?」最後一句話簡直像從齒縫中擠出來似的,杜紹懷實在不知道該拿風寧瑄怎麼辦。

  「這樣子啊。」風寧瑄很安份的坐回正常姿勢,但臉上那抹可比陽光的大大笑容……

  怎麼看都很欠揍。

  算了,跟這種人冷戰沒有任何意義。

  「方纔那個人是黃蜂幫的二當家徐隱,我和他雖碰上過數回,但沒有正面交手過,因為他的頭腦比武功要好得多,所以大概都是在幕後運籌帷幄。而且他人也怪異,明明是那種賊幫的首腦,幹下的也都是泯滅天良的事,偏偏在人前他就要一副君子樣,不知情的人很容易就會給騙了。」

  「原來如此……可是和你結怨的不是只有四玉門麼?為何當初你會被那麼多門派的人一起追殺?」

  「哼,四玉門的勢力遍佈黑白兩道,和他們勾結的旁門左派更不計其數,他們想殺我,當然是隨便編派個理由便能鼓動一群人聯手圍攻,而現在光是一個小小的杭州城,明的暗的在找我的人就不知會有多少,所以叫你別拉我出門,你偏偏不信邪,現在可好吧?誰知道徐隱是真放棄還是仍有疑心,萬一……」

  「好啦好啦,別再念了,我知道錯了嘛!」沒想到平時寡言的杜紹懷念起人來,功力竟如此深厚!難不成是受了自己的影響?風寧瑄揉著耳朵略帶淒怨的想著,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也的確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杜紹懷過去所身處的領域,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範疇,常聞江湖凶險,未料得竟還如此複雜。

  不過呢,既然自己有幸生而為人,對於未知的事物就要有勇於嘗試、冒險犯難的精神。他們的爹擁有一身精湛武藝卻不曾涉足武林,是因為討厭麻煩又沒必要,但這並不表示他也禁止自己的孩子步上江湖路--想當年風寧琛初識陸松筠時,她還不是闖蕩江湖的俠女一個?

  人生是自己的,風家的人都這麼堅信著。

  而身為五個孩子的父母,風安泓和江臨月所抱持的心願,也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們都能幸福罷了--只要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要如何追求幸福,就是孩子們自個兒要負責的事。

  他們的這項心願,也確實讓風家五兄弟都瞭解了,並且,正身體力行著。

  「我決定了。」

  在杜紹懷正奇怪風寧瑄怎麼忽然沉默下來的時候,風寧瑄又是和先前話題完全不搭軋的冒出這麼一句。

  很自然地,杜紹懷便直覺回問:「決定什麼?」

  只見風寧瑄爽朗一笑,神色卻是堅毅:「等個好時機,我就跟你寒梅公子一道重出江湖,把你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渾帳事一口氣解決掉,圖個輕鬆自在以後,我們再一起回家、回寧玉坊,安安穩穩的過清靜日子!」

  為什麼?為什麼近來風寧瑄說的話都要強調會和他在一起?他們的關係,不是只建立在救人者與被救者的基礎上嗎?雖然他並不討厭聽到風寧瑄這樣講話,但這並不表示他不疑惑。

  連踏入江湖這等事,都能被講得如斯輕鬆,他實在懷疑風寧瑄是太過天真、抑或真的有心。

  一步江湖無盡期啊……一旦身陷其中,想抽身談何容易?但風寧瑄的態度又不像玩笑,到底,他要的是什麼?

  ※     ※     ※     ※     ※     ※     ※

  夏天的日頭落得晚,打烊時刻,店內猶自蒙上一層薄薄暮色。在那樣的光線下,他環胸佇立,靜靜看著風寧瑄在店舖中穿梭來去的身影。叫夥計們收拾東西、清掃店面;喚來一名家僕不知吩囑何事,只見他應了一聲便出門去;又和風寧瑀及寧玉坊的事務總管三人坐成一圈,細細核對帳目;偶爾偷空抬眼,必定是找到他的視線後再給他一個不知何所謂的笑容……

  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有種莫名的心痛之感。

  這是寧瑄的生活呀!他真的能說放就放?

  他們從根本上就不同的……沒錯,他也曾有過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當他從師父那兒回來、當他親眼見到血流成河的杜家莊、當他找到死不瞑目的雙親,一切就都走樣了!

  九歲的、活潑愛笑的孩子,從此被鎖進另一個在一夕間長大的靈魂深處……

  直到遇見風寧瑄。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一輩子活在仇恨之中,但事實並不。他心底仍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他仍然在無意識中渴求著「家」的感覺、渴求著被愛、被保護的感覺。

  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風寧瑄擁有他所希冀的一切,何苦要來瞠這渾水?難道是因為覺得幸福是理所當然,所以寧願去追尋其它刺激?

  可他看起來又不是這樣的人……

  就在他的煩躁鬱窒中,風寧瑄他們似乎已處理完帳目,正紛紛離座,桌椅移動的聲音讓他自沉思中回神,而風寧瑄已然佇足於他身前。溫暖的手掌熨上他的眉心。沒有閃躲的,半垂著眼任他輕輕搓撫,一股暖意竄流開來,安穩了他原本紛亂的心緒,此時遞進耳裡的語聲,亦是溫柔:「對不起,本來是要你出來透透氣,沒想到還是把你悶著了。不過我已經要人回家說我們晚餐在外面用,和瑀弟一起,可好?」

  「你說了便算,難不成還我作主?」他漫應著,不置可否。

  「我說了便算?你轉性啦?怎麼變得這麼聽話……」風寧瑄低低笑著,渾然未覺自己的嗓音已染上一種奇異的魅惑:「我還怕你會生氣呢!說我又要不顧死活的帶你四處拋頭露面……」

  原本停留在他眉間的手,在低語中又不自禁地去撩弄他稍長的瀏海,撩梳間順勢而下,便撫上他的耳旁頸邊……

  杜紹懷微僵了僵,雖然對於風寧瑄的觸碰他並不排斥,但當前的氣氛……真的頗不對勁!停留在他頸畔的手掌仿若帶焰,燙得他面紅耳赤,而那雙映著閃跳燭光的幽深黑眸,更像蘊含了極深沉的什麼,拉扯著他的全副心神……若不打破這種窒人的暖昧,他不曉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寧……寧瑄,寧瑀還在外面等,別讓他等太久。」力持鎮定的,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可能平穩。

  杜紹懷強抑的聲調讓他乍然醒覺,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似乎暴露得太多,只差那麼一點,他就要對著眼前那兩片微抿的唇瓣失控了……吻他的觸感,他還記得很清楚--

  即使總是伴隨著苦不堪言的藥汁,但那柔軟的感覺他可是未曾或忘。不過就算坦白心意是遲早的事,眼下的時機卻大大的不適宜。

  讓左手不著痕跡地自他頰邊滑落,風寧瑄也穩下心神,佯若無事地笑道:「對喔,差點忘記瑀弟的存在。那我們就走吧。」

  轉身熄去店內燈火,他們便與先行到外頭等待的風寧瑀會合,一同往大街行去。

  ※     ※     ※     ※     ※     ※     ※

  華燈初上,入了夜的杭州城,熱鬧程度並不比白晝稍減。尤其食宿全包的客棧、或專營吃食的酒肆茶坊,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招攬顧客。

  揀了一間店面整理得頗為清潔的大酒樓,他們一行三人便在跑堂的熱情招呼下坐定。

  「三位客倌想用點什麼?」店小二滿臉堆笑,見風寧瑄三人都是氣宇不凡,衣著光鮮,自然加倍慇勤:「咱們這寶頂樓啊,不是自誇的,只要您喊得出名字的酒菜,咱們就定能給您送上來,甜的鹹的酸的辣的,您要是吃著不滿意,小店絕對撤了重上……」

  「你有特別想吃什麼麼?」沒理會店小二在旁的吹擂,風寧瑄只是笑問杜紹懷。

  杜紹懷搖了搖頭,他向來就不曾在意過吃的是什麼東西,真要他點菜,怕也點不出什麼名堂,所以還是交給風寧瑄他們兩兄弟吧!

  「那就先上一壺花彫,然後一籠螃蟹餡小餃兒,一盤松瓤鵝油卷,還有蝦丸雞皮湯,這些東西別做得太膩了。」

  接著風寧瑀亦點了兩三樣小菜。在等候上菜的時間裡,他們便慢慢地啜著酒,一邊隨意閒聊。

  不多時,他們叫的東西便一樣樣地盛上,然而正當三人把盞舉箸、吃得開心時,鄰桌落坐的兩名彪形大漢,卻讓杜紹懷面色未停,以免過於突兀。

  「怎麼了?」風寧瑄察覺他的不對勁,立刻升起戒心,低聲問道。

  「那兩個是赤蠍門的門人,不過不用太緊張,他們應該不識得我。」

  「那你怎麼認得他們?」風寧瑀聞言,忍不住要發問。

  杜紹懷淡淡笑道:「很簡單啊,有沒有看到他們左手上的尾戒?雖然表面上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不過細看就會曉得其實是蠍子的花樣,裡頭裝毒粉,凡是赤蠍門的人一定會有一個那樣的信物。」

  也是看出那兩人的武功修為並不高,他們才敢這樣低聲談論而不用怕被聽見;反之,他們只要微一凝神,就可以知道那兩人在說什麼「悄悄話」。

  「嘖!這年頭的江湖還真是他媽的難混,成天都有事兒,想偷個閒、快活一下都沒辦法,悶死老子了!」

  「噯,別說得太大聲,要讓頂頭的人聽了去,咱們小命可不保。」一樣的粗獷面皮,不過現在發話的漢子猶同伴多了把落腮鬍。他邊說著,還朝四周瞟了下,看似乎沒什麼異樣才又放下心來:「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打從年初頭兒奉命追殺寒梅公子以來,咱赤蠍門上下就沒個日子好過,結果呢?咱們自個兒的弟兄折損多少不說,連頭兒都被不知打哪殺出來的王八羔子廢了左手!」

  「就是說嘛!頭兒平時待咱們不薄,咱赤蠍門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來頭的,幹啥碰上四玉門就得低聲下氣?要殺寒梅公子,他們不會自己動手啊?沒來由的拿咱們去當替死鬼,當真糟蹋人!這下好了,寒梅公子是生是死都不曉得,又叫咱們去找,找個屁啊?連他的衣角子都沒見上過半片,現在就算他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不曉得他就是寒梅!」

  他愈說愈憤慨,最後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擱,「砰」地濺出了好半杯酒,好在當時人聲鼎沸,鄰近幾桌的人也只當他酒喝多了,便沒引起多大注意。

  「喂,你謹慎點!」對同伴的激動,那落腮鬍漢子相當無奈:「別談這件事了,否則等你掀了桌子,大家都不好看。倒是最近幫裡有什麼消息?這一兩月被派在杭州當廢人,消息都不靈通了,你剛從幫裡出來,有啥新鮮事兒就說來聽聽。」

  「新鮮事兒沒有,窩囊事倒又有一樁。」

  「又是四玉門的牽扯?」

  「可不是?今年中秋,說是四玉門那掌門老烏龜的六十大壽,他們打算在洞庭湖廣開筵席、大肆慶祝。現在各門各派的人,多半在傷腦筋要獻什麼壽禮才好,其實大家也都曉得,若能擒得寒梅公子,那可是大大討了老烏龜的歡心哪!」

  「奇怪,這寒梅公子是哪裡得罪了老烏龜?雖然他挑掉了不少幫派,但也沒聽說他和四玉門的人正面衝突過啊!」

  「天曉得,這種事又輪不到咱們操心,除了認份點、乖乖聽話做事外,你說還能怎的?」

  嘀嘀咕咕的抱怨間,那兩人也已吃了個酒足飯飽,付完帳後,便離席而去。

  至於杜紹懷他們,雖然早已用完正餐,但為了聽完那兩名赤蠍門人的交談,所以又點了壺龍井,三人狀似悠閒的喝著茶,慢慢消磨時間。

  「聽起來,他們對四玉門其實是很不滿的嘛!」風寧瑀啜著茶道。

  在知道自己的背景早已被陸松筠查探出來後,杜紹懷便不再刻意隱瞞身份,因此風家兄弟或多或少都曉得他的事情。

  「這是必然的。儘管各門派的掌門不敢不賣面子給四玉門,但他們底下的人哪會真正服氣?隨便按個偷盜秘籍的罪名在我頭上,就累得一大群不相干的子弟兵們人仰馬翻,他們要是不怨,那才叫奇怪了。」杜紹懷搖頭歎道,但旋即便又想起什麼事似的,看向寧瑄:「寧瑄,剛剛他們口中那個『把頭兒左手廢了的王八羔子』,不會剛好是你吧?」

  「咦?是我嗎?」風寧瑄蹙起了眉頭,頗認真的開始思考,不過……

  「你問我啊!我哪會認得誰是誰!何況那時候一團混亂,我只能確定自己沒殺人,其它的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應該是沒錯……我那時候雖然負傷,但圍攻我的人有誰,我倒還清楚得很。赤蠍門掌門是其中一個。」

  「呃?等等,這樣說來……」聽著大哥和杜紹懷的對話,風寧瑀不禁訝然:「大哥的功夫不就相當了得?那時候那麼多人,大哥還能廢掉那什麼掌門人的左手……總不會是他特別不濟吧?」

  「對喔,你不說我還沒想到過耶!」風寧瑄沒真正和人動上過手,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實力在哪裡,那日為了救杜紹懷,在一群人中殺進殺出的,還道他們不過是小角色罷了,不料之中竟然有一派之首,而且還被他廢去左臂?

  這樣一想,他不免也高興起來:「呵呵,小時候還怨爹盯我們盯得緊,不過是練個武術防身,幹嘛要求那麼多,沒料到今日竟如此受用!看來爹真的是很厲害的。」

  「原來你不清楚自己的實力就來送死?」杜紹懷苦笑著,無法想像若是風寧瑄武功差了點……「那天的人雖然龍蛇混雜,但有幾名也非泛泛之輩,所以當我被救醒後,其實是相當驚訝。只是後來曉得你們兄弟都自小習武,便以為你是有相當把握才救人,沒想到……」

  「呵呵,這是注定好的嘛!因為紹懷注定要和我大哥相遇,所以我大哥就要很厲害才能救人啊……哇!好痛!大哥你怎麼又拿扇子打我!」風寧瑀抱著後腦勺哀嚎,今天被打兩次了,還打在不同地方,嗚……

  「誰叫你沒口子亂講一氣!」

  「好啦!你們別鬧了,時間也不早,我們還是回家吧!」被風寧瑀突如其來的這麼一說,杜紹懷雖是微微困窘,卻並無惱意,內心深處反而還……有點認同?

  常聽得人說「命運操之在己」,但在現實中,很多事卻端的是「機緣」二字。

  難道不是嗎?平時不會跑到城郊亂晃的風寧瑄,若非恰巧從鄰城回來,怎會碰上危難中的杜紹懷?若非風寧瑄武功底子深厚,那樣貿然上前,不過憑添兩條劍下亡魂,哪裡還會有並肩閒聊的今天?若非回春子陸松筠就在風家,得以即時施救,只怕他也早已毒發身亡……

  而若非巧合,生活背景堪稱兩條平行線的他們,又怎可能如此相遇?終應歸因於緣份吧……

  ※     ※     ※     ※     ※     ※     ※

  中秋節嗎……?

  今日也是十五。在遠離廂房的庭院中,杜紹懷正獨自一人仰望皎潔圓月高掛,心下琢磨的卻是四個月後、中秋當晚動手的可行性。

  遠遠地,傳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像是穩穩踏在人心上一般,不必回頭,也知道來人是風寧瑄。

  腳步聲直到貼近到他身後才停止,貼得極近……風寧瑄只比他略高一些,因此呼吸間的氣息牽動,便若有似無地搔著他的耳後,身體本能引發一陣輕顫,連帶著之前曾被撫觸過的頸畔,都再度浮上那種灼熱的觸感……

  他一定是不正常了,才會任風寧瑄為所欲為。他從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間,約莫是帶點試探的吧!因為見他沒有任何動作後,他便略顯霸道的收緊雙臂,將他牢牢箍進自己懷中,連頭也埋入他的頸間……

  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的懷抱是如此溫暖。雖然多年來的封閉讓他在感情方面變得遲鈍,但風寧瑄不但融解了他冰凍的心湖,甚至還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偷偷丟了一顆小石子進去。隱隱約約中,他也有某種省悟:那被激盪起的漣漪,已擴散成他不得不正視的大圈圈……

  這一個擁抱,算是讓他看清楚自己了吧!所有他曾對風寧瑄抱持過的異樣感覺,在這時都有了完美的解釋。

  可是風寧瑄……他又是怎麼想的?

