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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殤(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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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大漠蕭蕭殤情絕
第卅七章 離歌
哒哒,哒哒……
聲音,越來越響。
腦袋仍是一片渾噩,終於識別出,那是疾馳的馬蹄聲。身軀也在隨之微微晃動。
睜開眼睛,面前是暗淡的燈光。
這裡可是……陰曹地府?鬼差正接了我,往陰司趕?
“公子,你醒了!”
耳畔突然傳來了中氣十足的一聲。
許夭轉過頭去,怔了半天,方才認出這一身便裝打扮的男子是皇帝身邊的張護衛。
“怎麼,我還沒死?”許夭錯愕不已。
“是,小人奉旨送許公子出城。”張護衛的神態恭敬。
“你方才,稱呼我什麼?”許夭自軟塌上撐起身子,睜大了眼睛。
“鳳望首已於三日前離世,皇上將他厚葬在皇家墓園。”張護衛一字一頓,語氣深沉,“從今往後,這世上只有許夭,許公子。”
許夭呆了半晌,霎時百感交集。
“公子想去哪裡?皇上說了,送公子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
唯一熟識的,便是天都,有宏拓在的天都,痛過傷過將自己徹底掏空的天都。
天都是不能再待了,可是,現在又能到哪裡去?
許夭抿緊了唇,神情恍惚。
腦海中隱約現出了一座秀麗小城,烏瓦粉牆的民居,幾艘烏篷船於河中穿梭。當年,自己就是從那裡來的天都。
“送我去寮城吧。”許夭低聲道。
“是!”
滾滾的車輪聲中,掀開車簾,許夭望向車窗外漸濃的暮色。
七年前,自己坐在前往天都的驿車上,面對的也是一片蒼茫。當時,還懷著對另一人的滿心歉疚。而今,物是人非,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藍永遠地走了……沉放生死未卜。
皇帝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予我解脫。
胸口湧上的,卻是深深的疲憊。放下車簾,許夭無力地靠在了軟塌上。只想沉入這漆黑的夜裡,徹徹底底,睡去。
“公子,吃點東西吧。”
昏昏沉沉中,張護衛的聲音響起。
面前出現了噴香的豌豆黃、百果賀糕和桂花江米藕,都是昔日自己在宮中最愛吃的點心。
這才覺得腹中饑腸辘辘,許夭勉強打起精神,夾了一塊江米藕,甜而清香的滋味立刻溢滿口中。食欲似乎被挑起了些,陸續吃了幾塊,胸口卻一陣抽痛,再也吞不下去。
離開了天都,便是徹底告別了過去。那座燈火璀璨的天頤坊,重重恢宏的深宮內院,終將湮沒在記憶的風沙中。
痛苦或喜悅,終究會褪色。
那些在心頭打下烙印的人,真的能說忘就忘麼?
到達寮城,已是深夜時分。
許夭執意在城門口下了車。張護衛將一個包袱遞給他,沉聲說:“裡面都是些必需品,請公子收下。天高路遠,公子,多保重!”
許夭道了聲謝,便將那包袱負在肩上,向城內走去。
身後,馬車聲漸漸遠去。
街道上一片寂靜,偶爾響起幾聲犬吠。隔了數條街巷隱隱傳來了打更聲,寂寥而幽遠。
許夭抬起了頭,漆黑的夜幕中散布著幾點星辰,不見月亮。
憑著印象,許夭終於找到了進城不遠處的那座客棧。
燈下,迎客居的招牌有些泛黃,在夜風中徐徐搖曳。七年前,自己正是同沉放、古雷在此住過一日。
許夭租了間單人客房,房間不大,卻簡潔清爽。
他在桌上打開那包裹,裡面是幾件簇新的衣物,衣料上乘。幾張銀票,一包碎銀兩,還有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再往裡翻,現出了一支精致圓潤的玉笛,是昔日自己一直珍藏在身邊的,藍的玉笛。摩挲了笛身片刻,許夭將它收入袖中。
包裹最下層,躺著一個彩繡的錦囊。摸上去,裡面的東西質地堅硬,形狀卻甚是熟悉。
眉頭輕蹙,許夭緩緩解開了錦囊,取出那件物事。正是那塊通體瑩白、惟妙惟肖的龍涎玉。
自前次蘇醒之後,自己堅決不肯再戴這玉,宏拓便淡淡地說了句:“此物既已送給了歌兒,朕就不會再收回。歌兒若不想要,就把它丟了吧。”自己果真當著宏拓的面將它摔在了地上。那當啷一聲甚是清脆,胸口也似有什麼東西,跟著碎了。
此刻,握在指間細細查看,龍涎玉瑩潤的玉身竟完好無缺,哪怕一絲劃痕都未留下。
鼻翼再度萦繞熟谙的幽香,許夭攫著那玉半晌,將它重新放入錦囊,眼眶已有了濕意。
第卅八章 河岸
在迎客居中的第二日,許夭向店裡要了紙張、筆墨,便把自己關在了房中,連一日三餐也是叫小二送到房中來的。
如此俊美青年只身一人住店,豈能不引起店小二的關注。他的聲音也甚是好聽,每回店小二想惹他多說些話,卻總是被他只言片語便打發走了。
每次進到房中,見這年紀輕輕的客人不是對著窗外發呆,便是伏在書案上作畫,終日閉門不出,店小二感到詫異之時,不免有些擔心。
到了第五日,客房的門終於吱呀一聲,開了。
許夭穿著素色長袍,背著個包袱,自門內踏了出來。
他的身型越發清瘦,曲線優美的唇緊抿,挺秀眉宇間隱含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淡漠。
在櫃台結了賬,許夭很快離開了迎客居。
呆呆目送著他的身影遠去,店小二返回了許夭住過的客房,開始打掃房間。
客人已經離開了,房內仍然萦繞著好聞的幽香,揮之不去。
在書案旁的紙簍中,堆著許多揉成一團的畫紙。
店小二忍不住俯下身去,拿起了那紙簍。
這位神秘的客人幾天足不出戶,都畫了些什麼?
