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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魔界天使》作者:佚名【完結】(小小H 甜文)

《魔界天使》作者:佚名【完結】(小小H 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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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遙遠的時代,萬物伊始,一切方生,天、地、人三界分別存在於各個次元之中。天界的統治者為「神」;地界的統治者是「魔王」;人界則處於天與地之交界,那裡居住著成千上萬的人類,是一個充滿精靈與魔法的世界……


天界。

水之園。

園中泉水四溢,樹木蔥鬱,周圍一片寧靜,偶有啁啾之聲。一位白衣褐髮的天使半闔著眼斜臥在泉畔的一塊大石上,似乎正在冥思之中。

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腳步聲打破了園中的安寧:「天、天使長大人,不、不得了了!」一個同樣一襲白衣、金髮藍眸的俊美天使從園外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大石上的褐髮天使身形一動未動,只是緩緩地睜開了雙眸——那是一對在天使中絕無僅有的眼睛——染有黑暗世界顏色的黑色雙眸。

「什麼事不得了了?青影。」冰冷的語音伴隨著冰冷的容顏。

青影立時打了個寒噤,戰戰兢兢地說:「曜……晶大人,熾天使露琳大人她……她……落入魔界了!」

「怎麼回事?」曜晶半仰起身,目中一片冷洌。

「是……今天早晨,露琳大人去人界巡視時,竟然……湊巧碰上地界的魔王雷,就……就……」

「就被捉了?」曜晶輕描淡寫地問。

「是……的。」

曜晶冷笑:「她真沒用,是吧?」

「……」

「哼。」曜晶懶懶起身,「其他天使長知道這件事嗎?」

「其他三位還不知道。」青影滿頭大汗,「我一收到這消息,就即刻趕來稟報給您,因為您和露琳大人……」

他急忙摀住嘴巴,曜晶銳利的黑眸正冷冷地盯著他,直至他垂下頭去。曜晶再不看一眼噤若寒蟬的青影,逕自轉身大步踏出了水之園。

直到看不見曜晶的影子,青影才敢吐出憋了良久的一口氣,喃喃道:「曜晶大人果真冷酷無情,憑他和露琳大人的關係,聽了這消息,居然還能毫不在乎……」

 

天界。

神殿。

四處雲霧繚繞,咫尺之間難見身影。

曜晶就站在雲霧之中,朗聲道:「水天使長曜晶有事稟告。」

「曜晶嗎?」一個清澈悠揚的聲音自四方傳來,「你想去地界救露琳?」

「是。」

「曜晶,你這一去,前途凶險,也許永遠不能再回天界——這樣也無所謂嗎?」

「是。」曜晶神色堅定。

一聲長長的歎息。

良久,那個聲音重又響起:「既然你已下定決心,那就去吧。記住,到了魔界後天使之力會逐漸消褪,希望你在力量尚未完全消失前就能和露琳一起回到天界。」

「是,謹遵神喻。」曜晶恭敬地施了一禮,慢慢地退出了神殿。


 


第一章


地界(亦即魔界)。

馭雷宮。

整個宮殿由數百根巨大的黑玉石柱支撐,大廳內燈火通明,地上鋪著繡工華麗的墨紅色地毯,正中央的高台上安放著一把黑玉雕成的寬大座椅,一個身材高大的紅衣人端坐椅中。他有一頭耀眼的紅色短髮,如大理石雕刻出的臉龐,兩道飛揚的劍眉下是一對閃閃發光的綠色眼瞳,似乎能將人的魂魄攝入其中——這個集威儀與俊美於一身的男子正是地界六魔王中以脾氣急躁著稱的雷之魔王——雷。他身後左右分別站立著兩名妖嬈女子,是隨侍於君王身邊的貴族,一銀髮紅眸,一金髮碧眼,均丰姿綽約,美艷如花。

「你叫什麼?」雷注視著全身被縛著雷之魔咒,俯臥在高台下的美麗天使。

露琳吃力地仰起頭,用目光狠狠地瞪視著雷,不發一言。

雷大笑。這個天使的美非一般所能形容。天然捲曲的淡金色秀髮如瀑灑落腰間,眉彎似月,如天空般湛藍的眼眸此刻正溢滿怒氣,挺直的鼻樑,小巧而紅潤的櫻唇,一身雪白細膩、柔嫩似水的肌膚,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瑕疵——就連最挑剔的人也會為她的美所傾倒。自從第一眼見到她,雷就下定決心要擄獲這個天使。

「真不錯。」一直站在高台下仔細打量露琳的火之魔王黑炎悠悠開口。

「什麼不錯?」雷斜睨著他。

「你的運氣。」身材俊挺,一頭漆黑長髮的黑炎淡淡道,「我就沒有這個運氣。」

「不只是運氣吧?」雷傲慢地說,「這個天使並不容易對付。」

「看得出來。」黑炎淺紫色的眸中露出一絲笑意,「能讓你用雷之魔咒來捆縛的天使這還是第一個。她的地位在天使中應該不低吧?」

雷點頭:「是天界的八大熾天使之一。」

「啊。」黑炎瞭然,「我聽說天界最美的天使就是一個叫『露琳』的熾天使。」

「你知道的真不少。」雷嘲諷地說。

「哪裡。」黑炎謙遜地說,「不論男女,只要是有關美人的消息,我一向瞭如指掌。」他又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露琳,「真可惜這麼美的天使不是屬於我的。」

「哼。」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魔界的俊男美女你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別想覬覦他人的東西。我跟你不一樣,我只對異性有興趣。」

「我知道。這位千年難得一見的大美女是你的,沒人跟你搶。」黑炎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我這就回炎之殿,你好好享受吧。「一道黑色的火焰一閃即逝,黑炎的身影立刻沓然無蹤。

「享受?」雷不懷好意地衝著露琳邪笑,「這倒也不錯。就讓我來使你成為墮落天使,如何?」

露琳臉色慘白。不管是自願或被迫,天使只要與惡魔交歡過一次,就會成為墮天使,永遠不得再回天界——這是天、地二界誰都明瞭的事。而且,萬魔祭時,墮落天使更是最好的祭品。因此,以往落入魔界的天使無一倖免地成了惡魔們的玩具。

「放心吧。」雷走下高台,俯下身,湊近露琳的耳朵,低聲說,「我一定會讓你醉仙欲死的。」

 


魔界。

暗夜。

碧落潭。

黑炎並沒有直接到達自己的宮殿,而是打算沿著水潭徒步回去。潭邊樹木林立,遠處山影疊障,四周夜闌聲靜。

潭中有一個少年。

奇怪——這是在那個少年進入視線後,黑炎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曜晶利用水之連繫,從天界的水之園直達魔界的碧落潭,只要有水,以水天使長曜晶的能力要進入地界實非難事。只是……一入魔界,曜晶感到體內的力量一瞬間流失了不少,由本來的十成,剩下了現在的八分。並且,身上的能量仍在一點一滴地不斷消逝,照此下去,要不了多久,天使之力將會完全消耗殆盡。曜晶甩了甩頭,拋開心中的憂慮,輕輕轉身準備走向岸邊……

他突然頓住腳步,霎時渾身僵硬——惡魔。這個正在潭邊望著他的黑衣黑髮的男子肯定是惡魔沒錯,而且,看他的長相,在地界的地位一定不低。惡魔的能力與容貌是成正比的,容貌愈美,能力愈強。這個擁有俊逸外表的黑髮美男子看似無害,但那紫色雙眸中蘊藏著的精明與冷酷卻著實令人心悸。曜晶從不低估自己的敵人,眼前的這個惡魔很可能是陪伴在君王身側的貴族,甚至也許本人就是……

黑炎的目光由上至下慢慢掃視著佇立在水中的藍衣少年。很普通的長相,不過還算端正清秀,微微捲曲披散至肩的淡褐色頭髮,中等身材,偏瘦——這種類型在地界只能歸為下級魔族,與艷麗多姿、瀟灑俊美的貴族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但是,不知為什麼,黑炎發現自己竟被眼前的少年深深吸引住了,也許是因為他有著一雙如子夜般深邃而略帶憂傷的漆黑眼睛。

兩人對視良久。

「我看上你了。」黑炎忽然開口,直接表明自己的意圖,「願意跟我走嗎?」——這句話問得非常自信。

「很抱歉,我不願意。」早在進入魔界之前就已收起天使之翼的曜晶冷淡地說。

「為什麼?」黑炎瞇起了眼睛。難道這個看上去象下級惡魔的少年是在故作姿態,以抬高身價?不,他不這麼認為。

「因為我沒有看上你。」曜晶答得刺耳。「而且,我對同性沒興趣。」

「是嗎?」黑炎探究的目光緊鎖住曜晶,「如果我告訴你,我是火之魔王,你是否會考慮改變心意?「

——原來是地界六魔王中最為好色的火之魔王黑炎啊,聽說他男女不拘,風流成性,是個毫無節操的傢伙。今日一見,果然……思及此,曜晶眼中或多或少流露出輕蔑之色——這下子,讓情場上無往不利的黑炎第一次嘗到了挫敗的滋味,水中的少年明確地用眼神訴說了對他的厭惡。

「你還真不給面子吶。」黑炎唇邊緩緩勾起一抹微笑,聲音輕柔得危險,「我這次真的火大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用強的,因為那樣忒沒意思了。咱們可以慢慢來,總有一天,我會得到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體和——心。」他生平首次如此認真地向人發出挑戰。

「是嗎?」曜晶一霎不霎地直視著黑炎,以平穩的語氣正面接戰,「我拭目以待。」——「兵來將擋,火來水滅」是曜晶一貫的處事原則

黑炎笑得詭異:「到時候,被我拋棄了,可別再哭著來求我。」

「你放心,在那之前我會先殺了自己。」曜晶說得決然且毫不猶豫。

「等著瞧吧。」黑炎衝著曜晶眨了眨眼,恢復了一貫的輕浮神情,「我很期待下一次的會面。」然後他瞬間隱身於黑色的火焰之中。

直到確定黑炎真的去遠了,曜晶才吐出口氣,分開潭水,走向岸邊。什麼「下一次的會面」?我絕不想再見到這傢伙——憶及方才黑炎凌厲的眼神和大膽自傲的言辭,曜晶的心情怎樣也輕鬆不了。

 

「不……不要!」昏黃的燈光映照出臥室中糾纏成一團的兩個身影,床上的露琳正竭力地閃躲著雷狂暴的吻和恣意妄為的雙手。只可惜她全身上下均被雷之魔咒所束縛,別說反抗,就連舉手投足都異常吃力,只能勉強合起雙翅來暫時抵擋一下雷的攻勢。

雷不耐地撥開遮住他視線的純白色羽翼,真是的,都這種時候了還做什麼困獸之鬥?不過,這對翅膀倒還真礙事,讓他覺得心煩意亂。

「乾脆拔掉算了!」雷一把揪住天使之翼,狠狠地瞅著露琳那比羽翼更為蒼白的臉,威脅道,「快把翅膀收回去!否則,我用雷劈了它!」

真的不行了嗎?露琳湛藍的雙眸溢滿絕望,她完全瞭解收起羽翼的後果。難道我真的只能任這個紅髮惡魔為所欲為了嗎?誰來救救我?倏地,她腦中閃過一道身影,不會的,他絕不可能來救我的。多年以來,我一直如此對他,他又怎肯出手相救?何況,地界是妖魔們的大本營,哪個天使會做出如同飛蛾撲火的愚蠢之事?露琳終於完全放棄了希望,她咬著牙痛苦地將視如生命的天使之翼收入體內,霎時,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腮邊滾滾而下。雷渾身一震,驟然停止了一切動作,露琳慘澹而無助的神情中隱含著一種淒絕而又奪人心魄的魅惑感,那如銀線般的淚……雷呆呆地凝注著,不由自主地被蠱惑了。他輕輕地伸出手去,一滴溫熱的淚珠滾入他的掌心,雷驀然驚醒,他慌忙甩去心頭的震撼,狠狠咒罵一聲,飛快地轉身離去。乒!一聲巨響,房門重重闔上。

露琳愕然。一瞬間她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回過神才知道雷竟然放過了她——至少目前是這樣。狂喜過後,露琳覺得全身虛脫,腦中儘是疑惑與不解。那個又粗暴又凶狠的紅髮惡魔為何會輕易地放過她,又為何突然發飆,此中緣由,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惡!」歪歪斜斜地倚坐在大廳的台階上,雷忿忿地將不知是第幾罈酒倒入自己的口中。「不過是幾滴眼淚罷了,怎麼會……混帳!」堂堂的地界之王竟然敵不過一個小小天使的幾滴淚水,這種事若傳了出去,他的一世威名就全毀了。為什麼呢?雷困惑了,以前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一瞧見露琳那哀婉淒美的眼神和如水晶般清澈透明的淚珠,自己竟會狼狽得手足無措,狠不下心來。該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雷被自己心中的念頭震懾得說不出話來,不會吧……我不會那麼慘吧……他一時怔在那裡,久久不能動彈。


曜晶到達馭雷宮時天已放亮。地界的白天雖不若人界那樣有陽光的照耀,但相較於黑夜至少稍微明亮一些,相距百米之遙的偌大宮殿亦可瞧得一清二楚。

終於到了。曜晶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漬,除了昨晚偶然遇見的那個火之魔王外,一路上倒還順暢,也沒有碰到什麼危險的事,總算在天明時分找到了想找的地方。他小心地藉著四周樹木與雜草的掩映潛向矗立在茂林深處的黑色宮殿。

露琳一夜未敢合眼,時刻警戒著唯恐雷會隨時推門而入,直至快天明實在支撐不住方始沉沉睡去。她太累了,在人界撞見雷時的那一場激戰使她筋疲力盡,後來還被雷強壓在床上,掙扎了半天,差點兒就……雖然不知道雷為何在緊要關頭放開她的原因,但她已心力交瘁,實在無暇去推敲其中的玄機。

曜晶悄無聲息地推開臥室的窗戶,如一片落葉飄然而至。他默默地靠近華麗的銅雕大床,靜靜地凝視著窩在柔軟的絲被中酣眠的絕麗天使。是啊,無論什麼時候,她看上去總是那麼純潔無暇,不像自己……從層層的雷之魔咒下曜晶感覺到了微弱的天使之氣,他長長吐出口氣,幸好,她還沒被……還來得及。

是誰?誰在看我?露琳猛然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瞧清楚面前的身影,不由得駭然瞪大了雙眼。

「怎麼了?」曜晶嘲諷地說,「才短短一天,就不認得我了?」

「你……」露琳尚未從驚愕中恢復過來,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曜晶。「曜……」

「就是我——曜晶。」曜晶乜斜著眼瞅著露琳,「你好像不太高興。不過這也難怪,無論誰看到討厭的東西,都不會高興的。你就勉為其難先忍一忍吧,因為除了我,不會再有誰來救你了。」

「救我?」露琳茫然道,「你……為什麼?」

「因為救你回去對鞏固我的地位大有裨益。我這樣說,你滿意嗎?」曜晶漆黑的眼睛直視著她,緩緩作答。

露琳不自覺地偏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

「我很明白你非常討厭我。」曜晶說這句話時神色漠然,彷彿在陳述一件無關痛癢的事。「但是,如今你卻只能倚靠我了。想回天界嗎?」

「……」

「現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露琳乾脆閉上了眼睛。

曜晶蹙眉,半晌,他忽然瞪著露琳,懷疑地說:「難道你是喜歡上了雷,所以不想回去了?」

「才沒有!」露琳終於怒目相向,「鬼才會喜歡上他!我當然想回去!」

「那就別浪費時間。」曜晶冷冷道,「快走吧。」

「你……」露琳氣得面色緋紅,「全身都是雷之魔咒,你要我怎麼走?」

「我背你。」

「不用了!你替我解開,我自己走!」

「不行。這兒是雷的地方,若貿然動用天使之氣,他輕易便能察覺。何況,雷之魔咒與雷的本體相連,一動魔咒,他即刻就會知曉。身為熾天使,不會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吧?」

「……你說話不帶刺很難受嗎?」

「抱歉,這是我多年的習慣,就算想改,也改不了。」

「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

「我變成怎樣?」曜晶一霎不霎地盯著露琳,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聲吐出,「你以為這是誰的錯?」

露琳立刻別過臉,咬緊嘴唇,心中無限懊悔。

 


碧落潭。

在魔界的白晝可以清楚地看見水潭的全貌。碧色的水面,平然無波,蒼山翠柏環繞於水潭四周。若不是周圍過於寂靜,水色又綠得詭異,倒也稱得上是風景怡人了。

火之魔王黑炎正閒閒地斜倚著岸邊凸出的岩石,紫眸微闔,神情一派悠然。忽地,他眼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驀然睜開雙目,轉頭望向遠處發出細微聲響的密林邊緣。

曜晶背著露琳,一面留神身後是否有追兵,一面輕捷地穿過叢林。只要到達有水的地方,他便可以輕鬆地帶露琳回天界。

碧落潭就在不遠的前方,但曜晶明白,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黑炎正擋在潭前施施然地望著他。

曜晶在距離黑炎十步遠的地方止住了腳步。

黑炎笑著瞇起了眼——只不過此刻他的笑容實在有些令人不寒而慄。若是他沒記錯的話,這個昨夜在潭邊拒絕他的少年此刻背上背著的天使正是他在雷的宮中所見到的絕色美女露琳。瞧這情形,一目瞭然,這小子好大的膽,竟敢潛入馭雷宮擄人,足可見他和露琳的關係匪淺。

曜晶默默地放下露琳,深吸一口氣,徐徐面對黑炎。他知道,事已至此,難免一戰。倒是露琳脫口驚呼:「火之……魔王……」

「露琳小姐真好記性。」黑炎彬彬有禮地說,「容我正式介紹一下,我是黑炎,你好。」

好?好什麼好?露琳心中一直縈繞的不詳預感終於應驗,她苦著臉瞅向曜晶:「這下怎麼辦?」

「看著辦。」曜晶嘴裡回答得輕鬆,眼睛卻一霎不霎地緊盯著黑炎,暗暗將天使之氣運聚於全身,蓄勢待發。

「你是天使。」黑炎冷靜地指出事實。事到如今,他已經可以百分之百地確定面前這個孤傲少年的來歷。

「是。」清冷晶亮的黑眸毫不退縮地迎視著深沉的紫眸。

良久,黑炎嘴角忽地散開一絲奇特的笑意,他看似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被曜晶小心護在身後的露琳:「你不會以為帶著一個身中雷之魔咒的累贅,還能衝破我的阻攔,順利返回天界吧?」

「……」曜晶當然知道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若他的天使之氣未曾消退,倒可放手與黑炎一搏。但如今只憑剩下的六、七成,隻身而退已是十分困難,更何況還要衛護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露琳。

黑炎瞧著雖然默不作聲,卻依舊神色不動的曜晶,以一副輕鬆的口吻道:「也罷,我可以放你離開。不過,卻要煩請露琳小姐屈尊至炎之殿一敘,如何?」言畢,還眨眨眼,順道送了露琳一個飛吻。

曜晶見狀禁不住心頭火起,誰都明白黑炎話中「一敘」之意。這傢伙還真男女通吃,昨天才向他「示好」,今天就迫不及待地衝著露琳大拋「媚眼」,真是有夠花癡。他強忍怒意,利刃般的目光刺向黑炎:「你休想。」

「那麼,」黑炎笑得狡猾,「你留下,她走。如何?」

「咦?」曜晶真真正正怔住了。自小到大,只要和露琳在一起時,所有的人只會把眼光放在光彩照人、耀眼亮麗的露琳身上,這是首次有人將他和露琳同等看待……不,並不是這樣,曜晶猛然醒悟,黑炎想要的是他。因為他知道他絕不會把露琳交出去,他只是利用他的弱點來逼他就範——黑炎的目標一開始就是他,始終不曾轉移。難道昨晚自己的拒絕真令黑炎那麼難堪?讓他寧願放棄風華絕代的美人,也要將自己禁錮在身邊?

彷彿看穿了曜晶內心的疑惑,黑炎好整以暇地道:「總之,你們二位,本王只取其一,端看你意下如何了。」笑話,昨天欠我的債還沒還,怎麼可以讓你一走了之?得罪了火魔王的人,下場可不止一個「慘」字。當然,面前這名傲氣的少年也不例外。不過,這種事還是要你情我願才好,若動起武來,一個不小心,血流成河,就玩不成了。還是先來個欲擒故縱的遊戲,雖說放走那個金髮美女著實有些可惜,但看著這小子乖乖低頭的樣子,一定更有意思——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對這名褐髮少年的興趣早已遠遠凌駕了天界第一美人。

曜晶並未考慮多久,他幾乎立刻下了決斷:「我留下,她走。」

「成交。」黑炎滿意地點了點頭。

曜晶深深地注視著他:「希望你能遵守諾言。」

「只要你不反悔,我也沒問題。」黑炎首次露出認真的表情。

「好。」

「不……」露琳在旁聽得正自又驚又怒地準備大叫,曜晶已霍然轉身,雙手逕自撫上露琳頭部,霎時,一股熱浪由頭頂直擊而下,遊走全身。露琳只覺渾身一震,想說的話也被氣流硬生生堵住,哽在嘴裡,怎麼也講不出來。曜晶張嘴熟練地吐出一長串咒文,碧落潭中水柱沖天而起,濕透衣衫。一會兒功夫,水花散去,露琳一時感到身上束縛全無,輕鬆無比,迷糊間只聽得曜晶大聲道:「快,送她走!」

一道黑色的火焰隨即席捲而來,然後露琳便沉入香甜的睡夢中,什麼也不知道了。

「你這是做什麼!」曜晶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情緒反應,他狠狠地瞪著黑炎,「為什麼把她送往人界?」——要不是他為瞭解雷之魔咒已耗盡心力,說什麼也不會拜託黑炎做這件事。

「還不是一樣?」相對於曜晶的憤怒,黑炎顯得格外輕鬆,「反正她身上的魔咒已經解開了,只要離開魔界,她的天使之氣便會立刻復元,完全可以自己回天界。」

「你……」曜晶稍嫌纖瘦的身上還掛著水珠,柔順的褐髮緊貼在耳後,他雙頰微紅,瑩亮的黑眸此刻正充滿怒火,整個人看上去生氣勃發。

「真令人心動。」黑炎喃喃道,有些著迷地看著曜晶發怒的樣子。

「什麼?」曜晶一時沒有聽清。

「沒什麼。我這也不算違約吧?至少我是真的放她走了。」黑炎搖頭歎息,「嘖,為了你,我連那麼一個絕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也放棄了,你該怎麼補償我?」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曜晶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自持,竭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我根本沒必要補償你。」

「是嗎?」黑炎似笑非笑,「我確實沒想到你連雷之魔咒也能解。這麼說來,我也真算是撿到寶了,你說對不對,水天使長曜晶大人?」

「那又怎樣?」在幫露琳解雷之魔咒之時,曜晶早已有了身份被拆穿的心理準備,他冷冷地望著黑炎,「如果你後悔把一個危險人物留在身邊,可以現在就殺了我。」

「別想激我殺你,我不會上當的。」黑炎逼近曜晶身前,俯視著他,「我火魔王做事,從沒有『後悔』二字。況且,你方才耗力過大,天使之氣頂多只剩一、二成,連站都站不穩了,哪來什麼『危險』之說?」他忽然一個傾身,將曜晶攔腰抱起。「你就別硬撐了,還是讓我來為你服務吧。」

「你幹什麼?」曜晶欲掙無力,他渾身不自在地皺緊雙眉,「放我下來。我不需要這樣的服務,也沒有這種癖好。」

「沒關係,我會讓你有的。」黑炎毫不在意地說,「放心,我說過不會強迫你,我要讓你心甘情願地喜歡上我。」他大言不慚,「總有一天,你會愛上我的溫柔。」——然後被我拋棄,他惡意地想。



「把露琳交出來!!」雷站在華麗氣派的炎之殿大廳正中,狂暴的怒意逼得殿中侍立的貴族們退避三舍,生怕一靠近便被捲進他身邊的氣渦之中而灰飛煙滅。

「你再吵也沒用,我說過她不在這兒。」悠悠然回答雷的人正是炎之殿的主人「火之魔王」黑炎。

「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雷氣極而笑,「我趕到碧落潭確已不見任何蹤跡,可就算我宿醉未醒,也不會分辨不出黑焰的氣息!你敢說你沒去過那兒?」

「我沒這麼說。」黑炎平然道。

「那你是承認了?」

「我只說我去過碧落潭,可沒說人在我這兒。」

「不是你還有誰?」雷反問,「放眼整個魔界,除了你和冰魔無星及夢魔尋外,還有誰能解開我的魔咒?」他傲然道,「即使是木言和媚柔也未必能解!」

「你指的是魔界吧?」黑炎不帶笑意地笑著,「難道你忘了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誰?」

「天界人?」雷壓根不信,「有哪個天使會那麼笨,特意跑到魔界來送死?」

「那是因為露琳小姐的魅力無遠弗屆,」黑炎眼中寒光一閃即逝,「有個笨天使對她一往情深,願意冒死前來相救。」

「哦?」見黑炎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雷暫且斂起一半怒氣,懷疑地說,「能解我雷之魔咒的天使,至今為止,我還未曾見過。你這麼說,有何憑證?」——他性子雖急,卻也並不是傻瓜。

「簡單。」黑炎以眼神向著隨侍在身後的一個紅髮藍眸、美艷絕倫的女子示意,女子隨即退入內室。「他就在我這兒,你可以問他本人。」

須臾,紅髮女子從大殿一側轉出,她身後立著一個身材偏瘦、褐髮黑眸、一臉蒼白的少年。雷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少年,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個人有破除雷之魔咒的能力——直到曜晶被他看得心中暗慍,驀地抬目直視道:「我解開雷之魔咒令你這麼難以置信嗎?」

「咦?」雷哧了一跳,不遠處立刻傳來某人的嗤笑聲,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小子膽子倒一點也不弱。

「怎麼樣?」黑炎幸災樂禍地說,「這可是朵帶刺的玫瑰。」

「帶刺……玫瑰?」雷瞧瞧面前容貌以恭維來說也稱不上出眾的少年,又瞧瞧色瞇瞇盯著曜晶的黑炎,發覺自己的眼睛似乎出了毛病。「你不是一向喜歡俊男美女的嗎?什麼時候改變口味了?」

「別這麼說。」黑炎一本正經,「以前的事已成過眼煙雲,現在我只有小晶一個。」

雷聽得雞皮疙瘩掉滿地:「算我拜託你,少荼毒我的耳朵行不行?」

曜晶則冷著臉道:「別叫我小晶。」

「那你要我怎麼稱呼你?」黑炎望著曜晶的眼神柔情似水,令殿中隨侍他的貴族們紛紛以目作劍砍向曜晶,其中尤以那紅髮女子為甚。

曜晶在心內苦笑。這個人似乎不懂「拒絕」一詞的涵義,從碧落潭回炎之殿的途中,已不知被回絕了多少次,卻仍是一點兒也不氣餒,那個懶洋洋的笑容依舊一絲不變地掛在臉上。曜晶暗暗歎了口氣,無奈道:「晶或曜晶都可以,只是別在前面加個『小』字。」

「曜晶?」這個名字在魔界無人不曉,雷當然也聽說過。「水天使長?」

「是。」

「好。」雷緊盯著曜晶,「原來是天界的四大天使長之一,怪不得能破解雷之魔咒。不過,我今天是來找露琳的,她人呢?」

「你以為解開禁制後她還會留在魔界嗎?」曜晶淡淡道。

「她究竟在什麼地方?」雷定定地注視著曜晶,凌厲而兇猛的目光顯現出他不可動搖的決心。如今,他已能十分確定自己對露琳的感情,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到她。然後,讓一切重新開始。

「我不會告訴你的。」曜晶說這句話的時候已抱著必死的決心。

「你!!」雷一把揪住曜晶的衣襟,「別以為有黑炎護著,我就不敢動你!」

曜晶冷笑:「如果我的天使之氣尚在,何需誰護著?」

「只可惜你已經失去了天使之氣。」雷加大手勁,同時身上的馭雷之氣猛然逼向曜晶,直令他透不過氣來。「你說還是不說!」

「放開他。」黑炎將一手搭在曜晶肩上,替他震開了雷之氣,另一手握住雷的手腕。「以前你也曾擄來不少天使,也沒見你這麼緊張過。」

「這個不同。」雷堅持不肯放手。「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黑炎望進雷的眼中,那一片狂烈的激情令他愕然鬆手。「不會吧……你……」

「如你所見。」雷坦承,他語氣堅決,「如果你一定要阻止的話,那就先和我對決吧!」

「我完全沒有和你動手的意思。」黑炎緩緩道,「我只是請你把他還給我。」

「只要他說出露琳在什麼地方,我立刻放人。」

「如果我不說呢?」曜晶瞪視著雷。

「那麼,別怪我……」

「我知道露琳的下落。」黑炎只用一句話便打破了二人間的劍拔弩張。

「黑炎!」曜晶厲聲制止。

「真的?」雷半信半疑。

「總之你先放開曜晶。」黑炎趁著雷猶豫之際,一把撥開他的手,將曜晶摟入懷中。「露琳在人界,是我送她去的。你要追的話……」

「謝了。」遠遠一聲道謝,雷眨眼間不見蹤影。

「還真是個急性子。」黑炎喃喃道。

曜晶用力掙脫他的懷抱,眸中帶怒:「為什麼……」

黑炎聳了聳肩:「這時候再追去人界的話,露琳早回天界了吧?」

「可是,萬一……」

「別擔心。」黑炎對著曜晶展現出他自認為最完美的笑臉,「就算他真的找到露琳,也不會對她怎麼樣的。」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曜晶絲毫不為所動。

「因為,」黑炎凝視著曜晶的雙眸,一字一句地說,「雷那傢伙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露琳了。」——這句話不是謊言。

「!!」曜晶整個人完全怔住,呆愣著說不出話來。

「……晶,晶!」黑炎連喚數聲,曜晶才猛然回神。黑炎斜睨著他:「雷喜歡上露琳對你打擊這麼大嗎?」

「不……」與其說是打擊,不如說是震驚。

「你何必否認?」黑炎不自覺地斂起笑意,目光閃動,「我能看出你對露琳的感情。」

「看得出來嗎?」曜晶低語。不,沒有人能瞭解我對露琳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又愛又恨吧?」

又愛又恨?曜晶想,「也許……」他的思緒飛至遙遠的過往,沉緬於回憶之中。

「不准你再想她!」望著曜晶凝然悠遠的目光,一股怒氣沒來由地急速湧上心頭,黑炎瞬即沉下臉,「千萬別忘了,你已經是我的所有物。沒有我的允許,不能踏出炎之殿闈步。」

「我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曜晶緩慢而堅決地說,「我就是我,沒有誰能改變我。」

「露琳也不能嗎?」

「……是。」

黑炎的臉色明顯有所緩和,心情似乎好轉了很多,他莞爾道:「那麼,就由我來改變你。」

曜晶不語。半晌,他忽然略帶嘲諷地問了個突兀的問題:「你說,一個惡魔如果真的愛上了一個天使,那麼,他算不算是不是個大傻瓜?」

「怎麼會呢?」黑炎衝著曜晶露出了一個極其溫柔的笑靨——我絕不會成為象雷那樣的傻瓜,因為我不愛任何人。

是嗎?黑炎的笑容愈溫柔,曜晶的心情便愈沉重。這種溫柔相待的日子,究竟能持續到幾時?這一切,轉眼便會化為泡影吧?曜晶專注地凝視著黑炎的背影,眼內、心中,一片苦澀。



露琳並沒有返回天界。

一進入人界,她的天使之氣立即回復,魔界的氣息一旦消除,她又成了擁有僅次於天使長之力的熾天使。

「真是個笨蛋!」她已經在人界與碧落潭相連的鏡湖岸邊呆了整整一天,直到現在卻仍束手無策,只能一個勁地乾著急。

鏡湖的風景十分優美。天藍水綠,清澈的水中可見無數游魚。岸邊垂柳絛絛,桃花殷殷,遍地皆是柔軟而茂盛的青草,和風吹來,令人熏然欲睡——只不過露琳此刻完全沒那個心情。

「怎麼辦呢?」露琳屈起一條腿,姿勢不雅地坐在草地上捧腮苦思,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已由遠而至,悄然向她身側貼近。直至那人走到她身前遮住了正前方的一片陽光——

「露琳?」

露琳霍然抬頭。這一抬頭,嚇得立時翻身躍起,連退三步。

「日……日焰大人!」露琳這一驚非同小可。微笑著佇立在自己面前的豈不正是天界以斯文俊雅、謙和有禮著稱的火天使長嗎?

