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雕花金錫漆梁柱,紋龍刻鳳,左騰蒼穹而飛。
蛛絲銀縷盤壁垣,掛蜘吊蟲,右邊那只最肥。
拿雕功細膩的盤柱騰龍與角落間揚腹吐織的墨黑蜘蛛相提並論,足見這個人有多麼無聊。
無聊,真無聊。
浪費了他一整個上午的光陰、流逝掉可能追索到「閻王門」消息的機會,
讓他坐在客棧的雅房內數蜘蛛。
龍步雲撐著腮幫子,將一個個哈欠巧妙地掩飾在掌中,方桌旁正有人慷慨激昂地發表著緝捕盜匪惡徒的高見,有人附和、有人反駁、有人不以為然、有人神遊太虛。而他,大抵是屬於最後那類。
輪完一圈,大伙終於願意聽取洛陽首屈一指的神捕──龍步雲的指教。
「龍捕頭,關於王二師爺所提,您的看法如何?」
龍步雲的表情雖沒流露出「如夢初醒」的惺忪,但也相去不遠。他不急著表達贊成與否,只懶懶地反問:「你剛剛說……那叫什麼夜盜來著?」
經旁人提醒,龍步雲緩緩頷首,繼續道:「毒手夜盜。據每戶受害的百姓指出,他精通岐黃,善使毒,犯案不見殘暴血腥,而是以特定迷藥迷昏百姓,優雅進屋行搶。你認為這樣的傢伙,面對一大群窩在桌子底下埋伏的官差,他下毒迷昏眾人的技巧就會失常嗎?」
他倒覺得毒手夜盜只會多發一筆意外之財──搶光官差們錢囊裡的每分錢。
被點出缺失的王二啞口無言,原先就持反對態度的人則為龍步雲的問句喝采。
「我就說王二師爺的提案不好,龍捕頭,那方才老夫的拙見,您看──」張三忙不迭想爭取龍步雲的贊許。
「的確是拙見。」龍步雲毫不客氣,「毒手夜盜既然有勇氣在行搶之前發出告示,他還會在乎你所謂的『守株待兔』?若他一日之內發給洛陽家家戶戶一封夜襲信,咱們官衙有多少人力可以守住他這只兔崽子?」充其量只會累死一群衙役。
「那在下提議的……」
龍步雲舉手制止眾人發言,灌下大杯潤喉香茗才道:「至於其他李四、陳五、毛六、林七所提的搜城包圍、翻巷緝捕、高價懸賞、戶戶盤查,皆非良策。」乾脆一次挑明了講,省得浪費唇舌。
眾人鐵青著臉。
「既然如此,龍捕頭的高見是?」
龍步雲揚起不帶笑意的唇弧。「乾脆,咱們買通殺手組織閻王門幫咱們料理毒手夜盜,然後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趁著閻王門向咱們領取酬金的同時,再來個人贓俱獲,一舉解決了棘手的夜盜,順便掃清閻王門。這王意可好?」
「對耶,咱們怎麼沒想到?」
「這招黑吃黑,真高。」
「不傀是鐵血神捕。」
就在眾人鼓掌以表佩服的同時,龍步雲長指敲敲桌緣,吐出令人幻滅的現實:「我只是在說笑。」
拜託,原來他是整桌傢伙中唯一清醒正常的人!
閻王門是何等神秘的組織,連與閻王門魑魅魍魎取得聯絡都是道難題,如何買通閻王門為官府殺人?
再說,毒手夜盜也罪不至死,最多是笞杖棍鞭伺候一頓,或黥個「盜」字在臉上,犯得著讓殺人不眨眼的閻王門來處置他嗎?
第三,官衙對夜盜束手無策,竟需用另一批更凶更惡更辣的殺手來辦案,這話要是傳開,別說縣太爺臉上無光,連他這個捕頭都無地自容。
第四,官衙怎可能花下天價,只為了捕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夜盜?那筆酬金足以讓縣太爺再納百來個小妾,快活享受咧!
思及此,龍步雲臉上的閒散神情總算被憂蹙所取代。煩,真煩!他為了追捕閻王門一事投注所有心力,現下卻得暫停好不容易有了些微眉目的調查,只因為毒手夜盜在兩天前洗劫了縣太爺夫人的娘家!