  放鬆了身體,就這樣靠在風寧瑄身前,揚起的聲音微微夾著笑意:「我還不曉得,原來你們家的兄弟都是這樣表現友愛的啊?」

  「你明知道不是。」蹙起了眉頭,風寧瑄略帶不滿的在他耳邊呢喃:「你是特別的,不一樣的……」

  雖然是料想得到的答案,但親耳聽到,仍是不小的震撼。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不是你?」改將他的身子扳正,拂去垂蓋住他眼睫的髮絲,他定定地看入當初動他心魄的清亮瞳眸:「記不記得我說要拿救你的原因和你的過去交換?不過既然我從旁打聽出你的過去了,那麼告訴你也無妨,救你,是因為你的眼神。」

  「眼神?」聽在別人耳裡,或許會覺得這個理由相當荒誕,但他知道,風寧瑄說的是實話。不知為何,他就是淡淡的笑了:「那後來你待我那麼好,也是因為眼神嗎?」

  「後來啊……」重新將他攬進懷裡,輕笑道:「後來當然是因為你是你呀!是紹懷的你、是寒梅公子的你,還有生氣的你、鬧彆扭的你、都不理我的你、臉紅的你、開心笑著的你……通通都是你呀!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可愛。」

  「可愛?我?」這不是他用在風寧琰身上的形容詞嗎?他和風寧琰可沒半點相似之處吧?

  「當然是可愛。」冷不防地,他又附上他的耳際,低低道:「可以讓人愛的呀……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愛上你?」

  「什麼……」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坦白!害他從頭紅到腳底……不過,早就該知道風寧瑄語不驚人死不休,要真是換了別的方式,那可就不像他了。

  「呵呵,別臉紅嘛!」月圓的日子真是不錯,光線剛剛好、氣氛也剛剛好,但最讓他高興的是,沒有踢到鐵板!老天有眼,他的付出總算有代價。

  他不會笨到奢求杜紹懷口頭上的回應,他還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感情,能有行動上的表示,便已足夠。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風寧瑄一高興起來,玩心也起來了。

  「可是我說紹懷,你有唯二個缺點。」

  「嗯?」

  「你太高了,還有身體……」雙手在杜紹懷背上摸摸拍拍了好一會,風寧瑄咧嘴笑道:「也練得太結實了,抱起來好像就少了那麼點感覺耶!」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仿若針刺般一愣,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感覺快速蔓延,接著他便不禁掙扎著想脫出風寧瑄的禁錮:「要有感覺,你不會去找個女人來抱啊!放開我。」

  「哇--對不起,對不起,我開玩笑的,不要生氣嘛!」

  驚覺自己的失言,風寧瑄在暗惱自己的莽撞之際,仍是忙不迭地道歉。而在他死不鬆手的堅持下?沒辦法真狠下心來運氣將他震開的杜紹懷,也只有認命的不再掙扎。

  見杜紹懷似乎已順利地被安撫下來,風寧瑄才鬆了一口氣:「這樣子,你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我老說要和你在一起了吧?」心滿意足地在他耳畔輕道。他早已打定主意,無論他接受與否,他都不會再放他一人孤零零的走在復仇的道路上、任寒涼的腥風噬嚙他那已是百孔千瘡的魂靈……

  「這、這不是兩回事嗎?」他略微遲疑的說著。風寧瑄願和他結為生死之交,他自然是極感動的,但他也同樣不希望見他身涉險境呀!

  早在決定要與四玉門周旋到底之時,他就已有了玉石俱焚的覺悟。可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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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是同一件事。」擁抱的手勢稍稍退離成握肩,他要杜紹懷注視他的眼:「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我不會允許你去幹下蠢事的。過去你了無牽掛,除了為家人報仇外沒有別的目的,所以認為即使死了也無所謂。可是現在不一樣,你已經不是無牽無掛的人了,我也不會放你一個人的。相信我,我們還要一起活著回來!」

  那雙總是染著一抹笑意的眼,現下卻是滿滿寫著堅毅決心,還有一絲心疼的神傷……

  他又何嘗不是被那雙常帶溫柔的眼所收懾?能洞察人心卻又不見犀利的暖暖溫柔,只屬於風寧瑄所有。

  「我瞭解了。」再說什麼都不會動搖他的心意,相處了這麼些日子,還會不清楚他的執拗嗎?

  「那麼……」抬頭仰望天上明月,「中秋節?」

  「呵呵,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啊!」

  「那是自然,我們心有靈犀呀!」風寧瑄頗得意的笑著,不過幸好他還沒忘了正題:「話說回來,洞庭湖離我們這兒大概有二十天的路程,你打算?」

  「大概七月十五左右就得走了,總得留盤計劃的時間,至於中間的這三個月嘛……」

  上上下下把風寧瑄打量了一番,他才淺笑道:「就來好好鍛煉你吧!你的根基雖不錯,可是少了實戰經驗,真碰上高手的話會吃虧的。」

  「你要跟我過招?」

  「嗯,這是能最快明瞭你功夫強弱的方法。」

  「那你等我一下。」留下這句話,風寧瑄便暫時離開,再回來時,手上已多了兩柄木劍。

  「喏,這是爹教我們練武時用的,就先用這個吧!你才不會顧忌傷到我。」

  接過木劍,杜紹懷一邊佩服風寧瑄的心細,一邊卻也笑道:「真要傷你,是不是木劍對我而言也沒多大差別,像這樣……」

  話音方落,他手中木劍已虛劈而出,一道氣勁劃過庭中水池,激起的水珠濺上地面,竟有一陣細細碎碎的叮哆之響。

  ……叮咚之響?風寧瑄不禁好奇走近細看,才知道水滴早已化做冰珠子,因此才會有碰撞的響聲。

  「你的內力屬寒?」

  「嗯。你可知我修習的是何種劍法?」

  「哇,拿江湖人眾說紛雲的問題來考我?」風寧瑄苦笑著,卻也有九成的把握:「當年杜家莊血案的因由來自於一本『傲梅劍譜』,但這些年來,並未曾聽聞四玉門中有何人練成此劍法。再想你既是杜家莊唯一的倖存者,你要找四玉門復仇,他們卻也死咬著你不放……只要前後連貫一下,我猜那本傲梅劍譜,想必是在你身上了。」

  「想不到陸大夫打探得出這麼多消息。」杜紹懷面露佩服,續道:「沒錯,劍譜是在我身上,我也練成多年了。」

  「可是……」風寧瑄欲言又止,想想,仍是問道:「為什麼聽說前幾個傲梅劍法的傳人都平平無奇,你卻能在江湖上開出這麼響亮的名號?」

  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杜紹懷只是淡淡道:「天下間的劍法再精妙,沒有強大的內力為本,是無法顯現其威力的。高手過招,比拚的是內力,劍法反倒是枝微末節,以實用為上。而傲梅劍法的劍訣本身又牽引一套內功心法,要完整展現劍法威力,就必須內外兼修方能有成。但它屬童子功,偏巧不巧,先前幾位傳人都在獲得劍譜前就已非童子身,那也不能怪誰。」

  「原來如此……」風寧瑄一臉恍然,但隨即他的思考又兜到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上:紹懷練的居然是童子功,那、那對他們的幸福會不會有影響啊?

  看風寧瑄莫名其妙的臉色愈來愈怪,杜紹懷略略一想,便明白了他在腦筋裡在轉的是什麼東西……這下可好,他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了:「你不要現在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啦!不專心點,打傷你我可不負責!」

  沒等風寧瑄反應過來,他還當真一劍刺去,勁風撲面,風寧瑄本能橫劍格開,兩人就此認真鬥上了手。

  劍走輕靈,兩人身法亦皆快絕,一時間竟也難分高下。風寧瑄的風烈劍法原就講求身法暢流如風、行招迅猛絕烈,腳步變幻常是出人意料,故能攻敵之不備;然而杜紹懷攻防嚴謹,毫無破綻,又能一眼看穿風寧瑄招式中的疏漏之處,每每攻去,風寧瑄必得回劍自救。且風寧瑄儘管內力不差,身體卻尚未習慣久戰,時間一長,自然不比杜紹懷的內力精純、氣息綿綿了。

  「當心了!」杜紹懷輕喝一聲,趁風寧瑄一口氣換不過來、腳步微亂時,手中木劍纏上他的,一絞一扭,便讓風寧瑄的木劍脫手。

  「你的內力和體力都還要加強,否則碰上這種持久戰,一定是後繼無力。」劍尖輕抵風寧瑄頸邊,晶瑩的汗水在月光照耀下明顯可見,相較之下,杜紹懷卻是臉不紅、氣不瑞,還帶點調皮的笑道:「如何?投不投降?」

  「哼!大丈夫寧死不屈!」風寧瑄故意把頭一甩,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但也才一會兒,就又轉回來了:「不過看在對手是你的份上……好嘛,我投降,可是對待降兵不可以太粗暴喔!」

  「你呀,正經沒兩三句話就在開玩笑……」

  「大哥一向如此,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陣清和悅耳的語聲響起,原來是風寧琰和歐陽凌熙相偕朝他們走來。

  杜紹懷知道他們在旁邊看著已有好一陣子,只是不知為何不出聲,他也無意主動打招呼,就看他們要不要過來而已。

  「琰弟,都快四更了怎麼還不睡?」

  風寧琰聞言一笑,回道:「大哥自己還不是,哪有資格說我?我和凌熙出來透透氣,剛好聽到這邊有聲音,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們在比試。」

  「算不上比試啦,說是他在指點我還差不多。」在綿密的劍勢中,杜紹懷總能抓住他的破綻所在,並且出聲示警後方才攻去,否則現在他身上已不知有多少瘀青可供紀念了。

  「杜大哥確實厲害。」風寧琰點點頭表示同意,但接著他的行動,卻極出人意外:「在旁邊看了那麼久,我也有點手癢呢!杜大哥如果不嫌棄,就指教小弟幾招如何?」拾起方才被打落的木劍,風寧琰一臉笑意盈盈。

  「琰弟!」風寧瑄喚了他一聲,語氣是不贊同的。

  「大哥,隨他去吧!」始終靜立一旁的歐陽凌熙總算開口,雖然有點無奈,但更多的是他對風寧琰的瞭解及信任:「寧琰和大哥的功夫如出一轍,他是想讓你從旁觀的角度更清楚招式中的破綻所在,何況我相信杜大哥會有分寸的。」

  杜紹懷原本是不太想答應風寧琰的要求,畢竟他看來實在是比他的哥哥們纖細許多,萬一不小心傷到他,他可擔當不起。但聽得歐陽凌熙如此說明,他也不禁向風寧琰投去詢問的眼神。

  「是這樣沒錯。」風寧琰恬適依舊,「我的功夫是大哥教起來的,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才對,還請杜大哥放心。」

  「那就失禮了。」

  雙方規規矩矩的行了起手式後,院沖便只是劍影翻飛,木劍相擊的篤篤聲逐漸密集。風寧琰俐落的身手,著實讓杜紹懷對他的印象大大改觀。

  且正如歐陽凌熙所言,風寧琰的劍法和風寧瑄就像同一人使的一般,連變招的地方、回轉間因施力有誤造成的微小差池都完全一致。而風寧瑄因為才剛讓杜紹懷叫出行招中的破綻,所以再看風寧琰時,那些缺點不論多麼微小,他都能一覽無遺。

  暗暗心驚,也感謝琰弟的設想周到。這種方式的確能讓他自己體悟到要如何修正那些破綻,當局者迷,如果只由杜紹懷糾正他的錯誤,恐怕他也無法一下子領會過來吧!

  「撤!」

  隨著杜紹懷的低喝,木劍又被他絞脫了手,連落敗的方法都一樣……

  「奇怪,剛才明明曉得大哥怎麼輸的呀,怎麼還是躲不掉?」

  風寧琰看著自己的手,有點懊惱,而歐陽凌熙則是急匆匆的到他身邊,細心替他拭去臉頰及脖頸間的汗水。他的內力較風寧瑄更為不及,出了一身汗,要讓夜風吹得著涼可不好了。

  他們的親暱,杜紹懷也習慣了,不再像一開始那般困窘,因此還能泰然自若地微笑著替他解答:「換氣的方法不對,從坎位跺到震位之間的氣得一直提著,你們都在坤位鬆了氣,再要提氣,腳步就亂了。這樣一分神,自然顧不到手上的劍,所以才能讓我絞下。」

  「原來是這樣……」風寧瑄和風寧琰兩兄弟一臉恍然大悟,極有默契的,兩人又一同照著杜紹懷所講之法練習。

  看他們練得起勁,突然被涼在一邊的兩個人倒也無意打斷他們,只是不經意間舉頭望見月已西斜時,歐陽凌熙不禁苦笑:「居然快要五更了……」

  「會有什麼問題嗎?」晚睡或者徹夜不眠對杜紹懷來說是家常便飯,風寧瑄似乎也是如此,但其它人可能沒這個習慣吧!

  歐陽凌熙搖搖頭,平常日子裡,他和杜紹懷甚少有交集,像現在這樣的單獨交談,恐怕還是頭一遭。

  「不是什麼大問題,只不過寧琰睡眠時間長,以前他一天要是沒睡足四個時辰,那整天就會精神恍惚,連站在面前的誰是誰大概都搞不清楚。現在進步一點了,但至少也要睡三個時辰……看這光景,今天不到日上三竿他大概是起不了床。」

  「可是……」杜紹懷頓了頓,終究還是問了:「你們之前不是大江南北的跑生意嗎?

  舟車勞頓,作息應該也不正常吧?那怎麼有空讓他睡?」

  「這點倒還好,他不難伺候,有時候我們趕車趕船,把他丟到馬車上或船艙裡,他都還是可以照睡不誤,時辰到了就自然會醒。真沒辦法的話,我就只好擔待點,把他看牢羅!」

  聽歐陽凌熙這樣形容,杜紹懷也不禁笑了:「風家的人實在都很特別。怎麼說……好像有一種吸引人心的力量,而且五個兄弟又各有特色。」

  「深有同感。」歐陽凌熙笑著點點頭,並且不意外的發現,杜紹懷說這話時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風寧瑄身上,噙著一絲笑意的嘴角柔化了他素日的冷然,讓他的神色看來異常溫柔……

  「你……很喜歡大哥吧?」幾乎是肯定句的問話了。雖然知道這樣直接有點不禮貌,不過身為過來人,歐陽凌熙老想推個性內斂的杜紹懷一把。

  「啊?嗯……」即使對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感到錯愕,但他並沒有否認。

  因為沒有聽見杜紹懷和風寧瑄之前的對話,所以對杜紹懷的默認,歐陽凌熙反倒有一點點驚訝,不過相對的,他也替杜紹懷已經能正視自己的心意感到高興,畢竟關於感情的事,可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呀!