滿懷好奇,店小二將那些紙團傾倒在桌上,一張張打了開來。
裡面多是一些寫意的風景畫,畫風簡潔干淨,卻無一不讓人感到由心底萌發的陣陣悲涼。雲遮霧繞的峰巒,渺無人煙的黃沙漫道,鋪滿落葉的幽深庭院……最後一副畫上,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背身而立的男子,黯淡的天幕上是一輪殘月。
小二瞧了這畫半晌,越發覺得胸口憋得慌,不敢再看。剛想把畫收起,卻見客房門口進來了一個相貌英武、身材魁偉的公子。
“這位客官,是要住店麼?”小二立時滿臉堆笑。
青年也不理他,大步走到桌前,就著攤在桌上的畫看了起來。
小二心裡直犯嘀咕,卻不敢多問。
“這些畫,我要了。”青年邊說邊把畫一張張叠起卷好,自衣袋裡掏出了些銀兩,塞入小二懷中,“今日之事,不許跟任何人提起!”
“大爺盡管放心,小的什麼都沒瞧見!”小二懷揣著白花花的銀兩,笑逐顏開。
寮城南邊的河岸旁,一艘烏篷船正在候客。
撐船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船娘,被陽光曬得黑紅的臉龐洋溢著開朗的笑容。
“趙先生,今天這麼早就回去啦?”她一邊同剛剛上船的熟客打著招呼,眼光卻瞥向了獨自一人靜靜坐在船尾的俊美男子。
“是啊,今日學堂考試,所以比平時放得早。”被稱作趙先生的船客捋著山羊胡子在船艙中坐下,一邊微微笑著。
“趙先生的琴藝可是無人能比啊!想向先生拜師的人估計要搶破頭了吧!”船娘收回了目光,及時地稱贊道。
“哪裡哪裡……”趙先生的神情難掩得色,“也是寮城之人獨好琴樂,老朽方才有用武之地……”
那邊船娘和船客你一言我一語甚是熱絡,許夭只是偏了頭,凝望一水相隔的對岸。
從遠處看去,西岸的景物籠罩在一層氤氲霧氣之中,粉色的牆,灰色的瓦連成了一片片,由淡漸濃地向深處延展。西岸據說是寮城城民的生活區,雖不及東岸的繁華熱鬧,卻別有一番閒適、寧靜的氛圍。
眼看客人漸漸上得齊了,船娘便准備撐船離岸。
“船家,請等一下!”忽然傳來了一聲高喊,自遠處急急來了拎著大包小包的兩人,前面是個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跑得滿頭是汗、跌跌撞撞,後頭緊跟著的則是個青衣小厮。
“大爺慢點走,可別摔了!”船娘停住了手中的竹篙,忍俊不禁。
兩人氣喘吁吁地趕至,船娘忙幫著兩人上了船。
“還好趕上了,不然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中年男子擦著額上的汗,這才發覺船艙已經坐滿了。
“大爺若不介意,後面倒是還有位子。”船娘提醒道。
中年男子向後張望了下,船尾確實只坐了一個人,忙叮囑小厮付船錢,自己則拎著東西往船尾去了。
在許夭的腳邊坐下,中年男子把手中的東西攤了一地,這才靠在船舷上,舒服地長出了口氣。
許夭的眉頭微微蹙起,不由往旁邊挪了挪。
安靜地坐了一會,中年男子似恢復了精神,歪頭打量了許夭半晌,便搭起話來。
“這位公子,看起來不像本地人啊。是第一次來寮城麼?”
“嗯。”
中年男子似毫無察覺他的冷淡:“公子可是來走親訪友的?”
“……嗯。”
許夭將頭轉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唇線緊抿。
“公子可有人來接?若是沒有的話,西岸小街小巷多得很,很容易迷路的哦。”
“……噢。”
許夭連身體都僵直了。
中年男子卻愈發熱情:“我也住在西岸,公子若是有需要,我可以為公子……”
“不用!”
許夭沖口而出,聲音大得連他自己都吃驚。
中年男子愣在那裡,半晌垂了頭:“我,我沒別的意思,公子若不需要人幫忙的話就算了……”
許夭一言不發,繃緊的面容卻稍稍有些緩和。
就這麼默然坐了一會,船終於靠了岸。
中年男子笨拙地站了起來,小厮趕過來幫他一起拿東西,兩人一前一後跟著眾人下了船。
直到客人們都離開了,許夭方才起身。
經過船頭之時,正在整理船具的船娘抬起頭來:“敢問公子,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許夭聞言頓住了腳步。
船娘微微笑著:“我每天在這河上撐船,走得多了便發現,不管你今日是惱也好,高興也罷,陽光還是一樣的陽光,月亮還是從河西頭升起。竟然改變不了外界,為何不試著改變自己的心境,讓自己好過一些呢?人生便如這河水,來來往往,誰能將其截斷?順流或者逆流,其實也只在於,自己的選擇啊。”
許夭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垂首道:“多謝。”
第卅九章 訪客
寮城西岸果然比東岸要靜谧許多,如蔭的綠樹環抱下,一座座錯落有致的民居透出古樸韻味。
許夭獨自徜徉在幽深的小巷中。
已經沒有趕著去見的人,急著去辦的事。
剩下的,只有看不見盡頭的光陰,和霧霭茫茫的將來。
此刻雖恢復了自由身,卻已迷失了方向。
我該往哪裡去?
雖不願回想,卻不得不承認,天頤樂坊渡過的五年中,只要聽命行事一切皆按部就班,從不需自己操心。
宮中生活的兩年,滿心滿眼都只有那個人,被他庇護在強大的羽翼下,早已習慣了那份溫暖無虞。
而今,回響在巷中的,只有自己孤單的腳步聲。
心中一片空茫,令人無所適從。
乘著清風,飄來了一陣隱隱約約的古琴聲。
許夭驟然停下了腳步。
彈琴之人顯然習琴的時日尚短,只能勉強將琴曲連貫起來,但那熟悉的旋律卻聲聲直擊許夭的心坎。
一路循著琴聲而去,許夭穿過數條小巷,終於來到了一座獨棟宅邸前。看上去是戶家境殷實的人家。
許夭想也不想便叩響府門,生怕這琴音就此消失。
開門的小厮與許夭打了個照面,不由愣住。這不是,方才和老爺一同坐在船尾的那位俊美公子嗎?