「果真是你。你沒事了吧?」日焰衝著露琳款款而笑。「聽說你身陷囹圄,我本想親自去一趟魔界。不過,還是晚了曜晶一步。你也知道他的脾氣,做事一向不喜歡別人插手。而且,他的能力比我強得多,我想他一定能把你救出來……」他語真意切,脈脈情深。

「是啊。」露琳一面展露出如花媚顏,一面暗中全神戒備。「這次可真多虧了晶,若不是他,我恐怕永遠也回不來了。」

——對於一個覬覦自己已久,時刻尋找機會,卻又未曾得手(當然,大部分是礙於曜晶的攪局)的傢伙,露琳明白必須極其謹慎對待。畢竟,現今曜晶不在自己身邊,而周圍又湊巧空無一人。

「你們和好了嗎?」日焰似乎有些微吃驚。

「您說呢?」露琳狡黠地道,並不予正面回答。

「那麼,曜晶呢?」日焰笑得心無城府。彷彿若不經意的一句話,卻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直直沁入對面正自巧笑倩兮的美人心頭。

果然。

這個人確確實實憎恨著曜晶——此時此刻,日焰的眼神令露琳心中的懷疑變成事實。雖然他的笑容依舊灑脫出塵,提及曜晶的名字亦波瀾不驚,但露琳仍捕捉住了他眼中那一抹凍徹心脾的恨意——這絕不止是單純的嫉妒。所以……她更打起了十二萬分小心。

「他去鎮上辦點事。」目前只能不動聲色,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要等他嗎?」

露琳嫣然一笑:「當然。」

「哦?」日焰抬眉。「我可以陪你一起等嗎?你才出事,我不放心。」滿目溫情,滿嘴甜言,一身戾氣。

「……好。」

春風微拂,落英繽紛,半朵桃花擦過露琳面頰,緩緩墜地。

這一等,直至夕陽西斜,新月初升。

日焰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我看,他不會來了吧?」

露琳悄悄拉開二人間的距離,「他一定會來。」

「你這麼肯定?」

「是啊。」

「呵呵……」日焰忍不住笑了起來。「露琳小姐,你不覺得,遊戲該結束了嗎?我的耐性可一向不太好。」

露琳不語。她討厭日焰貓戲耗子般的目光。這傢伙一定是確定了曜晶不可能到這兒才敢這麼說話。他一直沒有動手,也無非是忌憚曜晶會隨時出現。

「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看清了露琳的恐懼,日焰向前邁進。

「我時時刻刻都在注視著你。」咒語似的話音糾纏上露琳的耳朵。

「我真的很想要你。」如喘息般的氣息從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口中吐出,讓人胃部緊縮。

偽、君、子。露琳暗罵。與其要她接受火天使長大人的「熾熱情意」,她寧願選擇面對那個紅髮惡魔!起碼那傢伙絕不偽養善。而且,面前的天使長絕對比惡魔更危險,雷只是貪色,日焰的目的卻絕不止此。

「我想現在……就讓你成為我的人。不知露琳小姐意下如何?」日焰盡情地戲弄著自己的獵物,他喜歡享受對方的驚怕與哀求。

「我快等不及了。如果你不願意……」

「你就會放棄?」露琳壓根不信。

「你又何必定要逼我動粗?」日焰歎了口氣,一臉惋惜。「認命了不是更好?」

「做夢!」隨著一聲清叱,露琳驀然出手。一道迅疾的利風化而為劍閃電般刺向日焰。露琳本屬風之一系的天使,御風之力自不在話下,再加上她又是熾天使中的佼佼者,出手的凌厲攻勢在魔界也無幾人能擋。

只可惜她碰到的是天使長。所謂的天使長,地位在熾天使之上,當然能力也越居其上。日焰的能力雖不及曜晶,但用來對付露琳卻游刃有餘。且由於大家同為天界人,相互的弱點均瞭然於胸,日焰應付起露琳的攻勢便顯得更為輕鬆。而露琳則因為本身能力次於對方,多少有點縛手縛腳,明知對方的短處,卻又攻擊不到,甚令她焦急,攻勢也益發猛烈。

激戰中,只聽「嗤」的一聲,露琳面色蒼白地撫著肩往後跳開,她左臂的衣袖至肩為止整個兒地被日焰扯了下來,露出雪白細膩的肌膚及圓潤的肩窩。

日焰色瞇瞇地盯著露琳裸露的肩膀,充滿獸慾的目光令露琳渾身發怵。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忽地腳尖一點振翅借風飛向空中,既然打不過,只有落跑。

一道青色的火焰炫亮了天空,亦讓露琳背上一陣刺痛,直直從半空中跌到了地上。這一跤跌得不輕,不僅摔疼了身體,也扭傷了腳,身後的雙翼有一半被火焰燙傷,鑽心的疼痛使露琳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她死命咬著唇不吭一聲,用手勉力支撐著上半身,不使自己倒下去。

日焰瞧著露琳狼狽的模樣,得意地大笑:「你以為可以逃脫『青火箭』的追擊嗎?你也太天真了!」他上前欲撫露琳的面頰。

「住手!」露琳喝道,「你敢碰我,我就立刻死在這兒!」

「自殺嗎?」日焰不為所動。「你該清楚,神從不憐憫任何自殺者。你若自殺,別說回天界,連轉生都不可能。」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曜晶在乎,而且會很在乎。」日焰說這話時有一種遮掩不住的恨意。

露琳心中一緊,曜晶——那個外冷內熱,倔強而又脆弱的人。是啊,如果我死了,他一定會很傷心吧?不過——她回視著日焰:「無論你對我做什麼都只是為了打擊曜晶,不是嗎?」——所以,我絕不能被你利用。

日焰忽然安靜下來,顯見得被露琳言中了心事。一時之間,只是陰狠地拿眼睛瞪著露琳。露琳既已決定豁出去,還有什麼好怕的?當然亦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一聲炸雷在頭頂響起,打破了二人間的緊張氣氛。數道閃電,一記雷光衝著日焰直擊而下。日焰轉身全力揮出一排火焰擋開雷電,倉促之下背後空門大開。露琳自然不會放過大好良機,立即引風為刃劈向日焰——這一擊露琳亦已盡了全力,日焰雖避開了要害,背後卻也裂了個大口子。他心知不妙,當下不再戀戰,青光一閃,飛遁而去。

雷本待上前追擊,卻又放心不下露琳,追了幾步,便頓住腳走了回來。

這下子,露琳禁不住暗暗叫苦,怎麼前門才跑一頭狼,後門又進一隻虎?她現在可真是半點氣力也使不上了,難道自己真的那麼倒霉,非得任人宰割不可嗎?

當雷走到近前瞧清楚露琳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外加被撕裂的衣衫時,心裡非常後悔。剛才真不該放走那個混蛋,該把他千刀萬剮才是。終於找到她的喜悅已被心疼與不捨所代替,他俯下身,正想檢查一下她身上的傷,卻又倏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了露琳的眼神——那是一種滿懷戒備、驚悚不安的眼神。

「別碰我!」露琳現在只能憑意志力支撐著不讓自己昏倒。

「好。」雷高舉雙手,無奈道,「我不碰你,你不用這麼害怕。我只是想替你療傷罷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了?」奈何露琳根本不相信他。「我看你跟那傢伙是一丘之貉,都是別有企圖!」

「我是有企圖。」雷向來是個直脾氣,既然她都提到「企圖」了,那他就向她說個清楚。

「果然……」露琳不免哀歎自己時運不濟。可是,面前的這個惡魔幹嘛用這種眼光看著她?就像在看……好久不見的情人一般。露琳只覺得心中毛毛的。「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我想追你。」雷認真地說。

「追……我?」露琳怔怔接口。

「對。追你做我的王妃。」

「王……王妃?王妃不就是妻……妻子嗎?」露琳已經被這句話震懵了,不但說話口吃,還連帶語無倫次。

「是啊。」反觀雷倒是氣定神閒。「所以,讓我幫你療傷吧。你的傷口很疼吧?放心,以後就由我來保護你,我不會讓你再受傷的。還有,我們就在馭雷宮舉行婚禮怎麼樣?你願意……」

現在,露琳感到自己不止是傷口疼,連頭也一併疼了起來。這種時候還得聽某人喋喋不休地自說自話,她實在忍無可忍了。

「我不願意!!」她大吼。「你在胡說什麼?!咳咳咳……」這一切著實太荒唐了,令她情緒大大失控,當下咳個不停。

「你……你別激動。」雷欲上前撫慰,瞧了瞧露琳的表情,只得硬生生忍下——想他雷之魔王何曾如此窩囊?只是面對心中唯一所繫,也不得不做出讓步,他暗地裡對自己歎了口氣。「那麼,我怎麼做你才會同意?」

「我不會同意的!」露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按捺住騷亂的心。「你少開這麼惡劣的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雷也有些著惱露琳對他的不信任,他斬釘截鐵地道,「在這種事情上,我從不開玩笑!」

露琳心頭一震,抬目迎視著他,鷙猛的深情目光與帶著試探、惶惑不定的眼光交織在一起——天吶,他是說真的!這回露琳終於明白了雷認真的程度,卻慌亂得完全不知該怎麼應付才好。所以,她很乾脆地直接——暈了過去。



我知道這一切全是假象,

就如一場虛幻不實的夢,

稍稍一觸——

即碎。

我不知道我是否清醒,

如果我已身處夢境,

那我該不該——

沉溺?

 


夜半。

曜晶從夢中驚醒,他盡量悄然、不發出聲息地半仰起身,轉頭細細地凝視著枕邊人側轉的熟睡面容。

黑色的長髮零散地垂落在臉頰,輕柔的髮絲拂過他飛揚的眉、高挺的鼻樑、稜角分明的嘴……如深潭般難測的紫眸正安然闔攏,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形成了一道整齊的弧形陰影。沉睡中的他少了平日的深沉,多了一份安詳。

自從在木言來訪的那晚被黑炎硬扯著同床共枕後,曜晶便每晚宿在黑炎的寢宮。一開始是被迫,如今則已習慣。雖說是一床而眠,但是未得曜晶允許,黑炎至今尚不曾越雷池一步,兩人只停留在牽手、擁抱的階段(當然,每次都是黑炎主動)。這可算是刷新了黑炎歷年來在情場上的紀錄,整整半個多月的時間連親吻都沒有一個,如此「純情」的交往,對黑炎來說,尚屬首次。不過,他似乎樂在其中,從未顯現出半點焦急與不耐,對待曜晶仍是一貫的噓寒問暖、體貼入微——也許他認為這個遊戲很有趣吧——曜晶每每思及不禁苦笑連連。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我不想要這種虛假的溫柔,既然知道遲早有一天要失去,為什麼……還會動搖不止?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是我所能擁有的呢?

曜晶感覺身上沁寒,他用手臂環住自己屈起的膝蓋,茫然地注視著前方,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睡不著嗎?」耳邊傳來沉穩的男中音,語聲中隱約流露出一絲關懷。

「沒什麼。」曜晶道,他默默側頭瞟向不知何時甦醒過來的魔王。

黑炎蹙眉,不愛瞧曜晶眼中那一抹淡淡的輕愁:「你一定有心事。是不是做噩夢了?」

「不是。」曜晶否認。

「不是?」黑炎挑起了一道俊挺的眉,「那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心情不好?」

「我沒有心情不好。」

「你有。」黑炎支起身。朝夕相處了近一個月,就如曜晶能敏銳地分辨出黑炎那隱藏在千變萬化表情下的真實心情一般,黑炎亦能準確地把握臉上甚少顯露感情色彩的曜晶的情緒波動。

「我只是有些掛念露琳,不知她是否已安然抵達天界。」既然被看穿,曜晶只得找個理由搪塞——反正,這也不算是謊言。

「……」黑炎一聲不吭地瞅了他半晌,忽地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擊掌聲令房中更顯寂靜。

「洛蘭叩見吾王。」紅髮藍眸的美女倏忽現身,匍匐於地,恭敬地對自己的王施以跪拜之禮。

「洛蘭,本王命你即刻前往人界打探露琳的消息,切勿引起天界或雷的注意,速去速回。」

「是。」洛蘭再行一禮,迅速地消失。只是臨去前投向曜晶的那一眼,足以令他明白——她恨他入骨。

「如何?」黑炎回頭重新戴上平日的面具。「這回你可稱心如意?那麼,你準備怎樣報答我呢?」

「你想要什麼?」曜晶提防地道——身邊人笑顏下的陰鬱與暗藏的怒火他一眼便瞭然於胸。

「這個。」隨著黑炎的回答,曜晶陡然間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被強力一扯,仰面置於床上。在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一個溫熱的東西已猝不及防地壓上了他的唇。這是什麼——當曜晶察覺出貼在自己嘴上的正是黑炎的嘴唇時,他開始使盡全力掙扎;而在黑炎以已身壓制住他,並強硬撬開他的嘴巴時,他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

「該死!」黑炎痛罵一句,伸手撫著滲出血珠的唇角,眼神兇惡地瞪視著曜晶。一時之間,偌大的寢室裡只聽得喘氣與心跳的聲音。

「你打算強暴我嗎?」曜晶的雙手被黑炎單手所製,身體又被壓得動彈不得,衣襟散亂,更露出大片的白皙。但是,他的語氣依然十分鎮定。

「……沒有。」靜默良久,黑炎終於放開曜晶,直起身。「我只是想要個吻罷了。你不用這麼暴力吧?」

「……你並沒有說你只是想要個吻吧?」曜晶一霎不霎地與黑炎對視。

「如果我說了,你會同意嗎?」

「……也許。」

「那麼,這次可別再咬我了。」黑炎緩緩俯下頭,曜晶闔上了雙眼。

冰冷的唇瓣被熱情的火焰所覆蓋,黑炎濕滑的舌溜入曜晶口中與之共舞——無論是吻人還是被吻,對曜晶來說都是第一次,從未有過的衝擊令他不知所措,獲得解放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攀上黑炎的肩頭。這些年,實在太累;這樣的感覺,並不討厭;如果可以,放縱一次也罷……

喘息聲滿室激盪,溫熱的軀體緊緊相纏,全情投入。一吻方罷,兩人同時睜眸,直入對方霧氣氤氳深處,不約而同窺見彼此眼中未及平息的情潮,雙方均感受到內心某處的微妙轉變。

「你以前沒有經驗吧?」如此激情忘我的擁吻對情場老手黑炎來說亦屬首次。

「你有何不滿?」氣息未勻的曜晶反唇相詰。

「不,」黑炎搖頭,斂不住滿眉滿目的笑。「我滿意之極。」——原來他跟露琳的關係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親密,這回真是賺到了。

正自洋洋得意,冷不防被亟欲起身的曜晶伸手一推,攆下床去。

「別那麼冷淡嘛。」黑炎整了整衣衫,語帶埋怨,眼含調侃。「好不容易有了進展,應當高興才對。你看,需不需要為咱們的新關係慶祝一下?」

「關係?」曜晶冷哼,「我跟你有何關係?」

「當然是情侶關係。」黑炎說來毫不臉紅,「放眼整個地界,哪個不知道你是我火魔王的寶貝?」

——寶貝?多麼甜蜜而明顯的謊言。

「夠了。」曜晶心中一震,驀然抬頭,忽然之間,覺得再也無法忍耐,「台上演戲的人也許樂此不疲,台下看戲的卻已累得很,我想休息了。」

「我演戲不過是為了得到你。」黑炎並沒有裝作不懂他的意思。相處日久,他已深諳曜晶的個性,彼此都是明眼人,欲蓋彌彰反而無益,不如單刀直入。「如果你肯告訴我怎樣才能得到你,你我就全不用累了。」

「你確定你真想得到我?」曜晶一個字、一個字,極輕、極緩地吐出。

「是的。」黑炎鎮定自若地迎視著撲面而來的逼人氣焰。

「不是征服?」

「不是。」黑炎坦然承受如針刺目般尖銳的目光,捫心自問。征服——豈不是自己一直以來的目的?但是此刻——他輕輕一笑,終於對自己承認。「我……只想要你。」

「好。」曜晶面色寒白,神情峭然。「想要得到我,就拿你自己來換;想要得到我的真心,就拿你的真心來換吧。」他一語既出,便已決定孤注一擲,即使賠上一切,也絕不後悔。

「成交。」

於是,一個新的契約就此成立。至於前途如何,目前尚未可知。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5-15 15:4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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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都。

美倫美奐的華麗大廳中,四處都是紫色系列的裝飾,輕柔的圍幔,優雅的樂聲,盡皆顯示出主人是一位十分注重情調的人。

魔界中最喜開宴邀客的當數水魔王媚柔。晚宴上觥籌交錯,但見她紫釵雲鬢,笑語晏晏,所經之處,恭維與阿諛之聲此起彼落。

「啟稟吾王,」殿外有人來報,「火之魔王攜伴前來。」

——終於到了。

媚柔立刻展開又柔又媚的笑顏,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半個多月的時間,足夠久的,黑炎也該膩了。他以往的情人還沒有一個能維持過一個星期以上,這位水天使長已經算創了紀錄,也該是時候了。只有在決定尋找新的獵物時黑炎才會把情人帶出來——這是他用行動宣佈的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因此,每當黑炎攜伴出現在公開場合,便表示他已厭倦了身邊所伴之人,亟欲展開一場新的遊戲。至於他的舊情人,無論由誰接收,他都不會介意的——「死亡約會」可以說是黑炎另覓新歡的一大標誌。只可惜明知如此,卻仍有許多飛蛾甘願自投羅網。

媚柔一面暗自慶幸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員,一面笑靨如花地打著招呼:「兩位好啊。這次二位肯撥冗前來,我這兒可是蓬蓽增輝哪。」說話間,她美目流轉,早將曜晶徹頭徹尾地打量一番。「呃,這位便是曜晶大人吧?」她的語氣含著一絲猶疑。素聞天界的水天使長處事果決,雷厲風行,今日一見,只是如此平凡且毫無特色的一個蒼白少年,也難怪她覺得失望。

「是啊。」黑炎一如平常地打著哈哈,漫不經心地回答。「晶,這位是水都的主人,也是咱們地界的第一美人。」他轉向曜晶的時候不自覺地放柔了語調。不過,看在媚柔眼裡倒是更證實了她的想法——果然,黑炎只對那些即將分手的人才特別溫柔。

曜晶一語不發地衝著媚柔點了點頭。自前晚面對麵攤牌以來,兩人的相處模式並未有多大改變,然而,黑炎帶給他的感覺卻與之前截然不同。卸除了假面與偽裝後的黑炎,其真情可見一斑。對於他遽變的認真態度,曜晶一時倒真有點難以適應,更難以招架。

媚柔並未把曜晶的冷淡置於眼內,只因此刻她已在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下自動自發地將他摒棄於視線之外,只一逕地扯著黑炎說話。而那些自黑炎抵達後便一直伺機而動的鶯鶯燕燕、花花草草們亦趁此良機一個個蜂湧而至,你推我頂,待曜晶察覺,已被擠出人潮,而黑炎身邊早已水洩不通。

曜晶今日算是大開眼界,黑炎受歡迎的程度簡直空前絕後、無與倫比,花心浪子之名當之無愧。既然他現在這麼「忙」,一時半刻恐怕也無暇顧及自己,曜晶決定獨自先去轉轉,順便打探消息。這原本就是他執意來此的目的,否則,此等盛會,他一向避之唯恐不及。使他失望的是,在繞場一周後並未找到想找的人,也未聽見半句有關天界的事。到處皆是碰杯、喧笑之聲,令一向喜靜不喜鬧的曜晶不勝其煩,當下邁出大廳轉向後面比較清靜的庭院暫作休憩,心中多少有些後悔來趕這趟熱鬧。

庭中佳木蔥蘢,右首有一湧泉,水柱時高時低,清澈的水花四處飛濺,數十粒晶瑩圓亮的珍珠輕輕灑落在曜晶的衣襟、髮梢,令他倍感愜意。有多久未曾如此貼近水源了?曜晶半闔上眼,正待靜靜感受一番,卻不防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個用「楚楚動人」來形容也毫不為過的美麗男孩,後面一堆有男有女,大約十幾人,環肥燕瘦各不相同,但容貌儘是上上之選,一瞧便知是貴族出身,屬於上級魔族中的佼佼者。

「你就是曜晶?」為首的男孩一開口便是不甚客氣的口吻。

「是。」

「看上去不怎麼樣嘛。」男孩不屑地以眼角瞄著曜晶。

「是啊,」旁邊有一女子插嘴。「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麼狐媚的手段才讓王迷戀了這麼久,就連冰泠也沒超過七天呢!」

冰泠——那個美麗的男孩兇惡地盯了說話的女子一眼,望向曜晶的目光又轉為譏嘲,「就算你能呆在王身邊半個月又怎麼樣?現在還不是一樣被拋棄了?」

「拋棄?」曜晶蹙眉,不解其意。

「咦?」另一個形貌秀麗的少年奇道,「難道你真的不知?王只會在遺棄一個人時才攜同他一起出現於公共場合。」

「……」曜晶恍然大悟,怪不得在今早收到媚柔的邀請函時自己的一句「想去見識一下」會令黑炎為難甚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原來……他搖了搖頭,哂笑:「黑炎有這種癖好嗎?」

「大膽!!」冰泠大怒,「憑你也配直呼王的名字!」語音未休,猛地一掌摑向曜晶左頰,出手又重又疾。

曜晶微微冷笑,默念黑炎曾三令五申要他記住的咒語。頸間的晶石發出重重耀目的黑光,不僅把勢在必得的一掌擋了回去,還將冰泠彈出數尺之外,差點踣跌於地。

「黑焰?!」好不容易穩下腳步,冰泠又驚又氣。

「不錯。」一個低沉而又充滿磁性的嗓音自眾人佇立的左手面傳來,枝叢掩映處閃現出一個頎長的身影。「你們是無法抵抗王的力量的,縱使那只是王的一個替代品。」

眾皆一凜,回過神後均恭敬行禮:「臣下叩見夢之主。」

「罷了。」清俊優雅、茶色頭髮的夢之魔王尋懶洋洋地道。「都退下吧。」

「是。」雖心有不甘,眾人依然在再施一禮之後退出了庭院。冰泠臨去前猶不忘憤憤地瞪了曜晶一眼,大有「此仇不報,勢不罷休」之意。

尋悠然舉步上前,曜晶凝然抬頭,二人的視線驀然對撞。金銀妖瞳——左黑右金,正是俗稱的魔性之眸。

「奇怪。」尋面現訝色,不同顏色的眸子分別閃現出不同色澤的光芒。「黑炎怎會放棄一個尚未完全得到手的人?」由於相距不遠,他已然發覺曜晶至今仍是天使的事實。

曜晶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看來,黑炎似乎打算打破慣例了。」尋興味盎然地注視著曜晶。

曜晶不動聲色:「規矩既有人定,就有人破。」

「你認為你有這個價值嗎?」

「我從不妄自菲薄。」

「你很有把握嘛。」

「我沒有把握。」曜晶平然道。

「那麼,」尋極快地貼近曜晶,一手輕佻地托起他的下巴。「如果我現在吻你,你會怎樣?」

「我會殺了你。」極端的厭惡感讓曜晶渾身驟起雞皮疙瘩,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盡量避免與尋的氣息相觸。

「殺了我?」尋倏然放手大笑,狂態畢露。「就憑這根鏈子?別忘了,那只是黑炎的一件飾物而已,用來唬唬那些貴族的確綽綽有餘,對我卻……」

「我當然知道它對你毫無用處。」曜晶截斷了尋的話,「不過,我仍有一半的機率。」

「哦?」尋邪笑,「我倒想看盾你準備怎麼殺我。」他用雙手強硬地扳住曜晶的頭,狠狠地吻了下去。

「你敢!!」一道黑色的火焰挾著狂怒之姿疾旋而至,瞄向了尋的頭顱,既准又狠,不留一點餘地,可見出手的人對尋的行為憎惡之極。

尋大驚失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翻身後躍,才險險躲過一擊,嚇出一身冷汗,喘著氣道:「你真想殺了我嗎?」

「如果你當真吻下去的話。」黑炎表情一片空白,橫身攔在曜晶身前,感覺到身後的人正逐漸地一分一分放鬆緊繃的身軀。「若你還想留著命享受下一餐的話,就別再動我的人!」

「你的人?他還不是你的人吧?」尋狡猾地道,「你還真能忍呢。這麼長時間,就沒出去打野食?」他衝著自黑炎背後探出頭的曜晶促狹地眨了眨眼。「好好考慮吧,這個人可是個有名的採花大盜,怎麼比得上本王專情?如果厭倦了他,隨時歡迎你來找我。」說罷,就此揚長而去。

「別聽他胡說八道。」黑炎轉身面向曜晶,鄭重申明。「我不會讓他有這個機會的。」

曜晶的回答十分冷淡,他僅是微微偏頭,乜斜著眼睛默默瞅著黑炎,不置一詞。

黑炎沒轍地歎了口氣,握住曜晶纖細的手腕輕輕一扯,將他瘦削的身子整個緊密地貼合在自己胸前,喃喃道:「你知道剛才我有多著急?遍尋你不見,我還以為——」他倏然住口。

「以為我逃跑了?」曜晶自他懷中仰起頭,不疾不徐地道。

「怎麼會?」黑炎自然是面不改色地推得一乾二淨。「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你一個人四處亂逛很危險,適才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已經……」

曜晶不悅地望向黑炎。他的表情一點沒變,然而黑炎幾乎立刻發現了他驟沉的情緒。

「打我出生後的第十年開始到我接受天使長之位至今,這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我有獨立處理任何突發事件的能力。」

「我不是質疑你的能力。」光是回想起方纔所見的「驚險」畫面,黑炎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偏偏懷裡的臭小子不但不肯領情,而且還傲慢得要命。換作以往,他火之魔王豈會任人在他跟前如此大放厥詞?唉,誰教自己偏偏鍾情於眼前這個言辭辛辣,不假修飾又不懂說話技巧的人呢?他只得自歎倒霉,苦笑道,「我是怕你會受傷。畢竟,尋不是易與之輩,而你的力量目前又不足。」

「……你說得沒錯。」曜晶沉吟。「不過他也佔不了多大便宜,對於兩敗俱傷我還有一定把握。」

「兩敗俱傷?」黑炎聽得心驚膽跳。「萬萬不可。」

「為什麼?」曜晶彷彿事不關已。「我與人交戰一向只談成敗,不論生死。」

「那就從現在開始。」明白曜晶說的俱是實話,黑炎神情凝重。「以後不許你再任意輕賤自己的生命,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

「身體和性命都是我自己的。」曜晶涼涼開口。「況且,我是生是死、是傷是殘,不會有人在乎。」

「我在乎!」雖然尚未釐清聽見曜晶這番話後自己的感覺究竟是酸是澀,黑炎已不由自主地衝口而出,亟欲撫平曜晶眼中不經意流露出的隱隱傷痛與隱藏在平靜背後的縷縷悲哀。

「你在乎?」曜晶掙脫黑炎的懷抱,向後退開兩、三步,目不轉睛地凝注著他,表情由一開始的冷笑轉為愕然,因為他在黑炎身上找不出半分虛假。

「怎麼?找到你想要找的東西了嗎?」黑炎眸中帶笑。

「……沒有。」

「那就好。」黑炎坦承,「我黑炎雖然沒有什麼清白的過往,但是也有自己的原則。」他深深地探進曜晶的瞳中、心底。「我既已跟你約定,便絕不會悔約。」

「……」

「我的話……你信嗎?」

院中只聽得泉水潺潺,四週一片寂靜,靜得似乎無法聽見呼吸的聲音。

「……信。」

黑炎長長吐出一氣:「那麼,為了我這個在乎你的人,好好保重你自己,如何?」他生平從未對任何人這般小心翼翼、低聲下氣。不過,反正自認識曜晶後已開了太多先例,再多一次也無妨了。