  「你的事情,我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這種時候要你分神在感情上,或許是勉強了點,不過我是想告訴你,沉重的東西如果能有人替你分擔,感覺會輕鬆很多……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或者內疚,因為這種分擔是互相的,悲傷或快樂都一樣。況且大哥對你用情很深,我看他是巴不得把你背負的所有痛苦都往自己身上扛呢!」

  「有那麼明顯嗎?」

  「什麼?」

  「寧瑄對我……有那麼明顯嗎?」

  「當然。」歐陽凌熙不禁笑了。和風寧琰比起來,杜紹懷的遲鈍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也不能怪他,到底環境不同啊。

  「去年我在風家也待過兩個多月,因為寧琰的關係,所以我和其它四個兄弟就熟得特別快。也許在你看來,大哥對每個人都很親切,不過事實上嘛,大家可從沒見過他這麼小心翼翼在照顧一個人的!連寧琰都還偷偷跟我抱怨過,大哥沒以前那麼疼他呢!」只不過抱怨完後,風寧琰又開心地說總算大哥也心有所屬了,否則老放他孤家寡人一個,只怕其他哥哥們會在他窮極無聊之餘,被拿來當玩具耍著玩!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雖然還不到困擾他的程度,但仍是一個不小的疑惑。

  看杜紹懷欲言又止的態度,歐陽凌熙多少也猜到了他想問的是什麼。

  「你想問為什麼大家明明曉得大哥對你的感情,卻從不曾有人說話?」

  「嗯。」

  「怎麼說呢!」吐了一口氣後,歐陽凌熙笑道:「別人家我是不曉得,但在風家,上自父母下至兄弟,他們唯一求的,就是每個家人都能幸福!所以無論生活、愛情,他們都擁有屬於自己的自由,而其他人也總是樂見其成。我真的很慶幸寧琰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坦白講,是少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阻力。」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睽違已久的家庭溫情嗎?互信互愛、寬諒包容……怪不得他們五兄弟即使個性迥異,卻都相同的散發一種浸潤過的溫柔氣息。

  「所以啦,你只要自己能接受就好了,其它的都毋需顧慮。」

  和他們的談話一併結束的是風寧瑄和風寧琰的練習,朝他們走來的風寧瑄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問:「你們剛在聊什麼?聊那麼起勁。」

  「沒什麼,閒扯罷了。」歐陽凌熙回答著,一面還要注意不能讓掛在他身上的風寧琰滑下去……風寧琰一走來就是「碰」地靠在他胸前,看來是不行了。

  「大哥,我先帶寧琰回房,他大概累壞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看歐陽凌熙幾乎是半抱著風寧琰離開後,風寧瑄也轉臉向著杜紹懷:「都快天亮了,還是回去睡一下吧?」

  「也好。」杜紹懷點點頭,雖然他本身不怎麼覺得累,但對風寧瑄來說,這樣徹夜練劍一定是意外的體力消耗吧!不好好休息一下,反倒會傷身的。

  「對了,那你今天還去寧玉坊嗎?」要推門進房前,杜紹懷想起風寧瑄的工作而問了這麼一句。

  「不去了。」伸了個大懶腰,風寧瑄滿不在乎地露出了眩人的笑容:「非常時期,就叫瑀弟撐著啦!真不行的話,他會抓琬弟去幫忙的。」

  真是……非常懂得善用身為「大哥」的優勢!杜紹懷不禁暗暗地替風寧瑀默哀一會,然後步入房中。

  ※     ※     ※     ※     ※     ※     ※

  房間的一角放置了簡單的梳洗用具,架上的臉盆也盛滿清水,杜紹懷解開發巾、褪去衣衫後,便將沁了汗的身體略做擦洗,再套上乾淨的中衣,這才清清爽爽的爬上床,準備睡覺。

  不過當他抱著薄被,散著長髮的頭正要沾枕時,外頭卻傳來輕輕的敲門聲:「紹懷,你睡了嗎?」

  不是說要睡覺,怎麼又跑來了?杜紹懷狐疑著,但仍保持抱著被子的姿勢坐起身來,答道:「還沒,怎麼了麼?」

  門咿呀地打開了,風寧瑄進來後反手帶上門,然後走到杜紹懷床邊,指指裡頭道:「你靠進去一點。」

  「為什麼?」杜昭懷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身體卻反射性地依言而行。

  結果風寧瑄掀開被子、一骨祿地翻上床,還很大方的先躺平後,才愉快地笑道:「哪有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睡。」

  「喂!很熱耶!你沒事幹嘛來跟我擠呀?」杜紹懷瞠大了雙眼,維持僵硬的坐姿開始抗議。

  「哪會熱?心靜自然涼啊,不管了,睡覺啦!」風寧瑄絲毫無視於杜紹懷的不滿,自顧自的側身朝內、閉上眼睡了。

  沒過多久,細微而均勻的鼻息聲昭示風寧瑄已然熟睡的事實。杜紹懷背靠著牆,還真有點哭笑不得。風寧瑄本來大概是想逗他的吧,只是他一定沒料到,精神的亢奮會被身體的疲憊所打敗,沒兩三下就被周公召去排棋譜了……

  算了,又不能真的把他踹下床。杜紹懷認命地躺回枕頭上,心裡還慶幸著這張床夠大,即使添了風寧瑄碩長的身子仍不顯擠。不過他從來沒有和人共眠一榻的經驗,而隨時必須保持警醒的環境也讓他養成淺眠的習慣。今晚,必是無寐吧……

  然而這樣的預想,似乎很快的就被推翻。亂紛的思潮在寧謐的氛圍中漸漸被撫平,耳畔有暖暖的、安定的氣息吹拂,儘管沒有肢體上的碰觸,一種溫煦如春天和風般的舒適感,仍然不斷滲進他陷入朦朧的意識。沒有抗拒的,在將夢未寐前,他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寬大的懷抱中,令人安心的溫度隔著衣衫傳來,擁著他的意識,直直墜進前所未有的深眠……

  正午的日頭高掛,雖說是初夏,但南方一向熱得早,即便躲在屋內,陽光的熱力仍像透板而來,熏得人懶懶的。

  不過就有那麼一個角落,有兩個人無視於外頭正耀武揚威的日光、還不怕熱的相擁而眠……不,正確一點說,是一個人蜷在另一人懷裡,睡得安穩;而抱人的人呢,卻是早已醒了。

  看著杜紹懷柔和的睡顏,風寧瑄不禁牽起一抹微笑,低聲自語:「你一定是很久沒那麼好睡了吧?不然沒理由比我晚起呀。真是的,平常都睡不好為什麼不跟我說呢?我可是很樂意過來陪你睡的,何況抱著你又那麼涼……」

  涼?風寧瑄蹙了蹙眉,左手微微使力,又將杜紹懷摟得更緊些。

  單薄衣料阻不住兩具軀體相熨的感知,從他身上傳來的,確是涼意,甚至連周圍的暑氣都被阻絕般,沁著干涼的氣息。

  原就知道杜紹懷的體溫似乎較一般人低些,卻未曾料到是這樣的情形,想來是內力至寒的緣故吧?可是這樣不會不舒服嗎?

  「還跟我抱怨熱,騙人,你是怕冷不怕熱的吧?夏天也就算了,到冬天你怎麼辦呢?不會凍壞自己嗎?」

  目前的風寧瑄正處於保護欲過度旺盛的情況下。這種問題隨便被任何一個弟弟聽到,大概都會引為大哥此生鬧出的最大笑話!有誰聽過修練寒性內功的人會把自己凍壞的?要真是這樣,同理可證,練陽性內功的人就會怕熱,那他們全家一到夏天不就都要熱得哇哇叫?好在風寧瑄現在的自言自語不可能被其它人聽到,以上的推論自然也就不會出現。

  「不過沒關係。」因為沒人阻止,所以風寧瑄相當自得其樂的續道:「我的體溫可是一年四季都熱呼呼的喔,到冬天的時候我一樣抱著你睡就可以了。當然,前提是我們得要能活到冬天……」

  叨絮的語尾收攏於沉思中。風寧瑄不是笨蛋,更不會一味的樂天,要是所有事情都能只靠「自信」就做得到,那這個世界上不會有那麼多憾恨。

  還待細想,思緒卻被懷中傳來的躁動打斷。原本安份將臉龐埋在他胸前的杜紹懷,略動了動後便翻個身,改為仰躺,像是一下子不適應明亮的光線,擁有修長指節的右手覆上雙眼,又意義不明的呼地吐了一口長氣。

  「醒了?」低沉帶笑的嗓音幾乎是貼著耳朵響起,很熟悉,但很突兀!

  杜紹懷猛然睜開眼,一臉不敢置信:「寧瑄,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的訝異可不下於他,回望的視線裡還多了點哭笑不得:「你睡糊塗啦?不是還抱怨我和你擠一張床會熱嗎?結果被我抱著睡了大半天,醒來就全忘啦?」

  被風寧瑄這樣一講,似乎真有這回事。

  慢慢想起凌晨時的對話,杜紹懷面上不禁浮出一絲赧然,連帶的講話也吞吐起來:「對不起……我沒想到……沒想到會在別人身邊睡著,所以聽到你的聲音才會嚇那麼一跳……」

  「沒關係。」聽聞此語,風寧瑄溫柔地笑了:「那表示你睡得很熟啊,這是好事。」

  「嗯。」多久不曾如此了?沒有血色的夢魘纏繞,也不必提防外來的攻擊,全然的放鬆與安全……是因為他吧?是因為眼前這個人的溫暖吧?

  自己的體溫無法溫暖自己,再怎麼蜷縮、再怎麼緊抱,碰觸到的一直都只有冰涼寒意。刀劍是涼的,身子是涼的,心必定也是涼的,溫暖的事物,從十五年前就與他絕緣了。

  但即使是如斯冷絕的孤傲寒梅,也會在和暖的春風吹拂下甘心低頭啊……

  漾起了淺淺笑意,他相信風寧瑄會一直這樣待他。

  「現在什麼時候了?」杜紹懷坐起身來,嫌麻煩似的向後撥攏著垂至額前的髮絲,風寧瑄見狀,也沒去理會他的問題,卻是好玩地故意伸手又去揉亂他的長髮,成功換得一陣訝然。

  「你在幹嘛呀,別鬧!」

  閃躲嬉鬧了好一會,總算拍掉風寧瑄不安份的手,杜紹懷便以指代梳忙忙地順著發,但風寧瑄怎可能甘心被冷落一旁,只是為免有被踹下床之虞,這回他也不敢再造次,溫柔的手指細細地替杜紹懷理開另一側糾結,而當最後一緇纏繞指尖的發順溜脫開,及時輕握住他肩臂的手便止了繼續往下的勢子,反倒逆著衣裳的自然垂痕緩緩攀上肩頭……

  察覺了風寧瑄的異樣,杜紹懷本欲抬頭相詢,卻在觸到風寧瑄的目光時,所有言語都被凝在舌尖,脫不出口。

  那是,仿若閃熾著燭焰的眼神……

  手,已悄悄拂過修致頸項、摩挲過下頷,而當他的指腹輕輕揉撫過他的唇瓣,那些原本瀰漫的惶惑不安竟在瞬間煙消雲散,似乎是懂了什麼,他在逐漸逼近的熟悉氣息中慢慢合眼,低喃的「瑄」字被吞沒在擁有這稱呼的主人唇間,隨著漸次加深的吻,他亦不自主地環住他的頸背,而被他摟住的人卻是順勢一翻,便壓著他再度倒回床榻,纏膩。

  這一刻他們心裡什麼都沒想,唯一知覺到的也只有彼此唇舌的濕潤柔軟,相觸時的或輕或重、或淺或深,儘管是只有憑著本能的青澀,嘗在有情人舌間唇畔,卻皆足以迷醉。

  長吻終結於彼此的輕喘。額抵著額,讓對方眼中只有自己的眼,吹氣似的開了口,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我,愛,你。」

  但笑不語。身子卻是微微一挺,密合的唇齒身軀就是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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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番兩次膩人的深吻總算結束在兩人不得不起床的自覺下,本還癱在床上享受那種氣氛的,但窗間篩落的光影已晃悠悠它午末未初,想起今兒個家裡沒開伙--沒人來喊--風寧瑄便要杜紹懷待會直接換了外出服,一同到外頭用膳。

  盥洗完畢後,杜紹懷站到衣櫃前,看著雖稱不上琳琅滿目、卻也樣式齊全的各色衣衫,不禁又是苦笑。

  除了昨天風寧瑄親自拿來的那套衣服外,其它衣服都是更早之前就「自動」出現在櫃子裡的。

  他也曾委婉地告訴過風寧瑄,不必在他的服裝上費心,何況他也穿不了這許多,但當時的風寧瑄卻笑道:「有我娘在,我們家什麼沒有,就是衣服最多,而且你要是亂穿一通,被我娘撞見了,那可有你受的,她會從配色到衣料,跟你念個沒完!要是真有這一天,拜託別拖我下水啊!」

  這是風寧瑄式的霸道,而他,除了接受外別無選擇。揀了一件素面的松花綠窄袖棉質長衫,又罩上翠綠掐牙無袖軟綢長褂,未束的中腰僅以褂上的琵琶扣繫住,長髮則用布巾簡單的紮起,若不懸劍,此時的杜紹懷從外表看上去,倒更像名清俊的儒生。

  「紹懷,你好了沒?」

  風寧瑄的聲音從門外傳人,杜紹懷取下掛在壁上的長劍,便開門出去。

  仍舊是一身雪白長襦的風寧瑄,見杜紹懷如此裝扮,不禁笑道:「我看比起長劍,你更適合拿扇子:乾脆我跟你換?」

  「別開玩笑了,萬一你拿扇子敲人的癖好發作,這劍柄打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杜紹懷老實不客氣的回答,倒也讓風寧瑄乖乖地打消念頭。

  「那我們先去吃飯,我再帶你去琛弟的店裡繞繞好了。」

  「不是只有吃個飯而已嗎……」他無力地歎著氣,但也懶得阻止。況且經過昨天,他也想出去看看杭州城內到底還有多少四玉門的勢力。總之只要小心,應該不致有太大的麻煩……

  ※     ※     ※     ※     ※     ※     ※

  所謂「事與願違」,就是無論心裡再怎麼祈禱,不希望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

  簡單解決掉和早餐並在一起的午餐後,風寧瑄果然如出門前所講的,帶著杜紹懷要到風寧琛的松香苑裡瞧瞧,若一切如常,陸松筠和風寧琬也都會在那兒。

  其實原本風家兄弟們的工作分配是很單純的。風安泓在兩年前以「辛苦了大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為由,把風家最主要的事業--寧玉坊--全權丟給大兒子風寧瑄,自己還真的三不五時帶著妻子遊山玩水,要不就和兒子們鬥鬥嘴、打打架,日子過得舒服愜意。

  而老二風寧琛精嫻字畫、飽讀詩書,卻又無心於名利,開間字畫店對他來說是再適合不過,只是他生性閒散了點,所以店裡頭的帳目得要四弟風寧琬幫忙照看著,否則哪天店怎麼倒的他大概都不曉得。

  至於最精算計的風寧瑀,則掌管全家的經濟大權,房屋田產、大哥二哥的收入支出、家中各項大小用度全經他手,偶爾忙不過來,就抓最閒的小弟風寧琰幫忙。大家各司其職,倒也平順得緊。

  不過現在最哀怨的人非風寧瑀莫屬。小弟被歐陽凌熙拐跑了不說,連大哥都把寧玉坊丟給他……要「磨練」也不是這樣吧!偏偏風家「長幼有序」,大哥說的話,當三弟的不能違抗。以此類推,三哥說的話,老四也不能有意見!所以風寧琬也頗倒霉,非常時期,只好松香苑和寧玉坊兩頭跑了。

  當然這些都是閒話,在往松香苑的路上閒扯出來的。而且因為不想重蹈昨天的覆轍,今天風寧瑄便特意避開了通衢大道,專挑小路走,反正也是捷徑。

  「咦?」在某條僻靜巷弄的轉角處,一個看上去約莫十來歲的女孩兒正瑟縮在牆邊抽泣,風寧瑄和杜紹懷對望一眼後,還是走上前去探詢。

  「小妹妹,你怎麼了?和家人走散了嗎?」蹲下身子,風寧瑄溫言問道。

  「不是……」女孩抽抽答答地抬起頭,哭得紅通通的鼻子配上兩汪像泡在水裡的大眼睛,看起來還真的滿淒慘。

  「那是怎麼了呢?告訴大哥哥,也許可以幫你想想辦法。」橫豎不趕時間,風寧瑄倒頗有耐心,還掏出帕子遞給女孩。

  總不用連這種女娃兒都防吧,風寧瑄暗忖著,回頭望向杜紹懷,他只是笑了笑,沒有表示意見。

  女孩慢慢的止住了啜泣,拿著風寧瑄的手帕胡亂地將臉抹淨後,晶亮大眼便直瞅著風寧瑄,偶爾,也飄向他後頭環胸倚牆的杜紹懷,霎眼間,一絲疑惑的眼神便被隱在長睫之後。

  吸了吸鼻子,女孩用極重的鼻音道:「大哥哥,你真好。可是我碰上的是大麻煩,你可能沒辦法幫我。」

  「哦?你一個小小女孩,會碰上什麼大麻煩?何況你不說,又怎麼知道我幫不上忙呢?」

  「因為……」女孩笑了笑,清甜的聲音和之前判若兩人!「死人是幫不上忙的!」

  寸許長的銀針在極近的距離下射出,聽得嗤嗤數響,卻是全數沒人風寧瑄不離手的折扇柄中!