“公子是來找我家老爺的麼?”
許夭卻不認得他,急急地便問:“恕我冒昧,小哥可否告知,府上是何人在彈琴?”
“啊?”小厮側耳聽了聽琴音,“應該是我家小少爺。”
“他的琴譜是何人所授?”
“這個,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小厮摸著腦袋,只覺得這公子好生奇怪。在船上一幅冷冰冰的模樣,現在卻跟換了個人似地。
“可否讓我見見你家小少爺?”
“請公子在此稍等,小人先去禀告老爺!”
沒一會兒,許夭便見小厮帶著個甚是面熟的中年男子出來了,頓時大吃一驚。老天,怎麼會這麼巧?!
想起方才渡河時對此人的態度,許夭不由面上發窘,正拔腿想走,中年男子已高聲道:“公子請留步!”
許夭只得停住腳,回身作揖:“不知此地是先生府上,多有叨擾了!”
“哪裡哪裡,半日之內竟然兩次見到公子,真是意外之喜啊!”中年男子笑意盈盈,“鄙人洪天賜,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姓許,單名一個夭字。”
“認識許公子,洪某幸甚!方才聽家僕說許公子要見犬子,不知所為何事?”
許夭低了頭:“我是被小公子的琴聲吸引至此,這琴曲……很是耳熟,不知曲譜是從何而來?”
洪老爺笑了起來:“這首曲子是《醉龍吟》,在寮城可以說家喻戶曉,就算在其他地方也流傳甚廣,公子覺得熟悉一點都不奇怪啊。”
許夭怔了片刻:“是我孤陋寡聞了,昔日撫琴時一直钟愛這曲,時隔多年再次聽到,覺得分外親切。”
“這首琴曲洪某也甚是喜愛,聽這琴聲,於弦上若行若停,欲靜欲動,重心始終是在似是而非中搖蕩,似要穩固時又已偏離,搖搖欲斜時偏又准確地落了拍。正可謂,無弦之琴自有樂,無酒之醉意更濃啊。”
此言一出,許夭不禁多看了對方幾眼。沒想到這洪老爺貌不驚人,對琴曲卻頗有一番見地。
洪老爺緩緩接著道:“據說這曲子乃天下第一琴伶所作,我等俗人雖無緣見識他的卓然風姿,單從這琴曲就可以窺見一斑啊。”
他的話音未落,無限怅惘已湧上許夭心頭。
此情已待成追憶。
藍,你我陰陽相隔,不知再見又是何日……
許夭正自神傷,卻見洪老爺深深作了個揖。
“你這是做什麼?”許夭眉頭微蹙。
“許公子!”洪老爺神情鄭重,“恕洪某直言,公子的風采非同一般,必是高人雅士。洪某此生無它,獨獨癡愛琴曲,一直想為犬子尋覓良師。今日,洪某得遇公子便是有緣,能否懇請公子,為犬子傳授琴藝?”
見許夭神色一滯,沉吟不語,洪老爺忙笑道:“是洪某唐突了,公子不必急著答復,洪某的府門隨時都向公子敞開!若公子不願意,洪某也不會強人所難,只能怪犬子福薄緣淺了。”
許夭心下暗忖:也罷,終日消沉總不是辦法,找點事做,也好讓心神有所寄托。何況,傳藝授技怎麼說都是件好事。
心念已決,許夭應允道:“好吧,我近日正得閒,就先教小公子一段。”
洪老爺喜出望外:“那太好了!不知許公子現居何處?若是公子願意,洪某馬上在府中為公子備房……”
“住府上就不必了。”許夭冷淡地一口回絕。
“這樣吧,洪某就在附近為公子租一住處,這樣公子授課也方便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就有勞了。”許夭終於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許夭每天去洪老爺家中教他的孩子洪麟兒彈琴。那小公子年方9歲,長得機靈可愛,總是“先生”、“先生”地叫個不停,即使下了課也常粘著許夭不放。許夭打心眼裡喜歡這個聰明乖巧的孩子,上起課來也是分外用心。從他的身上,似乎能看到些許自己當年的影子。
洪府上上下下都對許夭十分熱情,尊敬有加,從不過問他的隱私。平日裡除了幫付房租,洪老爺決不踏入許夭的住處半步,也不准洪麟兒去打攪許夭。
一人獨處的時候,許夭或是在暫住處看看書,或是去河邊逛逛,日子倒也充實閒適。心情逐漸平復之時,許夭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兩個月之後。
結束琴課回到住處,許夭坐在窗台上,眺望遠方。
洪老爺為他租的這棟民宅緊挨河畔,窗外就是川流不息的寮河水。水天相接處,一輪紅日徐徐西沉。
自袖中掏出玉笛,許夭吹奏了起來。
宛轉動人的笛音中,隱見落花流水,柳絮飄飛。夕陽的余晖投射進那雙純澈晶亮的眼眸中,灑下點點光芒。
星眸中的光芒漸漸散去,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暮色籠罩了大地。
當最後一個笛音消散,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好!”
許夭蓦地轉身,在驟然亮起的燈光中,驚見房內立著個武將打扮的青年,一雙虎眼精光四射。
“什麼人?!”許夭自窗台上跳了下來,右手已按向暗藏腰間的匕首。
“許公子不用緊張。”對方笑著拱了拱手,聲音洪亮,“在下姓劉名轶,初次見面,多有冒犯。”
劉……轶?
許夭的心念電轉,這魁偉身材、堂堂相貌、威武英姿……
“你莫非是,劉轶劉大將軍?!”許夭脫口而出。
“正是在下。”劉轶嘴角的笑意更深,“許公子,一位故友很想見公子一面,所以在下特來相邀。”
許夭眉頭一擰。
這位劉轶將軍乃當朝劉皇後的兄長,在朝中深得皇帝的器重,昔日月池曾多次提到過。
“我不想見他。他自己心裡也清楚得很。”許夭偏過頭去,語氣淡漠。
“呵呵……許公子誤會了。今日邀公子相見的並非皇上。”劉轶笑聲朗朗,沉聲道,“而是,大漠黑旗王。”
“沉放?!”
