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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聖旨到(皇上癖好之二)作者:衛小游

聖旨到(皇上癖好之二)作者:衛小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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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過去常聽人說,幼主即位是亡國的開始。
她六歲登基,成為皇朝史上最年幼的帝王;
仗著年少,她恣意魯莽,經常挑戰既有的體制,
在位不過十年,朝堂上已是雞飛狗跳,眾臣敢怨不敢言;
畢竟帝王聖旨一出,誰敢不從?
獨獨有個人卻不買她的帳!
  
他身為宰相,又兼任帝王的太傅,
位極人臣的他權傾一時——世傳婁相勤政愛民,
對帝王竭盡忠誠;然而也有人說他狼子野心,挾天子以令諸侯!
眼見當年盡心輔佐的幼主逐漸長成,看著他的眼神也不復以往單純。
曾幾何時,這名他一手教養的帝王竟想反過來「調教」他?
面對這場日益白熱化的君臣交鋒,
深陷權謀與情愛糾葛的兩人,究竟將何去何從?  

 楔子

  那一夜,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少傅、少師與少保在深夜中叫起了他。

  「殿下,請快更衣,陛下……駕崩了。」

  一聽見這話,雙眼還惺忪著的他,瞌睡蟲頓時全跑光了。

  駕崩。這詞他學過,指天子之死。而這個死去的天子,難不成竟是他的 父皇?!可父皇前幾天不是還率領禁軍到皇家林苑中去打獵的嗎?怎會突然 在這個星月晦暗的深夜,傳回來這樣突然的消息?

  年僅六歲的他,對未來茫然無知。宮人們迅速地協助他更換禮衣,披上 白色的衰服。清夜吹來的風顯得冷冽可怕,慌亂中,彷彿瞎子般被帶領著往 父皇的寢宮而去的他,沿途聽見了宮人、官員、士兵們的耳語──

  「皇上突然駕崩了,留下這年僅六歲的太子……舉國堪憂啊……」

  是了,父皇沒有其它兄弟,也沒有其它子嗣。年僅二十九歲的父皇,年 輕得還來不及留給他弟妹,他是唯一的繼承人。

  朝中,來自母系的親屬,擁有龐大的權勢;京畿以外,還有三代以來對 皇家有功,分封各地的諸侯和群牧。

  過去讀史書時,總聽說,幼主即位是國家走向滅亡的開始。

  六歲的他,還沒有做好即位的準備;他甚至連「太子」這身份該做些什 麼事都還不怎麼瞭解。

  通向父皇停靈寢宮的路上已經豎起了翻飛的白幡,在黑暗中宛如招魂的 鬼手。原該舒適的夜風吹來,彷彿死靈的哭號。這充滿死亡氣息的氛圍,帶 來無預警的悲慟與驚恐,突地,他走不下去──

  「啊,殿下!」

  他跌了一跤,順勢賴坐在地上,不肯再往前走;任人來拉、來抱,他只 是耍賴,硬是趴在地上,不願意站起來。

  總覺得,如果站了起來,被簇擁著到父皇的寢宮去,見到他的遺體,以 及必然守在一旁、神情淒惶的母后,還有各地即將奔喪而來的國家重臣與貴 族們……壓力很大呀……

  好想、好想有誰能帶他逃離這一切。誰來告訴他,他只是作了一個惡夢 ?告訴他,父皇還好端端的沒出事,他依然可以繼續他無憂無慮的太子生涯 ?

  他賴在地上倉惶地想著,直到一雙堅定的手捉住他衣領,很無禮地提起 了他。

  他淚眸一瞪,那無禮的臣子回視他的眼睛。好大的膽子!

  那人說:「恕臣無禮。」不嫌這話好多餘?

  「少傅。」你一定要架我上斷頭台?你不總說,歷來幼主即位的國家年 祚總是不長?你要眼睜睜看我毀掉皇朝盛世可期的榮景?

  只見那身穿玄色官服、戴著一副遮住他半張臉孔的面具的年輕男子回視 著小太子慌亂無助的眼眸,目光如炬,像是洞悉了他心底的不安。

  在一片驚慌中,他回以一抹令人心安的微笑,低聲道:「不要怕,我們 會幫您。」

  往少傅身後望去,少師與少保也正無聲地向他保證著。

  「無論……無論發生什麼事?」他不無擔憂地再問。

  「無論發生任何事。」男子承諾。

  「要死就一起死?」幼主即位,很難活得久啊。

  「不。」男子搖頭。

  所以,少傅的話都是說假的,一點都不真心。小太子表情一沉,有點憤 慨地想著,直到少傅說出下一句話──

  「要死的話,臣會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話,那麼就一起活吧。」

  「這是……你自己說的?」先前老看他那張面具不太順眼,可為何才聽 了這一句話,便信了他?

  「是我說的。」男子走了過來,看著他教導了大半年的小儲君。「現在 ,您是要自己走,還是要人扶?」

  小太子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泥污,自行拍去骯髒,定了定心思,方道: 「我可以自己走──可是,你要一直在旁邊,不能離開我。」

  「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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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先帝酷好色,遴選官員首重容貌體態,倘非美形者,即便才高八斗亦不 錄用,是以先帝在位十一年間,朝中官員無論男女,無一不具美色,唯有一 人例外。

  ──不著人撰《皇朝見聞錄?帝王殊癖卷之三》

  

  帝京大街上,一輛牛車正不疾不徐地駛向皇城的方向。

  繫在牛頸上的銅鈴噹噹作響,隨著拉車的牛只緩緩前行,讓人遠遠地就 知道牛車的所在。

  人們一聽那牛鈴聲,便互相奔走知會:「婁相回京了!」

  再接著,呼朋引伴的人群紛紛往牛車行進的大街上聚集,很快地,街道 上便擠滿了人群,教牛車無法再前進。

  駕車的車伕不得已只好停車,回首喊道:「大人,沒法再往前走了。」

  「唔。」拱形的木造車廂裡傳出男子沉著的嗓音。「我下車用走的吧。 」

  不待車伕幫忙拉開布簾,車裡的人已經步下牛車;一身黑色官服雖然素 雅,官服的綢緞質料卻彰顯出他地位的不凡。

  此人正是皇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他年近三十,正值青年,高 的身量使他在群眾中顯得鶴立雞群。

  對著群眾,他溫雅笑問:「婁歡在此,請問諸位有何事賜教?」聲音也 如同他的牛車一般,不疾不徐,帶著關懷的暖意,教人如沐春風。

  他是皇朝新任的宰相,上任執政不過六年,卻已經成為百姓口中最津津 樂道的朝中人物。

  甫上任,他便在朝廷配給官員的牛車上裝上銅鈴,讓人隨時可以「聞聲 」找得到他,實時向他陳情反應。這項與眾不同的作風,起初讓他備受嘲弄 ,但一年後,他成為民心向背的指標。

  在人們眼中,婁相從來不會包容官僚的陋習,而且愛民如子,因此人們 直呼他的姓,稱他為「婁相」,彷彿他是他們的兄弟或鄉親一般。

  短短六年,婁相之名已遠播四海,教海外四方的鄰國不敢小覷這位青年 宰相在皇朝的積極作為與革新。

  除了政績卓著之外,更教人津津樂道的,是他臉上那從不摘除的面具。

  據聞十一年前,當時才剛及第、旋即被召入東宮擔任太子少傅的婁相, 臉上便戴著一副足以遮住他半張臉孔的面具,除了兩隻炯炯的眼眸與高挺的 鼻樑外,僅僅露出一抹薄厚適中、線條堅毅的嘴唇。

  為了這美麗的唇,教皇朝的人們,上自官員,下至百姓,舉國上下,皆 樂此不疲地猜測起婁歡終年戴著一副面具的原因。

  人們還記得,先帝有個特殊的癖好,就是特別好色,並非是指擴充後宮 ,或者男女通吃那方面的,純粹就只是酷愛美色。

  那使得有一段時間,朝廷在遴選官員時,以色貌作為選才的第一標準, 其次才是個人的才幹;因此,皇朝曾經擁有一批相貌外型皆超乎水平的年輕 官員,而那批官員,現在都已經取代了老臣,成為國家的棟樑了。

  誰都沒有料到,這位好色的先帝竟會在一次畋獵中墜馬崩殂;突然間, 政權移轉給年僅六歲的太子。

  皇朝邁入開國以來的第四代,當時四方鄰國虎視眈眈,國家卻在風雨飄 搖中走向誰也沒能想像得到的穩定局面。時至今日,也已經過了十年啦。

  當時即位的幼主,如今已是十六歲的少年帝王。

  而當年輔佐太子登基的三師──少傅、少師、少保,如今則分掌國家大 權,深受帝王信任。

  有婁歡在朝的一天,皇朝的百姓們深深相信,這還只是皇朝走向盛世的 開始,未來的日子只會更好,不會更壞。畢竟,有婁相在啊。

  話說回來,既然婁歡當年登科時,還是那好色的先帝在位期間,那麼, 那副面具底下的容貌,到底是醜還是美?

  若是美,何必戴著面具掩蓋麗容?若是醜,可坦露出來的那張嘴唇,卻 又美得引人遐思,難以想像如此完美的唇,會搭上一張醜陋的臉孔。

  然而,不管面容美醜,婁相的心腸是為著百姓著想的。也許,這也就夠 了。

  只是,這鐵面宰相渾身是謎,可不止民間的百姓們對他充滿臆測,就連 朝中群臣也滿是疑惑,甚至,包括帝王……

  婁歡的牛車才剛剛進皇城,下了車,尚未走進宮中,就聽見在內閣值勤 的官員們急切地喊道:「相爺來了!」

  婁歡心裡一歎,往眾臣平日議事所在的政務廳走去。

  「諸位大人日安。」他主動打著招呼,透出面具的目光飛快掃視過大臣 們頭上那簪了一朵朵艷色花卉的官帽,不禁在心底再度歎息一聲。

  不過才離京三天,與冬官長一起視察京郊大川疏浚工程的進度,宮裡頭 的那位貴人,就把握住機會玩樂了嗎?

  群臣們以掌理國家禮制的春官長為首,紛紛圍繞著婁歡,抱怨道:

  「婁相,你才出城三天,我們就接到了三道聖旨。其中一道聖旨命令群 臣帽上開花,否則不准入宮,所以我們都不得不在帽子上戴一朵花。你瞧— 我皇朝群臣朝服素來莊重肅穆,插上了這一朵花,斯文盡失啊。」

  掌軍政的夏官長也說:「陛下日前也命下官將全國服役人口從丁口改以 戶口計算。這樣做恐怕將會造成兵源不足,危及國家的安定。有道是君無戲 言,下官著實不知該如何執行這樣的命令,卻又不能違背陛下旨意。」

  「還有……」管理國家刑殺的秋官長也加入陳情的行列。「陛下還下旨 要往後早上的朝議每隔五日就休會一次,說是體恤群臣辛勞,而他身先士卒 ,今天就沒來參加早朝。歷來不早朝的君王最終都成了昏庸的國君,只怕殷 鑒不遠啊……」

  身為國之首輔,接收著群長的抱怨,婁歡無奈笑問:「各位大人辛苦了 ,請問--太師呢?」

  春官長回答了這個問題。「太師說他管不動陛下這愛下聖旨的小小癖好 ,叫我們別拿這些小事煩他。我們也只好忍著,就等相爺回來,勸勸陛下。 畢竟相爺身兼太傅之職,是帝師,陛下多少會聽進您的勸告。」

  「我知道了。」可看著大臣帽上開的大紅花時,婁歡忍不住笑道:「朝 議和兵役的事,我會再問清楚;不過--春官長,你的青色官袍搭上紅花, 其實不難看--御花園應該開了不少春日的花兒吧,我倒也想摘朵花戴戴。 」

  大臣們聞言,也忍不住同意了婁歡的看法。「確實是還滿有朝氣的,可 ……不能老讓陛下這樣隨心所欲啊。」

  「是我的錯,婁歡向諸位道歉了。」

  「啊,不,怎麼會是婁相的錯呢。」群臣紛紛搖頭。

  婁歡溫溫一哂,再度搖頭。「不,這真的是我的錯。」

  婁歡才走到御花園,另一名紅袍男子便迎面而來。

  「你聽說了吧,那三道聖旨的事?」

  「聽說了。」婁歡看著來人,點頭道。

  「這是你的錯喔。」

  「我不敢推卸責任,邵太師。」

  「既然你知錯了,我也就不多說。可是你自己造成的問題,你自己要處 理。」

  婁歡沒有絲毫不悅,只說:「當然,我是太傅,你是太師。我教他怎麼 做事,你教他怎麼讀書,倘若他今天沒把書讀好,是你的責任,可是他今天 居然拿聖旨來開玩笑,則是我的疏失--他在哪裡?」

  「聽見你提早回來,老早躲起來了。」

  「太保呢?」

  太師聞言,一雙鳳目微動。「也躲起來了吧。說不定正一起在擬另一道 旨呢。」

  「那我最好快一點找到他。」婁歡說著,便轉往御花園深處走去,回頭 望著太師,他挑眉問:「一起找?」

  「不,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貴為太師的男子冷淡地拒絕。

  「也好,我們各自忙吧。」婁歡拱手道,隨即轉身離開,各自忙去。

  那確實是婁歡的錯。他身為帝師,當今帝王可說是由他一手提攜長大的 ,他的許多觀念,來自於他的教導。

  只是當年幼主即位,為了保住這年幼的國君,便已經費了太多的氣力, 以致於,沒有注意到這位君王的某些性情……

  身兼宰相與帝王太傅之職,讓他得以在皇宮中自由來去。在他人眼中看 來,他權傾一時,唯有婁歡自知這權力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與代價。

  憑藉著對少帝的瞭解,他步行穿過御苑,來到他年幼時居住的東宮。

  國君尚未大婚,目前東宮無主,只有宮人在此整理環境,見到婁歡,紛 紛屈膝行禮,正要問候,婁歡搖頭示意宮人們噤聲,隨即自行走進書房裡。

  書房靜悄無人,窗扉朝外推開,吹進略帶涼意的春風。

  婁歡走到窗邊,倚窗望著外頭的景致道:「日子過得真快呢,轉眼間, 殘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著糖漬蜜棗的金袍少年驀地仰頭一看,怔住。

  「慢慢吃,別噎到了。」婁歡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裡的蜜棗,雙手黏乎乎,一時間找不到擦手的東西,只 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婁歡從衣帶裡翻出一方潔淨的汗巾遞給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淨手上的糖漬,原本有些心虛的表情在下一瞬間已 轉為鎮定。「太傅,你提早回來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還順利吧 ?」

  許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儘管婁歡已是一國宰相,卻仍身兼太 傅之職。他當帝王的老師比當宰相更有資歷。

  「有冬官長親自監督工程,自然是順利的。」他瞅著少年,很清楚他之 所以命他出城監督工程,不過是想圖個清閒。沒人在他耳邊進言督促,日子 當然快活。

  「嘿。」少年摸摸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為,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 男人也不過是順著他的意,偶爾縱容他罷了。「你沿路走來,見到太保沒有 ?」

  早先他們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見太保過來找他。明 明,他沒躲藏得很隱密啊,稍微瞭解他的人,比方說,太傅,都知道該往哪 裡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個正著?

  捕捉到婁歡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許笑意,少年已經懊惱地想到:「啊, 該不會……又騙我!」說要陪他玩,自己卻反而躲起來睡覺偷懶,好個太保 !

  婁歡只是一笑,伸出手遞到窗口道:「進來吧,陛下,我們君臣談一談 。」

  少年瞪著婁歡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間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裡去?這 是他的國家,除非越過邊界,否則不論走到哪裡,他都是這皇朝的帝王,他 能逃去哪裡?

  陽光下,少年的髮色偏棕帶金,一對眼眸燦爛如星。

  頗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將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台,跳進他躲也 躲不開的處境。「說吧,大臣們又跟你說了我什麼事?」

  婁歡瞇眼微笑道:「臣聽說陛下日前下了三道聖旨。」

  「是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無聊的表情。「太傅。」他突然喚道。

  「臣在。」

  「我是帝王嗎?」他詰問。

  「陛下當然是帝王。」

  「一個帝王沒有權力下旨詔令群臣嗎?」他又詰問。

  「當然有。」

  「那麼,這三道聖旨,哪裡錯了?」少年挑起眉眼,俊麗如春天的桃花 。

  婁歡微微一哂時,牽動了面具底下那線條分明的唇瓣。他當然認得這個 少年想要轉移焦點時的表情。「下旨詔令,確實是帝王的權柄,但是--」

  一聽到「但是」這兩個字,少年便知道接下來是一連串的訓話。他趕緊 打斷婁歡的話,插嘴道:「既然如此,朕以為,本朝的官服太嚴肅、徵兵太 嚴苛、朝議太繁瑣,朕有意改革國政,為皇朝建立一番新氣象,有何不可? 」特別強調他天子的身份,說得好理直氣壯啊,心底直想給自己鼓掌叫好。

  婁歡面具下的目光淡定地凝視了少年好半晌,隨即凝眸笑道:「臣畢竟 教得還不錯,不是嗎?能教出陛下如此敏捷的反應、如此機智的說詞、如此 有條理的分析……」短暫的沉吟,有技巧地,讓那沉默發酵。

  直至少年兩耳染上薄紅。「如果你是意圖讓朕羞愧--」

  「臣不敢。」

  哪裡不敢了。認識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婁歡從來沒有「不敢」的事。

  少年瞅他一眼。「你要知道,太傅。朕有今天,這都是你的錯。」既然 他的所作所為不被太傅贊同,乾脆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

  「臣,確實知錯。」婁歡坦承自己的錯誤。他知道,是他把這個年幼即 位的君王教導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所以,倘若這一國之君有任何的差錯,那 麼一切罪咎都在他,他不會推卸責任;而既然錯在於他,他就有必要修正。

  不太願意承認自己的作為替群臣帶來困擾--更或者,還有一點樂於見 到那樣小小的紛亂。收攝起眼底的小小得意,刻意對上太傅一向洞悉如炬的 目光,他克制著嘴角的隱隱抽動,問道:「太傅,在你眼中,朕是個昏君嗎 ?」

  他必定是縱容他的,否則怎會放任這小小的伎倆在他眼底施展?婁歡以 他一貫的溫和微笑回答道:「不是。還不是。」

  「喔。」不覺得後面那三個字有點多餘?這人就不能用肯定一點的語氣 來回答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嗎?不甘心,繼續挖陷阱。

  少年又問:「那,太傅,在你眼中,朕該是個明君嘍?」

  太傅仍然溫溫地笑著。「還不是;但,有可能。」

  會不會太過模稜兩可啦?少年端起帝王的架子,豎起雙眉。

  「那是什麼意思?難道朕經營皇朝十年,這國家還不夠繁華富庶?」他 已經很努力了,不是嗎?

  婁歡只是微笑。「確實,這十年來海內昇平,邊境無事,百姓生活安定 ,可還稱不上是盛世,仍有待努力。陛下能不能成為明君,也得看往後二十 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成果才能論定。」

  「你好大膽,婁歡!」竟敢說出這麼不中聽的話。想到要被綁在皇位上 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漫長的日子怎可以不培養一點嗜好?還怪他亂 下聖旨!

  「臣一向直言,陛下不也是知道的嗎?」

  是沒錯,而他也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可仔細一瞧,瞧瞧他……

  「太傅……」少年瞇起眼,像是突然發現什麼似地,瞪著婁歡的鬢邊。 「你的黑髮裡有銀絲了。你打算陪朕再操勞幾年?」

  倘若沒有這個男人,倘若不是他……幼主即位的他,今天可還有命站在 這裡,耍弄些小小的任性?

  這男人,今年尚不過三十吧?他真打算一輩子把自己貢獻給這個國家?

  天底下哪來如此令人感動的忠誠?他這皇朝之君,何德何能?

  婁歡沒有絲毫的動搖,甚至沒有伸手去撫觸自己摻了些許銀絲的發。

  他只道:「既然陛下也能體恤臣子的辛勞,那麼,可否來討論一下那三 道聖旨該怎麼處理?您可知道,有時候大臣們並不喜歡太過突然的決策?」

  說到最後,終究還是躲不掉啊。每次都是如此。這男人,是否早已看出 ,他之所以下那些聖旨,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期待著……什麼呢?或許是期 待像現在這樣的時刻?

  略帶稚氣地噘了噘嘴,少年道:「我有我的立場。」一時間忘記繼續端 著帝王的架子,自稱起「我」來了。「不知道是誰教導過我,做一個君王, 不能老讓臣子猜出心底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在練習啊,不想讓 自己那麼容易被看穿,可怎麼好像……在太傅面前,他還沒有成功地隱藏過 ?

  婁歡對這些話當然不陌生,他躬身答道:「以老師的立場來看,陛下學 得很好。」

  「可不是嗎?」很難不承認,今日他的性格,有一半可說是婁歡教出來 的啊。正因為如此,才會想,不想一直這麼下去……

  想知道,有什麼事,是可以真正讓這男人驚慌失措的?

  想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見到他真正的面貌,而不是老對著一張沒有表 情的面具,徒勞抵抗。

  「太傅,你是我父皇在位時登科的吧?」終究忍不住好奇地問了。「聽 說民間百姓對你面具底下的面貌有許多有意思的猜測,不知道,哪一種說詞 比較接近真相?」好想知道那張面具底下到底藏了些什麼,讓婁歡總是如此 神秘。

  對於一個帝王問出這人人都想知道的問題,婁歡只是輕輕一笑。

  「陛下如此體察民意,是皇朝臣民之福,萬歲萬萬歲。」

  好一記回馬槍!少年帝王一時語塞。早該知道,這傢伙腦袋裡裝的東西 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話說回來,當初入他東宮,教他育他長他的三師,如今則是他的太師、 太保與太傅,其中一人又身兼了皇朝的宰相。這三個人,似乎沒一個是普通 的……

  總覺得,他的三位老師,個個渾身是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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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好高啊,那台座!
  
  扭著藏在寬大衣袖下的雙手,不安地站在那比他身量還要高的御座前,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
  
  「要人抱您上去嗎?」一個溫和的男聲問道。
  
  「……不用了。」想也知道那個好心的提議,不過是在提醒他終究得自己來。
  
  知道身後離他三步遠的男人正看著他,他勉強舉步上前,步步艱難地登上雕繪著祥雲圖騰的玉階,直到終於站在階台最高處——一張由金銅打造、雕製成皇朝瑞獸造型、鑲嵌白玉、鋪著柔軟綢墊的玉座椅腳下。
  
  知道男人仍在注視著他,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爬上那張高大的椅子……然而,他的腿太短,而這椅子是那樣的高大。他兩腳踩在椅跨上仍攀不上椅座……微微轉過身,他看著身後的那個男人,聲音細小地道:「少傅……」幫我。最後兩個字實在開不了口。
  
  少傅微笑地看著,沒有上前協助的打算。「請登上玉座吧,陛下。坐穩一點。
  
  他憶起少傅的話……明天就要正式在這殿上主持朝議了,倘若他今天不能坐穩這張帝王御用的寶座,那麼,日後又要如何統領群臣?
  
  這是一張只有帝王能坐的椅子,是國家權力的象徵。可他才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不能讓人看笑話!就算現在只有少傅在看著,也一樣不能讓他給瞧扁。
  
  不過是一張椅腳比他的兩隻腳還要高的椅子罷了,有什麼大不了。哼!
  
  雙手撐上椅墊,雙腳奮力向上一蹬,努力將自己送上玉座……卻滑了下來。他失敗、又失敗……椅子太高了,想回頭再叫喚身後的男人,但尚未那麼做,他已經想像得到他會怎麼回應。這男人,從來不把他當六歲孩子看待。
  
  咬著牙,他繼續試著爬上玉座。
  
  第九遍,他不顧體面,以狗爬之姿,手腳並用,毫不優雅地爬上那張太過高大的椅座,氣喘吁吁。抬起頭,抹著一臉汗看向高台底下,男人仍然站在那邊,一步也不曾離開,就只是專注地看著他。
  
  這樣就夠了。他想。
  
  雖然這人從來不肯主動幫他,跌倒了,頂多拉起他的後領,叫他繼續往前走。這人從不細語呵護,更不可能背著他走上一段。
  
  少傅是……是寧可看著他跌跌撞撞,也不會為他代勞的那種人。
  
  但至少,他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後。
  
  坐上高高的玉座,他眼睛一花,臉色發白,卻不想在那男人面前承認自己懼高。
  
  因為,假如他告訴少傅,說他不喜歡太高的地方,甚至有一點點怕,這人一定只會說……「很高,是嗎?」少傅果然開口。
  
  即使他根本什麼都還沒有說。
  
  少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要坐好、坐穩啊,陛下。記住了,別讓他人有機會坐上那張高椅,那是您接下來能存活多久的關鍵,因此,就算怕,也別說出來。」
  
  為此,他噤聲,將所有的恐懼、不滿,都吞進肚子裡。
  
  因為這男人不會想聽他抱怨。
  
  他埋怨這男人不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來對待,但也無比感激他。
  
  他不明白,對一個人怎能同時擁有這樣兩極的情緒反應?這是正常的嗎?
  
  踏進大殿裡時,就知道他又輸了一回。
  
  眼見群臣在他準時出現在大殿上的瞬間,不約而同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就令他沒由來地覺得煩躁。悶悶地坐上玉座,聽著玉階下的舍人高聲宣報:
  
  「朝議開始。」
  
  足見他先前那幾道聖旨有多麼微不足道;對眾人而言,只是個玩笑罷了吧。
  
  他坐在玉座上,一個人,高高在上。
  
  儘管坐在這椅子上十年了,他還是坐得勉強。
  
  就算怕,也別說出來。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初次登上玉座時,婁歡對他說過的話。忍不住瞥向高台底下站立在百官之首、身穿黑色朝服的宰相。
  
  彷彿察覺到他的視線,婁歡露出他一貫的微笑,教他看了心更煩。
  
  沒錯,他是一國之君,是皇朝天子,而皇朝自開國以來,莫不是由帝王親自主持每日的朝議;可誰規定了,天子每一天都得天未亮就起床更衣,穿上繁複的朝議禮服,帶上沉甸甸的帝冠,獨坐玉座之上,聆聽眾臣了無新意的政務報告?
  
  十年來如一日,他聽到想要打瞌睡。
  
  這國家經營四代以來,體制已趨於完善;國家內政,包括吏戶禮兵刑工等各事務,各自有天地春夏秋冬等部別的首長負責。官員經過嚴格的選拔,能力自是不在話下,在他賢明的宰相天官統領之下,絕對能將這國家帶向繁榮。
  
  他的背後,懸掛著一幅皇朝版圖所及的巨幅興圖。不用回頭看,他也清楚知悉全國的地理分佈。自六歲那年被立為太子後,熟記這興圖上的每處角落,便是他必修的課業之一。
  
  中州京畿以外,全國凡十九州,分由十九位地方州牧管理;歷代由帝王分封的諸侯貴族,則散據在各州當中被獨立劃分的土地上。
  
  上天眷顧皇朝的子民,賜予中州一片肥饒的平原;十九州以外,分屬歸化皇朝的四夷——西邊是海,南邊是險要的叢山峻谷,東邊是草原。
  
  海外,則有數不盡的國家,各自爭鋒鼎立。
  
  倘若有一天,這國家不再強盛,那麼被崛起的強國併吞的局面將無可避免。
  
  聽說在遙遠的西方大陸上就有一個強大的國家,號曰「天朝」,目前在孝德帝的統治下,國家日益繁華。兩國雖因距離遙遠,不曾派遣使者往來,但皇朝一直都不敢小覷四海之外的遙遠盛國。在中州這塊大陸上,皇朝雖是當前最為強大的國家,但這局面能永遠維持下去嗎?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倘若有一天,他做錯了事,或是下錯了決定,導致這個國家衰微,那麼他將無法推卸責任。
  
  背負著千千萬萬人民的福祉,他的人生,甫一出生,便不屬於他自己。不是沒想過,假如他是個昏庸的帝王,也許,日子會輕鬆一些?
  
  然而「那個人」是不會容許他變成昏君的吧?
  
  還記得那年,他剛滿六歲,父皇派了三個年輕的臣子來到東宮,從此,他的這一生便被引領著,走向連他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向。
  
  他分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是否完全出於自己的意志?或者,在不知不覺裡,耳濡目染了「那個人」的意志?
  
  麻煩的是,「那個人」的意志他從來也沒弄懂過。
  
  對於那位帝師、臣民口中的婁相,倘若有一天,他倆的想法走向了兩個極端,屆時會是誰留在這朝堂上?他不敢想像。
  
  朝議在當朝群臣之長婁歡的主持下,如往常一般順利地進行。
  
  大臣們依照輕重緩急,討論了幾項刻不容緩的政務。首先是去年新式稅賦制施行後,各地州牧向中央回報的反應及處置,檢討是否有修改的空間;其次是農田水利設施的改進和建設,由目前在外監督的冬官長負責這項工作的統籌;而後群臣們又逐一報告各部門近期的施政情況。
  
  新修訂的法令與國家的重要政務,稍後會有邸報館編印成朝廷公報,每三天刊印一次,由驛館分送各地州衙,以確保地方與中央保持聯繫,不會脫節。
  
  待所有例行的政務進行到一段落後,婁歡才抬起頭,微詢帝王的意見。
  
  「陛下,您覺得這樣做是否可行?」
  
  只見帝王當著群臣的面,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語氣疏懶地道:「你說好就好,朕沒有意見——」
  
  婁歡微微一怔,但面具遮住他泰半張臉,因此無人察覺他微妙的表情變化。
  
  「陛下辛勞了,昨天為了國事煩憂,一整夜未合眼吧?」
  
  朝臣們一聽見婁歡這話,紛紛訝異的看著他們的國君道:「還請陛下保重凰體,眼下舉國安定,實在不宜如此勞累。」
  
  少帝正揩著眼角淚水,根本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大臣們你一句、他一句地要他「保重」,當下尷尬了起來。
  
  什麼一夜未合眼?什麼煩憂國事啊?哪有這回事!他昨晚睡得可好勒。
  
  偏偏,他也真的當著群臣的面,忍不住打了個打呵欠……好吧,也許這舉動是有點挑釁,可要他承認他不過是覺得無聊,臉上實在無光。
  
  婁歡,你到底是在替我解圍,還是根本就是陷君王於不義呢?
  
  瞥了婁歡一眼,少帝不禁懷疑起來。
  
  這男人曾教過他,不管對任何事物都必須保持合理的懷疑,說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所以,他懷疑了。以前覺得太傅可靠,一直很相信他,可隨著年紀越長,看事情的角度越廣,他心底的不確定就越深了。
  
  總覺得,他的太傅,城府太深,心機太沉,不是一個應該輕易相信的人。
  
  為此,他存疑,而且打算總有一天要親自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眼下呢……順著婁歡給的台階,他乾笑道:「眾卿不必為朕憂慮,有婁相在,朕不會太過勞累的。」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不是嗎?大臣們私底下也都是這麼傳揚的吧?
  
  有婁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樂。就算沒有國君,只要有婁相在……他從來就沒有信心能夠端坐在這萬人之上的高座上。
  
  他不天真,很清楚身為一個帝王會遇到多少麻煩與困難。
  
  六歲那年,父皇駕崩的那一夜,婁歡承諾會陪伴在他的身邊一輩子……他當然沒有真的相信他的話,但他不能否認,這十年來,是因為凡事都有婁歡站在他的身前,為他擋下可能發生的內亂、後宮干政、諸侯蠢動,以及海內外夷狄與海外諸國趁機坐收的漁翁之利……他是一個真正有才幹的人。
  
  有婁歡在,他便可以安心當一個長不大的帝王,把國家交給他賢明的宰相。
  
  彷彿知悉少帝心中的想法,婁歡那面具後的黑眸若有所思地凝睇著他。
  
  「臣感謝陛下的信任,不過若沒有陛下的支持與大臣們鼎力協助,想必也很難不辜負陛下的期望。說到底,還是陛下有識人之明。」
  
  是嗎?他有識人之明,可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透婁歡呢?
  
  少帝覷著婁歡一笑。「宰相真是太謙虛了。呵,又一項美德。真不愧是我皇朝統領群臣的天官長啊,朕畢竟沒看走眼。」
  
  這機關重重的對話,只有婁歡聽懂了帝王言辭裡的機鋒。他瞇起眼,看著一臉嘲諷的少帝,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近幾個月來,老是處處與他作對,言語行徑讀帶著挑釁的意味。是少年的反叛期開始了嗎?
  
  也是。十六歲了,正是剛剛脫離成童的年歲。他自小教導的陛下,不再是個孩子了呀。察覺都這一點,婁歡緩和了眼神,將話題一轉。
  
  「既然今天陛下倦乏,那麼,前幾日陛下那三道聖旨的事,或許改天另外召集群臣再議?正好也可以讓大臣們多一些時間規畫準備?」
  
  此言一出,不禁少帝瞪大了眼,就連群臣也感到訝異。
  
  還以為……婁相已經跟陛下「談」好了的,那三道聖旨就當作是少年兒戲,假裝沒發生過的,不是?怎麼……在這眾目睽睽的場合裡又提出來了?群臣們不約而同地納悶著。
  
  少帝偏棕帶金的眸色透出訝然,眼中流動著動人澤采。
  
  還以為……婁相根本沒把他那三道挑釁般的「聖旨」給看在眼底。經過昨日在東宮的談話後,他以為婁歡的意思,是要他收回旨意……怎麼今天卻又……面對著那一雙充滿了疑惑的眼神,婁歡泰然自若地道:
  
  「自古以來,君無戲言。臣斗膽,臆測了陛下的深意。確實,在提升朝議的效率、兵籍的修訂,以及群臣的朝服改換上,都別有洞見——當然,國有國法,不能朝令夕改,但是這些議題何妨先放入各位大人們的心中,仔細思考可以改善的空間與方法。陛下以三道聖旨棒喝群臣,雖然有些莽撞,但臣以為,陛下確實用心良苦。」
  
  婁歡這些話,倘若是對兩年後將行成年禮的帝王說出,可能有些不適當。
  
  但這位帝王年方十六,依據皇朝規儀,對於未成年的帝王或儲君,帝師有隨時糾正的權責。
  
  宰相身份的婁歡,縱使規勸,也不應直指帝王的過錯。
  
  太傅身份的婁歡,這一席話,正符合他的角色與地位。
  
  然而少年帝王在意的,並非他是否說了符合身份的話,而是他……沒把他的兒戲當兒戲。不管婁歡淅瀝是怎麼想的,也許只是為了不讓他這個由他一手教導的「帝王」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信,也或許只是為了安撫他隱約張揚的不滿。
  
  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都……被安撫到了。
  
  像是渾身疼痛的逆鱗被溫柔地撫順了,不再蜇得自己滿身不自在。
  
  打一清早就煩悶著,假假地笑、假假地當個勤政的帝王,直到此時,眼底才透出歡喜。
  
  看盡那抹掩不住的喜色,婁歡心底悄然一歎。
  
  他確實有些過於縱容了。然而在悶悶不樂的帝王與滿面喜色的帝王之間,總得做個選擇不是?
  
  不確定以後會不會後悔,可眼下,他想起他好似已有一段時間沒看見少帝露出真心的微笑了。
  
  通常,像這樣的帝王是很好操縱的。
  
  退朝後,帝王滿臉喜色地晃進平日處理政務的御書房裡,繞了一圈,沒看見想找的人,又轉往宮內一處林苑,示意向來如影隨形的侍從不要跟在他身後,他躡手躡腳地爬上一座以花崗石造景的小山洞裡。
  
  果不其然,找到了。
  
  「保保。」叫喚著的同時,雙手也輕推著睡臥在小石床上的黃衫女子。
  
  雖是春日,但初春時節仍有些冷意。
  
  女子睡得極甜,臉色紅潤,一件保暖的雪色披風披在她肩頭上,及腰烏髮沒有挽髻,就鬆鬆地垂散在雪裘上,看起來好不秀色可餐。
  
  少帝喚她不醒,索性俯下臉,在女子柔頰上香了一口。
  
  還不醒?噘著漂亮的嘴唇,就要啾住女子紅唇。
  
  「唔——」女子慵懶地睜開眼睛,打了個大大呵欠,眼角掛著兩顆愛困淚,有點不滿地看著少帝。「什麼時候啦?不是說過我睡覺時,別來吵我嗎?」在睡夢中被叫起來,會一整天都很累啊。
  
  那豈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能吵她了?保保這麼貪睡,活像是八百年沒睡飽似的,到處都能睡。
  
  「起來啦,保保,陪我。」今天天氣不錯,一個人關在御書房裡太無聊,定要拉個人作陪才甘願。
  
  「叫我太保啦,待會兒被人聽到你又這樣叫,會被笑喔。」女子坐起身子,努力驅去睡意,但臉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惺忪。
  
  「才不,我偏要這麼叫。保保、保保。」反正保保也很少喚他陛下,他們君臣之間,向來不拘那一套小節。
  
  女子終於醒腦過來,瞅著少帝玉似的臉龐笑問:「嗯,今天心情不錯啊,有什麼好事嗎?」挺直身軀,披覆在肩上的雪裘披風順勢滑落肩頭,她低頭一看,「噫」了聲。「是誰的披風呀?」
  
  氣候已經轉暖,她不記得自己有隨身帶著披風啊。躲進這有些寒涼的花崗石洞裡偷眠,也不是預期的, 從哪裡多出這麼一件保暖的披風來?
  
