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絲湖莊。
大紅喜帳,鴛鴦繡被,穿著鳳冠霞帔的金花開坐在床沿,小小的臉龐上七分緊張混著兩分無奈,還有一絲疲倦。
好累。
原來當新娘子這麼累。
一早起來,化妝、著衣,頂著比唱戲姑娘還大的鳳冠,搖搖晃晃的被扶出來,祭拜何家祖先,上轎,扛扛扛,一路扛過都城,扛到上官家,馬上又是祭拜上官家祖先,拜天地,拜上官家的奶奶、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拜完長輩揖夫君……
張嬤嬤塞給她的半個饅頭早在轎子上吃完,現在所有人都在外堂大吃大喝,她卻只能喝水,為什麼沒人想到要給新娘子送點飯過來?
成個親這麼累,難怪小姐要落跑。
花開歎了一口氣,餓。
抬頭看見滿房喜字,桌上一對喜燭,她還是有點難相信,她居然成親了,居然就這樣成親了?
今天早晨起床時,她的身份還是何府千金的隨侍丫頭,現在卻……哎。
「何家繡坊」出產各式繡品,何氏繡工天下有名,而上官家的「江南絲湖莊」則產絲綢棉葛,有桑田、棉田、絲院、染院,從抽絲到成疋一氣呵成,幾乎佔據江南大半絲綢市場,兩家聯姻,是地方盛事,沒人想到小姐會留書落跑。
早上她去喚醒小姐時,見床上沒人,還以為小姐因為緊張所以早起,等發現桌子上的留書,才發現大事不妙。
爹、娘,女兒跟汪大哥是真心相愛,請原諒女兒不孝。
芍葯上
花開不敢聲張,拿了信直衝老爺夫人的房間。
老爺看完信一臉呆滯,夫人看完信一臉傻眼,加上張嬤嬤,房間四個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外頭傳來其它丫頭的聲音,「老爺夫人,陳伯說吉時快到了,請老爺夫人準備祭祖。」
這下可好,祭祖的時間快到了,也就是說,上官家的花轎快來啦。
江南絲湖莊三代單傳就上官武玥一個兒子,何家繡坊也就何芍葯一個千金,本來應該是美事,誰知道會出大事。
要出去找人嘛,都走了大半夜了,也不可能馬上找回來,何況女兒與長工私奔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只能私下托人找,絕不能大肆宣揚。
要想跟上官家延期婚事,只怕又不容易。
上官氏富甲一方,連官府都賣幾分面子,上官老爺多年前病逝,留下母親、姨娘,一個小姑獨處的姊姊,三位夫人,三位小姐,一門九女就一個小公子,好不容易等到小公子長大成人,也對了門好親事,自然是極盡能力之鋪張,別說往來商賈,就連朝廷命官都請來不少,根本不可能延期。
眼見吉時愈來愈近,張嬤嬤突然語出驚人的表示,「不如讓花開頂替芍葯嫁過去吧。」
始終呈現呆滯狀態的何老爺聞言,終於回過神來,「花開……代嫁?」
「是啊,老爺夫人,上官家的轎子就快到了,我們總不能讓他們扛個空轎子回去,絲湖莊請來多少大官,沒了新娘子,說不定當場說我們蓄意戲弄朝廷命官,到時麻煩可大了。」
何老爺點點頭,「這倒是。」
戲弄朝廷命官,就等於看不起朝廷,看不起朝廷,就等於沒把皇帝放在眼裡,沒把皇帝放在眼裡……何老爺抖了抖,不想再想下去。
「府裡雖然丫頭不少,但要年紀差不多的,又瞭解小姐的,不就花開這個小丫頭嗎。」張嬤嬤繼續分析,「自從八、九歲買進府裡,就是跟小姐作伴,還有誰比她瞭解小姐?夫人您別怪我多嘴,前兩年您幫小姐做的裙子太短,但花開年年幫小姐做的衣服裙子可是分毫不差。」
何夫人聞言,慚愧的低下頭。
「反正這門親事是半年前才定的,上官公子也沒見過小姐,花開這丫頭長得也討喜,就讓她先代小姐嫁過去,免得事情鬧大,不好收場。」
張嬤嬤一說完,何老爺何夫人不約而同將臉對著花開,凝視,凝視,再凝視……
花開心裡一陣發毛,老爺夫人該不會把這個餿主意當真了吧?
「花開。」何夫人拉起她的手,「我知道這件事情很為難,可是除了妳,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何況這麼大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妳說是嗎?」
嗚嗚,她能說不是嗎?