「……好。」曜晶凝眸而思,須臾,對著黑炎粲然一笑——這一笑既無諷刺,亦不帶憂愁,直笑得雲淡風清,重拾了他自十歲起便未曾再展的純真笑顏。「剛才的事,謝謝。」

好一道亮麗的風景。那發自內心的真誠笑意使他原本漆黑深邃的雙眸一瞬間變得明亮奪目,令黑炎深深為之迷醉,無法也不願自拔。



數日後。

黑炎與曜晶正在炎之殿的偏殿用膳。

天界的人和魔界的人均需進食,只是與人類頗有不同,斂天地之氣,取其精華足矣。所謂的進食大多是做個樣子,只有在開宴待客之時才需準備類似人界的食物。但是依曜晶眼下的狀況顯然無法以尋常的方式進食,因此黑炎便日日陪他舉箸用飯。

這一日風和日麗(雖說魔界地處偏隘,終年不得陽光,不過到底比平日明亮了許多),二人說好飯後一起去碧落潭逛逛,早餐的氣氛一片融洽。

微揚的嘴角洩漏出曜晶此刻的心情。這些天,他在黑炎面前不自覺地、一點一點地展現出了自己原本以為早已忘卻的另一面。

小心碰觸,互相試探;逐漸瞭解,彼此深入——這種事對曜晶來說已太陌生。他不記得上一次與人親近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九歲,也許是十歲。百年的時間對於天使或惡魔猶如白駒過隙,彈指即去,寂寞的日子太久,會讓人更容易渴求溫暖,也更容易……軟弱。究竟該任其發展,還是繞道而行?曜晶選擇了正視——就在他與黑炎訂下第二個契約之時他已下定決心不再規避。與其縮在過去的陰影中自哀自憐,不如鼓足勇氣邁步向前,哪怕每一步皆如履薄冰。至少目前和黑炎間的相處十分自然,毫無壓力,這種坦誠相見的感覺,很好。

黑炎直勾勾地望著對面兩汪漾著笑意、黑亮深幽的水潭,只覺得自己彷彿被吸進裡面,一時之間心醉神迷、不可自拔——直到曜晶板起臉、冷然而視,他方才收起色狼相,還原成俊逸瀟灑、成熟穩重的翩翩美男子。只是兩道目光仍是擱在曜晶身上,忘了取走。

曜晶不免大皺其眉,這目光也太直接、太露骨了吧?自那日晚宴歸來,這傢伙便常常拿這種吃人的眼光盯著自己,擺明了慾望得不到滿足,即將獸性大發。

曜晶心念一轉,忽地挾了一筷塞進黑炎嘴裡。黑炎一時受寵若驚,只顧愣愣地瞅著曜晶,反倒忘了咀嚼。

「多吃一點,」曜晶淡淡道。「你看上去很餓的樣子。」

「……」黑炎登時哭笑不得,差點沒把滿口食物噴了出去。他心知又被曜晶諷了一回,只得默不作聲地努力吞嚥——好歹這也是曜晶親手送進自己嘴裡的,不吃就太浪費了。

「啟稟吾王,」殿外一侍從單膝跪地。「洛蘭回來了。」

「讓她進來。」黑炎說話時不忘朝曜晶瞄上一眼,沒有錯過他眸中一閃即逝的關心。

「洛蘭叩見吾王。」洛蘭垂首稟報。「臣在人界各處均未曾查探到露琳的行蹤,但是卻有另一發現。」

「哦?說來聽聽。」黑炎輕描淡寫地說。

「天界的火天使長日焰一直滯留在那兒,似乎正在尋找著什麼東西。」

「火天使長?」黑炎目光閃動。「他不會是在找你吧?」後面這一句話是對著曜晶說的。

「也許。」曜晶不動聲色。

黑炎眼珠一轉,衝著洛蘭揮了揮手:「長途勞頓,想必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明擺著是打發人走。

「是。」洛蘭卻錯把此話當成了君主對自己的關懷,不禁感激涕零,跨出殿門前尚示威地給了曜晶一個得意的笑。

「大消息!大消息!!」洛蘭前腳才走,一個人已大呼小叫、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地界中如此吵鬧者除了風之魔王,不作第二人想。

「什麼大消息?」黑炎不悅地蹙眉,自己正打算好好地跟曜晶作一促膝長談,這傢伙一來,什麼都被他攪了。

「雷要結婚了!!」

——果然是一則爆炸性的大新聞,當場把黑炎震得離席而起。曜晶的手微微一顫,一支筷子掉落桌面。

「真的?」黑炎挑高了眉毛。

「當然。」木言百分之百肯定,「出他口,入我耳。怎麼假得了?」

「你是在哪兒碰上他的?」

「人界吶。」木言理所當然地道。「前一陣子我去了人界,今天才回來。」

「新娘是『她』嗎?」曜晶倏然抬眸。

「是她。」木言凝視著他,「不過,雷絕對沒有勉強她一分一毫,她完全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

「是的。再過幾天等露琳的傷勢痊癒,雷就會帶她回地界。」

「她受傷了?」曜晶的在意令黑炎頗為不爽。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木言咳了一聲,「你也不必太過傷心,雷會好好照顧她的。」

「傷心?」曜晶不解。

「就是……那個……」木言吞吐了半天,方始道,「雷……跟露琳的事,你千萬別放在心上,不要太介意。」

「我並不介意,」曜晶苦笑,「只是覺得自己似乎多管了閒事。」

「多管閒事?」這回輪到木言大惑不解。「自己的戀人被擄,是男人就該想方設法把她搶回來,又怎會是多管閒事?」

「錯了。」曜晶直到此刻總算明白了身邊的人從剛才開始就臭著一張臉的原因。「露琳不是我的戀人。」

「什麼?!」黑炎和木言異口同聲,兩個人四隻眼睛齊齊瞪向曜晶。

「何必那麼驚訝?」曜晶瞅著他們的反應,神情安然。「我從未說過和她是戀人關係。」

——的確。

黑炎與木言面面相覷,不得不承認是自己的主觀誤導了自己。

「那麼,」木言試探著問。「你跟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此語一出,黑炎立時神色凝重,屏息以待,足見他十分重視這個答案。

曜晶的語氣透著些許苦澀:「她是我親姊姊。」

「原來如此。」木言恍然大悟。

黑炎心頭大石一落,頓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泰。先前的火氣早不知拋到了哪個角落,緊繃的面容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但是他仍細心地留意到了曜晶臉上劃過的那一道孤寂,只是礙於木言在場,不便仔細詢問。他靜靜走至曜晶身後,輕柔地撫了撫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曜晶抬頭,看清映在黑炎眼底明顯的擔憂之色,禁不住胸口一暖,當下展眉一笑,示意他放心——這一笑,直把木言瞧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

「我說兩位,才幾天不見,你們的關係可真是突飛猛進哪!」

「當然。」黑炎笑得不無得意,「但我是絕不會告訴你其中經過的。」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個人隱私恕不外傳,休想從我這兒撈到任何八卦供你娛樂。

他不說,曜晶自然更不會說了。不過,在瞥了一眼耷拉著腦袋,可憐兮兮的木言之後,他終於張開了嘴。木言興奮期待之色溢於言表——

「你剛才又說錯了。不是幾天不見,而是十幾天不見才對。」

木言霎時氣結。

黑炎毫不客氣地縱聲大笑。 月色如鉤。

地界雖少了陽光的照耀,卻可不時窺見月之光華。窗前、欄杆灑落幾許銀光,更顯幽靜清美。

木言怔怔地望著空中彎彎的月牙,幽幽地歎了口氣,難得地在臉上掛上了幾分失落、思念與……哀傷。良久,他轉眸注視著默默佇立在他身旁的曜晶,一派輕鬆地問:「你聽說了?」

「什麼?」曜晶不明其意。

木言露出如春花般燦爛的笑靨,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殺友弒父。」

「……是的。」

「這種事和你捨身救姊的行為比起來,可算是罪大惡極了吧?」他不無諷刺地說。「天界的人果然跟咱們大有不同。好一個手足情深——這種事如果發生在地界,是會被當成笑柄的。」

「……事實與傳言往往相距甚遠。」曜晶的聲音冷冽,說出口的話卻不冷。「天界的爭鬥並非地界的人所能輕易瞭解,正如地界人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我們天界人可任意置喙的。無論做什麼事,只要對得起自己,何需在意他人說長道短?」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木言頑皮一笑,恢復成平日開朗活潑的他。「你說得對,是我小心眼了。」他深吸一口氣,「不管怎樣,我都祝福你和黑炎有一個幸福的結局,就算你不把我當成朋友也無所謂。」

月光下,他的笑極美。

「替我跟黑炎說一聲,我先走了。待你們大婚之期,可別忘了請我喝上一杯。」他三蹦兩跳地很快消失了身影。

幸福?大婚?

——這扯的都是什麼啊!曜晶瞧著他遠去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幸福——這個詞何其遙遠;大婚——簡直是天方夜譚。黑炎的真心究竟能維持多久?他喜新厭舊、翻臉無情的脾性在地界、天界人盡皆知,曜晶從未奢望過有朝一日他會為了自己改變。只是,既然自己已經陷了進去,也絕不會後退就是。這樣的日子,過一天算一天罷。

沉浸於冥思之中,曜晶落寞地歎了口氣。

「別傷心了。」熟悉的男中音在耳邊響起,男人的氣息包裹著自己,觸手可及。靠向身後寬闊溫暖的懷抱,曜晶輕輕地闔上了雙眼。

「我沒有傷心,」他靜靜反駁。「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以前的事?」黑炎一直對曜晶的過往很是好奇,但又怕觸及他心中尚未癒合的傷口,是以才絕口不提。

「你相信嗎?」曜晶轉身面對著黑炎微笑。「我小時候是個很有禮貌,又很懂事的好孩子。我的能在天界的同齡孩子中出類拔萃,而且我待人又溫和體貼,我的父母和姊姊都很喜歡我。那時候,我有許多朋友,也得到過許多長輩的稱讚。」

「的確很難想像。」黑炎老實地承認。

「後來,在我九歲那年,我的人生有了截然相反的轉變。」曜晶慢慢述道。「我的眼睛原本並不是純黑色的,而是藍中帶黑。在它突然變黑之前,還有人讚過它好看——儘管那只是恭維話。」

「晶,」黑炎撫著他沁涼的面頰,柔聲細語。「我不知道你以前的眼睛究竟是什麼顏色,但這一夜,曜晶捨棄了天使長的身份,在火之魔王懷中睡得甚是沉穩,直至天明。

我很喜歡它現在的樣子。而且,」他衝著曜晶眨了眨眼,「我向你保證,這絕對不是恭維話——我一開始就是被它迷住的。」

「那些人可不這麼想。」曜晶自嘲,「他們認為那是不詳之兆,喻之為『惡魔之眼』。父母視我為蛇蠍,更不必說朋友了。最後,連平日對我最親的姊姊也棄我而去——一時間,我可說是失去了所有,一文不值,就是走在路上也會有人丟石頭。」

「晶……」黑炎的情緒漸次激動起來,曜晶眼中的傷痛揪疼了他的心。

「還有更過分的。」曜晶以眼神止住了他的話,續道,「我過了很長一段流浪生涯,然後,有一個人收留了我。他叫月炬,長著一雙溫柔的眼睛,對我很好。我跟他相處了三個月,才漸漸放鬆了戒心,誰知……」他咬牙道,「那傢伙是個戀童癖(原來天界也有這種人啊——黑炎感歎),一天夜裡,他趁我入睡之際,竟然……」他沒有再說下去。

黑炎卻已完全明瞭他的意思,一股巨大的怒濤由心底深處席捲而上,不可遏止。他咬牙切齒:「那個畜生!被我碰上,一定殺了他!」

「不勞費神,」曜晶淡然道,「我已經殺了他。」

「?!」

「他當時色迷心竅,更沒料到一個孩子會擁有那麼大的力量。」曜晶冷笑,「我卻是盡全力出手,如若一擊不中,我只能想法子自盡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是的。」黑炎小心翼翼地擁住曜晶,彷彿擁著一件極為珍貴的寶物,緩緩地、緩緩地抱緊,久久不捨放手。

「再後來,」曜晶的頭被黑炎捂在胸口,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憑藉著自身的能力執掌了天使長之位。那些過去曾經奚落、打罵過我的人表面執禮甚恭,背地裡卻整日提心吊膽,生怕我會挾私報復,真是可笑之至。」

黑炎輕輕抬起曜晶的下巴,專注而認真地凝視著他:「也有人類擁有黑色的眼睛,他們既非天使,亦非惡魔,但他們安然而活。作為地界的君主,我只為自己而活,你呢?」

「……我也是。」體會到黑炎的關切,曜晶自唇邊勾起一抹傲慢的笑意。「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不然,我這天使長之位從何而來?」

兩人目光交匯,相視一笑。

漸漸地,黑炎垂下頭,曜晶伸手攬住他的脖頸,宛轉相就。一吻既罷,兩人均有些氣息不穩。黑炎明澈的紫眸倏然轉深,溢滿情慾之色,聲音暗啞低沉。

「咱們回房吧。」他語氣中帶有明顯的邀約之意。「可以嗎?」

曜晶點頭。他既已決定接受黑炎,當然也早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儘管對這份感情尚存有疑慮,但是此刻,他想相信這個人。


 

窗外,一地銀輝;房內,無限春光。

黑炎輕柔地解開曜晶的衣襟,修長的手指挑逗地撫上他赤裸的光滑肌膚,輕捻慢揉。曜晶只覺渾身一震,一股從未有過的酥麻感遍及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身體,死命地咬住下唇,才將湧至喉頭的呻吟之聲盡數吞了回去。

「放輕鬆,別這麼緊張。」

黑炎溫柔地低語,溫柔地親吻著他的唇、撫摸著他緊繃的身子,給他以時間適應。瞅著身下人兒緊閉的雙眸,如扇般顫動不已的睫毛,以及有別於平時的紅艷雙頰,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這是一種不同於肉體慾望的感情,深切而纏綿。黑炎咬住牙強忍著迫切的欲潮,首次發現自己竟會如此地在乎一個人,在乎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喜一憂。他想盡力取悅於對方,帶給他完美的第一次。

感受到黑炎的急切與忍耐,曜晶睜開眼睛,莞爾一笑:「沒關係……來吧。」

黑曜石般閃亮的眸子如今霧氣氤氳,令黑炎整個兒為之陷溺。不過,在突破最後一關之前,他仍是問了一句非問不可的話:「放棄天使長之位,你真捨得?」

「身外之物,有何捨得、捨不得?」

——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黑炎挺身一鼓作氣地進入曜晶體內,剎那的激痛使曜晶泛白了雙頰,汗水從額頭滴滴滾落。相反,被盈滿的感覺充實了他的心——我一定會記住這一刻,即使將來分隔兩地,我也不會忘記你的眸,你的聲音,你的……溫柔。



炎之殿偏廳。

曜晶強忍著渾身肌肉的酸疼和下半身的不適,剛跨過廳口高高的門檻,一人已直衝過來,一頭撞入他懷中——這種衝擊力可非他此刻的身體所能承受,一個站立不穩,就待向後傾去,若不是黑炎適時伸出援手,這一跤只怕會跌得十分狼狽。

待好不容易站穩腳跟,尚未及細看,懷中的人已連珠炮似地道:「晶,晶,我總算又見到你了!你還好嗎?那個火魔王沒有虐待你吧?我想通了,以前都是我的錯……」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展現的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溫情。曜晶不由得恍惚了一下,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會以為自己正置身於夢中。有多少年未曾聽她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了?而且,還用這麼……關心、歉疚的眼神迫切地望著他,一時之間反而覺得難以適應,彷彿有一種虛幻不實的感覺。

「……露……琳?」腦子尚未反應過來,嘴巴已先行一步。

「對,是我。」露琳眸中隱含水色,纖纖玉指撫上曜晶略顯蒼白的容顏。「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才讓你受苦。」

黑炎聽得不悅,看得更是不爽,忍無可忍之下硬生生插進中間,隔開二人視線,不讓露琳的「魔爪」繼續在曜晶臉上「肆虐」,自己則佔有味十足地環抱住他瘦削的身體。另一邊早就憋不住的雷亦趁此良機將未來的老婆一把勾回懷中,瞧他那心滿意足的樣子,一時半刻恐怕是不會撒手了。

「你幹什麼?」露琳用力擰了擰圈住自己纖細腰肢的粗壯手臂。「快放開我!」

「不放。」雷吃痛地皺了皺眉,卻依舊紋絲不動。

「為什麼?」

「嗯……好吧。」想了想,雷開出條件。「如果你答應我不再去抱別的男人,我就放開你。」

「你……」露琳為之氣結,不過,在瞟了一眼雷有些彆扭的神色後,她忽地笑出聲來。「你不會是又在吃醋了吧?難道連我弟弟的醋你也要吃?」

「我就是吃醋又怎麼樣?」雷臉紅脖子粗地拉大了嗓門。

「行啦,行啦。」露琳輕嗔薄怨,眉宇間嬌態萬千。「我答應你還不成?」——直把雷瞧得骨頭都酥了,當下乖乖地鬆開了手。

偷偷地瞄了一眼方才把自己摟得死緊,如今擱在身側的手臂,曜晶暗中嘀咕——難道這傢伙也……不會吧……他疑惑地抬起頭來,不料正正撞入一雙思索著同樣問題的紫色眼眸中。黑炎立時咳嗽一聲,不太自然地撇開頭去。曜晶心中一震,一絲絲甜甜酸酸的味道漸漸溢滿心頭。

「晶,」露琳行至曜晶身前,垂下了頭。「在人界的時候我就已下定決心,再見到你,一定要跟你道歉。這些年……」她的語音微微顫抖,「我……還有父親、母親……都很對不起你。其實,他們轉生前一直很惦記你的,我知道他們很後悔,可是我……我……為了自己的面子,總是沒辦法坦率地向你說聲抱歉……對不起。」她終於抬頭直視著曜晶,眼中淚光閃動。「這句話,我早該說了。我真的……很對不起你……」雷急步上前將已泣不成聲的人兒擁入懷中。

——對不起嗎?那我是不是該說一聲「沒關係」,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呢?曜晶茫然地凝注著這一切,心中五味雜陳。一隻手悄悄伸來將他的冰冷納入其中,一開始輕輕地,繼而緊緊地握住——溫暖的氣息從掌中直達心底。

「……你恨我嗎?」疑惑不定、怯怯的語聲自雷的身側傳出。

很難想像面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就是一向趾高氣揚,對自己視若無睹、沒給過好臉色的天界嬌女——也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曜晶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若恨你,又何必救你?」

「晶……」黑炎略感不滿,這個傻瓜該不會就此決定原諒這個女人了吧——也太便宜她了。

曜晶抬眸,默默地衝著黑炎搖了搖頭。望著他那稍帶懇請的目光,黑炎硬是把湧至嘴邊的冷嘲熱諷通通吞回了肚子。

露琳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懈,人一脫力,便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曜晶禁不住皺起雙眉:「聽說你的傷勢尚未痊癒,要過些天才能來地界,怎麼……」

雷一邊輕柔地拍撫著露琳的脊背替她順氣,一邊理所當然地代她回答:「我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但誰教她一直掛念著你?不過你放心,我已把『血咒』給了她,在這兒養傷也不礙事。」

——血咒?曜晶與黑炎同時一驚,所謂的「血咒」是指魔王將自身血液注入所愛之人體內,並施以咒語,是僅屬於王的一種盟誓方式。能被魔王施以血咒者,必是王選定的終生伴侶。可是如此一來,露琳就正式成了地界的人,再也回不去天界。

「對……不起。」待咳聲稍緩,露琳喘著氣道,「你為了救我才……咳咳……可是我……」

曜晶伸手阻止她再說下去,淡淡道:「世事本無常,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現在我只想確認另一件事。」

「什麼事?」

「你身上的傷是否日焰所為?」曜晶一字一句地問。

「……是的。」露琳眼光與雷交匯,夏日晴空般的眸子漾起片片柔情。「是雷救了我。」

「日焰?」黑炎不解,「他不是天界的火天使長嗎?」——難道天界也興同室操戈?他眼珠一轉,「我明白了,一定是露琳小姐的美色引起了那傢伙的垂涎,所以……」

「一小半。」曜晶簡潔地道。

黑炎即刻會意:「那麼,另外一大半呢?」

「是因為我。」

黑炎目光閃動:「你的意思是——他是因為恨你,才會對露琳下手?」

「不錯。」曜晶道,「這也叫『恨屋及烏』。」

「我不明白,」露琳說出了盤踞心中許久的疑團。「他為什麼那麼恨你?」

「他有恨我的理由。」曜晶顯然不願提起,半闔著眼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只是他的手段過於卑劣,行事又失之偏頗。」

「何止偏頗?我看他簡直是變態。」露琳不屑地說。

黑炎卻不肯讓曜晶輕易矇混過關,俯首在他耳邊低語:「我想知道理由。」

曜晶橫了他一眼,忽地打了個呵欠,尚未開口,露琳已在一旁叫嚷起來:「你幹什麼?少對晶動手動腳!」

黑炎不懷好意地把曜晶一個勁兒往懷裡帶:「他已經是本王的人了,還有什麼地方是本王碰不得的?」

「你……」露琳頰生桃花,又驚又怒。「晶才不是你的人,一定是你強迫他的!」

「強迫?」黑炎冷哼,「這個字眼還是用在天界的火天使長大人身上更為貼切吧?」

這「天界」二字直刺得露琳頭頂冒煙:「是吶,咱們天界的人再不濟,也比魔界某個換情人如換衣服,自詡為風流倜儻,實則毫無節操又飢不擇食的傢伙好!」

「哼,」黑炎愈看露琳愈不順眼,只要一憶及這個女人也是曾經傷害過晶的罪魁禍首之一,便下意識地想給她一點教訓。「好一個『咱們天界』!只怕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未來馭雷宮的王妃大人。」

「你……」

「怎樣?」

——毫無意義又沒營養的對話聽得曜晶昏昏欲睡,他不著痕跡地甩開黑炎似緊實松的箝制,一步一挪地行至一側寬敞的黑晶石椅旁,找了個舒適的位置,斜斜而靠。昨日幾乎一夜未眠,真想去睡個回籠覺。

只可惜有人不讓他置身事外——露琳用力掙脫雷搭著她臂膀的手,奔至曜晶面前。

「晶,你說,他究竟有沒有強迫你?」

黑炎跟過去,半擁著一沾上椅背,幾乎立刻進入睡眠的曜晶——看來,昨晚真的累壞了他——黑炎不免有點兒心疼,但又有些沾沾自喜。他壓低聲音,對著露琳道:「吵什麼?你沒見他身體不適?晶想休息了,你們請回吧。」

「哼,誰希罕?你就是求我我也不會留在這兒!但是,我要帶晶一起走。」露琳強勢地道。

「什麼?」雙手抱起曜晶,準備回轉的黑炎霎時頓住腳步,瞇起了雙眼。「你剛才……說什麼?」輕柔的語氣,危險的目光,如一頭正在覓食的黑豹盯著獵物般蓄勢待發。

糟糕——這傢伙生氣了。感受到黑炎的殺氣,雷急忙擋在露琳身前。雖然已不必面對著黑炎,露琳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好可怕。這就是火之魔王的威懾力嗎?

——如此明顯的殺氣,再遲鈍十分的人都能感覺得到,何況是一向非常敏銳的曜晶——儘管他目前仍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我想留在這兒。」直接了當的回絕,令黑炎的殺氣瞬間消散無蹤,眸中甚至掛上了一絲只有曜晶看得出來的笑意。

「聽見了嗎?」黑炎抱著曜晶背過身,不讓另外兩人瞧見自己愈漸上揚的唇角,聲音依舊保持森冷。「這是他自己說的。二位慢走,恕不遠送。」說罷,逕自轉入了內室。

露琳與雷互覷一眼,一個神情兀自忿忿,一個心中猶疑不定,但在與對方的視線相觸後均不約而同放緩了面上的表情。

「走吧。」雷牽起了露琳的手。

「嗯。」露琳嫣然一笑,「這件事似乎有些出人意料,我以後會找機會向晶問個一清二楚的。」

兩人相攜而去,漸行漸遠。

「她倒真喜歡管閒事。」黑炎顯然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邊走邊小聲地發洩著心中的不滿。

「她到底是我姊姊,」曜晶亦聽見了他的牢騷,他睜開一半眼簾,「關心一下也是應該。」

「關心?」黑炎語帶譏嘲,「現在才來?以前怎不見她關心你?」

「……」

黑炎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只是他這輩子從來不知「抱歉」為何物,一句「對不起」卡在喉頭,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曜晶知他拉不下臉,倒也未再進逼,只淡然道:「我有一事相詢。」

「什麼事?」黑炎將曜晶輕輕安置於床上,自然不會錯過這個順著台階往下踩的機會。

「這個,」曜晶指了指自己的頸項,「能不能……」

「不行。」黑炎斷然拒絕。

「為什麼?」曜晶的眼睛這會兒可是全睜開了。「我的天使之氣現今已一滴不剩,你還怕我再回天界不成?」

「天使之氣雖然沒了,但不表示你的力量也沒了吧?」黑炎狡黠一笑,「我若替你取下鏈子,那豈不是得夜夜臥不安枕?」

「難道你以為我會殺了你?」曜晶冷冷道,不願承認他的話刺傷了自己。

「非也,非也。」黑炎搖頭,正色道。「我知道你還沒有完全相信我,若解除禁制後某天你一走了之——就算回不得天界,只要隱於人界的某個角落,就夠難找了。」

「地界所向披靡的情場殺手何時變得如此缺乏自信?」曜晶諷然道。

「是啊,」黑炎聳肩,「如果某人肯像我前幾任情人一樣規規矩矩地呆著,趕都趕不走,我就不用傷腦筋了。」

「你想把我變得跟他們一樣,只知依附於你而生存嗎?」曜晶的語氣逐漸尖銳起來。

「不是,」黑炎認真地凝視著他,「你太倔強,學不了那個。不過,」他微笑,「逞強是很容易累的,不妨稍稍依賴我一點,如何?」

「很可惜,這個詞打從幾百年前就已經被我丟出腦海了。時至今日,你以為我還會傻得再把它撿回來嗎?」

「你真是……」

「冥頑不靈吧?」曜晶乾脆自己接下去,他心念一動,忽然興起惡作劇的念頭。「其實,你不就打算把我拴起來嗎?那還不是易如反掌?」

「易如反掌?」黑炎懷疑自己聽力有誤。

「是啊,」曜晶捂著嘴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只要把『血咒』給我,如此一來,無論我藏身何處——即使跑到天涯海角,你也一樣可以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不是嗎?」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呆呆定在那兒的黑炎,嘲弄地說,「現在我想睡了,對於我的提議,你不妨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估計這回他被嚇得不輕吧?耳根子終於可以清靜一陣了,省得以後再聽某人抱怨自己不夠信任、依賴他。也不想想,就他剛才那副模樣,能讓人「依賴」嗎?曜晶翻了個身,自顧自地投入夢鄉,再不想聽半句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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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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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雷宮。

宮中張燈結綵,大擺筵席,熱鬧非凡——不僅是為了迎接主人的歸來,更重要的是因為地界六君王之一的雷之魔王將於今日訂婚,此宴也即是他的訂婚之宴。此等大事,除了跑去人界、目前不知所蹤的風之魔王外,其餘幾位君王均親自登門道賀——這是一場千百年來除萬魔祭外地最盛大的聚會。

天界的第一美人果然不同凡響,甫一登場便引起萬眾矚目,驚歎讚美之聲絡繹不絕。就連媚柔亦嬌笑著連連道:「露琳大人果真是傾國傾城,絕麗無雙,本王實在自愧不如。」

「哪裡,」露琳抿唇一笑,客氣地說,「水之主的大名露琳早就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始知傳聞不虛,甘拜下風的該是我才對。」

這番話,直把媚柔聽得通體舒暢,飄飄欲仙。

「恭喜二位,」夢之魔王尋站在二人面前欣然而笑。「兩位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多謝。」雷春光滿面,咧開的嘴巴一直沒有合攏過。

「你算是咱們六人之中最早定下來的。」黑炎忍不住調侃道,「是什麼讓你下定決心,甘願放棄整片森林只擇其一的?剛才進門時我還瞧見不少傷心欲絕的淚人兒呢。」

「你少誣蔑我!」雷漲紅了臉,慌忙對著已經出現晴轉多雲現象的未來老婆大人陪罪。「小露,別聽他瞎說!自從有了你,我就再也沒看過旁人一眼。而且,我比黑炎那個沒節操的傢伙專情多了,絕對不會有出軌行為的!」

「你才是胡言亂語,」瞥了一眼身邊的人,黑炎口氣不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出軌的?」

「我只是提醒一下,以免有人上當受騙。」雷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雖然你我算得上是朋友,但那位卻是我未來的小舅子,我可不會坐視不管的。」

小舅子?