  「這年頭的好人真的做不得啊!」在局勢丕變下迅即後躍的風寧瑄,盯著那幾根露在扇子外的銀針尾巴,不禁大歎。

  而另一邊的女孩,早已自袖中翻出短劍,和杜紹懷交上了手。

  「紹懷……不要這樣欺負小女孩嘛!」在旁邊觀賞這場「惡鬥」的風寧瑄,終於也覺得這種明顯「以大欺小」的打法相當違背道德良心,忍不住出言勸阻。

  孰料好心被狗咬,「女孩」怒極大吼:「誰是小女孩!我已經十八歲了!還有,寒梅公子不是一向乾淨俐落嗎!連劍都不拔出來,未免太瞧不起人!」

  其實女孩的身手算不錯的,一把短劍急挑突刺,嬌小的身軀靈巧迅捷,可惜杜紹懷心裡不知在想什麼,噹噹噹的只拿劍鞘相抵,步伐也踩得輕輕鬆鬆、游刀有餘,怎麼看怎麼像……在逗小孩。

  但過不久,看出杜紹懷腳下踏的方位,風寧瑄雖暗自驚訝,心裡卻也有了底。且既然杜紹懷不吭聲,那當然只有由從善如流的他繼續發言:「這位姑娘,你怕是認錯人了,他是我師弟,可不是什麼寒梅公子。」

  「你師弟?」女孩愣了一下,手上倒是未停,看來定力不錯。「騙人!寒梅哪來的師兄弟!吹牛也得打打草稿!」

  「所以我說他不是寒梅嘛……你怎麼這麼固執啊!」風寧瑄大搖其頭,見多說無益,便覷了個空閃人戰圈,包夾那小個子的……嗯,「少女」。

  「做什麼!兩個打一個,你們還要不要臉?」少女愕然大叫,幾番搶攻都對這疑似寒梅的男子無效,何況再多一個實力絕對不弱的對手?

  「先放冷箭想置人於死的人好像沒資格這樣講……」風寧瑄咕噥著,對她也有了幾分不齒:「別打,我們想得跟你一樣,只是證明一下我們真的是師兄弟而已,反正殺你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

  杜紹懷的劍仍未出鞘,風寧瑄則以扇代劍,風烈劍法的步伐跺將開來,少女只覺陷入一片扇影劍網中,完全沒有空隙可逃。

  若非師出同門,不可能有這麼好的默契!冷汗涔涔間,少女相信了自己的確找錯人。況且,就算她不信又怎樣?失了先機,想打贏寒梅公子根本是癡人說夢!

  「服輸了?」疾風驟止,風寧瑄帶笑的臉龐猶未沾塵,杜紹懷則一逕的沉默。「你們是誰?為什麼沒聽說過你們?」有這等劍法身手,想必師承名家,莫非是自己見識孤寡,否則怎可能未曾聽聞?

  「這世界上的人何其多,怎麼聽說得完?只要你們別再來騷擾我師弟就好了,十這幾天不知道有多少人纏著問他是不是寒梅,很煩耶!」

  見少女不再吭氣,風寧瑄自無意與她周旋,只是將方纔觀戰時無聊、順手從他的寶貝扇子上拔出來的那幾根針遞還給她,無視於她的詫異,他還真的一副大哥哥對小妹妹的語氣提醒道:「別再拿這些東西胡亂射人了,要真射死無辜的人,你不會良心不安嗎?」

  看著一白一綠兩道悠然遠去的背影,少女心中五味雜陳。

  「罷了……」攥緊手中銀針,她聳了聳肩,調頭離去。「就當沒這回事吧!師父要問,回說找不到便是了。反正也沒人找得到吧!」

  ※     ※     ※     ※     ※     ※     ※

  「紹懷,你是不是早知那女娃兒不對勁?」確定少女並未隨後跟蹤,風寧瑄總算開口。

  整件事從開始到結束,杜紹懷的臉色連動一下都沒,他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這點!

  「唔,應該可以這麼說……」杜紹懷回答得心不在焉,只是一把扯過風寧瑄的左手,長袖一掀,果然在臂上有個極細血孔,看也知道是剛剛那銀針的傑作。麻煩的是,銀針整支沒入肌肉,沒工具是拔不出來的。

  「哎呀,被你發現了。」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杜紹懷真的想叫陸松筠幫忙檢查一下風寧瑄到底少了哪條神經。

  「別板著一張臉嘛,還不都你害的?早知道有問題也不說一聲。」

  「說了你又不見得聽。」杜紹懷不悅道:「與其讓你嫌我大驚小怪,不如讓你自己經歷一下。何況你要是連那種程度都應付不來,那也別想混了。」

  話說得重了些,卻句句屬實,饒是風寧瑄,聞之亦不禁沮喪。

  這些看在杜紹懷眼裡,又何嘗不心疼?只是得一次教訓學一次乖,日後他們要遇上的險阻怕還不止如此!

  歎了口氣,該讓他明白的,都應該明白了,真要說不擔心他的傷勢,那也絕對是騙人的。

  「會不會很痛?」

  見著他眼裡的陰翳,風寧瑄很清楚他傾注在自己身上的關心。

  「還好。」皺起眉,他自己輕輕碰了碰傷口。「只是有個東西卡在裡面,總不可能舒服吧?我們還是走快點,去找松筠幫我把那玩意兒拔出來。」

  加快了腳程,不多時,他們便到達極富文人氣息的松香苑。

  ※     ※     ※     ※     ※     ※     ※

  「大哥,會痛就叫出來,沒人會笑你的。」

  銀針造成的傷口極細,不但血流得不多,甚至很快凝結,取出相當不易,要換了別的大夫,搞不好還要挖個更大的洞來拔。好在陸松筠不是尋常醫者,對付這種暗器,她自有工具可解決。

  問題是,工具再怎麼精巧,插進肉裡還是會痛啊!對著風寧瑄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陸松筠忍不住叫他不要逞強。而一旁的杜紹懷也看得相當不忍,緊握住風寧瑄的右手,不擅言詞的他,只有藉這種方法傳遞安慰。

  總算陸松筠不枉回春子之名,在一邊注意不要擴大傷勢範圍的情況下,仍以俐落的手法將染了血的長針抽出,爾後上藥包紮,便無大礙。

  「大哥,你運氣不錯,這支針一沒淬毒,二沒倒勾,不然你可難過了。」挑著那支「凶器」,陸松筠的口氣像是相當慶幸。

  「別提啦,我怎麼知道會被那種發育不良的小女孩暗算。」雖然臉色正在慢慢恢復,但整體而言,他的頹喪還在持續中,握著杜紹懷的手也不肯放開。「話說回來,紹懷,你到底怎麼看出她不對勁的?」

  略略思索了一下,杜紹懷才道:「直覺。」不顧滿臉不信的風寧瑄,他就著一手被握住的勢子坐下,繼續解釋。「其實應該說是經驗累積,我也不是要你拿所有人都當賊看,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這種事多遇上幾次,自然就分辨得出來了。」

  「多遇上幾次?難不成你以前也被騙過?」說真的,誰要能騙倒杜紹懷,風寧瑄可是打心底佩眼。

  「沒有。」他個性冷然,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碰是碰上很多次,但他壓根兒不理。「一個巴掌拍不響,若是存心要騙我,也得我有反應才行,否則他們只好自己翻臉露餡。像剛剛的情形,就算我們不理她,她多半也會來個背後突襲,結果是差不多的。」

  「大哥,如果你有決心的話,就得適應這一切。」同是江湖出身,陸松筠相當能體會杜紹懷所陳述的事實,但見風寧瑄面有不豫,以為他是為了人心險惡而難過,不免出言排解。

  「嗯?不,我不是在想這個。」知道陸松筠誤會了他心中所想,他不禁綻出了久違的笑容:「我是突然覺得,曾經說出『商場如戰場』這句話的人相當厲害啊!一樣爾虞我詐,只不過生意人搏的是錢,江湖人搏的是命罷了,但只要『利己』的出發點不變,作法上就一定有相通之處。呵呵,下回我不會再輕易上當了!」

  「能這樣自然最好。」杜紹懷輕輕點頭,雖然不是十分理解風寧瑄的意思,但就因為知道風寧瑄不說空口白話,他自然也樂意信任他的能耐。

  「還有一句到哪裡都通用的至理名言。」見杜紹懷贊同他的言論,風寧瑄又得意兮兮的設下話尾要他接。

  果然,杜紹懷順口便問:「哪一句?」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紹懷,事到如今,你就別隱瞞了,你和四玉門之間的恩怨,絕對下止一本傲梅劍譜那麼簡單吧?」

  收起了嘻皮笑臉,風寧瑄的俊朗面容下彷彿刻了「認真」兩字,擁有漂亮眼瞼的雙眸即使蘊著堅定,卻是不帶半分壓迫感的坦然直視杜紹懷。

  片刻的靜默,卻讓一向落落大方的陸松筠感到相當無措。

  「呃……我想我還是迴避一下好了,我到前頭幫忙寧琛,你們兩個慢慢聊。」

  「不,陸大夫你也留下來聽,沒關係的。」杜紹懷的口氣出奇溫和,只有風寧瑄知道,他在黯了幾分的眼神背後下了多大的決心。

  「咦,可是。」

  「真的無妨。」扯開一抹苦笑,他輕道:「知道寒梅公子就是杜紹懷的人並不多,而知道杜紹懷就是當年被滅門的杜家莊遺孤的人更是屈指可數,你卻能在極有限的線索下查問出來,算是相當不簡單。其實你如果再追查得深入一點,應該就可以得知我和四玉門之間的關係……不,應該是說傲梅劍譜和我爹、以及四玉門掌門人三者之間的關係……」

  屏氣凝神,在杜紹懷緩慢的音調中,一段早已失落的武林軼事,恍然重現於靜靜諦聽的兩人眼前。

  四玉門的掌門人殷仲舒,和杜紹懷之父杜遠衡,原為師兄弟,而他們的師父,便是當年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鬼見愁張尋。會被封作鬼見愁,自然是因其行止乖張、正邪難辨,偏又端的是武功高強,教人望而生怯。

  但出人意料的,是張尋在橫行江湖十來年後急流湧退,沒人知道他為何要在各方面都到達巔峰的壯年時期突然退居深山,並先後收了兩名關門弟子--殷仲舒和杜遠衡。

  若不論背景,他們師兄弟倆不管在聰明才智、習武天資、甚或身形外貌上,皆是旗鼓相當,堪稱一時之選,然而在未入師門前,殷仲舒只是個無父無母的流浪兒,而杜遠衡卻是杜家莊的唯一繼承人。

  自幼生長在優渥環境中的杜遠衡不曾發覺,待他如親弟的殷仲舒其實打從心底嫉恨他。

  如何不恨?他恨他搶走了師父的注意力,他恨他對世事的一無所知,他恨他對自己的信任與依賴,他更恨他毫不知情地奪走他亦傾心的女子!

  他的婚禮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爾後不知所蹤。

  杜遠衡曾傾力找尋師兄的下落,卻每每無功而返。再風聞他的消息,他竟已自立門派、成為四玉門之首!

  其時張尋仍在,並且相當樂於收杜遠衡年方五歲的長子杜紹懷為徒,他不准杜紹懷叫他師祖,因此,杜紹懷倒成了自己父親的小師弟。

  而張尋用以教他的,便是當年自己從好友手中得來、又轉贈給杜遠衡作為結婚禮物的傲梅劍譜。

  一切都只是因緣巧合。傲梅劍譜雖有不少人覬覦,但凡是真正閱過之人,便知曉自己早已喪失得到那高深內力的資格,劍譜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多學一套劍法罷了。因此張尋在贈書時並未有偏心之意,反正兩個徒弟武學造詣相差無幾,傲梅劍譜頂多是錦上添花。

  可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料不到,事隔多年後,殷仲舒不知為何積極打聽傲梅劍譜的下落,然後憤然發現,傲梅劍譜不但在杜家,更是昔年師父親手贈予的結婚禮--!積壓多年的怨氣一夕間爆發,天下人皆負我的心態使殷仲舒成為發狂的嗜血者。他率領四玉門的子弟兵攻進和樂昇平的杜家莊,更在激鬥後手刃杜遠衡及其妻。

  大家都以為杜家莊一門死絕,但殷仲舒心裡明白,層迭的屍體間,獨漏杜家長子杜紹懷,就連劍譜也不在。

  他不曾追查杜紹懷的下落,因為他在等,等他復仇。

  而杜紹懷在往後的時間裡,便是跟隨張尋,不但習成了內外兼修的傲梅劍法,更盡得張尋真傳。最後張尋病逝,他在山中守喪一年,然後隻身闖蕩江湖。

  當他隱姓埋名,以一柄白梅劍轟傳武林時,殷仲舒便知道,故人之子將衝著他來。

  從此江湖人只知四玉門對寒梅公子這名後起之秀是欲殺之而後快,卻不明箇中原由,更不曉得那道下傳了好幾層的「格殺令」其實早已變調。

  最原始的指示,是「生擒」。

  「簡直像繞著圓圈跑似的,我們互相死咬著對方不放。」失焦的雙眼隱隱泛起水光,但他自己渾然未覺。「我常常想,那時候我如果不跟著師父外出訪友就好了,至少大家還可以在一起……跟爹娘、弟弟、還有小妹在一起……我小妹……小妹她只有兩歲大而已啊!為什麼不放過她?為什麼……為什麼要留我一個人!師父也……明知道這一切,為什麼不阻止?為什麼要在臨終前才告訴我所有事情所有恩怨?我好累……好痛苦……」

  以為在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就已把淚水流盡了,卻不曾料到,壓抑住並不代表沒有。

  「紹懷……」除了緊緊的擁抱,風寧瑄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可以提供安慰,濡濕雙眸更洩露出無限的不捨與心疼。

  趴伏在風寧瑄胸前,一如攀住浮木的溺水者姿態,任無助的淚水肆虐雙頰,蓄意埋藏十五年的情感一經渲洩,便如潰堤的江水般奔流不止。但在風寧瑄的懷裡,他仍清楚地感受到--從今而後,他再也不會是一個人……

  留給他們兩人獨處的空間,陸松筠悄然雕去,卻在前頭找到風寧琛時,毫無預警地哭得他手忙腳亂。

  「松筠?你是怎麼回事啊?」從認識陸松筠以來,從沒見她這麼傷心過,風寧琛除了軟語勸哄外,卻也想不透……明明是在後頭替大哥療傷的啊,怎麼一出來哭成這樣?

  啊!難不成是大哥傷勢太重、沒得救了?

  「松筠,你別顧著哭啊,是不是大哥……」

  「不是大哥啦,是紹懷……」雖然收了淚,但她仍悶在風寧琛懷裡抽泣著。

  「啊?是紹懷受重傷嗎?」那更奇怪了,方纔他們進來的時候沒什麼事呀,難道是毒傷?

  「寧琛……」

  從風寧琛胸前仰起頭,一張梨花帶淚的姣柔臉龐震得風寧琛憐愛之情大生,難得俠女性情的愛妻也有這般小女人樣,這時候就算她叫他上刀山下油鍋他都心甘情願啦!

  「我們……幫紹懷一把好不好?」

  「當然好!你說什麼都好!」

  這句話下得豪氣干雲、氣勢萬千,連陸松筠都不禁一愣--她的言外之意可是要再涉江湖耶,寧琛真的有聽懂嗎?