何老爺接著說:「我們知道芍葯喜歡上那姓汪的小子,可是妳說,那小子不要說只是個長工,連大字都不認得幾個,我們芍葯怎麼可以嫁給他,就是怕夜長夢多,才急忙給她定了親事,江南絲湖莊的公子啊,又年輕,又英俊,家財萬貫,多少姑娘家想嫁都還不成,芍葯居然、居然……唉。」
長歎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花開也忍不住想歎氣。
雖然不想,但是看老爺夫人還有張嬤嬤的樣子,似乎是想把災情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如果她今天是一路嚷嚷著「老爺夫人不好了,小姐離家出走」這兩句過來,弄得全府皆知,現下應該就不能使出代嫁這招,但話說回來,要是她一路嚷嚷,後果可能更可怕。
早知道小姐要私奔,她昨晚應該睡在小榻前,看住小姐,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代嫁?噢∼
上官家請來了幾個朝廷大官,卻沒新娘子奉茶,「戲弄朝廷命官」的結果,可能會讓何家百年基業化為烏有。
老爺夫人對她有恩,無論如何,她不能讓他們陷入困境。
頂包出嫁雖然危險又荒謬,但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只是……
「萬一,被知道了怎麼辦?小姐會寫詩彈琴,善描丹青,前兩個月還畫了佛祖像送給長年吃齋的上官老夫人呢,可我什麼都不會,上官少爺又不是傻子,總會發現的。」
「不會不會。」張嬤嬤連忙說:「方家千金說會彈琴,後來發現只會幾個音,司馬家的公子號稱會武功,其實只會兩三招,王府姑娘說會跳西域舞,結果看過的人都說看不出來那是舞蹈,就算妳嫁過去被發現不會寫詩彈琴,也沒什麼。」
也……是啦。
方家千金、司馬公子、王府姑娘的事情她也有聽說,為了別讓親家看扁,婚前多半都誇張行事,花開有預感,幾個月後,省城的人一定會說,聽說何家繡坊的千金連字都寫不好,還吹牛說會寫詩……
「可他見過小姐的畫像……」
「畫像都是騙人的啦,誰家不是叫畫師把眼睛畫大點,嘴巴畫小點,胖姑娘畫瘦些,瘦姑娘畫得豐腴些。」張嬤嬤繼續給她做心理建設,「只要老爺夫人說妳是何芍葯,連奶娘我也一口咬定妳就是從小養大的小姐,就算上官少爺心裡懷疑,也不能說妳不是。」
呃,好吧。
如果親爹親娘奶娘都說是,一般人也會認為就是了。
何況府中見過小姐的人其實不多,知道小姐容貌的人也不可能去上官家,因此基本上不會有拆穿危機。
於是就這樣,她跟張嬤嬤回到小姐房間,穿上她給小姐縫製的大紅喜服,蓋上喜帕,權充小姐拜了祖先,上了花轎,當起了頂包的上官少夫人。
冗長的喜宴終於結束。
上官武玥帶著三分醉意走到了新樓——奶奶為了他成親,另外蓋的院子。
其實沒那個必要,不過自從他定親後,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娘跟親娘都陷入無比的亢奮,為了給她們找點事情做,他於是提出新院的要求,上官家的女人們這下可高興了,理所當然的大忙特忙,買東買西。
對上官武玥來說,能看從小疼愛自己的長輩們高高興興,也就夠了。
走入小院子,今早陪嫁過來的奶娘連忙對他一揖,「姑爺。」
旁邊幾個新買的丫頭就要替他打開新房的門,他擺了擺手,給了喜錢,讓她們都下去。
推開貼著喜字的大門,一眼看到桌上的紅燭以及合巹酒。
他的新娘子就坐在床沿。
何芍葯,今年十八歲,據說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不過他很清楚,那些都不是重點,兩家聯姻純粹是商業利益。
一旦結成親家,何家繡坊可以便宜買進上官家的生絲,而何家就這麼一個千金,將來繡坊勢必會成為江南絲湖莊的產業。
所以,雖然兩人只見過彼此的畫像,如今卻成了夫妻。
上官武玥對何芍葯並無太多要求,只希望她能孝順婆婆們以及上面兩位太婆,還有,快點生下孩子。
上官家產業雖大,但實在太冷清了。
如果能有幾個小孩兒,長輩們都會很高興。
反手闔上門,明顯見到床上的小人影動了一下,看起來有點僵硬。
在緊張嗎?