哼哼,領一份薪俸做兩份事,公差真難為。
眼神回到方桌之上,眾人正眼巴巴地等待他開口說出一、兩條好計策,以免今天的談論議事虛耗光陰。
龍步雲著實懶得將心思浪費在無名夜盜身上,乾脆做個面子給這群俸給比他高出一倍,卻成天在衙門泡茶聊天的師爺。
「我想,就集合眾位師爺的提案,搜城、翻巷、懸賞、盤查、埋伏,外加守株待兔,如何?」
□} 道此等 共皇遣捎梅講瘧凰□□o一文不值的提案──每個師爺眼中顯而易見地寫著這句輕蔑﹝
龍步雲不以為意,拳一抱、頭一點,瀟灑退場,留下師爺們對他竊竊私語。
龍步雲到馬廄牽馬時,朝身後的人說道:「泠溱,捎封信到踏劍山莊,讓二師弟下山幫我繼續追查閻王門底細,我好先將全副精神放在毒手夜盜上。」
泠溱,與龍步雲同為踏劍山莊弟子,龍步雲排首,泠溱排行第四,也是眾家師兄弟中唯一與他同為衙役之人。
「大師兄,你又準備為了公事而動用交情。」泠溱年輕的面容上有著老成的透徹。
「沒錯。反正琅琊窩在山莊裡也不會多生顆腦袋,何不乾乾脆脆利用他,反正短時間內,我是非得解決毒手夜盜之事,閻王門方面就麻煩琅琊出賣勞力。」
宇文琅琊是踏劍山莊第二弟子、龍步雲的二師弟,所以時常被揪來出公差──當然是不支俸的。
「或許二師兄點頭同意下山幫忙時,你已經解決了毒手夜盜這案子。」泠溱提醒著龍步雲關於宇文琅琊難搞的脾性。
「每天飛鴿送信去踏劍山莊──我會讓踏劍山莊的師兄弟合力將琅琊給攆下山來的。」如果眾家兄弟不想被臭氣沖天的鴿糞給熏死,可以想見,不出二十來天,宇文琅琊便會離開踏劍山莊──被轟出來的。
泠溱笑了,但仍不忘正事。「大師兄,關於毒手夜盜一案,你又做何安排?真要用那些師爺的劣策?」
「對,咱們就用那些劣策,只不過我可不白費心力在搜城、翻巷、守株待兔上,咱們去盤查。」
「挨家挨戶?」
龍步雲的食指在泠溱鼻前三寸晃了晃。
「不,咱們只查藥舖。」
「藥惃?」泠溱先是不解,隨即了然而笑。「用毒之人永遠也不可能讓自己的『隨身武器』短缺,而按照毒手夜盜向來自詡優雅的行為,你認為他不可能拎著竹簍上山采藥挖人參,所以──」
「你猜對一半。」龍步雲跨上馬背,一改先前的傭懶,露出只有在投身擒捕惡徒時所散發的極度自信及蓄勢待發的笑意。「只要找對了來源,還怕兔子不入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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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纖素手伸進腰間的紅色小福袋裡,摸出一把甘草瓜子,嗑得響亮有聲。
喀、喀、喀……
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襲鵝黃輕衫、乳白披帛,綰雙髻,髻上插綴著一柄木篦,再無贅飾。輕輕搖晃的螓首,牽動烏溜青絲在背脊晃蕩出一片波紋。
喀、喀、喀……
圓溜溜的大眼望向藥櫃前配製草藥的灰衣男人。
灰衣男人俐落地將藥包好遞給求診的婦人,並交代數句:「六碗水煎煮成一碗,忌吃冷食、豆類,也禁飲濃茶。」
「謝謝您,謝謝您,大夫。」
送走了婦人,灰衣男子笑著走近猛嗑瓜子的小姑娘。隨著他的步伐越近,一股濃烈的草藥味竄進她鼻腔,其中混雜著一種她不常嗅到又無法形容的味道,久久不散。
「小姑娘,你的意思是,在下極可能正是你找尋之人?」灰衣男子坐在離
她兩步遠的椅上,俊秀的臉龐彬彬有禮。
「你複姓皇甫?」小姑娘問。