  「可能是哪個宮人的吧。」少帝不以為意地道。「保保,我告訴你喔,今天在大殿上,你猜猜,太傅做了什麼?」
  
  「果然是他做了什麼好事。」才能讓年少的帝王如此懸念在心啊。
  
  太保從石床上站了起來,順手撈著那件披風,領著帝王往外頭走去。
  
  石洞裡確實有些冷意,來到陽光下,才感覺溫暖。看著手中暖裘,她笑了笑,微偏著頭,聽她的帝王述說稍早發生的事……她這君王心情苦悶了好幾天了,很高興他終於又有心情與她嘻嘻笑笑了。
  
  這年紀的孩子,要負擔一個國家已是太辛苦,為此,她就見不得他鬱悶。
  
  入宮十年餘,她雖然先是少保,後來又是太保,是帝王三石之一,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老師。
  
  因為,這孩子已經擁有兩個很傑出的師傅了,不需要再多一名帝師來教導他如何當好一名帝王。自領悟到這一點後,她讓自己成為他的玩伴。
  
  才十六歲呢,她的少帝,她是一心想帶著他玩耍的。
  
  生在男女地位無別的皇朝,男子可以從事的,女子也可以;但是有一些事情,女子可以做的,男子卻未必能做的到。
  
  比方說,放下帝師的身段,教會一個帝王如何尋歡取樂。
  
  玩心一起,她倏地將手中披風蓋在少年頭上,拔腿笑道:「比賽看誰先跑到御書房,輸的人,罰——」罰什麼尚未說完,太保早已一溜煙跑開。
  
  少帝掙扎著將頭上披風拿開,順手卷在手上。「保保,你又作弊!你不是該教我懂得禮義廉恥的嗎?」
  
  不遠方傳來回應:「那些事情,書上就有,你又不是不識字,哪裡需要我來教!」
  
  顯然作弊於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且這位太保也不怎麼想教她的帝王何謂「禮義廉恥」。
  
  少帝大笑出聲,在迎面的春風裡,盡力追著偷跑的老師。
  
  他,愛極了這一位不規不矩的女帝師。
  
  閒坐在御書房裡的淡漠男子正隨意地翻著書冊,聽見那自遠而近的笑聲時,才稍稍抬起頭,看著陸續奔進御書房裡的女子與少年。
  
  「哈,捉到你了!」眉眼俊俏的少年攔腰抱住黃衫女子,兩人笑著跑進屋來。
  
  保保老愛偷跑,可她也老是跑不快啊。嗅聞她身上素馨的香味,有一點眷戀,不想放開。保保的腰好細,身骨好軟,很好抱。
  
  「哈哈……」太保爽朗地笑著,也不甚介意被少年環抱住。察覺到書房裡還有別人在,她揚起紅唇,低頭跟背後的少年咬起耳朵。「陛下,太師在書房裡喔。」
  
  少年連忙鬆開雙手,宛如驚兔般的雙眸飛快梭巡,果然看見那襲醒目的紅袍。
  
  帝師的身份與一般官員不同,平時不需穿著正規的官服。
  
  不像婁歡因為身兼宰相,總是穿著一身無趣至極的玄色緇衣;保保愛穿淺色衣物,太師素來多穿紅色衣袍,少帝連忙拱手,行師禮問候:「太師,日安。」
  
  平時太師都在東學裡讀自己的書,很少見他來御書房。今日他特地來此,不知道有什麼事?少帝有點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師的回應。
  
  「陛下,」邵太師從桌旁站了起來,沒有擱下手邊的書籍,逕自問道:「年初時,臣讓您自己選書來讀,但秘府告訴臣,您今年自開春至今,尚未派人去取書,可以請陛下告訴臣,這幾月來,陛下都讀了什麼書嗎?」
  
  當少帝戰戰兢兢地站在面無表情的邵太師面前時,太保找了張長椅坐下,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拿起邵太師擱在一旁的羽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涼。
  
  瞪著邵太師手中的書冊,少帝頭皮發麻道:「呃,我讀了一些民間刊行的書籍。」
  
  「比方說,專記皇室舊聞的《皇朝見聞錄》?」微揚手中的書本,邵太師問。
  
  「那是其中之一。」反正在太師眼下是瞞不住什麼事的,少帝乾脆承認道:「我還讀了聽雪樓刊印的《麟之趾》……那一類的。」沒講是誰幫忙去宮外買回來的,反正他是帝王,自然會想出辦法弄到這些在民間流行一時的刊物。
  
  「啊,小說,稗官野史。可以說一說陛下的閱後心得嗎?」
  
  所以,大師只是來拷問他的讀書狀況?「太師是真的想聽,還是來責備朕的?」
  
  想保護自己的尊嚴時,他會自稱為「朕」,不知道他注意到沒有?太保心想。
  
  太師看不出喜怒地扯唇一笑。改問:「那本書,好看嗎?」
  
  少帝表情頓轉。「好看!《麟之趾》這書裡講的是一個亂世裡的改革者憑借他不可動搖的決心,號召群英創造出一個符合眾人理想的國家……」
  
  完全沒顧慮到,在過去,這本鼓勵推翻暴政的《麟之趾》曾是歷代禁書令中的頭號黑名單,少帝興致勃勃地說著。
  
  聽著少帝眉飛色舞地陳述書中的內容及閱後感想,太師始終保持一抹淡持的微笑,既不插嘴,也不評斷,就只是聽著。
  
  直到少帝自己發現了太師的沉默,才趕緊下結論道:「呃……其實這些民間文人寫的小說,大多反映了他們懷才不遇或是憤世嫉俗的心理;而這一類的故事之所以會深受民間百姓喜愛,一再傳抄刊印,必定是因為其中有某些東西觸動了他們。」
  
  「說得不錯。」太師點頭道:「可是,《麟之趾》是遠古時期的雲麓書院門人所寫,原意是要透過通俗刊物宣揚君王世襲制度的不可信賴,作為皇朝之君,讀這樣一本曾被歷代國君禁絕的書,陛下難道不會有些不安嗎?」
  
  少帝縮了縮肩膀,立即明白,如果他沒有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太師絕對不會放過他的。萬一太師告訴太傅他偷看了禁書,光想到要對太傅解釋一大堆,他就覺得苦惱。
  
  握了握拳,他決定按自己的心意回答。「沒錯,雖然先皇曾經禁過這本書,但朕以為,一味禁絕,是沒有辦法真正瞭解百姓的心聲的。」
  
  「哦?」太師作洗耳恭聽貌,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
  
  「是的。就像婁相在牛車上懸上銅鈴,好讓百姓隨時可以陳情一樣,民怨這種事情,只要有適當的管道可以抒發,就不至於鑄成大錯。否則朝廷何必年年耗費人力物力,就只為了疏通那條容易淤積泥沙的京川呢?被堵塞的民怨有如洪水啊。」少帝越講越是得意,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個體恤下情、洞察國事的明君了。
  
  「那麼,陛下的意思是,這本歷代一來都居於榜首的《麟之趾》可以從禁書名單中撤下嘍?」
  
  「當——」「當然」兩字才要脫口,可思及這本書的性質及作者的身份……雲麓書院,遠古時代私人講學的教育場所。這書院教的,不是治國之理,而是破國之道。是以早在遠古時代,雲麓書院聲勢越見壯大後,便被當時的君王所迫害,雲麓門人從此流亡天下,在四海各國繼續散播「民貴君輕」的思想。
  
  民間某些不肖分子常借雲麓書院的核心思想推波助瀾,聚眾鬧事,企圖顛覆朝廷,美其名為改革家,但實際上只是一群妄想奪取政權的野心人士罷了。
  
  真正的雲麓門人,在書院被毀後,通常選擇隱姓埋名,默默奉行自身的理念,而非從盲目的起義中,趁機撈盡好處。
  
  作為一國之君……少帝沉吟,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他是皇朝之君,是維繫國家體制的關鍵角色;而當他試著以歷代君主的角度去思考禁書問題,並發現自己也許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時,不禁感到十分懊惱。
  
  他明明就很欣賞《麟之趾》傳達的某些想法,然而身為帝王,他卻沒有辦法准許這本書公開的在市面上流通……也許,這就是為何這些明文被禁的書籍,雖然並未公開流通,卻在藏書家與文人手中不斷傳抄,甚至偷偷刊印流傳的原因了。
  
  歷代以來,有一些君王也跟他一樣,感到很矛盾吧?否則,此書問世至今起碼五百年了,沒道理在歷代君王的禁絕下,還能在檯面下流傳,甚至有些書樓竟不顧國家禁令,私下刊印此書,暗中販售。
  
  仔細捕捉著少帝臉上每一分矛盾的表情變化,邵太師知道,一本《麟之趾》已經達成了它的使命。它使一名帝王能反過來思考,「國家」究竟是什麼?而所謂的「帝王」,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
  
  不需點破,他知道眼前這位少帝心中已經擱下了這樣的問題,日後他將會時時去想它。
  
  「如此簡單的問題,陛下答不出來嗎?」太師刻意提問。
  
  少帝悶聲。「朕確實答不出來。」
  
  「沒關係,陛下慢慢思考,等陛下有了答案,臣必洗耳恭聽。」
  
  少帝一時哭笑不得,覺得太師似乎很樂見他煩惱;可他不想如此過日子啊。
  
  唔,一動腦,就頭疼。少帝趕緊找借口道:「倘若太師沒有其他事,朕想——」
  
  「咦,這是什麼?」原本閒坐在長椅上的太保,此時坐姿變成躺姿,又不知怎地,一隻手從椅墊下翻出幾本線裝書。「宜春香質?龍陽——」
  
  少帝的頭痛頓時不翼而飛,他吃了一驚,大步奔向長椅所在。「保保!」
  
  「——逸史?」太保訝異地讀出那本書的書名。
  
  少帝還來不及將書給藏起,太師竟早他一步將太保手中的兩本書冊搶在手裡。他雙眼驚瞪,心裡暗叫不好。
  
  翻也不翻,太師覷著一臉心虛的少帝。「宜春香質、龍陽逸史?」
  
  少帝面容一陣紅一陣白。儘管心虛,卻仍故作鎮定。「呃……如太師所見,正是。」但願太師不知道那是什麼書。
  
  可惜,期待落空了。閱書無數,宛如一座活動藏書秘府的邵太師,就算沒細讀過該書內容,也可能早已從金匱的藏書總目裡,得知這兩本書的性質。
  
  「男色艷情小說,遠東古國的情色書籍?敢問陛下,何以會有這兩本圖文並茂的繡像珍版書?」是的,他不僅知道,甚至連版本都了然清楚。
  
  「太師不是明知故問嗎?」少帝很不想正面回答。
  
  「臣愚昧,請陛下指教。」
  
  是我比較愚昧吧!居然吧這兩本書藏在椅墊下,保保經常在那裡睡覺啊……少帝沒有退路,只得硬著頭皮道:「不就是書嘛,當然是用來看的啊。」
  
  「那麼陛下看過這兩本書了嗎?」
  
  「翻了一點,還沒看完。」因為每次想偷看時,都剛好有人在場,不方便。
  
  「敢問陛下為什麼想看這兩本艷情小說?」而且還是將「男色」的!
  
  太師你一定要追問到底是不是?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可別被嚇到了。
  
  少帝瞠著眼,硬著頭皮回答:「當然是因為好奇。」
  
  「好奇?」這男人挑起眉的樣子還是顯得有點冷漠。
  
  「沒錯。朕好奇男人跟男人之間,是否也能進行交合之事。」原來人只要理直氣壯起來,就不會覺得尷尬了。
  
  瞥見太保露出好奇的眼神,少帝吞了吞口水,祈禱自己並未臉紅。
  
  「陛下為什麼想知道這種事?」
  
  「……」少帝猶豫地道:「民間風傳,太傅年近三十,卻從來不近女色,懷疑他可能斷袖,基於關心,因此——」
  
  「感謝陛下的關心,不過臣並沒有斷袖之好。」隨著一個不疾不徐、帶著淺淺笑意的男聲出現,婁歡走進御書房裡。
  
  「太傅?!」少帝滿面尷尬地瞪著剛剛走進來的男人。
  
  見婁歡正要取走太師手中的艷情小說,少帝在心底哀嚎了聲。
  
  「抱歉,我滿好奇的,可以讓我搶先一讀嗎?」太保笑吟吟地從太傅手中接過那兩本書。
  
  見小說最終落在太保手上,少帝這才鬆了口氣。
  
  開玩笑!要是讓太傅看到書裡頭男男交歡的露骨描寫……加上他剛剛才聽見自己被懷疑有斷袖之癖……他這帝王,以後還怎麼在太傅面前抬得起頭?
  
  將少帝的種種微妙反應看在眼底,有一搭沒一搭翻看著手上艷書精緻繪像的太保,心底有了某種領悟。
  
  她的少帝……竟然也開始看這種露骨的插圖與文字了啊……也是,畢竟都十六歲了,會對這些事情好奇也是理所當然的。
  
  嗯,看來她得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研究這些書,日後才好跟她的君王討論當中的可行與不可行。畢竟這種艷情書刊,或多或少都有些誇大失真,要是從裡面學到了錯誤的觀念,往後要糾正回來可不容易。
  
  似是洞悉了太保的想法,邵太師輕聲問道:「太保似乎對那兩本說很有興趣?」
  
  她抬起頭,晃了晃手中書本。「怎麼,太師也想一睹為快?那這本先給你咱們輪著看。」她可是很大方的。
  
  太師也不客氣地接過那本《龍陽逸史》,覷著太保道:「這書裡都是荒誕不經的描寫,太保不必浪費時間細讀。」換言之,他早已看過。
  
  太保聞言,趕緊搶過太師手中的書,呵呵笑道:「男子與女子的看法也許不盡相同,是不是荒誕不經,待我讀過後再說。」
  
  兩人一來一往之時,少帝已被婁歡帶往堆放著一大堆奏章的所在,準備處理這幾天由全國各地送來的公文。他出城巡視京川數天,少帝貪懶沒有辦公,今日得盯著他加緊工作才行。
  
  捉著兩本艷書,太保離開長椅,晃到少帝面前,笑道:「麒麟,我要回學宮嘍,處理完公事後再來找我玩吧。」
  
  帝師們平時在宮中都住在自己的學宮裡,她也不例外。太師在東學,她住西學,北學由太傅所居,南方是帝王之位,一次不立學宮。中央則是帝王所居寢殿。
  
  他們三個人在同一年入東宮,伴在少帝身邊已有十年之久,各司其職,彼此相互尊重,也互不干涉。
  
  聽見太保直呼少帝名諱,太傅略略皺起眉頭。
  
  但太保不以為意,只微笑道:「婁相,麒麟最近身體不太舒服,你別對他太嚴格。」口吻宛如一名寵愛自己孩子的母親。
  
  「保保,別走哇!」看到那堆公文就好煩,少帝情願跟著太保到天涯海角。
  
  拍了拍朝她衝了過來,抱住她腰身的少帝的肩膀,太保笑道:「麒麟乖。」很故意地又喊了她的少帝名諱。「跟宰相一起好好處理國事,別吵架喔。不然你若又吵輸了,心情可是會很悶的。」偏過頭,看向太師。「邵太師也打算要離開了嗎?」今天的拷問結束了?
  
  邵太師一站在麒麟面前,麒麟便連忙站穩,抱著太保的雙手也趕緊放開,不敢造次。
  
  「陛下,恕臣先行告退。秘府裡有眾多藏書任君選擇,還請陛下慎選所讀的書。」但竟也沒有嚴格禁止的意味。
  
  「太師慢走。」麒麟躬身,以師禮回應。
  
  直到兩位老師已經走得遠遠的,看不見人影了,想到必須面對那堆積如山的國家大事,便讓少帝心情消沉。
  
  可惜,長吁短歎不是他的個性。他抬起頭,看向太傅。
  
  原以為婁歡會開始責備他沒有好好批閱奏章,孰料婁歡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色與眼下淡淡的黑影,語帶關心地問:
  
  「陛下近日身體不適嗎?」他出城巡河幾天,不知道這幾日他的帝王身體是否康健?也許稍晚他得問問御醫,陛下的健康狀況。
  
  沒料到婁歡會關心,麒麟面露詫異,低頭看著自己一身中性、不辨男女的帝王袍服,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紅。
  
  「陛下?」
  
  「……是有點不舒服,但是不要緊。」保保說,女孩子月水來時,總會有點悶痛,兼之一點點的情緒暴躁。她十六歲才初次經行,比常人稍晚一些,當然又會更不舒服一點。
  
  婁歡不知道麒麟的問題所在,但麒麟不擅說謊,他分辨得出他話中的真假。聽見他確實不舒服,他關切地問:「讓御醫診視過了嗎?」
  
  「嗯。」御醫超會大驚小怪的,這種事情哪需要御醫出馬,有保保就夠了。
  
  婁歡不放心,轉身要請人去召御醫過來。
  
  麒麟阻止他,有點不是滋味地想道:
  
  太傅啊太傅,你真是聰明一時。難道在你眼中,我宋麒麟就只是個沒有性別、沒有名字的帝王?難道你忘了,除了帝王的身份外,我也是個女孩子呀!
  
  當初你入東宮為我少傅時,早知我是女子了不是?十年前你不還說,皇朝固然男女平權,儘管如此,皇朝歷來尚不曾出過女性的帝王,我將是第一位?
  
  話說回來,她向來很少能在婁歡面前保有什麼秘密。
  
  帶著一點捉弄的意味,麒麟促狹道:「太傅,你如此擔憂朕的健康,朕很感動,所以……這是否意謂……朕今日可以休息,不必批閱奏章——」
  
  不待麒麟將話說完,婁歡已轉身走出御書房。
  
  麒麟怔了一下。「太傅,你要去哪?」她話都還沒說完耶。
  
  「臣去請御醫來。」
  
  麒麟追了出來,攔住婁歡的去路,被打敗地歎了口氣。「朕的身體沒有問題,可以看一整天奏章也不會昏倒,不需要請御醫。」她真的很不想看到御醫啊,那個老傢伙成天只會開苦藥……她又沒生病,不會傻到自找苦吃。
  
  「陛下確定?」婁歡質疑地問。
  
  「噯。」揪著婁歡的袖子,無奈地走回御書房。
  
  可當她看見那有如一座小山的奏章時,差一點決定,也許吃點苦不算什麼的。這些奏章真的令她很頭大啊。當她乖乖坐在帝王御用的大桌前,認命地拿起一份奏章閱讀時,一個念頭竄進了她的心裡。
  
  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婁歡,他正依據奏章的急迫性將成堆的公文加以分類。
  
  婁歡一目十行,很快便將奏章分成「緊急」與「較不緊急」兩類。
  
  「陛下,請先看這一份。」他取走她手中根本還沒翻開的奏章,將一份判定為「緊急」的奏章遞給她,同時瀏覽起自她手中取走的奏章,隨後歸類進「較不緊急」的類別裡。
  
  看著那份由地方州牧送來,呈報有關西方海域一帶新出現的海寇消息,麒麟頓時有種又落入了婁歡的期待裡的想法。
  
  坐在御書房裡,處理著婁歡要她處理的國政。抗拒到底,最後,她還是做了符合婁歡期待的事——當一名稱職、勤政愛民的帝王。
  
  抗拒的意念再度湧上心頭。她猛然合起那份奏章,丟在公文堆裡,不想批閱。
  
  婁歡抬起頭,眼眸透過面具的眼孔看著她。「陛下?」
  
  「我不想做這些事。」想任性一回,她耍著脾氣地說。
  
  婁歡看著她的表情,好像她是個三歲小兒。沒有直接責備,他淡問:「為什麼?」
  
  「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那些人!」
  
  「認識誰,跟批閱奏章又有什麼關係?」婁歡一時竟也猜不透這話的意思。
  
  「寫這份奏章的人,那個沐清影,我不認識他!不止,還有其他地方的官員,我從來沒親眼見過他們,也沒有去過他們的郡邑,除了從方貢圖得來的基本認識以外,我對這些人根本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知道到底什麼決定才是正確的?」
  
  「……」
  
  見婁歡沉默,麒麟隨手放開小山堆上頭的一份奏章,朗聲讀道:
  
  「……臣於兩年前奉敕治理西方歧州。西歧近海,居民以魚鹽貿易為生,與西方海夷素來和平互助,然而自去年冬,歧州百姓常與夷民發生衝突;追查原因,與州民在海上遭受不明黑船攻擊劫掠有關。目前無法確定黑船來歷,但臣以為恐非海夷居民所為,擔憂兩造衝突加劇,雖已多次派遣州師在海上巡邏護衛,但礙於海夷乃我朝屬國,涉及邦交,臣無法採取更積極的調查行動。然而此事不宜拖延,是以懇請陛下,能盡快派遣敕使,與海夷將軍共同商議此事,理清兩造權責,避免不必要的嫌隙與誤會,以逮捕真正匪徒。」
  
  讀完奏章,麒麟看向婁歡。「瞧,有關四方夷當中的西方海夷,我只知道它是一個由女性主政、軍政合一的邊夷,它在皇朝開國時,與其他夷民一起臣屬於皇朝。目前治理西方歧州的州牧沐清影,原本只是一名副官,當年西歧州牧因病過世後,是太傅你建議,我才下旨讓他直接升任州牧,繼續治理歧州。」
  
  婁歡仍然一言不發。
  
  麒麟蹙眉道:「你聽懂了我的意思嗎,婁歡?我不認識他們。這州牧所說的一切,我只能被動相信,沒有懷疑的餘地。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由於他要求我派遣敕使跟海夷將軍會晤,因此我的奏章上只能回復『准』或是『不准』,同時還要煩惱應該要派誰到歧州去才能夠勝任這個任務。」
  
  婁歡終於緩緩開口:「那麼,陛下是『准』還是『不准』?」
  
  「婁歡!」他沒有聽懂她的話嗎?她根本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啊。
  
  不理會少帝的小小彆扭,婁歡道:「身為一個帝王,不管這份奏章的內容真假,陛下都必須做出明確的裁示。因為,既然使陛下遲疑的,是不夠瞭解地方的人事,卻又沒有採取行動來消除這些疑惑,那麼眼下陛下唯一能做的,當然也就只有批閱『准』與『不准』了。」對麒麟的小小困擾,他並不感動,也毫無同情。
  
  麒麟聽出了婁歡的意思,赤金色的雙眉緊鎖。「你的意思是,假如我做錯了決定,也無所謂嘍?」
  
  「臣的意思是,假使陛下做錯了決定,陛下自己應該要有概括承受之後可能結果的心理準備。」
  
  「婁歡,我要你這個宰相做什麼?」既不能分憂,凡事要他自己決定、承受,又不肯說一、兩句中聽的話!每次跟他一起批閱奏章,總要爭執好久不能罷休。
  
  「陛下,您可知道宰相這個職位的意義嗎?」婁歡突然揚聲詢問。
  
  麒麟瞪著他瞧。「天官長,統領六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一時,人臣的最高地位?」
  
  站在這麼高的地方,離登天僅僅一步之遠。不知道婁歡是否想過,也許,只差那麼一步,他便可以拉下她這個年幼不知世事的帝王,取而代之?以他在朝中及民間的聲望,這對他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吧?
  
  婁歡不知道麒麟此時的心思,只是繼續說道:
  
  「臣為陛下監督六部,在陛下的授權下,選拔臣覺得可以勝任的群臣。當初臣認為西歧州牧的副官沐清影正足以勝任州牧之位,因此推薦由他治理西歧,並非是因為臣與此人熟識,而是從他過去擔任副手時的政績來做考量。」
  
  「兩年來,臣耳聞了一些關於此人負面的耳語,但卻聽見更多讚揚此人的風評。臣以為,一個執政者不可能得到地方人民十成十的讚譽,否則其中定有假譎之處。很多政令的推行並非針對全體百姓的福祉設想,而只是盡可能的讓多數人都能受惠。比方說,朝廷上一次賦稅新制的推動,富者要多繳稅,貧者則可以用勞役來代替賦稅,這樣的措施不太可能贏得富人的認可,難免也就會引起一些抱怨。臣正是根據這些事情來判定一個人可信與否。陛下也應該找到一套適合自己的觀人之法。」
  
  「信者不疑,疑者不用。既然任用了,也已經賦予相當權力,那麼,無論地方所呈報的事情真偽,陛下都有責任做出裁決。該施力的點,並非決策本身,而是如何執行那道決策而已。」
  
  婁歡一說完話,麒麟就用力拍手鼓掌。
  
  「說得好,太傅,這樣子我就知道怎麼做了。」親自斟了杯茶遞上前,眨眼道:「講了那麼多話,要不要喝口茶?」
  
  婁歡搖頭,笑道:「下次陛下想聽這些事情,直接詢問便是,不用拐彎抹角。」
  
  「問題是,平時太傅惜言如金,要你開口賜教,還真不容易。」
  
  「只要陛下問對問題,臣自然知無不答。」
  
  可是,那也得先要「問對問題」才行啊。對於這一點,麒麟很沒自信。
  
  婁歡不喝帝王斟的茶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此拘謹地謹守著君臣的身份啊……麒麟看著漸冷的茶水,乾脆端回來自己一口喝掉。
  
  擱下的茶杯立刻有隨侍一旁的宮人收走。
  
  毛筆沾上硃砂墨,麒麟在西歧州牧的奏章上加上批閱文字。
  
  批閱時,仍有些遲疑,考慮了很久才做出決定。
  
  明白麒麟心中對於自己所做的種種決策存有疑慮,擔心會犯錯,婁歡微微一哂,提醒道:「臣剛剛請教陛下,是否知道『宰相』這個職位的意義?」
  
  麒麟抬起頭,聽著婁歡說道:
  
  「宰相是輔佐帝王治國的職位,一旦天子失職,無論錯在何人身上,身為宰相,臣都是第一個要負責承擔的人。」
  
  也就是說,她做的決策要是出了問題,婁歡會擋在她的前頭,為她承擔……這話,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裡,他說過……要死的話,臣會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話,那麼就一起活吧。
  
  麒麟露出笑容,臉上的嚴肅一掃而空。
  
  她批好奏章,出聲喊道:「玉印、掌璽,朕要擬旨。」
  
  一名身穿玉色官服的青年立即出現在帝王身側,手上端著象徵國家權力的傳世玉璽。
  
  麒麟口述,玉印擬詔,最後再由麒麟執印,在黃綢聖旨上蓋下帝王的璽印。
  
  親自蓋好璽印後,麒麟看著那眉目清秀、額間點著一抹硃砂、腰間垂掛著白色玉圭的玉服青年道:「玉印今天可是躲藏在朕的身後嗎?」
  
  一直很佩服這名掌璽官神出鬼沒的能力啊。每回只要她需要用印,輕聲呼喚,玉印便會立即出現,彷彿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邊一樣。但麒麟不知道玉印平時到底藏身在何處,如何有辦法能隨傳隨到。
  
  掌璽官是世襲家業,不管朝代如何變換,據說擁有神力,可以直接與上天溝通的玉氏族人都負責保管國家的玉璽;可以說,他們不忠於任何國家,也不忠誠於任何國君,他們只為上天所承認的帝王掌印。
  
  玉印的聲音乾淨澄澈,彷彿不屬於這世間所有。
  
  「回稟陛下,玉印今天一直站在陛下的左側。」
  
  噢,又猜錯了!麒麟不減孩子心性地哈哈笑道:「下回我一定會猜對。」
  
  玉印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回應,再度靜默地退到一旁。
  
  擬好了旨,派人出去傳旨前,麒麟看著她的宰相。
  
  「太傅,你看起來似乎不是很驚訝。」有關於她手中這道聖旨的內容。
  
  儘管知道婁歡很少對什麼事情感到驚訝,彷彿他早已胸有成竹,而她會問,不過是因為想聽他讚許她的決策。當一個帝王,有沒有像她這麼悲哀,連想聽聽某人的讚美,也得耍弄心機?
  
  婁歡淡笑,面具下的唇拉開一抹引人遐思的線條,考慮著是否要順她的心意回話,頃刻,他說:「陛下這麼做,很聰明。」
  
  果然見到麒麟露出笑容,得意地說:「是吧,事關與海夷之間的外交問題,可不能有一點馬虎,要弄不好,就會出亂子。既然我無從確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那麼先派人到海夷安撫,保證將謹慎處理此事,同時也讓沐清影親自入京來向我報告。如此一來,一方面,我可以趁這段時間,暗中派人到歧州瞭解實情,一方面又可以親自鑒定這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州牧,真是一舉數得啊。」
  
  「陛下英明。」婁歡淡淡一笑,指著仍堆積如山的一落落奏章,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這裡還有許多待批閱的奏章,也請陛下秉持決心,一併處理吧。」有疑問的,可以再召集群臣共同商討;若只是例行公事,那麼便可速速決定。
  
  真好樣的!麒麟露出苦笑。
  
  每天處理這麼繁重的公務,她哪裡還有時間讀那些被她偷偷藏起的小說啊!
  
  好在今天保保只翻到兩本藏在椅墊下的……邵太師必定想不到,這御書房裡,處處都是機關啊。想起她看到一半的《弁而釵》,懷疑今日能偷空讀完那本《易弁而釵》的改裝類男色艷情經典大作。
  
  會如此嗜讀男色艷書,得怪她已駕崩的父皇。父皇生前酷愛美色,造成如今朝中大臣多是俊秀之士,不論男女,個個都有傑出的相貌。
  
  當朝議無聊時,她常常將這些大臣帶入小說的劇情裡,作同人想像取樂啊。
  
  發現麒麟神色有異,婁歡詢問:「陛下?」
  
  聽見婁歡呼喊,麒麟趕緊回神過來,微笑地看她的太傅道:「太傅,你確定你沒有斷袖之癖?」
  
  話題怎會繞回他身上來,談的還是斷袖之癖?婁歡凝眼看著他的帝王,瞭然於心地挑起眉。「陛下還未成年,不該貪看坊間那些宣揚男色的書籍。」
  
  麒麟控制不住臉上的潮紅。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怎麼可能瞞得過心思縝密的太傅,這下子真是自己打嘴巴了。
  
  唉,可是,還是很希望太傅能多說一點跟國事無關的事情啊,比方說,談談他自己……比方說,假使他沒有斷袖之癖——確定沒有的話——那麼,何以迄今都沒聽說過他在這方面的私人偏好?
  
  雖然太傅長住宮中,就如同太師那般擁有許多女性宮人的仰慕,但是這麼多年來就不見他與誰有過親密的來往。是因為那副面具嗎?真是教人好奇又卻步呢。
  
  印象中,太傅在她面前幾乎沒有談過他自己的事,因此不能怪她對她的太傅充滿了無盡的想像哪。
  
  只一眼,便幾乎看穿了她那極好猜測的心思。婁歡眼也不眨地道:「畢小愛要專心批閱奏章了嗎?或是想先休息半響,看看那本藏在橫樑上的《弁而釵》?」
  
  好厲害的撒手鑭!原來太傅早就發現了,只是當作小把柄握在手上,以備在最佳時機拿出來用吧。比方說,現在這時機。[福`  哇 txt小`說  下` 載 ww w .Fva L.c  n會員 整理紛` 享]
  
  儘管不想認輸,卻還是得甘拜下風的麒麟低下頭蠻橫地批起奏章,同時哼聲道:「太傅,你何時教我一目十行的功夫?」這樣批起奏章來就會快多了吧。
  
  「等陛下看完了上萬份奏章後,自然會練出好眼力。」
  
  來了,又來了!婁歡的放大絕。
  
  早已中招過許多次的麒麟帝咬牙,開始她在批奏章這條路上的漫長修煉。
  
  有太傅如此,麒麟應該感到慶幸的是,至少,從以往到現在,他都還算是站在她這邊的。真不知道,倘若哪一天,她讓他失望了……屆時他還會為她遮風擋雨、當一個凡事為她設想的宰相嗎?
  
  不是不好奇,當年,婁歡究竟看中了她哪一點?
  
  天子,是承受上天恩德而獲取權力,代天治理萬民的天之子。
  
  麒麟一直認為自己不過是個平凡人,她絕不完美。然而她可能永遠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成為一名被上天所認可的帝王的吧。
  
  當年,若非婁歡……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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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麒麟,該出發了。"少保從寢宮門外走進來喊道。
  
  年僅六歲的小帝王,身上穿戴著象徵天地顏色的玄色禮服與金色旒冕,在轉過身面對少保的瞬間,一顆淚花沾在淡色的眼睫下。
  
  "保保。"奔向身著正式朝服的少保,小小帝王抱住她的腿,"你去告訴少傅,說我不舒服,不能出門,叫他取消今天的郊祀大典。"少保任小帝王抱著,溫言安撫道:"不行的,麒麟。今天是一年當中最適合繼位的吉日,吉時已到,我們得趕緊出發到城郊的郊廟去,不然會來不及的。""可是……外頭在下雨。"話才說完,宮外便雷聲大作,麒麟抿著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還一直打雷。"她抖著唇道。
  
  "別怕呀,麒麟,那只是一般的雷雨,很快就會過去了。"依皇朝帝王喪祀禮,先帝駕崩,新帝必須在半年之內正式繼位,並且為先帝服喪三年,舉國同哀。
  
  小帝王身穿華麗的帝王禮服,但精緻綢緞下,卻是為服喪所穿的粗糙哀衣。
  
  少保看得出麒麟很害怕,但不曉得她究竟在擔心什麼。
  
  是因為年齡太小,還承擔不起帝王這樣的重位嗎?
  
  "……可是,外頭在打雷啊。"小帝王重複著這一句話。
  
  "麒麟怕打雷嗎?"小帝王搖頭,其實她並不怕,她只是聽說……"保保,過去曾經有人在郊祀大典接受加冕時,被雷劈中對不對?聽說,假使不是真正的天子,在郊廟繼位時,上天和祖先會降下落雷,將站在主壇上的人打死,對不對?""啊,麒麟……"原來是在擔心這件事啊。她怕自己會被雷打中嗎?
  
  "所以,保保,萬一上天和祖先不喜歡我,怎麼辦?萬一我不是正直的天子呢?我會不會被雷打中?"少傅和司天台的大史選了這麼個風雨雷電交加的"好日子"來讓她登基,是存心教她被雷劈死,對不對?
  
  "麒麟,你不要擔心,其實--"少保正要安撫她的小帝王,但宮外傳來的沉穩男聲打斷了她的安慰。
  
  "陛下還沒準備好嗎?該出發了,不然會錯過時辰。"少保擔心地看著麒麟,發現她緊張到什麼都聽不進去,遂轉過身看著來人道:"婁少傅,麒麟很緊張。日子是你挑的,你來勸她吧。"少保隨即離開,到外頭等候,心裡知道,以類歡做事的方法,她的陛下很快就會抹乾眼淚自己走出來。雖然有點可憐,可今天這日子對麒麟來說,實在太過重要,無論如何,是不能耽誤的。
  
  少保才走出宮門,婁歡便看著麒麟強忍住眼淚,有些倔強地抽著氣。
  
  是不想在他面前哭,以免示弱了吧?這心思……走向前,婁歡既不安慰她,也不跟她多作保證,只是在她面前站定,而後解下懸在腰間的一口寶劍捧在手中,撩開腳下長袍,單膝跪在他的帝王面前。麒麟被他的舉動嚇住,吶吶地道:"少傅……?""雖然陛下年方六歲,還不到後朝律法規定可以佩劍的年齡,但是作為一個帝王,在繼位大典上不能不佩帶一口寶劍。這是要給您的,陛下。"皇朝律法明文規定,不分男女,一律得年滿十五方能佩劍,在此之前,只有習武戰鬥時,可以不受這項規定的限制。這條律法的制訂,起初是為了不讓太年輕的孩子在戰場上死去,因此皇朝兵制中,年滿十五歲,行過元服禮的成童才會被召募。
  
  但歷代登基的帝王,無論登基年歲是否已經年滿十五,身上都配有寶劍。不帶著一口寶劍在身上,就個沒長大的奶娃娃,恐怕不能服眾。於是,後來帝王佩劍,就成了不成文的傳統。
  
  婁歡思慮周到,老早想到這一點。
  
  但此時他的陛下心裡想的完全不是這回事。事實上,她根本沒想那麼多。
  
  "這口寶劍……要送我?"身為帝王,朝廷兵械庫裡有的是傳世名劍供她挑選,但是意義不同。
  
  少傅從沒送東她東西,這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少傅自己隨身的佩劍呢。過去她好奇想跟他借來一看,他都沒答應過呢。
  
  "為什麼?"她壓抑著雀躍的心情,低調地問著。怕是因為少傅心裡有知,她可能會被上天否認,遭天雷擊斃在郊廟的主壇上,所以,這根本就是拿來安撫她的糖餌罷了。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太開心,雖然她心裡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
  
  "陛下不想要嗎?那麼臣再去挑選另一把--""不,我要。"麒麟一把搶過婁歡手中的劍,也不管他怎麼想,總之,既然都說了要給她的,那麼她收下就是。
  
  初初接過那口劍時,拿在手裡的感覺有些奇怪。她以前也曾偷偷拿過宮裡侍衛們佩帶的劍,但那些劍一口比一口重,抽開劍鞘,劍身都以純鐵打造,銳利、沉重。而婁歡這口劍……感覺似乎沒有那麼重?有比較輕一些?
  
  正想抽開劍鞘一探究竟,卻發現她無法抽出劍。
  
  "咦,少傅?"這把劍抽不出來?!怕被誤會是她弄壞的,小臉頓時脹紅。
  
  婁歡淡淡一笑,按住麒麟手中的劍鞘道:"陛下還未滿十五,隨身佩劍有點危險,所以臣已經先請工匠將劍鞘封住了。""啊……怎麼這樣。"麒麟露出失望的表情。
  
  "請讓臣為陛下系劍。"無可奈何的,麒麟也只能看著婁歡將封住劍鞘的寶劍繫在她的腰帶上。劍身很長,幾乎要經小帝王的身量還長。
  
  成人用的寶劍佩帶在六歲帝王的腰間,看起來有一點令人辛酸,也有一點好笑。辛酸的是,這麼小的年紀,在今天正式繼位為新帝后,就必須逼迫自己成長,不能再孩子氣了;好笑的是,麒麟佩帶著寶劍,雖然是被封住劍鞘的劍,仍隱約透著一種可愛的滑稽。
  
  看著麒麟佩劍後,欣喜地在寢宮裡來回走動了幾次,還要人搬鏡子讓她照看,婁歡不禁微微一笑,隨即道:"陛下,時辰已到,可以出發了嗎?"這新帝繼位的郊祀大典,將從皇宮南方的丹鳳門開始,由群臣陪同帝王的車隊,一路接受百姓瞻仰,先抵達祖先宗廟,由新任天子舉行祭天儀式,像徽承受上天所賜與的權力和使命。
  
  當然,過去確實有某些繼任者在祭天時遭到雷擊,縱使不死,也因為無法服眾而喪失繼位的資格。
  
  眼前這六歲小兒是否能得到上天的承認,全京城--不,全皇朝的人民與臣子都等著看,壓力大是必然的。她能過得了這一關嗎?
  
  來回走動的腳步頓住,麒麟仰著看向婁歡,不高興地問:"少傅,郊祀大典的日子是你選定的?你知道外頭一直在打雷嗎?""那雷,打不到天子身上,陛下不必擔心。不過倒真的要委屈陛下淋點小雨就是了。"他大手一擺,"請吧,陛下,大臣們已經在丹鳳門等候。"瞅著麒麟,他加上一句:"還是,陛下需要人攙扶才走得動?腿還軟著嗎?"好樣的,婁歡。麒麟不願意被人瞧扁,被雷劈就被雷劈,頭一扭,拖著腰間的寶劍走出寢宮。
  
  帶著這一股盛氣,小帝王在群臣的陪同下,一路前往京城南郊的郊廟,暫時忘了要發抖,暫時。
  
  "陛下當心!"一聲驚呼伴隨著急收的劍勢而出,但由於劍勢過快,來不及完全收回,殘存的劍力堪堪劃過麒麟持劍的左臂。
  
  "匡當"一聲,她手中長劍掉落在地,鮮血登時湧出。
  
  身邊隨從們迅速擁上前頭,"陛下!"負責訓練帝王劍術的劍師嚇得臉色發白,趕緊跪在正忍痛、由隨從幫忙止血的少帝面前謝罪,"微臣該死,誤傷了陛下--"麒麟揮動沒受傷的右手道:"沒事。是朕自己恍惚了,不怪罪你。"轉過頭,看著仍然在出血的傷口,她暗叫糟糕,這傷口有點深……真是!練劍時發什麼呆啊,身手已經不是很敏捷了,還去想十年前那把劍的事情做什麼!反正她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快請御醫!"身邊隨從呼喊道。
  
  麒麟趕緊阻止,"慢著。"她皺著眉,"別驚動了三公,特別是太傅。"好在現在婁歡應該是在天官府處理政務,事情應該瞞得住。
  
  隨從領命而去。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年邁的御醫氣喘吁吁趕到。當他看見已經被隨從送回寢宮、一臉無奈的少帝時,滿頭大汗還來不及擦乾,就先笑了出來。
  
  原因無他,只因麒麟被一群緊張兮兮的隨從們按坐在椅子上,受傷的手臂被一塊塊由隨從身上的衣服撕下的布料包成好大一團,看起來臃腫有如巨人的手臂。
  
  麒麟的手正痛著,見到老御醫沒良心地偷笑,磨起牙道:"梅御醫,還不快替朕治療。"瞧,裹了一大團布料都還止不住血哩,再流血下去,她就要升天啦。
  
  還有力氣說話,可見得傷勢不是很嚴重。然而當梅御醫看見那滲血的布料時,仍然擔心了一下,"臣這就為陛下治療。"他先洗淨了手,一層層剝去那些臨時的包紮,而後略略皺著八字長眉看著麒麟左臂上那道長約四指的傷口,"這傷口需要縫合,不然會留下傷疤。""要縫合?"麒麟怕痛,"不能塗點藥就好了嗎?"虧他還是個名醫呢。
  
  梅御醫自麒麟還是東宮時,便是宮廷御醫了,他很清楚她的喜好和恐懼。
  
  "陛下放心,臣會先讓陛下喝一點麻醉用的藥汁,縫合時不會感到疼痛。""還要喝藥?"麒麟臉色更臭,"會苦嗎?"她討厭吃苦啊。
  
  梅御醫呵呵笑著,俐落地清理好麒麟的傷口,以便做縫合的準備。
  
  看著麒麟一邊因為痛楚而得咬著牙拚命跟他抬槓,一邊又努力保持清醒不讓自己昏死過去。這年方十六的少帝啊……真是倔強極了。
  
  "不然,喝藥前,先來喝碗茶吧。"梅御醫讓助理生端來一碗茶色的飲品。
  
  麒麟先嗅聞了氣味,覺得應該不難喝,才小小試飲了一口。確實不苦,才又喝掉大半碗。
  
  此時御醫在她傷口處灑上一些魄的粉末,傷處有一點燒灼感。麒麟正想問那是什麼,可卻感覺有些暈眩,靠著意志力掙扎了半晌,還是抵擋不住那暈眩感。此時她才赫然明白,剛剛那碗茶大有問題……昏睡過去前,她再次交代:"千萬別讓太傅知道……"趁著麒麟昏睡過去,梅御醫很快地用處理過的羊腸線將麒麟的傷口縫合。完畢後,隨即交代負責伺候麒麟的宮人道:"柔雨,等陛下醒來,派人到太醫署來拿一些養生溫補藥,陛下最近似乎勞累過度,氣虛體弱。要注意一點,別讓她經常忘了吃飯。還有,每個月陛下'那種日子'來的時候,別讓她吃生冷的東西,不然會鬧肚疼的。"宮人柔雨一一應諾。御醫要離開時,她猶豫了片刻,詢問:"要知會太傅,陛下受傷的事嗎?"梅御醫撫了撫長髯,笑說:"陛下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不過,你不說,太傅自己也會發現的。"任何事情,只要事關陛下,太傅沒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陛下,陛下。"耳畔有人聲在呼喚著。
  
  麒麟眨了眨眼,眨眼朦朧地醒了過來,時間已是午後。
  
  "什麼事?"她神情恍惚,是揮動手臂時感到痛楚,才想起先前的意外。她昏睡多久了?討人厭的梅御醫,竟然給她喝了會想睡覺的麻醉藥。雖然不是苦藥,但麒麟一向不喜歡無法自主的感覺。畢竟,誰知道當她昏睡之際,會不會發生什麼令人遺憾的事呢?
  
  長年照料麒麟越劇的宮人柔雨跪在她的身邊,語氣有些擔心地道:"是太后娘娘派人來說想見陛下。""母后?!"麒麟猛然坐起,卻牽動了左臂的傷口,皺著眉問:"太后派來的人在哪裡?"柔雨眼中閃過一瞬為難,麒麟注意到了,"怎麼了?""這……那個人……""在哪裡?朕要見他……"麒麟順著柔雨的視線往處看去,會意了。
  
  寢宮外,一名男性宮人正跪在帝王的寢宮外,頭臉低低地伏著。
  
  "你抬起頭來。"麒麟命令道。
  
  但那人卻恍若未聞,依然低垂著頭。
  
  "陛下,他……"柔雨正要開口解釋。
  
  但麒麟已經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朕命你抬起頭。"那人終於抬起頭,卻不是因為聽見麒麟的命令,而是因為看見麒麟腳下的鞋。
  
  麒麟這才察覺有異,"你……聽不見嗎?"母后竟派一個聾子來傳話?
  