上官武玥發現,隨著他腳步聲愈來愈接近她,她的肩膀就會往內縮一點,看起來極為緊張。
緊張是好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新娘子是個沒神經的人。
輕咳一聲,緩緩揭開喜帕,一張白皙的小臉映入他的眼簾。
一雙圓圓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雖然跟畫像上的人一點都不像,但大致說來,還算不錯。
只是,有一點稚氣未脫。
明明是十八歲,看起來卻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
被他盯著看,床上的小人兒突然紅了臉,低下頭,模樣看起來十分無措。
還……挺有趣的。
明明是大家閨秀,怎麼看起來像個小孩子似——不過老實說,比起穩重的名門千金,眼前這只慌亂的小白兔,好像比較得他的眼緣。
「娘子。」
花開忍不住心裡怦怦跳,娘、娘子欸……
這男人叫她娘子……
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出什麼,她比小姐小了三歲,希望他別發現她其實才剛及笄。
花開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原來張嬤嬤說的對,真人跟畫像是兩回事,他比畫像更好看。
雙眉飛揚,眼睛炯炯有神。
她的夫君……
想起張嬤嬤剛才在她耳邊的閨房教學……
上官武玥扶起她,「喝合巹酒了。」
喝了合巹酒,小娘子臉上紅暈更盛。
他發現她雖然不是什麼傾城美女,但神色之間有一份溫順,感覺頗討喜。
放下酒盞,正欲解開她的喜服,小娘子開口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請……請等一下。」
他停下手,等她將話說完。
只見他的小娘子讓他坐在椅子上,對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揖,跪下,額叩首。
「夫君。」
雖然他完全不知道她為何突然行大禮,但也大概猜得出是請求丈夫多多照顧之意。
江南沒這等習俗,也許是北方出身的何夫人傳襲的吧。
女子自古以夫為天,丈夫好,命便好,丈夫不好,也只能忍耐,他想到自己的大姊,雖然嫁給大戶人家,但那少爺不爭氣,天天流連青樓,知書達禮沒用,孝順公婆也沒用,善良無法得到丈夫喜愛,要不是顧忌著上官家的財勢,只怕早被休了。
上官武玥伸手將她扶起,見她小臉上一片忐忑不安,溫言道:「放心吧,我不愛賭,也不去青樓,酒樓偶爾會去,跟一個唱曲的姑娘很熟,不過只是朋友,每隔幾日會與友人湖上飲酒猜令,不過絕不會徹夜不歸。」
這話當然不盡詳實,只是他既然是她的丈夫,又大了她足足七歲,安撫安撫她也是應該的。
說完,小娘子第一次笑了。
然後他發現,他的小娘子笑起來……還挺美的。
「花開,昨晚怎麼樣?」張嬤嬤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小聲問:「順不順利?」
昨晚……
花開一陣臉紅。
怎麼說啊,不能說順利,也不能說不順利,總之,她就照張嬤嬤說的,以忍耐及順從為最高指導原則,直到任務完成。
見小丫頭漲紅臉,張嬤嬤心中大概也有底了,笑,「我就說,別那麼緊張,看看鏡子,我給妳梳的頭,好看吧。」
銅鏡裡的自己,的確梳了漂亮的髮式,但花開卻高興不大起來。
因為根據上官家的規矩,陪嫁的老媽子或者丫頭,就住在新院的外房,服侍新嫁娘,待一旬之後就得回去,以後新娘就是上官家的人。
張嬤嬤只能再跟她作伴九日。
十日後,新嫁娘方能出新院,到時,再次祭祖,再次奉茶,沒了喜帕,讓長輩家人看看新娘子的模樣……
然後過日子。
雖然從此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可是……
「歎什麼氣?」
「張嬤嬤妳覺得,小姐現在跟汪大哥到哪裡了?」
「這我怎麼知道。」
「妳都沒有聽說什麼嗎?」
張嬤嬤一臉好笑,「丫頭,我昨天可是一路陪著妳嫁過來的,妳張嬤嬤我可沒通天眼,別說芍葯小姐跟那忘恩負義的小子,我連城北的老爺夫人都看不到。」
「張嬤嬤,別這樣說汪大哥,他是真心喜歡小姐的。」
她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功能大概就跟小姐的尾巴一樣,走到哪跟到哪。
汪大哥剛來府裡是不識字的,後來喜歡上小姐,為了想配上小姐,他很努力習字,下工後還幫賬房先生打雜買東西,就是因為賬房先生答應教他寫字。
從小姐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慢慢的,認何府院落的名字、染坊的跟色牌……
只可惜,身份懸殊。
「汪大哥人真的很好,連賬房先生都常常誇獎他。」
「說妳傻還真傻。」張嬤嬤伸手在她身上擰了一把,「小姐是老爺夫人唯一的女兒,將來整個何家的財產都要給她的,賬房中百萬兩銀子,誰不真心喜歡?那姓汪的小子要不是看準了這點,妳以為他那麼大膽敢帶小姐私奔?」
花開被擰了一把,不敢再幫汪大哥說好話,只能陪笑,「張嬤嬤,別生氣啦。」
張嬤嬤「哼」的一聲,「我才沒生氣。」
明明就有——但這種忤逆的話,她當然是不敢說的。
張嬤嬤是小姐的奶娘,地位崇高無比,連小姐都被修理過,擰人手法爐火純青,永遠有辦法讓人很痛,但又不會留下瘀痕。
就像現在,腰上被捏的那一下,正熱熱辣辣的痛著。
花開其實還有很多問題,例如,找到小姐了要怎麼辦,府裡的人都以為小姐嫁了,總不能又說回來了吧。
江南絲湖莊跟何家繡坊的聯姻是為了各取好處,問題是她是贗品,也因此絲湖莊雖然會賣便宜的生絲給何家,但何家並不會把生意慢慢移交給上官武玥啊,到時候上官家問起來,又該怎麼說?