「是,在下皇甫冰川,『冰川』是按照皇甫世家的祖訓,取一藥名而來。」
嗑瓜子的嘴停了下來,小姑娘低頭在小福袋裡又摸又搜,好半晌才從甘草瓜子堆中尋出一封書信。
「我爺爺師父說你只要讀了這封信,便會明白我的身分,並且知道如何安置我。」她沒多加查證,直覺反應。
皇甫冰川瀏覽完書信,抬眼凝覷著小姑娘。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再問道:「你看過此信嗎?」
小姑娘搖頭,繼續啃瓜子。
「你知道與我的關係嗎?」
仍是搖頭。
「信中說,你是皇甫世家的親族之女,算來也是我堂妹。」皇甫冰川將信折好準備收進外褂內袋,卻見小姑娘攤著白玉手掌,要他將書信交還。
「那是我爺爺師父的遺書,還我。」小姑娘毫不自覺語氣中的直率失禮。
皇甫冰川不以為意,遞還給她。「我該如何稱呼你,『堂妹』?」
「從小到大,爺爺師父都叫我娃娃。」
「好,我也這樣稱呼你。」皇甫冰川淺笑。「你向來和你師父在山林中隱居,現下老師父駕鶴歸天,獨留你一個年輕姑娘,既然你我有親屬血緣,我自當照顧你往後的生活,你也毋需再奔波流浪。」
娃娃瞳兒一瞇,面對皇甫冰川的善意笑靨時,突然憶起爺爺師父在病榻上的叮嚀交代──
「娃娃,這封信你好好收著,下山去尋著姓『皇甫』的神醫,他與你的關係非淺……但這層關係……我不知道那小伙子會如何看待。娃娃,爺爺師父只能一賭,就賭你下半輩子的幸福和生命……」
「爺爺師父,我不懂。皇甫是誰?那小伙子又是誰?」
「皇甫……皇甫代表著一個岐黃之家,一個高超的醫理高人。那小伙子……爺爺師父見過他一面,雖然當時他只不過是個七歲孩童,但初見時他那囂狂、傲然、目中無人的模樣,至今仍讓我印象深刻,我想他這股氣勢到老、到死都不可能有絲毫改變。」
是了,爺爺師父曾說過那個名喚皇甫的小伙子是個囂狂傲然的臭小子,與眼前溫文爾雅的皇甫冰川所給人的感覺相去甚遠,爺爺師父還說皇甫小伙子的惡性恐怕到老、到死都不會更改一分一毫……
「我一定得去找那個叫皇甫的小伙子嗎?我想留在山裡。」
「若讓你孤獨終老一生,教我如何瞑目?而你一直與我在山林間,不僅無法熟知世俗的禮教囹固,甚至連識人善惡這等自保能力都欠缺……」
「打擾了。」
突然跨進藥舖門檻的身影及嗓音,打斷了娃娃回想的思緒,及她腦海中對皇甫冰川一閃而逝的懷疑。
滿室的濃烈藥草味瞬間被另一道香氣所取代,那股味兒既淺又淡,像是她曾在山林間嗅得的草香,更像她每回習字偷懶,為了逃避爺爺師父責罰時而爬上枝權躲藏的樸樹清芬。
是她最喜歡的味兒呢。
娃娃偏著頭,瞧見來人身著青色衣裳,一如乾淨的青草色澤,再上移數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輪廓分明的石稜男顏,眉濃而輕揚,鼻鋌而不傲。她久處山林,極少接觸人群,一時之間也無法分辨眼前的男人是俊是丑。
但她,就是想看他。
「這位公子,您需要些什麼?」皇甫冰川迎上前去。
「我不是來求診的。在下龍步雲,隸屬縣衙捕快。」
「原來是龍大人,失敬。在下皇甫冰川。」皇甫冰川微驚,但仍合宜地應對。「不知大人有何貴事?」
「貴事不敢當,只怕叨擾了皇甫公子。龍某奉命盤查洛陽家戶,只因近日
宵小猖撅,這是例行公事,龍某問些話就走。」龍步雲打著官腔,自是沒有忽略始終不曾由他身上移開的那道視線。
「龍大人,您太客氣了,若有在下能盡力之處,在下必定知無不言。龍大人,請坐。」皇甫冰川招手請龍步雲落坐,藥舖內僅有兩椅一桌,除去娃娃霸佔的木椅外,跟在龍步雲身畔的泠溱及官差們只得站於一旁。