  不過既然他應承了……陸松筠微微一笑,她有自信,她的鍛煉可不會比杜紹懷差喔。

  ※     ※     ※     ※     ※     ※     ※

  三月後,七月十五--

  「準備好了麼?」

  牽著韁繩,杜紹懷和風寧瑄立於風家大宅門口,此去生死未卜,即使早知風寧瑄心意已決,杜紹懷仍不禁輕聲探問,一語雙關。

  而風寧瑄又怎會不解其意?暢然一笑,他點頭答道:「都正正經經地拜別父母了,還能說沒準備好麼?你別想多了,咱們這就走吧!」

  在杜紹懷的首肯下,關於這次洞庭湖之行可能的凶險,風寧瑄已向父親風安泓敘述了梗概,而風安泓雖是略為驚詫,卻也未曾阻止。

  一來他深諳兒子們的脾性--全像他「一個樣兒的,說一不二」,決定了的事情就別巴望有人能說服他們走別條路,這種遺傳究竟是好是壞……誰也說不準,一笑置之罷了。再來就是杜紹懷這青年,儘管相處時日不長,他在人前又總是沉靜少言,但風安泓仍對他十分欣賞。他自信識人少有差池,更何況他還是他那機警的大兒子推心置腹之人呢。

  最後……望著臨行前向他二老恭謹拜別的風寧瑄和杜紹懷,風安泓輕輕笑起:心裡好玩地忖道:你們這趟旅程,可沒有想像中孤單啊!

  ※     ※     ※     ※     ※     ※     ※

  「我奇怪的只有一點……」翻身上馬時,風寧瑄喃喃叨念了一句,卻沒注意到杜紹懷微一凝眉,專注眺向遙遠的前方。「為什麼琛弟和松筠從兩天前就不見人影呢?明曉得我們今天就要出發的啊……」

  「來了。」

  「啊?什麼來了?」

  風寧瑄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呆呆回問,便見杜紹懷微笑個亦帶著一絲疑惑地指向前頭隱約可見的兩個黑點:「你剛剛還心心唸唸著的二弟和弟媳婦啊,這會兒不是來了嗎?」

  果然話音方落,馬蹄便愈響愈近,正是風寧琛和陸松筠。

  「嘿,我們時間抓得正好嘛!」風寧琛笑嘻嘻地一勒馬韁,旋又調了個方向,正是和風寧瑄並肩齊頭。「那就出發吧,大哥。」

  這下子,可是連杜紹懷都訝異非常了。只見他們倆動都不動地直拿眼瞅著那對夫婦瞧,搞不清楚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看我們還是邊走邊解釋的好,」陸松筠說著便輕叱一聲,胯下座騎開始步向前:「別在這兒耽擱了時間。」

  看來是沒有別的選擇了。風寧瑄和杜紹懷對望一眼後,只有策馬跟上,聽聽他們要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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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什麼!你們要跟我們一起去洞庭湖。」

  風寧瑄一聽風寧琛的開頭第一句話,就巴不得可以跳過去掐他脖子問問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說要一起去?以為是遊山玩水啊!

  風寧琛沒料到大哥會動上真火,原本可以順順當當講完的話一下子全縮了回去,嗚……沒辦法,只有求助於他親愛的妻子了,大哥總不至於連松筠都凶吧!

  陸松筠看了看風寧瑄蘊著驚怒的神情,以及杜紹懷沉了幾分的臉色,心下明白他們是真心在為他夫婦倆擔憂,況且以杜紹懷的個性,多拖一個風寧瑄下水已經夠讓他難受了,又怎麼可能欣然接受他們的「好意」?

  不過無妨,她陸松筠何許人也,要一套讓他們心服口服的說詞還難不倒她…

  「大哥,你們別誤會了,我和寧琛會跟你們一同前往洞庭湖不過是同道罷了,最後的目的可不一樣。」

  「你們有什麼目的?」

  風寧瑄略一挑眉,神情仍未放鬆。

  「大哥,別那麼嚴肅嘛,跟四玉門結仇的又不是只有紹懷,我呢,和四玉門下的玄武堂堂主也有些私人恩怨,不趁這次機會去尋尋他的晦氣我可不甘心。如何?這個理由夠充分吧?」

  「玄武堂主,姜擎鈞?你跟他有什麼過節?」

  玄武堂為四玉門中的執法部門,平時多坐鎮四玉門總壇,他沒跟姜擎鈞打過照面,只聽說是個五十來歲的穩重人物,功夫僅次於掌門人殷仲舒……若說陸松筠是和其它三堂有過糾紛,那他還能理解,但玄武堂主?

  知道杜紹懷的眼神裡透著些許懷疑,陸松筠卻不以為忤,只是再開口時,聲調已是略沉:

  「他傷過我娘。」偏過頭去,纖指略點頰上一道幾不可見的細小疤痕,「也傷過我。」

  陸松筠所指的傷疤雖細微難辨,但大家也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就憑著回春子的名號,卻沒能將女孩兒家最重視的臉蛋恢復到光滑無瑕,可以想見那傷痕在當初必是重創!

  「詳細的原因一言難盡,有機會再向你們解釋吧。」

  灑脫地一甩頭、一揚發,爽利身姿落在風寧琛眼底,正是他初初相遇的陸松筠……

  ※     ※     ※     ※     ※     ※     ※

  「駕!」叱馬與愛妻並轡疾馳,又回望後頭默然的兩人一眼,風寧琛暗自微笑了起來:一定沒人想得到,向來平淡度日的風家長子、次子,今天居然會雙雙為了所愛的人而涉足武林!

  「紹懷,你覺得如何?」

  風寧瑄知道現下是拿自家兄弟沒辦法子,然而揣度杜紹懷的心思,卻是怎麼想都想不出他會有任何理由認同這件事的發生。

  「你倒說說我還能如何?」

  似笑非笑地回了風寧瑄這麼一句,看他十分委屈地垮下臉來,他又忍俊不禁:「別彆扭了,老實說我是無奈,但又能怎樣呢?即使知道他們是拐彎抹角的想幫我們,但陸大夫所言亦是實情,這點我還看得出來。情況不容我拒絕,我想他們也曉得分寸的。真要怪的話……」

  瞅了風寧瑄一眼,他歎口氣道:「只能怪我當初怎麼沒下定決心一走了之,如此也不必累得你們一大家子為我涉險奔波……」

  「你說那什麼話!」聽得杜紹懷竟出此言,風寧瑄只恨自己現在身在馬上,否則他不把杜紹懷抓來狠狠修理一頓他就不姓風!至於怎麼個修理法……這就還有待商榷。

  「你明曉得我不會讓你走!何況大家也是拿你當自家人看才會這般待你,你難道還不懂……」

  「好啦,我懂了我懂了,你別激動,萬一摔下馬可不是好玩的。」

  好不容易把風寧瑄勸住,回過頭來專心策馬奔馳的杜紹懷卻慢慢地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是不是變了呢?在風寧瑄身邊待得愈久,他發現自己傾注在他身上的心思也愈來愈多,在意他的眼光、喜歡每晚共枕時與他相觸的體溫、眷戀他總是綿長而溫柔的吻,甚至像方纔那樣地偶爾逗弄他一下,看風家向來以穩重著稱的長子為著他的三言兩語而方寸大亂……如果人世間有所謂愛情,那麼他想,這就是了。

  所以,即使變了又何妨?他本就不是無心無情的人,如今不過是漸漸回歸本性,寒梅的稱號終究是個面具,再不久就可以捨棄的,再不久……

  ※     ※     ※     ※     ※     ※     ※

  悅來客棧,近悅遠來。

  官道上來來往往商旅眾多,趕車的、騎馬的、兩條腿走遍天下的,一路行來總是風塵僕僕,遇著客棧,或打尖兒休息、或住上一宿,倏忽來去,誰也認不得誰。

  晚膳時間,一樓的食堂正是喧騰鼎沸,除了眼尖的店小二,自然不會有旁的人去注意到甫進店的三男一女。

  「欽,四位客倌是吃飯還是住店啊?」

  「住店,麻煩給我們三間上房。」

  「行,您等會兒,我叫人給您帶路。」

  店小二說著又回身拉開了嗓門兒:「掌櫃的,三間上房,叫阿元來給帶個路啊,我這兒忙不過來啦!」

  只聽裡頭傳出了一聲「好!」,便有一名小伙子小跑到跟前,而店小二又自去張羅東西,好不忙碌。

  「客倌請跟我來吧!」

  小伙子打了招呼,回身便領了他們四人往二樓上去,往左拐個彎,然後就直直走到盡頭的房門前,邊開門邊問道:「客倌您看看,這房間行嗎?」

  「可以了,還不錯。」

  「那麼就是這間和隔壁兩間房,您看缺什麼再吩咐一聲。」

  「嗯,我們待會兒下樓用膳,麻煩替我們留張空桌。」一枚碎銀隨著白衣男子的交待落至小伙子手中,那小伙子自是一迭聲的沒問題,眉開眼笑地自去了。

  沒多久,那三男一女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一樓食堂中,被喚做阿元的小伙子一見他們下樓,立刻熱情地迎上前招呼、引他們落坐。

  「不知四位客倌……」

  「你們這兒有什麼好酒好菜就都拿上來吧!先來兩壺酒,要你們店裡最好的!」一身黑衣的男子打斷了阿元的慇勤,神色間有些不耐煩。

  「是是是,馬上來、馬上來!」

  那阿元也的確動作麻利,不一會,兩壺香氣四溢的劍南春便端到他們面前。

  「大哥,你看是不是要先給他們一點見面禮?」

  身著紅衣的女子朝遠處另一張桌子瞥過一眼,紅唇彎起一抹冷艷弧度。

  無可無不可的,青衣男子微頓一下頭,那女子便在阿元接著送菜上來時,將一壺酒和一枚銀子都塞到他手裡,微笑道:「你把這酒拿過去那邊桌上,就說是我們送的。」

  有錢人的行徑總是特別怪異,不過有錢好辦事,何況只是送區區一壺酒?阿元接了酒和銀子,便往那女子指定的桌位走去。

  「客倌,這是那桌的客人要我給您們送來的酒。」阿元一邊把酒擱下,一邊在心裡納悶:怎地這麼巧,這桌也是三男一女呀。

  「這是劍南春?」這桌唯一的女子拿過酒壺輕嗅了下,便向阿元問道。

  「是,這是本店自釀的酒。」

  「那我們就不客氣收下了,替我們道聲謝。」

  待阿元走後,女子隨即掣下發上一根珠釵,纖指按動釵側機柱,珠殼兒應聲掀了開來,露出裡頭丹青色的粉末狀物事。

  傾了些許藥末入酒,原本坐在女子左首的青年便巴過去好奇道:「松筠,這怎麼回事?」

  「朱雀堂門下送來的東西,你說還能有怎麼回事?」

  陸松筠邊回答邊替大家斟酒,風寧琛卻繼續好奇地盯著酒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發問:「是不是有毒?」

  「對,有毒,毒死你這個大笨蛋!」

  聽得陸松筠這樣回答,風寧瑄和杜紹懷便知道她還在為先前一點小事跟風寧琛鬧彆扭,不禁相視而笑。

  「好了,乾杯吧!」

  斟完酒,陸松筠率先舉起杯子,四個酒杯相擊出清脆的聲響,接著,一飲而盡。

  有意無意的朝後方亮了亮杯底,陸松筠現下可是心情大好、笑得燦爛。

  「三妹,看來你棋逢敵手喔。」

  白衣男子淺笑著開口,沒忽略掉紅衣女子流露出的一絲不忿。

  「我說了,這只是見面禮而已!」

  「紹懷,你說我們要不要送份回禮給他們呢?」

  挾了一箸萊,陸松筠就像在談論天氣般的隨口問著。

  「不必了,那穆後霜最是耐不住性子,我們就靜觀其變吧。」

  ※     ※     ※     ※     ※     ※     ※

  五天,不算快也不算慢。

  見到那四人走進客棧時,杜紹懷是這麼想的。

  出杭州城後,他們並沒有揀小路走,反而大咧咧地竟日在官道上奔馳,因為他總有個模糊的感覺--殷仲舒,他此生唯一的仇人,已在他將要去的地方準備好一切,等待他。

  所以,沒有什麼好逃避的了。

  當然他們也不會刻意招搖,白梅劍擱在了行篋裡,四個人都是尋常打扮,布衣東袖、腰懸秋水,和一般江湖人別無二致,尤其數日來,往洞庭湖賀壽的各路人馬愈見增加,混在人群裡頭,竟是無人懷疑他們的來歷?

  想當初大家還無聊地賭起了要幾日才會碰上麻煩呢,卻是未曾料到,這一路的順暢會終止在如此棘手的人物手裡……

  青白紅黑,四色服飾代表了四玉門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堂,然而若只是尋常門徒也就罷了,可那四名青年男女卻正是各堂堂主的子息!

  「你怎麼知道他們的身份?和他們打過嗎?」

  從風寧瑄的位置望過去,還可以見到那紅衣女子的一臉不甘願,但其它三名男子似乎沒怎麼搭理她,兀自談笑。

  略略遲疑了一會,杜紹懷才答道:「不,除了穆後霜,我沒和其它人交過手,但都打過照面……怎麼說,他們好像不願和我動手。」

  「不願和你動手?那又怎麼會來這裡?他們可是擺明了找我們麻煩耶。」風寧琛訝異道。

  「這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他們會在這兒並不是領命而來,多半是穆後霜聽到了什麼風聲,才硬要其它三人一起來攔我們。」

  「你怎麼每一句裡都有穆後霜啊?」從來沒有一個名字會在杜紹懷口中出現那麼多次,風寧瑄不禁有點吃味。

  「你在不高興什麼?要不是她,恐怕我也不會和你們相識了。」

  「什麼,你是說……」

  「嗯,那時就是因為誤中了她的圈套,才會中毒而致負傷的。」

  「哎呀,那可就傷腦筋了,我是要怨她害你受了那麼多苦,還是要感謝她把你送到我手上呢……」

  沒理會風寧瑄的胡言亂語,他們三人仍舊聊著天。

  「如果說其它人不願和你動手,那麼其實穆後霜也無意置你於死地,這你知道嗎?」

  經陸松筠這麼一提,風寧琛也想起剛救起杜紹懷時的疑惑:「你是指紹懷中的毒對吧?不是朱雀堂中最厲害的一種……」

  「沒想到你還不笨嘛!」過去想不透的原因,現下算是有了初步的解釋。

  「那當然,我笨的話你還會嫁給我嗎?」

  看來他們夫妻倆是快要和好了。杜紹懷微笑著,在耳畔絮絮的語聲中,沉默。

  他憶起曾有一次在山谷中被圍,率眾的正是青龍堂少堂主,季檀樂,但他自始至終都負著手立在高處,彷彿那戰局與他無關。

  而當谷中只剩下他還是卓然挺立於地面上時,他抬頭望見,季檀樂的眼中有一抹躍動的劍意。不是殺意。

  所以他們終究沒有交手,季檀樂轉身走了,走得很自在、很從容。

  後來也有一回,如今已忘了確切的地點,只記得那裡有一望無際的青青草原,一陣風過,他已讓整片蒼茫大地染上了血的顏色。遍地沭目的腥紅中,遠處兩道仍是純然的白與黑便顯得特別突兀。

  白絮飛、姜重玄,白虎堂和玄武堂的少堂主。揮劍酣鬥時,他隱約聽見白絮飛的指揮調度、姜重玄的助陣吶喊。然而當一切干戈止息,他們卻似乎無意與他拔劍相向:「你的功夫很好。」

  那兩道身影朝他走近時,他還在忖度著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以及所有的應變之法,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白絮飛劈頭就給他這麼一句,還笑吟吟的。

  難不成,他要說謝謝嗎?

  踢了踢腳邊癱成一團的爛泥,那爛泥卻逸出一聲呻吟,姜重玄搖頭撇嘴笑道:「真是多虧了你還費盡心思留他們一條命,我會教他們感謝你的。唉!真想跟你好好打上一場,要不是……」

  「四弟。」

  白絮飛截住了姜重玄的話頭,姜重玄倒是聳聳肩,不以為意地回道:「不說就是了,你就會窮緊張,其實自己還不是手癢得要命。」

  「你……算了。」白絮飛似乎放棄了姜重玄,無奈地轉回視線與他相對,撂下的話卻著實令他錯愕良久:「你好自為之,還有……」支吾了好一陣,看得出他在考慮下面的話是否該說,最後他仍歎口氣,低聲輕道:「小心我們三妹,你知道是誰。」

  他的確知道是誰。他們口中的三妹,就是艷名與毒名同時遠播的朱雀堂少堂主,穆後霜。

  但知道又如何?他們不是敵人嗎?為何要出言提點他?而且要他防的還是他們的自己人?