——周邊眾人盡皆一愣。本來黑炎打破慣例第二次攜伴參加宴會已足夠讓人跌破眼鏡了,原來那人竟是馭雷宮未來王妃的兄弟,怪不得……一時之間,四面八方的目光均投注在曜晶身上,羨慕、嫉妒、不屑、仇視……比比皆是。

曜晶依照慣例一概視而不見,正待上前與露琳打聲招呼,忽地感到身後一股凍徹心脾的冷意直逼而來,側身避過之後見一渾身散發著冰冷氣息的高大男人正大踏步行至雷跟前,微微點頭示意後便即轉身離去。

這個人沒有心——曜晶一眼便看穿了這一點。在這個人心中沒有所謂的情感可言,他比自己更為冷漠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無星,你不喝一杯再走?!」雷衝著遠去的背影大聲道。

「不用。」僵硬地吐出如冰渣般的兩個字,冰之魔王無星頭也不回地帶著足以凍死人的表情邁出了馭雷宮的大門。

「他肯來就不錯了。」瞧了眼有點失望的雷,尋寬慰道,「你也知道他的為人,一向就是那麼冷冰冰、硬梆梆的。」

「對嘛,」媚柔在一旁幫腔,「如果那個臭脾氣真留下來的話,」她作勢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那我們這兒就有一半人要被凍死了。」

此語一出,四周哄然而笑,喧囂熱鬧的氣氛再度重現。

黑炎微一側身,將自己手中盛著瑪瑙色蜜酒的水晶杯貼近曜晶唇邊,若無其事地擋住曜晶略帶深思望著門外的目光,臉上掛著一抹溫柔的微笑:「喝喝看,很好喝的。」

曜晶調回視線,一接觸黑炎的眼睛,就知道他在生氣。他疑惑地接過酒杯,想不通黑炎究竟在氣些什麼。啜了口杯中的醇酒,口感相當不錯——他給了對方一個溫和的眼神:「謝謝。」

這一眼讓黑炎原本不甚舒服的心情一下子舒展開來,對於方才曜晶直瞅著無星瞧的事也不再耿耿於懷。

「晶,你要不要過去跟他們打聲招呼?」黑炎喜孜孜地道。

「嗯,我有話對露琳說。」曜晶奇怪地瞧了瞧黑炎,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間又高興起來。「你……」

「知道了,」黑炎舉起雙手,「我會迴避的。」


 

「恭喜。」佇立在馭雷宮大廳後側長廊的欄杆旁,曜晶對著身邊的絕色美女淡淡道。

「謝謝。」露琳轉頭目不轉睛地望著曜晶,試圖從他的臉上探出一些情緒波動,無奈仍以失敗告終。「我竟會同意嫁入魔界,這是我以前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她幽幽道,「雖然不知道天界會給我什麼樣的處罰,但是,我……絕不後悔。」後面這四個字聲音雖輕,語氣卻極為堅決。

「這麼愛他?」曜晶的眼角悄悄染上一絲關切,只不過露琳始終不曾發現。

「……是的。」

「幸福嗎?」

「……是的。」

「……那就好。」

「你……」露琳猶豫地開口,「他對你好嗎?」

「很好。」

「你覺得……幸福嗎?」

「幸福——我的生活中,有這個詞嗎?」微揚的語音帶著些許自嘲。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不是。」曜晶抬頭仰視著一望無垠的夜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干。」

「你……不後悔嗎?」

「……」曜晶的思緒彷彿被吸入遙遠的彼方,過了許久方始回轉,對著露琳靜靜一笑。「不,我……不後悔。」

露琳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剛才,晶……笑了?

——那個一向冷顏冷面,說話非諷即刺的人居然真的笑了?而且,還笑得如此地……溫柔。

 


「你是說,露琳已經答應了雷的求婚,與雷一齊去了魔界?」原本俊秀的臉上勾起一抹獰猙,多少顯得有些陰森。

「是的,這件事在地界也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火炙貌似恭敬地垂首應答,暗地裡卻大歎倒霉。四大天使長中他最不願應付的就是面前的火天使長。都怪金驍那個笨蛋,一起下界巡視,好端端地逛個街也會走失,幸虧自己有先見之明,事先約定在這近效的山丘上等。可誰知偏偏碰上了日焰,如今再後悔約會地點過於荒涼為時已晚,算算時辰也快到了,那個笨蛋怎麼還不來——內心的焦急當然不會形之於外,火炙一派鎮靜地面對著日焰。「日焰大人,請您莫要太過介懷。」

「介懷?怎麼會呢?」日焰直直盯著眼前褐色頭髮的纖弱美少年,露齒而笑。「我早已想通了,人類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段舊的戀情逝去,才可能開始一段新的戀曲,你說對嗎?」

「……」火炙屏息不語。

日焰順勢欺身上前——對露琳出手,有大半是因為曜晶的緣故;而對於眼前自己早就中意,卻礙於情勢一直隱忍不發,只在暗中觀望,日思夜想又垂涎三尺的少年——顯然後者更能牽動他的慾望。難得今天獵物自動送上門來,更難得現下四顧無人,天時地利皆站在自己這邊,如此良機,焉有放過之理?他輕佻地伸出手欲碰觸對面人兒飛揚在風中的髮絲,卻被火炙機敏地閃身避了開去。好!我就看你能避到什麼時候?

「小炙!原來你在這兒,害我好找啊!」突如其來的大嗓門令日焰瞬間僵住了身形。

火炙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刻般高興看到金驍的出現,他三蹦兩跳地躍至金驍身邊,與之並肩而立。二人之氣相互激盪,無形之中力量增強了一倍。

眼見快到手的獵物就這麼飛了,日焰悻悻道:「本天使長還要暫留人界一段時日,你們回去告知羅納一聲。」他揮了揮衣袖,青光一閃,人已走遠。

「呸!」火炙恨恨地衝著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小炙!」金驍粗手粗腳地捧起火炙精緻細膩的臉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你沒有被他怎麼樣吧?」

「誰會被他怎麼樣?」火炙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再晚來一會兒,我就揍他了。」

「我看到他對你動手動腳了,他還想摸你的頭髮!」大手揉著火炙本就不太柔順的發,金驍憤憤不平。

「會對我動手動腳的只有你!」火炙不耐地拍開他騷擾自己的手,「回去了。」

「我喜歡你嘛。」金驍乾脆上前勾住火炙的肩膀,巨熊般的身軀有一半攀掛在他的身上,「我從……」

「七歲就開始喜歡我了是吧?」火炙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這話我從七歲起聽到現在,來來去去就那麼兩句。你說得不厭,我聽得都煩了!」

「那我改點新詞好了。嗯……」金驍想了想,趴在他耳邊一本正經地說,「我會保護你的——怎麼樣?」

「保護我?」火炙竭力忽視從耳根處傳來的陣陣燥熱,「你把我當女人啊?」

「沒有,沒有。」金驍趕緊否認。「雖然你長得比女人還漂亮,但是我絕對不會把你當女人看的。」他保證。

火炙火冒三丈,使力踩了金驍一腳:「你想跟我打架嗎?」

「哎喲,好痛!」金驍捧著左腳直跳,委屈地道,「你幹嘛那麼凶?」

火炙冷哼:「誰教你是個只長身板,不長腦子的笨蛋!」

「小炙,我這也是為你著想啊!」不在乎火炙的冷言冷語,金驍依然熱切地湊上前去。他感慨道,「不過,我以前真沒想到日焰……大人……是那樣的人。」

「你還稱呼他『大人』?」火炙不屑,「所以說你沒腦子,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咦?」金驍愣了一下,突然叫了起來,「難道他以前就……企圖對你圖謀不軌?」

「少在我耳邊大聲嚷嚷。」火炙慢條斯理地掏了掏耳朵,「他以前頂多只是看看,說到動手今天還是頭一遭。」

金驍恍然大悟:「怪不得這次來人界你才會叮囑我說要兩個人在一起別走散呢!我還以為你終於肯接受我的……」他瞧了瞧火炙的臉色,識趣地閉上了嘴。

火炙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倒還記得我說過什麼!走個路也會失蹤,你白癡啊!」

「誰教你不肯讓我牽著你的手?」金驍只敢小聲抗議,「你明知道我很不習慣那種熱鬧街市的。」

「這麼說,」火炙危險地瞇起雙眼,「這還是我的錯了?」

「不是,不是。」金驍拚命搖頭。「全是我的錯,是我不對,都怪我才會讓你遇險的。」

「知道就好。」火炙得理不饒人,「我看你需要好好地反省反省。」

金驍垂下頭,想了想,再想了想,忽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愈笑愈樂不可支。

「你笑什麼?」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火炙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反省過了。」金驍洋洋得意,「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什麼辦法?」

「喏,你一個人呆著實在不太安全。從現在開始,我準備時刻陪著你,吃飯、上街、走路、睡覺都在一起,這樣,日焰大……就無機可趁了。你說這個辦法好不好?」

「實在太好了。」火炙從牙縫裡擠出話來,「那我上茅房你跟不跟?」

「跟!」金驍毫不猶豫地說。

「那洗澡呢?」

「跟!」金驍脫口而出後又急忙改口,「當然,如果……你不喜歡,我也可以在外面等。」

「等你個頭!」火炙忍無可忍,一把扯過金驍的耳朵大聲吼完,甩手就走。

「幹嘛又生氣了……喂!別走那麼快,小炙,你等等我啊!」一手捂著耳朵,金驍還是又叫又嚷地追了上去。



水都。

水魔王的寢室中一片紫色,充滿著浪漫氣息。

媚柔慵懶地靠在華麗的椅背上對鏡梳妝,身後一窈窕秀麗的侍女正在替她梳理著一頭垂及腰間的紅棕色秀髮。

「怎麼了?采瑾,你有心事?」媚柔柔如秋水的眼波溜了溜,和聲詢問著自己最為貼心的侍女。

「吾王,」采瑾緩緩整理著主人柔順光亮的直髮,手不停歇地道,「前日我見到了火之主的新寵,他……遠遠及不上以前的那些人呢。」

「你也這麼覺得?」媚柔挑了挑眉,「如果不是雷說出口,任誰也想不到他竟會是天界第一美女露琳的弟弟。」

「是呀。」采瑾附和,「聽洛蘭姊說,火之主其實早已厭倦了他,只是礙於雷之主的面子才不便馬上甩了他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媚柔微微頷首,「我還以為黑炎這回轉了性呢。」她眼珠一轉,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給你一個機會如何?」

「多謝吾王。」采瑾大喜過望,匍匐於地。「采瑾定當銘感於心,湧泉相報。」

「起來吧。」媚柔悠悠道,「機會我可以給你,至於抓不抓得住他的心,就看你自己了。」

「是。」

 


炎之殿。

寢宮。

「嗯……」曜晶雙眸尚未睜開,黑炎的唇已堵了上去,懵懂之間便被奪去了呼吸,任由對方濕滑的舌長軀直入、攻城掠地,直到差點喘不過氣來才突然得到釋放。

「呼……」曜晶大口吸氣,順便一把推開兀自賴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的人,勉力試圖坐起來。昨晚過於激烈的運動讓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快散架了——自從第一次以後,這傢伙倒真是老實不客氣地鯨吞蠶食,彷彿永不知饜足,真不知他哪來的那麼多精力。打了個呵欠,曜晶用被子裹住自己赤裸的身體,半仰起身。

「等一下。」黑炎伸出手臂摟緊了他的腰,「再睡一會兒,這兒不是天界,毋須日日早起吧?」他促狹地眨了眨眼,「何況昨天你也累了,咱們一齊補個眠如何?」

「你確定你只是想補個眠?」盯著不知何時襲上自己胸口的手,曜晶冷冷道。

「當然。」黑炎面不改色地抽回手,「快睡吧,我陪你。」後面三個字說得甚是溫柔。

曜晶瞥他一眼,重又躺了回去。黑炎心滿意足地擁著他,瞧著懷中人白皙的額頭,輕闔的眼瞼,微抿的薄唇,滿心的愛憐之意快要溢了出來。他低頭吻上那微帶捲曲的淺褐色髮梢,終於對自己承認——看來,我是該好好考慮一下你的提議了,晶。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啟稟吾王,水之主前來探訪。」洛蘭柔媚的聲音響起。

「先請她在偏殿稍候,本王隨後就去。」

「是。」

「晶,」黑炎披衣而起,俯在曜晶耳邊低聲細語。「媚柔來了,我出去看一下。待會兒等你起床後,咱們一起去碧落潭,順道到雷那兒走走可好?」

「唔。」曜晶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黑炎親暱地在他額上落下一吻,方始戀戀不捨地離去。

 


偏殿。

媚柔端坐在椅中,身後垂手侍立著的正是秀美端麗的采瑾。

「媚柔,」黑炎風度翩翩地走來,擺出最完美的姿勢在對面落座。「今天怎麼有空上我這兒?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哪裡。」媚柔嬌艷一笑,「本王只是閒來無事,想到處走走而已。」

「哦?」黑炎戴上平日的假面,靜觀其變。

「你們以前見過面吧?」媚柔狀似無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腹待女。「正式介紹一下,這是本王最得力的臣子——采瑾。」

「采瑾見過火之主。」采瑾含羞帶怯地走上前去,對著黑炎盈盈一禮。

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女企圖,昭然若揭。若是換在往日,倒可逢場作戲一番,以前即使有固定的伴,黑炎也不會拒絕美人的邀請。但是這一次不同——因為他絕不願只為一夕貪歡而失去目前的戀人。只要一想起自己疼到心坎裡去的那個強脾氣小子,就無心再多看別人一眼。當初如露琳般的國色天香都不放在眼裡了,何況區區一個中上之姿的貴族少女?

「不必多禮。」黑炎客氣地擺了擺手,不動聲色。

媚柔疑惑地瞅了瞅黑炎,心下納悶。這傢伙不是來者不拒的嗎?難道他當真轉性了?她心念一動,乾脆挑明了說:「我這位愛臣一直對你傾慕有加,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想見一見心上人,我這做主子的也不能太不近人情哪。」

「能得美人青睞,本王深感榮幸。」黑炎搬出一貫的社交辭令。

采瑾低垂的俏臉飛上兩朵紅雲,喜色滿面。

「我看你也挺中意嘛。」媚柔滿意地道,「那我就暫且把她留在你這兒,不妨讓她多陪你聊聊。」

「你這麼放心留下她?就不怕我把她給吃了?」黑炎邪魅一笑。

采瑾瞧得心醉神馳,整個兒呈現缺氧狀態。

媚柔暗暗罵她不爭氣,表面卻神色依舊:「如果你想吃的話,那也無所謂。我想,」她瞟了一眼兀自怔愣的采瑾,「她會很樂意的。」

「如此說來,我該對你道聲『謝謝』嘍?」黑炎似笑非笑。

「豈敢。」媚柔笑語嫣然,「若真喜歡的話,送給你也無妨。不過,她畢竟是本王最疼愛的侍女,我可不許你虧待了她。」

「你的意思是——」

「起碼得讓她跟雷的小舅子同等待遇吧?」

「你想拿她和晶相提並論?」黑炎眼中不復笑意,他轉眸望向采瑾。「你認為你能及得上晶?」

乍聽思慕已久的心上人開口相詢,采瑾激動得連聲音都顫抖起來:「采瑾……自認……比起曜晶更能……」

「住口!」黑炎的目光驟然間化作利劍插入采瑾心頭。「『曜晶』也是你叫得的?難道你家主人沒有教過你規矩和禮數嗎?」

三言兩語將一顆飄揚的心霎時送入了地獄。采瑾面色煞白,直嚇得低下頭去,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只差沒掉下來。

「黑炎!」媚柔離席而起,「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請你少管閒事。」黑炎沉下臉,「我黑炎想要什麼人不需你水魔王操心。」

「你……」媚柔憤然作色。

「我回來了!」魯莽地打斷了她的是從外面直衝進來的銀髮少年。「嗨!黑炎,我來找曜晶玩,他人呢?」

「你不會用正常一點的方法進來嗎?」黑炎蹙眉,「晶正在寢室休息,你別去……」

——「打擾他」三個字未及出口,木言已從側門躍了進去。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又躥了回來。

「他不在。」

「什麼?」黑炎一下子會不過意來,稍稍一怔後跳起來大叫,「不在?!」

「對啊,」木言點頭,「你知道他去了哪兒嗎?」

「這……」黑炎想了想,額頭上沁出了一層冷汗,「他該不會是……誤會了吧……」

「誤會?」木言轉眸四顧,看見媚柔和采瑾後立刻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肯定是你美人在抱,樂不思蜀的模樣被他給瞧見了,才把他氣跑的……」

「你胡說什麼?!」黑炎怒目而視,「來人!速傳凜風、翠煙入內覲見!」

「是。」

須臾。

「凜風、翠煙叩見吾王。」階下一驃悍、一斯文的青年同時恭敬行禮。

「你們二人一直駐守在殿門之外嗎?」

「是。」

「可曾有片刻離開?」

「不曾。臣等不敢有絲毫怠惰。」

「那麼,你們可曾見過曜晶大人?」

「曜晶大人?」凜風、翠煙互覷一眼,明顯一怔。

「說!!」黑炎厲聲喝道。

「是!」白眉紫發的凜風慌忙道,「方纔……曜晶大人動用了晶石之力硬要出殿,臣等一時抵擋不住……」

黑炎怒極反笑,煞氣畢露:「此等大事,爾等竟敢匿而不報?」

「臣惶恐,臣不敢!」翠煙秀氣的臉上佈滿驚惶,他急急辯解。「臣二人本想直接稟明吾王,但是……洛蘭大人說,她會替我們通傳,所以……」

「洛蘭當時也在?」黑炎眼光一凝。

「是。」凜風道,「以洛蘭大人的身份地位,臣等自不會有所懷疑,誰知……」

「哼,」黑炎自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聲,「曜晶大人出門之時,神色如何?」

「啟稟吾王,」翠煙不敢抬頭,「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何異常,只是面色比平日更為蒼白。」

黑炎心中一緊,再無懷疑——那小子定是對自己誤會甚深,才會離殿而去。如果這個誤會不盡快解開的話……他倒吸一口冷氣:「你們可知曜晶大人往哪個方向去了?」

「往南去了。」

「往南?」木言插話,「那不是馭雷宮的方向?」

「不,」黑炎搖頭,「晶不會去馭雷宮,我知道他去了哪兒。萬一,他……」

「你放心,」木言道,「若他回來,我會好好留住他的。」

「好,拜託你了。「黑色的火焰裹住了黑炎的身軀,」凜風、翠煙,傳本王之令,全殿上下即刻緝捕洛蘭,若遭抵抗,格殺勿論!「

「是!」火光中,人影倏忽不見。凜風、翠煙早已大汗淋漓,當下趕緊起身傳達君主的命令去了。

「嗯,」木言滿意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翹高了雙腿。「這還差不多。」他乜目溜向媚柔,幸災樂禍地道,「這下你可慘了。你最好祈禱曜晶沒事,否則,以黑炎的個性,絕對會遷怒到你的身上。還有你身邊的這位美人,趁早勸她斷了妄念,免得丟人現眼。」

「你……」媚柔臉上陣青陣白,偏偏又反駁不得——剛才的情況,只要不是眼瞎心盲,誰都看得出黑炎對曜晶的袒護和掛牽。

「沒話說了吧?」木言打了個哈哈,「依我看,咱們魔界就快有第二個王妃了。」

「不可能!」媚柔斷然否決。「就算黑炎現在正迷著曜晶,那也只不過是一時之寵,你何時見黑炎對誰動過真心?」

「你又何時見他如此緊張過一個人?甚至連洛蘭都要殺了。」

「那只是因為洛蘭背叛了君王。」

「洛蘭對黑炎的伴做這種事也不止一、兩次了,以前黑炎可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說什麼『有人嫉妒才能顯出魅力』的風涼話。為何唯獨這一次卻截然不同——聰明如你,不用我說也該明白了吧?」

「……」媚柔不語。的確,洛蘭之於黑炎如采瑾之於自己,算是身邊的重臣。若只是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又怎會下此殺手?可見黑炎這回是當真動怒了,難道那個其貌不揚的曜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真有那麼重要?

「采瑾,」媚柔思忖良久,「你吶,算是上了你這好姊姊洛蘭的當,這回恐怕不得不死心了。」

「吾王,」采瑾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滑落。「也許……火之主只是……」

媚柔揮手制止了她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既然你還不肯死心,那咱們就在這兒看到底罷。」

「多謝吾王。」采瑾擦了擦滾至腮邊的淚珠。

媚柔搖頭歎息——傻孩子,只怕到時候你會傷得更重。

 


風,從耳際颯颯吹過,沁涼入骨,卻又怎及得上心中的寒意?

自黑炎的體溫從身邊驟離,曜晶便睡得不甚安穩,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令他猝然驚醒。

「誰?」

四週一片寂然,悄無聲息。

曜晶使力撐起身,穿衣著裝後忍著渾身酸疼慢慢行至門邊打開——奇怪,左右空無一人。他按捺住疑思雜慮,轉至相距不遠的偏殿側門。既然已經起身,不妨前去看看今天的客人——儘管他對媚柔談不上有什麼好惡之感。

「能得美人青睞,本王深感榮幸。」

短短一語,凝住了曜晶即將伸出去的腳,全身上下的肌肉霎時僵硬。

「你這麼放心留下她?就不怕我把她給吃了?」

一瞬間心頭劇震,曜晶面上血色盡褪。

「如此說來,我該對你道聲『謝謝』嘍?」

殿內談笑風生,殿外卻是冰雪連天。曜晶不再遲疑,咬了咬牙,斷然絕裾而去。此刻,他早將身體的痛楚拋到了九霄雲外,闖出殿門後憋著一口氣往前狂奔。

周圍的樹影不住倒退,心中的傷痛怎麼樣也無法平撫。雖曾預料到遲早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麼親耳所聞之時,心口依然……痛如刀割?一直告誡自己,不可陷入太深,如此方能進退自如,淡然處之。只可惜,情之一事,向非人力所能掌控,猶如涓涓細流凝成江河,一點一滴的累積,如今已匯成滔滔之水,流出去後再難收回。

——對面有人。

腦子發出警訊,腳步嘎然停止。冷眼望去,赫然發現周邊熟悉的場景和面前似曾相識的人。景地是平日與黑炎去碧落潭閒逛時必經的休憩之所,至於人嘛——

「冰泠。」壓抑著細細的喘息聲,曜晶不免有些訝異。

「哼,怎麼樣?被拋棄的滋味不好受吧?」美麗的少年顯然為落井下石而來。

「……」

「我可不會因此而同情你的。」冰泠假笑,「我來找你是為了算上一次的帳。」

「你?」曜晶瞥了瞥冰泠身後那一大堆人——果然,都是熟面孔。「不是你們?」

「我一個人足夠了!」冰泠大聲道,「他們只是來觀戰的。」

「觀戰?你打算在這兒開戰?」

「當然——不是。」冰泠拉長了聲音,他眼珠一轉,「地點我已經選好了,就看你去不去。」

去!怎麼不去?

若是換作平日,曜晶只怕早已掉頭而去。但此刻,他的心情惡劣至極,剛剛才受了愴,本想找個幽靜的地方獨自舔傷口,卻偏偏又被人騷擾——胸中燃燒的炙熱火焰無處發洩,當下不發一語地隨著冰泠一夥往與碧落潭背道而馳的方向走去……

 


「就是這兒了。」冰泠掩不住得意地斜睨著曜晶,「這兒便是你的埋骨之處。」

曜晶駐足而觀。

好一個青山翠谷。籐蘿絲蔓爬滿山壁,蜿蜒而上;遍地鮮花爛漫,爭奇鬥妍。若非親眼目睹,實在難以相信魔界也會有如此明麗的景致。山風徐來,居然帶有幾許春天的暖意,令人昏昏欲睡,恍若夢中。

曜晶猛然一凜,立刻提氣凝神,暗暗戒備:「也許會讓你失望,不過我並不準備這麼早死,我要回去了。」

「回去?」冰泠嘲諷道,「難不成你還想著回天界?真是可惜啊,墮落天使好像沒有這個資格了吧?」

「我是想回炎之殿。」曜晶輕描淡寫地道。

「炎之殿?」冰泠大笑,「你不是在跟我說笑話吧?火之主對被自己拋棄的人從不會再看上第二眼,你就算回去了,也絕對進不了炎之殿的大門。」

「誰說我被拋棄了?」曜晶靜靜道。

一片死寂——對面一直竊竊私語、騷動不止的人群忽然完全沉寂,只餘下暖風熏香,依然催人入醉。

「難道,你並沒有被拋棄嗎?」片刻,一個身材高挑,苗條娟秀的女子試探著問。

「少聽他胡說!」冰泠怒叱,「死到臨頭還嘴硬!」

「是洛蘭告訴你這個消息的吧?」曜晶好整以暇地道。走了快半個時辰的山路,心情終於不再如初時那般浮躁。情緒一旦穩定,眾多疑團便紛至沓來,從敲門聲開始,到聽見那一席對話,接下來又碰上冰泠——這一切也未免太巧了吧?是誰敲的門?冰泠的消息又從何得知——整個炎之殿中想做、也敢做這件事的只有一個人。

冰泠的面色變了。

曜晶苦笑:「看來咱們都上了當。」——如今再回想起黑炎方纔的態度,其中戲謔的成分遠比真心為多。

冰泠瞪著他:「什麼上當?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

「對啊,這種事她又何必騙我們?」

「再怎麼說,她也是咱們地界的人,沒道理會幫你吧?」

「那麼,她曾經幫過你們?」

「……」

眾人面面相觀,其中大多數人均在得到黑炎寵幸時或多或少吃過洛蘭的苦頭。只是因為黑炎並不當一回事,大家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了。

「那……可是,洛蘭撒這個謊對她又有何好處?」

「她只是想借刀殺人罷了,萬一到時候黑炎追究起來……」

「大膽!你又直呼王的名諱!!」冰泠大為憤慨。

「好吧。」曜晶爽快地改口,「如此一來,火之主若要追究責任,洛蘭也有了脫罪的藉口。就不知到時候各位所敬慕的王會相信哪一方的說詞?」

洛蘭是炎之殿的重臣,莫說自己現在已非火之主的枕邊人,便是尚得寵時,火之主也是重視她甚於自己——人人心中俱如是想。雖然十分悲哀,但這畢竟是事實。黑炎對臣子遠比對自己的床伴要看重得多,也許這就是洛蘭寧願選擇當他的侍從而非情人的理由。

冰泠低頭尋思了半晌,忽地冷笑:「你扯的好謊!我差點被你騙了!」

「何以見得?」曜晶挑眉。

「誰都知道王換情人如換衣物,從不留戀任何一人。死一、兩個情人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痛癢,連問都懶得問了,又怎會去追究什麼責任?」

「所以我才說是『萬一』。」曜晶只覺嘴裡剛吞進一把沙子,澀得難受——冰泠的話無疑是戳中了他隱藏於內心最深的痛處。

「我只信事實,不信荒謬之論!」冰泠口氣激烈,全身籠罩於綠霧之中,大喝道,「接招吧!!」

曜晶微微偏首,一縷如疾箭般的風貼著耳際刮過——原來是風之一系的魔族。冰泠的引風之術相當高超,幾乎可與露琳一較長短。

「你是木言的屬下?」躲開冰泠接二連三的攻擊,曜晶利用頸間的晶石築起一道屏障。

「吾王的名諱豈是你這等卑賤之人所能稱呼?!」冰泠氣忿交加,攻勢更是連綿不絕。

「朋友之間互相稱呼名字很平常吧?」

——此語一出,連原本猶豫不定的人也不再相信曜晶的話。試想,高高在上的風之主又豈會與一個墮落天使交朋結友?

曜晶只守不攻,幾個閃身退避之間,腦中由原本的懷疑,逐漸趨於肯定——谷中有一開滿紅花之地,此處之花,殷紅似血,耀人眼目,最為艷麗,亦最為詭異。冰泠每次出招,均欲將自己逼入花影叢中,以此推斷,此處必有蹊蹺。

冰泠有些急躁,為什麼事情沒能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他心知單憑自己的力量絕難與王的力量匹敵(儘管對方所佩戴的僅是王的一件飾品),所以才聽從洛蘭的建議,設下陷阱引曜晶入彀。但是看目前的情況,對方竟然並不上當,這下可真的快一籌莫展了。

一團桔色的火焰忽然自空中飄來,輕悠悠、不帶一絲聲息地潛向曜晶的背心,又快又狠。曜晶以腳為軸,作了個九十度的側轉,讓火焰從胸前晃過。誰料桔火突地從中炸開,分成十幾個小火團再次衝著他飛去。變生猝起,曜晶不及運力將之彈開,只得向後飄然而退,心中才呼不妙,雙足已踩上血色花叢。腳下的土地一感受到重量立時豁然分崩,尚未站穩,整個人便跌入憑空裂開、深不可測的黑洞之中。花影一陣搖移,重又歸於寂靜。地上的大洞彷彿從未出現過,幾秒鐘前發生的事也似乎根本不存在。紅花嬌媚,枝枝相依,顯得愈發燦爛。

「誰讓你插手了?!」望著助了自己一臂之力的冷艷女子,冰泠並不領情。「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哼,」洛蘭不屑,「如果你自己能夠解決,我又何必出手?早逃命去了。」

「逃命?」冰泠一怔,這才瞧見洛蘭秀髮蒙塵、滿身污泥、狼狽不堪的模樣。「誰敢要你的命?」

「凜風和翠煙。」

「為什麼?」

「當然是吾王的命令。」洛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啊?!」眾人瞠目結舌,異口同聲。

「火之主要殺你?」冰泠壓根不信,「別開玩笑了,誰不知道你是王跟前的紅人。」

「還不是為了那個墮落天使。」洛蘭咬牙切齒地說,「我跟在王身邊那麼多年,也算是勞苦功高,可是吾王……為了他竟然狠心殺我!哼,我就算死了,也要先看著他死才甘心。」

「什麼?!你不是說火之主已經拋棄了曜晶嗎?所以……」

「我不這麼說,你敢下手引他上絕路嗎?」洛蘭目中隱約射出妖異的光芒。

「你……」冰泠面上陣青陣白,「真是卑鄙!」

「卑鄙?」洛蘭直笑得花枝亂顫,「少天真了!你,」她用手指著冰泠,「還有你們!全都是我的情敵!也不用腦子想想,我怎麼會那麼好心地去幫助自己的情敵?好大一群笨蛋!」

「你……」冰泠氣得說不出話。

「哈哈哈,你們就等著吧!這件事,誰也跑不了。我若死了,有那麼多人一齊陪葬倒也不錯!哈哈哈哈……」她扭曲著臉,狂笑著消逝於桔火之中。

一股溫暖的風從谷底掠過,卻吹不走凍徹心脾的冷意。只要一想起火之主對敵時的嚴酷手段,還有誰能不膽戰心驚?

「哎呀!」一人大叫。

「什麼?!」眾皆驚呼,有幾個人甚至忍不住跳了起來。

「咱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曜晶好像是雷之主的小舅子吧?」

「……對呀!是有這麼一回事。之前怎麼沒想到呢?」

「這下慘了。看來咱們這次一定會死無全屍,形神俱毀,連轉生都不可能啦!」

「哇!我不要……」

「怎麼辦啊?冰泠,你快想想辦法吧!」

「快走!」冰泠厲喝。

「什麼?」

「我叫你們滾哪!」冰泠神色不耐,「我現在已經很不爽了,誰還有空聽一堆烏鴉在耳邊聒噪?快滾!」

「喂,你太過份了!」

「是啊。歸根究底,這件事還是你策劃的。我們都沒怪你,你反而……」

「那又如何?」冰泠目露凶光,「我看我還是在火之主到來之前先讓你們全部閉上嘴再說!」——論力量,冰泠無疑是在場眾人中首屈一指的。

「哇!!」驚弓之鳥們大喊一聲後登時作鳥獸散,一瞬間不復蹤影。

冰泠這才放鬆了緊繃的肌肉,慢慢地坐了下來,此時此刻,他連挪動身軀的氣力都沒有了。



這是什麼地方?