「泠溱,你留下就好,其余人退到舖子外,別打擾了皇甫公子的生意。」
「是。」
皇甫冰川斟滿了香茗,正要送往龍步雲方向,一只粉嫩嫩的柔荑率先一步接過茶杯,菱嘴輕輕將熱茶吹涼,小啜一口,溫潤嗑了好半晌甘草瓜子而口乾舌燥的嘴兒。
「娃娃,那杯茶──」皇甫冰川來不及糾正她的失禮。
「有些燙,但茶很香。」娃娃不吝嗇給予評語,她繼續從小福袋摸出瓜子嗑,無論她嗑了多久,鼓鼓的紅色小布袋仍不見消減。
皇甫冰川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訓「新任堂妹」,只得陪著無辜苦笑,忙不迭再添了杯茶,遞子龍步雲道:「請龍大人見諒,捨妹小孩子心性,不知輕重,您別見笑。」
「不會。」
娃娃眨眨眼,即使她再蠢也聽得出皇甫冰川方才一番話正是貶損她。她只不過是喝了杯茶,這也叫不知輕重?!而那個渾身清爽香氣的男人竟然還回答「不會」,難道在他眼中也認為她的行為有錯?
兩個男人自是不明白娃娃內心的嘟囔,開始談起正事。
「皇甫公子,近日不知是否有特殊人士上藥舖抓些特殊的藥材?」
皇甫冰川一臉茫然。「特殊人士?通常上我這兒抓藥的都是街坊鄰居,看的多半是傷風或筋絡方面的小毛病,在下不明白龍大人所謂的特殊藥材是指什麼?」
兩人對話間,娃娃的視線仍大?刺停留在龍步雲身上,毫無尋常女子的矜持婉約。
「像是具有迷藥功效的藥材。」
「迷藥……」皇甫冰川沉吟許久。「我的藥舖裡只有幾味藥材有這等功效,但不記得有人曾來購買,這幾味藥材存放的份量極少,我應當不會記錯。」他取出數種藥材,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是嗎?」龍步雲注視著他,彷彿想由他臉上探索是否有撒謊的不自在。半晌,才笑笑地起身道:「抱歉,打擾了皇甫公子,謝謝你提供的訊息,龍某就此別過。泠溱,咱們走。」
啊,他要走了。
娃娃腦中才閃過這句話,右手已經揪住龍步雲的外褂,不曾遲疑。
「別走。」
龍步雲一怔,同行的泠溱及一旁的皇甫冰川亦是愕然。
「姑娘還有事?」龍步雲問。
「我還沒看夠你。」娃娃口吐一句讓眾家閨秀撞牆十次也不足謝罪的大膽言辭──沒有一個女孩兒能這般不知羞地挑逗男子,何況是在旁人面前。
「可惜龍某沒這等閒工夫讓你看到夠。」龍步雲身子一側,脫離娃娃的掌握。
「娃娃,好女孩不可以這樣朝男人說話。」皇甫冰川也出言輕斥。
「我說錯了什麼嗎?我只是想看他而已呀。」這跟好女孩有什麼關係?難道好女孩都不准說話、不准看人的嗎?城裡人真麻煩。
「我知道你在山野間不曾學習道德禮教,這不怪你,但現在你既已決定留在我皇甫家,這些都是你不得不學之事,而頭一件事,便是要教導你一個好姑娘家該有的舉止。立刻向龍大人賠不是。」
「我沒做錯,為什麼要賠不是?」娃娃的視線總算由龍步雲身上移到皇甫冰川佯怒的臉龐。「爺爺師父從沒告訴過我,不可以這樣看一個人。」
「我不知道你嘴裡的爺爺師父到底教了你些什麼,你在皇甫家便要有皇甫家的規矩──」
娃娃打斷他的話,「那是你家自訂的規矩,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對我這麼凶,還羞辱我的爺爺師父,我才不要跟你好咧!」
她朝皇甫冰川做個鬼臉,小福袋一拎,頭也不回地離開藥舖。
「皇甫公子,你的語氣太過嚴厲了。」龍步雲瞧著怒火高張的小小身影奔向市集,消失在擁擠人潮中。「你不擔心令妹走丟?」別到時又報官幫忙尋人,增加他的負擔。
「不擔心。她在洛陽舉目無親,若是餓了、困了,也只能回我這裡。況且她也只不過是今天才上門尋親的小孤女,不敢太過造次。」