許夭霎時瞪大了眼睛。
第四十章 重逢
跟隨劉轶步入將軍府南門,穿過碎石小徑,面前出現了一座幽靜的庭院,掩映在翠竹之中。
眼見這幅景致,更是令許夭將信將疑。
沉放真的會在這裡嗎?
或者,這只是皇上玩的又一個把戲?
“沉兄,你朝思暮想的人,我已經請來了啊!”
站在廂房門前,劉轶朗聲道。
數秒之後,廂房的花格門砰然開啟。
沖到門口的高大男子驟然止步,呆望著許夭,目光似已癡了。
許夭也瞪視著對方。
這猶如雕刻的古銅色臉龐,眼角上揚的發亮眼眸,隨意披散在肩頭的濃重烏發,不是沉放卻是誰?!
“呵呵,就不妨礙兩位敘舊了,我先告辭!”劉轶識趣地抽身離開。
他的後腳剛踏出院門,沉放已沖了過來,一把將呆立原地的許夭攬入懷中。
“夭,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被他摟住的瞬間,許夭只覺得仿佛一座烈焰騰騰的火山包裹住了自己。胸口突地一顫,滿身滿心的疲憊同時湧了上來,身體驟然失了力氣。
“夭,你怎麼了?”沉放緊緊抱住他虛軟下滑的身軀。
借著他的力量許夭勉強站住了腳,輕輕搖了搖頭。
“沉放,你怎麼會在這裡?是皇上……終於放了你麼?”
“那狗皇帝哪有那麼好心?是劉轶劫了大獄,讓我脫的身。”沉放開懷笑著。
許夭的眉頭微蹙。
雖然明知沉放與皇上芥蒂頗深,但聽他這樣稱呼宏拓,心頭還是莫名地不快。
“我不明白,那位劉將軍……他為什麼要救你?當初不正是他抓你下的天牢?”
“呵呵,此事說來話長。”沉放便回答邊攬著他的肩往房內走,臉上容光煥發,“夭,別光顧著說我了,我想知道你的事!你是怎麼逃出宮來的?劉轶說要帶你來見我,我開頭還不敢相信呐!”
許夭唇角緊抿,半晌才答道:“其中的緣由,我不想多說。總之,我是不會再回宮了。”
“好好,那些煩心的過往,不提也罷!”沉放按著許夭的肩在椅子上坐下,“從今往後,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你……”許夭不禁啞然。
經歷了這麼多事,沉放卻仍然還是當年的那個沉放。這究竟是幸事,還是不幸?
“古雷也在天壑國中,明日就會趕來同我們會合。”說完了這句,沉放突然蹲至許夭身前,目光灼灼,“夭,這已經是我第三次,向你提出邀請了。”
雖然明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許夭還是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如果你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就跟我一起回大漠吧,好麼?”
他的語氣再不似昔日那般霸道、不容抗拒,而是隱隱帶了懇求的意味。
是我讓你……改變至此麼?
手指輕撫過他堅毅卻不失溫柔的臉龐,淚水悄然自許夭的眼角滾落。
當晚,在同一個庭院的側廂房中,許夭踏踏實實地睡了個好覺,一夜無夢。
第二日早上醒來之時,天已大亮。
許夭慵懶地眯起眼睛,看著從雕花窗格照射進來的明晃晃的陽光,渾身說不出地舒坦。
翻身下床,許夭一眼瞥見桌上擱著的紫砂茶具,不由有些詫異。
掀開小巧壺蓋一看,形如雀舌的碧綠茶葉在水中袅袅婷婷,正是自己最喜歡的上御龍井。昔日在宮中時,自己養成了晨起必飲茶的習慣,沒想到這劉將軍竟然摸得一清二楚!
將那溫熱的茶水倒入茶杯中,淺抿一口,立時神清氣爽。已經許久沒有品嘗到這極品御茶的滋味了,許夭不禁連飲幾杯,濃郁的香氣溢滿齒間,通體舒暢。
簡單梳洗過後,許夭打開隨身的包裹,換上了一件銀底暗花絲袍,又將烏黑的長發松松地挽了個髻,便踏出門去。
沉放的房間是空著的,床上的被褥叠得齊整。
許夭在房門口默立了一會,轉身沿著碎石小徑往院外走。
透過綠葉的間隙,陽光在石徑上灑下點點光斑,竹影搖曳。
出了院子,便是另一番景象。紫籐花廊,假山林立,氣派的亭台樓榭掩映在蔥茏花木之中,這將軍府的後園竟與帝宮的景致有幾分相似。
依稀記得昨日來時的路,東南面應是將軍府的正廳和議事堂。
穿過花廊,許夭正欲拐上右側小徑,忽然聽到了隱隱的人聲。
那深沉的嗓音,甚是熟悉。
許夭貼近了樹籬,透過縫隙看去。裡面是一座精致的四角涼亭,亭內背身站著的二人,正是沉放和劉轶。
二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大,許夭凝聚了心神,大致也能聽個七八分。
“……我將你救出天牢,又把你最想見的人帶到你眼前,這份誠意,你總該信了吧?”
“我只是奇怪,當朝皇帝對你不薄,你的妹妹又貴為國母,你為何要背叛他?”沉放的嗓音渾厚。
“呵……”劉轶冷笑一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當年,我劉家扶助四皇子宮變奪權,最終坐穩了皇位,他卻把我們視作心腹大患。表面上,皇帝對我劉家甚是器重,封了小妹為後,又封了我平原大將軍坐鎮南武,實是不斷削弱我的兵權,伺機將我劉家連根拔除。可憐我那小妹,如今同打入冷宮又有什麼分別?被廢只是時日之差。況且……”他頓了一頓,聲音低沉,“就在數月之前,他殺了我最心愛的女人。”
許夭聽得陣陣心驚,到最後胸口更是咯噔一下。
劉轶口中所說的心愛女子,莫非是,月池?!