深洞的底部並非伸手不見五指。

曜晶扶著洞壁緩緩站立,身上的衣物在從洞口滾落時被帶刺的籐蔓勾得七零八落,已不能再稱之為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也到處皆是劃傷的痕跡。曜晶蹙起雙眉——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不解。這點小傷他並未放在心上,但是這個怪異的洞卻令他不敢掉以輕心。從剛剛跌進洞口,他便察覺了一件事。在這個洞中沒有辦法使出任何力量,黑晶石的能力以及他自身潛在的水之一系的能力全都無法使用——這也就是導致他此刻如此狼狽的原因。也許,答案就在那裡——他毫不遲疑地往洞中唯一的一條羊腸小道走去。

穿過通道,眼前赫然一亮,出現一片花海。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花團錦簇,香氣四溢,中人欲醉。好想睡——念頭方起,曜晶驀然警覺,右手握緊左臂傷處,傷口一痛,神智立刻清醒不少。

啪!啪!啪!

悠然的語音隨著清脆的擊掌聲響起:「我道是誰竟敢來我這夢境作客?原來是曜晶大人,果真膽識過人吶。」

「夢境?」

「怎麼?你不知道?」優雅雋秀的夢之魔王故作驚訝,「夢境便是本王的練功之所。除了夢之一系的魔族,還沒有其他人敢來這兒——即使是夢系的魔族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目前除了本王,沒有人能在這裡呆上半個時辰還活著出去。」

望著徐徐進逼的人影,曜晶冷靜地道:「如此說來,其他族系的人不敢進入此地,是因為會失去力量,任憑宰割?」

「這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尋解釋道,「最主要的是,因為在夢境中會夢見許多很有趣的東西。」

「有趣的東西?」

「不錯。」尋微笑,「那些東西會令人陷入快樂或痛苦的迷幻深淵,直至瘋狂而死。如今堆積在這裡的白骨,無一例外。」他補充道,「就連黑炎也絕不會擅自進入夢境的,正如我不敢輕易闖進幽火一樣。」

「幽火?」曜晶微微一怔,繼而恍悟。「那是黑炎練功的地方吧?」

「聰明。」尋再次鼓掌,「只不知聰慧如你,又因何讓自己落入如此境地?莫非是思念過度,寧死也要見本王一面?嘖嘖,沒想到你對本王癡情至此,當真令人感動。」

「我只是路經此地,一時不慎失足而已。」對於尋的自我陶醉,曜晶恍若未聞,依然一派鎮定。

「失足?哼,你以為本王呆在這兒多久了?」

「既然夢之主早已知曉,又何必多問?」曜晶哂笑。

「我看你跟黑炎之間是出了什麼問題吧?」尋不懷好意地道,「不如趁機甩了那個花心的傢伙,跟我交往如何?」

「抱歉,我無意調換交往的對象。」曜晶很直接地拒絕了對方。

「你可真是執迷不悟啊。」尋一臉可惜的樣子,「我可是好心給你個活命的機會,考慮一下如何?」

「你明知我不會答應,所以才這麼說的吧?」曜晶反問。他半譏諷地道,「我不認為我有什麼能吸引夢之主的地方。「

「怎麼沒有?」尋用色色的目光掃視著曜晶的全身上下,「你雖然長相普通,但是身材不錯,肌膚又白皙細膩,看上去質感很好,現在上面新添了幾道紅艷艷的口子,就更漂亮了。」說著說著,他已饞涎欲滴,活脫脫一副色狼相。「不知道摸上去會是什麼感覺?」

只可惜曜晶並不是會輕易上當的人,他既沒有驚慌失措,也不曾惶惑恐懼,只是靜靜地任其打量。他很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樣: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如果這樣還能「吸引」某人的話,那麼那個人不僅是眼光、就連腦子也一定有問題。

曜晶的反應讓尋對這個惡作劇逐漸認真了起來。他倏然出手,一把扯住曜晶的上衣用力一撕,本就破敗不堪的衣物登時猶如片片柳絮四散飛去——看你這回怕不怕?

曜晶倒真沒料到尋會突然出手。在極近的距離,又失去力量的情形下自然難以抵擋對方的襲擊,只能眼睜睜地瞅著自己的衣服化為飛蝶,乃至裸露出整個瘦削勻稱的上半身。

「你幹什麼?」心中雖驚,語音卻並未有絲毫顫抖。

「幹什麼?男人在這種時候想做什麼,你還不清楚嗎?」尋獰笑,「當然是做黑炎經常對你做的事嘍。你放心,只要閉上眼睛,什麼人不都一樣?忍一忍就過去了,不會耽擱你很長時間的。」

什麼叫「忍一忍就過去了」——曜晶暗啐。

「對不起,我有要事,恕不奉陪。」

「只怕你今日是陪也要陪,不陪也得陪了。我夢之魔王從不會無條件放過一個人。如果你還想再次見到自己的心上人,就乖乖答應我的要求。」尋威脅道,「現在你能這麼安逸地站在這兒,全是托本王的福。一旦本王撤去置於周圍的護體屏障,那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曜晶沉聲道。

「這麼說,你是同意了?」眼見對方即將妥協,尋奇怪自己竟然感到些許的失望。

「是的。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打賭?」尋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急不可待。「不妨一說。」

看來自己這一招是奏效了。曾在閒聊時從黑炎處瞭解到的情況終於幫上了忙——夢之魔王的好賭成性在地界堪稱一絕。

「你說從未有人在夢境中呆上半個時辰還能不發狂至死的,是嗎?」

「當然。」非常肯定而又傲慢的回答。

「那麼,」曜晶抬眸直視著對方,「我們就以此為注吧。你撤去屏障,半個時辰之內,我若出聲討饒,便任憑處置。」

「好。」尋暗暗為之激賞,一口應允。「如果你能撐過半個時辰,我必親自護送你安然出洞。但是,」他盯著曜晶的眼睛,極慢極慢地道,「如果你中途撐不住又不肯求饒的話,本王絕對不會出手相助的。」

「我明白了。」曜晶平然一笑,「開始吧。」

——炎,若我過不了這一關,往後的日子,你是否會偶爾記起我呢?


 

碧落潭。

當黑炎火燒屁股地趕到這裡,卻連半個人影也不見時,他真的快急瘋了。

那小子究竟跑哪兒去了?難道他當真去了馭雷宮——不,以自己對曜晶的瞭解,他能肯定,晶絕不會讓任何人窺見自身軟弱的一面,包括他的親姊姊在內。雖然有不被依賴的無奈感,不過他就是拿那小子的倔脾氣毫無辦法。會不會……腦中靈光一現,他急速返身往回奔去。對啊,自己是用瞬間移動過來的,晶卻或許還在半途,最有可能的地方——自然是那一片樹木蒼翠、幽靜無人的松林。

林子裡果然有腳印的痕跡,然而卻雜亂無章。儘管如此,黑炎還是一眼認出了曜晶的足跡。雖然尚未見到想見的人,但總算是有了一點線索。黑炎心中喜憂參半,空氣中隱含著險惡的氣味,令他甚為掛牽曜晶的安危,卻又因為不知道對方究竟想把晶引至何處,只得勉強按捺住滿心的焦躁循著足印向前而行。

時間不停地流逝,黑炎額上的汗珠滴滴滾落。崎嶇的山路,蜿蜒的石徑,漫長的路途令黑炎愈走愈感心驚。這條路……難道……思及此,他心急如焚,火光乍現之時人已消失不見。

 


如夢似幻的繁花叢中呆呆地坐著一個人——楚楚可憐的少年維持著雙手托腮的姿勢已經快半個時辰了,直到黑色的火焰挾著無邊的擔憂與憤怒而至。

「晶呢?!」黑炎大喝。他的怒火已沸騰至頂點,雖然恨不得當場斃了面前跪叩在地,簌簌發抖的少年,倒還沒有忘記找出晶的下落才是當務之急、至關重要的事。

「他……」冰泠面色慘白,整個身子如風中殘葉般哆嗦個不停,連話都說不出來,只得用眼神示意——明明已經抱持著必死的決心了,為什麼在面對被激怒的君王時還是會感到喘不過氣的壓力與 無比的恐懼呢?

順著冰泠的眼光看去,黑炎的臉色也跟著一落千丈,他用力揪起冰泠的衣領,厲聲道:「他是什麼時候進去的?!」

「大……大約……」

「快說!!」

「半……半個……時……辰……」冰泠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嘴巴,上下牙卻依然止不住地打架。

半個時辰。

——來不及了嗎?

霎時,黑炎只覺手足冰冷,胸口傳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令他痛徹心脾。

「不!!」他狂吼一聲,一把將冰泠扔了出去,逕自衝向那一片血色花叢。

「王!!」被拋至一邊的冰泠忍不住愴然驚呼,就在這一刻,他徹底地死了心。往日冷漠無情,視眾多情人如無物的火之主如今為了某人竟然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

血紅的花枝再度搖移,地面崩裂,轟然洞開,兩道人影自地底冉冉升起——若不是黑炎剎車剎得快,三個人鐵定會撞得人仰馬翻。

「晶!!」黑炎狂喜無限,伸手便待擁之入懷,卻在瞧仔細曜晶的模樣時僵住了身形。

淺褐色的髮絲散亂,與平日不同的嬌艷雙頰,紅腫破皮的嘴唇,以及急促紊亂的呼吸……更別提此刻他正閉著眼睛、慵懶無力地倚在尋的懷裡,甚至連套在身上的那件衣衫都不是自己的——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指向一個答案,一個讓黑炎妒火狂燃、怒不可遏、氣炸胸肺的答案。

一旁的冰泠也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張大了嘴,久久難以合上,顯然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由於方才心力、體力均損耗過大,從地底上來時感到一陣暈眩,曜晶不由自主地闔上雙眸,全憑尋適時伸出援手,才得以站穩。雖然全身象灌了鉛一般地沉重,只想著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覺,卻還是沒有錯過黑炎那一聲充滿驚喜的呼喚。幾乎在聲音到達耳際的同時曜晶便睜開了眼睛,止不住地心情飛揚,唇角眉間漾開絲絲笑意——他還是來了。

「炎。」敞開心扉的笑顏並未得到預期的回應,反而點燃了導火線。

「少叫得那麼親熱!」黑炎快氣瘋了,在自己為他的安危擔驚受怕、惶恐不安的時候,他卻跟尋……怪不得能毫髮無傷地由尋親自護送著離開夢境呢,原來——黑炎咬牙切齒地道,「你自己做了什麼自己清楚!」

「什麼?」曜晶的笑容立時凍結,微張著嘴,愕然注視著黑炎,渾然忘卻了尋的手臂依然支撐著自己身體的事。

黑炎卻是愈看愈惱,一時間妒意勃發,胸膛不住起伏——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這麼生氣:「我問你,你是怎麼上來的?」

「我……跟夢之主交換了條件,他答應……」雖然有所不解,曜晶仍是據實相告。

「好一個交換條件!」黑炎怒極反笑,他猛然打斷了曜晶。「你不是一向很高傲的嗎?如今居然自甘下賤!」

「自甘下賤?」無意識地重複著黑炎的話,曜晶先是一愣,待瞧清楚黑炎鄙夷的目光後,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你以為我……」

「哼,」黑炎此際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冷笑著道,「既然你這麼喜歡投懷送抱,從今以後,乾脆跟著那傢伙過好了!」

「你!!」曜晶面色煞白,一瞬間,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半天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好啊,那就……如你所願!」

「!!!!」黑炎勃然大怒,史無前例的狂濤駭浪直直衝著曜晶席捲而去,連身處於波濤之外的冰泠都被嚇得戰戰兢兢、不寒而慄。

「你可真是水性揚花、朝三暮四啊!」黑炎氣得口不擇言,一字一句均如利劍刺入曜晶已開始淌血的心。「只不過是個墮落天使罷了,還以為自己有多高貴?像你這樣的貨色,本王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本王勾勾手指……」

啪!

清脆的擊掌聲打斷了黑炎的胡言亂語,當場震住了三個人。

黑炎捂著辣辣作痛的左頰,狠狠地瞪著不知何時甩開尋的扶持,邁步走至自己跟前的人。尋嚇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冰泠則是瞠目結舌、膽戰心驚地望向曜晶,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小子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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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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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死寂。

良久。

「你竟敢打我?」黑炎用力擰住曜晶纖細的手腕,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打了你又怎麼樣?」曜晶仰起頭,墨色的眼珠直直迎視著黑炎凶狠的目光。

「你!」黑炎揚起手,卻因為瞅見曜晶強忍著痛楚的模樣而遲遲無法下手。

「呵呵呵……」曜晶忽地扯開嘴角笑了起來。此刻,他心中的傷痛早已超越了肉體的疼痛,即使手腕折斷了,他也毫不在乎。一開始低低的笑聲漸次擴大,最後變成不可抑止的大笑——曜晶啊曜晶,你還在奢望著些什麼呢?以為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真心相待……少做夢了!

「哈哈哈哈……「他邊笑邊喘,邊喘邊咳,直咳得彎下腰去,也咳得黑炎倏然放鬆了手勁。即使被背叛了,憤怒的心情依然逐漸為憐惜與疼愛所替代,扣著對方的手臂亦轉成輕柔的擁抱。瘋狂般的笑聲讓黑炎聽得心頭發毛,似乎有什麼珍貴的東西正從手中漸漸失去,而自己卻無力挽回。

「放開我。」曜晶終於停止了大笑,冷冷地掙開黑炎的懷抱。「抱著我這種下賤貨色,不怕髒了火之主的手嗎?」

冰冷的語調,陌生的眼神——即使在相識之初,晶也從未以這種眼光看過自己。這一瞬間,一股壓抑不住的惶然之情深深滲入黑炎心頭。

「我是什麼?」曜晶努力支撐著亟欲倒下的身體,咬牙道,「對於高高在上的火之主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麼?」

「晶……」曜晶絕望的神色令黑炎感到驚慌失措。

「在你眼裡,我只是一個水性揚花、朝三暮四的淫蕩之人罷?」他凝視著黑炎,「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會糾纏不清。」深吸一口氣,他決然道,「從現在起,你我一刀兩斷,再無瓜葛……」說至此,只覺心中一陣激盪,身軀一軟,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再也忍不住地溢出口外,整個人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

「晶!!」

觸目驚心的猩紅色令黑炎心中大痛,急急伸出手臂如搶一般將曜晶摟入懷中,同時一腳踹開亦準備出手相扶的尋,逼得他連退好幾步,大吼道:「你少碰他!!」

「別那麼激動。」尋淡淡道,「我們剛才什麼也沒做,你誤會他了。」

「我知道!」黑炎擁住懷裡的少年,心中追悔莫及。是啊,如此孤傲的人,又怎麼可能做出出賣身體以換取性命這種事——自己應該是最清楚的,不是嗎?卻硬是被嫉妒蒙蔽了雙眼,直到看見心愛的人淒楚絕望的眼神才霍然清醒。如今,他終於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懷中蒼白憔悴、黯然慘澹的容顏便是對他最大的指責。明知晶是那麼敏感而又倔強的人,卻偏偏說了最不該說的話——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語,想必是傷透了他的心吧?黑炎緊緊咬著牙,恨不能當場揍自己一頓。

「現在後悔太遲了吧?」尋兀自在一邊說著風涼話。「你的寶貝情人可比你聰明多了,我原本還真有點羨慕你,現在卻有些同情他了。」

「你能不能閉嘴?!」黑炎心煩意亂地摟緊懷中人正準備趕回炎之殿,卻聽得一聲細微的呻吟,慌忙放鬆了手勁,俯首察看。只見曜晶仍然昏迷未醒,但臉上卻現出痛苦之色——不對。黑炎即刻伸手飛快地解開曜晶的衣扣,赫然瞧見滿身縱橫交錯的傷痕,立時殺氣四溢。他冷冷地盯著尋,步步進逼:「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緩緩的語調透出濃濃的殺機。

尋趕緊舉起雙手:「好,我會說清楚的。你別一副找人拚命的樣子行不行?」

黑炎不為所動,默然而立。

尋只得苦笑一聲,娓娓道來:「事情是這樣的……」他把夢境中發生的事從頭至尾,鉅細靡遺地通通訴說一遍,末了,聳著肩道,「總之,最後是他贏了,所以我當然只能遵守諾言親自送他出洞。至於這件衣服——就當賠給他的,誰教我扯爛了人家的上衣呢?」

「你!」若不是顧慮著懷中疲憊不堪的人兒,黑炎早在聽到一半時就一拳揍過去了。

「喂,」尋大覺冤枉,「少這麼凶地瞪著我,要找害他的人就該找你的心腹臣子才是。還有,」他補充,「曜晶下唇上的口子是他為了在夢境中保持清醒自己咬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倒是撇得一乾二淨。」黑炎對那件包在曜晶身上的長衫愈看愈不順眼,當下單手脫去自己的黑色外袍,三兩下便把尋的衣服扔在地上,立刻用自己的袍子裹住曜晶傷痕纍纍的軀體,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觸到晶身上的傷口。做完這一切後,他慢條斯理地走到尋的那件衣服上用力地踩了好幾腳。

「呵呵呵……」如此幼稚的舉動招來尋的訕笑,「你吃醋的樣子真可笑。沒想到咱們地界的情場殺手一旦墜入情網就變成傻瓜了。」

「哼,我沒空聽你瞎扯。這件事,咱們過後再算。」黑炎逕自抱著曜晶踏入火焰之中。

直至黑炎去遠了,冰泠才敢吐出憋在胸中許久的一口氣,這才發現汗水早已濕透衣衫。經歷了方纔的狂風驟雨,他倒真有幾分佩服起曜晶的膽量。畢竟,敢當面承接火之主怒氣並予以回擊的人,這輩子他也只見過這麼一個。

「都出來吧。」尋對著冰泠的身後懶洋洋地道。

樹叢掩映處閃現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紛紛對著尋恭敬地行禮,數一數正好十六個人,一個不少。

冰泠訝異地望著他們:「你們……沒走?」

「我們……不放心,所以……又回來瞧瞧。」其中一人摸了摸腦袋,吞吞吐吐地說。

「看不出你們還挺講義氣。」尋瞧得有趣,「放心吧,黑炎若要算帳的話,絕不會漏了任何一個人的。」

「?!」

「既然本王能發現你們的蹤跡,黑炎又怎會一無所知?」尋笑得狡猾,「只是他目前正忙著安置他的寶貝,暫且沒空理會你們罷了。待到曜晶沒事的時候,他自然會找你們一一清算的。」

說罷,他悠哉悠哉地轉身往夢境走去,邊走邊說:「三日之內,你們最好一齊上炎之殿自首,如此或許尚能有一線生機。」

——真的嗎?

眾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再想一想夢之主的惡劣性格,均噤聲不語。

半晌,才有一個細弱的聲音怯怯響起:「他是讓咱們一起去賭一把嗎?」

「……」



不想醒來,不願面對。

迷濛之間,看見了自己已逝的父母的臉。小時候慈祥的笑顏、和藹的言語轉瞬即成了厭惡的眼神、唾棄的目光,刺得幼小的自己體無完膚。昔日的朋友成了今日的陌路,打罵、諷刺接連不斷——這一切都可以咬牙忍受。終於,一直呆在身邊安慰、鼓勵自己的美麗姊姊也在某天露出了跟別人一樣陌生、輕蔑的眼光——剎那間,世界碎成了一片一片,完全崩毀……那時候,自己發誓——這樣的錐心之痛絕對絕對不要再嘗第二次了。所以,凝固了表情,封閉住情感,用尖銳的言詞、冷漠的態度築起一道高牆,遠離人群,同時——困住了自己。

百年的時光悠悠而過,雖然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寂寞,但是十分平靜。然後,你出現了。我的銅牆鐵壁被名為「溫柔」的東西所溶解,冰封的心開啟了一絲縫隙,寒雪快要化為暖春……可是,你突然笑了。你在笑什麼?為何你的笑容看上去如此地冷酷、如此地……遙遠?你的眼光仿似當年的姊姊,充滿了鄙視與不屑。於是,我豁然明白,你離去的時候到了。我……即使伸出手也抓不住吧?即使想挽留……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好痛,比眾叛親離、比流落街頭、比遭人毒打、辱罵的那一段日子更要痛上千百倍……就好像被人直接捏住了心臟,我喘不過氣,如果能就此死去……算不算是一種幸福呢……尚未恢復意識的天使緊閉的眼眸內緩緩溢出一道透明的液體,迅速絞痛了俯在床沿癡癡觀望的魔王的心。

——一切都是我的錯。瞅著躺在床上的戀人那緊抿的雙唇,以及在睡夢中兀自蹙起的眉峰——心,被無盡的悔恨所吞噬。

「晶!晶!!」熟得不能再熟的低沉男中音一直在耳邊不斷迴響,聽慣了的冷靜優雅、高高在上的語調,如今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慌亂急促,甚至帶上了些許哽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略微顫抖的語音洩露出說話人內心的苦痛與深切的後悔,從來不曾對人低過頭的魔王口中吐出一連串的歉語。「只要你肯醒過來,無論你怎麼打我、怎麼罵我都可以……求求你、求求你睜開眼睛……」

曜晶張開了眼睛。

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放大的、距離極近的臉。應該是很熟悉的面容,此際看上去卻又顯得有些陌生——凹陷的臉頰,紅腫的眼皮,青白的面色——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張極其狼狽而憔悴的臉,完全不復以往的灑脫與意氣飛揚。

「晶!你醒了!!」黑炎大喜若狂,正待用力摟住,及時省起曜晶目前的身體狀況,忙不迭縮手。「你……傷口還疼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想不想喝水?餓不餓?你想吃什麼?我馬上吩咐下去……」

曜晶呆呆地瞅著黑炎,面前這個手足無措,竭盡全力試圖討好自己的男人真的是君臨地界,一向趾高氣昂的火之魔王嗎?

「不用了,」淡淡的一句話立刻封住了黑炎的喋喋不休,「我什麼都不想吃。」

「晶……」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天。」黑炎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心上人甦醒後的模樣,目不轉睛。「你的身體……」

「不礙事。」曜晶遲疑地瞧向黑炎,睡夢中傳入耳際的低聲細語不會是自己的錯覺吧?他好像聽見——

「對不起。」

——果然不是幻覺吶,曜晶悄悄地吐了口氣。

「對不起,我不該誤會你,這件事全是我的錯。」黑炎深吸一口氣,將腦中醞釀已久、積壓於胸中的言辭一一傾吐而出。「是我嫉妒得失去了理智才會對你說了……說了那麼……殘忍的話……」他的聲音逐漸擴大,並且激動起來。「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可是、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

「別說了!!」曜晶驀然轉頭,第一次避開了他的視線,硬生生切斷了即將脫口而出的急切告白,心亂如麻。

「……」

「什麼都……不要再說……我……不想聽。」——後面三個字語音雖輕,語氣卻甚為堅決。

「我……我明白了。對不起……」

肉體的傷痛也許可以很快癒合,心靈的傷口卻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復元——更何況這一刀是自己捅的,又正正插在了晶的心口上。黑炎握緊雙拳,心痛如絞。

「黑炎,」推門而入探頭張望的人可愛的臉龐上隱約顯現擔憂之色。「曜晶還沒醒嗎?」

「是……木言嗎?」曜晶試探著問。

「嗨!」下一刻,風之魔王已立在床頭,望著曜晶綻顏而笑。「歡迎回來。」他興奮地道,「太好了,我還真怕你一睡不起呢!說起來這都得怪某個不分青紅皂白就胡亂吃醋的傢伙,你可別輕易放過他哦!」

「你……」被當面數落的黑炎欲待發作,卻又自知理虧,當下只得搖頭苦笑一聲。

「有了!」房內的沉悶氣氛已被木言三言兩語一掃而空,他自懷中摸出一張紙遞給黑炎。「吶,既然曜晶醒了,你就把這個拿去照方抓藥,熬個半個時辰再端來給他吃。」

「……」黑炎默默接過藥方,張口欲言,最後卻僅是戀戀不捨地瞧了曜晶一眼,便即離去。

「唉……」望著他落寞的背影,木言忍不住搖頭歎息。不過,當他轉身面對著曜晶時,又換上了一副興高采烈的面孔。「你放心,地界的藥材雖然和天界有所不同,但是一樣很管用。況且你又是水之一系的天使,自我愈傷的能力超強,那些小傷,過不了多久就可以痊癒了……」

曜晶只是安靜地躺在床上,靜靜地聆聽著。

「呃……這個……」木言忽然吞吐起來,「我想說……那個……就是……」數度欲言又止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傷好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是啊。」對上曜晶疑惑的目光,木言一迭聲地道,「譬如,是原諒他還是不原諒他?是離開他還是留下來?如果要離開,準備上哪兒?如果留下來,又準備怎麼做?要是……」

「等一等。」曜晶聽得頭昏腦漲。「我才剛醒,什麼都還沒想過。」

「那麼,我只問你一個問題。」木言正色道。

「什麼問題?」

「你決定原諒他嗎?」

「我……不知道。」

「你還在氣他對你說的那些話?」

「不是。比起那個,我更不能原諒的是另一件事。」

「我可以理解。」木言瞭然,「你不能原諒的是他不信任你這件事吧?」

「……是的。」

「說起來,那個傢伙也真是活該,」木言落井下石地道,「這就叫做『自作自受』。如果他一開始不對媚柔說那些無聊又曖昧不清的渾話,你也就不會跑出去了,後面的那些事更不會發生。事到如今,他當然該負全責!誰教他既好色無恥又輕薄浮誇,說話苛刻又翻臉無情,外加殘酷陰險兼沒人性——如此性格,簡直惡劣到了極點!這種人渣,就算是跪在你面前求饒,你也千萬不要放過他!最好連揍帶罵再踹上幾腳!罰他每天給你端湯餵藥,侍候你洗漱沐浴,夏天打地鋪,冬天睡走廊,天天用鄙視的眼光看他,讓他匍匐在你腳下,做一輩子的奴隸……」說著說著,他已完全陷入妄想空間,幻想著黑炎小媳婦的模樣,木言陶醉不已。

一旁的曜晶卻被這一場措辭激烈、聲情並茂、唾沫橫飛、慷慨激昂的演說搞得耳鳴眼花、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你……真的這麼想整他?」

「是啊……」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木言趕緊咳嗽兩聲以示掩飾。「當然,如果你願意看在他三天兩夜沒闔眼,不眠不休照顧你的份上給他減刑的話,我也絕對不會有意見的。」

-——好小子,說了半天,原來這才是正題。

「他……真的……」

「是啊。說實話,你的傷並不嚴重,按理早該醒了。」木言述道,「當我跟他提及也許是你下意識地封住了眼、耳、口、鼻,不想聽也不想看,所以暫時醒不過來時,他就一直陪在你的身邊,連一步都不肯離開了。我一勸他,他就嘟囔著什麼『萬一晶醒來了,沒看見我會更傷心的』——真是沒藥救了。」

「!!」

——說什麼呢?口沒遮攔!心裡雖作如是想,臉卻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

「哈!」木言象發現了新大陸般大叫道,「你臉紅了!」他感歎,「沒想到你這麼冷靜的人也會臉紅啊!」

「你瞎說什麼?」曜晶板著臉抵死不認,只是頰上的紅暈卻一直爬上了耳根。

「哎呀,」木言的眼睛彎得像兩個月牙,「你不知道他抱著你衝回來時的樣子,那才叫狼狽呢!兩眼發直、面如土色,連說話都語無倫次……哈哈哈,實在是太可笑了……哎喲!」一語未罷,整個人已跳了起來。

「你很開心嘛!什麼事這麼好笑?不妨說來聽聽。」收回右腳,黑炎穩穩地端著手裡的藥,慢條斯理地說。

「啊,沒有啦!」木言一邊揉著自己的屁股,一邊退避三舍。「沒、沒什麼……」

「哼。」黑炎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這小子,什麼不提,專揀自己的糗事講給晶聽——陰沉的面孔在轉向曜晶時驟然放晴,伸出手遲疑地撫向晶的後背,見他並未抗拒,這才小心地觸及他的身體,輕輕地連人帶被扶他起身,讓他舒適地倚靠在自己懷裡。另一手則將藥碗送至曜晶嘴邊,柔聲道:「這藥有點兒苦,慢慢喝。」

曜晶抬眸瞥了他一眼,正巧窺見他目中隱忍的苦楚與悔意,以及一大片濃濃的深情,立時被震得胸口一痛,急速收回目光後不禁發起呆來,連口中的藥水溢出唇外也不自知。

「晶!晶!!你怎麼了?!」回過神後對上的是一雙憂鬱的紫色眸子,其中充滿關切。

「……沒什麼,我沒事。」

「那就好。」黑炎安心地舒了口氣,輕柔地替他抹去嘴邊的殘渣,扶著他重新躺下,隨手將空碗往一旁呆站著的木言手裡一塞,頭也不回地道,「走吧。」

「啊?」木言怔了怔才會過意來。「喂!我只不過多說了兩句,你又何必急著趕人?好歹我也是曜晶的朋友,多住幾天會怎麼樣啊?」

「朋友?」黑炎以目示意瞄向曜晶。

「是的。」——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肯定回答。

「吶,」木言得意洋洋地拿眼白對著黑炎,「這可是曜晶親口說的。你別想像幾天前趕跑媚柔和露琳一樣把我也轟走。」——言下之意是本魔王賴定了。

「露琳?」曜晶捕捉到了這個名字。「她來過?」

「對啊。」木言這才省起,「你還不知道呢。黑炎抱著你趕回來的時候正巧撞上雷和露琳來訪,當時的場面亂得一塌糊塗。露琳又哭又鬧,一個勁兒說要把你帶回馭雷宮,」說至此,他衝著黑炎努了努嘴,「把這傢伙氣得面色鐵青,差點沒跟雷大打出手。全虧本人從中斡旋,好說歹說,才得以勸走露琳。不過,這幾天她倒是每天都會過來探望你一次,今天……就在你清醒之前她才剛回去。」

「是嗎?」曜晶挑眉,銳利的眸光射向黑炎。

「……是的。」靜默半晌,黑炎忽地執起曜晶的手,定定地望進黑色的眼瞳內,不容他再次規避。「你不會想跟她走吧?」

「我……」

「聽我說,」一字一頓的話音給人以十足的壓迫感。「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我是絕對不會放你離開的。」