  真是想不通……

  「紹懷?你再發呆下去就沒得吃了啦!」

  一聲熟悉的呼喚讓杜紹懷回神,一回神就看見自己面前原本已半空的飯碗又層層迭迭地被鋪上好幾樣菜,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定是風寧瑄的傑作。

  很乾脆地拋開腹中一團團未解疑雲,他笑著,想起風寧瑄老是在他耳邊叨念的名言:肚子是拿來裝食物,不是拿來裝問題的!別老是在吃飯的時候發呆,對身體不好你知不知道……

  而他總聽得出他瑣碎語氣背後的擔心。

  捧起碗吃了幾口,流連在他臉上的視線卻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終於還是放下碗,迎向那道視線的主人:「你到底在看什麼?」

  「啊?沒事沒事。」驚覺自己的失態,風寧瑄連忙擺手,笑得心虛:「只是覺得你最近的笑容變多了,你笑起來又好看,所以……」

  「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咳打斷了風寧瑄與杜紹懷的兩人世界,風寧瑄轉臉望向殺風景的原凶,蹙眉道:「你幾歲了啊?喝湯也會嗆到?」

  「不是……咳咳……你們……」風寧琛咳得滿臉通紅,陸松筠卻是悶聲笑得肩膀抽搐,連伸手去幫風寧琛順氣的餘力都沒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這叫謀殺?」好不容易止住咳又灌下一大口茶,風寧琛這才能拍著胸口順暢地埋怨:「要說情話也看一下時機嘛,回房間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你說,幹嘛偏要挑在我喝湯的時候?我要是噴出來可是噴在紹懷臉上了。」

  「又不是說給你聽,我管你喝不喝湯。不過你要是敢噴出來,當心我拿劍砍你。」隨身的扇子剛才不小心給忘在樓上,倒還真不方便。

  「哼,跟你這種人不能溝通。」反正就是見色忘弟嘛,還有什麼好說的。「不過紹懷,你怎麼好像都沒什麼反應?」

  「啊?這……」像是對這個問題頗為認真的思索了下,不說話時依舊清冷的面容此時卻抹上一靨淺笑:「大概是習慣了吧。」

  如果說這就稱得上是情話,那麼他可是無時無刻都被包圍在這樣的綿綿情意中了。

  風寧瑄一向不按牌理出牌,看來他的這一面,連他的兄弟都不瞭解。

  眼下是大敵當前,他們卻能恍若無事地把酒言歡,該說是太過自信還是已把死生之事都看得輕淡了?

  ※     ※     ※     ※     ※     ※     ※

  穆後霜不懂,也不想懂。

  越過所有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阻隔,她的視線只鎖在遠處那張泛著溫柔神色的側顏。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所傾心的寒梅,不應該是會泛著柔和笑靨的男人!他應該冰冷無情、應該孤高自傲、應該孑然一身、應該只對她笑!

  恨恨地凝起了冷艷麗容,穆後霜終於把視線開,到正親暱搭著寒梅肩膀說話的男子臉上,不知是否錯覺,她竟在那張俊朗的面容上看到一往情深。

  但她選擇認為那不過是所有想和寒梅攀交情的人都會露出的嘴臉。儘管寒梅的溫柔氣息似乎是針對他而散發,對她來說這卻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她會讓寒梅再度陷入孤獨的深淵。

  「三妹,你莫要輕舉妄動。」瞥見穆後霜狠厲的神色,白絮飛不禁出言提醒:「別忘了門主交待過的……」

  「我沒忘。我只是要……清除一點障礙而已。」啪喳一聲,一隻酒杯在她掌中化作細粉,淋漓酒水逸作絲絲蒸氣就要化為無形……

  驀地一方黑布罩下,恰恰比蒸氣散逸的勢子更快一步。

  「你做什麼?」穆後霜訝然低吼,四周仍舊喧鬧的人們並不知道,在那一瞬間,他們已經和鬼門關錯身而過。

  「三姊,你有分寸一點好不好?」架著二郎腿,姜重玄慵懶的語聲裡依稀有幾分輕鄙:「把事情鬧大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你專心對付該對付的人就好,別老是殃及無辜。」

  「姜重玄,你……!」

  「吵夠了沒有?」

  輕而易舉地讓一桌劍拔弩張的火氣迅速消弭無蹤,季檀樂卻不再發話,也彷彿他沒說過那句話。

  該對付的人?不著痕跡地朝寒梅那裡流望一眼,他們正好起身準備離去。寒梅身邊的男子……事情,似乎變得很有趣。

  ※     ※     ※     ※     ※     ※     ※

  「你們不會真想一覺睡到天亮吧?」一腳踹開房門,紅衣女子挾著滿身香氣捲入房中。

  「三妹,火氣小一點。」面向裡的白絮飛慢吞吞地起身,揉了揉眼,看來真是被吵醒的。

  不過他身邊的姜重玄就沒那麼好叫,臉埋在枕頭裡還呼嚕嚕地微鼾。

  「四弟,快起來,不然你三姊會讓你一覺不醒。」白絮飛推了姜重玄一把,險險把他推下地去。

  「幹嘛啊,連睡個覺都不得安寧。」姜重玄翻個身,又穩穩翻回床上嘀咕著。

  「你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穆後霜不禁氣結--這些個兄弟,來跟她作對的嗎?

  來看熱鬧的--當然這句話白絮飛沒說出口,免得穆後霜真氣起來,連結拜兄弟也下手。

  「好罷,你現在想怎麼做?夜襲?」

  沒理會白絮飛話中的譏諷之意,她只是定定道:「他們的房間在哪裡?」

  「樓梯上來右轉,右手數來第三間和第四間。」

  穆後霜正要踏出的步子又拐了回來:「兩間而已?」

  「兩間而已。寒梅和那男的一間。」

  「怎麼可能……怎麼可以!」穆後霜先是一陣呆,隨即又忿然握拳。

  「怎麼不可以?我跟四弟也住一間啊。」白絮飛當然知道讓穆後霜又驚又氣的原因是什麼,老實說,當他知道寒梅和別人同房時,心裡頭也是訝異。不過他的回答倒不是打哈哈,而是真覺得沒什麼。

  「懶得跟你吵,我走了。」那一團烈火又是氣沖沖地捲出門,房門卻是相當不合氣勢地輕悄帶上。

  「算她還識相,不敢吵到大哥。」白絮飛咕噥著,低下頭,這次真把姜重玄推下地:「老四,別睡了,咱們跟去看戲。」

  ※     ※     ※     ※     ※     ※     ※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小小的斗室裡,溫柔的歌聲蕩漾。枕在熟悉的臂彎中,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在聽催眠曲。

  「什麼名堂?」

  「嗯?你問這闋詞啊?蘇子的洞仙歌,沒聽過?」

  「你當我沒念過書?我是問這調子。」

  「哦,調子是琰弟和的,如何?」說到琰弟,他不免有些當大哥的沾沾自喜。

  勾唇輕笑,他舒服地合上眼:「請繼續。」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鼓枕釵橫鬢亂……」

  暗香浮動,一縷明月照窗牖,微風正好醺人醉。

  可惜現下時地不宜,流轉香氛催人迷醉,卻是醉不得,風花雪月只好留待以後說。

  「你的歌還真應景。」相偕躍離房間,杜紹懷抬頭望向另一扇洞開的窗,陸松筠和風寧琛先後竄出,落地無聲。

  「故意的吧?」

  「還有後面呢。」驀地牽起他的手,眼色一使,四道人影同時提氣飛奔。

  遺落一地輕輕的歌聲。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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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隔著一道薄薄門板,囈語似的呢噥歌聲輾轉遞進耳裡,間或男子特有的低沉輕笑,來官胸臆、震動喉頭的那種,笑。

  卻讓她的秀麗眉峰一攏再攏。

  直到鏨金的細管戳進門縫,直到飽滿紅唇含上冰冷管口送出一道長氣,直到那擾人心神的歌聲止息……

  她的眉心方才舒展、勒出一道得意。

  還有回春子呢,我會送你一份大禮的。

  青蔥似的指間夾著一隻琉璃細管,管口一點蔻丹紅,只要送進那道門後,任你如何妙手回春哪!

  「三妹,人跑了。」

  「吵什麼,我要殺了回春子--你說什麼。」

  穆後霜街進白絮飛身後已然大開的房門內,方才布下的縈水香香味猶在,預料中應該骨若化水軟癱在床的那兩人卻已不見蹤跡!

  窗戶!正想趕到窗邊查看究竟,兩堵人牆卻恰恰塞滿窗子的橫幅,讓她啥也看不見。

  「姜重玄,你讓開!」

  「啊,一、二、三、四,四個人,應該是那裡沒錯。」

  二十的月光仍盛,加上姜重玄眼力原就較一般人好,因此還能在子夜時分望見風寧瑄一行奔走的方向。

  「既然知道了那就走吧,方才不見大哥,我想他或許已經等在那裡。」

  白絮飛語畢便是縱身躍下,姜重玄隨之跟進。

  只剩下完全搞不清狀況的穆後霜……

  「你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等我!」

  ※     ※     ※     ※     ※     ※     ※

  風寧瑄他們的目的地並不遠,不過是官道旁的一座林子。

  早先在用膳之時,杜紹懷便料定了穆後霜必然會使出她那第一百零一條計--夜襲,可他們沒打算把時間耗在這裡,也不願和這一掛難纏的對手正面衝突,畢竟若是鬧起軒然大波,他們也討不了好去。

  將計就計--先由風寧琛覷空將座騎牽到附近林子裡拴好,陸松筠則調了一劑梨馥露讓大家服下,短時間內可抵擋各類迷香。

  也是賭上了穆後霜不會對杜紹懷痛下殺手,否則若真要和朱雀堂硬碰硬,陸松筠哪敢如此輕慢。

  一切就如同一開始所預期的,在時間茬內他們已遠離客棧,只要上馬疾行,至少也能暫時擺脫那幾名少堂主的緊迫盯人……

  ※     ※     ※     ※     ※     ※     ※

  失算!

  風寧瑄穿林掠風的俐落身段在靠近座騎時生生煞住,害得跟在後頭的風寧琛險些兒就要讓挺直的鼻樑和寬闊的背脊相見歡。

  「大哥你做甚突然……」

  冰刀般的寒光削斷未竟語尾,風寧琛總算知道讓兄長猝然止步的原因為何--佇立在眾人眼前的青衣男子身形沉穩,右手拈握三尺秋水像拈握一道冰冷月光。

  「冰蟾劍?」杜紹懷的清冷語聲劃破寂然氛圍,明明是初秋微涼,短短三字卻森寒如同冬雪飄飛。

  春風不識寒梅冷,此番竟是初見。

  這就是,道上的寒梅公子嗎?

  「少堂主可也忒慎重,冰蟾劍向不輕易出鞘,拿來迎接我等,怕是太過紆尊降貴罷?」

  怎麼這麼挑釁?風寧瑄凝起眉:倒像我會說的話了……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季檀樂似乎也微微吃驚,印象中這不是和他較量誰比較惜言如金的寒梅呀。眼光瞟過寒梅身旁的高大男子,方纔他們還攜手並行呢,想來對寒梅而言,這人該是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是他改變了寒梅嗎?

  他們的親暱著實令人生疑……

  不過眼下可不是傷這種腦筋的時候。

  坦然直視杜紹懷的冰冷瞳眸,他認真道:「我無意與你為難。」

  這下可換風寧琛瞪大了眼睛:「無意為難?你們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還真不小,拿了把劍在這裡守株待兔還無意為難咧!」

  季檀樂不是擅長解釋的料子。

  他只能以行動代替口頭可以分辯的一切--

  餵過月光的劍刀一閃,削往杜紹懷肩頭的勢子卻是虛招!

  鋒芒在杜紹懷的身前畫了一道爍亮弧線,而後觸上急急來救的一抹霞光!

  「寧瑄!」事態完全出乎意料,他的目標怎會是風寧瑄?

  白梅出鞘,劍鳴有凜冽的味道。

  然而迎接他白梅劍的,卻不是擁有瀲濫月色的冰蟾刀。

  「一個打一個,這樣比較公平嘛!」

  白絮飛微笑著出現,右手蝴蝶簫架住白梅劍的凌厲,但也只有他的兵器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在強撐好漢。

  「二哥你太賊了!原來你就是想跟寒梅打才跑那麼快!」

  哇哇大叫中,姜重玄的短槍也和風寧琛的流雲劍鏗鏘斗上。

  而已經把回春子視為宿敵的穆後霜自然不落人後,淬上劇毒的鴛鴦刀圓轉如意,陸松筠一把醉紅劍則巧游若靈蛇,刀劍相擊間還會有縷縷白煙竄起。

  但這都不是杜紹懷所關心的。眼前屢走險招的蝴蝶簫根本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唯一看得見的只有流霞與冰蟾的愈鬥愈烈--

  杜紹懷在這頭心急如焚,風寧瑄在那頭也確是險象環生,季檀樂的冰蟾劍如影隨形,他只能堪堪相抵,卻苦無機會轉守為攻。

  「寧瑄,踏干位!」

  混亂中他聽見杜紹懷的聲音,身體比意識更快的動作,是一段時間以來共同練劍的反射。

  霞光流閃,季檀樂硬是被逼了個措手不及,衣袖竟被戳穿一孔。

  「巽位!」

  依言踏去,流霞黏上一鋒冷月,剎時攻守逆轉,劍芒起落間,風寧瑄已能和季檀樂鬥個不相上下!

  「你!」

  白絮飛見狀不禁大為懊惱,這人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嘛!打架不專心也就罷了,只是出言提點竟還能讓大哥吃虧,他的實力……

  冷汗涔涔,就連素日不離身的蝴蝶簫也非常不識相的看準了時機背叛他,驀地一滑。「你也該罷手了吧?」

  頸邊有白梅劍散發的陣陣寒氣,他還能說不嗎?

  見白絮飛已無抵抗之意,杜紹懷便也乾脆的撇下他,專注觀視風寧瑄的狀況,準備隨時出手相助。

  誰知風寧瑄戰到酣暢,氣走全身,行到「刺」字訣時一劍遞出,卻見季檀樂倏然收定身,眼看流霞的最前端就要戮進對手心口,風寧瑄竟突生一絲猶豫。

  只是一瞬的差池,卻是遂了季檀的意!

  這是一場豪賭,籌碼是自己的命。

  他深知寒梅並非辣手之人,因此他願意賭,賭這人是否會和寒梅一樣。

  而他也確實贏了。

  當杜紹懷看出不對就要撲前去救時,季檀樂卻以更迅速的手法橫削流霞的中段,一震之下,流霞劍脫出了風寧瑄的掌握,冰蟾劍直指風寧瑄心窩。

  「沒想到你有這樣的實力。」

  就在風寧瑄腦中閃過此命休矣、杜紹懷挾著滿身殺氣急急逼上的時候,季檀講了今夜第二句話,還相當順手地,回劍入鞘。

  這下他們可是不無驚詫,風寧瑄更是攏起眉道:「我有沒有聽錯,你這是在稱讚我嗎?」

  「我大哥不是說了,他無意為難你們?」儘管頹喪依舊,但身為季檀樂的代理發言人,白絮飛還是十分恪盡職守:「他純粹只是想試試這位……呃,請問貴姓大名啊?」

  「風寧瑄。」雖然目前的情況十足詭異,但他還是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對了,反正大哥就是想試試你的實力罷了,沒有旁的意思。」

  「為什麼?」挑起了眉,杜紹懷仍是一身戒備。

  「這很難解釋耶!」白絮飛狀似苦惱地搔了搔頭,又覺得還在打的那四人實在有夠吵:「二妹!四弟!可以停手了吧!」

  「誰理你!」

  男女合音遠遠傳來,白絮飛聞言一愣,喃喃自語:「奇跡出現了……他們兩個居然有意見相同的時候!」

  也罷,就讓他們自個兒打去罷。這裡還有兩個人殺氣騰騰的在等著他的說明呢。

  「讓我這麼說好了。我們幾個的確都是四玉門各堂的少堂主沒錯,但講句老實話,四玉門可不是什麼萬眾一心的地方,單是我們四個,心就都不在四玉門……」

  「哈哈,這話要是讓咱們爹娘或門主聽去了,怕不落個殺無赦的罪名喔。」自嘲似的笑笑,西斜的皎白月色照進眼裡,還嫌幾分黯淡。

  「聽說最初的四玉門不是這樣的,聽說是門主變了,聽說他是為了那本勞什子的傲梅譜……總之有很多的聽說,但四玉門再怎樣都回不到從前那樣坦蕩蕩的意氣風發,再怎樣……都難以服眾。」

  「那你們……?」句子是未竟的疑竇,因為連風寧瑄自己都不曉得該要怎麼接續這個問句。

  「過去的事我們不清楚,然而現在門主的恩怨似乎全繫於一人,就是寒梅你。至於我們,再怎麼說也是門下人,又是少堂主,除了聽命行事還能怎的?可是我們對你從未懷過惡意,這點還希望你能相信。」

  對照他們過去的態度,杜紹懷倒的確能接受他們「不懷惡意」的說法,季檀樂一上來就衝著風寧瑄,那比衝著他來更令他感到難以原諒!