「但願事情能如皇甫公子所想的容易。」清官難斷家務事,龍步雲不再贅言,離開了藥舖。
回程的途中,龍步雲與泠溱討論起今日所查的數家藥舖。
「泠溱,你覺得查了這五家舖子,有無進展?」
泠溱搖搖頭。「所有舖子的大夫所答皆相似,難不成咱們料錯了毒手夜盜的脾性,抑或他所使用的迷香並非尋常藥舖所售的東西?」
「也對,也不對。五家舖子中有三家是十數年的老字號,那幾位大夫是我從小看到大的熟面孔,至於另外兩處……不能說毫無斬獲。」龍步雲說得精簡,恐怕只有他自個兒聽得明白。
泠溱深知龍步雲辦案時的觀察入微,看著龍步雲自信地笑,想必要破毒手夜盜一案只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大師兄,對於咱們今天遇上的那名小姑娘,及為人兄長卻毫無擔憂之心的皇甫冰川,你做何看法?」
「看法?我該有何看法?」龍步雲閒閒涼涼地反問。
「那小姑娘是因為你才挨罵的。」
「泠溱,你知道我向來不會將『非我之罪』的過錯攬在身上,總不能因為今天小姑娘多瞧了我幾眼,我就非得為她主持公道,是不?」
泠溱當然知道!他們相識十數年,龍步雲在眾師兄弟面前是一副善良大哥的面貌,辦起案來又是另一副嘴臉,否則「鐵血神捕」這沒心沒肝的暱稱從何而來?
事出必有因,而此因便來自於龍步雲天差地別的雙面舉動。當龍步雲辦案時,根本就到達了六親不認的變態地步,連六親都能無視,何況只是個一面之緣的小姑娘?
「大師兄,我突然發覺你比二師兄更讓人猜不透,二師兄的冷漠全部表現在臉上,而你,是隱藏在心裡。」
龍步雲回視泠溱,眼仍帶著笑,唇角勾起對他透徹觀察力的贊許。
「那麼究竟是表現在外的人恐怖,還是沉斂在心的人更恐怖?」
泠溱沒有回答,因為龍步雲自己說出了答案。
「我想,是後者吧。」伴隨著這句話,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第二章
她被搶了?!
在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洛陽城?!
「搶、搶劫呀!那個兔崽子搶了我的小福袋──」娃娃扯開嗓門尖嚷,跌跌撞撞的追逐哪勝得過男孩鑽竄大街小巷的俐落。
呼喊聲繚繞在東西市集,小男孩像只滑溜的鱔魚,每每在娃娃僅差一寸就能揪著他之時又失了蹤影。
「那個誰誰誰,幫我攔下他──」心急如焚的娃娃素手隨便指揮著兩旁不知名的路人,只盼眾人出點微薄之力。
喝!那小男孩竟然還回過頭賞她一記鬼臉。
「忍無可忍,毋需再忍──」娃娃嚷嚷著爺爺師父向來掛在嘴上的「至理名言」,火大地脫下繡鞋朝小男孩的腦門投擲,小男孩像是背後多長了雙眼,頭一偏,躲過繡鞋攻擊。
小男孩挑舋地回過頭,好巧不巧正面迎上另一只鞋底。
「嘿嘿,躲得過右腳,左腳可沒這麼便宜你!」娃娃撩起裙擺,踮起腳尖追上前來,顧不得自己現下的模樣是怎生狂野不羈。
小男孩拔腿再跑,才跑兩步便硬生生被人給揪起衣領提到半空中,他只能揮舞著手腳以示掙扎。
「又是你,在我的地頭為非作歹,擺明不把我這個捕頭放在眼底,是不?」龍步雲與小男孩眼鼻相對,「記不記得上回我放你回去時所撂下的狠話?」
小男孩害怕地吞嚥口水。
「看來你已經忘得一乾二淨,無妨,讓泠溱大哥提醒、提醒你。」龍步雲右手一拋,把小男孩當皮球丟給泠溱。
泠溱原先就長得一副不怒而威的峻顏,加上此時惡意的笑容,讓他看來更加陰沉,抓著小男孩到一旁「重新教育」。
「你的?」龍步雲將紅色小福袋拿到娃娃眼前。