  那聾子幸好還能開口,一見到麒麟,他磕頭就道:"太后甚思念陛下,萬請陛下移駕一聚。太后甚思念陛下,萬請陛下移駕一聚--"麒麟一時間說不出話,就只見到那傳令的聾耳宮一再重複那句同樣的話。這時麒麟才猛然領悟--"她派一個聽不到回絕的宮來叫我……"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柔雨,這個人天生就耳聾嗎?"五體不全的人,應該是不可能入宮當宮人的吧。
  
  "這……柔雨認為,不是。"回答得很遲疑。
  
  麒麟臉色十分難看,她轉進內殿,坐在床榻上好半晌,才道:"更衣。""陛下!"宮人們驚呼。
  
  "為朕理衣,朕要去探視太后,叫人備車。"麒麟下決定道。
  
  "但太傅不在……"宮人們以柔雨為首,照護著帝王平日的起居。柔雨眼帶憂慮,似乎正在考慮是否要將此事通知仍在天官府的宰相太傅。
  
  麒麟扯唇露出一絲苦笑,"難道朕要近視自己的母后,也需要經過太傅同意?更衣!"絕對的權威,教人無可動搖。宮人們只好為帝王更衣。
  
  頃刻,麒麟換好禮裝,離開寢宮前特別交代:"柔雨,叫那句聾耳的宮人不用回去了,先請御醫來幫他看看能不能恢復聽力,再給他另外安插一個職位吧。""陛下,是否要先請太保或太師作陪?"柔雨不放心地建議。
  
  "不用。"麒麟微轉過身,表情意外地嚴肅,"這件事情,不要說出去。"華胥宮位於皇城之西,是先帝築來避暑的離宮。
  
  因為離皇城很近,卻又在皇城之外,與一般民居之間建有高牆隔絕,出入仍須經過原本的舊宮城,算是附屬於皇城的新內苑。
  
  也因為是新建離宮,整體建築通風潔淨,十分舒適,過去先帝經常來此小住。麒麟繼位後,此地成為太后長居的宮殿。
  
  連結華胥宮與舊皇城唯一的出入口華胥門,設有一隊武裝甲士保護。
  
  當戌守宮門的甲士看見急急往華胥宮而來的皇朝宰相時,立即嚴肅起表情,有點緊張地迎接這位大人。因為,平時負責戌守這離宮的他們,是很難得見到鼎鼎大名的宰相一面的。
  
  婁歡的座車一到宮門,他下車便問:"甲士長何在?"婁相的聲音向來持平,不高亢也不低沉。但此時,語氣裡竟有一絲著急。
  
  副官上前恭敬地回應:"相爺,甲士長陪同陛下入宮了。"婁歡又問:"陛下入宮多久了?""約莫半個時辰。"婁歡頷首,看著甲士副長道:"王副官,你帶著三個人隨我一起入宮,其他人仍然嚴守宮門。"隨即領頭入宮。
  
  才走近內殿,婁歡便聽見幾名女子的笑語聲,他停下腳步--"麒麟,多吃點啊,你太瘦了,體力不好,將來怎麼能當好一國之君呢!""多謝母后,兒臣會努力多吃一點。""麒麟,母后好久沒見到你了,以前你常來的,最近很忙嗎?""不……嗯,母后,是兒臣疏忽了,請母后原諒。""麒麟,你要爭氣啊,千萬別教你父皇失望了。""兒臣會爭氣,母后不必掛慮。""哪,麒麟,你現在才六歲,要你爭氣是辛苦了點,可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孩兒,再怎麼辛苦,也得忍著,替母后多努力一些,好嗎?""好的,母后,兒臣盡量。""啊,麒麟,因為感覺好像很久沒看到你了,忍不住多聊了幾句,你還有很多課業要學習的吧,會不會耽誤到你的功課?""母后放心,聊一會兒不會耽誤到課業的。""唔,還是別多聊,免得你父皇畋獵回來,知道你沒在讀書,一定會生氣的。""……好的,母后,兒臣這就回去好好學習,請母后放心。"麒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抱了抱太后,隨即退開身子,"兒臣回去了,請母后多保重,兒臣得空時再過來探視母后。"全然不管身旁的宮人們心中作何感想--反正他們也不敢講出來。
  
  交代宮人要好好照顧太后後,麒麟退出內殿,身邊跟著隨從的宮人與護衛。
  
  一行人正要離開時,太后突然又喊:"麒麟。"麒麟的腳步僵住,回轉過身來,"母后?"只見太后笑吟吟地走過來,握住麒麟的手,撫了撫她閃耀如日神輝光的頭髮道:"我的麒麟兒……沒事,母后只是想多看你一眼。"麒麟眼中的心緒困惑難解。她點點頭,等候了半晌,直到太后放開她的手,才轉身離開。一踏出內殿,走到外頭,就看見婁歡。
  
  "太傅怎麼來了?"語氣並沒有很訝異。
  
  "陛下還好嗎?"婁歡低聲詢問。
  
  她揮揮手,表示沒事。
  
  "那麼,請趕緊離開吧。"婁歡招手,要甲士護送沒帶隨從的麒麟回皇宮。
  
  麒麟低著頭,躊躇不前,細聲道:"太傅,她是我的母后。""請陛下趕緊離開,今日並不適合探視太后。"婁歡做了個"請"的動作。
  
  甲士聽婁歡號令,守護在少帝身邊,但帝王不肯移駕,甲士們自然也不敢移動半步。
  
  麒麟瞪著婁歡半晌,才勉強屈服。正要轉身離去,身後卻突然傳來騷動。
  
  原來不知何時,太后竟從內殿走了出來,宮人們攔不住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著她撲向少帝。
  
  "麒麟,別走!"太后扯住麒麟左臂的衣袖。
  
  麒麟吃了一驚,被母后眼中乍現的狂亂駭住,"母后--"只見婁歡介入,隔開太后與帝王,冷靜地道:"請陛下趕緊離開。"麒麟點頭,試著抽回袖子,但太后捉得很用力,麒麟正要抽手,太后竟改捉住麒麟的手臂,握住後就不肯放。傷口被用力掐住,麒麟當場痛得臉色發白。
  
  見狀,婁歡握住太后的手肘,強迫她鬆開握持的手指。
  
  太后認出婁歡的臉,猛然叫道:"婁賊!你這惡賊,你挾持天子號令諸侯,快把麒麟還給我!"婁歡輕歎一聲,"娘娘,得罪了。"他一個眼神,甲士長立即上前擊昏了太后。
  
  宮人趕緊前來照料昏厥的太后。
  
  婁歡則瞪著麒麟滲血的左臂,詫異道:"陛下受傷了?""如果朕說不礙事,太傅可以不要追問嗎?"麒麟心情很差,她再次叮囑宮人照料太后,叮囑完畢便轉身往皇宮方向走去,沒有意願坐上一直候在一旁的宮輦。
  
  "那麼,不是被太后弄傷的?陛下早就受了傷。今早習劍時傷到的嗎?"婁歡推想著今天麒麟可能受傷的原因。
  
  他遲疑了半晌才握住她的左腕,推開衣袖,檢視她的傷勢,而後他蹙起眉。
  
  麒麟看著婁歡用他隨身的潔淨汗巾裹住她不斷滲血的傷處。
  
  一裹好她的傷,他立即放開她,並退開一步,拉開君與臣之間應有的距離。
  
  這是在做什麼?表示他擔心她,卻又不敢冒犯她嗎?
  
  麒麟將一切看在眼底,她自顧自地往前走,語帶譏誚:"一切都被你說中了。想念太傅眼皮底下,是沒有藏得住的秘密的。"不必有人多嘴告訴婁歡,他已經對她瞭如指掌。
  
  "陛下是在責怪臣把太后安置在這離宮裡,隔絕陛下的天倫之樂?"婁歡聽出麒麟話中起伏的心緒。
  
  "朕若是那麼想,就是一個不知感恩的傻瓜。"麒麟猛然頓住腳步,回首看著婁歡道:"倘若今日……倘若當年……"雙手結成一小拳,握緊、鬆開,又握緊,"她是我的母后,她懷胎九月生下了我,不管她做了什麼事,她仍舊是我的母親。"即便母后她……顯而易見地瘋狂了。而這瘋狂,麒麟分不清楚,是根源於當年那次外威的叛亂,或者打從她出世開始就不曾理性……母后一直認定她生下的是一名皇子,而非皇女……婁歡沉默,每當麒麟露出這種脆弱的表情時,他不曾試圖安慰,僅是沉默的站在她的身邊,陪伴著。
  
  麒麟早已習慣婁歡的沉默,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道:"你會來這裡,應該是已經知道她做了什麼吧?為了見我,她竟把一名宮人弄成聾子,再派他到皇宮來找我,說她思念我、想見我……可是,好殘忍……這麼殘忍……是因為我將她逼到絕境了嗎?是因為她知道,我有多麼怕見到她,所以才故意這樣對待我的嗎?"眼眶裡冒出水霧,麒麟圓著眼,強忍住,不准淚下。
  
  "我分不清楚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我立時只想到要趕緊安撫她,要補償那個被刺穿耳膜的宮人;然而我無論如何就是不能去想,我應該賜一杯鴆酒給她嗎?還是就跟以前一樣,繼續將她軟禁在華胥宮裡,永不讓世人知曉這樁帝王家的醜事?然而這樣下去,難保有一天不會再有另一個聾了耳、瞎了眼、瘸了腿、斷了手的的啞巴宮人出現在我面前--婁歡,婁歡--""陛下臂上的傷口一直在滲血,先回寢宮吧。"婁歡面無表情的說。
  
  是說,就算他表情上有了變化,她也看不出來,怪那該死的面具!
  
  婁歡冷靜的語氣拉回了麒麟的理智,是因為已經太習慣他的冷靜了嗎?
  
  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麒麟早已習慣有些問題不可能立時得到解答。十年了,也都這樣忍過來了,眼下沒有辦法處理,又怎麼樣呢。手臂的傷口很痛,梅御醫縫合的地方又裂開了,她短視地想,要是御醫又來,豈不又要重複一次治療,想到就悶。
  
  心情悶,就想挑釁。偏這輩子她最想挑釁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婁太傅。"很正式的叫法,故意的,明定君臣之分。
  
  "臣在。""太后剛剛說你挾天子以令諸侯,你都無所謂嗎?"倘若果真是個忠君愛民的臣子,這是很嚴重的誣蔑吧。
  
  婁歡不答反問:"陛下覺得那是事實嗎?""事實上,朕是有個疑問。"她看著他,問出多年來一直擱在心頭的問題,"當年,朕繼位時,你送給朕一把劍,但因為劍鞘被封死了,朕一直抽不出劍身。""陛下想問什麼?"婁歡或許已心知肚明。
  
  "朕想問的是,那把劍的劍身是什麼材質打造的?"何以不會在雷雨中傳導雷電?讓她安然在郊廟的祭壇中繼位,從而得到上天的"承認"。
  
  婁歡面具下的唇微微掀動,"那把劍已經送給陛下,陛下若真想知道,大可請工匠撬開劍鞘,不就真相大白?或者陛下想要的並非真相,而是臣的一句謊話?"被戳中心思,麒麟有點兒惱。可哪一回她自以為尖銳的問題不是被人這樣硬 生生尖銳回來,戳得自己滿身不舒服?這位宰相大人真不懂得討人歡心。
  
  古來奸佞小人不是應該先把帝王哄得開開心心,再趁機進獻讒言,陷害忠良?或者這位大人連當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佞臣都要與眾不同?
  
  被認定有挾持天子嫌疑的宰相看著麒麟咬牙,進一步又問:"陛下真有被臣挾持的感覺嗎?"麒麟不肯正面回應,也學她的老師以問代答,"婁相該不會以為,滿朝群臣個個都認同大人的一切作為吧?"她不天真,好吧,即使她天真過,在婁歡的調教下,如今也已經不了。
  
  麒麟不以為婁歡這位深受百姓愛戴的宰相能夠掌握所有臣民的心思。最多九成九吧,但絕不可能掌握全部。即使他再如何勤政愛民也一樣!人心是何等複雜。
  
  身處一國當中最為複雜的宮廷裡,麒麟怎會不清楚,不可能所有人都認同婁歡鐵面無私的作風,當中必定有人會拿她母后怨恨之下所說的話來大做文章。
  
  自六歲起,婁歡先是她的少傅,後是她的太傅,又兼任宰相。
  
  他位高權重,城府深若海。相較之下,年僅十六的少年帝王要真與婁歡放在一個天平上秤斤論兩,論見識、論學養、論手腕、論氣度,婁歡可不僅是略勝一籌而已。倘若在上古時候的禪讓世代,當今王位哪裡輪得到她來坐。
  
  身為宰相卻擁有帝王的風範,有誰不曾在心底偷偷想過,也許她宋麒麟只是婁歡的一個傀儡帝王呢?
  
  她繼位那年,母系親族叛亂,婁歡暗中使力,鐵腕削藩,將作亂的諸侯分別遷徙到京幾附近的幾個郊縣,以便就近看管。雖然沒有趕盡殺絕,卻使這些諸侯元氣大傷,成為掛名的貴族,再也沒有實際的權力干涉國政。
  
  而她這十年來,對婁歡可說是言聽計從。
  
  如此看來,這還能不叫作"挾天子以令諸侯" 嗎?
  
  麒麟機智的反問,教婁歡噙起微笑,面具下的黑眸別有深意。
  
  "他人的想法,臣自是不可能一一掌控,甚至也不是頂在意,唯求問心無愧而已。臣在意的是陛下的想法,陛下真的認為自己被臣所挾持嗎?"太傅很少一個問題重複問兩遍,倘若他這麼做了,一定是因為他真的想要聽她回答,相處十年有餘,這份默契還是有的。
  
  麒麟覺得累,手也很痛,但她仍然固執地不肯表現出來,只是有些過分專注地審視著婁歡唇上淺淺的笑意。
  
  那是笑吧?想揭開他的面具,看看他微笑時臉上的表情變化,而不僅僅是從一抹唇形的微妙弧度臆測他真實的想法。
  
  到底她有沒有被挾持的感覺呢?麒麟回答:"就算回答'有',又如何呢?太傅,朕需要你。"即使真的被挾持了,恐怕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吧。
  
  這正是最困擾麒麟的問題,她怎能如此需要一個,或許並不需要她的人?
  
  "啊,表白了……"頓住匆忙的腳步,太保下意識躲在一旁的石柱後頭,喘著氣,偷偷看著她的麒麟臉上強忍著傷心的表情。
  
  這十年來,麒麟很努力地達成婁歡的種種要求,試著成為一個好帝王。
  
  她看在眼底,總是擔心有一天,這些期待會壓垮麒麟的肩膀。
  
  怕婁歡要求太高、也太多。
  
  可憐的麒麟……擔心自己永遠達不到婁歡心中理想帝王的標準。
  
  身為太保,她該干涉婁歡教導麒麟的方式嗎?為他竟讓麒麟如此不快樂。
  
  正思量著,麒麟已經抹去臉上的脆弱,往這頭走了過來。
  
  "保保?"看見她,有點訝異,還帶了驚喜。
  
  太保抬起頭來,微笑地看著麒麟,以及她身後的婁歡道:"陛下,太傅。"婁歡躬身回禮:"太保。"太保點頭回禮,隨即仔細審視起麒麟。
  
  她來晚了,一早她愛困,便躲起來午睡,宮人到處找不到她,直到她下午到寢宮想找麒麟玩耍時,宮才七嘴八舌地告訴她,麒麟去探望被軟禁在華胥宮的太后,當場嚇得她趕忙飛奔過來,就擔心麒麟出事……看來,婁歡比她更為警覺,應該是沒事了。
  
  不想讓麒麟知道她曾為她憂心,本想假裝是不小心閒晃過來的,但視線掃到麒麟染血的衣袖便停住,太保猛然低呼:"麒麟受傷了嗎?!"隨即察覺到太傅投來的嚴厲視線。
  
  婁歡沉聲問:"太保,今早陛下習劍時,不知你人在哪裡?"保氏負責照顧帝王的安康,但這位帝王如今卻受了傷,顯然是有人失職了。
  
  太保正內疚著,擔心麒麟的傷勢,麒麟卻袒護道:"保保又不懂武,刀劍無眼,是朕不准她靠近校場。"雖然她自己也不怎麼喜歡習武,若不是因為身為帝王,不能不學習保護自己,甚至有一天也許還需要"御駕親征",她是不可能賣力去學的。
  
  婁歡正要駁斥,但太保已經先出聲道:"麒麟不要這麼說,太傅說的沒錯,我應該要陪在你身邊。"而不是在意外發生時還後知後覺,她真是太大意了。
  
  平常她們嘻嘻鬧鬧,其實婁歡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今天麒麟卻險些出了事,萬一她獨自在華胥宮探視太后時,太后突然發狂了呢?
  
  麒麟因為習劍而不慎受傷,固然她自己也有責任,但身為帝王的保傅,怎能把這件事當作單純的意外?畢竟,這原都是可以避免的。
  
  明白即將發生什麼,麒麟心急地瞪著婁歡道:"太傅,請你不要--""請陛下不要干涉臣的職責。"婁歡打斷麒麟的話,看著太保道:"你我失職在先,依照皇朝律令,我以宰相的身份裁決,即日起,三公自我降罪,褫冠,入監服刑三十日。"麒麟焦急大喊:"朕不許!哪有帝師入監服刑的道理,更不用說你還是宰相!""律法制訂在先,宰相犯法,與庶民同罪。"婁歡果真鐵面無情,連自己都一起判了刑。
  
  太保無奈一笑,徹底服了婁歡。只是,他們擔任帝師已逾十年,還沒有真正因為失職而下過獄呢。婁歡這決定,勢必會引起朝中上下的騷動吧!
  
  麒麟慌張地看著婁歡,急急想著應對之道,偏偏腦袋越急越不管用,直到一抹靈光乍現,她露出喜色--"好吧,你判決你的,朕也可以特赦朕的!"赦免罪犯,可是帝王的權力。
  
  婁歡啟唇似笑,輕聲詢問:"用什麼理由?什麼名目?""特赦犯人還需要什麼理由?"麒麟直率地道:"歷來大赦天下的帝王,不就只為圖個'爽'字?"儘管要入監一個月,讓太保有一點小哀怨,但聽見麒麟直率的回應時,她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出來,可愛的麒麟,看不出婁歡依然在試煉她嗎?是因為年歲尚輕,不懂得人情世故,還是因為當局者迷呢?
  
  婁歡微抿起唇,不知是因為不悅,還是為了掩飾笑意。
  
  "陛下不用急著回答,臣與太保、太師入獄期間,陛下可以好好想一想,作為一名帝王,在什麼時間、什麼條件、什麼名目之下,才能動用赦免的權力。"麒麟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她的宰相。
  
  儘管不想讓心愛的保保住進陰暗的牢房裡,但她想破了腦袋,卻仍然想不出一個可以說服婁歡的說法。
  
  對皇朝那上千條規範帝王擁有什麼權力,以及該如何使用那些權力的律令,她明明也讀過,但此時竟然一條都引用不出來。真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啊。
  
  勉勉強強,麒麟蹙眉道:"太傅若自罪下獄,那明天朝堂上沒有宰相在場,朕該怎麼向群臣交代?"現在到底是誰比較會惹禍?這男人就不能大事化小嗎?
  
  婁歡不能,他說:"要如何跟群臣交代,就勞煩陛下好好想一想了。"他催促著:"請陛下不要光顧著講話而停下腳步,快回寢宮讓御醫重新包紮傷處吧。"聞言,麒麟瞪著染血如花的衣袖,眼睛一亮,"朕失血過多,腦袋一時無法清楚思考,三公下獄的事,明天再說吧。"婁歡但笑不語。
  
  太保擔心麒麟的傷勢,先安撫道:"來吧,麒麟,我們先把你的傷給處理好。""婁歡?"麒麟堅持要聽到他的允諾。
  
  婁歡卻只道:"陛下儘管放心,臣在獄中也能處理政務,不會耽誤國家大事。""婁歡!"她在意的,根本不是這個啊。
  
  當個帝王當到讓自己帝師入監服刑,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不,她在意的,也不是這個,她只是不願意看到身體並不是很強健的保保下獄罷了,而且這件事關太師什麼事?為何太師也被牽連其中?
  
  太保歎了口氣,不顧他人眼光,拉起麒麟沒受傷的手,溫聲勸道:"麒麟先別爭論,趕緊讓御醫來治療你的傷要緊。不然,萬一你傷勢過重,我們三'公'可能不僅得關上一個月,兩個月都有可能呢。"就這樣,太保勸著,終於把麒麟給勸回宮了。
  
  太保心想:該感謝婁歡把麒麟原本低落的心情用這件事給轉移開了嗎?可矛盾的是,常讓麒麟不開心的人,也是婁歡呢。
  
  三位帝師將要下獄這件事……可愛的麒麟,她真的很在乎呀。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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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一直都覺得,倘若真有一天,她站上了那座名曰「圜丘」的圜形祭壇,十之八九會被上天用雷給劈死。

  雖然身為太子,但她一直沒有做好登基的準備。事實上,她根本沒在準備。

  儘管父皇在明知道她是女兒的情況下,仍然對她做儲君,可麒麟一直都相信,只要有一天,母后,或者是父皇的哪個妃子生下了皇子,她就可以卸下太子的職責,專心做一名好吃懶做、整天玩耍的皇女了。

  皇朝自立國以來,延續過去祖先的傳統,是男女平權的一個國家。朝中女官不在少數,在所有官員中,雖然不到一半,但也有四成之多。

  照理來講,她是長女,在皇子未出生前,暫立為儲君,是可以被接受的,過去也有類似的例子,通常等長子出世後,就會改立嫡長子為太子。

  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代東宮而已。但父皇英年早逝,沒來得及留下其他的子嗣。父皇駕崩,麒麟來不及哀慟,就已經被迫接下一個國家的重擔。

  皇朝歷代以來尚無女主,她將是第一位女帝。而這,還是逼不得已的。

  她不認為自己是真正領有天命的天子。

  然而,在少傅與眾臣的催促下,她不得不站上郊廟前那祭祀上天的圜形祭壇。

  雨下得很大,還有雷電轟隆作響。好個適合登基的「吉日」呀!

  據說婁少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知他可有算到這「吉日」會雷雨交作?

   全身被雨水淋濕,象徵天地的正色冕服貼在身上,腰間繫著少傅所贈的劍,六歲的麒麟分不清是因為冷還是恐懼,她雙腳劇烈地顫抖。

  一道雷電打在她腳邊的石板上,激出短暫的火花,驚得她差點跳起。

  沒有那麼做的原因,是因為有人比她動作得更快。

  「這小娃娃怎麼能當一國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資格統治皇朝的百姓。」

  那便是麒麟一直在等待的。她知道會有人不認同她,想要取而代之,然後她便可以順勢交出權力,把國君的位置讓出來。

  跳出來的人是她的表舅父東驤侯,他身上也流有皇朝開國帝后的同脈血統,是除了她以外,血緣最接近皇室的人之一。

  過去東驤侯與她母系親族向來交好,母后更視東驤侯為國舅,關係一向深厚。

  然而當麒麟視線梭巡著現場,終於對上母后的眼神時,她有點心涼地看著母后無能為力的表情。是了,母后也抵擋不住龐大的母系親屬那邊的壓力吧。

  麒麟站在祭壇上,遲疑著是否該趁這機會把權力交出去,好讓大家都別為難。

  滂沱雨勢中,一道清冷的聲音打進麒麟慌亂的心底——

  「侯爺若對君王不滿,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許;但侯爺果真能獲得天命嗎?」

  循著那聲音,麒麟找到站在圜丘正下方的少傅,彷彿能看見婁歡面具下的黑眸。她歉然想著:抱歉,少傅,我不可能是真正領受天命的天子。這場鬧劇終於可以結束了。

  但婁歡與少師少保一同站在群臣之前,維護著她繼承正統的權力。

  麒麟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後來「那樣子」的。

  總之,她跟東驤侯一同站上了圜丘,儀式所需,一同高高橫舉起手中佩劍,在大史與巫祝的祈禱下,領受上天的旨意。

  此時正好一道雷電劈下,竟然劈中了東驤侯。

  站在一旁的麒麟嚇得整個驚呆住。

  原本在私底下擁護東驤侯的諸侯們也錯愕不已,待他們反應過來時,已有數人沉不住氣,持劍躍上祭壇,對年幼的國君拔出了劍。

  但這一切的發展都掌握在某人手中,不必等待婁歡示意,夏官長已親率甲士將意圖叛亂的諸侯與臣子一網打盡,保護了君王。

  從頭到尾,麒麟只能在接連不斷的驚訝中,看著眾臣高呼萬歲,她成了皇朝的首位女帝。

  呆傻地瞪著手中寶劍,麒麟深深懷疑那道雷電為什麼不是劈在她身上?她明明,也舉起了劍……

  ☆☆☆

  時序進入暮春,皇城的地牢裡正因為關了幾名「貴人」而喧騰不已——

  「保保,我帶了你愛吃的點心來——」麒麟話未說完,就被人冷言打斷。

  「請陛下將饋贈收回。」此人正是堅持要自我降罪的婁歡。

  麒麟刻意不看婁歡。她提著一籃熱騰騰的食物站在牢房外,典獄官站在她身邊,正要為她開門。「保保一定吃不慣牢裡的粗食吧,瞧,我帶了你愛吃的東西來……太師跟太傅也有。」

  「典獄官不許開門。」婁歡阻止。

  「快開,朕要探視太保。」麒麟喝令。

  「這……」對這三名「不請自來」的罪犯,再加上三番兩次頻來探視囚犯的帝王,典獄官著實頭痛不已。

  「請陛下自重。」婁歡再度沉聲道:「您帶餐食來地牢探視罪犯,只會壞了國家的律法,對太保沒有實質的幫助。臣聽說這幾天陛下幾乎不參與朝議,儼然棄朝廷於不顧,請陛下自重。」語氣裡,有著明顯的失望。

  麒麟聞言,不禁氣悶地道:「太傅!朕不過是帶了點熱食來……」你就可以扯這麼多。不參加朝議又怎樣!她本來就討厭早起啊要。現在婁歡不在,就更有理由不參加朝議了。她承認,她是有一點想氣他,誰叫他怎麼都講不聽,堅持要把自己和太保、太師一起關進地牢裡。

  「請陛下趕緊離開。刑期結束,臣等自然會出去。」

  「婁歡——」已經被氣到不顧有旁人在場,直呼直名了。

  「陛下不離開地牢,等於加罪於臣;陛下多來探視一天,臣等就多服刑一天。」

  「婁歡你——」一定要這麼固執嗎?麒麟生氣到講不出話來。

  地牢潮濕骯髒,又不通風,雖然守獄官已經將三公們安置在最上等的囚室裡。鑒於太保是女性,因此將三公分別囚在三間囚室當中,也盡可能以禮相待;但除此之外,三公並不曾得到比一般罪犯更好的待遇。

  牢房裡很冷,怕太保著涼,麒麟先是帶了毛毯過來,卻被婁歡阻止。之後麒麟又送來潔淨的飲水和餐食,也被婁歡嚴詞拒絕。

  日前,得知要入獄服刑時,太師甚至連一句抗辯的話都沒說,就自己到地牢外頭等著入監。從頭到尾,太保與太師不曾反對過婁歡一句,就那麼安然地坐在各自的囚室裡,彷彿能夠隨遇而安,已臻於神人的境界。

  已是第三日了,麒麟與婁歡次次交手,次次落敗。

  麒麟沒想到他竟然這麼狠、這麼絕。原以為,只是關個幾天,做做樣子,婁歡自然會結束這場君臣間的意氣之爭。

  然而麒麟再度被打敗。是了,她怎會再度犯了這天真的毛病,以為婁歡是個光說不練的傢伙?他從來就不曾只做表面功夫,向來都是狠心到底的。

  她究竟還在期待什麼?期待他會因為她的懇求而聽她一言嗎?真傻呀!婁歡之所以堅持要三公下獄,真正的目的是在懲罰她呀。

  聽著太傅與麒麟的對話,太保歎了口氣。「陛下,請您還是離開此地吧,現在這時候,朝臣們想必非常需要陛下。陛下應該打起精神,好好處理國政才是呀。」

  「保保,你還好嗎?」麒麟只關心這一點。

  「我沒事,麒麟乖,你快走吧。」

  麒麟再次氣悶地離開皇城這暗不見天日的地牢,為她竟然找不出可以特赦三公的好理由——她想出的每一個理由,都不能說服婁歡。

  不,不行!她一定得想辦法讓保保盡快出牢才行,她的身體又不是很健朗,萬一受寒生了病怎麼辦?可惡的婁歡!他到底在堅持什麼!

  ☆☆☆

  婁歡確實有他的堅持。

  麒麟才離開沒多久,太保已經出聲。「太傅,麒麟還小,我擔心你太急切了。」婁歡急著要麒麟長大,承擔以她的年紀來說,顯然太過沉重的重擔。

  三間囚室,太保關在正中央,左手邊是太師,右手邊是太傅。

  為了處理政務,群臣們將較為急迫的奏章送到地牢給宰相裁示。婁歡的囚室裡雖然設有燭火,但仍然十分昏暗,真不知他是怎麼有辦法處理那些公文的。

  聽見太保的質疑,婁歡放下手邊文書,沉吟道:「身為一名帝王,不管年歲大小,所要承擔的責任是一樣的,陛下沒有別的選擇。」

  「但是,沒有人天生就知道怎麼當一名帝王呀。」太保低聲道。「更何況,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個帝王而已?」除了擁有天命之外,麒麟更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女孩呀,只要她當好一個帝王,會否太殘酷?

  麒麟前不久天癸初至,上天賦予她帝王的使命,可也令她生而為一名女子。若非早與麒麟約定好,不告訴婁歡這件事,太保實在很想大聲對婁歡說:麒麟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

  少女身份的麒麟,心思可比幼年時候的麒麟來得更加曲折,弄不好的話,可是會鑄成大錯的。

  太保沒有等到婁歡即時的回應,左側卻傳來太師有點突兀的詢問:

  「太保,你身體不適嗎?」

  太保詫異地瞅了隔壁夯牆一眼。怪了,明明隔著一面密實的牆壁,太師能穿過牆壁看到她這一邊嗎?

  「你不要太過憂慮。」太師說:「太傅做事情自有他的考量,你這幾日只要跟平時一樣,吃飽睡、睡飽吃就好,莫要病了。」

  「太師,你這是在諷刺我,還是在關心我?」好像她平日都無所事事似的。

  「都有。」太師回答。

  「……我們三個,還滿久沒有這樣閒聊了呢。」太保有感而發。雖然此時此刻只聽得到聲音,看不到對方。

  婁歡的回應是輕聲一笑。「兩位,是婁歡太自私了,還請見諒。」

  他承認他的確有點著急。麒麟再過兩年就將成年。成年的帝王,特別是一個女帝,倘若不能獨當一面,那麼她勢必會為這個國家所離棄。那是他不想見到的事。

  只是截至目前為止,麒麟的表現,令人歎息。

  要求她短時間內有所成長,是否真的過於急切?然而時間已經不夠了啊……

  ☆☆☆

  回到宮中的麒麟左思右想,想著如何營救身陷囹圄的太保。

  想了半天,就只想到——好諷刺!身為皇朝之君,她卻連想要特赦某人的權力都沒有。當個帝王當得這麼窩囊,真悶!

  「玉印。」她揚聲喚道。不管、不管了,她就不相信婁歡真敢抗旨!

  「玉印在此。」玉印一如往昔,悄然出現在帝王身側,仍是一身圭帶玉色袍,手捧國璽,身形翩然若仙,額間一抹紅色硃砂襯托他精緻的臉龐雍容清麗。

  「你今天藏在朕的右側嗎?」剛剛好像瞥見玉印從右後方的角度出現?

  玉印微微一笑,搖頭。「玉印今天一直隨侍在陛下的左手邊。」

  「又猜錯了。」麒麟有點納悶地道:「可以告訴朕,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嗎?玉印總是來無影去無蹤呢。」

  「當然可以。不過,陛下確定想要知道?」

  「……呃,還是算了。」倘若知道了秘密,以後哪裡還有猜謎的樂趣,不如繼續保持神秘吧。「玉印,等我有一天老了,要退位了,在我死前,你再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好嗎?」沒發覺自己開始自稱為「我」,又忘了君臣的分野。

  玉印微微一笑。「好的,陛下。不過那應該要等上很久很久喔。倘若到時候玉印已經不再是陛下掌璽官的話,玉印會讓下一任的掌璽官把秘密告訴陛下的。」

  玉印的話,讓麒麟想起,掌璽官職位是世襲的。掌璽官歷代以來一律是童男子或童女子,因此多數的掌璽官會一生不婚,直到死去,才由玉氏族人中重新選出繼任的新人。一位掌璽官假如活得夠久長,也許會侍奉好幾位短壽的帝王;倘若相反,帝王活得比較久,那麼就可能會擁有兩位以上的掌璽官。

  玉印年紀比她稍長,卻與她幾乎在同一時間裡,分別繼承了掌璽的工作及這位國家的王位;但玉印掌璽,比她的登基稍早了一些時候,他曾經擔任過先皇的掌璽官一小段時日。

  麒麟不確定自己能活多久,也許很短暫,因為她始終相信著一件事:幼王即位,是很難活得長命的。

  她已登基十年,至今在臣民眼中仍是個無能的君王,難保不會有一天又有某個強大的諸侯看她不順眼,想廢了她取而代之呢。

  儘管如此,麒麟仍然很高興自己的掌璽官是眼前這位青年。

  「玉印,可以再問你一件事嗎?」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陛下但問無妨,玉印知無不言。」青年恭敬地回應。

  「我聽說,掌璽玉氏只為擁有天命的天子掌璽,你成為掌璽官在我登基之前,那時候你年方十二,你如何能肯定我是擁有天命的帝王,為我掌璽至今?」

  玉印為她掌璽十年,知道麒麟一直懷疑自己之所以能得到上天的「承認」,是因為太傅從中使力的緣故,她不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

  然而玉印卻深信不疑,是以他答覆道:「陛下不必多慮,掌璽官只能為天子掌璽,這是玉氏族人的天命所在。」

  「所謂的『天命』,看不見、聽不到,只是祭祀昊天上帝時,經由巫祝口傳而無人能解的語言,誰知道是真是假?」此言若是一般人說出,必定是大不敬的,但麒麟是帝王,她只是質疑自己。

  玉印笑答:「陛下不必懷疑。因為倘若陛下不是真命天子,玉印卻讓陛下用印,那麼玉印是活不長的。但如陛下所見,玉印仍然十分安好,全托陛下齊天鴻福。」

  聞言,麒麟瞪大雙眼。「開玩笑的吧?」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玉印笑而不答,表示已經說盡該說的話。

  麒麟放棄追問,取筆來,打算自己下詔,因此不口述旨意。

  動手擬詔時,她想:真諷刺,下旨給婁歡,卻還要擔心這道聖旨會被人丟回來,甚至糾正錯字?

  史上有哪個皇帝當得像她這樣,把大臣的想法這麼地放在心上?

  擬完聖旨後,麒麟正要喚玉印,讓她將國璽蓋在金綢聖旨上。

  玉印手捧國璽,卻低訝一聲。

  麒麟注意到了。「怎麼了嗎?」

  「……」玉印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看著麒麟,似是有話想說;但身為掌璽官,只負責為帝王保管傳世玉璽,不該左右帝王的意志,他不應該多說什麼的。

  「玉印?你有話想告訴我?」

  猶豫了半晌,玉印才勉強道:「陛下要下旨給太傅?」太傅自罪入獄三十日的事,京內已無人不知。

  「正是。我非要他出來不可。」聖旨一出,若不接旨奉行,便是抗命,而觸犯聖顏是可以處以極刑的。

  「……倘若太傅不接旨呢?」侍奉麒麟多年,玉印很清楚宰相與帝王之間的角力。

  「那麼朕就——」就怎麼樣?砍了他的頭?

  麒麟頓時梗住,說不出後續的話。

  是了。以婁歡的個性,他怎麼可能因為怕被砍頭而接下這道聖旨!他已經擺明了不接受毫無理由的特赦,倘若她硬要下旨給婁歡,豈不等於把他送上斷頭台?

  君無戲言啊。這句話,也是婁歡教給她的。

  她手中握有大權,掌握全國百姓千千萬萬人的生死,卻無法隨心使用。

  原來,再大的權力也是有局限的,不是一切都由她說了算……

  婁歡可是在賭她不會濫用權力?他憑什麼敢下這種賭注?憑她需要他,所以不會殺了他嗎?國璽一旦蓋印在擬好的聖旨上,可是連她都收不回來的。她真能毫不猶豫地砍了婁歡的頭嗎?
 
  推開桌案上的筆墨,將擬好的黃綢扭在手裡,麒麟歎了口氣。

  敗給你了,太傅……

  明白婁歡一定不會接旨,而她也不可能真砍了他的頭,下這道聖旨,只是給雙方添麻煩而已。麒麟露出一抹苦笑。「把國璽收起來吧,玉印,朕不下這道旨了。」

  「玉印該死。」玉印躬身拱手,低垂著臉認罪。他剛剛干涉了帝王的心意,這是不應該的。

  麒麟明白玉印身為掌璽官的職責所在,她抱歉地道:「是朕的錯。你無罪。」下次她要召玉印用璽前,得再謹慎一點才行,她可不願意見到玉印左右為難。

  過去她雖然也下過幾道任性的聖旨,但玉印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直到今天……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於她的用印面有難色。

  麒麟不禁想到,倘若歷代以來,必須保持沉默的掌璽官看著帝王下旨用印,而帝王卻濫用權力,胡亂下旨的話……不知他們作何感想?

  「玉印,我有時會故意下一些令人無法接受的聖旨,我很想知道,看到我下那些聖旨時,你心裡有什麼想法?」玉印為她掌璽十年,不知可曾皺過眉頭?
  
  「掌璽官不該評述君王的旨意。」

  麒麟只是看著玉印的眼眸道:「你們玉氏族人累世以來守護著國璽,但並非每一世都能遇到賢明的君王。史上昏君不少,濫用君權,下過無理聖旨的君王想必也不在少數……玉印,這十年來,你為我掌印,可曾感到遺憾或難過?」

  並不期待玉印會回答這個問題。玉氏族人的口風向來都很緊,但麒麟不太喜歡想到玉印可能會因為自己的旨意而感到受傷,因為確實是有那種可能性。誠如太傅所說,她並不是一位明君,還不是。

  聽出麒麟話裡對自我的不確定,玉印沉吟半晌才答說:「玉印很高興能為陛下掌印。」

  聞言,麒麟眼色一亮。「真的?」

  玉印淡淡一笑。「是真的。玉印認為,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王。」雖然有點調皮,但就過去麒麟所下的聖旨來講……他眼神溫煦地說:「陛下應該也很清楚,您有一顆善體人意的心,也許不是每一個決定都經過深思熟慮,但是出發點都是良善的,這一點,太傅也是知曉的,陛下不必太過憂心。」

  麒麟不禁微笑。「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玉印。我知道你其實可以選擇不說的。」

  「或許是因為玉印很久沒有看到陛下的笑容了。」

  麒麟笑著站起來,視線梭巡著左近,找到了另一個總是隨時跟在她身旁的人。

  「史官,剛剛朕與掌璽官的話,可以不要記下來嗎?」她不希望後人質疑玉印身為掌璽官的公正性。

  掌史的史官是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女,她的回答並不令麒麟意外。

  「請陛下恕罪,微臣不能不記。」掌史官負責記錄帝王的言行和起居,留下史料,以作為未來史館修史之用。

  麒麟忍不住嗟歎。「想必你的史冊上一定記滿了朕登基以來的糗事,那可是拿來編撰《皇朝見聞錄》的最佳材料啊。」

  「啟稟陛下,《皇朝見聞錄》是民間野史,文人加油添醋之作不足以採信,無法與正規的國史相提並論。」

  換句話說,那本《皇朝見聞錄》根本只是道聽途說的民間傳聞罷了。

  可麒麟卻愛極了那樣的傳聞。她露出遺憾的表情。「想必你是一定不會讓朕看你手頭上那本記載了朕所有言行的史冊吧?」

  皇朝的史官群與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國家的史官一樣,對自己掌有的記史工作十分看重,對史料的收藏也都神秘兮兮。

  掌史的少女官員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這不大公平,不是嗎?」麒麟抱怨。「朕提供材料讓你記錄,但卻不能檢視自己的歷史。」就算她記憶力再好,也記不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啊。

  「這就是您是陛下,而臣是史官的原因啊。」大家各司其職。

  「麗正,你不過比朕長上幾歲,可別學太傅說話。」

  「太傅是臣崇敬的對象,還請陛下恕罪。」

  「也是……朝中群臣哪個人不崇敬他呢……」麒麟再度一歎。

  「如果陛下想看有關您的民間傳言,聽聞那聽雪樓已經在為《皇朝見聞錄》編撰新冊。」

  麒麟忍不住低呼出聲。這新冊,她等好久啦。第三冊只記載到父皇的事績,自第四冊起,想必將開始以她宋麒麟為藍本。好想看!只不知道從編寫完成到出版,還要等多久?