他不由將樹籬的枝葉撥開少許,想看得更清楚些。
“原來,你與他積怨頗深,所以想與我聯起手來對付他?”只見沉放側了身,面對劉轶。
“素聞大漠黑騎王赫赫聲名,旗下的隊伍更是兵強馬壯,若得黑騎王相助必將如虎添翼,但是,大漠離皇城終究路途迢迢,鞭長莫及啊。”劉轶長歎出聲,話鋒陡然一轉,“我現在被皇帝鉗制,正苦於無力回天。這樣下去,兵力遲早要分化殆盡。反而言之,黑騎王如能將所守寶藏支援小弟少許,供我收兵買馬、養精蓄銳,必定能助我一成大業!”
“你也知道,寶藏的事?”沉放身形一僵,眸光微斂。
“呵呵……事到如今,我也無需隱瞞沉兄。皇上對你嚴刑逼供,卻遲遲不下殺手,個中原由我早已打聽清楚。沉兄無需介懷,沉兄乃重情重義之人,小弟深感欽佩,實是心甘情願為沉兄效犬馬之力。如今,小弟有難,萬望沉兄也能仗義相助,救小弟脫離樊籠啊!”
沉放沉吟半晌:“既是如此,我也不想瞞你。家父離世時留下遺言,不到絕境不能開啟密地寶藏,所以至今任其深埋大漠之中。劉兄有恩於我,理當湧泉相報。此次回到大漠,我定會盡快找到寶藏,兌現對劉兄的承諾。”
“沉兄,請受小弟一拜!”
劉轶倒頭便拜,沉放忙將他扶起,笑道:“待尋到寶藏之日,再謝我也不遲啊。”
……
樹籬後,許夭悄然抽身離開。
回到廂房,呆坐在床頭,心裡已亂成了一團麻。
劉轶,想要謀反?!
他欲對皇上不利,皇上是否已有所察覺?
皇上……
心頭蓦地陣陣抽痛,冷汗不禁沁出了額角。
捂緊胸口,許夭將前額抵著冰冷的床沿。
我究竟該,怎麼辦?!
第四十一章 遁形
沉放邁入廂房的時候,許夭正獨倚窗前,身著絲袍的絕美背影猶如弱柳扶風,看著令人頓生憐惜。
“夭,你醒了!”沉放不由自主放低了音量。
“剛才去找你,可你不在房中。”許夭回轉身來,朝他微微笑著。
“方才去劉轶那兒商量些事情。”沉放笑著回答,“准備好了麼?古雷一到,我們就出發!”
“那個劉轶,你真的這麼信任他?”許夭的眉頭微蹙,語氣有些異樣。
“他幫我不可能毫無條件。”沉放大步走至他的面前,手掌撫上他的面龐,“夭,不用擔心,只要離開此地,一切便由我們掌控,別人又奈我何?”
許夭下意識地將頭一偏,避開了他的手。正欲再說什麼,廂房門口急匆匆進來了一個人,卻是將軍府的管家劉剛。
“兩位大人都在啊!”劉管家拭了一把額上的汗,“御林軍統領突然帶兵士來到府中,現在正在前廳!將軍怕事有不妥,讓兩位趕緊跟小人去避一避!”
跟著劉管家左拐右拐,三人來到了後園盡頭的一棵古榕旁。古榕綠冠如蓋,一根根筆直垂下的須根似柱,觀樹齡應有千年的歷史。古榕前方有一張石桌,桌面光滑如鏡,周圍擺放著四張圓石凳。
劉管家將石凳移開,又在榕樹根部摸索了一會,地面突然掀起了一塊石板,露出個黑黝黝的暗道。
“兩位大人且下去避避,待風頭一過,小人就來帶兩位離開!”
沉放和許夭沿著斑駁的石梯下了暗道,一股陰氣撲面過來。
剛走到一半,石板便在兩人的頭頂合上,與此同時暗道兩側有壁燈亮了起來,隔數米便有一盞,淡淡的光輝映照著經過人工雕琢的青色石壁,泛著幽光。雖是在地底,仍有隱隱的冷風輕拂兩人的發絲。
沉放拉著許夭的手,沿著彎彎曲曲的暗道走了一會,盡頭出現了一座石室。暗淡的光輝映照著不甚寬敞的室內,中央擺著一張石床,床上還有織錦被褥和枕頭,左邊擱著長條石桌,一方石凳。
沉放即刻上前將被褥鋪開,將兩人的包袱放在床側,這才讓許夭坐在石床上,自己也挨著他坐下。
燈光將兩人拉長的身影投映在陰冷的石壁上,室內一片寂靜。
半晌,許夭幽幽的聲音響起。
“如果那劉轶有心要害我們,這下可真如甕中捉鱉了。”
“不會的!”沉放笑了起來,“他若要抓我,之前就沒必要費那麼大周折救我出來了!”
許夭沒有回答,只是低了頭。
“夭,你冷嗎?”沉放突然將他擁入懷中,語氣關切,“你在發抖……”
許夭的臉色發白,搖了搖頭,身軀仍不由自主地輕顫著。
沉放將原本坐著的被褥一股腦兒都包在了許夭身上,再度將他擁在懷中:“你的身體太弱,等離開這裡,我們去找塞外名醫鏡玄幫你看看。”
許夭依舊不說話,只是阖了眼眸,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頭。
聞著自懷中人身上散發出的幽香,臉龐緊貼著那如玉的面頰,沉放心中不禁一陣激蕩,卻終是輕輕蹭了蹭許夭的臉,將他摟得更緊。
時間,便在靜默中悄然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劉管家瘦長的身影出現在石室門口:“黑騎王,你的屬下古雷已經在後門候著,御林軍還在府中搜查,將軍讓我帶兩位先走!”
“有勞了!”