——百分之百強硬的口吻下掩蓋著一顆惶惑不定的心,曜晶敏銳地覺察了這一點。沒想到縱橫地界,對什麼事都毫不在乎的火之君王也有畏懼的時刻。更沒想到的是,令他畏懼的原因僅僅在於自己——一個墮落天使的去留。我什麼時候變得身價百倍了?曜晶自嘲,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已將心中所思脫口而出。

「不是……」

「什麼?」黑炎將耳朵側過來貼近他的唇畔。

「不是你……先放開了……我的手嗎?」

細若游絲的話讓黑炎如遭雷殛。他緊緊地、猶如握著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一般握住曜晶的手,誠摯而極其鄭重地保證:「我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絕不會。」

——這是火之魔王的誓言,只給予水天使長曜晶。

可惜這個令見證人木言感動得無以復加的鏡頭並未能持續多久——煞風景的敲門聲破壞了良辰美景,同時也喚回了被嚇了一跳的曜晶的神智。他用力自黑炎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進來。」黑炎努力控制著想殺人的衝動,一臉陰森地瞪向門口。

凜風戰戰兢兢地推門而入,抬首便見一雙由淺轉深的紫眸正以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盯著他。

「啟、啟稟吾王。」——這種隨時隨地將人大卸八塊的眼神實在恐怖,凜風覺得一股陰風「嗖嗖」刮過,從頭頂一直冷到腳底。

「什麼事?」黑炎神情不耐。

「水、水之主到訪。」

「媚柔?」黑炎語聲冰寒。

「是、是的。還、還有,」凜風汗濕重衣,君主的逼人氣焰令他險些站不住腳。「冰、冰泠也來了,他和一些以前曾得過您恩……」

「他們來幹什麼?」黑炎趕緊從中截斷,不希望晶聽到任何關於自己以前的風流韻史。

「說是……來自首的。」

「自首?」黑炎面上劃過一道詫異,隨即歸於沉寂,「來得正好。」他吩咐,「你 把他們全帶到大廳去,本王片刻即至。」

「是。」凜風如蒙大赦,慌忙躬身一溜煙地跑向前廳。

黑炎則回過頭俯首凝視著曜晶,柔情滿目:「晶,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會處理得乾乾淨淨的。」他行至門邊,又衝著曜晶莞爾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好詭異的笑容——木言只覺頭皮發麻,他在暗中嘀咕了半天,終於憋不住吐出口:「他說的『處理得乾乾淨淨』的意思,會不會就是……『殺他個乾乾淨淨』呢?」

「……」

 


黑炎殺氣騰騰地邁入殿內大廳,踱到正中央的巨大晶石椅上落座,慢吞吞地打量著廳內波濤暗湧的情勢。

左邊端坐著千嬌百媚的水之魔王,一旁侍立著那個挑起整件事端的小丫頭。右邊高高矮矮地站了滿滿一排,當先的正是輕盈纖美的冰泠。

黑炎淡淡掃了一眼媚柔:「你來幹什麼?」

他言辭之間極不客氣。誰教他只要一瞧見她和她身後的那個女人,便會憶及當日的情景——自然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我是來探望曜晶的,」媚柔倒是毫不在意他冷淡的態度,逕自說道,「不知他是否安好?」

——她真正關心的是這一點。早知道黑炎是個愛遷怒的人,又曾親眼目睹他當日對曜晶萬般呵護、關愛備至的模樣,心中已是有數。若此次曜晶有個三長兩短,那麼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傢伙勢必會……光想就夠人發怵了。

「不勞牽掛,晶他安然無恙。」

這話算是給了媚柔一顆定心丸。安下心後,她暗暗可憐起今天千求萬懇一定要跟來的貼身侍女。唉,采瑾吶采瑾,這回你是沒指望了。

見她已神遊物外,黑炎不再理會,直接將凌厲的眼眸橫向右側。以冰泠為首的一大堆人立刻很自覺地五體投地,其中一部分人在君王冰凍似雪的目光中開始瑟瑟發抖。

「你們都是在本王身邊呆過的人,不會不知道本王的規矩吧?」雖然眼前這些均是自己曾寵幸過的人,但此刻黑炎眸中只見一片冰寒,更無半點憐憫,冷靜的語氣中隱含著森森煞氣。

「我、我等……知、知、知罪。」撲面襲來的寒氣砭肌刺骨,令人直打冷戰。

「很好。」黑炎唇角泛起一抹嗜血的微笑,「那麼……」

「且慢。」

「等、等一下!」

幾乎是同時響起的兩個不同聲音話中的意思卻完全相同。

「晶!」黑炎扶案而起。

佇立在大廳門口的正是他無時無刻不念茲在茲的人,至於對另一個攙扶著曜晶的人,他根本連眼角都沒瞥一下。

「你怎麼來了?」殺氣盡褪,眼裡只剩下曜晶的黑炎當即由索命的煞神化身成溫柔的情人,疾行上前將他從木言身邊納入自己懷中,溫言相詢。「身體……撐得住嗎?」

「沒事。」曜晶不著痕跡地退離他的懷抱,緩緩走至一旁,在位於廳內右側、媚柔正對面的石椅上坐了下來。

瞧了瞧空空的雙手,內心的失落讓黑炎滿懷空虛。澀澀的眼光追隨著心愛的人的身影,冷不防卻被一道人影擋住了視線。

木言笑嘻嘻地望著他:「我說,看在我醫治曜晶的份上,不知是否可以向你討個人情?」

黑炎不悅地蹙起了兩條俊挺的濃眉:「什麼人情?」

「冰泠本隸屬於風魔谷,可否交由我來處置?」

「……這件事晶才是直接的受害者,」黑炎沉吟,「只要他沒同意,我沒意見。」

——此語一出,已是將所有權力移交於曜晶手中。這下子匍匐在地的人們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丁點希望的火苗就此湮滅,心更是一古腦兒沉到了水底。君王當真如斯寵愛曜晶,竟連生殺大權也這麼隨隨便便地一併奉上,看情形咱們這回是大慘特慘,一路慘到底,全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看他們不順眼,」集眾人目光於一身的曜晶依舊神情安然、聲色不動。「想必他們也一樣。」他冷冷道,「轟他們走,我不想看見他們。」

果然……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黑炎的嘴角再次輕揚——只是這一次的笑容不再帶有殺意。

「如你所願。」他側首瞧向愣在原地的一大群石像,面色一沉,「沒聽到曜晶大人的話嗎?還不快滾!」——如此地網開一面,在炎之殿可謂絕無僅有。

「石像」們如夢方醒,紛紛解凍,匆匆叩首起立,忙忙亂亂地急急遁去。冰泠在曜晶跟前略作停留,微微一揖。這一頓一揖之間,無疑已承認了曜晶的地位,同時斬斷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那團亂麻。

「冰泠叩見吾王。」跪叩在木言身前,冰泠恭敬地施禮。「多謝吾王。」

「這可不是我的功勞,」木言瞇著眼不懷好意地盯著黑炎,「要謝不妨去謝謝火之主。沒想到殺人不眨眼的大魔王有朝一日居然也會給人留下一條生路,真是千載難逢啊。」他「嘖嘖」地讚歎不已。

冰泠一怔,繼而恍悟。不過他可萬萬不敢過去道謝,裝作沒看見黑炎難看的臉色,他當機立斷地衝著自己的君王再次叩首,然後飛快地——腳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我只是不想在晶的面前殺人罷了。」黑炎表情一片空白。

「我明白,」木言不怕死地道,「你變成好人了。」

「你這是在侮辱我嗎?」黑炎極度憎惡地道。好人——那是什麼玩意?他現在可以確定某人是渾身的骨頭在發癢了,「別再提這兩個字,否則——」他目露凶光。

大事不妙,這回踩中老虎尾巴了。木言暗中咋舌,他眼睛四處一溜,很乾脆地退到了曜晶身側,乾笑幾聲:「哈哈哈,只是開個玩笑,你又何必當真?」

黑炎一下子洩了氣(其實他一看到曜晶就已經沒氣了),滿含威脅、寸寸進逼的步伐也被迫嘎然停止。

「你怎麼知道我會放他們走?」曜晶抬首,目光灼灼,一字一頓地問。

「因為我瞭解。」承接著曜晶審視的眼神,黑炎深深道——因為我瞭解你的個性,因為我明白你的為人,因為我……喜歡你——請你相信,我再也不會傷害你。

「瞭解?」墨黑的深潭漾起極淡極淡的波瀾,盡數收入了全神貫注注視著的魔王的眼底。那如薄霧般的哀怨淒楚讓黑炎的心跟著抽痛。「我不認為一個瞭解我的人會說出三天前的那些話。」

「對不起。」黑炎率直地致歉,擺出一副「只要你肯原諒我,要我說多少遍都沒問題」的架勢。

——真是病入膏肓了。一直在旁作壁上觀的媚柔受不了地搖頭,身後忽地傳來陣陣細微的抽噎,采瑾正淚流滿面,掩面而泣。令人捉摸不透又高不可攀的君王如今竟為了一個小小的墮落天使(而且還是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平凡無奇、其貌不揚的人)如此地委曲求全——其中緣由,再笨的人也該明瞭了。多年來的癡心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過大的打擊讓她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

媚柔離座而起,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轉眸一笑:「既然曜晶大人貴體無恙,那麼,本王也該告辭了。」她臨行前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木言,「你這次去人界竟然帶了個危險人物回來,難道不怕你這王位坐不穩嗎?」說著,扯著采瑾的手腕施施然邁出了大廳。

「危險人物?」黑炎疑惑地望向木言。他這幾天為了曜晶的事夜不成寐、憂心如焚,自然無暇顧及別人的閒事。

「嘿嘿嘿,」木言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沒什麼大不了的……」

「能夠威脅你王位的人只有一個,可是他早就已經死了。」黑炎邊思索邊道,「難道……」他眸中精光一閃,「他還活著?」

「呃……啊……那個……今天天氣不錯嘛。哈哈哈……」木言眼珠亂轉,只管上看下看、左顧右盼。

「原來他真的沒死。」黑炎狡詐地一笑,「你把他帶回來有什麼企圖?不會是準備再殺死他一次吧?」

「怎麼可能?!」木言終於跳了起來,他對著黑炎怒目而視。「不許你提什麼死不死的!阿巽他可沒那麼短命!」

「哦?」黑炎絲毫不把他的怒氣放在眼裡,悠悠道,「那你打算怎麼做?將王位拱手相讓?」

「這是本王的私事。」木言咬牙切齒、寸步不讓地頂了回去。「況且,即使風魔谷真的易了主,也算不上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二十年前不是剛換過一次嗎?」

「這的確算不上是什麼新鮮的大事,」黑炎聳肩,「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什麼意外。」

這話木言聽了,只覺毛骨悚然:「你什麼時候關心起我來了?」

「本來就算你們要鬥個你死我活、天翻地覆都不干我的事。但是,」黑炎瞄向正以擔憂的眼光望著木言的曜晶,續道,「萬一你有個什麼閃失,有人會難過的。」——我只是不願因為你的事徒惹他傷心罷了。

「原來如此。」木言恍然大悟,他拍拍胸口,誇張地喘了口氣。「嚇死我了。你這麼關心我,我還以為你對我心懷不軌呢!幸好……」

「什麼?!」黑炎不屑地吊高了眉毛,斜目而視。「就憑你那尖嘴猴腮的樣子——送給我我都不要。也只有紫巽那個笨蛋才會被你迷得暈頭轉向。」

「不准叫他笨蛋!!」木言霎時氣紅了脖子。

「哼……」黑炎撇了撇嘴。

「我想去馭雷宮。」平穩的語聲忽然從中切入。

——咦?!!!!黑炎的心臟驀然緊縮凝固,完全失去了運作的機能。

「七天後我會回來。」很肯定的語氣。

——撲通,撲通,原來心臟還在蹦跳,只是象擂鼓一樣,比平日重了許多,也急了許多。手心裡,滿把冷汗。

他長吸一口氣:「你的身體……」

「沒什麼大礙了。」

「那麼,我、等、你。」一個字、一個字地艱難吐出,字字重逾千斤。

「好。」——希望這一次你能相信我。

「正巧,」木言伸了個懶腰,若無其事地說,「我也想回風魔谷了,不如咱們結伴而行。我送你到馭雷宮,順便再給你開幾帖藥吧。」



時間,在靜止中悄悄流逝。

馭雷宮的午後顯得有些燥熱。魔界的天氣正如魔王的脾性一般總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從清晨至午時連一絲風的影子都看不見。

曜晶趴坐在窗台邊,單手托腮,看似正在觀察半空中怪異的雲層,其實眼瞳所觸之地一片空洞,顯示出他正處於發呆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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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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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了。

曜晶從心裡歎了口氣,本想離開一段日子好好思索一下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未料到心中千頭萬緒,糾葛難解,閒愁才起,相思已生。在馭雷宮度過的兩個夜晚,竟然臥不安寢,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養成了在溫暖懷抱中安睡的習慣?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另一個人的身影已深植於心——直至滿盈?少了他的晨昏相伴,日子雖然過得十分平靜,但是另一種讓人窒息而又極度苦悶的情緒卻時時刻刻縈繞在心,揮之不去,避之不開。才三天的時間,就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

渴望——那絕對是一種期盼而渴切的心情。你想要什麼呢?曜晶自問。小時候,你想要的是父母的關心、姊姊的疼愛,結果……他苦澀一笑。而後,你只想得到權力與地位,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捍衛自己的尊嚴,不致遭人踐踏——這一次,你辦到了。不過,自古以來有得必有失,從那時——也許更早開始,你就已經丟棄了自己的情感。快樂是什麼?悲傷是什麼?憤怒是什麼——你不是很久以前就扔得乾乾淨淨了嗎?為什麼在遇到他以後,這些本已被捨棄的東西會再度盡數返回?時至今日,你還想要什麼呢?

曜晶又歎了口氣,不經意間將聲音送出了嘴巴。這個問題三天前木言也問過自己,就在至馭雷宮途中的一個長著一大片搖曳生姿的萋萋芳草之地。

「好好想一想,你究竟要的是什麼?」

「那麼,你想要的又是什麼?」記得當時自己曾如此尖銳地反問,只因看出了木言隱藏於眼底的淡淡哀愁與濃濃心事。

「我啊……」木言仰天一笑,如是回答,「我想要的東西也許這一輩子都不再可能得到。但是,我……」他清眸流轉,那一瞬間的眼神牢牢印上曜晶心版。「絕對絕對不會後悔。」之後,他又恢復成一貫的樂天開朗,「所以,你也千萬別做後悔的事哦。以前我曾為了一件小事就說出要跟某人絕交的話,結果不到一天就後悔個半死。想去找他卻又拉不下臉,當他先跑來跟我講和的時候,我簡直開心得飛上了天……」他目光溫柔無限,漸漸沉浸在了過往的美好回憶之中。

「那個人……是紫巽吧?」

「是的。」木言直認不諱。「『殺友弒父』——很多人都以為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定定地注視著曜晶,「我從未把他當成朋友看待過——從來沒有。」

「……我明白。」

「謝謝。」木言發自內心地笑了,「能有你這個朋友,真好。」

「……」

「放心吧,我沒事的。」被稱為「風之魔王」的少年的語中有著看開一切的雲淡風清。「無論如何,想做什麼還是趁著能做的時候盡量去做吧。」

——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嗎?

對啊。曜晶一躍而起,自己做事向來不拖泥帶水,所謂當斷則斷,什麼時候竟變得如此瞻前顧後、裹足不前?不管受了多麼大的傷害,也不管能不能原諒對方,最重要的是看清楚自己的心。而且,他也絕不是膽怯退縮的人。

匆匆推開房門,邁步而出,迎面碰上前來探視的露琳。說來有趣,自己的這個姊姊彷彿想將堆積了百年的親情一下子全部放送出來似的,急切地想跟他建立起良好的姊弟關係。且不提初至馭雷宮時所受的熱烈歡迎,單單是每天的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便令他受寵若驚。瞧她那麼拚命的樣子,說不感動是假的,不過,一時之間接收到過多的熱情倒也真讓人有些消受不起。

「晶,你要出門嗎?」見他行色匆忙,露琳面帶訝異。

「是的。」

「需不需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曜晶輕快地道。下定決心以後,心情顯然不再如幾天前那麼沉重。他露齒一笑,「我會照顧好自己。」說完,在露琳愕然的目光下輕鬆地邁出了馭雷宮的大門。

露琳愣愣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再抬頭瞧了瞧灰濛濛的天空,不禁喃喃道:「怎麼回事?要變天了嗎?」

 


碧落潭。

潭水依然碧綠,蒼山依舊青翠,唯獨少了陪伴在身邊的人。

整整三天未曾闔過眼,按理本該十分疲累,沾枕即睡的,無奈躺在床上卻怎麼樣都睡不著。身側的空虛令人寂寞難耐(寂寞?奇怪,從何時起我也變得多愁善感了),腦海裡充塞著那個人的身影。他微笑時的雙眸,他深思時的模樣,他生氣時的表情,甚至連他揍人時的姿態……都是那麼地迷人——當真是走火入魔,毒至心肺了,而唯一的解藥就是那個被自己疼到心底也憐到心底的人。火之魔王靠在離潭邊不遠的一株彎柳上微微苦笑,想不到常年徘徊花叢,所經之處無不手到擒來的自己居然會栽得這麼莫名其妙卻又心甘情願。僅僅三天,思念已洶湧如潮、氾濫成災——好想見上一面。但是,自己說過要等他回來,若這個時候跑去看他,他會不會誤會,以為我不信任他呢?晶,這些天裡你是否也曾念起過我?你還願意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嗎——我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碧落潭邊,你那冷冽而清澈的黑眸,猶如夜空中墜落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輝,令我深深迷醉……

「嘩啦」,潭中水花四濺,打斷了黑炎的冥思,放眼望去,水潭中央突兀地多了兩個人(好熟悉的一幕)。此二人一高一矮,一苗條端麗,一粗壯憨厚。

「啊!!」直到上了岸,高個兒的粗壯男子才發現身側有人,立刻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怪叫,眼珠子瞪得差點沒掉出來。「你、你、你怎麼跟來了?!」

「誰說我是『跟』來的?這地方又不是你家開的,你能來,我為何來不得?」看似纖細精緻的少年雙手抱胸,一副傲慢的口吻。

「我……我是被羅納大人派、派遣下來的,你、你……」接下去的話被眼前的人惡狠狠地一瞪,嚇得盡數吞回了肚子。

「哼,也不知羅納大人是怎麼想的,居然派個路障到地界找人!就憑你的方向感——哈、哈!」火炙很不屑地冷笑兩聲。

「可、可是……你、你這麼做,不就是擅、擅自……」金驍漲紅了臉。

「就算是擅自離界、違令不遵又怎麼樣?」火炙衝著他翻了個白眼,「大不了降我的級,反正熾天使的頭銜我早就膩了!」

「騙、騙人!當初升上熾天使的時候,你明明很高興……」

「你懂不懂什麼叫做『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火炙不耐地道,「我現在不想幹了行不行?」

「不行。」金驍面紅耳赤、汗流浹背地硬是頂住了火炙射來的「必殺目光」,「這裡很危險,你、你快回去!」

「我才不回去!放你一個人在這兒瞎轉,只怕過個三年五載你都找不著人。」

「哪、哪有那麼誇張?總、總之你快回去啦!」

「我說過了,我不回去!如果你聽不懂,那我就再說一遍!」火炙毫不客氣地一把揪住金驍的耳朵大吼,「我、不、回、去!!」

如果換在以往,金驍哪兒還敢吭氣?可是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捂著耳朵一反常態地吼了回去:「你、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個地方有多危險啊?!搞不好我們都不能活著回去!!」

好小子!竟然敢吼我——想造反了啊?!

「廢話!不危險我還跟個屁啊!!」氣極之下,不由道出了一直埋藏在心裡的真心話。「你這個笨蛋!搞不清楚別人想法的是你吧?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

衝口而出的言語令兩人同時怔愣。霎時,一股不可遏止的熱氣迅速竄上火炙白玉般的臉龐,並且飛快地向耳根延伸。瞧見火炙難得的羞窘模樣,金驍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就此整個兒呆怔,久久回不過神。

——真有意思的一對。瞅著化成泥塑的兩個人,黑炎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不錯。剛想著如何才能見晶一面,機會便自動送上了門。他咳嗽一聲,打破了凝聚在二人之間的尷尬氣氛。

「請問二位特意來此是為了找人嗎?」

他自認問得十分得體又彬彬有禮,可是為什麼對面的兩個人活像見了鬼似地直盯著他看?

火炙與金驍對視一眼,長年來的默契讓彼此心意相通。互相用眼光交換了內心的疑惑後,火炙首先開口。

「你是誰?」

「黑炎。」很坦白的回答。

「啊?!」金驍驚呼,「你就是火之魔王?」

「是啊。」黑炎盡量「和善」地笑著點頭。

「小炙!」一旦確定了對方的身份,金驍趕緊將火炙掩藏在自己身後,不讓黑炎多瞧上一眼——火之魔王的風流好色名聞天下、人盡皆知,偏偏火炙又長得人見人愛(金驍語),也難怪他會草木皆兵、如臨大敵了。

「小炙,」金驍對著身後的人低聲道,「待會兒我一出手,你就趕快走,我一定會拖住他的。」

「你想去送死嗎?」火炙冷冷道。

「我、我不會有事的。」

「……」火炙輕輕嘟囔了一句。

「什麼?」金驍湊近側耳細聽。

「放屁!」火炙勃然大怒。「說什麼『不會有事』?!你死了我怎麼辦?!想把我一個人丟下先跑去轉生?門都沒有!」

「小炙……」

「閉嘴!」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這個笨蛋還是什麼都不明白。咬了咬牙,火炙終於決定豁出去了。他板著臉道,「你少囉嗦!總之要生要死這輩子我都陪著你了,再說廢話我就先揍扁了你!」

他話裡既未提一個「情」,也沒說半句「愛」,但其中的生死與共、禍福相依之意已表達得非常清楚明瞭。語氣更是斬釘截鐵,毫無轉圜之地——再聽不明白的就真的成了傻瓜。

金驍顯然與真正的傻瓜尚有數牆之隔。只不過,平時只可能出現在夢中的情景有朝一日居然在現實中乍然成真——這個巨大的驚喜令他一時難以消化,連帶神情也跟著恍惚起來,目前暫時進入癡呆狀態,生怕這只是一場好夢。

「怎麼?」等了半晌不見回音,火炙早已橫眉立目。「有我陪你一起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語中大有「你若敢說一個『不』字,我就讓你滿地找牙」之意。

「當、當然滿意。」——此種回答,純屬條件反射。

「哼,這還差不多。」火炙高傲地拿鼻尖對著金驍。

金驍這才有了真實感。沒錯,這的確是小炙會說的話,連告白都是那麼地窮凶極惡。不過,所謂各花入各眼,他還就是愛死了火炙的這種害羞而又彆扭的個性。原以為一輩子都追不到的人,剛才卻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地親口道出了自己夢寐以求、期盼已久的話……哈哈哈!金驍再也忍不住地咧開了大嘴,愈笑聲音愈大。

瞧這傢伙一臉的傻相,笑得也忒沒形象了吧?見他一時半刻停不下來,火炙索性不再理會,撇過頭去,逕自把眼光轉向一直旁觀的黑炎身上。

「你方才明明有很多個機會,為什麼都沒有出手?」

「我並不打算跟你們動手。」黑炎悠悠開口,「所以你們根本不必那麼著急。」——這「著急」二字咬得特別重,顯然是指方才火炙的急切告白。自己的出現反倒促成了他人的好事,黑炎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兼之酸葡萄心理的作祟,自然免不了要刺對方幾句。唉,如果晶也能這麼對我說……

火炙臉一紅,心知被人看了笑話,但是週身的防備卻並未因此而放鬆半分。金驍亦訝然地止住笑,奇怪地問:「那你究竟打算做什麼?」

黑炎擺出了最為溫和的笑容,這輩子可是第一次對人這麼「親切」(當然,晶不包括在內)。

「我什麼都不打算做。只是,如果二位來此是為了找人,本王倒可略盡綿力,當個嚮導。」如此一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前往馭雷宮了。嘿嘿,這真是一石二鳥、兩全其美——黑炎暗暗沾沾自喜。

難以置信的四道目光齊齊射向黑炎,彷彿想將他從頭到腳穿個洞。

「我不信!」金驍脫口嚷道,「地界的火之魔王怎麼可能那麼好心?你休想矇騙我們!」

什麼?黑炎聞言怒從心起,再瞧瞧火炙,亦是滿面疑雲,纖長的身軀繃得筆直,蓄勢待發。

看來本王還真是失敗。有生以來首次想做一件「好事」,竟如此一波三折、困難重重。難道是我的態度不夠「誠懇」?還是因為我的笑容看上去不夠「和藹可親」?哼,若不是看在晶的面上……就在雙方各懷心思、舉棋不定之際,遠處的枝葉無風自動、窸窣作響,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黑炎的眼睛驀然一亮,而後彎了起來。他當然知道腳步聲的主人是誰,霎時,心情和嘴角同時大大飛揚。

沿途經過碧落潭,突然瞧見佇立於潭邊的三個人,曜晶倏然駐足。

「火炙?!金驍?」

「火炙、金驍參見曜晶大人。」雖然從未想過會如此輕易地找到想找的人,但他二人檢索本就有備而來,訝異之情自然遠不如曜晶為甚,當下跨前一步躬身行禮。

「罷了。」曜晶一向是個很能控制自己情緒的人(面對黑炎時除外),一驚之後,迅即復元。「你們是來找我和露琳的吧?」

「是。」金驍稟道,「是羅納大人派我前來……哎喲!」在被火炙狠狠踩了一腳之後,他慌忙改口。「呃,不、不是。是、是羅納大人派我、我們前來傳達神喻……」

曜晶看在眼裡,也不拆穿,只頷首道:「我明白了,我帶你們去馭雷宮。」

金驍大喜:「多謝曜晶大人。」

「不必。」曜晶隨意揮了揮手,「我如今已非天使,『大人』這個詞可不必再提。」

「啊?!」

金驍著實嚇了一跳,張開了嘴,一時說不出話。相比而言,火炙倒是勉強保持了鎮定——畢竟,這也並非是不可預料之事。

「那您……不打算回天界了?」

聽聞此言,靜默無聲的黑炎立刻豎起了雙耳。

「我可以回去嗎?」曜晶的眼光不經意地掠過身邊的人,「從沒聽說過哪個墮落天使還能重返天界的。」

「是您不想回去吧?」在天界敢跟曜晶針鋒相對的人少之又少,不過眼前卻有一個。

「不管我想不想回去……」瞥了一眼正竭力拉長著耳朵的那個人,曜晶似笑非笑。「反正都不可能回得去了。」

黑炎終於鬆了口氣,卻又覺得有些失望。

「……」

雖猜不透曜晶是為了什麼才不願意回去,火炙都不準備再多管閒事、追根究底。天界與人界所發生的一切均逃不脫神的法眼,然而魔界的情況卻另當別論——幸虧天神睿智,早有先見之明,下達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指示——二取其一,大家都不用太累。只是要想順利達成此一神喻倒也頗為不易。

「你們應該已經得知露琳訂婚的消息了吧?」

「是的,」金驍搶著道,「這個消息很是轟動。魔界的人老喜歡把它拿出來炫耀,說是他們的魔王征服了天界第一美人的心。」

火炙頗為不屑:「依我看,事實恰好相反吧?」

「哦?」曜晶哂笑,「這種事有什麼可爭的?」

「對啊。」金驍連連點頭,「喜歡就是喜歡,本來就無關勝負嘛。像我和小炙……哇!」他眉飛色舞欲待繼續下去的長篇大論被火炙的「無影腳」和「必殺目光」硬是逼得吞了回去,連大氣都不敢再喘一下。

「說得好。」曜晶唇角忽地泛起一縷淡淡的笑意,「感情若是冠上『征服』二字,那就毫無意義了。」

火炙聽得一怔,瞧得更是一愣。

金驍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曜晶大人,我……覺得您好像……變了……」

「變了?」曜晶抬眉。他故意忽視一旁的炙熱眼神,不肯稍稍回頭。

「是啊,」金驍說出了自己和火炙的共同感受,「總覺得您……似乎變得溫和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樣——」他趕緊摀住了嘴巴。

「像以前那樣渾身是刺吧?」曜晶吐出了金驍沒有說出口的話,語氣中滿含著自嘲。

「曜晶大人,」火炙立刻道,「金驍他不是這個意思……」

曜晶微微一笑:「我知道。」

——這一笑,可當真唬住了兩個跟他認識了已逾百年之久的人。

一陣陣淅瀝瀝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天空中漸漸飄起了極細極細的沁涼雨絲。

「我正有事找你。」曜晶側首凝視著一直默默無言伴在身邊的人。「關於我們約定的日子,我想稍作更改。」

興奮喜悅的心情登時沉滯,黑炎心頭澀然,勉強問道:「你想……如何更改?」

曜晶伸出右手。不多不少,正好三個手指。

「三、三十天?」黑炎失聲驚呼。

曜晶搖首,面沉似水,平靜無波。

「不會是……三百天吧?」黑炎嘴角抽搐,他一路想下去,更是臉色灰敗。「難道是……三年……」

後面兩個字淹沒在輕風細雨之中,幾不可聞,但曜晶卻仍是聽得一清二楚。他不由地歎了口氣,為什麼平時很聰明的人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勁兒往牛角裡鑽呢?