  「你想民間文人會怎麼傳寫朕?」真是令人迫不及待啊。

  名喚麗正的少女史官笑答:「等印行上市後,臣會帶一本來給陛下校閱。」

  聽雪樓刊印的新書因為太過暢銷,往往需要預定才能在第一時間購得,麗正身為史官,雖然對於民間野史抱持質疑的態度,但也仍對這些野史保持關注。

  「好極。就這麼說定了。」麒麟興高采烈。

  青年玉印與少女麗正互看一眼,也很高興他們的陛下終於恢復了笑容。

  婁相自我降罪這件事,對陛下來說,著實太突然了,她一時間亂了分寸,才會想不到該怎麼來應對。

  而現在,麒麟已經想到,她應該怎麼做了。

  「兩位,跟上來,朕要去政務廳。」

  ☆☆☆

  「是嗎?她親自向百官道歉,也準時參加朝議了?」

  皇城地牢裡,聽著送來公務,順便報告帝王近況的春官長描述,婁歡不禁噙起笑意。已經連續幾日,麒麟不再來地牢探視,婁歡正好奇她在做些什麼事呢。

  「不僅如此,陛下還向下官問禮。」春官掌禮,統領禮部的春官長自然是這國家禮制的守門人。治理一個國家,先禮後法。「禮」並非陳腔濫調,而是能順應時代變化的常情標準。

  「哦?陛下都問了什麼?」

  「陛下問了下官,君王的禮儀、人臣的禮儀,以及君師之間應遵行的禮儀。」春官長逐一回答。「除此之外,陛下也向秋官長討教了國家的法治。」結論是:「陛下最近宛如洗心革面了一般,非常地勤懇。」春官長十分欣慰地說。

  雖然不訝異麒麟終究會想到以群臣為師,從中尋求解套的方法,但婁歡仍然有些擔心麒麟會有出人意表之舉。畢竟有前例可循,麒麟經常隨心所欲。

  春官長站在牢門外,猶豫地道:「相爺,君王已經知錯,是否可以提前——」

  「不,律法嚴明,婁歡不能擅自更改。這一個月,就麻煩各位照顧陛下了。」

  「何勞相爺交代,我們是陛下的臣子啊。」春官長歎了口氣。這位宰相與少帝固執的程度,可說是不相上下呢。「另外,還有件事相爺應該要知道。」

  「春官長請說。」

  「西歧州牧已經入京了,陛下正在御書房召見他。事關重大,相爺可有指示?」

  婁歡沉吟。「州牧一個人入京嗎?」

  「不,他還帶了一名隨從。」

  「隨從是男是女?」

  「是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請夏官長加派人手暗中保護陛下,至於歧州的事,就讓陛下自己來裁決吧。」

  ☆☆☆

  麒麟沒有料到沐清影是這樣一個溫煦的男子,也沒料到他竟還這麼年輕。

  男子身穿布衣,神態安適自在,雙唇未開先笑,看起來與他的身份不太相符。

  固然,當年任命他為州牧時,已經知道他年約二十五,但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眼前這位州牧看起來比他實際的年齡來得更加少年,算是保養得宜嗎?

  跟婁歡比起來,這兩個年歲相近,何以她的太傅卻早生華發?該怪她經常給太傅添麻煩嗎?

  坐在御書房裡,麒麟靜靜觀察了男子好半晌,才開口道:

  「沐州牧,你奏章上提到歧州州民與西方海夷的海上衝突,事關重大,在我們進入正題之前……」麒麟視線瞥向一直站在州牧身後的隨從,考慮著是否該點破那名英姿颯爽的女子可能的真實身份。「朕要你將所有的事情重新再說一遍,包括你為什麼要在奏章上說謊。」

  那站在麒麟面前的溫煦男子哂然一笑。「陛下明察秋毫,想必已經明白,何以臣不得不在奏章上隱藏事實的原因。」

  麒麟蹙起眉。「那與你身後那名隨從——或者,朕該稱呼她為海夷將軍——有關嗎?」

  女子微微訝然,望進麒麟年少卻炯然有神的眸色裡,揚起一弧微笑。「海夷將軍海童,參見陛下。」

  這是麒麟第一次見到這位來自西海的西方夷之長,她繼位時年紀尚小,隱約記得當時前來祝賀新帝繼位的海夷之長是一位年長的女性,並非眼前這位新任的女將軍。她只在得知海童成為新任夷長時,派遣使者贈禮祝賀過。

  麒麟的視線在州牧與將軍兩人身上來回,突然領悟地苦笑道:「如果事情嚴重到需要州牧與將軍聯袂入京,那麼,但願朕的處置不會令兩位失望。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快快對朕說明吧。」

  沐清影笑了,臉上有著令人安心的氣蘊。「陛下英明,整件事情說來並不複雜,甚至相當單純。臣原本以為海上黑船是一般的盜匪,但將軍發現了異樣。與臣商議後,擔心風聲走漏,因此假上奏章,以誤導真正在幕後操縱的黑手。」

  那女將軍英姿煥發,接著說明:「海夷素來與皇朝交好,彼此互蒙其利已經有百年之久。想要藉機煽動海夷與州民衝突,並從中牟取利益的人,陛下仔細推敲,應該就可以知道。這事屬於皇朝內政,我原本不準備插手,但因為事情發生在雙方交界的海域上,海童無法置身事外,是以願意協助陛下,盡速處置此事。」

  麒麟聽著兩人的陳述,良久,越聽心裡頭便越是擔憂。

  這件事很重要,她應該召集群臣,共同商議這件事;但一旦那麼做了,又怕走漏風聲,枉費先前辛苦隱瞞群臣的用心。倘若太傅在此,至少還有個人可以商量。可現在太傅仍在地牢裡……麒麟可以想見他會怎麼說。

  婁歡會說:陛下,難道您就不能獨自處理國事嗎?

  麒麟再度苦笑。太傅真的不把她當十六歲的孩子來看哪。雖說,她也真的不能再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來看待了。

  「依照兩位的說法,那黑船總是利用海上發生大霧時出現,速度奇快,且可能就藏身在海域交界上的無人島群。至目前為止,還不曾登岸攻擊州民,只劫掠海上的船隻,看起來確實很像是一般海上盜匪的行徑。然而將軍在一次追趕黑船的時候,察覺到那幾艘黑船使用的火炮屬於皇朝州師所有,倘若不是有人盜賣州師軍械庫裡的火藥,便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而這個可能,或許會動搖整個國家。這也許是預謀許久的叛亂,也許意在混淆視聽,聲東擊西。麒麟斟酌地詢問州牧:「目前歧州的州師歸誰統領?」

  「州司馬趙清。」沐清影謹慎地道:「共有五萬兵力。」各州軍政分離,即便他身為州牧,也不能擅自調動軍隊。全國十九州里,只有西方歧州擁有強大而訓練有素的海軍。

  「海童將軍,這是我朝內政,請將軍幫忙,是說不過去,但……」

  明白麒麟想說什麼,女將軍笑道:「我手上有十萬兵源,不過那是因為海夷一直以來都是軍民合一。扣除老弱,尚有六萬兵力可用,挪一點借給陛下,是可以的,但要看陛下決定怎麼處理這件事才行,海童不能輕率挑起戰爭。」

  「朕明白。」麒麟擊掌傳喚隨從:「請夏官長速來御書房。」她站了起來,看著窗外濃郁的春色道:「朕不想要戰爭,除非那是平息另一場戰爭最好的方式。西歧州牧,請你做好接管州師的準備,我們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了結這件事。」

  「……」沐清影沒有立即回應,直到麒麟轉過身來,用目光詢問,他才微微一笑。「這是我們君臣初次會面,而陛下卻相信臣所說的話?」

  那正是麒麟先前對自己的疑問。皇朝之大,她如何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臣子?

  「首先,」她有條理地說:「你眼神端正,敢直視朕的目光。在明知你已經犯下欺君之罪的情況下,仍然不畏責罰,入京來接受朕的質詢。而你身邊的隨從不是別人,正是海夷之主。你二人微服入京,必有緣故。雖然這消息可能已經傳開,但根據朕的御使回報,你治理歧州兩年,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恰恰都是州司馬的親信。趙清是諸侯之子,你不畏權勢與之抗顏,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這便是朕決定相信你的原因。既然今天無論如何朕都必須做出決策,倘若朕錯了,也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必須有承擔後果的準備……但追根究底,或許也是因為朕信任宰相的緣故吧。當年宰相推薦你繼任州牧,朕相信他的判斷。」

  「原來如此。」沐清影點頭。「那麼,臣以為事不宜遲,雖然已經命人嚴加防備,但仍然可能出事,臣最好即刻返回歧州。」

  「不用那麼急。」麒麟眼尖地瞥見夏官長正朝御書房疾行而來。「你帶著朕的手諭一道回歧州去——記住,要活著,朕不願意失去一名值得信任的邊陲州牧。」

  彷彿沒料到帝王會對他說這些話,沐清影微怔半晌才趕緊道:「臣遵旨。」

  站在一旁的女將軍突然笑了出聲。

  麒麟挑起眉。「將軍可是在笑朕?」

  「正是。」海童笑看著麒麟。「民間傳言陛下年幼任性,哪裡知道陛下聰明絕頂,處事周延,與民間傳言毫不相符。」

  麒麟聞言,不禁一笑。「你錯了,將軍。朕確實極為任性。你入宮時沒聽說嗎?日前,朕的帝師們才因為朕的愚行而入了牢獄呢。」甚至到現在都還不肯出來。

  「聽說了,所以才不難理解,何以陛下會是現在這等模樣了。」這就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吧。

  麒麟眨了眨眼,算是默認了。轉過身看向剛剛進入御書房中的夏官長,她有點淘氣地笑了起來。「夏官長,你來得正好,朕想跟你調一支軍隊。」

  ☆☆☆

  「陛下採取行動了,她向下官借調一支行動迅捷的騎兵隊趕往歧州。事情果然如相爺所言,與州司馬越清有關。幸好發現得早,預先做了防備,下官也已經下令加強京畿的守備。」

  「這件事情,是陛下自己採行的決策嗎?」

  「不瞞相爺,日前陛下曾經來向下官討教過國內兵力的部署情況。」

  好個麒麟。婁歡露出笑容。「夏官長,辛苦你了。」

  「不,這是下官應該做的。」[福`  哇 txt小`說  下` 載 ww w .Fva L.c  n會員 整理紛` 享]

  「那麼,陛下現在何處?」獄中不見天日,是因為先前典獄官送來了餐食,才知道現在已經入夜了。

  「……」原本侃侃而談的夏官長突然沒了聲響,似乎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婁歡察覺了夏官長的侷促,他詢問:「烜夏,陛下這幾日都在哪裡過夜?」

  君王賜字「烜夏」的夏官長大司馬素來是一名鐵錚錚的武士,如今面對宰相的問題竟然面紅耳赤,顯然是有人不許他說出帝王的行蹤。

  「陛下不讓你們告訴我,是吧?」婁歡臆測。

  「春官長什麼都沒說嗎?」夏官長遲疑地道。

  「她只說,陛下向她問禮……」婁歡猛然領悟過來。「難不成陛下她……夏官長,陛下現在何處?」

  「恕下官不能透露。婁相,陛下不許臣等透露她的行蹤。」更不能說出,這幾日,陛下都夜宿在地牢門前,不曾回寢宮休息。

  理由是:「皇朝歷代以來,尚無帝師下獄的例子,依君臣之禮,朕不能阻止三公下獄,但依君師之禮,帝師下獄,朕亦難辭其咎。」麒麟如是昭告。
 
  問清楚皇朝的禮法之後,麒麟便齋戒受諫,且夜宿獄前,下旨不許令三公知曉此事。三公一日不出獄,她便一日不安寢。

  「麒麟又不笨。」另一間囚室裡出太保的聲音。「太傅,別忘了她是你教出來的。你有十成聰明,麒麟起碼也學得了八分。現下,她必定夜宿地牢外,學你自我降罪——咳咳——以麒麟的個性,她是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會輕易低頭的。」

  「太保說的是。」婁歡自嘲地道。在某些方面,麒麟確實像他。是因為長達十年的教養所導致的結果嗎?教出一個思考方式與他幾乎如出一轍的君王。

  再度聽見輕咳聲,婁歡蹙起眉,關切地問:「太保,你身體不適嗎?」

  太保仍在咳嗽,沒有回話。

  太師出聲了。「婁太傅,太保已經受寒兩天了。」語氣裡帶有一絲憂慮。

  一聽見太師的話,站在婁歡囚室前的夏官長立即反應過來,「我這就去告訴陛下,請她特赦三公。」地牢太過陰冷潮濕,一直關在裡頭,很容易生病。

  「不行,咳咳。」太保阻止。「陛下正在學習如何獨當一面,好不容易才稍稍上了軌道。我還掌得住,別拿這些小事情去煩她。」

  「這不是小事。」婁歡當下決定:「夏官長,麻煩你請御醫過來——」

  太保打斷婁歡的話。「請御醫來,可以,但是別讓陛下知道。你們只要好好照顧陛下就可以了。不過短短幾日的牢獄之災,我若受不住,又怎麼有資格當一名帝師?」不是不明白婁歡的用心良苦,既是如此,她也不能軟弱。

  「太保,你身上帶著披風嗎?」太師突然插話問道。

  「咳,沒。」誰知道地牢裡入夜後會這麼冷。她又沒被關過。

  「夏官長,麻煩你。」太師解下身上的披風,遞給囚室外的夏官長。

  夏官長會意,將太師的披風轉交給太保。

  「咦!太師你……」經常隨身穿著披風嗎?就連溫暖的春季也不忘披風隨身啊。如今想來,好像確實如此呢。但太師看起來身強體健,不像是怕冷的人。

  「太保你畏冷,應該要記得隨時多帶一件披風,以備天候突然轉涼,又或者偶爾在外頭露睡時,可以避免受寒。」

  「太師,你……?」怎麼說得好似很清楚她平日到處亂睡的小習慣?

  「太師說的是。」婁歡說:「太保該多照顧自己。」再度聽見太保囚室裡的輕微乾咳,先前他因為忙於國事和留意麒麟,沒有注意到太保的狀況。「夏官長,在你請御醫過來以前,麻煩你幫我傳一句話給陛下吧。就說:『這一回,是婁歡輸了。』」

  夏官長虎目圓睜。「相爺……?」婁相要對君王認輸?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

  「輸給懂得向群臣請學的君王,婁歡榮幸之至。」

  「暫時滿意了,婁太傅?」太師頗有些嘲弄地道。

  「如果真讓太保出事,想必太師與陛下都不會原諒我。」有些事情該適可而止,才會有效用。

  太保聞言,卻一點兒也不高興。「本太保已經打定主意要服刑滿月才出獄!咳咳。」奈何時不我與。

  夏官長才將婁歡的話帶到,麒麟已經親自進入地牢來迎接帝師。

  「保保,快出來吧,趁太傅沒改變心意,我們趕緊逃走。」話說得很急,顯然真怕婁歡又反悔。

  太保無可奈何,只能被麒麟牽著走。

  「慢著,陛下。」婁歡出聲制止。

  麒麟擰眉看向婁歡。「太傅?」他不是已經認輸,難道又有機關?

  囚禁獄中十日,真不知婁歡怎有辦法看起來非但不憔悴,雙目還炯炯有神。

  「陛下還未下旨特赦,罪臣怎麼能走?」

  聞言,麒麟鬆了一口氣。她走到婁歡的囚室前,聲音鏗鏘,下口諭道:

  「三公以自罪規勸天子,朕已深知反省,未來必兢兢業業,朝乾夕惕,不敢怠惰,故此,傳朕旨意,即刻赦免三公,復職如初。」

  她緊張地看著婁歡,怕又被拒絕。直到婁歡謝恩,麒麟這才放鬆下來,綻開一抹開懷的笑容。「太傅,你剛說,這回是你輸?」有點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贏的滋味太美好,有點不真實呢。

  婁歡微笑。「臣不曾期望自己是贏家。」

  麒麟沒有被婁歡騙去,她回以一笑,很清楚即使婁歡不期望自己贏,但他們十年來無數次的交手,他也已經佔了太多次的上風。

  她得來非常努力,才能再贏一次。

  至於為什麼這麼想贏,麒麟沒有仔細想過。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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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是她第一次下田。

  以往,在立春後的第三日,都是父皇帶領百官到京畿東郊的公藉田,在百姓面前,舉行祈榖祭祀的儀式,透過帝王親力下田的舉動,體察百姓耕作的辛勞,並藉此讓昊天上帝知曉,這是一位勤政愛民的君王,祈請上天能護祐秋季的豐收,使人民不受飢餓所苦,讓太倉糧食充足。

  如今,輪到她坐上了帝王的大位,這工作也輪到她手中。

  「陛下,請。」司農官將翻土用的耒耜交到她手上。

  麒麟接過那十分沉重的耕具,依禮,她必須將耒耜插入土裡,向前推三次。

  深吸一口氣,她推了耒耜,但一端插入土中的耕具卻沒有翻動田壤。

  糗了!麒麟臉色瞬間發白,她使勁再往前一推,卻只是讓耒耜的尖端更深地插入田地裡,仍舊文風不動。

  第一次下田就出狀況,真的不是麒麟樂意見到的。她額上開始冒汗,想要假裝不在意身後百官的視線和想法。

  儘管如此,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就快要被在附近觀看的百姓們嘲笑了。

  小小的身軀使盡全力推著耕具,想完成眼前這『簡單』的任務。

  年方七歲的帝王,在發現手中耕具幾乎深深插入田地,拔不起來之後,神情慘惻,卻固執地不肯放開手,繼續使力,企圖力挽狂瀾。

  「三推了,陛下。」一雙有力的手接過她手中的耕具,輕輕一挪,便將深埋土中的鐵製耒耜給抽起。

  「太傅……」麒麟快要哭了。

  婁歡接過耒耜,順勢先往前三推,後五推,連同麒麟應該翻的田土一道往前翻去,而後才將耕具交給太師及太保。

  春耕時,天子三推,三公五推,群臣九推。

  當麒麟站在耕位上,看著百官輪流耕田的時候,婁歡輕聲道:「翻土的時候,力道要使對方向,土才翻得起來。」

  「太傅……」麒麟眨去教人尷尬的淚霧,不許自己哭。因為,太傅說過,當君王的人,不能在百官面前展現軟弱。

  一隻大手遮住她泫然欲泣的雙眼。「微笑,陛下,看著你的臣子合力將這片田犁好,記住下回你耕田時,應該要怎麼做才能推動耒耜。瞧,不難吧?有些事情,陛下終究得學會如何獨立完成才是。」言下之意,彷彿他不會永遠陪在她身邊。

  聞言,麒麟瞪大眼眸,忍住緊緊捉住婁歡的衝動,焦急得幾乎壓不住聲音道:「不可以,太傅,朕要你永遠留在朕的身邊,不准你離開。」

  當初就說好了的不是?她當他的君王,他當她的臣子,只要她在位一天,他就必須與她一同背負起這國家的重擔。他不可以丟下她,自己一個人逃走!

  「陛下的力氣還不夠在,等明年來耕田時,應該就拿得動耕具了。」

  「太傅,答應我你不會逃走。」

  「啊,瞧,太保翻到蚯蚓了,看來今年也是個豐收年呢。」

  「太傅……」

  就這樣,一個早晨,百官輪流翻著田土,將一片公田給犁好了。

  而這對君與臣之間的較量,才正要開始。

  「麒麟,好點沒有?」

  保保關切的聲音像自遠處傳來,聽得不是非常清楚。

  想回應一聲,但體內燒灼的感覺與悶痛,卻使她眉頭緊蹙,沒有辦法睜開沉重的眼皮,回應保保的關心。

  她按著下腹,覺得自己就要痙攣到快死去了。好痛!

  一隻溫柔的手拿著柔軟的布巾擦去她額上冷汗,麒麟的意識在縹緲之間,隱約知道身邊圍繞著不少人,但她睜不開眼睛。

  「梅御醫,陛下究竟是怎麼了?」婁歡站在床邊,瞪著緊急被召來帝王寢宮為麒麟看診的老御醫。

  今天清晨朝議時,雖然隱約察覺麒麟的表情有些不太對勁,但婁歡以為那是因為麒麟聽到歧州的事件平定後,被生擒的州司馬在押送入京受審的途中服毒自殺的事,心中感到憂悶,才會顯得不樂。

  趙清的先輩是開國功臣之一,與皇族交情甚篤,雖然只是庶子,但趙清的舉動仍然迫使麒麟必須處理趙氏族人是否叛國的問題。

  叛國之罪是九族連坐。麒麟一直都是不喜歡這條律令,登基至今,尚不曾執行過重大的刑罰。

  距離上回西歧州牧入京的事,已經過了三個月了,時序來到盛夏。

  這三個月來,麒麟的表現始終兢兢業業,彷彿脫胎換骨了般,每日都準時出現在朝議上,對於帝師與群臣們的請求,也都保持耐性,盡可能多方徵詢群臣意見後再妥善地處理,就像是個『稱職』的君王……非常稱職。

  有一度,婁歡幾乎要以為,麒麟已經長成為一位有為的君王了。但她眼中偶爾流露的複雜神情,卻使婁歡隱隱憂心。太保警告過他-

  「太傅,麒麟已經很努力了,請你體諒她並不只是一個帝王的事實。」

  太保那句話,婁歡一直沒有沒有領悟過來。

  今日朝議結束後,臉色相當蒼白的麒麟竟從玉座上跌下來,嚇壞了一票大臣……當時他距離摔下後失去意識的麒麟只有一步之遙,沒有多想,他已經抱起她直奔帝王寢宮。

  御醫稍後趕至,但麒麟不知從何處流出的血已經沾染在他的深色衣袖上,令他怵目驚心。麒麟到底是怎麼了?

  梅御醫沒有立刻回答婁歡的問題。他先詢問了負責照顧帝王飲膳的宮人,柔雨領著宮人逐一回答麒麟近日的包含狀況。

  「最近天熱,陛下吃了不少生冷的食物吧?」梅御醫問。御膳房那裡有他親自開出的食單,照理說,陛下不應該吃進太多不適合她體質的東西。

  宮人的回答並不出人意料。「陛下最近食慾不佳,很少進食,偶爾有看到她偷偷吃了一些甜食和點心,還吃了好幾次的冰。」

  「對不起,因為最近真的太熱了。」太保承認道。是她帶著麒麟一起偷吃冰的。她們將藏在地窖裡的冰磚搗成冰泥,再淋上櫻花醬,甜蜜清涼地吃了消暑。

  「偷吃生冰啊……」很像是這位少帝會做的事。就算早就已經交代過,不可以吃生冷的食物,特別是冰,但要她乖乖聽從醫囑,恐怕還是做不到吧。

  婁歡在一旁耐著性子聽著御醫和宮人的對話,一邊心生疑惑。他不知道麒麟的身體狀況竟這麼虛弱,包含不能有一點生冷?過去她並沒有這樣的問題。

  問完了話,梅御醫調配了幾帖去瘀逐血的藥,讓人煎煮後,準備讓麒麟服用,隨後又對太保道:「太保,你實在不該跟陛下一起偷吃冰,那樣對你們很不好。以後別再吃了吧,不管天候熱不熱都少吃為妙,記住了。」

  太保猛點頭的同時,婁歡終於忍不住再次詢問道:「梅御醫,陛下到底是怎麼了?她病了嗎?」為何太保和宮人們似乎都已經知道麒麟有這樣的毛病?

  梅御醫這才看向婁歡,微微欠身道:「太傅,陛下沒有生病,請寬心。」

  婁歡雙唇緊抿。他衣袖上明明還沾有麒麟的血,沒生病或受傷,怎麼會流血?

  老御醫有些好笑地看著婁歡,突然有一點無法將他跟那位向來英明穎悟的天官長聯想在一起。世人傳言,婁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他竟然獨獨不解醫理?或者只是單純的,聰明人也有糊塗的時候嗎?

  「太保,你沒有告訴太傅嗎?關於陛下的身體狀況?」幾個月前就該知道了的,不是嗎?他還以為無所不知的婁太傅,應該早就知道君王的狀況呢!但看來,太傅似乎仍然不知道。

  「有啊,我說了啊。」太保很冤枉地道。

  婁歡的唇抿得更緊,轉頭問坐在一旁,正安適地讀著書的太師。

  「太師,太保是否告訴過你我陛下的身體狀況?」因為君王還未成年,太保仍然負有照顧君王安康的重責大任。

  太師的目光不曾自書本挪開,只輕聲回答道:「說過了。」

  婁歡略略吃驚。知道太師從來不打誑語,如果他說『太保說過了』,那麼太保的確已經告訴過他。問題是,他不記得太保告訴過他有關麒麟身體狀況的事。

  他努力回想著近期太保曾經跟他有過的幾次談話內容。

  印象中,最常出現的幾句話隱隱浮現在腦海中……

  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個帝王而已?

  太傅,麒麟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她……

  她如何?婁歡莫名所以,直到他捕捉到幾名宮人略帶羞赧的表情。

  太保突然笑道:「看來咱們的婁太傅終究也有不明白的事呢。」
  
  宮人們掩嘴笑了起來。

  瞥見御床上的微小動作,太保眨了眨眼,又道:「也是。婁太傅幼年早孤,又沒有姐妹,甚至守身如玉,不近女色,難免在這方面有些無知。」

  太傅的『無知』,讓婁歡素來高高在上的宰相地位突然降了好幾階,使他不再如天人那樣高不可攀,展現出平凡人的一面。

  很難得見到婁歡這個樣子。他總是戴著遮住半面的面具,若非相識已久,大概捕捉不到他眼中一閃而現的困惑。

  該不該給他來個當頭棒喝,趁現在讓他震撼一下?他總是不把麒麟當成一個女孩子來看待,如今即將嘗到苦頭了吧。太保有一點壞心眼地想。

  「婁太傅,記得嗎,我告訴過你,麒麟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婁歡微點頭,沉著地,他豎耳傾聽。

  「那麼,你應該推想得到,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麒麟有這樣的變化是正常的吧。她-」

  「保保別說。」

  在婁歡意識過來之前,麒麟醒了。她苦惱地按著疼痛的下腹,記起先前在大殿裡痛到滾下玉座的事。

  好丟臉。在太傅面前表現得那樣軟弱……不該貪嘴的,嗚,痛死人了!明明前幾回都還算可以忍受的,怎麼才吃了幾回冰就痛成這樣。難道不聽梅御醫的飲食建議,就會遭到如此報應?可是保保也吃了冰,怎麼只有她痛得這樣厲害?唔,不過保保身體也不強壯,還是別像她這樣痛才好……

  婁歡看著麒麟不肯示弱的蒼白小臉,隱隱約約拼湊起梅御醫和太保那極為強烈的言語暗示-十六歲。女孩,忌吃生冷,下腹疼痛。

  躍入腦中的第一個可能性,教從來不曾往這方面留意的婁歡著實吃了一驚,瞪著印染在他黑色的宮袍上,看不太出來的血紅印子。

  麒麟的血。

  神奇的,讓婁太傅的耳根泛紅了。

  一直留心著婁歡反應的麒麟立刻看見了。她沒由來的慌張起來,轉頭看著一旁道:「咦!太師,你手上那是什麼書?」怎麼好像似曾相識?

  麒麟的問話立刻讓眾人的目光轉往太師手上的書冊。

  只見太師以衣袖巧妙地遮住書名,無論眾人如何央求,都不肯示眾。

  當眾人將注意力轉放回太傅身上時,婁歡已經鎮定下來。

  由於麒麟的目光始終放在婁歡身上,不曾移開片刻,因此她沒有錯過那發生在太傅身上的小小震驚與失措。

  生平第一回,她見識到了太傅這難得的反應。而他會有這反應,竟不是為國家大事,而是為了她宋麒麟如此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的女兒秘密。

  難道,會是因為太純情的緣故嗎?

  一個猛然跳入麒麟腦中的念頭,使她詫異起來。

  過去她從來未往這方面想,只以為婁歡是因為勤於國政,才無心於男女的情事,不近女色。但剛剛,太傅那『純情』的反應,她沒有看錯吧?雖然戴著面具,但婁歡確實臉紅了!這奇妙的變化,怎能讓人看見而到處宣揚,破壞了其中的樂趣!

  儘管下腹仍然因為天癸的關係很不舒服,但麒麟仍然覺得為此犧牲了一本《弁而釵》,算值得了。

  太師,那本《弁而釵》就送給你吧!早知道你對男色這麼有興趣,我會多買一本送你的……不過不要緊,反正她還有其它的……只因為值得啊。

  畢竟,就這麼一瞥,她似乎看穿了太傅的面具,在那短暫的瞬間,發現了婁歡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她好奇極了。

  麒麟毫不迴避的目光首次讓婁歡感到意外地困窘,卻仍勉強表現出平日冷靜穩重的姿態。

  必定是因為早先麒麟無預警地跌落在地,擾亂了他素來引以為傲的冷靜。

  他恢復過來,看著半躺坐在御床上的少帝……

  麒麟是一個女孩子。

  太保先前的話終於落入他的心中,生了根……

  從前,她年幼稚氣,婁歡從來不曾看見帝王身份以外的麒麟,直到今日,知道她月信方至,察覺了那與男子截然不同的內在變化,他才赫然明白太保話中的涵意。麒麟是這皇朝的帝王,但同時,她也是一名女子。

  此時她正半躺在御床上,不似平時總是穿著中性的帝王袍服,她身上只著單衣,略帶金棕色澤的髮絲垂肩披下,與發同色的雙眸熠熠生輝,舉手投足無不帶著天生的女兒氣質,且正興味盎然地回應著他的審視。

  曾幾何時,眼前的少女,也有了他無法理解的深仇,不再是過去那個他一眼便能看穿的幼主了?

  起碼此時,她看著他的眼神便令人費解。她在想什麼?

  「陛下,你在想什麼?」

  是在憂慮不知道該知道處置日前意圖所亂的州司馬趙清家族嗎?倘若依照皇朝律法,叛亂之罪,株連九族,即使不是全數處決,也會是流放的重罰。

  但麒麟至今尚未決定如何處置待罪的趙氏族人,秋官長身負國家刑罰,已經頻頻上表,希望麒麟能盡快下旨決定這件事。

  太保難得穿著正規事情呢?這帶了點煩惱的表情,超出了她應有的年齡呀。

  秋日的風吹拂在麒麟臉上,帶來收穫的氣息。

  每年到了秋收的日子,司農官會將新榖送到宮廷裡,由帝王主持嘗新榖的祭祀,薦新榖給祖先以及上天來感謝保佑,並祈禱來年的豐收。

  如禮完成儀式後,麒麟將新榖賞賜給百官,並登上城樓高台,觀看民間的豐收慶典,與百姓同樂。

  聽見太保的問話,麒麟轉過身來,疑惑地道:「保保,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太保眨了眨眼。「什麼事情奇怪?」
  麒麟遲疑地看著自己腳下。「站在這裡,高高在上地看著眾臣與百姓們……」
  麒麟所站立的地點是守護皇城安全的城樓高處。一年之中,總有幾次特殊的日子,她必須站上城樓,接受百姓們的瞻仰。

  一次是正月元日時,各地諸侯來朝,百姓們向她高呼萬歲,一次是秋日榖物采收之後的豐收慶典,她就負責站在這城樓上向人民致意,好讓平時沒有機會見到帝王尊容的黎民們,遠遠一睹帝王『尊容』的身影。

  對百姓來說,承受上天旨意治理眾民的天子,乃是上天的化身。天意難測,也無法捉摸,四時是否能循常運作,不會發生饑荒或乾旱,全憑帝王是否有德。

  多數的人民,不在乎帝王由誰來當,他們只想看見這個帝王能代替他們向上天溝通,使四季運作如常,生活富庶安定。帝王本身是圓是扁,他們是不在意的。

  『剛好』身為這國家君王的麒麟,往年也是因為禮官叫她站在這裡,她就認命地站在這裡,然而年復一年,她不想這麼高高在上地站在這裡,卻不瞭解城樓下對她高呼萬歲的眾人們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不是一具沒有自己意志的木偶,甚至也懷疑,難道只是站在這裡,讓人民看見她的身影,向她致意,就是盡到一個君王責任了嗎?

  秋收後的時節,由於豐收的緣故,全國的人民都舉行了盛大的慶典。

  她想要走進民間,實際上參與那些慶典。想坐在裝飾著鮮花的牛車上,拿著新收割的稻稈,繞著帝京大街走上一圈,然後,也許在月兒升起時,會有個人為她吹笛,盡訴情衷,使她感覺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兒,而不只是一尊放在城樓上供百姓瞻仰的偶人。

  其實,此時此刻,麒麟的身邊還站著不少人。太保與太師都在她的身邊,隨待的官員與護衛更是不少,然而她依然渴望加入城樓底下的人群中。

  麒麟臉上的表情讓太保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想給這少女一點溫暖。「麒麟,你覺得寂寞嗎?」她低聲道。

  麒麟回握著太保的手,下意識地想回答『是』,然而當她瞥見城樓下,婁歡在司釀官的陪同下,帶著今秋新釀成的酒準備進入皇城獻給君王,卻被愛戴他的百姓包圍住時,她驀地搖了搖頭,只輕聲道:「保保,如果我不是帝王,那該多好。」
  如果她不是帝王,是不是就可以……站在那裡,跟那個人一起……

  順著麒麟的視線找到了宰相的身影,太保理解地道:「麒麟,想到民間去嗎?」

  麒麟倏地抬起了頭。「保保,你說什麼?」

  向來鮮活說話,一開口就是金言玉律的太師也微微轉過臉來,瞥了太保一眼。

  太保不顧眾人的目光,挽起麒麟的手,微笑道:「今天是豐收的慶典呢,怎麼能傻站在這裡呢。你是君王,只要不危及安全,你可以下令百官跟隨著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麒麟,身為帝王,並不真的那樣不自由。」
  雖然也不是完全的自由,但麒麟仍然眼神一亮。「我真的可以那麼做嗎?」

  「稍稍改變一下傳統,也無傷大雅吧。」太保笑說。「不然你問春官長。」

  麒麟真的問了,她直呼春官長的名號。「檀春,朕真的可以改變一下這個節慶的傳統嗎?」

  國家禮儀象徵的春官長聞言,才要開口回答,麒麟已經打斷她的話。

  「算了,不問你,你一定會說不可以吧。朕不問你。」

  春官長啼笑皆非,躬身道:「請容許臣發言,陛下。」

  麒麟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春官長說道:「歷來的君王大多只是遵照舊有的禮儀照章行事,禮制之所以會成為固定的儀式,是因為那是最符合常情的作法,但假期時移世遷,新的天子覺得有必要改變舊有的儀式時,只要符合常情,當然是可以稍作調整的。」

  耐著性子聽完春官長的發言,麒麟頗為訝異地道:「檀春,這還是朕第一次聽到你同意改變舊禮呢。」她沒聽錯吧?

  春官長回答道:「那是因為陛下先前想要改變的舊制都是一時興起,欠缺考慮,因此恕臣不能從命。」

  麒麟當然知道春官長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太常一時興起地想要改變某些東西。她也承認,往往,她的大臣們都是對的。然而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攪亂一池平靜的春水啊。太過平靜的生活會使人感到不耐煩呢。

  終於露出幾許微笑,麒麟喚道:「玉印何在?」

  玉印登時捧著玉爾出現在麒麟身邊,等候差遣。

  「左邊?」麒麟挑眉詢問,樂此不疲他們之間的小小遊戲。

  玉印微笑。「啟稟陛下,右邊。」

  麒麟樂得猜錯。她轉過身,口述旨意給身邊的文學侍從代筆道:「傳朕旨意,開宮廷酒倉,賜民酒宴以慶豐年。今宵解除夜禁,群臣可與百姓可樂。」

  聖旨迅速被昭告在城樓下,百姓們歡呼之際,身在人群中的婁歡仰起頭朝麒麟所在的城樓望去。

  他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溫柔笑意。

  稍晚回到宮廷,麒麟召見了秋官長。

  「秋官長,朕決定要赦免沒有參與歧州趙清之亂的無辜趙氏族人,依法,你看是否可行?」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天子是一國之君,赦免是恩德的象徵,恩威並施,正是治國之方。

  「陛下要赦免無辜趙氏族人,只需一道聖旨。」秋官長說。倘若帝王執意下旨,即使是他,也無法阻止君王的剛愎自用。

  「但是這道聖旨會否動搖皇朝的法令根本呢?」

  固然,若依皇朝律法,叛亂者將株連九族,但這九族牽涉太廣,往往一人作亂,便有數萬人牽涉其中,若真要依法行事,勢必有太多無辜的人會受到牽連,但若不依法處理,豈不等於昭告天下,歡迎叛亂?

  執法向來鐵面無私的秋官長語重心長地道:「陛下很仁慈。」但僅是仁慈,未必能夠治理好一個國家。

  麒麟懂得秋官長的言下之意,她說出自己斟酌許久的想法。「倘若,不以叛亂罪來處理這件事呢?比方說,用次一等的,將趙清的事當成貪瀆禍民的軍吏來處理?朕問過夏官長了,倘若依軍法處置,而非依照國法,那麼趙清一人作亂,罪僅止於其身,多數無辜的趙氏族人就不會受到牽連。」

  秋官長訝異地看著麒麟道:「陛下與婁相商議過此事了嗎?」否則這年僅十六的君王怎麼會有如此與眾不同的想法?

  麒麟怔了一下,頓時明白,自己在秋官長心目中是個多不成材的帝王。她自嘲地道:「朕想先聽你的意見,再將此事與宰相回報,免得屆時因為不合律法,被宰相責備,在眾臣前出了糗。」

  猛地領悟了少帝的言下之意,秋官長趕緊跪在麒麟腳邊謝罪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請陛下-」

  麒麟似笑非笑地看著秋官長。「銚秋,你也是那麼認為的嗎?朕的能力不足以擔當起一個國家,或者,你也有那種想法-在朕的背後,有個人,他權力大過天,甚至挾持了天子?」

  個性剛直的秋官長立即滿面通紅。「臣是聽過那樣的耳語,但……」

  「但你,不以為然?」麒麟不急著要年紀長她一倍有餘的秋官長站起來。她很少在大臣面前擺出帝王的威嚴。過去在太傅的訓練下,要裝出那種很不可一世的高傲,對她來說並不簡單,但練習久了,倒也得心應手。在這方面,她算是個好弟子,太傅也該以她為傲了。

  她口氣狀似不在意,眼色卻盡可能嚴厲地睥睨著秋官長。「你真要這麼回答朕嗎?銚秋?」

  六官長中的春夏秋冬四記,皆有帝王賜號,唯有宰相天官身兼帝師,而隱於民間的地官德行高超,才不由年幼帝王賜以名號稱呼,從而保留了自己的姓氏。

  通常,麒麟不會直呼她的賜號,除非她太高興,一時間不小心忘記了,再不,就是另有所圖,比如現在。

  「臣……」秋官長一時間竟答不出來。

  眼前的少帝自登基起,就在他們這些大臣們的眼皮下,由太傅協助攝政。在多數官員的眼中,她一直都是個長不大的幼王,而他也習慣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待她,經常對她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認為不過是孩童不成熟的戲耍。

  婁相勤政愛民,但他終究只是一名宰相,即使身為帝師,也不會改變他身為人臣的身份。婁歡並非皇朝的天子,但自他擔任宰相以來,民間各地便有零星的耳語,謠傳著當今宰相挾持天子以號令諸侯。

  與婁歡共事多年,秋官長自然對那些傳言不以為意,但此時在麒麟的逼問下,他才赫然警覺到,曾幾何時,他認定了少帝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出自婁相的教導,甚至還開始認為少帝的所有決策都『必須』經過婁相的同意?

  這不等於認同了,當今天子只是婁歡傀儡這樣的惡劣傳言嗎?又或者,那不再只是傳言,而竟是事實了?!

  冷淡地看著眼中出現赫然醒悟的秋官長,麒麟丟下了一句話。

  「人言可畏啊,銚秋。」

  秋官長當下羞愧地回應道:「臣明白了。」是他太過自以為是,才會一直沒有看清楚的少帝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稚齡的孩童了。

  倘若幼主即位是亡國的開始,那麼,如今正走向安定富庶的皇朝,早已經度過風雨飄搖的那些時候。

  「明白了,就站起來吧。朕討厭低頭看著人說話,你知道一直低著頭,頸子會很酸嗎,秋官長?」

  秋官長恭謝帝王的恩德後才站了起來,他微笑應對道:「不,臣不知道。臣很少低著頭對人說話,大多時候,臣都仰望著天。」天之子,麒麟陛下。

  「但頸子也是會酸的吧?」麒麟笑問。

  「正如同陛下所言,也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的難處。」

  「說得好極了。」麒麟回到先前中斷的話題,繼續道:「那麼,秋官長,關於朕想以軍法來判處趙清一案,你以為如何?」

  秋官長恭敬地拱手回話:「臣以為,無不可。」

  看到麒麟慢吞吞地走回寢宮,太保率先招手道:「麒麟快走。」

  夜幕已然低垂,麒麟卻還穿著先前秋收慶典上的帝王禮服,才進寢宮,宮人們立刻擁上前為她更衣,伺候沐浴。

  洗去一身疲憊後,麒麟換上寬鬆有長袍,一邊讓柔雨為她梳發,一邊笑看著太保道:「保保,什麼事啊?」通常這時候,貪睡的保保老早不知道躲到哪裡去睡了,不會深夜還留在她的寢宮裡,除非,是想留下來陪她一起睡。

  但保保淺眠,有人陪著睡,向來都睡不好,因此麒麟除了小時候會糾纏著保保陪睡以外,後來就很少讓保保陪她過夜了。

  只見太保神秘兮兮地從寬袖裡抱出一罈酒,笑道:「瞧,來喝酒吧。」

  麒麟瞪著那酒,正是今年司釀成的新酒。麒麟身為帝王,平時卻只有在宴會和祭祀上天時才能沾上一點。太傅總說,酒多喝無益,會誤事,歷來好飲的帝王往往多會成為昏庸的國君。

  「不知道太傅人在哪裡?」麒麟有點擔心地問,怕待會兒喝到一半,太傅突然過來,睡見了,又要訓話,多掃興。

  太保哈哈一笑,「麒麟別怕,你稍早不是已經下旨,今夕要與民同樂嗎?當著百姓的面,太傅不會說什麼的。」

  麒麟聞言,也笑了。「是喔,保保不說,我差點都忘了。」左右看著太保手裡的酒罈,不禁又問:「酒只有一壇啊?」怎麼夠他們兩喝得痛快。

  太保揭開酒罈封口,笑道:「還多著呢,只怕麒麟酒量差,不到三杯就醉倒了。」

  麒麟大笑。「才不會,保保別小看我。」說著便接過酒罈,催促太保拿出另一罈酒,兩人就坐在御床上,準備開懷痛飲。

  結果,三杯倒的人,是太保啊。

  麒麟喝完了她手上的那一壇灑,滿懷溫柔地看著太保酡紅的醉顏。「柔雨,好生照顧太保,我出去走走。」

  怕擾了太保清夢,麒麟拎起太保沒喝完的那半罈酒,逕自往宮外走去。

  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皇宮之北的凌霄殿,又叫做北學,帝師所居,是太傅平時在宮中的住所。

  微醺的麒麟原本只是想到寢宮的另一間居室睡覺,但因為沒有睡意,在皇宮裡聞晃著,沒想到竟然晃到這兒來了。

  怕被太傅睡見,麒麟扭頭便想往別外去。轉身之際,瞥見凌霄殿裡透出燈火,她心裡一怔,終究忍不住走近學宮。

  都月上中天了,燈卻還亮著。夜這麼深了,難道太傅還未就寢?