劉剛俯身在床側按了一按,南側的石壁突然向兩邊滑開,裡面是一個更加低矮的甬道。
“御林軍怎麼會突然搜查將軍府?莫非是我們的行蹤走漏了風聲?”沉放沉聲問。
“小的也不清楚啊,這次搜查的不僅是將軍府,據說皇帝身邊的張護衛還親自把守了城門呐!”
聽了他的答復,許夭的眸光陡然一亮。
劉管家在前方帶路,沉放正欲拉著許夭躬身進入甬道,許夭突然開口了:“我……我有些內急,想要方便下!”
“好,我陪你一起去吧!”沉放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不用!”許夭的臉騰地泛紅,“我就在外面……馬上回來!”
許夭很快消失在石室門口。
沉放轉了頭,發現劉管家正笑眯眯地盯著自己看,不由也咧開了嘴角。
“恕小人直言,兩位的感情可真是好哇……”劉管家的語氣滿懷感慨。
沉放笑容一斂,神情鄭重地答道:“他便是我失而復得的珍寶。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讓我如此不顧一切。”
劉管家連連點頭。
沒過一會,許夭的身影再度出現,兩人遂跟著劉管家一起進了甬道。
這條甬道明顯比進來的暗道要短,兩折一彎之後,三人便到了地道口。
劉管家再次按動機關,開啟暗門。
出了地面,眼前便是將軍府後門外的闊葉林。
蔥茏的林木前,停著一輛不起眼的灰色馬車。車前站著個攙著孕婦的農夫,旁邊是兩名農夫裝扮的男子,其中一人鬓染微霜、古銅色的面容硬朗,正是古雷。
“頭領!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古雷和另一名男子激動地迎上前來。
沉放逐一擁抱了他們,隨即攬過靜立一旁的許夭:“許公子要同我們一起回大漠,事不宜遲,大家上車再說。”
古雷的神色有些異樣,終是開口道:“許公子,好久不見!”
許夭微笑著點了點頭,在沉放的幫助下上了馬車。
“現在城門口盤查甚嚴,他們是將軍特地找來為諸位做掩護的,”劉管家指了指那大腹便便的婦人和老實巴交的農夫。
“有勞將軍費心!”
沉放遂側身讓兩人上了車。
“黑騎王!”劉管家朝回過身來的沉放深深作揖,“將軍托小的轉告一句,望黑騎王不要忘了說過的話!”
“請轉告將軍:沉放言出必行!”沉放拱了拱手,“多謝將軍連日來的關照,告辭!”
馬車出了闊葉林,徑直往城門行去。
這輛經過特殊改造的馬車外觀看去很小,車廂內卻相當寬敞。許夭和沉放坐在同一側,孕婦則和農夫坐在他們對面。那農婦不住拿眼偷瞧許夭,似對這位身材孱弱的美男子充滿了好奇。
一路上,四人默默無言。
許夭不動聲色地掀起車簾,看上去似在欣賞窗外的景致,手心卻已沁出了一層冷汗。
“夭,你的手怎麼破了?”沉放注意到他掀車簾手指上的觸目殷紅,不由分說將他的手抓了過來,放在掌中細看。
“沒事……剛才不小心劃拉了下。”許夭有些發窘,迅速將自己的手從他掌中抽離。
農婦看著他們的和善眼神中,難掩一絲笑意。
過了許久,車夫位上的古雷敲了敲車廂:“統領,城門快到了,請拉起暗簾!”
第四十二章 脫身
馬車行至城門口,果然被攔了下來。
兵士們拉開車門,卻見裡面只有一對農家夫妻。體型臃腫的農婦正枕在農夫腿上,身上蓋著繡花被褥,捂著大肚子呻吟不止。
一名兵士跳上車欲細查,當丈夫的說話了,一開口便是滿嘴地瓜腔:“兵老爺,俺媳婦快生了,正趕著回鄉去呐,求兵老爺行行好哇!”
“真是怪了!你們不在城內求醫,捨近求遠跑出城去做什麼?”
“俺們夫妻是來城裡探親的,誰想到這娃兒他憋不住就要鑽出娘胎了!算命的說了,俺這娃是麒麟兒,必須生在家裡才能興旺香火,兵老爺就行行好,讓俺們走吧!”
農婦呻吟得更大聲了,邊哼哼邊扭動著身體,痛苦萬狀。
“春兒,再堅持一會,俺們就快到家了啊!”農夫俯下頭去,不斷啞聲撫慰著妻子。
兵士前後左右看了看,終於跳下車去,揮了揮手:“走吧走吧!”
“謝兵老爺!謝兵老爺!兵爺好人有好報,必定大福大貴啊……”
農夫的千恩萬謝聲中,馬車緩緩駛離了城門。
一個身著戎裝的精瘦身影自城門後站了出來,國字臉,濃眉大眼,正是御前的張護衛。
一手按著腰間佩劍,他注視著馬車遠去,面色凝重。
“報!”前方有年輕兵士急急奔了過來,手裡高舉著一樣東西。
“張大人,這是從方才那輛馬車上掉下來的!”
張護衛接過兵士遞來的物事,打開一看,神情微變。
“大人,要去追麼?”
兵士看出了異樣,小聲提醒。
“不必了。”
張護衛擺了擺手,語氣沉著。
馬車出城一裡地之後,車廂內原本天衣無縫的車壁裂開了口子,一道暗簾徐徐向上拉起,露出了坐在內側的兩人。
許夭倚在車壁上,神情似乎比剛才平靜了許多。沉放一手抵著車壁,乍看上去似攬著許夭,另一只手則隨意地擱在膝上,神色輕松。
農婦倚在農夫懷中,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關節粗大的手指與農夫十指交握。
“多謝兩位!”沉放坐直了身體,拱手道。
“大人不用客氣,能夠幫上大人的忙,也是俺們的福氣啊!”農夫憨厚地笑著,“俺們該下了,俺的村莊離這兒不遠!”
馬車停穩之後,農夫小心地攙著妻子下了車。
眼瞅著他們相親相愛的模樣,許夭的心頭突然泛起了波瀾,百味雜陳。
卻見農婦笨拙地轉過身來,朝著車內咧開了嘴:“兩位大人,俺們兩口子祝你們白-頭-偕-老-啊!”