還有,小姐這次這樣有決心,說不定也早生米煮成熟飯,但老爺夫人肯定無法接受這碗熟飯的,那……啊啊啊啊啊……噢,痛。
花開揉著另一側的腰眼,「張嬤嬤,怎麼又捏我?」
「妳眉頭都皺到可以夾死蚊子了,哪個新娘子像妳一樣。」張嬤嬤拍拍她,「花開,以後這裡就妳一個人,妳要多注意,小心些,妳的身份就是何芍葯,要做跟何芍葯身份相配的事情。」
花開乖巧的點了點頭,「知道了。」
「讓妳代替小姐是沒辦法中的辦法,雖然我昨天拍胸脯說絕對不會被發現,但老實說,被發現是遲早——」
「張嬤嬤……」
「別急,妳聽我說,小姐是金枝玉葉,從小連洗臉水都沒自己端過,她過不了苦日子的,不用去找,過個一、兩年,帶的錢花完,自己就會回來了,人回到府裡,消息自然就會傳出,那怎麼辦?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直接帶進上官家,說明事實,姑爺是生意人,權衡輕重,會理解的。」
張嬤嬤頓了頓,臉上出現一點同情的神色,「妳呢,就好好侍奉太婆跟幾位婆婆們,聽話些、孝順些,我想老夫人跟姑爺也不會虧待妳,雖然閒言閒語一定有,忍忍也就過了。」
花開懂她的意思。
待小姐回來,「上官夫人」的名號自然就歸回小姐,而她,就是侍妾。
「張嬤嬤,妳不用擔心,我沒事,老爺夫人對我有恩,能幫到他們我很高興,至於小姐回來後,」花開一笑,「我想回家鄉。」
她捏緊了手中一個用紅絲繩串著的扁平小白石,上頭刻著她的名字花開——這是她和姊妹們分開時,姊姊親手為她戴上的,囑咐她別弄丟了,這是給她們以後相認的憑證。
她一直戴在脖子上,昨夜被上官武玥脫去衣裳時,她為怕穿幫才急忙解下,塞進枕頭下。想想,還是小心點收進鏡奩裡好了,畢竟一個千金小姐戴著這不倫不類的石頭著實不宜。
「妳的家鄉……不是已經被水淹了嗎?」
她記得當初帶她來的婦人說這小女孩兒家鄉大水,父母雙亡,一家四姊妹賣身葬親,因為聽起來實在可憐,花開看起來又頗為乖巧,所以才破例收了這個連水桶都還提不動的丫頭。
「不是的,只是黃河氾濫,但家鄉還在,我以前老想攢夠了錢,就跟老爺夫人請假回家鄉一趟,想問問有沒有姊妹的消息,如果小姐回來,我就可以理所當然的離開。」說著說著,花開眼睛亮了起來,「說不定已經有人回鄉問過了呢,也許有天,我們四姊妹還能再見面。」
看她這樣滿臉企盼,張嬤嬤把原本想說的話都吞了下去——花開才十五歲,有些事情還不太懂,看她現在這樣開心,倒也不忍心戳穿了。
等她長大,慢慢就會明白,有些事情沒那樣簡單。
就讓她再多高興一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