  平時她很少主動來太傅的學宮,怕聽婁歡訓斥。

  然而此時此刻不意來到此地,麒麟卻又想著,平時從不卸下面具的太傅,在深夜裡一人獨處時,也仍然戴著那可惡的面具嗎?

  黑夜隱藏了她的蹤跡,她放輕腳步,踩著因酒醉而微微歪斜的步伐靠近學宮。才稍稍接近,便瞧見婁歡的身影。

  他坐在窗後的椅子上,手裡翻著遠古的簡牘,顯然正在閱讀古冊。

  麒麟不太瞭解婁歡平時結束公務後都在做些什麼,有些什麼嗜好,以及他……是否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秘密,想必是有的。但婁歡掩飾得太好,麒麟無從挖掘,也不確定該不該挖掘。總覺得,有些事情一旦浮上了檯面,不見得會比較好。但那並不代表她一點兒都不好奇。

  悄悄地,她移動著微型,靠近窗邊。太傅到底是讀書人,雖然射藝極佳,但是仍不比一般武人敏銳。

  她躲在窗邊黑暗處窺視著,沒有發覺自己雙手汗濕,作賊般心虛緊張。

  宋麒麟,你爭氣一點!不過是偷窺一個男人,有什麼好緊張的。

  她強迫自己緩下有些急促的呼息,盡可能輕輕地吐氣。

  然後,她看見了。太傅居然連在深夜都戴著面具。

  換上一襲寬鬆長袍的婁歡,放下束髮,沒有戴冠,修長的手指一會兒輕巧地擱在桌上,一會兒抬起,撫觸他另一手上珍貴的竹簡。

  麒麟認出那是藏在秘府中的上古簡,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和帝王才能調閱。

  原本太傅喜歡閱讀上古簡啊。但燈火這麼昏暗,怎不叫人多點幾盞燈呢?萬一看花了眼,那可怎麼辦!婁歡一向雙目有神,實在無法想像他兩眼昏暗的樣子。

  麒麟心裡想著等一會要喚人來幫太傅多點幾盞燈,或者乾脆把鄰國進貢的那幾顆夜光珠給拿過來充作照明,但思及婁歡畢竟是一國宰相,宮人們不可能照顧不周,只可能是婁歡自己不想多點燈。

  麒麟不自覺蹙起了眉,卻始終沒有出聲打擾窗後的男人。直到夜時,露水沁滲,濡濕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後感覺到秋夜裡的涼意,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聽見了異樣的聲響,婁歡抬起頭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無一人。但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後,他收起簡牘,起身撚熄燈火,學宮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著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發現太傅熄燈了,她才遲疑地站了起來,卻正好對上視力極佳,在夜裡也能視物的婁歡-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視,現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不待他開口,麒麟已經有所動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罈,自我保護地道:「太傅,夜深了,還不入睡?」

  「陛下不也還沒睡。」他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更加醇厚,攝人心緒。

  「我……睡不著,所以喝了一點酒……今夕要與民同樂的,記得嗎?」所以不可以責備她喝酒誤國,她沒有,還沒有。

  「臣沒有忘記。不過陛下那道聖旨下得太突然,沒有考慮到臨時宣佈解除夜禁,京城裡的警戒可能會出現問題。」

  聞言,麒麟擰眉。「夏官長已經調動甲士多加防區了,不怕有宵趁機擾亂。」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臨時聖旨時,夏官長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應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經考慮的事,給大臣添麻煩。

  麒麟沉默起來。在隱微的月光下,她瞪著婁歡那張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著,這男人有多久不曾對她笑過一笑了?她還記得那張面具底下的唇,笑起來時有多麼溫柔……人人都說,婁太傅輕輕一笑便能柔軟人主,令人如沐春風,他那不吝惜給予眾人的微笑,是曾幾何時開始對她吝嗇起來的?

  婁歡只是繼續說道:「帝王施恩於民,固然能夠激勵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應該要先做好通盤的考量和準備。」

  麒麟依然沉默。

  婁歡繼續又說:「臣聽說陛下有意以軍法審判歧州司馬的事了。」

  消息傳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對於這項決策,太傅又有什麼高見?」這絕不是『願聞其詳』的語氣。

  麒麟也深知,若選擇不聽太傅的建言,絕對是愚蠢至極的,但從太傅口中聽見自己的缺失,卻又頗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雖然瞭解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見得能歡喜接受。

  「臣以為,用審判已經自殺的州司馬固然無不可,但是-」

  麒麟已經習慣聽見婁歡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說的話。

  婁歡說:「但是,此例一開,只怕往後再有相同的情況時,會難以服從。」

  麒麟只是搖頭。「錯了,太傅,趙清並非是首開先例的人。不記得了嗎?十年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據皇朝律法來決策,背後目的,說穿了,不過只是為了鞏固我的王位。而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再過一百年,我還是做不到。」
  她無法因為少數人的作為,而下令殺死千數萬人。更何況,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趙清之所以叛亂的緣由是出於對她所擁有天命的質疑……假使連她自己都不認為自己身懷天命,那麼,別人若也提出懷疑時,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懲罰他。誠如當年她繼位時,母系親族的叛亂……

  婁歡注視著麒麟的一舉一動。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惱著,懷疑自己並非真命天子,他也沒有說出來。

  要成為一個國家的君王,除了上天與臣民的承認外,君王本身更必須有所自覺。倘若她不認為自己該坐在玉座之上,那麼,她就真的還沒有資格理直氣壯。

  「」「」「」「」「」「」「」「」
  麒麟,自她六歲時成為她的歷官以來,他便一直看著她,直到今日依舊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須教導的儲君,雖然一夕間的巨變,導致她必須在短時間內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經常做出令人心驚膽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導她成為一個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該就只是一個帝王。

  名義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處,婁歡不敢說他沒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為一名帝師,職務之便,他經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還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隱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覺,這名少帝不可能和歷代帝王一樣,走向同一條道路。作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將面臨的,不只是一般君王需要面對的問題而已,她的未來道路上佈滿了荊棘,她可看清楚了?太過軟弱的話,是會遍體鱗傷的。

  因為婁歡的遲遲不語,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濃厚的表述突然變得有些薄弱,她遲疑了起來。

  「太傅?」他不責備她嗎?為她達不到他的期許,沒做好帝王該做的事……

  婁歡看著麒麟身上單薄的秋裳與不時多嗦的肩膀,並沒有脫下身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只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懷中的酒罈。「陛下要一直抱著這只酒罈子嗎?」
  麒麟怔住,不明白話題怎會突然轉到她的酒罈上頭。她低頭看著還剩下半壇的新酒,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想跟婁歡在大半夜討論國事大事。

  十年相處,已經足夠使她瞭解眼前這男人思考的方式,舉止,都與常人不同。他看得很遠,想得很深,也顧慮得很多。有時當她以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終,婁歡總有辦法反將一軍,好似她從來都不瞭解他。

  這個謎樣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們有可能產生其它的聯繫嗎?比方說,酒友之類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罈,藉著幽微的月光看著婁歡道:「願意一起喝杯酒嗎?太傅。今夕不談國政好嗎?」她邀請,並等待被他回拒。

  面具下的那雙深邃眼瞳瞬間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麒麟預期著將被拒絕,因此搶在婁歡回應前又道:「太傅有朋友嗎?有那種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嗎?今晚保只陪我喝了酒,可是她酒量淺,三杯不到就醉了。可惜這新酒甘甜香醇,要是一個人喝的話,會喝不出滋味吧……如何,太傅,陪我喝一杯?」

  秋夜深沉,學宮裡的宮人們早經婁歡要求,各自休息去了,因此麒麟不怕這些話會被別人聽到,從而誤會了什麼。

  如果有機會的話,真希望她不是婁歡的君王,那麼,也許,他就會願意陪伴她了吧。可假如……若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君王,他還會繼續留在她身邊嗎?

  對於婁歡這個人,麒麟心中總是充滿了矛盾的念頭。

  婁歡微抿了唇角,說出麒麟預期的話。「不是在正式賜宴的場合上,君臣同飲是很失禮的-再說,沒有酒樽,婁歡該怎麼陪陛下喝一杯酒呢?」

  聽到最後,聽懂了婁歡的話,麒麟臉上的沮喪一掃而空,露出喜色。

  而這微妙的表情變化全進了婁歡眼底。

  該拒絕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該拒絕的才是。但為何,看見她透出沮喪時,他終究狠不下心?

  十六歲的麒麟,距離成年,還有兩年。

  這歲月,她一反常態地勤政起來,像個即將有所作為,不嗚則已,一嗚驚人的國君,甚至逐漸改變了大臣們長年以來對她的看法。這改變假若是出自自身的決定,自然可喜可賀,但他擔心,麒麟會如此慇勤,背後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問題平息之後,親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書房裡獨自與帝王密談了什麼。

  但是他不能問。倘若趙清死前的遺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關當今宰相挾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為了保護他而不顧一切,那麼,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經遠遠凌駕過他應有的身份。

  太過在乎,不也是一種挾持?

  麒麟六歲喪父,神智不穩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脅迫,做出了不可原諒的事。

  繼位的那年,她等於同時失去雙親,而陪在她身邊的,就只有三位帝師。

  這十年來,婁歡刻意保持與帝王的距離,不親近,也不過於疏遠。他盡了責任,成為她的臣與師,卻不打算成為麒麟的父執輩。

  但情況仍然朝著他不樂見的方向走。他擔憂麒麟將他當成了父親,才會想要努力達成他的期待。這是不對的!即使他確確實實肩負著雷同的責任。

  婁歡不著痕跡地引領麒麟走進學宮外殿,接過她手中酒罈,擱在小桌上。

  儘管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警告著他,不能對她太好,不能與她太過親近。因此,他不會解開身上的外衣為她擋去秋夜的涼意,但是此時此刻,距離她成年尚有兩年的今夕,也許,他可以再縱容片刻,讓她臉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總認為他奪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樂的話,那麼,他會那麼做的。

  「就是半壇的酒。」婁歡道:「喝完以後,陛下就快回宮休息吧。」

  儘管麒麟很想說宮裡頭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問題,但她很識相,知道婁歡願意陪她喝酒,不過是想打發她快快離開。她也沒點破,反正他終究是答應了,那就夠了,管他背後的理由是什麼。對這個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貪心的。

  因為一時間找不到酒罈,麒麟揭開酒罈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後將酒罈塞進婁歡手裡。

  麒麟豪飲的姿態令人咋舌,婁歡接過酒罈,顯然仍有猶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剛剛才湊嘴喝過的酒罈,感覺像是打破了某種藩蘺。

  婁歡略有遲疑地將唇湊近酒罈,飲了一口。

  麒麟笑著接回酒罈,「今年新酒釀得很好呢,一點澀味都沒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這酒,應該也會高興地繼續保佑國家富庶吧。」說著,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婁歡夠瞭解少女心思的話,也許他就不會誤認麒麟對他的在乎,是出於父女般的感情。因為麒麟心裡從來不曾把婁歡當成父親看待過。他是她的臣,她的師,但不是父。

  一定還有別的一些什麼,但十六歲的麒麟,還不曾仔細想過。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們看不起,那麼總有一天,她會被迫做出她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事的。

  當沐清影告訴她趙清死前的遺言後,她知道她真的沒有時間了。

  婁歡太過傑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遜色。

  否則人們會繼續那樣說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多麼沉重的罪名啊。而為了拯救被挾持的君王所發生的叛亂,將會多麼師出有名!

  如果往後人們因為她的昏庸,而認定了她不過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話,她怕自己會保護不了太傅。可是太傅這麼聰明,她該怎麼做才能不讓自己輸給他?

  婁歡捧著酒罈,看著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這也許是他們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對面而飲了。這一回,他飲下一大口酒,之後,看著麒麟微微酡紅的臉頰道:
  「陛下知道『麒麟』這名字的由來嗎?傳說中,麒麟是一種仁獸,它從不踩踏花草螻蟻,愛惜每一個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諱『麒麟』,乃是先皇期許陛下陰陽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遠古時代,唯一出現在人間世的麒麟卻因為世人從未見過它的樣貌而遭到錯殺……仁慈待人並沒有錯,但治理一個國家需要恩威並施,總有一天,陛下也該學習跟殘忍有關的事。」

  儘管明白婁歡正在教導她不能太過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還做不到。

  不想討論這種事,麒麟假裝聽不懂婁歡的話,她笑捧著酒罈,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壇口是哪一邊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過的壇口,她沾唇即飲。

  因為喝得比婁歡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會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樣差,否則她會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婁歡還有辦法一邊喝酒,一邊教導她帝王治國大業,那麼他的腦袋應該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讓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麼太傅就得想辦法送她回寢宮睡覺。

  他會被迫照顧她。也許會抱著她走回她的寢宮,那麼,她或許可以做個好夢。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這樣任性的機會,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騙我……」她開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樣愛抱怨。「當年我還是太子時曾經問過你,當一名帝王有什麼好玩的,你告訴我,我可以擁有心想事成的權力和至高無上的地位,傅世玉塵將任我恣意使用,我愛下什麼旨,就下什麼旨,沒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騙了我,太傅。你沒有告訴我,越是看似至高無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覺孤獨,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權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縛……如今我擁有了地位與權力,可是為什麼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無法如我所願呢?」麒麟語帶悲傷地說。她搖晃著酒罈,半點不想抵抗酒力的發酵。

  「陛下……」

  不理會婁歡的欲言又止,麒麟仗著酒意對婁歡許了兩個願。「太傅,假如我當個好帝王,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不,答應我兩件事嗎?」她不聽婁歡拒絕,逕自又道:「我想你應該不會讓我看你的臉吧……那麼,你可以跟保保一樣,叫一次我的名字嗎?一次就好……還有,永遠別離開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個願望並沒有實現,也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個心願。

  「麒麟……」只隱約聽到有人輕聲歎息,如夢似幻,聽不真切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婁歡終將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單薄的肩上。她睡著了,他輕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寢宮。臨去前,他瞥向不遠處,迷起眼道:「史官,你會把每一件事情都記下來嗎?」

  隱藏在暗處的少女麗正輕聲回答:「是的。」

  婁歡的第一個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記下今晚麒麟與他之間的對話。

  然而,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各國所有的史官都秉持著『秉筆直書』的堅定立場,向來不曾因為國君或重臣的脅迫而改變。

  他雖是宰相,也不能脅迫史官對某些事情避重就輕。可是他還是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為史官後續修史時的建議。

  抱著麒麟走向寢宮的方向時,婁歡道:「你跟在陛下身邊記史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吧,麗正,你喜歡陛下嗎?」

  麗正眨了眨眼。「喜歡。」她誠實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諸於世,將會傷害到陛下的話,你還會選擇公開它嗎?」比方說,少帝對當朝太傅過會依賴,甚至……的事。

  麗正再度眨了眨眼,有點不敢相信她向來尊敬的婁太傅居然會想干涉……或說是引導史官記史。這……可真是耐人尋味啊。

  斟酌地,麗正詢問:「相爺是想要下官的保證嗎?」

  婁歡沒有回答,他很嚴肅地看著麗正。「身為天官長,我知道我這要求有點無禮,但是我仍想知道,你會如何處理你手中的史料?」

  麗正嫣然一笑。婁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負責記史,也保管所記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國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這些史料都不曾讓下官以外的第二個人知曉。」
  「換言之,你會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跟陛下有關的記載?」

  「正是。」麗正回答得毫不猶豫。「這樣子,相爺安心了嗎?」不必擔心陛下與太傅的深夜會面會被外人多加揣測。誠如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她的君王對當今宰相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特殊的心情。即使是宰相要求,她也不會說的。

  婁歡深深地看了麗正一眼。要史官不記史是太強人所難了,只希望這位名叫『麗正』的史官真能如她所承諾的,守住麒麟心中的秘密。

  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承諾著。他是因此而放心的。

  不能讓外人知曉,他是麒麟最大的弱點。

  否則,他一心看照的帝王,要怎麼在人前自立,從而得到尊敬?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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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leungmon玩寵物的時候不幸損失現金3Ds幣.


    第六章

    少年站在山領之巔,任山風吹拂著他的長髮與素衫。

    山底下,是一座隱世幽谷,谷中有幾片田地與疏落的屋舍,儼然是隱士者所居之處。幾年前,他跟隨師父來到此地,棲身於此,暫時結束了流亡各國的日子。

    師父年歲已高,恐怕無法再奔波各地傳揚雲麓的學統,有預感將在此地終老;而他恐怕也到了將離開師父身邊的時刻了。

    師父說他做了個預知的夢,師父的夢,向來都是準確的。

    他知道,六年來追隨師父學習的日子隨即將結束了。從今以後,他心中將守著一個偌大的秘密,不能對外人言。

    出谷前,師父要他回答一個問題,在等他的答覆。

    破國或是立國……雲麓門人這輩子都得面臨的抉擇……

    他走下山巔,尋找師父的身影。師父在林間講學,身邊是幾名年齡不等的弟子。他不是師父唯一的弟子,不是最年長,也不是最年少的,只是因緣際會,追隨了師父……

    見他到來,師父起身,揮退身邊的小徒弟們,瞭然於心地詢問:「徒兒,你心中有答案了?」

    少年沉默以對,儘管已有答案,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是我雲麓門人,雲麓書院自古以來所傳授的,無非是破國之道。為師教給你的也不例外,何以你思處多日,仍然有著猶豫呢?」

    雲麓門人所傳,乃是破國之道。出於對世襲制度的不信任,主張應由人民自主的政治思想,因此歷來被海內外諸國的統治階層視為邪說異端,放逐迫害。

    即使是一個傳世久遠的國家,一旦遇上昏聵的庸君,百姓勢必水深火熱;但倘有明君出世,盛世指日可待。取決於帝王是否昏庸的世襲制,風險著實太大。少年思量許久才道:「破滅一個國家,並非難事,書院所傳之道,徒兒也都知曉,然而……」他下意識悟上額心……

   「額頭還疼嗎?」

    少年放開手,搖頭。「早已不疼了。」只是習慣性的動作,一直改不過來。但今後,不能再如此了吧。

   「所以,不要緊了嗎?」師父又問:「曾被那樣不公平地對待,不很瞭解嗎?」

    少年微怔,而後輕輕笑了。「我曾經怨恨過,只是……倘若我幾年後將遇到的,是一位賢明的君王呢?」遇上昏庸的國君,就不需要掙扎和猶豫。對雲麓門人來說,遇見明君,恐怕才是不幸的吧?「師父,我聽說這國家的君主頗為有為,雖然也做過一些荒謬的事,但還不至於到昏庸的地步。百姓們正在這樣一位國君的治理下,逐漸過著安居樂業的日子。」

    師父看著她的眼神好慈藹。「那麼,你的決定是……」

    民智未開的時代,就算想要還政於民,也不是每個老百姓都有能力為自己做主。這樣的人們,一旦失去國家的庇護,只會陷入可怕的動亂。

    與其這樣,還不如選定一個可造的君王,好好地輔佐他……讓他成為一個有作為的帝王。當然,倘若君王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麼,他將沒有別的選擇。

    心中已有定見,少年的眼神轉為堅定。「我的決定是……」


   「那麼,就決定……」正要做出某個裁示的皇朝宰相,突然被外頭突來的騷動打斷了公務。他抬起頭來——「陛下。」[福`  哇 txt小`說  下` 載 ww w .Fva L.c  n會員 整理紛` 享]

   「太傅不必多禮。」麒麟一身輕鎧裝扮,金棕長髮束在頭頂,腰間佩劍,英姿颯爽地走進天官府時,揮手示意群僚們不必多禮。

    然而婁歡還是站了起來,以正規禮儀迎接帝王。

    那張面具下的雙眸打量著麒麟,為她的出現莫名感到鬆了一口氣,但也不僅猜測起,這時間應該在校獵場中的麒麟,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秋獵已經結束了嗎?不知陛下特地來到天官府有何要事?」會是秋獵上又出了什麼意外嗎?他仔細地審視麒麟,想確定她沒有任何損傷。

    麒麟太過熟悉婁歡那別有目的的冷靜神色。十二年來的相處,他們對彼此已是瞭若指掌,她也就大方任他打量,但不認為太傅能猜到她特地前來的原因。

    儘管不喜歡狩獵,但身為帝王,每年秋收後,仍必須率領軍中甲士,在軍用的校獵場中進行秋獵的活動。麒麟從即位起,每年都會在夏官長的陪同下進行這項儀式。早先她射藝不佳,三公會陪同她參與校獵,為她掩護,然而前幾年發生過一次意外之後,麒麟都會率先射殺第一頭獵物,才將儀式轉移給夏官長負責。近年來,由於她在射藝上漸有起色,要命中鴿的已經不難;自前年起,她便下令帝師不必陪同。

    麒麟長大了。這一項事實突然竄進婁歡思考個不停的腦子裡。再一凝神注視,他總算確確實實的意識到,眼前的帝王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在驚慌中登基的六歲小兒,而是個即將成年的帝王了。

    這麼快,已經要滿十八歲了呀。

    從校場策馬奔馳而至的麒麟,雙頰上泛著健康的紅潤,她青春正盛,目光凜然逼人,若仔細瞧,會發現那直視不諱的眸色裡,還帶著一抹極力掩飾的淘氣,此刻正微揚著的紅唇,彷彿透露著少女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今天在秋獵後,甚至不及更衣便急著來到天官府,到底有什麼事情?

    隨著成長,麒麟的心思逐漸複雜,不再容易捉摸,特別是在她有意與他的想法背道而馳的前提下,婁歡不再認為他真能夠全盤掌握眼前這位君王的心思。

    然而即使猜不透,婁歡也沒有表現出來。他鎮定如昔,彷彿一切仍在掌握中。

    沒放過婁歡臉上每一絲可捕捉的細微變化,包括他眸色轉深、面具下的雙唇輕輕地閉著,乃至喉頭微妙的吞嚥動作……

    噢,宋麒麟,你真的是不可救藥。麒麟自嘲地想。

   「宋宰相正在商榷新年的朝拜大典嗎?」她特意地、明知故問。

    老早知道最近以天官為首的六長正在為她的成年式忙碌,負責統籌一切事務的宰相更是忙到連夜裡都睡在天官府裡,甚至接連誤餐……

    儘管明白這是一場具有濃厚政治意義的新年朝拜大典——同時也是皇朝第一位女帝的成年賀典;由於大典具有宣示的意味,必須格外隆重。身為主角的她,應該感激百官對這場大典的重視,但不知何故,她卻不是那麼期待成年式的到來。

    她知道婁歡一直在等她成年,好像只要等他行過成年儀式,就可以放下對她的責任。可行過成年禮,不代表她就不再需要他。

    她也想達成他的種種期待,成為他期許的帝王;然而心裡總擔心著,一旦她真達成他的期許,他就會離開她。她怎能容許他那麼做!

    只要她在帝王之位一天,他就得陪在她身邊一天。她發誓她定會要他遵守承諾到底,休想逃離。

    看著攤放在婁歡桌上的賓客名單,麒麟瞇起眼道:「宰相連賓客名單也要親自確認嗎?」這些事情何不交給僚屬們去辦就好?

   「因為邀請的賓客身份高貴,臣希望能親自確認,以免招待不周,貽笑大方。」

   「朕聽說遠在海外的天朝皇子也將作為使者,與四方夷諸長同來祝賀?過去我朝從來沒有與那遙遠的天朝有過外交的往來,這將是第一次吧?」由於兩國距離遙遠,雖是大國,也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正式的外交活動,這還是頭一遭。

   「正是。」婁歡點頭說道。

   「當初是宰相提出要求,希望朕能派遣御史到天朝邀請,朕才決定開啟兩國外交往來的。所以……他們決定派遣一名皇子作為大使前來祝賀?」

   「是的。由於兩國距離遙遠,皇子已經啟程,此時已在海路上,大約能在歲末前趕到。」

   「嗯。」麒麟根本不甚在意那皇子何時會來,她比較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對了,太傅,聽說你特別要求四方夷之長與各地諸侯必須帶著王儲到京城來,為什麼?」聽春官長提起此事時,她就覺得這個要求很奇妙。婁歡究竟在想什麼?

   「陛下平日深居宮中,五年一次的諸侯朝覲,無法協助深入瞭解皇朝的諸侯與群長。而未來這些年輕的王儲將會成為新一輩的統治者,陛下若能及早與王儲們熟識,對於以後皇朝對各地諸侯的管理以及與四方夷的往來,只會有益無害。」婁歡不急不徐地回答。

    儘管婁歡說得合情合理,但麒麟仍覺得事情沒有這麼單純,可以時間又找不出問題所在。問不出真正的原因,她眼中閃現一抹挫折。

   「陛下特地來此,就是為了問這些事情嗎?」

    麒麟瞥了眼身邊低垂著頭、不敢直視君顏的僚屬們,撇了撇唇道:「當然不是。」她走近婁歡一步,看著他頭髮上似又新添上的幾屢銀絲,忍不住蹙起眉。

   「太傅連日未歸學宮, 真掛念太傅,因此特地前來天官府探視。」

    擔心他政務上事必躬親的習慣,會使他太過勞累。她已經好幾天沒有在早朝以外的場合看見他了。

    麒麟突如其來的一席話,使婁歡微微怔住,一時間答不出話來。以為她是在開玩笑,怕麒麟會在眾人面前做出更過分的事,婁歡沉聲道:「陛下如此厚愛微臣,臣感激不已,必當鞠躬盡瘁——」

   「誰要你鞠躬盡瘁了!」麒麟不耐地揮手道。「朕希望的是,宰相身體安康,不要過度勞累。」不想再見到婁歡發上多添一根銀絲,倘若他少年早衰,會無法陪伴她一輩子的!

    原想看看他會不會收斂一點,誰知竟然越來越過分。幾次誤餐也就算了,竟還開始徹夜不歸!連學宮裡負責照顧他的宮人們一看見她,都忍不住向她投訴他們對宰相身體安康的擔憂。

    麒麟才聽見此事,當下就想跟婁歡好好的說一說這件事。

    打定了主意,麒麟轉過身來,開始點名。

   「史部卿,朝拜典禮上的事務,就交給你來處理吧。務必與春官府做好協調的工作。記住,禮儀之事仍是由春官長主掌,天官府只是配合行事,別越俎代庖了——中大夫、群宰、以及府上,各位聽著,凡是天官府內,需要配合各府各部的事務,都由你們來負責。你們都是天官長一手提拔的屬官、一定很清楚你們首輔做起事情來的要求有多麼苛刻,可別讓他對各位的辦事能力失望了。」

    麒麟才將話說完,天官府的官員們都忍不住笑著遵旨了。

    吏部卿才是一名斯文的中年男性官員,他微笑地向麒麟道:「謝陛下恩典。這陣子,相爺的要求確實相當嚴苛呢。」

    麒麟微哂。「所以說,有大臣建議,該在各部裡建立起意見的反應管道呢。當然,朕以為最有效的方式,莫過於上達天庭,所以朕現在不就來了。」

    眾臣又是一陣笑聲。近兩年來,麒麟似是有所覺悟,在政務上多方了些心思,幾次對峙下來,逐漸贏得了大臣們的尊重。青春洋溢的年少帝王,無論走到何處,都彷彿天際閃亮的明星,輕易地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眾人仰望著帝王週身的光環之際,只有婁歡沉默地看著麒麟自身。

    他語調冷淡。「陛下聖明,只是今陛下為僚屬們分配好了工作,獨臣無事可做。干領薪俸卻不做事的宰相,會被人認為是『尸位素餐』吧」

    麒麟有備而來,她看著婁歡,機智的回答道:「宰相無需煩惱,這國家自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宰相來處理。」

    婁歡的回應是微挑起劍眉。可惜受面具所阻,麒麟見不到他意氣飛揚的模樣。

    麒麟端起帝王的威嚴道:「朕命你即刻回宮處理這些事情。」

   「微臣敢問是什麼重要的事?」

    麒麟扳起手指頭。「第一件事……現在已經過午了,嗯,首先要請宰相陪朕用膳;第二件事呢,朕要你今晚至少安穩睡上睡上三個時辰,不可熬夜處理政務……」

    以為麒麟是在開玩笑,眾臣紛紛笑出聲來。

    由於面具遮住了婁歡臉上的表情變化,因此麒麟只能從他唇角幾不可察的牽動夠了他可能的想法。假如他真有一點在乎的話,想必,他應該是非常的不高興吧。

   「當然,」麒麟故作天真地說:「假若宰相還有時間和體力,那麼到寢宮裡陪朕下一盤棋也行。」見婁歡遲遲不答話,她不禁淘氣起來,笑問:「需要朕下一道聖旨嗎?君無戲言,朕保證不會苛扣宰相薪俸。」

    總之她就是不准太傅再如此耗損自己,就算讓旁人誤以為她是在開玩笑、淘氣,也沒有關係。

    打從她十六歲以後,太傅便逐漸將重要的政令決策交給她來處理;麒麟還不夠成熟,遇到無法獨自決定的事情時,她會召集各部首長共議。

    原以為這樣努力,就可以使太傅別再那樣勞累。然而國家大事彷彿永遠也處理不完似的,她不得清閒,婁歡也不見得悠哉到哪裡去,他甚至比以往更加忙碌,否則怎會老是見不到人影?莫不是有意閃躲她吧?

    這兩年,婁歡監督她的時間逐漸減少了,麒麟卻反而不習慣這樣的鬆綁。無論如何,她都希望當她在做決策時,太傅能陪在她身邊,即使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也好。就當她是個長不大的奶娃娃也罷,她不怕丟臉。

    既不能太獨立,也不能太過依賴,麒麟別無選擇,只能在兩個極端之間擺盪。

    因為婁歡,她不能成為昏君;也是因為婁歡,她不想成為一名明君。

    不能讓他對她太過放心,這樣他才會多放一點心思在她身上;可也不能做得太過分,讓他對她徹底失望,怕他真的心灰意冷,一走了之。

    這種複雜的心情,有時就連她自己也難以細說分明。

    十八歲……是最後一道門檻了。跨過這道門檻這道門檻之後,未來會變得如何呢?
    倘若可以的話,她其實不怎麼想跨越過去的,就這麼一直順理成章地接受太傅的縱容,多好!是啊,她當然知道這麼多年來,是誰無法無天地著縱容她。

   「如何?太傅,要跟朕回宮嗎?」她逼他。

    婁歡抿了抿唇,明白自己不應該順著麒麟的心意;他若總是任由她予取予求,未來若要割捨時,該怎麼捨得下?

    可是當著群僚的面,他又不能不給她面子。令他訝異的是,曾幾何時,麒麟竟也學會了這樣的伎倆,將他困在他自己織成的網裡,讓他掙脫不開?

    是否乾脆順了她的意,就當是最後一次的放縱?再兩個月,麒麟滿十八歲,屆時就再也無法像現在這般了吧?思及此,婁歡的眼神柔軟下來。

   「也罷。」他歎息一聲,轉身對僚屬們道:「就請各位依照陛下的指示,將待辦的事務逐一完成吧。抱歉耽誤了用餐時間,今天就到這裡,有事明日再議。」群僚答應著,在麒麟的允許下,逐一離去。

    當府庭中只剩下婁歡與麒麟時,見婁歡還想要收拾幾卷文書,帶回學宮裡繼續處理,麒麟伸手搶下那些書卷,挑釁地看著他,看他敢不敢再搶回去。

    麒麟的姿態,令婁歡想笑,也不跟她搶,便逕自走出官府。「陛下不是還沒用膳嗎?就讓微臣伺候陛下用餐吧。」

    麒麟扔下手中書卷,急忙跟上婁歡的腳步。「太傅,別坐牛車。」

    否則車上銅鈴一響,百姓們的陳情跟著來,不知道要拖到幾時才能回宮。她聽宮人們說,婁歡今早也沒吃下多少;更何況,如今國泰民安,聽說許多老百姓攔下婁歡的牛車只是為了一睹他的風采呢。開玩笑!她可不許他這樣拋頭露面。

    麒麟拉著她坐進一早命人準備好的馬車裡,婁歡意外地配合。

    坐在車裡,麒麟看著婁歡,心想:他一定認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吧!所以才會這麼好說話。然而,她是不可能讓他如願的。

   「陛下若有所思,在煩惱什麼事嗎?」婁歡淡淡地道。

    麒麟回視著婁歡,沒有發覺自己臉上的表情,並非一名帝王看著臣子的神情,更像是……不能行之言語的……

    她確實有煩惱;而令她心生煩惱的對象不是他人,正是眼前人。

   「可以問嗎?」她不確定地微詢著,但又不待婁歡同意,便脫口問道:「你後悔過嗎,太傅?為你當年的決定。」

    為他決定了扶持她登基為帝,一路保護她直至今日。

    婁歡沒有裝做聽不懂麒麟的問題。眼前這少女是他一手教養成人的,在某些方面,麒麟確實像他,也夠瞭解他;甚至有些時候,她幾乎就像是他的翻版。

    儘管不明白他為何會甘願留在她身邊,奉獻出臣子的忠誠,但她必然有過疑惑;為何是她?為何甘願做她的臣,輔佐她統治這皇朝天下?

    在當年明明可以輕易地掌握住所有他想要的事物,利用驟失國王的混亂,雙手翻雲覆雨的時候,卻僅是捉住她衣領,將狼狽摔倒在地的她提攜起來?

    額間,傳來隱隱疼痛,他忍著,沒有伸手去碰觸臉上的面具,以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陛下怎麼能問臣這個問題呢?」

    她這樣問,不擺明了,她對他已是全然信任,才會這麼直率地問出她相信他必然會誠實以告。可惜,這一回他不能如她的願。

    在麒麟微訝的眸光中,婁歡輕聲說道:「不後悔。這是陛下想聽的嗎?」在破國與立國之間,他做出了連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選擇。「當心了,陛下,臣不記得有教過陛下,可以如此相信一個臣子。」

    婁歡總是喜歡說這些話來讓她傷腦筋。麒麟把玩著腰間劍穗裝飾,輕笑道:「太傅多慮了,朕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相信你』這樣的話吧?」

    至於實際上她要不要信任一個人,那便是她自己的決定了。

    會這麼問,不過是因為喜歡聽他的聲音,喜歡他將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教他忘了其他人,只為她一個人煩擾啊。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從發現,當她表現得越是讓他費解,他看著她的眼神便會益加專注;自那時起,她便捨棄了單純,想要他的目光永遠停駐在自己身上。

    彷彿沒有察覺麒麟的心思,婁歡哂然道:「陛下聖明。」

    可這聖明的陛下卻突然以一種很嚴肅的態度問道:「太傅,你想,假若我下旨禁止你的發繼續轉白,上天會聽從我的旨意嗎?」假如她真是領有天命的天子,是否可以不許太傅白頭呢?

    婁歡未及回應,馬車角落竟傳出悶笑聲。

    麒麟瞥了麗正一眼。「史官,你想被我踢下車嗎?」存在感這麼強烈,未免太礙事了!萬一她正說的,是比太傅髮色更重要的事呢?可不希望被打擾啊。

    麗正沿著嘴,努力瞥住笑意。「唔,抱歉……陛下,可是您的問題太好笑了。」害她沒法子做個沒有存在感的隨從。

    說到沒有存在感的隨從典範,麗正不禁瞥了身側的青年一眼。這位掌璽官倒是真能忍,瞧,在這種場面下竟然還能不動如山呢。

    「哪裡好笑了?」麒麟不覺得。她明明問得很嚴肅。

    麗正想說,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命令人間不許白頭,然而它可以體會這位帝王的心思……不希望一個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太快老去,太傅那摻雜在黑髮中的銀絲逐年增加的數量,教人看了膽戰心驚,生怕他「朝為青絲暮成雪」呢。麗正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

   「陛下可有想過要追求長生?」歷代許多帝王為了維持到手的權利與富貴,用盡各種手段與方法,召集來民間方士,煉丹求仙,麒麟會不會到頭來嘗盡了人間的富貴後,也走上追求長生的路?

    麒麟連考慮也不地道:「胡說什麼呀!麗正。如果你是因為聽見某些傳言,相信本朝那位隱在民間的地方官長已經活了五百歲的事是真的,那就太傻了。史官不都實事求是的嗎?怎麼連你也相信人有辦法長生不老這種事。」  

    麒麟的回答使麗正鬆了口氣,同時發現自己乾澀太多了,這才嚴重地道歉:「抱歉,陛下,是麗正逾矩了,請繼續當麗正不存在。」語畢,她就不說話了。

    麒麟早已習慣身邊跟著一群不說話的隨從。可話題已經被轉移了,無法再繼續追問太傅白髮的事情。看著婁歡興味盎然的眸色,麒麟再度煩惱了起來。

   「你知道嗎?你這樣子,會有人說我不長進、苛待你,是我讓你為我擔憂到白了頭——我讓人送到學宮的何首烏,你都沒有吃嗎?」梅御醫說何首烏有回春之效,是養發滋補的良藥啊。

    婁歡確實沒吃。他淡淡笑道:「臣不能吃陛下送來的何首烏。」

    麒麟緊蹙雙眉。「為什麼?」若是藥性與體質不合,她可以另請御醫配藥……

   「因為,假如白髮真能轉為青絲,那麼以後還有誰會記得,臣是如此盡心盡力為國事勞累奔波呢。陛下也許體恤臣子,但臣也得維持一代名相的聲譽哪。」婁歡淡笑地說著,彷彿他真的愛惜虛名。

    又說這種混淆視聽的話!麒麟心裡發酸地想。接受她的關心很難嗎?或許乾脆讓御府將御醫的補藥方子參進太傅的餐食裡,每一樣都加,就不怕他不吃了吧?

    怕透露出過多的在意,會使自己失去籌碼,麒麟不得不暫且擱下這個話題。然而她不是沒有察覺,隨著成年大典的接近,太傅確實對她越來越疏遠了。

    她不喜歡他的改變。非常不喜歡。

    麒麟是元夕夜裡出生的。出生在舊歲與新年交替之際。

    六歲以前不懂事,不曉得生辰與元夕在同一天有什麼不好;六歲以後被迫提前長大的緣故,這才發現生在元夕真是虧大了。

    國之新歲與帝王千秋同一天的結果,是登基後的麒麟從此無法再享有專屬於自己的生辰。每年這一天來臨前,她都必須齋戒三日,以純淨之身,在新年賀典上,迎接新年的到來。宴會往往是通宵達旦的,麒麟必須回應自各地前來的臣子與諸侯使者的祝賀。明明是她的生辰日,她卻沒法子安安靜靜的為自己過一天。

    因此,一年當中,她最討厭這個日子。

    生辰的這一天,總讓她覺得自己屬於許多人所有,唯獨不屬於她自己。

    為了某些自私的理由,她可以勉強自己去學習國家的各種政務,但她依然無法克服自己對新歲賀典的厭惡。偏偏,在她即將滿十八歲的這一年,皇宮裡大大小小沒有一個人不再談論此事,或正為典禮在忙碌的。

    旬休的這一天,麒麟原本該用來努力讀書,增加自己的學識,以免被群臣考倒;但是太師讓人從秘府裡送來的幾卷珍貴圖籍卻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覺得煩悶,她拋開皇朝秘藏的圖籍,從躺椅上坐了起來。環顧四下,趁旁人沒注意,起身從一隻擱在牆角的大花瓶裡,摸出一本書。

    預料著大家都很忙,應該不會注意到,她可以趁機把前陣子才弄到手的《分桃記》看完。然而,才拿到書冊,定睛一看,麒麟訝異地低呼了聲。

    原來拿在手中的,並非事先藏起來的男色小說,而是一本名叫《錦繡緣》的書。

   「這什麼呀……」她喃喃低語,翻開這本從沒看過的書,飛速瀏覽幾頁。「哦,才子佳人小說……」並不特別驚訝。

    類似的事已經發生過不少次了。不確定是自什麼時候開始的,麒麟在寢宮裡偷偷藏起的男色言情小說經常被人「掉包」。有時是放一些諸子百家的書籍;有時則是放一些通俗小說,甚至有時還會被掉換成食單。而她一心想看的「男色」書籍,不知道都被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該死,《分桃記》是今年書市裡最火紅的啊,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卻連一章都還沒讀過。」麒麟心有不甘地喃喃抱怨起來。

    到底是誰把她的書給掉包的?原以為已經藏得夠隱秘了,卻沒料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藏書點竟被人一一識破。

   「還好不是塞什麼講倫理道德的書給我……」麒麟無奈地接受了手中的《錦繡緣》,意興闌珊地翻看起來。

    她一邊看,一邊在心底抱怨:這種才子佳人小說太純情了,裡頭沒有她想瞭解的「知識」啊。多情才子與純情小姐邂逅花園的情節一點也不怎麼令人臉紅心跳呢,還不如專講男色的故事來的勇敢直接啊。

    就不知,換了她書的人,看了她那些男色的艷書後,有沒有產生什麼副作用?