沉放聞言一愣,隨即笑呵呵地朗聲道:“承大嫂吉言!多謝!”
許夭的臉頰立時绯紅一片。
馬車再度啟動之時,車廂內剩下了他們兩人,氣氛卻變得壓抑起來。
許夭正想裝作若無其事地掀起車簾,沉放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夭,我們就如他們所說的,白頭偕老……好不好?”
他的語氣懇切。
許夭的手在半空頓了頓,躊躇著放下,擱在了膝上。
沉放的手隨即伸了過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這一次,許夭沒有掙脫,只是低著頭。
瞪大眼眸注視著他沉默的側臉,沉放的神情緊張。
半晌,許夭低聲作出了回答。
“我需要……時間。”
“明白!”沉放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我已經等了你這麼多年,再多等些時日又何妨?只盼……你別等到我成糟老頭子的時候才答應,到了那時,我想抱你都抱不動咯!”
許夭噗地一聲便笑了出來,面容猶如海棠綻放。沉放正看得呆了,卻見他正色道:“丑話說在前頭。在那之前,你我只能是普通朋友,發乎情,止於禮。若是你強人所難,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放心吧!我不會再對你……霸王硬上弓的。”沉放刻意放低了音量,“況且,那一次也是你願意的,不是嗎?”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許夭這回連耳根都紅透了,含羞帶窘的模樣甚是可愛,“我既然已經決定了跟你走,就是想把過往統統放下……”
“好好好!一切聽你的便是。”沉放嘴裡說著,長臂一伸將他攬在了懷中,“夭……不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你,直到你說願意的那一天。”
許夭眉頭一蹙正想掙脫他的臂膀,聽了他的低語,終是沒再動彈。
車廂內靜默了下來。
任由他環抱著自己,許夭呆望著鉛灰色的車頂,星眸中漸漸漾起了一層水波,流光溢彩。
當天夜裡。
燈火通明的皇宮御書閣內。
歐陽宏拓接過了張護衛呈上的東西,沉聲道:“你先下去吧。”
“是,皇上!”
張護衛躬身退下後,宏拓轉向夜風徐徐的西窗,將手中好似內襯的白布展開。
這塊內襯顯然自衣物上匆匆撕下,上面是觸目驚心的四個血字:劉轶謀反!
那字跡十分隽秀,一筆一劃卻甚是堅決,看得出對方用血寫下警示之時,是帶了怎樣的決心。
白布一角包裹著的,是個彩繡錦囊。
宏拓抿緊薄唇,將錦囊中質地堅硬的物事倒在了手掌上。燈光的照耀下,龍涎玉瑩潤的玉身光芒灼灼,輝映著宏拓漸寒的面容。
一掌狠狠擊向紅木桌案,零散的畫卷落了一地。宏拓側了頭,看向本就攤在桌面上的一幅畫。
畫紙上的褶皺已被細細撫平,簡約的墨色勾勒出一名背身而立的束冠男子,頭頂是一輪殘月。
“歌兒……”手指緊攫著龍涎玉似要將它捏碎,宏拓咬牙道,“你這樣就算,還了朕的恩情了麼?”
畫中的人,沉默不語。
絲絲縷縷的鮮血自宏拓的掌中滲出,在畫卷上綻開點點殷紅。
那淒清的畫面也似受到了渲染一般,變得熱烈生動起來。
第四十三章 月夜(上)
第二日傍晚時分,沉放、許夭一行抵達了牧梁。
牧梁城座落於天壑國西翼,是從天都前往大漠的第一站,雖是個人口不足百萬的小城,卻以物產豐饒、民風淳樸而聞名於世。
按照最佳線路,他們必須途徑十六個城鎮才能返回大漠,停停走走算起來,也得近一個月的時間。
在牧梁,他們的落腳地是一個城郊村莊,一家受過古雷恩惠的王姓農戶接待了他們。
王家的院落掩映在婆娑樹影中,房後便是一條清凌凌的小溪,甚是幽靜。
接連兩日乘著馬車趕路,此刻終於腳踏實地,面對滿桌噴香四溢的農家菜肴,許夭也不禁食指大動。
“夭,多吃點。瞧你瘦得,一陣風就能把你吹跑了!”
“夭,這個味道不錯,你嘗嘗!”
……
沉放隔三岔五就往他的碗裡夾塊山雞、孢子肉什麼的,比主人家還要殷勤。
許夭開頭還紅了臉說自己來,卻終是拗不過沉放的熱情與堅持,索性由他去了。
古雷一直是沉默的,只偶爾抬抬頭看看二人,眼神深邃。另一名年輕屬下只顧悶頭吃菜,否則保不准會當著頭領的面笑出聲來。
這農家做的東西確實地道,純樸自然,原滋原味,幾個人吃得熱火朝天。主人家也甚是盡心,滿桌的美味剛剛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新的菜肴又很快端上桌來。
破天番干了三大碗下去,許夭終於將碗一推,吃不動了。沉放還在豪飲味道香醇的農家酒,一邊大快朵頤,連呼過瘾。
“我先回房休息了。”許夭欠了欠身,“幾位慢用!”
“俺給公子帶路吧。”王老漢忙迎上前來。
“夭,好好休息,明日我們一早啟程!”沉放已是滿面紅光,一雙鷹眸卻仍沉靜得很。
“嗯。”許夭淡淡應了一聲。
跟隨王老漢來到南邊的屋子,推開屋門。一盞銅油燈擱在八角櫃上,映照著簡潔清爽的小屋,內側是一張單人木床,鋪著素色被褥。
謝過老漢之後,許夭掩上房門,信步走向月華揮灑的窗前。
對於窗,心中總有種特別的情結。不論走到哪,首先想到的便是窗,想看的便是窗外的景致。或許,是當年受了藍的影響吧。
巧的是,窗下,便是月波蕩漾的潺潺溪水。
撲面而來的夜風,清新而潮濕。心頭便有種安定與倦怠相混合的情緒,淺淺地浮起。
夜色濃郁。
本以為今夜一沾床便會沉沉睡去,誰料翻來覆去了好一陣,許夭的腦子卻越發清醒。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他索性披衣起床,推門而出。
穿過寂靜的後院,出了後門,便來到了緩緩流淌的溪水旁。
光影拂動,月色朦胧。
許夭揀了塊平坦的溪岸席地而坐,自袖中掏出了玉笛,橫至唇邊。
剛剛微阖雙目,吹奏了幾個音,面前的溪水突然嘩啦啦一陣響。
許夭吃了一驚,待定睛細看,卻見水面上冒出了個黑黝黝的腦袋。那腦袋一轉,出現了一張水淋淋的俊朗臉龐,正朝自己張望著。
是沉放!