娃娃驚喜地望著上回她沒瞧夠的男人。「是你!」
龍步雲當然也認出了她,將小福袋晃了晃,再次問道:「你的?」
「我的。」娃娃彎月似的眸子不帶羞澀地注視著龍步雲,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幾乎教人分不清她指的是小福袋,抑或瞳間唯一的投注──龍步雲。
「為了確定是你所失竊之物,大略說說袋間的物品。」龍步雲又補上一句,「這是例行公事,並非為難你。」
娃娃壓根沒朝為難這方向去想,率直道:「一千三百六十二顆甘草瓜子、五兩銀子、一封遺書、兩顆饅頭和十來個瓶瓶罐罐。」
這麼小的囊袋,有可能容得下她所說的物品嗎?龍步雲半信半疑,將小福袋交給身旁衙役。「點點看。」
衙役領命,倒出小福袋中所有物品,蹲坐在街邊開始算起瓜子的數目。
「那兩只繡花鞋,你的?」龍步雲遙指著散落兩旁的繡鞋。
娃娃吐吐舌,一跳一跳地拎回繡鞋,套回腳上,一逕沖著龍步雲傻笑,還不忘湊到他身邊,鼻翼俏皮地嗅動,神態頗似於鼻子靈光的小母狗。
「你在做什麼?」
「聞你身上的味道呀。」娃娃甚至肆無忌憚地抓過龍步雲的手,硬往自個兒鼻前送。
真懷念,只要湊近他,流竄在她鼻腔的淺淺馥郁香味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兒時嬉戲的林間草原,好香、好好聞喔……
龍步雲的不悅全數寫在眼眸之間──她有興趣當條發春小母狗,他可沒破格到降身為大公狗。
「你身上的香味是從哪裡來的?」娃娃問。
「我非婦道人家,既不撲粉也下染香,何來香味?」他連一般文人雅士慣用的薰衣之舉都不屑跟進。
「有啊,就在你衣裳……不,不是衣裳,因為我方才聞你的手背時,那裡的香氣更濃。」娃娃踮起腳尖,花樣的臉蛋在龍步雲眼前急速放大,指著他的臉道:「啊!原來這裡才是最香的地方。」
「胡扯。」
「我才沒有胡扯呢。」
「總捕頭,我數完了,袋子裡的的確確裝有一千三百六十二顆瓜子、五兩銀子、一封書信、兩顆饅頭及數瓶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應該是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吧。」衙役稟報道。
「嗯。將袋子交還給姑娘。」
娃娃領回小福袋,拈起一顆瓜子嗑。「現在只剩一千三百六十一顆了。」
她拍拍盈滿的小福袋,也難怪別人想搶,光就外形來看,她的小福袋就像個掛在腰間的錢囊,光天化日之下勾引著賊人垂涎。
「若不想再遇麻煩,你最好早些回家,別在大街上廝混。」
「我沒有家可以回了,爺爺師父不許我留在山裡,非得逼我來找人,可惜我找不到。」
「皇甫公子呢?他不是你的親人嗎?」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雖然他有很多條件都和我爺爺師父說的相吻合,但是尋常人遇上一位半路認親的野丫頭,為何沒有半絲疑惑,反倒表現得理所當然,這太說不過去了吧?」娃娃將心頭疑問朝龍步雲全盤托出。
「有理。」沒料到這丫頭看來野歸野、天真歸天真,觀察得倒仔細。
娃娃見龍步雲稱許的眼光,續道:「而且他對我凶,我才不要跟他一塊兒住,何況他身上有股好怪好怪的味道,我不喜歡。」她努努嘴,還是比較喜歡龍步雲身上的青青草原味。
才誇她聰明,她卻馬上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是怎樣的怪味道?」
「我不知道,以前沒聞過,也或許只聞過一、兩回,所以形容不上來,但我不喜歡。」她的小手在鼻前揮了揮,表達她的厭惡。