    會是保保嗎?保保至今未婚……這樣想來,在皇朝裡任職的女性官員好像大多沒有成婚……這可算是個蠻嚴重的問題吧?麒麟胡思亂想起來,開始算朝中未婚的大臣人數。

    才這麼想著,太保的聲音便自外頭傳來了。「麒麟在這裡嗎?」

    正無聊者的少女拋開手邊小書,蹦跳到御書房外頭,果然見到太保的身影。

    沐浴在冬陽下,身穿暖黃衣衫的太保有如一朵早開的臘梅,年歲應該與婁歡相近,外表看起來卻仍然像個無邪的少女。

    倘若再過個十年,也許保保還會是眼前這個模樣吧!或許保保也跟地官長一樣能長生不老?麒麟心裡想著,慢了半拍才發現保保身後跟了一群尚衣局的女官。

   「保保,你來找我玩嗎?」

    太保笑道:「對呀,我來找麒麟一起去玩。可是在那以前,要先幫麒麟試衣喔。」

   「喔,是朝賀大典上要穿的禮服吧?」她不怎麼期待地說。尚衣局的女官們手藝一流,那些禮服大同小異,應該不用特別試穿吧。

    保保搖頭說:「不哦,因為麒麟已經長大了,衣服尺寸可能又跟以前不一樣了,所以想說讓女官來幫麒麟試一試剛裁好的新衣合不合身。等試好了衣服,麒麟去哪裡玩,我都會陪你哦。」

   「保保總是當人家是個孩子,跟某人都不一樣。」麒麟笑道。

    太保笑著拉起麒麟的手往帝王寢宮走去。「當然不一樣啦。太傅希望麒麟能獨當一面,自然比較嚴格;可是在我眼中,麒麟就是個可愛的孩子啊。才六歲大時,我就認識麒麟……哇,時間過得真快呢,一轉眼,麒麟就要成年了……」由一個擁有少女面孔的女子將出這種話,讓麒麟一徑想笑。

   「保保可別用這種感歎的口氣說話,這樣會老得快哦。我還不想變老呢,保保應該也是吧?」

   「啊……」太保看著身量已經高出於自己的少女,不禁搖頭笑道:「可是麒麟已經比我還高挑了呢……」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她能抱在懷裡安慰著的孩子了。

    彷彿瞭解太保的想法,麒麟活潑地笑道:「保保還是可以隨時抱著我啊。加入可以的話,我真想一輩子不要長大呢。」不長大,就不用擔心會失去重要的人了。

    太保頓住腳步,仔細地看了麒麟一眼後,又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同時說:

   「不行唷,麒麟,你是帝王,也是一個女性。假使你一輩子都長不大,執意當個女孩的話,又要如何體會身為女人的奧秘與快樂呢?」

    在過去,太傅一貫地無視於麒麟的性別,將她視為一個帝王,而非女子來教養。但是太保心裡很清楚,麒麟終究是一名女子不論她自己有沒有自覺,終有一天,她仍是會蛻變的。屆時,她將是皇朝史上最耀眼的君王。

    太保提醒麒麟:「麒麟,你有沒有想過,身為皇朝史上的第一位女帝,這個國家在過去由男性君王統治下的體制裡,勢必有許多事情會改變?」

    麒麟當然想過。「保保是指後宮之類的事嗎?」過去,後宮佳麗無數。父皇因為早逝,沒有在後宮裡廣置嬪妃,因此先皇駕崩之後,後宮所留下的問題並不大。

    但她是一名女帝,總不能跟男性帝王坐擁三千佳麗一樣,在後宮裡□養許多男寵吧?或者……其實她可以呢?

    大概瞭解麒麟在想什麼,保保輕笑出聲。「那的確也是個問題,不過還有其它的……太傅都沒提過這些事嗎?」

    說到太傅,麒麟就抿起嘴,有些不開心地說:「太傅最近比我唯恐不及。」前幾天還是她忍不住自己去找他,才得以見他一面的。

    保保聞言,依然微笑著。「那或許就是麒麟必須要處理的第一件事哦。」宰相與帝王之間的關係是否和諧,可是會影響到國家的未來呢。

    保保果然是瞭解她的。麒麟安慰的想。儘管預期著成年後的自己將會面臨許多考驗,可眼前由婁歡把守的這一關她若是過不了,那麼其它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

    「我知道的,保保。」她說。「還是保保最好了,總是這麼關心我。最近老覺得隨著成年大典的接近,心頭越來越煩躁,卻不知道該怎麼才好呢。」

    牽著麒麟的手,太保笑道:「麒麟別想太多,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一直都覺得,只要麒麟對自己有信心,不管遇到什麼什麼問題,都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

   「保保為什麼可以這麼樂觀呢?」麒麟不像太保那樣對自己深具信心。「如果當年沒有太傅、沒有保保和太師,我不可能——」
   「噓。」保保打斷麒麟沒信心的白目。「你完全誤會了,麒麟。情況其實正好相反。如今我們會在這裡,完全是為了麒麟的緣故哦。因為麒麟有一種吸引人的特質,會讓人忍不住想待在麒麟身邊。」

    麒麟有點訝異聽見這一番話,以前保保從沒告訴過她這些。還來不及細想這番話的玄機,言談之間,她們已在女官的陪同下回到寢宮。

    麒麟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想知道更多有關保保、太師、以及太傅對她的想法,想從其中得到永不改變的保證。

    然而太保已經改變話題,她示意女官們將新裝展示在麒麟面前,帶著鼓勵的微笑說:「成年禮對麒麟來說是一項重大的改變,就從這裡踏出改變的第一步吧。」

    「啊。」麒麟訝異地看著女官們手中的華麗禮服。「是女服!」

    一直被當成沒有性別的帝王來看待,已經不記得年幼時是否曾被視為公主來教養過;但有記憶以來,她不曾穿過女裝;她從未接受過一般民間女性的教育,十幾年來就這麼不辨男女地坐在皇朝御座之上,人生中有泰半日子不屬於自己。

    麒麟不是沒想過,倘若穿上女服,也許她也能盡情去愛,或者為人所愛……

   「為陛下更衣。」保保的聲音近在耳邊。

    麒麟接受女官與宮人們的擺佈,卸去身上的帝王服,感覺著那與男性袍服截然不同的剪裁與布料的質感。

    年輕的身軀裹上層層輕柔的單衣後宮人為她放下一頭及腰秀髮,象牙梳子來回在髮絲間穿梭,將頭髮梳得又亮又光滑。

    著裝完畢後,太保少女般雀躍地道:「麒麟看起來真美!我就知道麒麟穿起女服,一定好看至極。」美?麒麟眨了眨眼。印象中從來沒有人說過她美不美這一類的話。

    感染了太保的喜悅,麒麟也有點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著裝完畢的自己。

    不似過去身上慣穿的帝袍那樣寬鬆,女性的裙裾穿在身上的感覺其實有點奇怪;腰身束緊的多層絲帶以及曳地的袖襟,都使麒麟不太習慣。

    當宮女們捧來衣鏡讓她端詳自己的身形時,麒麟著實怔住了。

   「這是……我?」猶不信似的,對鏡中少女揮揮手,那鏡中少女也跟著回應。

    保保的身影出現在鏡中人的身側,微笑道:「兩個月後,麒麟就要穿這一身新服戰在群臣和來使面前,正式地向百姓們昭告,咱們皇朝的第一位女帝成年了喔。」  

   「……」

    審視著麒麟身上,以深紅為主色,黑色緣金為配色,織繪有麒麟祥雲圖案的尊貴女帝服飾,太保興致勃勃地說:「這套禮裝的色彩是春官長建議的。紅色是五正色之一,用來取代過去以玄色和黃色為主的帝袍,作為男性帝王與女性君王的區別。如何?麒麟還喜歡嗎?」

   「……」

    絳紅的衣裳原該襯托出麒麟紅潤的頰色與熠熠生輝明眸,然而站在鏡前看著身著新帝服的自己,麒麟臉色卻反而微微發白,眼底透出一抹猶豫。

   「麒麟?」太保察覺了異樣。「怎麼了?不喜歡這套冕服嗎?不要緊,還有時間可以改——」

   「不是的,衣服很好。」回神過來,麒麟連忙搖頭道:「可能是不習慣吧,我想我還是穿以前的衣服就好。」她邊說著,邊自行褪去身上重重的衣衫,宮人們連忙接手,為麒麟穿戴好原來的衣物。

    一等宮人們替她將散發重新束起,迎向太保疑惑的目光,麒麟知道自己的心情多多少少已經被瞭解她的太保看穿。

    也是。相處十餘年,保保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穿上了女性的裙裾,以女性的身份站在朝堂之上,真真切切地以女子的身份君臨天下,原是預期中的結果,過去她不也總提醒自己、以及某些特定的人,除了帝王的身份之外,自己也是一個女子嗎?

    她從未刻意隱瞞自己的性別,群臣與百姓也都知道她是女子,但自六歲登基以來,不將她視為一名女子的,不單單婁歡一人而已。

    那為何,終於到了向天下人正式宣告的前一刻,當她看見鏡中那名女子時,竟反而怯步了?這種怯懦的心情教麒麟一時間有點亂了分寸。

    假裝自己沒有性別並不難,過去十幾年來她都是這樣做的;但如今她即將成年,無法再隱藏在「帝王」的身份之下,屆時要是真實的自己不被人們認同,她真有能力可以守護住自己在乎的一切嗎?要是守不住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試過新裝,揮退了大批的女官與宮人,寢宮裡留下太保一個人的時候,麒麟這才忍不住問道:「保保,你有沒有特別在意過什麼事情?假使明知道可能窮盡一輩子也無法得到,卻還是捨不得放棄?」

    觀察著麒麟的一舉一動,乃至臉上細微的表情反應後,太保回答:「麒麟,如果你擔心還沒得到就失去的話,那麼,可不要害怕,順著自己的意志去追尋就是了,因為唯有這樣才不會迷失哦。你懂嗎?無論結果怎樣,絕對不能中途就放棄哦。」

    啊,保保果真知道我在說什麼。麒麟欣慰地想。

    那種為某個人患得患失的心情,令她的心實實在在的糾痛著;只因為一直有種他就快要離開她的感覺,沒有辦法想像失去的情景,願意不計代價將他留在身邊……這種心情,逼得她有好幾次就快要忍不住……

    走近身來,懷抱住麒麟,太保在她耳邊輕聲安慰:「不要煩惱啊,麒麟。」

    麒麟就像是即將出巢的幼鳥,既想振翅飛翔,又害怕自己生命中即將發生的巨大改變。太保既驕傲又不無同情地看著少女道:「你知道嗎?麒麟,我想任何人都無法否認……他真的把你教得太好了……無論今後麒麟做出怎樣的選擇,只要麒麟不後悔,我都不會支持到底。因為在我心底,只有麒麟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保保說這樣的話,要是太師或太傅知道了,會挨罵哦。」

    太保輕笑出聲。「管他們怎麼想。他們是男人,而我是個女人,意見不合是理所當然的,我不會為這點小事道歉。」

   「真希望我也可以像保保一樣,能毫無顧忌地說這種話。」

   「會有機會的。總有一天,麒麟也會變成一個很棒女性,我拭目以待那一天的到來。」轉過身看向身邊的人兒,太保笑著捏了捏麒麟的臉頰,又說:「到時候,麒麟也會是一個很棒的君王吧。在帝王與女性的身份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聽起來有點困難,可因為是麒麟,我想是沒問題的。」

   「……保保,你想,太傅會看穿我心裡頭在想些什麼嗎?」如果保保能看穿她的心事,那麼或許婁歡也可以。麒麟突然有些緊張地想。

   「以前也許可以,可是現在的麒麟,不,我不認為太傅能瞭解麒麟的心思。」太保沉吟。「婁歡的確是個聰明人,但現在,我敢說他肯定正頭痛著,不知道該那麒麟怎麼辦才好呢。」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很想嘲笑那人一番。他懂得治國,卻全然不瞭解女性最隱微的心思。

    麒麟總算放鬆的笑出聲。也是,婁歡確實純情。打從兩年前窺見他這個小秘密以來,麒麟才開始覺得自己也許有辦法與婁歡勢均力敵。

    當朝深受臣民愛戴的婁相畢竟不是全然刀槍不入,在某些方面,麒麟敢說,或許自己還小勝他一籌,起碼她讀過不少艷情書刊咧。

    多少增強了一點信心,麒麟暫且放下憂慮,挑起眉問道:「保保,《分桃記》看完後可以還給我嗎?」

    太保露出困惑的眼神。「什麼《分桃記》?」聽起來很像專講男色的艷書呢。太師說得沒錯,這類書中有些描寫確實荒誕不經了些,可是娛樂價值十足。原來麒麟還藏匿了這類書籍,改天她可得再研究研究。

    不是保保?!麒麟訝異地領悟。可如果那些艷書不是保保拿走的,又會是誰特地把她珍藏的艷書換成才子佳人小說,想要來個潛移默化?

    不可能是「純情」的太傅。那……難不成是一向冷淡又道貌岸然的太師?

    嗯,說到行事詭異深沉,朝中唯一能與太傅媲美的,恐怕非邵太師莫屬。

    儘管自小與三宮親近,但麒麟至今仍不敢妄言她能瞭解三公們的心思。她知道他們三人是同一年及第的進士,年齡大約相仿,其餘就不非常清楚了。

    不是沒想過保保或太師可能知道太傅臉上面具的來歷,但麒麟不敢問。

    畢竟,若非有這三個人運籌帷幄,當年她哪裡有辦法順利登基,安然活到今天。說她膽小也罷,若能不改變現狀,她願意裝聾作啞,愚昧一生。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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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她可能做不到,面具下的雙眼打量著眼前情勢。

    猶記得,先帝駕崩的那一夜,這孩子全身顫抖有如風中的蒲葉。

    擅長騎射,喜好守獵活動的帝王竟然因為在追趕獵物時,遭到獵物反噬而意外墜馬身故,使得許多事情在一夕之間起了重大的改變,令人措人不及。

    在深夜喚起她,告訴她先帝的噩耗,以為她會像個普通六歲孩童那般嚎啕大哭,但她卻僅是茫然地由著宮人們擺佈,直到摔倒在地,才耍賴著,不肯起來面對現實;不得已,承諾了她,他將永不離開。

    那時他想,假使他撇下她離去,以她尚存的天真,她一定會活不下去,但假如他留下來陪伴她,那麼,他將擁有呼風喚雨的權力。作為一名帝師,六歲的麒麟可塑性高,必然會對他言聽計從。考量到現實利益,他勢必得留在她的身邊。然而,無論如何教導,麒麟似乎永遠都達不到他心中不是想帝王的標準。她像是特意有所保留,不願意將自己全盤交出。這幾年,他們一直在測試彼此的底線,彷彿在看兩人之間,誰會先對誰投降。

    她怕高,他就一定要她獨自登上高台上的玉座。

    她不喜歡習武,他就一定要她鍛煉好各類武藝。

    她討厭批奏章,喜歡讀閒書,他就一定要她先處理好奏章才准許她做別的事。

    以為她很快就會支撐不住,宣告放棄,讓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棄她。

    但麒麟總是令他一再感到詫異。她獨自登上玉座,武藝日漸長進,處理起政務來,也逐漸展現出自己的決斷力。

    麒麟不是他心目中那種理想的君主,她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然而這枚棋子依然走出了自己的棋路,將局勢帶往另一個新局——一個不再能由他輕易掌控的新局。但她仍然有弱點。

    她射藝極差。射師告訴他,麒麟總是射不中鵠的。背後原因他很清楚。是因為先帝死於守獵場的緣故。

    麒麟會不想接近守獵場雖是情有可原,但她既是帝王,只怕會動搖軍心。

    過去她年紀太輕,怕在秋獵中遭遇危險,往往都是由他和太師,太保協助她進行首射的儀式,但她逐漸長大了,倘若再由他或太師代勞,是會被人笑話的吧。

    頭一次,他決定她必須在秋獵中,自己負起首射的責任。

    首身必須由帝王帶頭射下第一隻獵物,而後才將獵場交給將士們競逐。

    獵鷹、獵犬已經經由專人準備好,眼前,麒麟要做的,不過是射出一支準確的箭矢。夏官長已經挑選好獵物,是一隻溫馴的麋鹿。

    獵犬放出後,很快地便將麋鹿圍住,使它無法逃走。

    坐在馬背上的麒麟臉色發白,雙手緊緊捉著一弓一箭。

    偶爾,她回過頭來看他,以眼神求救,他都不理會,也不准太保同情她。

    當一個帝王,只有仁慈是不夠的,必要時,也得學會殘忍。

    他是這麼教她的。就算她心底有多麼害怕這種場合,就算她心中有多麼不樂意用箭傷害獵場中的飛禽走獸,秋獵的儀式還是得進行下去。

    射吧,麒麟,射出你手中的羽箭。要快,更要準確,那頭鹿才不會痛苦太久。

    那是一頭幼鹿,與母鹿失去了聯繫,在林野中徘徊,此時因為被獵犬圍捕而驚慌地在林中逃竄。就在麒麟猶猶豫不決、遲遲無法動手之際,野鹿突然發現一個缺口,並往缺口處飛快點奔逃而去。

    「陛下快追!別讓它逃了!」身邊眾人不約而同地大喝道。

    麒麟被眾人催促著策馬追擊,帝師們緊緊跟在她的身邊。

    我做不到......麒麟慌張地想。她討厭把箭射進活生生的動物體內,討厭看見鮮血噴濺,討厭這種不得不的殘忍。她討厭守獵!  

    麋鹿飛快奔馳,一會兒就失去了蹤影。麒麟與帝師們追逐著野鹿,一路追進林莽中,引路的獵犬傳來吠聲,麒麟順毒害聲音追去,仍然憂心,假如追上了,自己會射不出第一箭。

    「等等,陛下,這聲音不對。」犬吠聲不像是找到獵物,而像是......

    追在麒麟身後的婁歡擰起眉,猛然領悟時,已經太晚了。

    麒麟的座騎被突然衝出密林的大熊給驚駭得人立起來。麒麟來不及抱穩馬頭,整個人被馬兒往後頭拋下,當場摔得她頭暈眼花,心想自己死定了,就跟先帝一樣,要因為守獵而死了。她追得太急,將將士們遠遠拋在後頭,他們一定來不及趕到,她會被那頭熊活活撕裂。

    然而那巨大的熊並未撲上來撕裂她的身體,麒麟忍著頭痛撐坐起來,眼前所見幾乎令她目眥俱裂。「太傅!」

    婁歡引開了那頭大熊,但他為了先引開他,竟讓背毫無防備的對著大熊。

    婁歡也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但當下為了什麼要那麼做,他沒有答案,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引開大熊,保護了麒麟,卻來不及照顧自己。

    大熊因被獵犬攻擊而憤怒地揮舞著巨掌,山林中迴響著出駭人的咆哮聲。

    他撲倒在地,躲開第一次攻擊,卻躲不掉隨之而來的第二次。

    然而,也沒有第二次了。一支箭力道驚人而準確地射中了大熊的眉心,緊接著,一箭又一箭穿胸射入。

    婁歡有點狼狽地坐在泥地上,看著麒麟表情驚慌地射出手中的最後一箭。

    隨著大熊濺血倒地,麒麟也失去了力氣,腿軟地跪跌在地上。她雙手掩住臉孔,直到方才追上前來的太保將她雙肩擁住,幾個抽氣之後,雙肩才逐漸停止顫抖。當她恢復冷靜時,眼中的神情令人十分同情。

    執意走到婁歡身邊,要親眼見他安好無虞。「......太傅,你有沒有受傷?」麒麟僵硬地說,彷彿唯有這樣才能希維持住表面的鎮定。

    如果婁歡是一個善體人意的臣子,他應該要前去安慰他第一次動手殺死一個生命的帝王;然而既然他從來都不是善體人意的臣,也就無法像太保一樣緊緊擁抱著麒麟,直到她不再顫抖為止。畢竟她為了救他,就連自己的恐怖都能忘記。

    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彎身拂去麒麟身上的泥土,平靜地道:「恭喜陛下完成首射儀式。」那一刻,他真有點厭憎起無情的自己。

   

    司天台的大史見到宰相獨自一人走進靈台時並不感到意外。早先他請信任的生員秘密請宰相前來一敘時,儘管知道宰相最近政務繁忙,但司天台有事,他必定會盡快前來。

    觀測星像需要專業的技術與學識,朝中官員能深諳其中奧妙的,就他歷年所見,唯有當朝宰相一人,當婁歡還是東宮少傅時,便經常來靈台觀察星象檢視歷代的天象記錄。

    「所以......確定會發生日蝕了?」負手身後,仰望天上星宿的婁歡狀似不經意地問起。

    滿頭白髮的大史回答:「根據推算,可能就在明年三月的合朔之日,食分是全虧。在陛下成年的新歲發生天狗食日可真不巧,很多百姓和官員都將日蝕當作是帝王失德的象徵,對陛下可能會造成極大的困擾。」

    儘管天象的變公不過是宇宙順應四時的循環罷了,日蝕、月蝕都是如此,然而長期流傳在民間的說法卻仍然根深蒂固,難以動搖。

    日蝕月虧都被視為不祥。日蝕,更與帝王的施政是否合乎天道被聯想在一起。儘管天道遙遠,但身為天子,仍須接受遙遠天道的主宰與警告。

    因此過去每當發生日蝕時,婁歡總會做好預備的措施,提醒麒麟恩赦或減免賦稅一類的來避禍;但蝕度全虧的時間較長,幾十年間也不見得能遇到一次全蝕。百姓們見識不足,容易恐慌,甚至被有心人利用來造謠生事,使單純的天象變成人禍,這恐怕不是簡單的恩赦就能避開的。

    每當有奇特的天像出現時,司天臺有責任先行預知君王。然而婁歡仍問了一句:「這件事已經上呈給陛下了嗎?」倘若麒麟還不知道這件事......

    大史凝起年邁而睿智的雙眸。「正準備上呈給陛下知曉,但想先跟相爺確定過這件事。」誠如當年婁歡是少傅時便曾排除萬難,將新帝登基的日子選在必然會發生雷雨的時日。這男人做事情總有他的理由。

    兩人交換過心照不宣的眼神。

     短短瞬間,婁歡已經做下決定。「我明白了。那麼,就盡快告知陛下此事吧。」

    「您確定要這樣做?」大史頓時瞭解地詢問。

    「身為國之首輔,婁歡別無選擇。」



    歲末,臘月初,作為使者前來祝賀皇朝帝王成年賀典的天朝皇子在西歧州牧的護送下,與海夷之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京城。

    得知這個消息時,麒麟訝異地道:「咦!一道來了?」

    隨即想到岐州靠海,來自海外的天朝之國第一個抵達的港埠,當然是西方歧州的海港。既然也得在元夕時以州牧的身份進入帝京,那麼護送皇子前來,自是理所當然,保是沒想到海童將軍也一齊來了。

    隨著各國使者與諸侯,群牧陸續抵達了國之帝京,春官長率領群僚忙著接待賀使,禮賓院裡人聲鼎沸,宮苑裡張燈結綵,炒熱了即將歡度新歲的熱鬧氣氛。

    往例,四方夷長每隔五年才需要進京面聖一次,其餘時候為免勞師動眾,遣使者入京祝賀即可,因些麒麟距離上一次見到童將軍,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由於人抵達進已經入夜,於禮麒麟若想見到這幾個人,最起碼也要等到明晨;一方面也是對遠道而來的使者的體恤,先容許他們暫時在禮寶院裡休息一宿,恢復精神後再入宮晉見。

    本來麒麟是該心存體恤的,但是這陣子,隨著成年賀典的接近,她心情日益煩悶,夜裡經常睡不好覺。對其他人,她沒有那樣想見的慾望,只當是例行公事。但海夷之長不同。當年微服入京的女將軍颯爽的英姿還是深刻地留在她的心中,此時一聽見海童將軍之名,便有點迫不及待起來,有了想見故人的念頭。

    夜深沉,連守夜的宮人都打起了瞌睡。麒麟安靜地起身,重新穿上外衣,披上保暖的狐裘,隨即悄走出寢殿,看著飄雪的冬夜。

    京城位置在中州正中,四季分明,雪期不長,然而一下起雪來,氣溫驟降的祁寒卻也不輸給北地。

    也不等宮人勸阻,她一勁兒走進雪夜裡,猛一回頭笑道:「可別多事去跟太傅說起這件事。」說完,不想讓隨從跟在身邊,她快步開走。

   

    皇朝用來接待賓客的禮賓院就建在最靠近皇宮的第一條大街上,距離帝王的寢殿雖有一段距離,但步行仍然可至。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後,麒麟來到禮寶院外,原想大剌剌入內尋人,但卻思及裡頭也許已經住了不少賓客,她雖然只穿著常服,卻仍然可能引起騷動,這才猶猶豫起來,駐足在禮賓院高牆之外。

    「真笨,怎麼沒想到,就算來了,也沒辦法見到人,白跑一趟。」忍不住對著牆面喃喃低語出聲。

    「咦,外頭有人呢。」沒想到「牆」竟然開口了!

    麒麟猛然抬頭瞪向那說話的牆面,不料入眼所見並非赭色的磚石,而是兩條穿著皂靴的長腿。她下意識退後一步,右手伸向腰間時,才發現自己忘了帶劍。

    「有人?!那你還出去,快回來呀!」另一個因急切而略微高揚的聲音自牆後方出現。

    可掛在高牆上那兩條腿的主人已經從容跳下牆面,高挑的身形瞬間佇立在麒麟面前。兩人都訝然地怔了一下。

    麒麟訝異,是因為沒預期會見到一個年歲與她約莫相等的年輕男子,他身上雖然穿著皇朝男子的衣服,但輪廓卻不像本國人。

    月色下,但見他濃眉似楊葉長而微挑,長目深邃且帶著一股爽朗之氣,挺直鼻樑下是一張似笑非笑的嘴,此時正微微揚起。

    絕對會有人說這張臉很桃花。

    麒麟從沒見過這人,卻幾乎在第一時間猜出他是誰。

    「喂,還不快回來拉我一把,外頭發生什麼事了?我爬不上去呀!」牆後的聲音有些焦急,口音也不似皇朝人。

    會住在禮賓院裡,若非四方來使,還會是誰!

    「你不回頭拉他一把嗎?」牆後那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呢。

    見麒麟開口,那男子這才低聲笑道:「才不,我好不容易擺脫他呢,哪裡還有回去的道理。倒是你,天冷夜深的,在這裡對著一堵牆說話,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這打皇城裡的守衛鬆懈到可以允許人在接待外賓的客館附近溜躂嗎?」

    見身份顯然被識破,少年笑道「我的國家只有在新年至上元的十五天裡才沒有禁夜,很多地方乍看之下與貴國相仿,但細節處卻不相相同——」

    「喂,有人往這邊來了,我先躲起來,你可別丟下我,自己跑遠喔。」那牆背後的人兒再度低聲喚道,隨著一陣足聲的窸窣,之後再沒了聲響。

    「那是你的隨從嗎?」麒麟好奇地問。

    少年笑道:「可以這麼說。」他豎耳傾聽,果然聽見人聲。可能是戍守巡邏的將士,於是他轉過頭看著麒麟,笑問:「我們要站在這裡閒聊,進一步介紹彼此,或者是到熱鬧的街上走走呢?早先入城時,我就想逛這座城了呢,偏偏一直找不到時間。你們的皇城看起來應該是一座商業大城吧?」

    麒麟差一點就要點頭答應,一低頭看見自己的袍服......也許這名天朝的使者認事出這是皇朝的帝王服色,但是民間百姓一定都認得出來。

    她不想那麼明目張膽地到街市去,寧可低調一些。今夜她原本並不是為了到街市去才離宮的,要知道會有人找她逛大街,她會早早做好萬全的準備。

    「怕衣裳不適合?」少年自費敏銳地問。

    麒麟才點了頭,一件黑色的披風當頭罩下。

   「原本是弄來給我那個隨從穿的,借你吧。」

    麒麟將頭臉掙出披風,見黑色披風足以遮住身上的狐裘服色,當在便答應了。「好吧,就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招呼自海外遠道而來的貴客吧。」

    聞言,少年眼中閃現一抹詫異。儘管早已猜想這名少女並非尋常人,但見她氣度大方,言談中間頗有以主人自居的意味,難不成她是......

    揚起好看的唇角,少年道:「說什麼貴客呢,叫我真夜吧——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麒麟領頭走在雪地上,昂首答道:「麒麟。」

    麒麟才離開寢殿沒多久,消息便傳到婁歡耳中了。

    負責守護帝京安全的夏官官長手下人馬在發現麒麟私自出宮,還跟一句從禮賓院翻牆而出的外國使者一起進入大街時,訊息立刻傳回宮中。

    學宮裡,春官長剛向宰相報告完朝賀大典的籌備進度,看見特地入宮來向婁歡傳訊的夏官長時,忍不住道:「就說要陛下乖乖待在宮裡等著接見那些賀使,根本是不可能的吧,那還不如早就請西歧州牧和海夷這長先入宮晉見陛下呢。」

    「咦,連恪守禮儀的春官長都這樣說了,那我到底還要不要派人把陛下「請」回宮啊?」雖然已經加派人手暗中保護著麒麟,但夏官長仍然有些不放心。畢竟京城不禁夜的這半個月裡,有太多四方夷狄與各地諸侯的使者湧入京城,光是維持尋常戒備已經很耗費氣力了,他擔心稍有閃失,應付危及君王的安全。

    麒麟偶爾會微服出宮的事,婁歡早就知道,但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沒有特別阻止,只是再三交代將士們要特別留意陛下的安全。然而最近京城裡的外客比平時多了數倍,戒備上確實容易出現漏洞。

    「夏官長,不知陛下此時跟誰在一起?」婁歡問。倘若是麒麟所信任的海夷之長或是歧州州牧的話,那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但倘若不是......

    「是天朝皇子......不,應該說是天朝的太子。」烜夏答說:「當初天朝同意派遣使者前來我國祝賀時,我方的使者還無法獲知將由哪一位皇子出任大使,直到與皇子同船歸來,才發現竟然是東宮太子,真令人訝異。」

    「看來這位太子也是靜不下來的人啊。」春官長說。

    「豈止靜不下來,他還翻牆私逃呢。」夏官長笑著說:「我看這位貴客年紀與陛下相仿,個性也契合,只可惜他身為東宮,不可能長留中州,否則要他入贅我朝,豈不妙哉。」

    「不要亂說。」春官長搖頭道:「要是讓陛下聽見你這番話,她會不高興的。」

    夏官長瞪著眸道:「皇朝歷來君五最遲都在十八歲以前大婚,陛下即將成年,東宮繼續無主的話,對朝廷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這種事情,你以為陛下會不明白嗎?」春官長早已熟知麒麟婉轉迂迴的心思。「身為春官,有責任維繫國家的禮統,但皇朝過去無從女帝,將來在某些制度上勢必會有一些改變。當了陛下十二年的臣,雖然不敢自以為有多瞭解陛下的心思,但多少能夠體會一點陛下的想法。」

    「什麼樣的想法?」夏官長追問。

    春官長突然輕笑出聲。「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烜夏,你畢竟是個男人。」

    「是男人就不能明白?」夏官長睜著一對虎目,不以為然道:「相爺也是個男人啊,我卻敢打包票他一公平能理解你們女人家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思。」

    春官長瞅了正端坐在一旁,好整以暇聽著兩人談話的婁歡。

    雖然她相當崇敬宰相,但此時卻仍搖頭道:「我可不這麼認為。跟陛下交手多回,我看得出來她天生聰明,加上一點點女兒心思,再多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你們等著瞧,我想陛下早就已經明白這一回朝賀大典上之所以邀請來這麼多適婚年輕男子的目的了,她只是不點破而已。」

    「春官長是這麼想的?」婁歡總算開口。

    檀春微挑起眉眼。「相爺感到意外嗎?要說的話,下官可是會笑出來的喔。」

    「哦?」婁歡好奇地回應。

    「雖然身為人臣不該這樣講,但以同樣身為女子的立場來看,檀春希望陛下能選擇自己喜愛的對象,寧缺勿濫。」

    夏官長顯然不同意春官長所言,不顧宰相在場,他大剌敕笑道:「她想太多了,春春官長。使者們不都是你負責接待的嗎?難道其中就沒有一個人匹配得上陛下?」

    春官長露出一副「武人果然就是腦袋簡單」的表情道:「來使當然都是一時之選,只是這不代表陛下就會選擇他們其中之一。」

    見烜夏面帶不解,檀春笑道:「不然問問秋官長好了——」她轉過身叫喚剛走進凌霄殿的來客。「銧秋,你想陛下會選擇此番外使中的其中一人主東宮嗎?」

    秋官長被這麼劈頭一問,還來不及向宰相問候,但回答道:「這個嘛,我年進有一點難。」身為人臣,他們都關心東宮是否後繼有人,但麒麟心思叵測,他也不敢妄加猜測君王的心思。

    「嘿,怎麼說?」夏官長問。同樣身為男人,他以為銧秋的想法應該會跟他比較接近,會希望陛下能盡快決定大婚一事。但顯然並非如此。

    只見秋官長緩緩答道:「烜夏,你這麼多年來跟在陛下身邊,什麼時候見她順過咱們的心意?就算我再怎麼期待東宮有主,也不敢多作妄想。」

    其實,擔任麒麟的朝臣多年,烜夏多多少少也明白檀春與銧秋所言不無道理,但他就是覺得君王應該要以國家為重啊。眼前皇朝政治堪稱清明,百姓生活安定,女帝繼位已是前所未有,倘若一旦發生了什麼變故,屆時這國家......這個他衷心喜愛、願用盡一切力量捍衛的中土之國,在失去君王之後,還能維持富裕安定的局面嗎?

    思及此,烜夏不禁看向坐在一旁的國之首輔,想知道他的想法。「婁相,你怎麼說?倘若陛下遲遲不婚......」

    「誠如各位所關心的,東宮虛懸已久,對國家來說,絕非好事。然而陛下是否願意回應這樣的期望,老實說,連我也不敢期盼。」婁歡答覆到。

    連宰相也這樣說?!烜夏有點焦急地脫口道:「啊!真不知道該不該要相爺負起責任呢。」

    檀春反應過來,瞅著婁歡。「是啊,畢竟是相爺把陛下教成現在這樣子的......」

    「如此地難以預測啊。」銧秋接口道。「固然,以陛下的立場來看,擁有威勢是必要的,但以臣子的角度來看,這樣一位君王,還真不知道該怎麼事奉才好呢。」

    三官之長對於麒麟的認識與瞭解,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膚淺表面。幾次交鋒,麒麟也許沒有發現到其中的差異,但她確實已逐漸贏得朝臣的忠誠。

    敏銳地察覺到這點改變的婁歡承受著眾臣的牢騷,不禁失笑道:「諸位大人所言有理,婁歡確實該負起責任。」

    「誰要負起責任?」又是一個不請自來的傢伙。

    眾人紛紛仰頭望去,是太保。

    太保款款走進凌霄殿中,逐一問候在場眾人後,自在地坐下來道:「太傅,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要負起責任?是你嗎?那正好,陛下不見了,中宮裡正鬧著呢。我想你應該知道她去了哪裡了吧?」宮人大半夜到學宮裡挖起了她,通報麒麟不知去處的事。她想婁歡這頭應該早已知曉,信步便來打探消息。

    只見婁歡輕唄了口氣,似笑非笑道:「太保不也已經猜到陛下的去處?你是來拖住我,要我別去打擾她的吧?」

    伎倆被人輕易識破,太保忍不住吐了吐舌,倒也不甚以為意地道:「既然太傅知道,那我也不多說了。只是想提醒太傅,若有空的話,是否可以多關心一下陛下?」每每見到麒麟感歎太傅疏遠她而露出的寂寞表情,都讓她忍不住想點點婁歡,麒麟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可點的太明,又怕弄巧成拙。

    「陛下怎麼了嗎?」聽出太保話中有話,婁歡不動聲色地問。

    不客套地自斟了茶,飲了一口,太保維持平順的語調道:「如果連麒麟怎麼了,你都得問我才清楚的話,就代表你真的太不關心了。別忘了,除了身為國之宰相之外,你也是麒麟的帝師。身為太傅,卻不主動關照陛下,是否也算得上失職呢?」

    太保顯然有所隱瞞的語氣,使婁歡忍不住瞇起眼。他瞭解這女子,她會比任何人都更有決心。

    不像他處處斟酌衡量自己的處境行動,太保從來不拘泥世俗的眼光,任真自我,也從來不以帝師的身份自居。偶爾也會覺得,或許麒麟也有一點像她......

    看來,終究還是得把麒麟帶回宮來。

    合上斷續批閱的文書,婁歡倏地起身道:「太保說得極是,婁歡這就去找陛下。」

    眾人見婁歡迅速離開學宮,秋官長不禁訝異地看向仍然悠哉品茗的太保。「我還以為太保是來阻止我們把陛下帶回來的。」難道正好相反?

    只見太保露出達成目的的笑容道:「怎麼會呢?陛下還要早朝呢。若果真徹夜在外流連,明日必定起不了床,無法上朝,屆時才真的會被諸位大人們叨唸呢。」說著,她跟著緩緩起身,指名夏官長道:「夏官長,你不去幫太傅找陛下嗎?」陛下人在何處,想必逃不過他的耳目。

    夏官長連忙稱是,緊跟著婁歡的腳步離開。

    主人已經離去,朝臣們了就陸續離開學宮。

    或許是因為同為女子的緣故,一直在旁觀察的春官長在陪同太保走出凌霄殿時,忍不住說:「帝師身份不比一般,歷來史無前例喔。」倘若真如她所想的那般......

    檀春眼力彼佳,太保不訝異她竟然看出了那些男人百思不解的事,她笑若銀鈴道:「春官長,作為皇朝的禮師,想必在你同意為陛下掌理春官時就已經料想到會有這樣一天了吧?歷代以來的第一位女帝呢,不只是垂簾聽政而已喔,而是貨真價實的一國之君,是順應天命的真命天子,這也是史無前例的喔,多麼令人期待呀,是不是?特別是對咱們女子而言。」

    檀春聞言,不禁失笑。「確實。檀春正摩拳擦掌,準備迎接那樣的一個時代呢。」

    不想把事情說得太明白,太保但笑不語,開心自己今晚可以睡頓好覺了。

    畢竟,如果婁歡不親自去找回麒麟,麒麟會很失望的。



    皇朝帝京的商業鼎盛,早在前代時就已經打破了市坊分離的格局。

    先代帝王繼位後,重新將凌亂的店舖整理過,如今隔著京城中央大街的兩區城坊,都有整齊畫一的商家或店舖。市場設有准司,隸屬天官府,負責掌管商業貿易的公平與銳賦等事宜。

    大街以東,林立著許多茶樓書館。人民有錢有閒,忙閒之餘,便喜歡聽著曲兒,讀些閒書,因此勾欄與書市林立。素負盛名的聽雪樓即位在街東這頭。商主買下了連排的店舖,充作門面,印書、庫存的所在。

    難得有機會在夜裡出來逛逛街市,麒麟原本打算到聽雪樓看看最近出版的新書,但身旁的少年一看到沒見過的東西就要停下來看,遇到賣吃的就要停下來吃,而他身上根本沒有皇朝通用的貨幣。

    「大叔,來份牛肉餡餅。」身邊的少年郎還喜孜孜地咬著口中的蜜汁烤雞腿,口齒不清地道。

    烤得香酥的餅皮上灑了芝麻的牛肉餡餅很快送到少年手中,少年瞥眼麒麟,露出諂媚的笑容。「麻煩你了。」

    還知道會麻煩到別人。麒麟掏出錢袋,仔細點算銅錢扣,遞給賣餡餅的小販。

    通常她會隨身帶著幾貫銅錢,就是怕遇到這種時候。能溜出來逛逛的機會多是稍縱即逝的,萬一有機會出來卻沒錢可使,就太掃興了。

    可當她發現身邊少年如無底洞的胃,怎麼喂都餵不飽的時候,她忍不住詫異地問道:「禮賓院裡的人難道沒招待你好好吃頓飯嗎?」檀春的人不可能怠忽職守,沒有招待賓客用膳吧?

    兩三口解決掉手上中餡餅,吮淨手上殘留的牛肉油汁,真夜笑道:「好像怎麼吃都吃不飽呢。」

    「我見識到了。」麒麟真佩服這樣的好胃口。幸好這人是自小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子,否則一般人家哪裡養的起他。

    但他若再這樣一直吃下去,可能就沒法子立即買下了。

    「真不好意思,都是我一個人在吃,你要不要也買些來吃?」他體貼地問。

    「我不餓。」她比較想去聽雪樓瞧一瞧。

    似是察覺麒麟的心思,真夜道:「還是麒麟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可以帶我去啊。」

    麒麟原想答應,但長年的帝王教養使她克制住自己的想望,搖搖頭說:「不,看你想去哪裡,我陪你就是。」

    被麒麟這樣一說,真夜反倒遲疑起來。「唔,可是我在貴國人生地不熟,若要求去......的話,好像不太妥當吧。」

    「去......哪裡?」麒麟沒聽清楚。或者,其實她只是不敢置信?