「三天。」他給了非常明確的答案。

「三天啊……」黑炎有氣無力地應道,等他搞明白這句話的涵義之後,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三、三天?!」

「怎麼?」曜晶斜睨著他,「你有意見?」

「沒有。」當機會前來敲門的時候,黑炎從不會讓它輕易溜過。他強抑著內心的歡喜與激動,一字一頓地道。「我當然——舉雙手贊同。」

見他一副想撲過來的樣子,曜晶撇開頭去,對著兀自呆愣的兩個人說:「走吧。」當先開路而行,與黑炎擦肩而過之時,又輕聲添上一句。「一起走嗎?」

「好。」黑炎飛快地綻開了大大的笑容疾步跟了上去,一面默默念起咒語,小心翼翼地替曜晶遮住了愈漸密集的雨絲。

火炙、金驍再次對望一眼,由疑惑到肯定,二人幾乎在同一瞬間明白了曜晶不願返回天界的真正原因。

「原來……」金驍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待大聲暢所欲言,無奈只崩出了兩個字便被火炙扯住了耳朵,用力拖著尾隨而去。

 


數日後。

夜。

炎之殿。

寢宮。

黑炎開始焦躁不安。

晶雖然回來了,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依然不曾有多大進展。他知道晶還沒能原諒自己那日的言行——這本不算什麼,因為他可以等。無論多久,即使是一輩子也無所謂,只要晶願意給他一個機會,肯留在他的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是現在,他只覺得晶離自己愈來愈遙遠,而這所有的事全是因那個該死的神喻而起。

「神希望能與地界簽訂契約,千年之內互不侵擾,不動干戈、和平共存。請各位魔王磋商之後,再予以答覆……」金驍一本正經地宣讀了神喻之後,不忘說出眾人最關心的事。「各位若能達成神喻,天界將不再追究曜晶大人和露琳大人的責任,從此之後,你們二位便可脫離天界,自由生存。」

自由——黑炎沒有、也絕不會忘記曜晶聽見這兩個字時眼中所射出的光芒。自那時起,晶的態度就變得不太一樣,他是不是已打算棄我而去?一股無力的、深切的惶惑之情緊緊抓住了黑炎的心。明日便是重要的會議了,雷已聯絡好其他各位君王,準備在馭雷宮進行商談。那麼,自己究竟該投贊成還是反對票呢?無論如何,我是絕對不會讓他離開我的——黑炎發誓。

曜晶輕輕推門而入。這些天兩人雖同榻而臥,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很明白自己心中的那一道傷痕尚未完全癒合,對於黑炎表現出來的歉意、柔情與殷殷呵護依然抱持著冷淡與不信任的態度,何況,還有那個神喻……如果能順利的話……

「在想什麼?」黑炎端坐在床沿,靜靜地注視著他。

「沒什麼。」曜晶趨前,刻意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在床的另一側坐了下來。

——一模一樣的反應。這幾天,同樣的情形不斷反覆上演。每次上了床,晶均會退到最裡側,直至身軀縮得不能再縮,竭力避免與他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

「你……真的這麼討厭我嗎?」黑炎語音微顫。

「……不是。」曜晶頓了一下才回答,「我聽說,你們明天……」他沒有再說下去。

「是露琳告訴你的吧?」那個饒舌的丫頭!黑炎暗忿。

「你……決定怎麼做?」

「我?」黑炎苦笑,「當然是——」他嘎然而止,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你說。」

「你能替我解開這根鏈子嗎?」

黑色的晶石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晃動,黑炎只覺自己的頭也跟著晃動起來。

「原來如此,」他咬著牙道,「你已經決定離開我了?」

「我……」

「不用說了。」黑炎的情緒逐漸激昂,「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不過,」他瞪著曜晶,一字字道,「我是絕對不會放你離開的!絕、對、不、會。」

「你……」曜晶的面色亦沉了下去。也許是這幾天兩人之間的氣氛過於沉悶,令人有憋氣的感覺,他的口氣也變得生硬起來。「既然不肯就算了。一旦簽訂了契約,我想羅納不會介意幫我這個忙。」

「簽訂契約?」黑炎冷笑,「你可別忘了,要想簽訂那份鬼東西,必須經過咱們地界六魔王的一致首肯,少一個也不成!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會去簽那份什麼狗屁契約嗎?!」

「幾天前你在馭雷宮並不是這麼說的吧?」曜晶的火氣顯然亦呈上升趨勢,「難道你想反悔?!」

「那又如何?!總之,你別想再打離開我的念頭!否則——」

「否則怎麼樣?!」曜晶怒目而視,「這根鎖鏈拴得住人,可拴不住心!」

「好啊,」黑炎氣極反笑,「終於說出真心話了。也好,那你就給我聽著,不論你的心在哪兒,你的人都只能在這裡!如果你想飛,就得有折斷雙翼的準備!!」他口氣激烈、神情險惡。

「你……無可理喻!」曜晶面色寒白,橫眉冷目。「我最討厭的,就是不守信諾的人!」——這句話說得特別大聲,餘音裊裊,久久不息地迴響在黑炎耳邊。

屋子裡一片寂靜。

啪!緊繃的弦突然斷裂,所有的事都失去了控制。黑炎一把扯過曜晶,狠狠地把他拋在床上,用渾身的力量壓制住他竭盡全力的反抗。霎時,咒罵、喘息、掙扎、扭打之聲滿室激盪,直至裂帛聲響起——二人同時靜了下來。

兩雙閃閃發亮、灼灼逼人的眼眸對撞在一起,迸出數道火花。曜晶身上的衣衫被黑炎扯得七零八落,片片散在床上,裸露出白皙的肌膚,身體雖然被壓得動彈不得,目光卻仍是不肯示弱半分——久違的美麗景觀——黑炎眼中慾望更沉,紫眸內霧氣氤氳,他猛地俯下頭,用力捕捉住曜晶的唇,飢渴地舔舐,試圖撬開他緊緊閉合的嘴巴。順著他的唇角一路啃噬過脖頸、肩窩,烙下無數紅印,直至胸前那兩朵盛開的紅櫻……曜晶狂亂地搖著頭,極力避開他的探尋,用盡全力抗拒。掙扎之間,錦帳上的圍幔滑落下來,將兩人包裹其中,遮住了一床春景……只聽得帳內風起雲湧,黑炎略帶喘息的聲音惡狠狠地響起:「你休想離開我!休想!!我這就讓你明天下不了床,看你還怎麼跑?!」

「混帳!」曜晶怒罵,「放、放開我!唔……」後面的斥喝聲顯是被某人趁機吸進了嘴裡。

「……我不會原諒你的……」

黑暗中,兩雙隱藏著滿懷恨意的眼睛正窺視著這一切,互相交換著詭譎的眼神。一場陰謀,正在悄悄地進行。



晨。

曜晶悠悠轉醒,一睜開眼睛,便看見了佇立在床前的人,頓時張大了雙眸。

「洛……蘭?」

「曜晶大人,好久不見。」洛蘭言笑晏晏——那種笑容令人打從心底毛骨悚然。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曜晶一番,眸中透出陰冷的光芒。「看你的樣子,怎麼有氣無力的?是不是昨夜承受了吾王太多的恩寵,有些消受不起吶?」

曜晶的身體看似十分虛弱,但黑色的雙眼依然熠熠生輝,銳利無匹:「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沒有一絲的驚慌失措,他的語氣非常鎮定。

「我當然知道。」洛蘭咬牙切齒,盯著曜晶的目光猶如烈焰,亟欲將他燒個屍骨無存。「我絕不會忘記是因為誰才讓我失去了棲身之所,亡命天涯的。」

「你難道不怕黑炎……」

「少拿吾王來嚇唬我!」洛蘭凌厲一笑,「他一早就已去了馭雷宮!哼,吾王對你可真不錯啊,一副後悔心疼的模樣,臨出門前還一步三回頭呢!只可惜,等他回來的時候,就再也看不見他心愛的人了!!哈哈哈哈……」她仰天狂笑。

——事情真的很不對勁。就算黑炎不在宮中,但還有凜風、翠煙及一眾下屬,怎麼他在這兒跟洛蘭扯了半天,外頭居然連半點動靜都沒有?虧他還特意抬高了嗓門。

「我說,曜晶大人哪——」洛蘭嬌滴滴地說,那種嗲勁讓曜晶全身的汗毛集體倒豎。「您就甭想有人會來救你了。」

「你是怎麼做到的?」曜晶抬首,緩緩問道——事到如今,他已能肯定眼前發生的一切均在洛蘭的計劃之內,這絕對是事先設計好的。

「我只是留了一個影子在這裡。」洛蘭伸手一招,房樑上落下一綹鮮艷的紅髮。「你現在明白了吧?」

「還有一點不太明白,」以頭髮作為分身,自然可以在任何地方監視這裡的一舉一動,但是——「外面是怎麼回事?」他絕不相信只憑洛蘭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擺平炎之殿所有的人。

「你果然聰明。」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悠然響起,曜晶的臉色真正變了。

「是你?!」

「想不到吧?」從屏風後面悠哉悠哉晃出來的男人瞇著眼睛笑道。

「的確想不到。」曜晶承認,「誰會想到天界的火天使長大人喜歡做這種趁虛而入、偷雞摸狗的勾當呢?」他譏諷道。

「你趁現在儘管說吧,」日焰陰狠地笑著,望向曜晶的目中寒芒閃動。「待會兒可就沒機會了。」

一道青色的火焰突如其來,閃電般襲向曜晶。曜晶早有防備,當下勉力側身避過。正自喘了口氣,鼻子裡卻忽地飄進一縷異香,心中才呼不妙,人已失去知覺,軟倒在床。

人界。

曜晶再度甦醒的時候,發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寒冷的山洞之中。山洞頗為寬敞,只是十分幽暗,好一會兒後才能看清面前的兩個充滿惡意,想把他大卸八塊的人。一陣冷風颼颼吹過,令只著一席單衫的曜晶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

「怎麼?現在開始害怕了嗎?」日焰嘲弄地道。他以一種貓捉耗子般的目光睨著這個自己從百年前就一直欲除之而後快,卻又苦無機會下手的人——正確地來說,是他最大的敵人,也是——仇人。「你殺了我哥哥的時候,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吧?」他滿眸仇恨,「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多久了嗎?」

「……」曜晶不語,只冷冷望著他。

「少跟他說廢話!」洛蘭不耐地道,「要動手就快!免得夜長夢多。」

「急什麼?你不是說想讓他受盡折磨而死嗎?」日焰詭異一笑,「而且,那玩意好像還沒發作,你給的東西真的有效嗎?」

「你不相信我嗎?」洛蘭怒道,「那可是……」

曜晶聽著他們的爭論,整個腦袋開始發暈,倏地,他渾身一震,只覺一股不可遏止的燥熱迅速遊遍全身,令他險些呻吟出聲。趕緊用力一咬舌,嘗到的血的味道後,神志才略顯清明,他努力控制著生理上的反應,語聲暗啞:「這是……什麼?」

「看來很有效嘛。」乜目瞅著曜晶,日焰邪笑。

「當然。」洛蘭衝著曜晶投下一個嗜血的眼神,一雙秀美的眼睛彎得像兩柄小刀。「這是地界研製出來專門對付天使的藥,你也應該有所耳聞吧?」

「醉?」曜晶心中一緊,喘息更劇,面上浮起兩朵艷麗的紅雲——這下子可真的慘了。

醉——一種極為強勁而厲害的淫藥,其性質類同於人界的春藥,只是它在人類身上卻毫無作用。不過,一旦用在天使身上……

「這種藥曾在萬魔祭中給好些天使用過呢!」洛蘭忍不住內心的得意,「當時他們的反應,嘖嘖嘖,簡直是……」她誇張地搖頭歎息,「雖然你已經算不上是天使,可是這藥對你還是一樣有效。只要曾是天使體質的人,全都經不起『醉』!這回我可以好好地欣賞一下高傲的水天使長大人在其他男人身下宛轉呻吟的模樣了!看到時候吾王還會不會要你!!」她惡毒地說。

「就讓我來幫洛蘭小姐達成這個願望如何?」日焰緩步上前,謙和有禮地問道,然而,他盯著曜晶的眼神卻充滿淫逸之色。「你放心,這也是我哥哥的遺願,本人定當盡心盡力。」

「哼,」曜晶扶著一邊的石壁,吃力地站了起來。「我不會後悔殺了月炬的。他竟對一個孩子居心不良,完全是……咎由……自取……」一開始完整的句子說到後來成了斷斷續續。

「你!!」日焰目中殺氣四溢,眼見得要一掌劈了過去。

「等一下!」洛蘭急忙阻止。「他如此說,無非是想激怒你,好死個痛快。咱們可萬萬不能中了他的計,就這麼便宜了他!」

「說得有理。」日焰獰笑一聲,慢慢放下手掌,轉而摸向曜晶的臉。「待會兒咱們就讓你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曜晶用力偏開頭,冷哼道:「咱們?你們是……什麼時候……」他面上突然現出一片痛苦之色,彎著腰再也接不上話。

「那是因為我在人界偶然碰上一位身負重傷的小姐,所以就好心地救了她一命。多虧了洛蘭大人的幫助,我才能順利捕捉到我一早想要的獵物。哈哈……」

「我會身負重傷、遭人追殺,這全都拜你所賜!」提起舊事,洛蘭愈想愈恨,她猛然扯起曜晶的發,抬手一個耳光便向他的臉頰狠狠抽去。

啪!

的確是一記重重的撞擊聲,只不過不是從曜晶臉上發出來的,而是洛蘭被斜斜震飛,撞上石壁所發出的聲音。一團黑色的火焰挾著雷霆萬鈞的怒意,席捲了洛蘭全身,讓她連一聲慘叫都不及發出,便已形神俱毀、煙消雲散。

日焰嚇得往後跳了好幾步,這才看清驀然出現在另一側的黑色身影。

「你是……黑炎?!」他驚疑不定。

「不錯。」黑炎餘怒未消,面前的傢伙竟想對他的晶做那種事,還膽大包天地伸手去摸,真是個死一萬次都不嫌多的混蛋!

「這、這是怎麼回事?」日焰神色間有一絲慌張。「你、你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黑炎冷笑,「你們既然敢明目張膽地到炎之殿擄人,本王自然也只能跟著走一趟了!」他目光一轉,瞧見曜晶時滿身戾氣登時化作一汪春水,關切地問,「晶,你沒事吧?」

「沒事。」曜晶挺直了身體,眼神冷靜、表情怡然,哪兒還有半分中了迷藥的樣子?

「你、你們……」日焰張口結舌,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徹頭徹尾地被人耍了。

「這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黑炎不無譏誚地道,「是洛蘭太過自信,還是你們當真以為本王和晶是那麼容易上當的人?」

「……」日焰啞然,隔了半晌,才道,「那昨天……」

「昨天夜裡只是一場戲罷了。」曜晶淡淡道。

黑炎狡獪地笑道:「雖然咱們的演技都很不錯,但要騙過火天使長大人還是極為不易的,況且,晶又是個害羞的人。所以演到一半,我們就……」

「你們就利用了那個圍幔?!」腦中靈光一閃,日焰叫出了聲。

「真是一猜就中!」黑炎讚賞,「如果你能早一點想通就好了。」他露出一臉可惜的神情,「現在會不會太遲了些?」

「……」

「另外,再加上一點點幻術和障眼法——」曜晶平靜地補充,「這就是全部。」

「你們……為什麼……」日焰咬牙。

「你還是自己去問問你們的神吧。除了簽訂契約以外,這傢伙還提出了另一個額外的附加條件。」黑炎毫不客氣地說。

「你應該清楚吧?」曜晶凝然道,「人界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逃不過神的眼睛,你的所作所為神一直看在眼裡。只不過天使長之位乃屬天界要職,想撤除你的職權,必須要事實俱在才行。」他瞧向日焰,「何況,天界中受你矇騙的大有人在吧?」

「哼,呵呵、哈哈哈……」聽到這裡,日焰不禁大笑起來。「說得好啊,好一個『事實俱在』!分明是你們栽贓陷害,嫁禍於人!我什麼都沒做!」他用眼角瞄著曜晶,「你以為他們會相信誰的話呢?」

「我根本不用說話。」曜晶安然不動。

「什麼?」日焰愕然。

「你真是太令我們失望了。」從敞開的洞口中慢步走入兩個人,一左一右,一男一女。女子英姿颯爽,男子高大英挺。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霖的目中帶著些許同情,但更多的是厭惡與鄙夷。

日焰臉色慘白,面對著地、風二天使長的圍堵,他明白一切全完了。為今之計,乾脆孤注一擲——一道青色的焰火炫亮了人們的眼睛,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奔向曜晶胸前——既然你不讓我有好日子過,那麼,無論如何,我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獄!

地氣與風刃同時攻向日焰,卻已來不及阻止那一道迅猛如雷的火焰,霖不禁失聲驚呼——

黑炎大駭之下,飛撲而至,橫身一擋,堪堪攔在了曜晶身前,卻再也不及運力。瞬間,淡青的火苗旋射而來——

水花四濺,巨大的水柱沖天激起,層層裹住了黑炎與曜晶,不但將火焰完全阻隔在外,並將之快速地反彈回去。

日焰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一團火焰沒入自己的左肩,同時全身亦被羅納與霖放出的利氣割傷。地、風二天使長齊心協力,快速送出一長串咒語,把日焰牢牢困在其中,用咒繩加以捆縛。

「這、這是怎、怎麼……回事?」委頓在地的日焰的目光仍然停頓在自黑炎身後轉出來的曜晶的脖頸上。「你的力量……這根鏈子……」他語無倫次。

「你說這根鏈子嗎?」曜晶慢條斯理地解下白皙頸項上的黑色項鏈。

「你、你們換了項鏈?」日焰強忍痛楚,扭曲著臉道。

「沒有。若是換了鏈子,怎麼瞞得過洛蘭的眼睛?」黑炎淡然而敘,「我只是解除了上面的咒語,否則,又怎會放心讓晶去冒險?」

——原、來、如、此。日焰這才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羅納衝著黑炎友善地點頭示意:「這次多謝了。」

「不必。」黑炎懶洋洋地道,「我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麼做的。」的確,依他的個性,根本不會那麼麻煩地去找尋證據,更不屑搞什麼生擒活捉。若不是事前與晶有約,對這種敢打晶主意的人,他早就一把火教他魂飛魄散了。

「我明白。」羅納扛起日焰,笑道,「那麼,我們走了。關於契約的事,就有勞火之主多多費心。」

「哼。」黑炎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聲。

羅納與霖同時深深望了曜晶一眼:「保重,再見。」語音未落,人已不見。

曜晶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但是在看到面前暖暖的笑顏時重又收了回去,用力推開靠得極近的魔王的臉,扭頭便走。

他在生什麼氣?

黑炎納悶,難道剛才自己又做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

「啊,」他急急跟上去解釋,「我不是故意對你的夥伴那麼冷淡的……」

「他們不是我的夥伴,」曜晶瞪著他,「而且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才生氣的。」

「那……那是為什麼?」黑炎如墜雲霧。

看著兀自一臉茫然的魔王,曜晶終於爆發了:「你這個笨蛋!!」

黑炎大大地嚇了一跳,從沒見過晶如此憤怒的模樣,他現在的表情只能用「氣炸了」三個字來形容。

「你有沒有腦子?!」曜晶火冒三丈。不輕易動怒的人一旦發起怒連眼睛都燃燒了起來——生平頭一回這麼火大,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那麼地生氣,那麼地——失控。不過,剛才他衝過來的時候,自己的心臟真的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差點無法呼吸。「我早就跟你說過,我能保護自己!你還跟著瞎摻和什麼?!從那麼遠的地方撲過來,想送死嗎?!你……」

後面的話,全消失在了黑炎堵上來的嘴中,曜晶開啟了雙唇,任黑炎的舌在自己口中長驅直入、縱橫馳騁。情難自禁——滿懷的激情猶如岩漿迸射而出——現在回想起來仍是怕得有些顫抖,如果當時我來不及出手,如果這傢伙就這麼為了救我而……曜晶緊緊地反擁住黑炎,用全身心去感受對方帶給自己的無限情潮。不能失去,不願失去……

唇舌交纏。

久久,久久。

滿懷著狂喜的心,黑炎不捨地放開曜晶被吻腫的唇瓣,聲音低啞:「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可是……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有想……」——方才晶的話雖說得粗魯,但聽在黑炎耳內卻無異於天籟。原來……他還是關心我的。

「大傻瓜。」

曜晶定定地注視著他。炙熱的擁抱消除了心頭的恐懼,唇邊漾起如水的微笑,直把黑炎瞧得癡了。他深深歎息,彎下頭去,輕輕頂住曜晶的額,眼對眼、鼻對鼻地深情道出藏在心中已久的三個字。

「我愛你。」

「……」

「能原諒我嗎?」他細語綿綿。「原諒我那一天的口不擇言、胡言亂語?我知道我傷你很深,但是……」

「我……已經……忘了……」曜晶艱難吐出。

「那麼,」黑炎目中柔情盈然,「願意一輩子陪在我身邊,讓我照顧你、保護你嗎?」

「……我能保護自己。」曜晶小聲嘀咕,「而且,你……不信任我……」

「錯過一次的事,我不會再錯第二次。」

「你……情人太多……」

「遇到你以後就連一個都沒有了,往後也絕不會再有。」

「那麼,我……可以任性嗎?」

「……當然。」黑炎眼中盛了滿滿一瓢濃濃的疼寵。

「我……可以依賴你嗎?」

「當然。」

「我……能夠自由地笑,也可以……痛快地哭?」

「當然——可以。」黑炎一把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曜晶攬入懷中,摟得死緊。他歎息般地道,「想哭就哭吧……」

一滴、兩滴……顆顆晶瑩剔透、圓亮盈潤。久違了百年的淚水從曜晶的眸中掉入黑炎的心湖,讓他嘗到了一種柔柔的、甜甜酸酸的、非常非常……幸福的滋味。擁住了懷中的人,他已別無所求。

 

輕輕吻上對方的唇,一切都像第一次般小心翼翼,互相試探著彼此的反應,由上而下——炎之殿的寢宮風光旖旎,春色無邊。

曜晶在黑炎溫柔的挑逗下不經意地脫口吐出一聲聲壓抑不住的呻吟,由低吟淺唱漸漸轉向高亢激昂,在激情與快感中釋放了自己。結合的那一瞬間,兩顆心碰撞在一起,最後的心鎖,也已悄然打開……

「晶。」

「嗯……」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隨意用鼻尖在挨著自己的寬厚胸膛上蹭了兩下,曜晶昏昏欲睡。

凝視著愛人困頓慵懶的神情,黑炎眼底漾起無盡的愛憐。難為他了,這些天為了完成引君入甕的計劃,晶每晚都縮在角落裡睡覺,看他翻過來、覆過去的樣子,就知道他沒有一天能夠睡得舒坦。自己也是一樣——夜夜同榻而臥,心上人近在咫尺,卻衣不能觸、肌不得親——這絕對是一種難以承受的酷刑。每日每夜身心均備受煎熬,耗盡了每一寸、每一分氣力才能勉強克制住不伸出手去將那單薄的軀體圈入臂中好好呵疼——他的忍耐早已超出了極限。所以,今天才一解禁,就……

「唔……」曜晶挪動著翻了個身,在黑炎胸前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安穩地沉沉睡去。

望著懷中少年如孩童般純真的睡顏,黑炎心滿意足地咧開了嘴。旁人眼裡平淡無奇的面容,對他來說,卻是怎麼看怎麼可愛。

「算了,」溢滿愛意的紫眸瞇成了兩彎水潭,呢喃般的細語隨著凌晨沁涼的曉風四處飄散。「這件事,明天再說吧……」

拉緊了溫暖的錦被,將他和自己團團包裹其中,髮絲糾纏,身體交疊。在心愛的人額頭上落下輕柔一吻,一陣陣甜蜜的感覺如潮紛湧而至。

「晶,願你——有個好夢……」

 

翌日。

當神清氣爽、心情舒暢的黑炎和行動略顯遲緩、神色稍帶懊惱的曜晶匆匆出現在馭雷宮的時候,已過午時。

環顧四周,大廳中該來的人已到半數。

柔媚絕艷的水之魔王微微含笑示意;雙色眼瞳的夢之魔王望著他們的目光隱約透出揶揄之色;性格急躁的雷之魔王不停地在大廳裡踱來踱去;他未來的妻子——儀態萬千、清麗脫俗的風之熾天使正在一旁翹首以待——直到瞧見曜晶與黑炎相攜而至的身影,才寬心地舒了口氣。

「怎麼這麼晚才來?」雷的神情頗為不耐。

「不算太晚吧?」黑炎安撫地拍了拍兀自板著臉的曜晶的肩,悠悠笑道。

「的確不晚,」尋的語氣中滿含調侃,「依我看,晨間的太陽猶未升起,天色尚早,二位不妨再回去補個眠如何?」

——幽深的地界何來什麼「晨間的太陽」?

「噗哧。」媚柔忍不住笑出了聲。

曜晶面沉似水,瞥向黑炎的眼中洩出幾許嗔怒。若非某人昨夜太不知節制,又怎會害他今日差點下不了床?

「沒關係,」看見自己的弟弟受窘,做姊姊的當然免不了要幫襯幾句。「來了就好。」

「對啊,」黑炎趕緊附和,「不是還有人比我們更晚嗎?」

曜晶清眸一轉:「木言還沒到麼?」

「這個……」雷沉吟,「的確有些奇怪。以往無論遇到什麼事,這傢伙總是第一個到場。不過,風魔谷最近好像有事發生……」

「該不會是易主了吧?」尋懷疑地說。

「啟稟吾王,風之主到——」廳外有人高聲稟報。

「嗨,大家好啊。」一張粉紅色的軟榻首先被抬了進來,上面躺著的正是喜好熱鬧的銀髮少年。雖氣色欠佳、面容憔悴,但是他渾身上下洋溢著的那種東西只能以「幸福」命名。曜晶驀然發現,一直纏繞在木言身上如絲般連綿不斷的憂愁與哀思均已不復存在,風之少年的眼角眉梢生機盎然,煥發出從來不曾見過的奪目光彩。看樣子,這一切的變化都該歸功於他身邊的那個人吧——那個從邁進大廳後便一直默默陪伴著他、有著一頭燦爛金髮和一雙溫柔青眸的挺拔男子。曜晶可以百分之百地確定,這個令木言釋去重負,笑得如此開懷而又自在的人就是——

「紫巽,」黑炎漫不經心地打著招呼,「好久不見。」

「是啊,」媚柔接口,「有二十年了吧?」

「是二十二年。」尋糾正。

「原來你真的還活著……」雷感歎。

「好久不見。」紫巽沉穩的聲音緩緩響起,高大的身材配上方正的臉,看上去十足是一個穩重可靠的人。然而,他平靜的表情並沒能維持多久,在見到木言強撐雙臂,試圖坐起的舉動之後便立刻崩裂,散成了片片擔心與憐愛,慌忙過去半扶半抱著自己好動的戀人,在他耳邊頻頻叮嚀囑咐,哪裡還有半分穩重冷靜的樣子?