  因此即使褪去了戾氣,興師問罪的態勢卻少不了:「既然沒有企圖,那你們又何必拐彎抹角地來試我們的實力?」

  沒有回答杜紹懷的問題,白絮飛倒是碎碎地先埋怨起來了:「大哥,都是你,幹嘛那麼心急的動手,也不等我來說清楚。喏,這下我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那是因為……」好不容易季檀樂終於準備開口,結果四個字之後又是一段不短的沉默,就在白絮飛尷尬地想找些什麼來接下他的話尾時,他卻又突如其來的說明了自己的意思:「因為我要知道,你們在真正面對四玉門時會是怎樣的情形。如果不讓你們以為我有敵意,想來你們也不會讓我探到底。」

  「知道我們的實力,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

  沉吟好半晌,白絮飛才答道:「我們想知道,你們攻進四玉門會不會有勝算。現在看來倒是有的……大哥在咱們門裡的武學造詣可以佔第三把交椅,而你……」蝴蝶簫指向風寧瑄,「居然幾乎和大哥打成平手。不過你心太軟,到四玉門裡就真是你死我亡,不狠一點會死得很難看。」

  「還有他們--」

  大家一同望向數尺外的戰場,穆後霜已完全敗在醉紅劍下,正一臉不甘的瞪著陸松筠;而姜重玄和風寧琛則尚未罷手,只是這種平分秋色的打法,一時半刻恐怕也難以結束。

  白絮飛歎了口氣,剎那間風寧瑄和杜紹懷竟同時嗅到他身上那一股蒼涼。

  孤寂的……蒼照。

  悄悄伸過手去,風寧瑄緊握住杜紹懷的手。

  他還想這樣牽著他一輩子。

  「門主似乎料定了你會來,所以在最近下令要各門派不得為難你,而且你還有這群朋友,要平安殺至最後見到門主應該不是難事。」

  「那你們……會回去嗎?」風寧瑄忍不住問道。

  「當然得回去。」白絮飛說著,還拍了拍身旁季檀樂的肩:「無論如何,我們也有我們的身份,不過下次見面的時候……唉,能避則避,我可沒興趣再和你們兵戎相見。」

  該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留在此地也沒什麼意思……

  白絮飛轉過身去,直直走向還在奮戰中的姜重玄和風寧琛,手中蝴蝶簫覷準了短槍和長劍相接的空隙便是一插,勁力一吐--

  「哇呀!二哥你幹嘛啊!」兵器脫手,虎口也被震得發麻,姜重玄一邊甩手一邊跳腳,對白絮飛相當不滿。

  「你們打了大半夜,不嫌累啊。」

  果然,太陽已在不知不覺中露了半個臉。

  「我已經把話都和他們說清楚了,可以走人啦。」

  目送著四色身影漸行漸遠,原本預期的重大威脅居然如此和平收場,再加上方才白絮飛的一席內心話,此刻杜紹懷的感覺只能用五味雜陳來形容。

  「你信得過他嗎?」

  沉緩的問句在耳邊輕輕響起,他彷彿聽見,又恍若未聞……

  信得過嗎?信了如何?這表示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阻礙會少去一道,還是實力不容小覬的一道;不信又如何?原就做好要與整個四玉門為敵的打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抱著這樣的決心或許才是好的,江湖,沒有僥倖啊。

  收拾起無緒的心思,他悠然一笑,側頭望定了情人的眼:「信不信都無所謂,畢竟這是江湖,朝不保夕……你懂吧?」

  「懂。我只是在想,如果他們所言屬實,日後或許還有機會成為朋友也不一定。認真說起來,除了那潑辣女人,其它三個的人品氣度倒是不錯的。」

  「朋友嗎?」瞇了風寧瑄一眼,杜紹懷搖頭笑道:「你想得也未免太遙遠了,與其做這個猜測,不如先想想要是他們仍是敵人的話該怎麼辦!」

  見杜紹懷似乎恢復了日常神采,風寧瑄鬆了一口氣。這些天來,杜紹懷陷入沉思的情況愈來愈頻繁,每每像是進入封閉的世界,讓他觸碰不到、讓他心慌……

  「不過剛剛真是好險哪!」放下了心,才有機會憶起先前的凶險:「萬一那季檀樂真想置我於死地,那後果……」

  「有我在,不會讓你死的。」冷靜地打斷風寧瑄的自言自語,他比任何人更不願去想像那個後果。

  「我只是說萬一呀,你不知道,他那劍向我刺來的時候,我……」

  「大哥!」大哥是突然變笨了嗎?看著杜紹懷突然變得又重又急的腳步,陸松筠不禁在心裡拚命歎氣,紹懷是最不願意見到他受傷害的人啊,他卻偏生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那不是存心要揪著人家的痛處踩、存心要紹懷著惱嗎--

  「還知道要追上去……應該還有得救。」風寧琛在陸松筠身邊喃喃念著,一邊回身解了四匹座騎的馬韁,遞兩條到陸松筠手裡:「看這樣子,還是得先回客棧吧,休息休息也好,方纔那一架打得我筋骨酸痛,好娘子,得煩你替我揉揉了……」

  ※     ※     ※     ※     ※     ※     ※

  「紹懷!等一下,別走那麼快呀!」

  暗暗惱著自己的粗心大意口無遮攔,風寧瑄現在滿心裡只在忖度該怎麼給杜紹懷賠不是才好,半走半跑間便全沒注意腳下盤根錯節的地勢,那可是步步危機呀--

  冷不防地被絆了一下,風寧瑄輕噫一聲,卻發現鞋尖插進縫細一時難以抽出,眼看就要直直往前栽去……

  「你走路不長眼睛嗎?」不知何時,杜紹懷已揪住他的臂膀,讓他免去灰頭土臉的尷尬,而且那聲調……

  雖然是悶悶的,但沒有讓人打寒噤的冷酷!

  風寧瑄直起身來,右手順勢一把擁住杜紹懷,左手下意識地去捏握他的右手,未料得竟是一片濕涼。

  「對不起……」那冷汗,是為了我吧?有生以來第一次,風寧瑄覺得自己蠢到無以復加,明知他的忌諱,自己還……「對不起。」

  把頭深埋在杜紹懷的頸間,風寧瑄在心中默然起誓:若是還有下次,他就算拼著把對方殺到血流成河也要好好保護自己!因為他的痛,已不再是只有自己痛了啊……

  短暫的沉默間,杜紹懷也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悄悄拉開與風寧瑄的距離,眼光甫一相觸又迅速避開,他只是輕道:「走罷。」

  纏握的十指未曾鬆開,一路疾行無話,但風寧瑄胸中似乎仍有些什麼梗著,因為就在那眼神交會的一瞬間、在他以長睫覆去清亮瞳眸之前,他隱約窺見,有一絲他所不熟悉的潮黑,在他眼底湧動。

  ※     ※     ※     ※     ※     ※     ※

  回到客棧,天色仍是濛濛亮,洞開的房門與窗似乎也沒人發現,依舊保持著他們離去時的樣貌,方才在遙遠林間的激鬥,倒是完全沒打擾到這裡的和平。

  一進房間,杜紹懷便抽了手,帶上門、掩上窗,解下白梅劍,隨手就懸在床頭。而在這期間,他也從未向風寧瑄望上一眼,最後甚至就自顧自地坐在床沿獨自出神,壓根兒沒去注意風寧瑄額上已慢慢滲出的豆大汗珠。

  突然不吭聲,是不是表示他還在生氣?風寧瑄苦惱地勒了勒自己鬢邊的長髮,一邊走向杜紹懷,在他身前慢慢蹲下,讓自己能從仰望的角度中捕捉他的眼。

  「紹懷……你要我說幾次對不起都可以,我保證,以後不會再說那種話了,還有,我也不會讓別人再有機會拿著劍那樣對我……」啊!糟!怎麼又講了?看到杜紹懷臉上一閃而逝的陰影,風寧瑄巴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你……」沒讓風寧瑄自責太久,杜紹懷慢慢地將雙手放上他的肩頭,身子也隨著手臂的滑動而漸漸傾近那一襲白衣,最後當他能夠緊緊圈抱住他的肩背、臉頰貼著他的頸項時,他仿若失神地輕聲自語:「抱我。」

  那一刻,風寧瑄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見風寧瑄竟然全無反應,背脊更像石化般突地僵直,原本忐忑的心情,不知為何,倒是釋然了。

  仍是圈著他寬闊的肩,額抵上額,清澈的眼底有一抹深邃黑潮,常常都是抿著的、但吻起來很柔軟的唇開開闔闔,幾乎是蹭著他的唇在說話……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還是……」略略蒼白的臉忽現薄紅:「你不想要我?」

  勾引!這絕對是勾引!

  最後一句話像扯斷他腦中掌管理智的絃線,他怎麼可能不想要他!多少相擁而眠的夜裡,他都得望著懷中那張恬和睡顏,然後苦苦壓抑自己的慾望,因為他要守護他、不能傷他……但他也非常、非常想要他!

  重重吻上那兩瓣不安份的唇,他立起身,兩手撐著床沿--因為他怕自己一碰到他的衣服,就會先把它撕了--

  杜紹懷仰頭承接他濃烈溫柔的深吻,舌與舌糾纏時他在心底輕笑,就是這樣了吧……自己,終於也有了一個屬於與被屬於的地方,無論日後如何,這地方,不會變。

  「紹懷……」長吻結束於他呢喃的歎息,他習慣性地伸手順著他頰邊的發,低問:「你確定?在這個時候?」

  「也就剩這個時候了,不是嗎?」微微笑意在唇邊勾起,帶子一點無奈,卻有更多安心:「何況現在喊停,想來你也會很為難吧?」

  「那……」探往他腰間繫帶時,他還有最後一個、也是藏了最久的問題:「無所謂嗎?對你的功夫……」

  「別老是想那些有的沒有的事情啦。」倒向床榻前,他很認真的保證:「沒問題的!」

  然後,小小斗室歸於寂靜--除了衣物落地的唏嗦聲響,及一兩聲難以自抑的低吟之外。

  輾轉細密的吻從唇畔點吮至頰側,蜿蜒迤邐,一路啄過修長頸項及擁有優美線條的鎖骨,而溫暖厚實的雙掌,也極盡挑逗地摩挲過他勻稱結實的胸膛、不帶一點贅肉的緊致下腹,熾烈情焰挾著慾火,彷彿要將兩人焚燒殆盡……

  在兩具軀體終於合而為一時,錯落逸出的喘息就昭示了他們之間的牽絆--

  「紹懷……」

  趴伏在風寧瑄已然汗濕的胸前,意料外的體力消耗讓他也不禁微喘,激烈纏綿後的身軀仍舊布著潮紅,但胸臆間充盈的安穩踏實,卻是前所未有。

  長臂圈摟著與自己相同碩長的身子,心滿意足之餘,風寧瑄仍不忘低聲間道:「會不會不舒服?」

  「還好。」稍稍挺起身體,將臉靠上熟悉的肩窩後,他才發現一個方才雖沒注意、現在想起卻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不過,你是不是有經驗啊?不然怎麼會這麼……呃……」

  這麼熟練?

  「別胡思亂想,我連女人都沒有過,怎麼可能會有男人?」這般回答,連一向落落大方的他都要不好意思起來。真是傷腦筋,紹懷怎麼會問這種問題?總不好老實告訴他……

  「難不成是本能?」

  「大概是吧……」與其要在這件事上多費唇舌,不如拿來做更有意義的事。趁著他還是一臉半信半疑,風寧瑄乾脆地吻住他,投入另一場縫絡纏膩。

  總不能告訴他,早在家裡的時候,他就曾為了這在腦海中出現過千百次的畫面而不恥下問,硬把歐陽凌熙從風寧琰身邊「借」走,也好在歐陽凌熙是大方開朗的性子,雖然被問及這種事難免窘迫,但也是他瞭解風寧瑄的心意,於是兩人辟室密談許久,倒有點像是經驗傳承……

  不過這件事,大概會是他們倆對自己愛人的唯一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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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八月十五,亮潔明月當空高掛,多少人家都浸潤在這與溫馨幸福同調的瑩瑩月色下,盡情享受全家團圓的喜樂。

  與此相較,設在四玉門總壇內外的筵席陣仗,儘管是觥籌交錯的熱鬧景況,人人臉上掛著的那抹笑,便硬是少了幾分真誠。

  「大哥,依你看,他們幾時會來?」白絮飛啜了口今日才開封的醇釀,狀似不經心地開了口。

  「不知道。」季檀樂放下酒杯,磕碰到碟子的聲響細微清脆。「你還挺關心他們?」

  「關心?」白絮飛悶悶地嗤笑一聲,幾許悵然洩於形色:「你倒說說現在有誰不關心?裝得一副四海昇平,要我來看,現在最食不下嚥的該是咱們上頭那一桌吧!」

  上頭那一桌……季檀樂的眼光往門主及父母所坐的首席看去,門主正不知為了什麼事開懷大笑,這還真是稀奇了,自他們幾個拜把兄弟成年以來,就鮮少見過門主露出笑容,雖然他很希望自己能相信這是因為人逢喜事精神爽,別人也就算了,他們幾個少堂主又怎會不知真正的箇中原由?

  「去,真是悶死人了。」配合語氣似的,姜重玄正百無聊賴地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插著碗裡的飯。「寒梅什麼時候變成烏龜了,拖拖拉拉的,上次沒跟那姓風的什麼傢伙分出勝負,我可沒打算罷休啊。欽,二哥你說,他們該不會突然改變心意打道回府了吧?」

  「你在那胡說些什麼渾話?」白絮飛苦笑道:「你當你二哥練成什麼神通廣大的本事,料得到他們去哪?」

  「也對。你要料得到,我們就能篤定一點,將來該往哪兒去了。」低歎一聲,平素飛揚挑達的神采盡皆隱沒在微微茫然的年輕臉龐之下。

  輕輕的,輕輕的。

  在笙歌樂舞的和音中,少堂主們的席位上,逸出同聲的歎息。

  ※     ※     ※     ※     ※     ※     ※

  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有這樣澄淨的月嗎?

  人生中有太多不可靠的事情,包括記憶。他覺得自己應該要一直記得的東西,比如娘親燒的那一手好菜,比如爹爹總是明亮溫煦的笑容,還有老愛跟在自己身後打轉的小弟,及他得應承自己會非常小心、才能順利從奶娘手裡抱來的小妹;這些,不都應該要歷歷在目、鮮明如昨嗎?

  十五年,究竟是不夠長,不夠長到讓他把那片刺目的血紅遺忘;卻也不夠短,因為那些曾經對他最重要的容顏,到底還是在時間的沖積下逐漸崩落、磨蝕,再也拼湊不回去。

  那麼,支持了他那麼久的恨意呢?

  盤坐在可以清楚望見四玉門總壇燈火的一處屋簷上,杜紹懷只是靜靜懷抱著白梅劍,流銀般月色傾洩週身,卻在他的眉梢眼角,反射出冰冷光華。

  終於,風寧瑄伸出手,連人帶劍地將杜紹懷納進懷裡,打破長長的沉默。

  「進不進去,就你一句話。」

  「嗯。」閉了閉眼,再睜開,清亮瞳眸彷彿已倒映漫天血霧。「就走罷。」

  ※     ※     ※     ※     ※     ※     ※

  這樣子的我,和當年殺進杜家莊的人有什麼不一樣?