    真夜咧開嘴,轉過臉來笑道:「貴國沒遊藝場所嗎?」

    「妓院是「遊藝場所」?」麒麟瞠目道。現在她確定自己剛剛沒有聽錯,這位皇子真的說他要去妓院。

    「哈,總算吸引住你的注意了吧!」真夜朗聲笑了起來。

     麒麟又是一怔,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你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才故意那樣說的?為什麼啊?」她好奇地問。

    「你沒有發現嗎?」真夜笑看著她說:「打從你我走到這市街裡不久,你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頭張望,像是在等什麼人出現似的呢。所以,有人會來尋你嘍?」

    麒麟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下意識的舉動,此刻被真夜點明出來,也不禁訝異地道:「我真是那樣子嗎?」頻頻回頭,等待著某人出現?

    「不明顯。」真夜故作嚴肅地說:「我會發現,是因為每次等你幫我付錢時,你都會怔一下的緣故。」

    麒麟不禁咧嘴。「你這人總是這麼好笑嗎?」明明外表生得人模人樣的,氣質也不差,怎麼淨做些,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

     「你覺得好笑的事,卻有人完全不覺得哪裡好笑呢。」真夜歎息道。

    「哦?是誰呀?」

    「就是那位隨從呀。」虧他平時還使出渾身解數,反倒逗他呢。

    「他是誰?」麒麟只聞其聲,還沒有見到人過。

    「他呀,」沒刻意隱瞞身份,反正麒麟大抵也是心知肚明,真夜笑道:「他是我的待衛,我都叫他小梨子。」但小梨子很討厭他這麼叫就是了。

    「如果是待讀的話,就可以理解了。」麒麟笑說:「你我初識,我對你的行為沒有期待,自然覺得有趣,可是作為你的待讀,想必長年待奉你,見你言行舉止脫軌,必然滿腹牢騷,就算再好笑的事,也笑不出來了。」

    「咦!說得頗有道理,想必也是經驗之談吧?」真夜摸著下巴,贊同的說。

    麒麟再度大笑出聲。想起朝中官員偶爾對他露出的無奈表情,看來她在臣子們的心中,也是個行為脫軌的君王呢。

    「麒麟。」真夜突然喚她的名。

    平時在宮裡頭,只有太保敢這麼稱呼她,偏偏她又喜歡自己的名字從別人的口中喚出的感覺,喜歡到挑起了眉,整張表情更加生動亮麗了。

    「雖然我還沒吃夠,可是為了公平起見,如查你有什麼特別去的地方,我可以犧牲一下,陪你去喔。」真夜誠心地道。

    鮮少與人不分尊卑地暢談,麒麟也不再客氣。「那好。你陪我去聽雪樓吧。」

    「聽雪樓?」真夜表情怪異的問:「是妓院嗎?」

    麒麟哈哈大笑,引來街上人們的側目.

    她雙手插在腰後,突然心生疑惑地詢問:「你不會滿腦子只有食與色吧?」

    「可不是?食、色,性也。」真夜毫不猶豫地說。

    麒麟帶著笑意道:「那麼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會讓你失望喔。」
  
    「哦?」
   
    「『聽雪樓』是一間書坊。」

    麒麟一進了書坊,就差點忘了身邊還跟著一個天朝皇子。
  
    此時的她正在陳列新書的架旁挑選書籍,手上的書籃已經裝了三本新書。

    聽雪樓是全國書籍流通最快的地方,書籍種類之多,恐怕連掌管稅賦的官員也弄不清楚。這間書坊不僅販售本家印刷精美的書籍,甚至也代為販售由其它較為小型的書商所印刷的書籍。

    因為聽雪樓善於販售書籍的緣故,這幾十年來嚴然在京城帶動起讀書的風尚。國都裡,即使是販夫走卒,也都識字能夠閱讀呢。

    對於這樣蓬勃的出版情況,雖然有不少官員希朝廷能介入書市的管理,扮演起監督者的角色,以免讓有心人士利用書籍的流播藉機煸動不法之事,然而麒麟一直不肯同意這樣的主張。

    原因很簡單。首先,她也愛讀聽雪樓的書;其次,皇朝的書市之所以能夠發展得如此興盛,都是因為朝廷不介入的緣故。

    僅管身為國君,她應該期待人民不要因為大量的閱讀而變得太有思想;但私心裡,她從來就不認為箝制百姓的思想是一項值得得意的事。

    假使沒辦法應付變得太過聰明的人民,只是一味地採取愚民策略,那麼這樣的國家治理起來,哪裡還有樂趣可言!

    其實,追根究底,第一個理由就足夠了。她是一個任性的帝王,最糟糕的是,她一點兒也不想放棄自己的嗜好。

    這世間唯有聽雪樓膽敢無視於歷代君王的禁令,刊印種種禁書榜上有名的書籍。只要書坊並非明目張膽地公開宣揚禁書中的內容,麒麟覺得倒也無傷大雅。畢竟禁書確實比一般書籍來得精采許多,有些艷情描寫更是閨閣必備的床頭書呢。甚至此刻,她書籃裡的書就有兩本是禁書。

    光看麒麟在書房裡熟門熟路的舉止,真夜不用想也猜得到她必定是經常來這裡買書。好奇之下,他偷偷翻了翻麒麟挑中的書,不由得瞪大眼眸。   

    「麒麟,你騙我呢。」真是料想不到。

    麒麟將另一本書放曀書籃裡,挑眉問:「我騙你什麼?」

    「你說我會對聽雪樓失望,你騙我。」嘖嘖,瞧瞧,這都是些「什麼書」啊。沒想到皇朝的書市竟然如此開放,真希望他的國家也能如此自由。

    「哦。」麒麟敷衍應聲道,專注地找尋有趣的書籍。普通的書,她可以命人送入宮裡,但禁書或艷書就不好明目張膽了,最好是自己親自來買,才好偷偷挾帶入宮,藏起來看。

    「這些書,簡直是「食色大全」嘛。」光翻首尾,就看得出書裡的描寫是「色香味俱全」呢。

    麒麟反應過來,嗤聲一笑,搶過真夜手中的《浪史》,笑道:「貴國難道沒有這類書籍?」

    真夜嘻嘻笑答:「我國講究尊卑之分,明訂禮儀廉恥,死板得很,哪有貴國這麼開放自由。」他笑睨著她。「真不知貴國的君主是怎麼治理國家的?」

    麒麟開玩笑道:「羨慕嗎?歡迎歸化我國,搬來這裡定居喔。」

   「真的可以嗎?」真夜雙眸倏地一亮。「我——」話未說完,聽雪樓的一名夥計突然來到麒麟身邊,當她是一名客人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這位公子,您的僕人在外頭等候著您呢,他讓我問您是否要上車了。」

    「我的僕人?」麒麟納悶地跟著那名年輕的夥計來到書坊的大門口,果然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馬車垂著長簾子遮住了車廂窗口,停在積了雪的道路旁,魁梧的車伕帽沿低低,背影看起來有點熟悉。

    真夜跟著走了過來,問道:「怎麼,有人來尋你了?」

    麒麟不敢肯定,卻還是讓書坊的小夥計先將她的書給包裹好,揣在懷裡半晌,又猛然將那包書塞給真夜。

    「真夜,我去瞧瞧,你在這裡等我一下。」說著便踏雪走了出去。

    走近馬車,才掀開車簾,透著昏暗的車內油燈看見那人時,她心中大喜,卻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表情,不讓自己露出喜色。

    「大傅。」她低聲喊道。

    婁歡坐在車廂內,烜夏駕車。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關注,讓百姓們得知麒麟出宮,他們特意換了平民裝束,還找了一輛還算舒適的普通馬車來接麒麟。

    「陛下,時候已晚,明日還得早朝呢,臣來接陛下回宮。」

    婁歡公事公辦的語調有點惹惱麒麟,但一整夜她一直都期待著他會出現。如今他果然就在眼前,這麼喜悅,使麒麟不再介意他刻意的疏離。

    面色故作為難,她回首瞥了一眼身後的書坊。「太傅應該早已知曉是誰跟我一起在街市上的吧,我不能撇下他一個人。」萬一出了事,對天朝會無法交代。

    夏官長耳目滿京城,麒麟相信他底下的人不會失職;而烜夏向來又特愛跟婁歡碎嘴,必會如實呈報給婁歡知道。

    「陛下放心,稍後就會有人來接皇子回禮賓院。」婁歡已經安排好一切事宜。

    婁歡的話讓麒麟稍稍放了心,但——「就算如此,難得有機會出來,我還不想回去呢。」刻意表現出任性的一面,她扯唇笑道:「既然太傅也在這裡,不如就陪我一塊兒逛逛街市,探訪民情,如何?」

    說著就要去拉婁歡的手,想拉他下車,卻反被婁歡一把拉上馬車。面具下,是一雙無奈的眼眸。

    「臣終年戴著面具,一下車就會被人認出,陛下想微服出巡,下回找別人作陪吧。」老早知道麒麟偶爾會溜出皇宮,但因麒麟還算克制,至今沒出過事,他也就睜一隻跟閉一隻眼迄今,沒想到反而養成她這習性。

    麒麟一入馬車,充當車伕的烜夏便揮鞭驅策馬兒,起駕回宮。

    坐在婁歡車邊,車廂狹小,無可避免地嗅入身邊男人的氣息。麒麟瞇起金棕色的眼眸道:「說的也是。假使太傅不戴面具,大概就沒有人可以認出太傅了吧?」

    不懷好意的,麒麟故意伸手碰觸婁歡的面具。「那麼,太傅可否暫時摘下面具,隨我下車去享樂一番?」看他有沒有那個膽子。

    婁歡即時握住麒麟的手,沉著地道:「臣貌醜無比,只怕一旦摘下面具,會嚇著陛下呢。」一直都知道麒麟極想摘下他的面具,但他在她面前隱藏多年,如今又怎可能輕易地讓她得手。

    貌醜無比?「是嗎?那我更要看一看了。先皇好色是舉世皆知的。婁歡,我父皇見過你的真面目嗎?」倘若見過貌醜的婁歡,卻還任用他,那麼父皇必定是一個有為君王,不是外傳的那樣貪逸享樂呢。

    麒麟向來光說不練,從來沒有真的強迫他摘下面具,可此時此刻,她雖然沒有端出帝王威嚴,卻像個頑劣的孩童,掙脫他的掌握,伸手要摘去面具。

    婁歡不得不捉住麒麟雙手,掙扎間,麒麟不小心陷入他寬大的懷中,與他糾纏在一起。

    麒麟原只想開開玩笑,並不是真的要摘去他的面具,但倘若他不抵抗,能順勢看看他的臉,也是挺好。

    他們鮮少處在只有彼此兩人的空間裡,此時狹小車廂內唯有他倆,就算婁歡摘掉了面具,也只有她一人能看到,那正符合她的期望。

    對極了!她想仔細看一看她的太傅,卻小氣的不想讓別人也瞧見。不管是醜是美,她都只想自己獨享這舉世無雙的秘密。

    幸好太傅純情無比,尚未察覺到她邪惡的意圖,否則只怕飛也似的逃離她的身邊,讓她捶胸頓足不已。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麒麟不能肯定。她只是比別人早一步察覺到,曾幾何時,自己眼底竟已容不下別人,灼燙的視線永遠追逐著同一個身影。

    他對別人總是熱誠溫暖,卻待她格外冷漠;他的嚴格督導、口是心非,卻無法令她憎他、厭他、心念徹底背道而馳。

    車輪碾過雪地,偶爾顛簸,麒麟借口要摘婁歡面具,原是不小心倚進他懷裡,此時卻趁機壓在他身上,吃盡豆腐,偷偷地碰觸他。

    「麒麟別鬧!」被逼到忍無可忍的男人低吼出聲,一時不顧尊卑地喊出少女的名。純情心思即使知道少女是有意挑釁、想讓他失去控制,卻不知道如何回應。

    嬉鬧之餘,馬車車輪突然重重顛簸了下,使麒麟斜傾向他時,竟然真的不慎撥開了他的面具。昏弱光線下,她隱約瞧見他的輪廓,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車內一盞油燈跟著馬車的另一陣顛簸倒了下來,在瞬間熄滅,車廂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教麒麟看不見面具下的那張臉,心焦不已。

    面具掉了,此時婁歡臉上毫無遮掩!

    想看!她極想一眼!就一眼!

    她心跳如擂鼓,彷彿就要跳出胸口。

    燈,把燈點亮!

    摸黑去尋車廂內倒下的油燈,一雙手卻摸到一張微涼的臉龐。

    是太傅!

    婁歡溫熱的氣息近在頰邊,她忍不住傾頰上前,尋他的唇——

    「麒麟——你在做什麼?」沒有先關切她是否因為馬車突然的震盪而受了傷,顯然婁歡是被她這大膽突兀的舉動給嚇著了,他牢牢抓住她不安分的手。

    摸你、吻你呀。「呃,燈熄了,我瞧不見——不小心碰著太傅哪兒了嗎?」另一隻自由的手故意再伸向婁歡。平時可沒有這樣好的機會,能摸到多少算多少。

    想當然爾,這不安分的手再度被人擒住。

    「男女授受不親,陛下萬金之軀,要懂得自重。」以為麒麟是因為不滿被他帶回宮,故意嬉鬧,他出聲制止。

    婁歡嚴肅的口吻嚇不了麒麟。她承他教導十餘年,因此,她不怕,遠不怕。

    這世上,她只怕一件事——怕他離開她。

    為了留住他,她願意付出所有。

    不過,也的確是因為有點兒惱他,才會這麼捉弄他就是了。

    然而在兩隻手都被捉住的情況下,似乎也沒法子繼續作怪哩。正猶猶豫著要不要順著太傅的台階下,做個「自重」的君王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才眨個眼,車廂門就被人用力拉開。

    快得連婁歡甚至還來不及鬆開箝制住麒麟的雙手——怕一放手,她就會亂來。

    於是乎,一幕當朝宰相半壓在君王身上,似欲對王不軌的畫面便呈現在人前。

    「相爺?」

    馬車已經回到宮中。烜夏訝異地看著處境曖昧的婁歡和麒麟,壯碩的身軀連忙擋住車門,不教其他聞聲而來的宮人們撞見這很難解釋清楚的一幕。

    婁歡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鬆開手的,他怒瞪著人的樣子教麒麟惋惜不已。

   原來不知何時,他已經將面具重新戴回臉上。

    錯過看到他相貌的機會了。好在他沒有飛快下車逃難,否則她恐怕會有一點生氣。那樣一來,她就一確定自己會不會做出失控的事了。

    「陛下,回宮了,請早點休息。」婁歡回復平穩的語調。準備攬扶麒麟下車。

    麒麟卻不讓他扶。

    「陛下?」婁歡的目光再度從那冰冷的面具的眼孔內透出。

    麒麟勉強一笑。「朕受傷了,走不動。剛剛夏官長將馬車驅馳得那樣匆忙,顛簸之際,朕恐怕不小心扭傷腳踝了。」

     烜夏聞言,心裡就是一驚!害陛下受傷可不是小事,就算他趕著回宮也說不過去。這率直的武夫立即跪在雪地上,洪聲告罪:「臣該死!請陛下降罪。」

    「不怪罪你。」麒麟維持笑容道:「但朕恐怕需要一個人背著或抱著回去。」

    「那麼,請容臣——」烜夏已經單膝跪下,準備背麒麟回寢宮。

   「不敢勞動夏官長。」麒麟拒絕。

    其實,此時一旁圍聚的宮人甚多,隨便差遣一個都可以;然而麒麟沒有指示前,誰也不敢亡動,畢竟連夏官長屈膝欲做天子步輦,都被拒絕了。有時他們的主子是很任性的,此時此刻大抵就是如此。

    「去找一個步輦來。」總是代眾人主持公道的婁歡出聲道。

    麒麟幾不可察地蹙起眉。她才不坐步輦,她要太傅抱她回去,就像以前小時候她若病了,仁子會在她執意而賴時,勉強順從她的意那樣。她喜歡那樣的婁歡,總覺得在那些時候,他是在意她的。

    「朕不需要乘步輦。」知道要婁歡抱她回去寢宮是不可能的了,她掙扎著從馬車坐墊上起身,下車。她的腳踝是真的扭到了,但不要緊,還能走。

    雙足踏上雪地,她也不要人扶,逕自往幾座迴廊之外的寢宮方向緩緩走去。步伐不夠夠,一拐一拐的,教眾人為她擔憂、冒冷汗,怕她會摔跤。

    他們不會知道,這是她跟婁歡兩人間的意志之戰。

    儘管拿太傅無可奈何,可再怎麼樣她也不會輕易認輸。

    她畢竟是當朝太傅一手調教出來的君王,不可以在人前展現懦弱的一百。

    耳邊聽見婁歡交代宮人去請梅御醫到寢宮等候。麒麟對這麼晚了還要勞動梅御醫從溫暖的被窩裡起床幫她看診,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忍著痛繼續往前走;因為婁歡就陪在她身側一步之遙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彷彿怕她跌倒,隨時準備出手攙扶,但又不肯乾脆抱起她,幾個大步走回寢宮裡。

    麒麟邊走邊直想笑,又想歎氣。這一步之遠,竟像是世上最遙不可及的距離。

    她是君,他是臣。

    她是他這個帝師一手教導的弟子。

    然而,曾幾何時,在她眼中,太傅已經不再只是太傅?

    偏偏她也知道,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個帝王。

    假使沒看過那麼多艷情書,這輩子跟太傅一樣不懂得——或者只是不願意懂得——男女之情,或許她還能以純情的心態來看待這件事。問題在於她滿腦子心思半點都稱不上「純情」的現下,要她不想入非非,簡直比登天還難。

    當然,她也清楚朝臣們為當前東宮的虛懸而憂慮不已,然而......假如當一個帝王連這點任性的權力都沒有的話,那麼辛苦坐在那高得令人畏懼——至今依然——的玉座之上,於她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萬事就這麼一椿,麒麟說什麼也不會輕易任人罷布。



[ 本帖最後由 leungmon 於 2009-3-3 10:34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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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那孩子像一頭小獸。
  
  不僅外表像,就連舉止也有一點雷同,金棕色的發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猛然轉過身來,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眸直瞪著人看。
  
  不怕生的初生之犢,帶著一點愚勇地問他:「你是什麼人?我父皇呢?」說著便喃喃低語起來:「父皇派人說要召見我,怎麼自己反而不見了人影……」
  
  年輕男子站在那頭小獸面前,定靜地凝視著她--明明是個女孩,卻穿著看不出性別的裝束,像個男孩子一樣雙髮結鬟,貴為東宮之主。
  
  倘若她是男性,便是當今帝王的嫡長子。偏偏是個女孩,一旦后妃中有人產下龍子,她目前的身份與帝位立刻就會被剝奪,恢復原先皇女的身份。
  
  皇朝儘管蒙受先人傳承訓示,已經發展成一個男女平權的國家,但歷來雖已有不少女子為官,迄今卻尚無女主出現。
  
  眼前的女孩,是當今天子的東宮。見他遲遲不答話,反而直勾勾打量著她,不由得皺了皺鼻子,有點不高興地問了一次:「你是誰?為什麼不回答本宮的問題?還有,你為什麼要在臉上戴一副那麼難看的面具?你到底是誰?」
  
  一連串的問題交錯出現,使女孩雖然以「本宮」自稱,卻一點氣勢都沒有。
  
  年輕男子微微一笑,垂眸看著女孩道:「我叫婁歡。從今天起便是殿下的少傅。」
  
  女孩亮眸圓睜。「少傅?」她還小,不明白這官職實際上的意義。「少傅會陪我玩嗎?」宮人們都不敢跟她一起玩,因此她總是一個人玩耍,有點兒無聊呢。
  
  「我想不會。」他說。
  
  「為什麼?少傅不喜歡麒麟嗎?」否則為什麼不能陪她玩?他不是說,他是「她的」少傅嗎?
  
  「因為我還沒有決定好自己的立場。」儘管在接受這個官職時,心中已有盤算,但他沒預期自己將輔佐的對象竟是一個孩子,更不用說還是個小姑娘了。
  
  麒麟聞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那簡單,我替你決定。你要喜歡我。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吧?」
  
  「不行。」婁歡忍不住被麒麟的天真給逗笑。雖說才不過六歲,可是身處東宮,應該要更早熟一些才是,否則即使只是暫居太子之位,也難保不會發生什麼以外。都沒有人教她得更懂得保護自己一些嗎?
  
  麒麟因為婁歡的拒絕而垮下臉,心中所想的,都如實地表現在臉上了。看來是真的不懂得保護自己,像是頭無人照應的小獸啊……麒麟失望地嚷了起來。「看來你也跟其他人一樣,都不肯陪我玩,悶透了!真是悶透了!」任性地跺了跺腳,宣告也似地道:「我不喜歡你!」
  
  婁歡對此宣告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泰然道:「殿下不必喜歡我,因為等正式行過師禮後,殿下可能會更不喜歡我呢。在那之前,我們就先和平相處吧。」
  
  是夢啊……睜開眼時,見天色還未全亮,難得的,沒有立即起身準備早朝。
  
  回到學宮時已是深夜,婁歡其實才合眼沒多久;不似其他官員們住在皇城外,他身兼太傅之職,與帝王一同住在宮中,早朝方便,可以晚幾刻再出發。
  
  十二年了,心頭不知為何總是掛念同一個人。從她還是個孩子時,便一路照看著,原以為不過是個暫代東宮職位的皇女,不料卻成了當今天子。
  
  為什麼當年不捨棄她?
  
  為什麼在那樣危急的時刻,決定流下來,幫助她順利繼位?
  
  對她一直是嚴格的,也鮮少假以辭色,除了幾次實在不得不哄順她的情況之外,他自翊從沒逾越帝師的本分。那為何麒麟還會……?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單純……這也是他教出來的嗎?教她要好好保護自己的心,讓旁人無法猜度,以至於,如今連他也捉摸不透。
  
  如此說來,麒麟確實是個優秀的學生,太優秀了!只是否意味著,即使往後他不在她身邊,她依然可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君王?
  
  當麒麟開始得到群臣的接納時,他能做的其實已經差不多了。也許,眼前的局面是在提醒他,該是離去的時候了。
  
  雲麗書院的們人很少一輩子都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世上不是只有一個國家,帝王也不是只有麒麟一個人。他曾追隨師父行走過天南地北,皇朝盛世,終究只是他必須捨棄,不再回頭的煙塵。
  
  習慣在早晨醒來時花一點時間釐清自己的心境,攬衣起身時,婁歡已經知道自己未來的方向。
  
  放下手中的《麟之趾》,麒麟歎息地讓宮人為她更衣,準備早朝。
  
  習慣在早晨醒來時讀一小段書,隨手捉來壓在枕頭下的書,看到書中那句「破國而後立之,立之而後身退;不汲汲於名利,不拘束於富貴」時,不禁感歎出聲。
  
  「柔雨,」更衣時,麒麟詢問:「你跟在我身邊那麼久了,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可能會離開我?」
  
  正半跪在麒麟身前為她束緊衣帶的柔雨突然停下手邊的動作,訝異地道:「陛下不滿意柔雨的伺候嗎?」擔憂的表情都在圓潤的臉上。
  
  麒麟趕緊澄清:「當然不是。柔雨一直都那麼照顧我。」
  
  「那……為什麼……」雖然身為奴僕,實在不該質問主子的想法,但因為被那樣一問,就連資深的宮人柔雨也不禁有些擔心。「陛下……」
  
  「我只是想知道,假如我的身邊有人想要離開我,會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早一點知道的話,就能防止那樣的事情發生了吧。
  
  「陛下,柔雨不曾想過要離開陛下。假如柔雨有伺候不周的地方,還請陛下原諒。」說著,便跪伏在地上,磕起頭來。
  
  「不是,你別想太多。我一時興起,瞎說的。」麒麟伸手將柔雨扶起,自己將衣帶束好。整裝完畢,她扯了扯嘴角道:「已經有些遲了,再不去大殿,耳朵又要被大臣們嘮叨到長繭了。快走嘍。」
  
  麒麟在朝議結束後,見到了著正式禮裝的真夜。
  
  在海夷將軍與歧州州牧的陪同下,天朝明光太子正式入宮晉見皇朝的君王。
  
  起初,在眾朝臣眼下,麒麟還規矩地依照召見使者的禮儀來接待三人。
  
  可晉見才結束沒多久,朝臣還沒全部離開大殿,她便步下御座,笑著與海童將軍與歧州州牧寒暄:「兩位,許久不見,今日又是聯袂出席。」
  
  沐清影爽朗笑道:「沒辦法,海童將軍不肯自己來,硬要與下官一道,說是路上比較不會無聊。」
  
  「胡說八道。只是剛好順路罷了,我巴不得一路安靜無聲,都不用說話呢。」女將軍笑著向麒麟問候:「陛下,許久不見了,一切尚好嗎?」
  
  一句簡單的關切,教麒麟忍不住微笑。「感謝兩位護送天朝使者入京。兩年不見,先前那件事還沒有機會答謝兩位,停留京中的這段日子,務必讓朕好好招待。」
  
  海童將軍聞言,笑道:「聽說昨天有人請人到街市上吃了許多好吃的呢,或許改天我們也去見識見識京畿的街市。」
  
  「將軍說的這個『某人』,昨夜裡可是被人給放鴿子了呢。」「某人」一臉不滿地插嘴道。
  
  麒麟訝異地瞪著真夜道:「可是太傅說,會有人接你回禮寶院的啊!」難道沒有嗎?太傅不可能忽略這種小細節的。
  
  真夜扯了扯嘴角道:「確實是有啦。可那人偏偏不是別人,就是我那顆小梨子哩,我被他揪著耳朵叨念了好久呢。」
  
  想像真夜被人揪著耳朵嘮叨的情景,麒麟悶笑出聲。通常陪使是不會被特別召見的,但麒麟心想,她一定要找機會漸漸真夜的那顆「小梨子」。
  
  「而且,」真夜看著麒麟又說:「看你被那輛馬車帶走,沒有再回來時,我著實替你擔心了好半響,追著那輛車跑了一段路呢。」
  
  麒麟止住笑聲,訝異地看著真夜。「你追著馬車跑了一段路?」
  
  「當然。因為你請我吃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我不能讓你出事啊。要不是後來帶著小梨子來找我回去的官員說你已經回宮了,我可能會整晚都睡不著覺呢。」
  
  「聽起來,真夜好像不是很訝異會在宮裡見到我。」難道他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而他竟還能那麼自在的跟她相處大半夜?
  
  「我聽貴國使者說過,皇朝之君是一名女性,年紀甚至比我還輕。我懷抱著極大的夢想越過重洋,就是為了想見你一面。」
  
  「想見我?」麒麟好奇地睜著大眼。
  
  「是啊。」真夜微笑道:「昨晚當你出現在禮寶院外頭時,我直覺應該就是你。」
  
  好準的直覺。是因為他們是同類的關係嗎?外表與內在名不副實的「同類」。
  
  「所以呢,為什麼想見我?見到我之後,有沒有感到失望?」麒麟好奇追問。
  
  「當然失望了。」真夜毫不客氣地說:「原本我以為會見到一個無比美麗的女帝,沒想到卻只看到一個作少年打扮的小姑娘,當下還真有些失望呢。」
  
  「什麼呀!」麒麟不以為然地哼聲。「誰規定女帝一定要美麗無比呀,偏見。」
  
  「是是,那是我的偏見。你別生氣啊,我是在開玩笑的。」真夜調侃道:「不過,今天見到麒麟盛裝召見使臣的模樣,真的讓我嚇了一跳呢。」
  
  「哦?」麒麟好奇地看著真夜,想知道他的感官。
  
  「坐在玉座上的麒麟,看起來很有架勢,雖然不是原先我們預期的樣子,卻也相當有個性呢。」
  
  這話讓麒麟笑了。「這也是在開玩笑的吧。」沒見過這麼會胡說八道的人呢。
  
  「沒想到你已經這麼瞭解我了。」真夜笑說:「其實我原先會主動請纓擔任使者,是因為我想知道,要如何才能當好一個君王,結果麒麟沒有令我失望喔。」
  
  「哦?」真夜是天朝的明光太子,所以他這次來,是來觀摩學習的?
  
  「從歧州一路來京畿的途中,沒有一個地方處於飢餓或者荒蕪,如果不是在上位者盡心治理,不可能有這樣的局面。所以我想,麒麟一定是個很好的君王。
  
  然而,真夜還有但書。「不過,我也可以說有一點點遺憾。」他笑眸中帶了點憂傷地說:「因為我知道,麒麟做得到的事,有一些是我永遠做不到的。」
  
  麒麟感受到他話語中潛藏的悲傷,不禁沉吟,等待著他吐露原因。
  
  真夜歎息。「我國不像貴國這麼開放。你昨晚塞給我的那幾本書簡直令人歎為觀止。天朝的書市不發達,連賣書的好去處都沒有呢,怎不令人傷感呢。」
  
  麒麟怔愣了半響,才大笑出聲。「那可是連我也很難弄到手的書,看完要還我。」
  
  「什麼!還要還?!不能送給我嗎?」真夜叫嚷起來。
  
  「不行。我也不是常有機會到街市去,而且聽雪樓的珍版書太過搶手,要買到頭版書刻不容易呢。」
  
  兩個人站在大殿上,為著幾本言情書爭執起來,看得躲在一旁的侍從們目瞪口呆,紛紛掩嘴偷笑,卻又不敢笑得太大聲。若非有近身伺候的機會,那裡能見到這些尊貴的天子王侯,其實也有可愛稚氣的一面呢。
  
  見麒麟與真夜鬥嘴不休,在護送途中,早已領教過這位很不像是個一國太子的真夜皇子耍嘴皮子的厲害,沐清影笑對海童將軍道:
  
  「看來,這兩位是天生一對。」依禮,東宮也該有主子了。在女性帝王生下繼承人之前,皇朝東宮就是天子的夫婿。只是這條禮制從未施行過,畢竟,麒麟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君王。
  
  海童將軍卻只是淡淡一笑。「是嗎?」
  
  州牧揚起俊眉。「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天朝天子與麒麟年齡相仿,志趣頗為相投,氣韻十分神似,兩人都童心未泯,應該能夠結為知己。
  
  海童神秘一笑。「我確實不。」
  
  如果曾有人注意過,當宰相在場時,麒麟的目光所在,那麼他絕對不會認為當朝女帝心中還有別的選擇。海童想起兩年前聽聞麒麟提及婁相時那懊惱的語調,益發覺得,與其說那時君王對臣子的抱怨,不如說是少女對心中仰慕的男子又氣又惱的嘀咕吧。從麒麟的表情看來,她猜想這名少女帝王心中早有主見了。
  
  自臘月起,各地使者紛紛入京拜見天子。麒麟成天忙著接見遠道而來的州牧與諸侯,聽取他們報告各自領地上的治理狀況,核對與她平時派遣到各地去收集歌謠的使者們所傳回的訊息是否相同。如有不同,她會在更進一步的瞭解後,再行定奪。
  
  遇有閒暇,她會到禮寶院找真夜;像是在成年之際才遇到的玩伴一般,兩人經常微服出遊。當然,她也見到了真夜口中的「小梨子」。
  
  小梨子,全名黃梨江,是真夜的侍讀,年紀明明比她還小一點,卻老成得不得了。看著他時,她一直有種熟悉感。而後她赫然發現,小梨子雖然還年輕,但再過幾年,應該就是太傅那一類人的樣子。
  
  月底,某日,天晚欲雪。麒麟剛剛結束與各地來使們的會面,回到宮裡,第一件事便是遣人探問太傅回宮沒有?宮人答說還沒有。
  
  沒多想,她下令:「把晚膳送到凌霄殿,派人去天官府請太傅回宮用膳。」
  
  一個時辰後,天色已暗,婁歡回到宮中,看著候在學宮裡的麒麟道:「陛下召臣回宮,有急事?」
  
  他明知道她只是請他回來用膳,卻故作不知。
  
  麒麟懶得迂迴,開門見山就說:「我肚子餓了,坐下來陪我用膳吧。」見他不坐,她又追加一句:「你不坐下陪我,我就不吃。」
  
  一旁的宮人連忙勸說:「請太傅體恤,陛下今天也沒有用午膳。」
  
  婁歡露出不贊同的眼光。「陛下即將成年了,應該知道不能凡事都隨心所欲。」
  
  「為什麼不行?我不是天子嗎?我不是這國家最有權利的人嗎?我高興做什麼事情,誰能阻止我?假若我成了昏庸的君王,那也是我的選擇,不是嗎?」麒麟丟出問題,等著婁歡接招。
  
  婁歡一時間靜默不語。他屏退眾人,獨留他與麒麟同處一室,而後才輕聲詢問:「聽聞陛下今日經常與明光太子聯袂出遊?」
  
  「哪有經常。政務纏身,也不過是去找了他幾回而已。」
  
  「陛下與明光太子似乎很有話聊?是因為志趣頗為相同嗎?」婁歡又問。
  
  麒麟差點忍俊不住,雙手撐在桌上,揪著他的太傅道:「太傅像個娘親在問女兒是否中意某位青年才俊嗎?」
  
  她總是如此!遇到不耐煩的事情時,麒麟總是一語戳破偽裝,道出真想。知道她已經明白他提起這話題的用意,他也就不再旁敲側擊,直接進入核心。
  
  「東宮虛懸已久,以往陛下年紀尚輕,朝臣們固然憂心,但也只能靜待陛下成長。如今陛下即將成年,應該知道身為君王,有責任確保國家綱紀的維繫。」
  
  「你屬意誰?」麒麟突然說。
  
  婁歡微一瞇眼,像是沒有聽清楚麒麟的話。
  
  麒麟從容起身,走到婁歡面前,迎視他。「在眾多來使當中,太傅屬意誰做我的夫婿?」
  
  婁歡訝然注視著麒麟毫不避諱的晶眸,因她的靠近,嗅進她少女體膚的微香,他屏息。
  
  她童眸閃亮,眼中若有澤采,面白膚細,雙眉總是精神地揚起,秀挺鼻樑下是粉嫩的唇瓣,唇角總慣常地噙著一絲對世局的嘲諷。
  
  她身量只及他肩頭,此時此刻,仰望著他的姿態絲毫不比男子遜色;儘管雙肩有著少女的纖細,但挺直的站姿彷彿能夠頂天立地。
  
  身穿男性君王的袍服,卻仍保有女性的特質,人如其名,是麒又是麟。
  
  雌雄同體的少女帝王集男性的剛強與女性的堅韌於一身,是世間前所未有、獨一無二的天地之祥。
  
  這樣的麒麟,是他教養出來的。然而,曾幾何時,他不再正視著她,拒絕面對她眼中呼之欲出的相望?
  
  見他還是想逃避她,麒麟惱怒的握緊雙拳,拚命維持平靜的語調道:「既然我中意的對象,太傅有十成十不會贊同,那麼何妨告訴我,太傅到底屬意誰?也好省去我們君臣又為一件不合而爭執。」
  
  不待婁歡回應,她又追問:「太傅應該不喜歡我與天朝太子交往得太過密切吧?聽聞天朝諸位皇子個個丰姿出彩,當初太傅力邀天朝皇子出使我國,卻沒想到竟是太子前來。身為太子,真夜不可能留贅我國,基於這個理由,朝臣們也不會樂見。那麼,太傅屬意誰呢?特地叫來諸侯們的王儲供我挑選……是一貫擁護皇權的信陽公長公子月逍嗎?他確實一表人才。還是那年輕有為的東夷族長蔚離呢?選擇哪一位入主東宮,對皇朝最有幫助?」
  
  婁歡沒有漏聽她所說的話;麒麟已有中意的對象。他眼神閃現過令人難解的情緒,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終究,他是這國家的宰相,是她的臣。群臣們一再催促他應及早向麒麟施壓,迫她處理東宮虛懸的問題。他身處高位,承受眾臣的期望,無論如何,都必須這麼做。
  
  「東國在四方夷當中算是最不受皇朝羈系的,能與當今夷主結兩姓之好,對皇朝有利無害;至於信陽公的長公子,年齡適中又敦厚好學,誠如陛下所言,信陽公一直非常擁護皇權的正統,假使陛下有意於月逍長公子,臣自是樂見其成。」
  
  麒麟嘲諷地抿了抿唇。「所以,太傅最屬意的是月逍嘍?」
  
  「目前齊聚帝京的各地使臣不乏傑出的人中龍鳳,陛下並非只有一個選擇。」
  
  但是不包括你呀。麒麟心口一緊,猛然轉過身去,瞪著桌上已冷的菜餚。
  
  太傅飲食清淡,她配合他,與他共膳時,也讓人特別準備清淡的菜色。
  
  桌上佳餚全是遵照梅御醫所開列的滋補食單精心調製的,只怕他忙於國事,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身為她的臣,婁歡不曾辜負她,這十二年來,他確實如他所承諾的,扶持她、提攜她。可為何,在聽見他那麼明白地說出他心中屬意的東宮人選時,儘管早有預期,可心頭還是抑止不住地隱隱疼痛?
  
  「……太傅讀過《麟之趾》嗎?」她突然說,彷彿相信他一定讀過,就像太師一樣,即使是禁書,也一定都讀過。
  
  婁歡沒有否認,但不明白麒麟為何突然提起這本書。
  
  「聽說雲麓門人以破滅天下之國為己任,他們不相信君王世襲的制度,希望能夠改變現況,因此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最適合天下人的國家體制。禁書《麟之趾》徹底地傳達了這一份心念。作為一國之君,我應該相信天命能夠繼承,畢竟我是在這種制度下坐上玉座的。幸運的,我有太傅幫我,皇朝才能日漸繁盛;可假如當年沒有太傅幫忙,也許如今這國家早已被我的無能所毀了。我既是繼承皇權的血脈,將來我有了繼承人,這國家順理成章地代代相傳下去。但這真的是合理的嗎?萬一這其中有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呢?倘若我的後代子孫與我一樣無能,卻沒有像太傅這樣的人在他身邊輔佐,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陛下……」
  
  麒麟搖頭。「假如太傅是雲麓門人的話,會希望我怎麼做?」
  
  突然被這麼一問,婁歡的目光不禁謹慎起來。麒麟知道了什麼嗎?
  
  她偷看禁書,他卻沒阻止她,是私心裡,希望身為一個帝王也能懂得王位並非輕易能夠坐穩的嗎?可如今,當她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如此劇烈的質疑時,何以他卻反而不忍心她煩惱痛苦?
  