許夭不禁啞然。
“夭,還沒睡嗎?”沉放也頗感驚訝。
“只是……有點睡不著。”許夭站起身來,將玉笛收入袖中,“這麼晚了,溪水不涼嗎?”
沉放讷讷地笑出聲來。
他如何能說出實話?
身為七尺男兒,日夜思慕的人就在身邊,卻可望而不可及,這種煎熬猶強自忍耐。
今夜,一時興起多喝了幾杯,原本算不得什麼,此刻爆烈的酒氣卻勾引得下腹處那團火熊熊燃燒,自己正是因為渾身燥熱得受不了,方才赤條條地跳入這冰冷的溪水尋求解脫?
第四十四章 月夜(下)
“你下來試試,就知道涼不涼了!”溪水中,沉放戲谑道。
許夭將唇一抿,伸手欲解衣襟。
“喂!”這下沉放倒慌了,“我是說著玩的!你別下來,這麼冷你可吃不消!真想洗澡的話,我叫人准備熱水……”
“你還真把我當成弱女子了?”
許夭眉頭一擰。原本只是想做做樣子,卻被他的話激起了性子。
“難得見到一池碧水,不好好洗洗,怎麼對得起自己?”許夭邊說邊利落地解開自己的外袍、中衣,再脫下鞋襪,把衣物叠得齊整擱在岸邊。
沉放已說不出話來。
月下,墨色的長發如瀑披垂,修長勻稱的身體裸露在夜風中,白皙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鼻血快要流下來了。
沉放一個猛子扎回水中。
該死,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麼迷人?!
一踏入溪水,沁入骨髓的冰冷。許夭不禁打了個寒噤,雞皮疙瘩爬了滿身。
也罷,大話已經說出去了,這回硬著頭皮也得下!
他咬著牙將溪水往自己的腿上潑,再打濕胸腹。晶瑩的水珠滑過陣陣戰栗的瑩白肌膚,帶出眩目的美。
忍耐過最初的刺激,許夭一步步越邁越深,直至搖蕩的溪水漫過自己的脖頸。
浸泡在溪水中,漸漸適應的身體居然體驗到了一股別樣的暖意,水波輕柔地按摩著四肢和身軀,說不出的惬意。
許夭將頭仰躺在水面上,舒服地長出一口氣。
睜開眼睛,漫天的繁星都落入眸中,燦爛一片。
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起,另一個人似乎消失很久了,不由抬眼張望四周。
水面上一片寂靜。偌大的湖面,只有自己孤單單的身影。
“沉放?”許夭不由低低叫了一聲。
沒有任何回應。四周靜得出奇。
“沉放?!”
許夭加大了些音量。
回答他的唯有風吹樹葉,沙沙作響。
心頭湧上了一層陰霾。
沉放從小生長在大漠,不谙水性,莫非?!
在水中踏著圈,許夭的目光焦灼地在水面逡巡,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當他按捺不住,急急往岸上走去准備喊人之時,後腰突然被人抱住,往後一帶。
許夭驚呼出聲,失去重心的身體跌回水中,卻撞入了一個溫熱堅實的懷抱。
“你?!”
回頭看見是那張熟悉的面龐,許夭又驚又氣,用力將對方推開:“你敢耍我?!”
“別生氣啊!”沉放似條八爪魚般纏了上來,一把摟住了他,“夭,我只是想多瞧瞧,你為我著急的樣子……”
“少自作多情了!”許夭咬著玉牙,“就算是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溺水了,我也不會坐視不管!”
“那你的臉怎麽這麽白,心怎麽跳得這麽快……”沉放含笑在他的耳畔低語。
“還不是被你嚇得!正常人都會被你嚇出病來!”許夭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我不好!”沉放及時軟了語氣,“夭,就讓我這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多抱你一會……好麼?”
話語中,再度帶了懇求的意味。許夭的心不由一軟,沉默數秒:“說好了,只許抱著,不許動手動腳,更不許偷親我!”
“只要肯讓我抱,什麼都依你。”沉放朗聲笑了起來,將他摟得更緊。
“你不是在大漠中長大的嗎?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水性?”過了一會,許夭低聲問道。
“等回到我們的大本營,你自然會明白。”沉放的語氣神秘。
許夭便也不再說話,只是閉了眼眸,靜靜靠在他的肩頭。
月華揮灑,光波湧動。
清粼粼的溪水,徐徐流淌,撫慰著每一寸緊緊相貼的肌膚。
一片柔情缱绻,便在這難得的靜默中,蕩漾。
沒過多久,沉放的心頭大呼不妙。
雖然自己安分地沒有動手動腳,身體的某個部位卻不受控制地反應了起來,迅速昂揚挺立。
感受到抵著自己臀後愈發堅硬如鐵的熱物,許夭的臉色越來越紅,身軀也越來越緊繃。
“放手!”他終於厲聲道。
沉放自知理虧,悻悻然放開了他。
許夭頭也不回地踩著水往岸上走,無數月華自赤裸的肌膚上淌落。
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沉放忽覺一陣委屈,垂首道:“夭,若是對你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就不是正常的男人了。”
聽了他的低語,許夭的腳步頓了頓,停在了岸邊。
隔了數秒,背身而立的許夭開口了:“早點回去休息吧,別泡出病來。”
沉放立時咧了嘴,笑逐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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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2-11 16:52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