  當未出鞘的白梅劍劈倒丟下酒杯慌張迎敵的第一人時,杜紹懷難以自制地開始陷入不斷的自問之中。

  一步江湖無盡期,可他並非自願涉足。為了報仇,他怎能不擎劍以待復仇之日?可是冤冤相報何時了?儘管他劍下多留活口,也不可能真正顧全所有人的性命。

  有人勸過他,留他們的命,只是替自己留禍害,但殺了他們,又真能一了百了?他們的妻兒就不會來報?如同現在的他……

  突然能夠體會當年殷仲舒要誅他滿門的心情。雖然至今不知理由為何,就算是為了劍譜這麼膚淺的原因吧,從某個霸道的角度來看,滅門反而是一種仁慈,對敵人、也對自己。

  那麼,為什麼我不能成全這種仁慈?

  左手捏訣、右手揮劍,雙腳也只是出於本能地踩踏準確方位,驀地,這一切都嘎然止息。

  除了當頭一道銀色刀光。

  怔愣間,他幾乎要自動迎上那把索命鋼刀,一聲斷喝,卻硬生生地將他的心神自無止無盡的虛空中強自拉回。

  「紹懷!」

  惶急與不滿的心情反映在劍上,沒多囉嗦什麼,一式落霞漫天,原本杜紹懷面前那翼巨大遮蔽物便被掃蕩不見。

  「杜紹懷,你發什麼愣啊?想找死不成?」擔心到了極點,風寧瑄幾乎是口不擇言。

  越近洞庭,杜紹懷的行止就越不寧定。他懂他的掙扎,卻更害怕他的總是沉默。他記得還在杭州的時候,紹懷會笑著聽他說要同生共死,可是他也從來沒有應承過!

  默默地環視前廳被放倒的數十人眾,其實還有更多不想插手此事的門派,早在干戈初起時,便已抽身至廳外觀望,因此就比例而言,傷者並不甚多。而這其中,有沒有死者呢?

  目光還待再多作逡巡,視界卻被一張充滿怒意的容顏完全佔住:「杜紹懷!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寧瑄……」微微側頭,他總算回神發現風寧瑄的表情不對勁。

  「你在生氣?」這可真是稀奇了。

  「廢話!我當然生氣!你剛剛是在做什麼?突然就愣在那裡不動,叫你也沒反應,你有沒有搞清楚現在是在哪裡啊?」

  「你為什麼要生氣?」

  「看你有危險又不知道保護自己,我能不生氣?」

  風寧瑄越吼越大聲,讓風寧琛撂倒廳中還站著的最後一人後,不禁在一旁猛翻白眼這兩個人怎麼回事,有沒有搞清楚這裡是哪裡啊!

  可是對話並沒有因為風寧琛的白眼而稍停--

  「我有危險是我的事啊,你生氣什麼?」

  「你說什麼鬼話?你要是有個萬一,叫我怎麼辦?」

  「哎呀,不會吧……」這句話是陸松筠說的。

  「你聽出什麼了?」風寧琛挨近陸松筠身邊,順便喘口氣。

  「紹懷該不會是想聽那句話……」

  「啊?」

  「你不替我報仇?」

  「你活得好好的,我替你報什麼仇?」

  「就像你說的啊,萬一我死了呢?你怎麼辦?」

  「陪你死啊!」

  「不先毀了殺死我的人?」

  「能殺死你的人,你以為我打得過麼?與其浪費這種時間,趕快自行了斷去陪你不是更好!」

  「如果打得過呢?」

  「那當然就先宰了他替你陪葬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今日的因,會成為明日的果,有些事情,原本就不需要想得太多。

  寧瑄,能夠遇見你,真的是太好了。

  「那,最後一個問題。」瞧見門外慢慢走近的那群人,杜紹懷微微笑起。「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背對廳門的風寧瑄尚未察覺身後動靜,只是用力瞪了杜紹懷一眼,無奈地、卻又不得不寵溺地,大聲答道:「這還要問?當然是因為我愛你呀!我愛你!聽懂了沒?」

  然後他聽見身後或深或淺,卻有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氣的聲音。

  接著率先發難的,也是不陌生的朱紅儷影。

  「姓風的!你怎敢如此不知廉恥,羞也不羞?」

  風寧瑄轉身便迎上穆後霜張牙舞爪凌空撲來的鴛鴦刀,雖則挾著滿身不甘的氣勢,然而實力差異非是單憑氣勢便能彌補。不過五六招,穆後霜手上便只餘單刀相抵,再走三招,流霞劍便已擱在她的眉心。

  「哈哈哈哈哈!好功夫!」

  沒有預警地,洪鐘般的笑聲密密撞來,眾人皆是胸口一蕩,知曉來人內力不容小覷,風寧瑄、風寧琛及陸松筠三人,連忙運起心法相抗。

  而杜紹懷,卻是攢緊了手中白梅,一道寒氣以他為中心,陡然旋開。

  對於這些細微變化,四玉門主絲毫沒掛在心上,仍舊一逕緩步向前,在杜紹懷劍尖恰能觸及的地方站定。

  「霜娃兒,火候不夠就別逞強,難得風少俠手下留情,你可得記好了,將來才有算帳的機會。」

  這幾句話說得穆後霜臉色一陣青白,風寧瑄卻是蹙起眉,不悅道:「殷老頭,你這麼意思?要激我殺了她,你會比較高興?」

  「如果換做老夫,老夫就不會給自己留麻煩。」

  「那你當年,為何留我?」掣開劍鞘,乾淨的語聲如梅瓣一般輕巧落下,襯著三尺寒光,卻教聽見的人都不禁脊背發涼。

  目光凝向眼前持劍的青年,那形貌神韻,甚至聲音行止--他笑了出聲:「很像啊,老夫沒有料錯,你真的很像遠衡。」

  如果寒梅的聲音令人發冷,那麼門主現下的聲音,便令人打從心底恐懼。

  「讓你吃了十五年的苦,老夫也過意不去,就在今天作個了斷罷。」朝後方稍微揮了揮手,就有人雙手奉上他的慣用兵器--通體漆黑的墨竹劍。

  「至於你要的答案……」殷仲舒又是一笑,那樣莫名的坦然竟讓他在年歲的刻痕下還尋得出昔日朗秀神采。「老夫只是很想看看,遠衡那張總是無憂無慮的臉,若是染上仇恨的神氣,會是什麼模樣。」

  「也就是說,我讓你的目的達到了?」凝氣於劍,傲梅劍法起手式「暗香浮動」,已蓄勢待發。

  「沒錯,老夫還得謝謝你願意送上門來,讓老夫欣賞!」

  「喪心病狂!」

  暗香浮動,疏影橫斜,倒拖而上的劍影,橫削殷仲舒面門!

  點、削、劈、斬、絞,杜紹懷一柄白梅劍如飛凰,步步進逼,殷仲舒卻是只守不攻,墨竹劍游若靈蛇,攔、壓、截、架、推,見招拆招,鏗鏘間兩人交手已過十數回合。

  只是杜紹懷這廂鬥得正盛,風寧瑄那廂也未能安寧。

  「甭看了,再看你也插不上手。」似乎是知道自己刻下並無性命之憂,穆後霜在流霞劍下倒說起了風涼話。

  「哼,不看他,難道看你?」風寧瑄嗤笑一聲,全副心神卻是繃緊了在注意杜紹懷的情況。

  「誰要你看?只不過……」

  「混帳東西!放了我女兒!」

  怒叱伴著火紅刀影飛竄而來,風寧瑄連忙拋下穆後霜,橫劍攔下來者殺招。

  「惡婆娘想必是朱雀堂主?」有其母必有其女,風寧瑄忍不住啐了句。

  「嘿,也看不出你生得人模人樣,卻是隻兔兒爺!」

  「總好過你女兒,死纏爛打還沒人搭理!」

  「姓風的,你找死!」

  「這下可好,一次惹毛兩個女人,他真不想活啦?」仍在一旁做壁上觀的姜重玄和白絮飛,竊竊地咬著耳朵。

  「我看不像。」白絮飛搖搖頭,覺得自己莫名的可以理解風寧瑄的心思。「他應該不是這麼衝動的人,我猜他是想多纏住一個算一個,畢竟朱雀堂在門裡的名聲實在差了點,他怕她們對寒梅放冷箭。」

  「就算不是放冷箭,但想動手的,又何止她們?」

  身後沉鬱語聲傳來,卻嚇得姜重玄張口結舌:「爹……爹?」

  「伯父,您想做什麼?」始終靜立一隅的季檀樂也發了話,素日裡甚少流露心緒的雙眸閃過一絲戒備。

  「沒什麼,看你們緊張的。」看這三名後輩一臉戒慎,彷彿擔心自己隨時上前助門主一臂之力……姜擎鈞輕笑復輕歎,果然上一代的恩怨,不能、也不應強加在下一代身上,更何況他們根本與那件血案毫無關連。他也看得出,這些個小子對寒梅不但沒有敵意,甚至有更多的欣賞……

  如果這就是所謂魅力,那麼門主啊,你還真該認栽。即使杜遠衡已死,但你卻讓酷似他的寒梅活下來……看來他對你而言,或許永遠都是個不可磨滅的存在。

  「爹?」見父親居然盯著纏鬥中的寒梅和門主出神,姜重玄不禁暗暗捏了把冷汗--坐陣四玉門執法的父親,何時露出如此惘然的神色過?

  「啊,看我糊塗的,瞧他們打得太好就忘了正經事。玄兒,還有絮飛、檀樂!」姜擎鈞微笑,面上剛硬的線條頓時柔和不少,「你們千萬記得,想做什麼事就放手去做,只有兩件事--虧心事不能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也別做,懂了麼?」

  「什麼意思,爹……」

  「爹以前做過一件讓自己後悔一生的事,現在人家的女兒找上門來了,你說,我該不該去解決?」

  就算不是江湖,紅塵滾滾,宿世裡也有難解的恩怨。

  「松筠,好久不見。」

  「是很久。認得出我,想來還是靠這柄醉紅吧?」醉紅是她娘親的舊時佩劍,即使偶爾會拿來耍著玩,但畢竟非她所慣用,若非為了來見這位故人,她也不會勉強自己使這柄不是那麼伏手的劍。

  「沒錯。」歎了口氣,姜擎鈞緩聲道:「過了這麼多年,我始終沒有你們一家人的下落。」

  「知道我們的下落何用?」陸松筠一笑,是一種混合了悲憫與輕蔑的複雜。「再追殺我們到天涯海角?」

  「不會的,從前的事是我錯。」

  那件事以後,他才結識殷仲舒,並助他創了四玉門;然而親眼目睹著殷仲舒的轉變,他卻突然懂得了什麼叫做放下過去、放下情仇。

  如同現在。殷仲舒仍然為了對過去的執著而與故人之子你死我活,但他不願選擇這條路--真正愛過,就應該讓她好好的、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奪走。

  「告訴我,微雲她……現在好麼?」

  「除了被你斷去的左手筋脈始終恢復不了以外,其它的,都很好。這樣的回答你滿意麼?」陸松筠仰頭直視姜擎鈞,眼神裡的譏嘲讓接下來的稱謂更顯不堪:「表舅。」

  聞言,姜擎鈞不禁苦笑:「果然血緣天性,你說話的態勢和你娘一個樣。也罷。」

  捋起了袖,姜擎鈞將左手橫伸至陸松筠面前。「這隻手是我欠她的,你取去便是。」

  直視姜擎鈞良久良久,又轉臉望向一直默立一旁的夫君--風寧琛已從一開始的訝異中平復,此刻只對她露出一抹溫暖笑容--再分了分神,看向依然打得難分難解、勝負未明的杜紹懷與殷仲舒。

  陸松筠終是歎氣,放下已擱到姜擎鈞腕上的醉紅。

  「娘也從沒說過恨你,而我現已承了爹的職志,只有興趣救人,沒興趣在別人身上劃傷口。」別過頭,陸松筠其實有點賭氣。「這件事就算了吧,我也不想替自己的孩子再多添仇家。」

  「是麼?那就太好了……」

  收回了手,姜擎鈞的笑容滿是欣慰。只是當他還想再多說些什麼時,另一邊的戰況卻突變橫生!

  一輪搶攻未果,杜紹懷方才漸自原本大開大闔的劍勢中平靜心緒,劍隨意走,綿密流暢的身法與出其不意的劍招,竟也逼得原本行有餘裕的殷仲舒微有左支右絀之感。一種久違的、胸口的翻攪騰湧而上,在面對曾經如此熟悉的面容。

  他曾經是那樣的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然而當另一道遠勝於他的純然光芒出現,他竟然只能忿懣、不甘,痛恨自己怎會如斯晦暗。

  如果自己也有子嗣,他可會同眼前飄然卓絕的青年一般、雙眸裡擁有那樣澄淨透亮的光采?

  分神乃武之大忌。

  杜紹懷發現殷仲舒的眼光雖始終定在他身上,如今卻隱隱失焦,彷彿越過這副軀體這副臉容,他可以窺見另一個相似的形貌。

  於是,有機可趁。

  轉身墊步、腕花反撩,「梅雪紛飛」疾刺而出,眼見就要突破殷仲舒的防守直取膻中……

  「門主!」即便知曉這是旁人無從置喙的決鬥,青龍與白虎堂主仍不自禁地手按兵器,蓄勢待發--白梅劍卻突然以極不自然的角度斜出,堪堪劃過殷仲舒的前襟。「瑄!」劍交左手,杜紹懷一個急躍,便抓住風寧瑄的衣領使勁向後拖去,左腕振振,寒光到處,乍見血紅,朱雀堂主的右臂已開了長長一道血口。

  而原本就要覆上風寧瑄口鼻的雪白巾帕,已然碎若殘梅。

  「寧瑄,你沒事吧?」

  迎上杜紹懷憂慮的眼光,風寧瑄心下清楚,為了自己,杜紹懷已經失了重創殷仲舒的先機。

  他很想笑著叫他別擔心,他想催他別誤了正事,他想……

  然而胸口驀然一緊,風寧瑄幾乎站不住腳。

  「寧瑄。」

  單手撐持住風寧瑄,杜紹懷心知不妙,但殷仲舒沒有多給他喘息的空間。

  負傷的朱雀堂主和穆後霜在門主的示意下退開,青龍與白虎堂主卻搶上前阻住風寧琛和陸松筠,姜擎鈞和其餘少堂主擺明了不願插手,廳堂中的氣氛登時陷入一片詭譎。

  「呵呵哈哈哈--沒想到、沒想到,你對這小子還真是情深義重啊!」

  杜紹懷凝視風寧瑄的眼神是一把鑰匙,開啟了殷仲舒的瘋狂。

  陰鷺的笑聲與殺意同起,一改先前守勢,殷仲舒仗劍直指杜紹懷要害!

  不願意就這樣把風寧瑄拋下,然而殷仲舒本非易與之輩,更何況此刻的全力施為?

  杜紹懷勉強接下三招,避不開的第四劍卻拖過腰側、鮮血橫流。

  「紹懷,別管我……」眼前事物漸漸模糊,四肢也愈見無力,但扶在腰際的手勁強大,他知道那是誰,也知道他們都身陷險境。

  「怎麼可能不管你。」淡淡的語聲沒有一絲抖顫,儘管肩頭又吃一劍,要護風寧瑄周全的意念卻強過所有。催起內勁,他當即便在只攻不守的殷仲舒身上還了一道傷口。

  「為什麼不放手?你以為憑左手應付得了我?」

  回劍劈面,墨竹的漆黑弧線中斷在橫向齊眉的白梅劍刀上。

  「因為,」情勢凶險,他本該絕情的眼底卻浮上一抹暖暖笑意。「我愛他。」

  因為我愛他……

  杜遠衡的臉孔重迭上他的,帶笑的唇角認真的口氣溫柔的神情……

  因為我愛她……

  「那我就成全你們,到黃泉去做同命鴛鴦罷!」

  十分勁道一出,彷彿畢生功力都只為了這一劍,碰到阻礙的劍尖會穿透過去,然後劍身流暢地沒入再沒入,然後護手會抵上一具軀體,然後……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倒下來的人是誰?

  似乎是忘記了。她喚做什麼名姓。

  「寧瑄。」

  那樣悲憤狂亂的眼神也是不陌生的。如果要讓你用那樣的眼神看我,那麼我寧願讓你閉上眼。

  一劍,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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