  他是殘忍的,他想。明知道麒麟一直懷疑自己的天命,卻沒有給她應有 肯定。當年那把刻意封住的劍,成長過程中,一點一滴的誘導,在在都出於他精心的安排。他讓麒麟坐上玉座,或許真是為了操縱她,使她順應他的主張,將這個國家引導至他期待的方向。
  
  這少女是他的傀儡帝王,一舉一動都隨著他的心意動作。他關心她的表現,期待她的成長,卻沒有真正觸及她心底最深的想望。他徹底地利用了她來實現自己的政治夢想,卻使得她失去了純真少女應有的快樂……因此他才必須離開她。是他造成了她今日的不幸。
  
  所謂「破國而後立之,立之而後身退;不汲汲於名利,不拘束於富貴」不過是世上最大的謊言。正因為意識到自身的罪,才無法面對自己所犯的錯誤。
  
  當然他懷著野心入京,局勢也都按照他的期望發展。他成了東宮少傅,又順利地得以輔佐幼帝,捏塑她的意志。
  
  他也許造就了一個國家的盛世,卻傷害了不該傷害的人。當年初見面時的麒麟猶如一頭沒有心機的小獸,她不懂得宮廷中的醜惡,只一味地追求快樂,是他強迫她學會保護自己,迫使她拋棄性格中的單純。
  
  如今麒麟乍看之下,就像是他的翻版。
  
  那麼,當初那個單純的麒麟,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太傅,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你的眼神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悲傷?」麒麟不知道自己的眼底也帶著悲傷。她的目光一直都追逐著一個人,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婁歡轉過身來,看著麒麟殷殷追問的臉龐。時光彷彿倒流,回到彼此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再一次覺得自己果真是沒有心的。
  
  「確實,臣以為最合適的人選是信陽公之子,如果陛下不反對的話,就選他入主東宮吧。」
  
  麒麟怔在原地,心跳在同一時間停止。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恢復了呼吸,只聽見自己以著平靜的聲調道:「朕明白了。」
  
  如果一心喜愛著的對象無法回應她的心情,那麼選誰都一樣。
  
  麒麟閉上眼睛,不再有異議。
  
  年底,新歲將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鄉過節,少數滯留帝京的遊子也盡可能與朋友齊聚一堂,準備慶祝新一年的來到。
  
  除夕夜裡,生活在帝京的百姓們與親人在家中守歲,等待天明後,齊聚到皇城的城樓下,瞻望賜予他們安定富庶的尊貴天子,高呼萬歲。
  
  皇城張燈結綵,道旁兩側,篝火燃起一條燈火通明的道路,由帝王的寢宮直直延伸到城樓上。
  
  下半夜後,在春官長的統率下,禮儀官們來往奔波於皇宮與城樓之間,準備引領各地前來祝賀的賓客們在皇城前的廣場上各自就座,等候夜晚結束,白日降臨,慶賀皇朝新歲元旦與帝王的成年。
  
  隨著時間一刻刻的消逝,雞鳴將起。賓客們已準備就緒,各國使者將依地位的尊卑,獻上儀式性的賀禮與祝詞。然而,這原該井然有序的大典,卻因為少了一個人而亂了節奏。
  
  「找到陛下了嗎?」春官長急匆匆地捉住一個宮人問道。
  
  宮人猛搖頭。「沒、沒有,還沒有找到。」
  
  「聽說陛下不見了?」夏官長帶著一對甲士匆匆趕往檀春面前。「明明陛下就沒踏出王宮一步,怎麼會突然消失了?」
  
  檀春焦急地瞪著眼道:「多說無益,還是快去找吧。萬一錯過了時辰,可就要貽笑大方了。」
  
  夏宮長前腳才走,秋官長人就來到。「春官長,找到陛下了嗎?」
  
  檀春搖頭。「太保說她入夜後就沒看見陛下了,現在就等婁相那邊的消息了。」
  
  兩人交換情報後便沉默了。好半響,銧秋才開口道:「那麼,陛下顯然是躲起來了。這麼重要的日子,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檀春說:「不知道我想的對不對,但你注意到沒有?陛下這陣子臉上都沒有笑容,不像以前還是會故意開我們玩笑,感覺像是對什麼事情徹底冷了心。」
  
  銧秋沉吟思索。「你想,會跟相爺有關嗎?」
  
  檀春壓低聲量道:「噓,小聲些……原來,你也發現了?」
  
  銧秋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那個腦筋僵硬的烜夏。聽說婁相直接向陛下點明了他屬意的東宮人選,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比較喜歡那名天朝太子。會是因為這原因,所以才……」
  
  檀春差點沒翻白眼。這些男人的眼力果然都很差啊。
  
  正衝動地想開口「指正」銧秋的想法,一顆不知何時湊近的頭顱硬生生嚇了檀春一跳。「瀾冬!」
  
  檀春錯愕地瞪著那張與自己極為相似的臉龐。「冬官長,請你不要老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面前可以嗎?」
  
  被喚作「瀾冬」的年輕女子委屈地說:「我沒有無聲無息啊,是姊姊太專心跟銧秋說話了,才沒有注意到我。」
  
  檀春撫了撫受到驚嚇的胸口,待恢復平靜後才道:「你回來了!原以為你會趕不上大典呢。」見瀾冬雖然已經換上整潔的官服,但面容卻有些疲倦,顯然是剛剛才從城外趕回來的。忍不住的,她伸手調整了下瀾冬略微歪斜的衣襟。
  
  出於個人的天分及興趣,皇朝冬官長掌理全國的工事庶務,平時都在各地協助各種工程的建設。當人們崇敬地看著偉哉雄哉的建築工事時,大概沒有人會猜想得到,她這個妹妹其實比誰都還要糊塗健忘,只能只在自己感興趣的工事上專心一意。因此陛下才會特准她不需要固定上朝,只要確實掌管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確實差一點趕不上呢。不過你別罵我了,我已經被某人罵過了啦。」瀾冬吐吐舌,低聲抱怨。
  
  檀春當然知道她口中的「某人」正是在冬官府中為她處理庶務的副長,也就是冬官府的工部卿,那個男人罵起人來是毫不留情的。檀春確定妹妹已經被人叨念過了,才放她一馬。
  
  心思回到眼前最大的問題來,她蹙著眉道:「糟,沒時間在這裡閒聊了,我們還是趕快分頭去找陛下吧!天就快要亮了。」天亮後,大典就要舉行,屆時倘若陛下還不出現在各國賀使們面前,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陛下怎麼了嗎?」瀾冬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傻傻地發問。
  
  銧秋好心地建議:「來,瀾冬,你跟我一道去找陛下,大典就要開始舉行了,她卻還不見人影呢。」讓這對性格南轅北轍的姊妹湊在一起,一定會出問題,還是趕緊帶開為妙。「檀春,你往那頭,我往這邊去找。」
  
  乍聽銧秋所言,瀾冬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不像春官長一臉焦急,她嘻嘻笑道:「這真像是陛下會做的事啊,有趣極了。」
  
  還沒走遠的檀春忍不住歎息出聲。「這也是妹妹你會說的話呀。」
  
  難得無雪的一個冬夜,中宮的殿頂上立著一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眾人遍尋不著的麒麟。
  
  她已換上新服,盛裝站立在王宮積雪的殿頂上,仰望眾星點綴著無月晦暗的夜空。遠方東邊的天色即將轉為魚白,舉行大典的時辰已近,她卻不想就這麼輕易地邁向成年,非要刁難一下自己和別人不可。
  
  知道宮裡上下正為她忙得團團轉,到處找不到她的人們驚動了帝師們一齊尋找她的身影,她卻依然站在宮中最高的殿頂上,仰望眾星列,做最後一回的任性。
  
  畢竟,行過成年禮後,就不能老是做出這些稚氣的事了吧!
  
  明明就怕高,還非要爬上最高的屋頂,結果卻下不來,眼見就要誤了時辰。
  
  白天時,她去探視過母后,沒有告訴她自己即將成年的事,讓母后將她當作是孩童時期的小麒麟,依然天真不知世事。她無意提醒母后,她已經長大,因為就連她都嚮往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想回到過去的時光裡,拉著母后的手,在花園中玩耍;即使母后自生下她時,就從來不曾將她當作女孩子來看待,她仍然渴望母親溫柔的慰藉。
  
  稍微曉事後,才知道原來母后早已神志不清。麒麟思及父親,不止一次猜想也許父皇將她立為東宮,或許是為了保護失去母親守護的她。
  
  可惜這些猜想都已經無法得到驗證了。母后的時光還停留在過去的歲月,而父皇早已撒手人寰。麒麟感到深切的孤獨,但沒有為這份孤獨哭泣。
  
  她是不哭泣的,尤其不在太傅面前哭,那會成為軟弱的象徵。她不願意張揚自己的軟弱,即使只是虛張聲勢,也要維持住堅毅的假象。
  
  然後,她聽到下方的宮廊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實在不應該對麒麟說那些話!」是太保。「你明知道她一直都那麼在乎你,她所知的一切都來自於你,即使你每每轉過身背對著她,她也還是只看著你。是你把她教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你怎麼能背棄她!」
  
  婁歡向來溫暖的聲音。此時卻偏冷的自廊下傳出:「太保,有時間閒聊的話,挪個步去找出陛下,如何?」
  
  太保顯然不以為然,她繼續責備婁歡:「你明知道麒麟喜歡你,為什麼還要傷她的心?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那孩子嗎?師兄!」
  
  一團雪塊從積雪的簷上落下,剛好掉在婁歡的腳邊,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有面具遮掩的緣故,所有的情緒都被妥善地隱藏起來了。
  
  「太保,你糊塗了,我與你並沒有師門的情誼。至於為何會建議陛下選擇信陽公的長公子入主東宮,純粹是因為這個選擇對皇朝的安定最有幫助。」
  
  「那麼,麒麟的心意呢?你完全都不考慮嗎?她是真的喜歡你呀!」
  
  「……那不過是迷戀罷了,我對她並沒有同樣的心情。」
  
  我對她並沒有同樣的心情。清楚聽見這句話的麒麟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
  
  真的被拒絕了呢,還拒絕得這麼徹底,真是叫人難堪啊。偏偏就如同保保所說的,她的目光總是離不開太傅,連她自己都覺得太不矜持。
  
  這男人終年戴著一張面具,連容貌圓扁都不知道,自己卻還是那麼專注地追尋著他的身影。這真的算是某種迷戀嗎?
  
  因為從沒看過,所以才會格外執著?倘若有機會一睹婁歡真面目,是否就能破除眼前的迷戀,不再那樣在乎他?
  
  「能說出這樣的話,算你狠!」太保負氣離開。
  
  半響,婁歡走出廊簷,看著先前突然掉落在地的雪塊,而後抬起頭,不意外看見站在殿頂上的麒麟。
  
  她著盛裝立在屋簷上,高高在上,回視他的視線正如以往那般專注而直接。
  
  「陛下打算一整夜躲在那上頭嗎?」他的聲音穿過雪線,進入她不設防的心。
  
  「不行嗎?上頭視野好,景致佳,雖然因為積雪的緣故,腳邊得小心些才不會打滑,可是這樣小心翼翼所換得的天空,卻比任何地方都要來得廣闊呢。」
  
  太保說,麒麟總是一意追逐著他,殊不知他的視線也無法離開眼前的麒麟。
  
  她棕色帶金的長髮整齊攏在而後挽成高雅的髮髻,頭戴垂疏玉冕,朱服玄裳,腰懸玉帶,神情秀逸不似帝王,似天上謫仙,彷彿雙袖一揮振,就要飛去。
  
  他聽見自己平靜地道:「天空雖然廣闊,但平地上有一場大典正要舉行,臣民都在等候著陛下,陛下忍心選擇天空,讓臣民失望嗎?」
  
  麒麟朗笑出聲。「不可以嗎?我是麒麟,傳說瑞獸麒麟能一步千里,假使我也能夠的話,那麼無論在什麼地方,天涯也是咫尺了。」她轉過身,張開雙臂狀似要擁抱夜空,其實只是為了遮掩身後的窺探,不讓眼眶中的淚水落下。
  
  對,她在哭。打從六歲登基後,就強忍住沒再落下的淚水,此時竟然因為底下男人先前的的拒絕而潰堤,她著實痛恨自己的軟弱!
  
  「陛下!」婁歡忍不住低喊出聲。也許是因為那高高在上的姿態看似就要飛去,也許是擔憂她腳下雪滑,會不慎摔下屋頂。
  
  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麒麟猛然轉過身來,聲音平靜地道:「太傅放心,我終究會下去的,可是,你得接好才行喔。」說著,也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她竟如箭矢般躍下。
  
  「麒麟別——」
  
  習過武的身軀玲瓏如燕,準確地落入婁歡倉皇等待的懷裡。
  
  自高處躍下的力量將她送進他懷中,她故意再使點勁,便順勢撞到了他。
  
  婁歡沒預料到她的舉動,被壓到在地,兩人順著撞擊的力道在雪堆上轉了幾圈,他雙手始終保護地環抱著她,沒有一刻放開。
  
  麒麟對於婁歡的一言一行是何等敏銳,她當然注意到他保護性的姿態。
  
  他不可能不在乎她!一定只是嘴硬。
  
  心中才閃過這念頭,眼中已帶出欣喜,直到對上他的視線,才趕緊收斂起喜悅,如先前步行積雪殿頂時那樣的小心翼翼,害怕他看出她的心意。
  
  「太傅接得好。」麒麟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伸手遞向婁歡,意欲助他起身。
  
  婁歡沉默地自行從雪地上站了起來,不顧衣上發上都沾了雪,他先拂去她冕服上的白雪,再調整她歪斜的疏冠,最後才整理自己一身的狼狽。
  
  儘管在意著他先前有些傷人的言語,但麒麟仍然無法怨恨他。因他總是在最細微的地方,展現出不輕易許人的溫柔——這溫柔,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有時麒麟會想,像婁歡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不是因為太過習慣隱藏真實的情感,所以才不懂得愛?
  
  察覺到麒麟的目光所在,婁歡像是有話想說,卻又遲遲沒有開口。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麒麟笑了。「太傅不責備我?」
  
  婁歡歎息。「該要責備是,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天快要亮了。」
  
  天亮前,麒麟一定得出現在元旦的朝賀大典上才行。他如果再多說一句,也許就會耽誤了時辰。成年儀式對麒麟而言太過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伸出手,做出請君王移駕的動作。
  
  照例,麒麟應該要走在前頭,但她偏不,她將手遞向他的掌中,捉著,不放開手。「我真幸運,太傅為我設想一切,甚至怕我耽擱了時辰而不顧責備我。有太傅如此,夫復何求?」她拉著婁歡,逕自往城樓走去。
  
  婁歡十分肯定麒麟先前已聽到他跟太保的對話,但不懂她怎還能表現出如此泰然自若的樣子,他明明已經很明白地拒絕了她呀。
  
  不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發覺麒麟看著他的目光中帶有少女的迷戀。原以為那只是她的習慣,因為印象中,她總是那樣專心一意地注視著他。
  
  一開始是或許因為不甘心,後來則是出於純然的信任;但無論是不甘認輸,或是信任他的指引,那樣的眼神都不至於令他心神不寧。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婁歡不能肯定麒麟的轉變出於何時、何故。
  
  她怎會迷戀上他?
  
  他終年戴著面具,即使面對帝王虎視眈眈的好奇,也不曾拿下面具過。麒麟從未見過他的真實相貌,更不曾聽他說過幾次好言軟語。他對待麒麟的方式可說相當嚴格又處處設限,不明白為何麒麟會有那樣的轉變。
  
  她的轉變使他不安,甚至生平頭一遭覺得也許自己畢竟無法掌握一切。
  
  輔佐年幼的帝王治理一個龐大的國家,於他而言並非難事;但若說到要瞭解一名少女複雜的心思,他卻得舉旗投降。
  
  彷彿明白身邊男人心中的困惑掙扎,麒麟露出神秘的微笑。「太傅有空時真該讀讀我最近才讀過的一本書。」
  
  基於麒麟平時的閱讀方向,婁歡直覺認為他最好別問是什麼書。
  
  但麒麟已興高采烈地揭示答案。「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不是《分桃記》?」他對男風的興趣可遠遠比不上麒麟。
  
  麒麟猛然眨了眨眼,掩唇看著她心所迷戀的太傅,愣了好半響才反應過來,嘻嘻笑道:「太傅忒愛開玩笑,我說的是遠東古國的那本『思無邪』的《詩經》啊。」
  
  婁歡霎時尷尬起來,轉過臉不再看著麒麟。
  
  麒麟敢對天發誓,她的太傅臉紅了。虧她先前還為他拒絕的話那麼難過。
  
  身為皇朝最優秀的宰相所教導出來的弟子,怎能因為一點點挫折就自暴自棄。就算必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她也會找到解決眼前問題的方法。
  
  更何況,論起情愛來,太傅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她笑容張揚起來,將先前的種種愁思全拋到腦後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麒麟突然停住腳步,等待身前的男人回過頭看著她。
  
  「陛下怎不走了?」婁歡頭也不回地問。
  
  麒麟不回答,非要等到他回過頭,眼簾映入她的身影,才滿意地微笑道:「這是我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女性禮服呢,太傅不讚美一下嗎?」
  
  「……」要到何時,麒麟才會擺脫這份迷戀?或許該鼓勵她與志趣頗為相投的天朝太子來往,而不是建議她選擇她明顯不感興趣的諸侯長公子月逍。
  
  「我覺得太傅比我還重視我的成年禮,既然如此,太傅最好快快讚美一下我的裝扮,不然我可是連一步也不會再往前走的喔。」她臉不紅、氣不喘地威脅。
  
  「陛下……」
  
  「快說呀!」麒麟催促,想聽他的讚美。她看過鏡子,知道自己穿新帝服的樣子不難看,因此不怕婁歡說出違心的話。
  
  「陛下穿上這襲新制的十二章帝服,彷彿天上謫仙,秀麗窈窕,令人不敢仰視。」婁歡語調平鋪直敘的,彷彿在討論國家大事。
  
  「其實不必說那麼多的,只要說一句話就夠了。」麒麟走過他身邊,輕聲提示:「『你很美』。太傅只要說這句話就夠了。」
  
  她並沒有留下來等他說出那句話,是因為已經太得寸進尺。人是不能太貪心的,她今天占夠便宜了,最好懂得以退為進……「你很美。」身後的男人突然開口說道。
  
  麒麟猛然頓住身勢,沒有回頭確認,怕自己產生幻覺,聽錯了。
  
  「麒麟,你很美。」婁歡又說了一遍。這一次他說得毫不遲疑,字字清晰。
  
  麒麟雙手忍不住握緊成拳,指甲掐進掌心裡,聽見婁歡對她說:
  
  「你是那麼努力想當好一個帝王,就算遇到害怕的事也沒有露出絲毫恐懼;你倔強、勇敢、不服輸,因為你很清楚,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是可以依靠一輩子的。我以為那樣的你很美,而不只是因為裝扮的緣故。這些話,婁歡此生不會再說第二遍,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已經成年了。陛下,生辰愉快。」
  
  這是麒麟所收到的最好成年賀禮,比價值連城的珍寶要來得更溫暖她的心。
  
  「很高興聽見這番話。不過,太傅,有句話你說錯了。」麒麟回過頭,迎視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深邃目光。「比起自己,我其實更信賴另一個人。就算有朝一日遭到背叛,也絕不後悔。說我任性也罷,但假使沒有他的話,我不可能心甘情願坐上玉座。」揚起紅唇,她補上一句:「你知道我一向都怕高。」
  
  那正是他沒有辦法棄她而去的原因。麒麟眼中有著不服輸的意志,是她眼中的神采攫住他全副的心神,使他脫不開身。至此,他才有了答案。關於先前那個麒麟一再詢問,而他總是無法回答的問題……為什麼要幫助她繼位?為什麼甘願留在她身邊輔佐她?
  
  過去他不回答,是因為連自己都說不清楚。但如今,那答案呼之欲出。
  
  婁歡歎息。
  
  原來不是他牽制了麒麟,正好相反,是麒麟牽制了他。
  
  是因為有麒麟在,他才沒有毀滅這個國家。
  
  從頭到尾,都是為了麒麟。
  
  當然,她一個桀驁不馴的眼神,便降服了他。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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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幸好趕上了。

  看見麒麟出現時,春夏秋冬四部首長明顯第鬆了口氣。

  檀香首先迎上來檢視麒麟的裝束是否有任何瑕疵,凡事追求完美的她在仔細審視一番後,總算露出笑容,這令麒麟揚起嘲諷的唇角,輕土:「通過春宮長的檢查了?」檀香這才臉紅起來,直說不敢,惹得麒麟朗聲一笑,在群臣的擁護下,走上屬於帝王的舞台。

  主持儀式的禮儀宮高聲宣報天子的到來。

  婁歡看著身為國之禮師的春宮長親自引領麒麟自廣場正中央緩緩登上階梯。

  一身華麗而端莊的新服飾托得皇朝女帝益發光彩奪目;在海內外使者與四方諸侯的注目下,麒麟登上高台,迎接新歲的第一道曙光。

  群臣高呼萬歲。城樓外,百姓們的山呼如浪濤的傳進皇城中。

  婁歡站在階下右側,人臣的首位,身邊立著太保與太師,其後則是全國十九位州牧與朝中群臣,對面行列則依序站著天朝太子、海外來使、四方夷長及諸侯。婁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手教養成人的女帝在莊嚴儀式下步入成年。

  「繫帶!」禮儀官高喊成年式中的第一道儀式。

  由年高德昭的信陽公代替先皇為女帝象徵性地緊綁上裝飾性的腰帶。

  「賜字!」禮儀官宣喊第二道儀式。在皇朝,無論男女,成年之時都會另取新字,一般是由父母所取,象徵人生新階段的開始,倘若女子早婚,在成年前有丈夫,那麼,賜字的權貴,就落在丈夫身上。

  依皇朝禮制,先帝駕崩,皇族之子由師者賜字。他是三公之首,是以,麒麟的字,由他來取。

  婁歡拱手走到帝王階前,行禮如義。儘管低垂著頭,為遵禮法,沒有直視麒麟容顏,但他仍強烈地只覺到麒麟的注目。這種聯繫,強烈到令他心頭沉沉。

  麒麟緩緩步下台階,來到他的面前,躬行拜師之禮。「恭請太傅賜朕新字。」

  婁歡知道麒麟一直好奇他會為她取什麼字。通常,所賜之字必須經過卜師占卜後,確定合於上天之德,才能夠使用;因此除了他以外,唯一有可能事先知道的人,便是負責占卜的卜師了。但麒麟卻按捺著,沒有去問卜者,使婁歡有一點意外。他不知道,麒麟只想聽他親口告訴她,他為她所取的字。就像民間的丈夫為早婚的妻子在成年時取字那樣。

  將手掌按在麒麟額上,婁太傅以醇厚的聲音賜字給君王。「吾君麒麟,乃天之祥、地之瑞,微臣斗膽,賜字『祥之』,以昭王德。」

  「祥之......」麒麟仰起臉孔,浮現笑意的唇微微輕吐婁歡為她取的新字。

  儘管婁歡在儀式結束後,很快就收回手,一舉一動帶著拘謹,麒麟仍然不以為忤。「朕,恭謝太傅賜字。」隨然看著婁歡緩緩退回朝臣的行列中。

  儀式的最後,掌璽官玉印身著玉色禮服陪侍麒麟身側,手捧傳世之玉璽,等待麒麟親下帝王成年後的第一道詔令。這道詔令名曰『大誥』,是帝王對全國百姓及海內外各國的宣告,只在天子登基、成年及國家面臨重大困難時使用。

  由於麒麟登基時年紀不小,當時的大誥是由三公代擬。因此這是麒麟位以來,首次自行做出正式的誥令。

  之前雖已在朝堂上討論過大誥的內容,群臣們也大致提供了幾個方向,但正式的詔令仍得由麒麟自己決定。由於麒麟始終沒有透露她的決定,所以就連各部首長都不清楚她將對海內外之人宣告什麼樣的誥語。

  眾人只見這位海內外各國有史以來的首位女帝眼中神采熠熠生輝,彷彿即將一飛沖天的鵬鳥,對未來無所畏懼。初次見到這位女帝的外國來使們都不禁好奇地想: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這樣一名光彩奪目的女性君王?

  敏銳地察覺到觀禮眾人眼中的仰羨,婁歡不無驕傲地看著高台上的麒麟。這是他親手養成的少女帝王,是絕無僅有的天地之祥。他應該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聽見她朗聲發佈大誥之時,他去驀地怔住。

  就連隨侍身邊的玉印都掩不住詫異。

  因為麒麟對天、對地、對天下誥令:「黃天上帝,萬民臣民,聽朕誥語: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上天不會對個別的某人親善,只有克敬修養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顧;百姓不會恆常懷念著什麼,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眾民的認同)......」說完開場白後,麒麟接著又說:「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傷風化為原則,人人都能擁有自由。即使是遠古時期即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國土上,也可以有講學與生存的權利。《麟之趾》一書,自今日起,從本朝禁書單中除名。皇朝之民,生兒平等......」

  沉著地宣讀完她苦思多日的誥令,麒麟環視眾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對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長則一臉興味盎然,朝臣們各自面面相覷,卻又很快便恢復過來——畢竟他們經常受到這種『驚嚇』。最後,她的視線落在婁歡身上......

  即使相距遙遠,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覺到他心中的震撼。

  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為了不讓你有機會離開我。

  不,也不完全是為了你。麒麟又想。儘管身為天子,可她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尊貴。既然早就認同《麟之趾》所傳達的思維,她是為了自己,才會做出這樣的誥令——沒有比成年儀式更好的場合來主張自己的想法了。

  皇城的廣場上,因麒麟大誥所帶來的震撼,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氣流彷彿也凍住不流動了。雲麓門人對於其他君權天授的海內外諸國來說,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國家都贊同雲麓書院的思維,但各國的土地上,卻幾乎都有雲麓的門人在隱蔽的山林中講學,宣揚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打過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膽的宣告,准許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維護國家的正統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海內外各國的使者們個個面色凝重,而諸侯們也是表情各異。

  是幾個清晰的掌聲打破了這凝重的氣氛。

  只見一名童言鶴發、仙風道骨的遊方道人領著一群手捧各地貢物的職官,走入廣場中央。他聲若洪鐘,語如長嘯:

「吾君麒麟有如此氣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賀筆下千秋萬歲,皇朝永固!」

  距離上一次見到地官長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沒料到長年隱居民間,據說已經成仙的地官長大司徒會帶來賀禮,祝賀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無比欣喜,差一點就要忘記自己身處何方,躍下高台,衝到地官長——同時也是她拋棄了皇家身份、入道修仙的前輩親人身邊。

  是春宮長及時反映過來,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讓她做出失禮的事。同時趕緊讓禮儀官宣佈道:「恭賀陛下,千秋萬歲!」

  群臣及來使也跟著行禮祝賀,整個朝賀暨成年儀式才告一段落。

  緊接著,麒麟被領往城樓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後,又帶領百官參神、賜宴、回禮。儘管不耐煩,可麒麟都按捺下來,變現可圈可點,沒再出差錯。等到一切歡慶的活動都結束後,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長年接受宮廷禮儀的磨練,普通人面對這種場合,早已頭昏眼花。

  麒麟是那樣的一個君王,只要是應該做的事情,即使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逃避責任。別人治大國,是如烹小鮮,她卻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終於得空時,她連禮裝也沒換,便匆匆跑出寢宮。

  卻不料,地宮長人就站在寢宮前的迴廊,麒麟一跑出宮室就看見他。

  「陛下,臣是來辭行的。」地宮長說。

  「皇叔公,別急著走!」果然大司徒已經準備好要離開,就跟當年來看她登基時一樣,停留的時間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來去匆匆?

  長髯如雪的地官長官有著一雙與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著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著他的衣袖,大口的喘著氣,他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還是這麼重感情。」

  「因為你是我的親人,而且我 已經有十二年沒見到你了,我想你!」仔細一看,也難怪民間百姓盛傳地官長已經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親人,麒麟肯定也會相信那樣傳言。

  「所以,麒麟已經下定決心了嗎?要好好當一名帝王了?」與剛登基時那個彷徨無助的孩童相較起來,眼前不少關於當今天子無稽的傳言,都不若今日一見那站在高台上,鼓起勇氣對天地萬民立下大誥的帝王來得更加有趣。

  這麼努力的背後,是為了誰?

  「沒有別的選擇啊。」麒麟說:「我那麼貪心,有那麼多在意的人想守護。」

  「那就努力守護吧。」老人和藹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樣嗎?因為守護著多年前的一個承諾,才會一輩子都在追尋?」追尋一件上天所遺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經承諾了,當然要走到最後。」

  「萬一找不到呢?」

  「那這輩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訝異的看著與他相隔兩代的同脈之子。「麒麟......」他們沒見過幾次面,麒麟卻非常珍惜兩人的血脈親情。

  「你回來看我,我很高興。」麒麟將臉埋在老人懷裡,悶著聲說:「你要走,我不會跟你說我很難過,因為我會等這你再回來看我。」

   老人微笑。「會的。在你大婚時,我會再來。」

  「大婚?」麒麟蹙起眉,沒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樣,會催著她早日擇定東宮,可她根本就還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屬意的人選了嗎?」地宮長睿智地說:「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麼,還等什麼呢?」

  「......」麒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麒麟想追尋的,不是不存在於人間的羽衣,而是觸手可及的真是溫暖,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敢追尋呢?」

  「我怕......被拒絕。」雖說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絕總有點難堪。

  
  「麒麟是這樣沒有勇氣的人嗎?」

  麒麟雙眸圓睜。皇叔公長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歸屬?「喜歡那個人,不會太驚世駭俗嗎?」

  大司徒明聲大笑。「麒麟,沒人跟你說,身為一個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樂之外,還有義務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供百姓們作為談資,閒餘飯後一番嗎?」

  「地官長,你這樣忠告陛下,我們實在很為難呢。」太師與太保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太師說。

   太保卻不同意。「我倒認為地官長說得有理。」帝王身在高位,一舉一動本來就會受到眾人注目,若沒有相當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語?

  麒麟頓時緊張地張望著太師太保身後,想看是否還有另一個身影。

  沒見到婁歡,她雖然鬆了口氣,卻又有些失望。對於稍早她的大誥,那個男人難道沒有話想跟她說嗎?

  彷彿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寬慰道:「麒麟做出那樣的誥令,朝臣們措手不及,此時正聚集在凌霄殿裡,向太傅詢問這件事呢,他走不開身。」

  原來如此。「保保不同意我的誥令嗎?」麒麟擔心地問。

  回答的人是太師。「所以,陛下是貞的考慮清楚了,要允許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眾講學,宣傳破國的言論?」這決定倘若稍有不慎,便會危及國家喔。

  面對太師犀利的文化,麒麟卻反而鎮定下來,思索後,她回答道:「太師應該知道我對《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們曾經為了這本『禁書』爭論過。「雲麓門人所宣揚的思想,的卻牴觸了許多國家現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儘管歷代君王紛紛下令禁絕,但雲麓門人果真在這世上減絕了嗎?破國的言論再也無人提起了嗎?作為禁書榜首,《麟之趾》果然從此絕跡於世嗎?」

  麒麟堅毅的語調使得眾人不禁專注地聽她繼續陳述。「我認為,與其擔心雲麓書院的主張所帶來的破壞力,不如反過來思考,身為國家的統治者,是否確實能使百姓過著安樂的生活?假使不能,那麼即使被推翻了,又有什麼立場來維護自己?假使能夠,那麼又有誰會願意放棄眼前的安樂,以烽火煙硝,換取一個未必會比較好的未來呢?」

  環顧眾人,麒麟毫不遲疑地說:「打從坐上玉座起,我每天都擔心自己會成為亡國的幼主。可如今,我成年了,幸運的還沒有毀了這個國家。其實,真要毀掉一個國家又何須集結眾人?一個昏庸君王的破壞力就足夠了。對百姓來說,身為帝王的我,其實才是他們最大的危險吧!破國與立國看似截然相反,實際上僅是一線之隔,其中差別只在於『人心』兩字罷了。太師,換做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會願意讓自己時時擔心不知何時會被人弒奪,還是寧願把那頭思維的猛虎放在面前,時時警惕自己,倘若稍有不慎,一旦陷入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就會被虎所噬?換言之,假使今天皇朝的政權被推翻,將不是因為雲麓書院所宣揚的主張,而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此,我又能怪罪誰?」

  這份心思與氣度足以傲視群論,但麒麟沒有看見自己的成長,她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扶不起的小儲君,臨危受命,仍然戰戰兢兢。

  邵太師頭一次以讚許的眼光看著麒麟。「沒想到陛下年紀輕輕,卻能有這樣的想法,很不簡單。」

  原以為自己會遭到訓斥,沒料到竟會得到太師的讚賞,麒麟受寵若驚,隨即道:「那是因為我有三位舉世無雙的老實呀。」

  太保卻抿著嘴道:「我不記得我有教過麒麟這個。」倘若帝師三人俱是雲麓門人,如今麒麟有這樣的主張,是否意味著,書院雖然沒有真正鼓吹戰爭,卻已在帝王的心中點起烽火了?就某個層面來看,這豈不也是一種破國的手段? 
  
  她從來就不信仰任何僵化的言論。人心何等複雜,豈能唄既定的框架所定限?在她看來,就算是被民間眾人視為『破國傳奇』的雲麓書院,一旦被人看作是某種言論的宣揚者,這樣的思想也已經不再具有彈性。

  假使麒麟是因為隱約得知她與太傅是......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那麼她必須阻止她。她不顧麒麟為了這樣的事,與千千萬萬人為敵。

  「保保是沒有教。」麒麟看著太保的眼神失分溫柔。「保保不總是用行動告訴我,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是出於內心的選擇?今天我做這個決定,是出於長久以來對於自己身為天子的質疑。如果我果真領受著天命,那麼上天眷顧所及,也應該要包含數百年來流亡各地的雲麓門人。身為帝王,我不能將雲麓門人視為異端;更何況,我認為雲麓書院所做的事情,不過是在啟迪民智罷了。難道身為帝王,就只能治理一群看到日蝕發生,便一位上天即將降下災禍的愚民嗎?我承認我是一個任性的帝王,所以我問自己,我希望我的百姓們是有智慧的,還是愚昧的?是以,我做了選擇。」頓了頓,問道:「保保一向都支持我的,這回應該也是吧?」

  太保露出為難的表情。這是麒麟頭一次做出這麼慎重的決定,她應該要支持她,但......假使她跟雲麓毫無關聯......也許她會為麒麟鼓掌叫好......這十二年來,麒麟在他們三人的教導下,會否習染了太多他們的思維?她擔憂......

  「麒麟——」太保張口欲言,卻被一個濡染介入談話的醇厚男聲所打斷。

  「陛下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已有預期,將無法獲得多數人的認同才是吧?」

  無需抬頭,麒麟也認得出婁歡的聲音。

  你終於來了,太傅。

  只見婁歡律令各部首長站在十步之遙,顯然已在哪裡候立一段時間。由於已是深夜,她又太專心於捍衛自己的立場,才沒有發現群臣早已悄悄來到。

  那麼,她剛剛和太師、太保的對話,他們都聽見了?

  出於習慣,在婁歡面前,麒麟總是要把頭仰高一些,像是一種武裝。起初一位只是單純的不想輸,後來才發現,那樣做的原因,是因為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在這男人的眼瞼中停留。她想得到他的關注,就如同現在這般,讓他的眼中只映入她一個人的身影。

  「聽太傅所言,似乎有不認同的意思?」麒麟挑眉詢問。

  「臣是否認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海內外各國使者齊聚在帝京的當前,陛下以形同赦免雲麓門人的大誥昭告天下,是否有欠考慮?請想想,大誥一出,各國君王聽聞消息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陛下公然准許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國土上講學,這對那些一樣是以世襲為制的國家來說,豈不如同芒刺在背?眼下我朝固然有能力自保,但多年來與鄰國維持的友好邦交倘若因此而動搖,甚至被各國群起攻堅,那麼陛下這番決定,豈不招致來不必要的禍患?」婁歡嚴正的分析著麒麟大誥的利弊得失。

  「你是說,其他國家的君王會因為不滿朕的誥令,而起兵侵擾?」

  「正是。再者,倘若有不肖之徒趁機借雲麓之名聚眾興事,陛下可有對策?而一旦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果真聚集在皇朝的國土上興學,假若有人趁機作亂,意圖借此推翻陛下統治,屆時陛下是要拱手讓出江山,或者誅殺掉作亂的人呢?」

  婁歡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有如箭矢,一箭箭射進麒麟的心中。

  麒麟瞪著她的宰相,先是兩手一攤,而後抿嘴道:「的確,關於這些問題,朕連一個對策都沒有。」說著,她 竟然笑了出來。「可是,儘管沒有對策,但是朕有一個睿智的宰相呀。更不用說, 朕還有精通與邦國交涉的春宮長、英勇剽悍的夏宮長、治律嚴明的秋宮長,以及能建造出堅固金城的冬宮長——國家並非光靠君王一個人就能步上正軌,有這麼多傑出的朝臣為朝廷盡心盡力,朕何愁自己沒有對策?還是說......」麒麟故意拉長了語氣。「各位要告訴朕,你們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小小的難題?」這樣子,婁歡就無法輕言離去了吧,他一定會放不下的。

  麒麟的話,若非出於對臣子的絕對信任,便是出於挑釁了。

  能官拜皇朝六部之長,絕非泛泛之輩,他們當然對自身的能力有相當的自信,否則不足以擔任帝王的股肱大臣。問題在於,真要成為君王的羽翼,改變長久以來雲麓書院被天下正統視為異端的局勢嗎?

  眾臣面面相覷,半響,還是宰相先笑了出來。「真拿陛下沒辦法。」

  聞言,麒麟的眼神瞬間善良起來。「太傅.....」

  檀春開口代表眾臣,表明心跡道:「不瞞陛下,其實早先在聽到陛下的大誥時,大家心裡確實是有些擔心的。然而臣等也為陛下能有這樣的見識與決心感到佩服不已。先前朝臣們聚在凌霄殿裡研議的結果,臣等一致認為必須尊重陛下的決定。既然陛下有意開展出那樣的一樣路,身為陛下的臣,春宮長大宗伯在此——」

  「夏宮長大司馬在此。」烜夏跟著走到麒麟面前。

  「秋宮長大司寇在此。」銧秋亦跟進。

  「冬宮長大司空在此。」冬宮長瀾冬笑嘻嘻趨前一步。

  眾臣齊聲道:「臣等必鞠躬盡瘁,輔佐陛下!」

  這是麒麟頭一次贏得臣子們對她的忠誠。

  「好極。」麒麟不動聲色的微微昂首,凝眼道:「不過,宰相這次似乎不想鞠躬盡瘁?」這是大臣們與宰相第一次不同調吧。

  「自然。」婁歡注視著麒麟說:「陛下此次大誥的影響層面廣大,短期內無法判斷此一決策會將國家帶往什麼境地,身為國之首輔,婁歡有責任為陛下提供另一個思考的方向。」

  「也就是說,天官長打算扮演唱反調的角色?」麒麟有些過分愉快的說。

  「也好。有天官長不惜排除眾議,抗顏逆俗,朕的耳邊必然不愁沒有忠言可聽。未來,可有勞天官長了。」

  麒麟太過愉悅的語調令人心生疑竇,然而還來不及進一步詢問,麒麟環視眾人。「關於朝政,諸位愛卿可還有事上奏?」

  每年新歲時,檀春和瀾冬一貫在政務結束後返家休假;已為人父的夏宮長有兒女在等待著他;未婚的秋宮長家居遠地,通常會到同僚家中走春。

  麒麟不是掃興的人,她沉著的微笑道:「假如無事可奏,那麼各位何不各自返家休假?」就算是身負重任的各部首長,也應該陪陪家人過個好年。

  本以為眾臣會感激地謝恩,然後各自回家去,可麒麟等了半響,眾沉卻仍然停在遠地。麒麟挑起眉,心下已經猜到接下來將面對的問題。

  要被逼婚了。她想。

  儘管唐突,可王嗣大事不能不處理。較為沉不住氣的烜夏率先便道:「陛下,請恕臣斗膽,臣以為,陛下既已成年,該是擇定東宮人選的時候了。」

  見麒麟沉默,群臣們紛紛跟進。「請陛下慎重考慮。」言下之意,是慎重考慮人選,而非選擇拒絕。

  也許是因為早有預期,麒麟不驚不慌,神色淡定。她舉目看著站在群臣身後的男人,藏不住袖下的雙手微微握起拳頭,冷靜地說:「這件事,各位不必再說了。」

  烜夏第一個出言再諫。

  但麒麟以手勢打斷他的發言,接著道:「你們要的東宮人選,朕沒有;可是我自己要的人選,我早已經做了決定。」說著,她自嘲一笑。「假若你們有辦法令此人答應入主東宮,要我大婚,又何難之有?」

  烜夏聞言,不禁急切地問:「敢問陛下,此人是......?」是那天朝太子嗎?

  「想知道此人是誰,夏宮長何不問一問咱們皇朝賢明的宰相?」問題不在於她,而在於她所屬意的男人願不願意,那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不僅烜夏,其他大臣們聞言後,紛紛都將視線集中在宰相身上。

  眾目睽睽下,婁歡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心底比誰都要明白,麒麟這番話的用意,無非是想逼他就範。

  這少女,何時學得這樣機巧聰明?

  啊,是我教她的。

  婁歡心想:他這輩子多數時候都走在她的前頭,看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幾番想出手攙扶,但麒麟即使摔倒了,也會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曾幾何時,他一心守護著的少女長大了?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邁開大步,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行,且腳步已不再蹣跚?眼前熠熠有神的少女,果真是當年那個不知人心的險惡的幼主嗎?

  「相爺?」夏宮長拱手問道:「關於陛下的提示,請相爺賜教。」

  麒麟要的人,是我。婁歡不可能當眾將這件事說出口。

  長年在外處理工事的瀾冬一直都在狀況外,根本不清楚內廷眾發生什麼事。檀春則靜候一旁,等待婁歡的答覆,即使她心中早已有底。

  在場唯有兩個男性朝臣不瞭解麒麟的話意,見婁歡遲遲不開口,銧秋與烜夏不禁又道:「相爺如果知道陛下屬意的對象是誰的話,可否指點一二,也好一起商量商量大事。」看要如何逼『那個人』乖乖就範。

  太保忍不住假如煽風點火的行列。「是啊,還請太傅指點,不然群臣老為這東宮虛懸的問題頭痛,到底不是辦法呀!」興高采烈地,不理會太師投來的視線。

  「......」婁歡被眾臣圍逼,不管是有自覺的,或是毫不自知的,總之,他被麒麟的人海戰術給困住了。歎了口氣,他說:「此人是誰,並不重要,還請陛下別將心力浪費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什麼叫做『不可能』的事?」麒麟瞇起眼,語氣危險的問。

  「不可能的事,誠如日月並行於天幕,河海倒流於山嶺,請陛下三思。」

  「太傅嚴重了。」麒麟不以為然地道:「我不過是要一份單純的感情。我喜歡一個人,希望他也能回應我,如此簡單的一件事,不需要日月並行,河海倒流。」

  「難道陛下不明白,世上最難掌握的,正是人心嗎?」婁歡反問。

  「明白呀。」麒麟賭氣地道:「可難道哦太傅真的不懂,為何我拼了命也不放棄?」

  「臣是不懂。」他不懂為什麼麒麟不去喜愛別人,偏偏是他?他不能懂。

  婁歡眼中閃現的困惑,教麒麟看了差點忍不住......撲上前去,教會他,什麼叫做情愛。像婁歡這樣聰明絕頂的人,居然不識情滋味!或許是因為他年紀輕輕便入宮,而後又在東宮任職,而她宋麒麟確實又是一個令臣子們十分煩惱頭痛的君王......麒麟著實好好地反省自身來。

  是她讓婁歡除了輔佐她執政以外,不再有時間顧及其它......但,若非如此,又哪裡論得到她......獨佔這個男人。

  思及此,麒麟微抿粉唇。你等著,太傅,我自會教到你懂。她暗自發誓。

  麒麟躍躍欲試的眼神,教婁歡十分憂慮。別胡來,麒麟。他暗自祈禱。

  饒是粗枝大葉的夏宮長也感受到這對君臣之間的暗潮洶湧,他低聲詢問表情泰然自如的檀春:「你有沒有覺得陛下與婁相之間的氣氛很詭異?」

  檀春忍不住咧嘴道:「咦,有嗎?」故作不知。

  銧秋眼中出現乍然頓悟的神情,訝異的喃喃出聲:「難不成......」宰相與帝王......有可能嗎?

  瀾冬則根本還不在狀況外,此時她像個小姑年般拉著地宮長的袖子,纏著他別那麼快離開,若真要走,起碼也得先把這十二年來他在外頭遊歷時所搜集的圖籍送一份給她。她平生沒有別的喜好,就是喜歡版築;倘若有更為清楚的山川與圖,就知道還有那些地方需要她去幫忙建築一些工事了。

  這一夜,帝王寢宮的宮廊裡,前所未有的熱鬧著。

  不知何時緩緩飄落的冬雪,為這新歲年夜添一份美好。

  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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