那股味,像極了銅臭味。
龍步雲暗自回想著上回與皇甫冰川淺談的點滴,並未發覺這小丫頭所提及的怪味,但一瞧見娃娃的俏皮模樣,他也只將之歸為小丫頭的胡言亂語。
「既然你不回皇甫公子身邊,你現下在何處落腳?」龍步雲隨口一問。
「哪裡有樹就在哪落腳呀。」娃娃指著枝葉繁盛的樹上,她從小到大不知睡在樹上多少回,早就駕輕就熟。
龍步雲沒應聲,直到威脅恫喝完小男孩的泠溱回到他身後。
「咦?你不是那天藥舖裡的小姑娘嗎?」泠溱也認出她來。
「你認識我?我不記得見過你。」娃娃回得理所當然。
「你當然不記得見過我,那日你的眼神全膠著在我大師兄身上,到後來還依依不捨。」恐怕連身邊究竟站了幾個人都毫無所覺咧。
「泠湊,誰讓你多嘴了?」
「我只是在勾回小姑娘的記憶。」
龍步雲不置可否地瞥了泠溱一眼。「咱們沒時間浪費,還有幾個地方待查,現在──」
他句子中最重要的四個字──馬上閃人──還來不及說出口,嬌嫩嫩的銀鈴嗓音搶先一步發言。
「你可不可以幫我找人?」娃娃的手又自動自發地纏上龍步雲的衣袖,握緊。
「找人這檔事官差中有專人司職,可惜那個司職的人不是我。麻煩你自個兒朝前走,第二條巷子右轉就可以看到衙門,自己去排隊登記。」龍步雲露出在師兄弟面前才會展露的溫柔笑意,嘴裡卻吐露著辦案時的冷峻及疏遠。
「我要你幫我!」
「為何非我不可?」雖然他領的微薄薪俸正是民脂民膏中的一小部分,但他已經很認命地在自己崗位上拚死拚活,自認這筆薪俸領得心安理得。現下她竟然要他在百忙之中再接下一件「雜事」,他可沒興趣和專司找人的衙門兄弟搶工作。
「我不要別人幫忙,只要你。」
好!真好的理由!有說跟沒說是一樣的。龍步雲撥去揪著他衣服的小手,纖纖五指隨即又朝衣裳的其他空隙襲擊。
「幫我啦!」
「別拉拉扯扯的!」
「你點頭答應啦!」娃娃把向來用在爺爺師父身上的撒嬌本領,照本宣科地套用在龍步雲頭上。
「嘖!」
泠溱笑看著大師兄與小丫頭一個像揮蒼蠅、一個卻努力不懈地糾纏,對於龍步雲的窘態感到有趣──看來大師兄遇上麻煩了。
「好!我幫你!」龍步雲大喝一聲,揪著娃娃的肩頭,將她推靠到石牆。「文房四寶!」
他一聲令下,衙役趕忙到鄰家店舖內張羅,半晌,蘸了墨的毛筆及紙張恭恭敬敬地遞上。
「拿著。」龍步雲將一臂之寬的白紙攤在她眼前,完完全全遮住了娃娃的視線,她只隱約從紙背瞧見墨筆在上頭揮舞,接著便是一柄薄利的匕首在紙張中央劃出一個四方格,讓娃娃困惑的臉蛋正巧鑲在其間。
粉嫩嫩的花顏在懸賞告示下顯得分外無辜。
「好了。」龍步雲調侃一笑。「你就乖乖站在這『懸賞』,你所尋找的人只要見著了這張告示,必會將你領回,到時請你發揮如此膩人的纏功,一輩子賴著他。」
「等──」娃娃的腦袋才探出數分便被龍步雲制止。
「告示不是不會說話的。」他伸出食指,停在距離她俏紅菱唇前幾寸,制止她的發問。
可是……這樣仿真能找到爺爺師父所提及的人嗎?
娃娃眼睜睜看著龍步雲走遠,只有他身旁的泠溱憂心忡忡地不斷回頭。
直到雙方各自化為遠方渺小黑點。
「大師兄,你為什麼要戲弄她?」泠溱急切的口吻中帶著滿滿的不諒解,他在娃娃眼中看到天真的信任,而大師兄競忍心戲弄她的信任?!
龍步雲嗤笑一聲。「任誰都聽得出來這只是戲言,倘若你是她,你還會傻傻地將自己當成告示,『貼』在壁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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