「一點都沒變,完全跟以前一樣。」尋嗤笑,「你那麼寵他,就不怕把他給寵壞了?」

「不會。」紫巽凝視著木言的目光柔情四射,「我還想更寵一些。」

脊背上一陣戰慄,尋冷眼瞅瞅他們,再轉首瞧瞧那邊正整個兒「貼」在曜晶身上低聲賠著不是的火之君主,不由地大大搖頭歎氣:「我看你們全都沒得救了,泥足深陷啊!慎入、慎入。」

「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會說它酸。」木言不屑地說,他衝著曜晶莞爾道,「恭喜你們和好如初。」

「彼此彼此。」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各自會心一笑,分別看傻了身旁的人。眼見廳中春意盎然,氣氛愈漸火熱,廳外忽然飄進一股沁肌砭骨的寒氣——所有的人都到齊了。

「這件事,我沒意見。」媚柔首先表態。

「雖然少了熱鬧可瞧會有些無聊,」木言靠在紫巽身上打了個呵欠,「不過,曜晶是我最好的朋友,本王當然站在他這一邊。」

「偶爾過過太平日子倒也不錯,」尋笑得促狹,「誰教咱們地界的二位君王太不爭氣?作為地界的一份子,本王便好心地拉你們一把如何?」

「多謝你的『好心』!」雷沒好氣地道,他轉向冰之魔王,神色凝重。「無星,你意下如何?」

「……」

良久,無星方始冷冷開口:「契約書在哪?」

雷當即喜動顏色,黑炎亦暗暗鬆了口氣,他從懷中掏出契約,默唸咒語解開上面的束縛,任其展開飄浮於半空。六位魔王齊齊伸手,同時在神的印鑒之旁留下了自己的印跡。

這一日,天、地二界的和平契約正式成立。其後千年,惡魔與天使之間勉強算得相安無事(雖打架鬥毆時有發生,倒也並未鬧出過人命)。當然,由於天、地二界的英明決策,爭端急遽減少,人界也因此受惠,免卻了不少災禍,實乃可喜賀,人人額手稱幸。


 

尾聲

「晶!!」

當黑炎驚慌失措、氣急敗壞地趕到碧落潭時,只見少年正站在水潭中央,從容地抬眸凝望著他——此情此景,與初遇之時何其相似!上一次,你為救姊姊而來;這一次,你……黑炎心頭一陣恐懼,什麼也顧不得地衝下水去,一把撲住潭中尚有些反應不過來的少年,死命摟住,口中一迭聲道:「晶!晶!!你別離開我!別離開……千萬……不要……」微顫的語音洩露出連日來的憂慮、痛苦與掙扎。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離開你了?」曜晶莫名其妙地瞅著他,目光觸到日漸消瘦的臉龐,心不自覺地跟著抽痛。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原本灑脫隨性、狂放不羈的火之魔王變得戰戰兢兢、疑神疑鬼,整日裡提心吊膽,莫說白晝時象影子一樣緊黏著不放,到了晚間更是如八爪魚般非得將自己團團困在懷中,從頭纏到腳,如此方能安然入睡。

——自從簽訂契約的那一天自己拒絕接受「血咒」之時起,炎又開始焦慮擔憂、緊迫盯人,就連上個茅廁,他也如影隨形。原本只是想等一段時間,考慮仔細後再作決定(畢竟怎麼說這也算是終身大事),如今看來,已完全沒有必要。自己的心意再清楚不過,而對方的態度亦十分明確(目前的黑炎已整個兒陷入「間歇性精神恐慌抑鬱狂躁綜合症」中不可自拔),既然如此——

「我只是出來透透氣,」他乜目睇著黑炎,「每天被人監視,總需要喘口氣吧?」

「……」黑炎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受不了了。」聽見曜晶的宣言,他的臉瞬間褪去了顏色,慘白如紙。

「所以,」曜晶嘴角勾起了一個小彎,隨即愈來愈大,眼眸深處映滿暖暖深情與盈盈笑意。「我決定答應你的要求。」

「?!」這句話的衝擊力非同小可,面前的人登時呈現出腦筋短路的現象,只是傻傻地一個勁兒盯著他直瞧。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曜晶懷疑地吊高了眼睛。

「什……什麼……意、意思?」聽到這種結結巴巴的回答,就知道他一時半刻還回不過神。

「這個意思。」見黑炎仍是一副迷迷茫茫的模樣,曜晶懶得再作解釋,乾脆踮起腳,一把勾住他的脖頸,一口氣堵了上去。

這、這、這、這是什麼?!!!!哇!!!我、我不是在做夢吧?!晶、晶他竟然主動……好痛——直到唇上傳來陣陣刺痛,黑炎才有了真實感,他立刻用盡全力反摟住懷中少年纖瘦的身軀,力道之大恨不能將他揉入自己體內。

魔王唇上沁出的血珠被天使緩緩舔舐,慢慢吞嚥,一連串輕柔的咒語自二人糾纏的唇齒之間溢出……四周山風簌簌,一片寂籟。

「我愛你。」

結束了激情狂猛、天旋地轉的一吻,墨色的眼睛直直凝視著深沉的紫眸,毫不規避地敞開心扉。

「我也是,」長著一雙漂亮的紫色眼眸的魔王一霎不霎地望著自己一生中唯一重要的天使,許下終其一生都不曾改變的諾言。「我會愛你一輩子。」

黑色的池塘水光盈然,在尚未掉落之前,愛人的雙唇已輕輕吻去眼角的淚水。安心地闔上雙眸,任其在自己的眼角周圍輾轉吸吮,耳邊不期然地迴響起一個月前姊姊的問話:「你覺得……幸福嗎?」

——是的。

我覺得……很幸福……

伸出手,牢牢地握住彼此。

幸福,盡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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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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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天使番外 — 風之羈絆





遙遠的時代,萬物伊始,一切方生,天、地、人三界分別存在於各個次元之中。天界的統治者為「神」;地界的統治者是「魔王」;人界則處於天與地之交界,那裡居住著成千上萬的人類,是一個充滿精靈與魔法的世界……



地界(即魔界)。

風魔崖。

青色的光芒自驚駭錯愕的眸中激射而出,望著眼前一臉冷酷、毫不猶豫將自己推下萬丈懸崖的「最好的朋友」——也是自己自相識之初便衷心愛慕著的人,青年端正英俊的面龐上溢滿不可置信之色。同時,人,已向後急速墜入深淵……利刃般的風從兩耳颼颼刮過,那離自己愈來愈遠的無邪童顏彷彿猶如戴上了面具的人偶一般如此陌生——心,好冷……


「再見。」直到最後一根金髮消失在眼界,佇立在崖邊的銀髮少年才微微一笑,再度展開天真可愛的笑靨,喃喃道,「你也別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傻……」一陣濃霧籠住了他纖細的身形,低靡的語聲漸不可聞。


此後,那一雙青碧色的、飽含驚悚與恨意的眸子卻一直纏繞著少年,每一闔眼便清晰可見。

——我恨你。

銀髮的少年猛然驚醒,窗外漆黑如墨,無半點星光,涼風襲來,才發現衣濕透體,早已一身冷汗。

緩緩地用手蓋住面頰,疲憊地歎了氣。為什麼?為什麼直到今日還不能忘卻當時的情景?忘不了那雙泣血的眼睛——我知道,你恨我。

輕輕地起身,挪至臥室中央的純白色大圓桌旁,提起桌上的銀壺替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氣一飲而盡。呆立半晌,木言才慢慢自懷中掏出一方由黑色絲巾覆蓋著的圓形物體,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球赫然而現。此球僅手掌般大小,甚是玲瓏可愛,然而,對於木言來說,此物卻是其珍之如命的東西。因為這裡面,有他的存在……


小小的水晶球裡有一個芳草青青、碧水悠悠的山谷,谷內搭築著一間簡陋的茅草屋。那個人——那個金髮青眸,笑起來溫暖深情的人就居住在這間茅草屋內。二十二年了……自從自己在二十年前執掌風魔谷後,便日日凝視著這個水晶球,夜夜不得安枕。遠方的你,如今……還好嗎?今日的王位,是背負了「殺友弒父」之名才得以牢牢穩坐。想要的權力與自由終於到手,但是,為什麼我的心……仍是如此地寂寞空虛?好想回到與你相識相交的那一段日子——那一段有你陪伴、甜蜜得如同沐浴在陽光下的日子……只可惜,幸福永遠是虛幻而短暫的,我還是不得不親手殺了你。是我扼殺了你心中的愛火,是我讓你封閉了自己,是我使你變得不再相信任何人……癡癡地凝望著從屋中轉出,面無表情、冷漠陰沉的金髮男子,木言心如刀絞。當年朝氣蓬勃、溫柔和煦的青年已經死去,餘下的只是一副既沒思想也無情感的空殼子。我很明白,這一切,是我的罪……



窗外。

一輪新月。

人界的冬季,山谷的風吹得特別凜冽刺骨。

紫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睡。二十二年前的夜晚,同樣的月色如鉤……而我,就在那一夜——死去。那張絕情的冰麗容顏直到如今仍是記憶猶新,深深地烙在自己的心版。殺了我,你高興嗎?為了登上風之魔王的位置,你狠下心剷除了所有的絆腳石,包括你的父親,也包括——我。可是,你知道嗎?我是絕對不會跟你爭的,只要你開口說一句,我哪一次不是按你說的去做?為什麼,你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原來……在你心目中,我根本連一點兒位置都沒有……紫巽仰身抱膝而坐,任冰涼的月光灑落在自己麻木空洞的臉上。綿綿不絕的痛苦已經足足啃噬了他二十二年之久,卻仍是揮之不去、斬之不斷……


初次相遇是在春風正柔的日子裡。你站在清風中笑得燦爛迷人,第一眼見到你,我就丟失了自己的心。那一年,你十九,我二十。此後,我費盡心機討你歡心,想方設法與你結交,只是為了能夠多看你一眼,多跟你說幾句話——終於,我們成了地界公認的「最好的朋友」。悠悠百年一晃而過,那段歲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只要能夠呆在你的身邊,就算是以「朋友」的身份,我也甘之如飴。但是,你連這個機會也不肯給我。


「你的力量太強大了,」你微笑著約我來到風魔崖邊,微笑著以風之束捆綁了我的身體,然後再微笑著將我推下懸崖。「對不起,我不得不殺你。」

——多麼甜蜜的笑容,多麼冰冷的言語。這一刻,我墜入了地獄。那一年,你一百一十九,我一百二十,正是我們相識一百年的紀念日——那一天,你殺了我。所以,我死了……

陣陣寒意隨風襲過,命運的齒輪再度開始緩緩轉動,推開了記憶之窗,同時也開啟了未來之門……


古樸的城鎮,熱鬧的氣氛。

街頭巷尾,雞犬相聞。

孩童的哭鬧、父母的斥喝、小販的叫賣……種種喧囂之聲不絕於耳,來往的人潮充塞了整條街道——這,就是自己打出生以來第一次踏上的土地,也是那個人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地方——人界。


銀色的蓬鬆絲發隨意地披散在腰際,雪白粉嫩的面頰誘人遐思,如扇般捲翹的睫毛下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熠熠生輝。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的嘈雜景象,少年臉上儘是新奇之色。

原來人界是這個樣子的。木言靈活的眼珠子左溜右轉,彷彿渾然不覺周圍落在自己身上的眾多炙熱視線,那驚歎的目光無不顯示出對他出色外表的艷羨、讚賞,當然其中亦不乏某些含有其它色彩、不懷好意的眼神。


「這位小哥,」果然,面前立刻多了個肥頭大耳、笑得像只肉包子似的搭訕者,後面還跟著一大串五大三粗、歪眉斜目的漢子。「看你好像是外地來的,不如就由敝人替你領路如何?」


嗯,說得倒挺斯文有禮。只是從瞇成了縫的綠豆眼中透出的絲絲猥褻光芒和那快淌到下巴上的口水洩露出了他真正的企圖——整個兒一發情的公豬!木言不屑地拿眼白部分對過去,瞧瞧旁觀眾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便知道對面這個滿臉淫穢的傢伙必定是當地一霸。


「嘿嘿……」偏偏有人根本看不懂別人眼內的拒絕與鄙視,兀自涎著臉貼上前,兩隻又粗又壯的肥手直往美少年的臉上摸去。

木言頭一偏,輕而易舉地閃開了伸到頰邊的手,同時往旁滑開一步。銀色的髮絲隨風飛舞,映著絕麗的臉龐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當下迷倒一大片。

「抱歉,我還有事,恕不奉陪。」甩下話轉身欲走,卻發現已被團團圍住,冷眼瞅著周邊的彪形大漢,木言嘴角泛起一絲奇特的笑意——在魔界,只要有人看見他的這種笑容,早就有多遠閃多遠了。


不知大禍將臨的肥手再度搭向美人肩頭,卻在觸及的剎那發出「嗷嗷」的痛呼,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正緊緊地扣著他的腕脈。再抬頭一瞧那人的臉,當場嚇得失了血色,趕緊帶著手下連滾帶爬地落荒而逃,顯見得已在此人手中吃過不止一次的苦頭了。


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出來打抱不平。木言挑了挑眉,瞇起眼睛,側首而望——這一望,再也收不回視線。


他原本並沒有打算多管閒事,只是偶然遠遠地瞥見了一束耀眼的銀髮,不由得心頭一緊。雖然明知那個人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卻還是忍不住上前出手相助,只因為這個少年的頭髮和背影像極了那個人。因此,當少年緩緩轉過頭的時候,他心中的震驚絕非言語所能形容。


熟悉的容顏依舊,只是彼此都覺得對方消瘦了不少。木言張了張嘴,平時的伶牙俐齒一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阿……巽?」

「你認錯人了。」搶著答話的並非紫巽,而是伴在他身邊的一名狀甚親密、長相甜美的女子。「他不叫『阿巽』,他叫『黎』。」

木言認得這個跟自己有著相同銀髮,名喚「沙莉」的少女。她經常出入紫巽的小屋,單純的心思不難窺穿。木言也肯定紫巽早就瞭解沙莉的意圖,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罷了。

「阿巽,」斜睇著面無表情的金髮青年,風之魔王展開了如春日暖陽般明媚的笑顏。「好久不見。」

「你聽不懂嗎?」少女顯然有些惱怒,白玉般的雙頰染上了兩朵彤雲。「我跟你說他不是什麼『阿巽』了!」

「對不起。」紫巽神色不變地望著眼前的少年,慢慢道,「你真的認錯人了,我的名字是『黎』。」

「……那麼,阿巽,」靜默了一會兒,木言再度彎起了雙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還記不記得二十二年前發生的事呢?」

「二十二年前?」紫巽淡淡道,「我只記得我在草地上醒過來以後的事,之前的就全不記得了。」

木言怔住。而後,他用一種非常吃驚的表情瞪著紫巽:「阿巽,難道——你失憶了?!」

「是的。」紫巽直言,「我的確喪失了一部分的記憶,所以……」

「所以你連我也不記得了?」木言狡黠一笑——好吧,如果你想演戲,我一定奉陪到底。「那就重新認識一下。我是木言,你通常都稱呼我『小木』,而你的名字是紫巽。至於我們的關係,當然是——」他刻意拉長了聲音,然後輕聲吐出。「情侶。」


!!!!

他在說什麼?!!紫巽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個曾經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男人,一時之間只覺頭暈目眩、身處幻境,連半個字也吐不出口。

「瞧你都高興得說不出話了。」木言很滿意他的反應,「放心,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想起來?想什麼?想你是怎麼把我推下懸崖,讓我死無葬身之地的嗎——紫巽心頭五味雜陳,嘴巴裡澀澀的,猶如吞進了一大把沙子。

「你胡說!!」同樣驚駭萬分的沙莉回過神後大叫起來,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如此殘酷的「事實」。「黎怎麼可能和一個男人是、是那種關係!!」

「你不是他,」木言慢條斯理地頂了回去,「你又怎麼知道他以前是什麼樣的人?」

「哼!」沙莉反唇相譏,「看你的模樣,二十二年前還沒出生呢!」

「沒辦法,誰教本少爺是天生的娃娃臉呢?」

「反正我就是不信!!」沙莉氣急,用力嚷道,「你有什麼證據?!」

「這個嘛……」木言翻了翻眼珠、摸了摸下巴,忽地踮起腳,猛然勾住紫巽的脖頸,當眾吻了上去。

「哇!!!」

四周立刻驚起一片尖叫與抽氣之聲。木言得意洋洋地放開已經呆若木雞的人,露出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


「……這次我特地到人界,是為了一個新近結交的名叫『曜晶』的天使朋友來打探消息的。只是沒料到竟然會碰上你……」

他究竟打算幹什麼——冷眼觀望著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的風之魔王,紫巽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跌宕起伏、動盪不定。

「依你所說,我也是地界之人?」他冷然道。

「當然,而且你的能力還在我之上。」木言說得輕輕鬆鬆且毫不在乎。

——這絕對是一種刺探。紫巽直視著木言靈動的雙眸:「你說,我們是情侶?」

「是的。」木言面不改色。

「既然如此,我又怎麼會……流落到人界呢?」紫巽深表不解。

「咳咳,那是因為……」木言有點尷尬地一笑,「你知道,感情再好的情人偶爾也免不了產生口角。那天我們只是小小地爭了幾句,你就生氣地跑了出去。天黑路滑,風魔谷的地勢又崎嶇不平,你一個閃神,就掉下了懸崖……」


「……」

分明是自己把人推下去的,卻可以如此理直氣壯、毫無愧疚地睜著眼睛說瞎話——所謂的「舔不知恥」指的正是這種人。什麼「生氣地跑了出去」?每次吵架的時候,先鬧脾氣的不都是你嗎?


「我還以為你死了。當時,我真的……非常、非常……傷心……」兩行清淚忽然順著面頰滾落,迅速掉入塵土之中消逝不見。木言仰起頭,眼中哀思無限。

果然逼真——如果是二十二年前的自己,一定會被他天衣無縫的演技所騙吧?可是如今……我再也不會上當了。紫巽咬著牙,暗暗發誓,絕不承認在瞥見晶瑩的淚珠滑過雋秀臉龐的那一瞬間自己內心深處漾起的一絲小小漣漪——彷彿被針輕輕紮了一下的微微的疼。


「你怎麼還賴在這兒不走?!」提著竹籃自谷外匆匆而至的少女氣勢洶洶地高聲質問。

「哇!好香!」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少年一躍而起,飛快地搶過竹籃,慇勤遞到紫巽跟前。「阿巽,一起吃吧!」

「什麼『一起吃吧』?!」沙莉叉著腰、跺著腳,七竅生煙。「還給我!!這是我的東西!」

「難道你不是帶來給阿巽吃的?」木言詫異。

「我是拿來給黎吃的。」沙莉故意將「黎」字咬得特別重,「沒有你的份!」

「何必那麼小氣?」奈何眼前嬉皮笑臉的少年的鐵皮功早在一百年前便已練得爐火純青、刀槍不入,「你別忘了,阿巽可是我的親密愛人,所以,送給他的東西就等於是送給我的。」說著,還老實不客氣地撈了一塊雞肉丟進自個兒張得大大的嘴巴裡。


「『親密愛人』?!少自作多情了!」沙莉不屑,「黎根本什麼都沒承認!」

「他失憶了嘛!」木言大度地說,「阿巽,你不用擔心,我會原諒你的。」

原諒???

聽聞此言,紫巽終於忍不住露出苦笑。要乞求原諒的人似乎不應該是我吧?原本早就打定主意在人界過一輩子心灰意冷的生活,再也不跟地界扯上任何關係。誰知當年將自己傷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的人竟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面前——這真的是巧合嗎?還是因為你終於得知了我仍活著的消息,是以特意趕來人界,別有所圖呢——你,終究是不肯放過我吧?


「阿巽!」

「黎!」

從怔忡之間霍然清醒,映入眼簾的是兩張放大的臉,一樣的銀髮,不同的容顏。紫巽左右望了望,表情一片空白地慢慢起身,然後頭也不回地邁入自己的小屋用力甩上門,將所有爭論吵鬧均拋置於外。此刻,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一切,等醒來以後再說。



半個月了。

紫巽數著日子。

糾纏自己日久的風之魔王終於在今晨匆匆趕回地界去了,說是「有了消息,要回去告知曜晶一聲」。又留下一句「不用太想我,很快就回來」之類的話,然後還戀戀不捨地在「情人」的面頰上印了一吻,方始離去。


奇怪,怎麼又睡不著了?

這半個月來(從兩人偶遇的第一天晚上開始)木言硬是擠在紫巽不太寬敞的單人床上睡覺,而且非得窩進他的懷裡才肯罷休。每天興高采烈地跟著他外出打獵、採藥、上集市,外加與沙莉鬥嘴……可說是如影隨形(除了昨天下午不知所蹤以外),紫巽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可是說也奇怪,困擾了紫巽二十二年的失眠症倒是不藥而癒,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會在一個殺了自己的兇手身邊睡得如此安穩?


平日二人相處,紫巽的話並不多,表情也一直平淡如故。這倒是讓多話而又愛湊熱鬧的風之魔王有了用武之地。他從小時候的事談起,說到二人是如何認識、結交,進而成為他所謂的「情侶」。


「還記得我們一起去風魔谷外看滿月的那一天嗎?咱們還許了願呢!可是你都不肯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麼。」

——怎麼可能忘得了?那時候我只希望能一輩子伴在你身邊,做你的「好朋友」。只是,就連這個也成了奢望……

「回來的路上,我不慎扭傷了腳,」木言莞爾,「最後是你背我回去的。」他有點羞澀地道,「雖然地界終年不見日光,但是那時灑在身上的月光就像陽光一樣地溫暖。」

——溫暖?真是可惜啊,我現在已經連半點都感受不到了。

「真想得到幸福啊……」木言感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淒美中又帶著點兒絕望,彷彿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抓住那虛無飄渺的東西。

——只可惜我們再也得不到了,我……無法原諒你犯下的過錯。殺了我也就罷了,可是為什麼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肯放過?那是一個如此寬厚而又慈祥的長者……

紫巽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時值午夜,卻依舊了無睡意——他這次回去究竟有何用意?是不是忙著去部署些什麼呢——紫巽絕不相信木言只是單純地來替他的一個「新近結交的朋友」打探消息。且不論這個朋友存不存在,即使存在,就風之魔王以往的所作所為來看,也絕對稱不上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又怎麼可能為了一個「朋友」千里迢迢地趕至人界探聽消息?


「嗨,我回來了。」外面傳來的一個熟悉而又柔和的聲音打斷了紫巽的凝思,「阿巽,睡不著嗎?」

紫巽睜大眼睛,自己一直牽掛著的人正靜靜地佇立在窗外。月光照亮他銀色的發、清瘦的臉龐,映出眼中滿滿的思念。

紫巽轉開頭,拒絕瞧他雙眸內透出的虛情假意,只管緊緊鎖住自己的心。不願再一次被同一個人所欺騙,也不願再一次品嚐那種撕心裂肺的痛。

木言眼中希望的火花漸漸熄滅,黯然神傷——是啊,事到如今自己還在奢求些什麼?祈盼得到他的原諒嗎——你早就過了做夢的年紀。

輕輕推開門,除去外衣,默默躺在他的身邊。二人衣著相貼,肌膚相觸。只是,心——卻背道而馳。

一陣冷風自屋外掠過。寒意,直達心底。


匆匆數日,一晃即過。

紫巽和木言的關係依然沒有太大的改善。紫巽持續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木言也依舊跟前跟後,只是明顯地減少了言語,多數時間僅默默地望著紫巽,露出一臉甜蜜到噁心的笑容(沙莉語),彷彿只要能夠呆在他的身邊,可以天天見到他就已心滿意足。


紫巽發現自己最近做事的時候愈來愈不能專心,不是因為木言對自己的注視,而是因為自己對木言的牽念。二十二年不見,那曾被自己癡癡愛戀的容顏絲毫未變,就連性格也和以前一模一樣,只是渾身上下多了一股更為深沉的憂鬱,反而使他魅力倍增——紫巽無法收回自己在少年身上逗留的目光,猶如吸毒一般,明知不可為,卻怎麼樣也無法遏止。危險!他有一種即將踏入陷阱的感覺,如果這一次再陷下去的話,那可當真要萬劫不復了。


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了紫巽搖擺不定的心神,木言突然抬頭衝著他粲然一笑,吹彈得破的雙頰登時現出兩個深深的酒渦,煞是可愛——好一張天真無邪的笑顏。不過,紫巽畢竟是和他青梅竹馬共同度過百年歲月的「老朋友」,當即知曉這燦爛耀目的笑容後面必定埋藏著某種企圖。果然——



「阿巽,我考慮了很久,也許……」木言首次吞吞吐吐地道,「回到熟悉的環境後,你就會想起以前的事。所以,你能不能……」

「跟你回地界?」紫巽直直望進對面忐忑不安的眼瞳,乾脆替他把後面的話說出了口。

「是啊。」木言笑逐顏開,「這麼說,你同意了?」

「對不起,」紫巽慢條斯理地說出了一句令木言的心臟瞬間凍結成冰的話。「我要和沙莉成婚。」

「成、婚?」木言一個字、一個字極輕、極慢地吐出,錯愕得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麼。

「是的。」瞧著少年的面龐一點一點地褪去了血色,紫巽的心猛地抽緊,他驀然轉首他視,「你跟我提的那些往事,我全忘記了。不管我們以前如何,現在仍是陌生人。而且,我不希望惹沙莉傷心。你知道,這段日子,你讓我們很困擾……」


「我、明、白、了。」連退三步,少年神色慘然。明知他所說的「成婚」只是個一戳即破的謊言,木言卻再也無力繼續追尋下去——每天撐著一張笑臉的日子也是很累的。不如就此放手,各自回歸孤寂——我只是想陪在你的身邊啊!我是多麼地……少年握緊了雙拳,定定地凝視著金髮青年側轉的剛毅而冷峻的臉龐,決然道,「真不好意思,這些天打擾了。我想我的確該走了,就此告辭。」


紫巽只是僵直著身子微微點了點頭,不敢去看木言淒楚的表情,他只怕一轉過頭,就會忍不住開口留住對方。

等了半晌,木言終究是失望了。難道你連回過頭來看我一眼都不肯麼?原來你竟憎我至此!他咬緊了牙關,緩緩背過身去——這一走,再無相見之期,木言心中明白,從此之後,自己必將寂寞一生。不過,我絕不會為我曾經做過的事而後悔!!


「救命啊——」一聲淒厲的呼喊忽然從谷口傳入,滯住了木言前行的步伐——是沙莉的聲音!他霍然轉身抬首,正巧撞進紫巽眼內,二人目光交匯,同時拔足飛快地掠向谷外。

少女的衣衫被扯落了一大半,發散袂亂、眸中帶淚,渾身驚恐地顫抖不已。一個身材魁梧、碧發紅瞳的男子正以一手箝制住少女掙扎的雙手,龐大的身軀壓在少女身上——整個兒一活脫脫的強暴畫面。


「住手!!」木言厲叱,眼前的場景令他怒不可遏,飛揚的火焰從心底一直竄上雙眸。

「誰?!」正在施暴的男子傲慢地回過頭,一瞧之下登時癱軟了身子,當下慌忙跪叩在地。

「留……留青……叩……叩見吾王。」

「你叫留青?」木言冷冷道。

「是。」

「你認得本王?」

「是……是……留青……曾……曾在……萬魔祭中……拜睹過……吾王的……尊……尊顏。」

「哼,」木言不怒反笑,他緩步上前,一把拉過抓著衣襟、尚處在呆愣之中的沙莉,護在身後。「既然如此,那你也該知道本王生平最痛恨的是什麼事了?」

「……是……是……以暴力……欺人……」

「你可知道,你已犯了本王的大忌?」

「留……留青……知……知罪……」

「很好,你可以死了。」

「等……」紫巽的話尚未說全,木言已揮了揮手,一道利風如刃貫穿了留青的胸口。霎時,高大的軀體如青煙般灰飛湮滅。

「看在你悔過的份上,本王就保留你的魂魄,讓你得以轉生吧。」凝望著青煙逝去的方向,木言喃喃道。

——果真如以往一般乾淨俐落、心狠手辣。他這麼急於處死留青,會不會是想殺人滅口?這一切,是不是他安排的又一場戲?猜忌一旦存於心中,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紫巽斜目睇著木言,心頭疑竇叢生。


「你……你殺了他!!」一旁傳來沙莉驚悚的尖叫。

「怎麼?我不該殺了他嗎?」木言冷笑著瞪向沙莉,「難道你忘了他剛才想對你做什麼嗎?」

「我……我……」沙莉被木言盯得毛骨悚然,「你……你……不是人……」

「我本來就不是人類,而是魔界的帝王。」

「那……那麼……」沙莉戰戰兢兢地將視線轉向紫巽,「黎…………黎他……」

「我早就跟你說過,」木言哂笑,「阿巽是我失散了二十二年的情人,是你自己不相信的。」

「他……他也是……」沙莉止不住地牙關打戰。

「當然。」木言挑了挑眉,施施然地道。

沙莉望了望木言,又瞅了瞅紫巽,目中的恐懼愈來愈盛,終於忍不住驚叫一聲,掩面狂奔而去。

木言瞧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無諷刺地道:「你的未婚妻跑了。我看你在這兒也呆不了多久,不如換個地方如何?」

——原來你這才是你的目的。難道你真的連個喪失記憶的人也不肯放過?

「我跟你去地界。」低沉的聲音充滿了決心。

木言怔住。須臾,露齒一笑:「好啊。」

——既然你如此處心積慮地想把我逼回地界,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但是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坐以待斃。



風魔谷舊貌如昔,谷內依然清風徐徐,芳草依依。只是房屋的擺設全憑木言的喜好換成了白色,因為他認為白色的東西看上去比較潔淨。紫巽卻覺得,雙手沾滿了血的人,再怎麼洗也乾淨不了。只不過,不知是氣候的關係,還是長年未歸、一時不能適應的緣故,總之,紫巽一回到風魔谷就開始生病,而且是生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大病。病得他以為自己也會趕著去轉生了。


——是誰的手?涼涼的、非常溫柔地撫著自己的額頭?好舒服。模糊中依稀聽得有人在耳邊柔聲輕喚:「阿巽,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一定會治好你……」堅定的語氣溢著滿懷的關心與憐愛。


一滴、兩滴……是誰的淚,那麼熱、滾燙滾燙地,直直滲入了自己早已乾涸的心田。伸出手,緊緊握住,嘴裡吐出了一個自己愛了千遍、恨了千遍,永遠也忘不了的人的名字。

「小木……」

「他快醒了。」

隨著一個柔和的語聲,紫巽張開了眼睛——不對,這不是那個人的聲音,他的聲音應該更為動聽。

一張陌生的娟秀臉孔映入眼簾,一位長髮鳳目的女子候在床前盈盈而立。看見紫巽醒來,她長舒了一口氣:「太好了,紫巽大人,您終於醒過來了。」

「你是誰?」紫巽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暗啞之極,嗓子澀得難受。

女子趕緊端上一杯清水,小心翼翼地扶著紫巽餵他喝下,才道:「屬下是吾王身前的近侍月瓏。」

「木……你們的王呢?」

「吾王兩天前便動身去了炎之殿,要暫居幾日才回。」

「……」沉默了半晌,紫巽再度開口。「我睡了多久?」

「整整兩天。」

「……」

原來昏迷中的一切全都是我的幻覺。是啊,把病得快死的人獨自拋下,自己卻跑去炎之殿花天酒地,這才像風之魔王木言會做的事——到了這種時候還抱持著些微希望的我,真是難看得可笑!你就這麼放心把我丟在這個華麗的牢籠裡不管不顧嗎?你一定以為我不可能再醒過來吧?還是你認為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即使甦醒過來,也不可能對你構成威脅呢?你帶我回地界,是想將我囚禁終身,還是想——再殺我一次?一股深沉的、潛伏已久的巨大恨意自心底深處直擊而上,捲起了滔天狂瀾——等著瞧吧,還債的時候到了。也許你會覺得有點驚訝,不過,這是你欠我的。



三日後。

木言回到了風魔谷。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在邁入正殿大廳的時候,既沒有在意為何月瓏並未守在紫巽身邊,也沒有留心一廳詭異的氣氛,只是拉著身體已然恢復、氣色上佳的紫巽的手,興奮地道:「太好了!你的病完全好了!走吧,咱們上風魔崖去玩!」


——就這樣,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風之魔王連拖帶拽地把紫巽拉出了大殿。


風魔崖。

微風拂面,月色蕩漾。

木言吃力地撐著身子,努力不使自己倒下——對於渾身被強力咒語所束縛的他來說,這絕非易事。

「為……什麼?」顫抖的櫻色唇瓣溢出細不可聞的三個字。

「為什麼?」紫巽倒是聽得一清二楚。「難道你忘了二十二年前在這崖邊你對我做了什麼?」

「你……沒有失憶。」這句話用的是肯定的語氣,而非疑問。

「你總算明白了。」紫巽青色的眼眸緊緊逼視著木言,「我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木言默然。他說得沒錯,剛才的手法,和自己當年制住他的動作一模一樣。

「你就是這樣用風之束捆住我,毫不留情地將我推下了懸崖。」紫巽娓娓道來,陰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崖頂聽起來顯得格外冷漠。「誰都知道只要落下此崖,便絕無生還之理。若不是我僥倖被風吹入人界,如今早已屍骨無存了吧?」


「所以……你也準備把我扔下懸崖嗎?」木言咬牙道。

「我本來已決定忘了它,就在人界了此一生。」紫巽靜靜道,「權力在我眼裡從來就不算什麼,我也絕不會跟你爭奪王位。」他的語聲漸漸擴大,神情也逐漸激動,「可是,為什麼已經過了二十二年你還不肯放過我?為什麼你還要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是你逼我的!如果你打算讓我再死一次,那麼,在此之前……」


「不如先殺了我?」木言冷冷截斷了他的話。

「……沒錯。不過,就這麼殺了也太便宜了你。」紫巽眼中掠過一絲狠厲之色,他嘴角忽地挑起一道彎弧,臉上的笑容非常、非常柔和,柔和得令木言全身的汗毛為之倒豎。「你不是說我們是『情侶』嗎?乾脆讓它變成事實如何?」


剎那,木言的面色劇變。


風魔谷。

寢宮。

從自己愛恨了百年之久的少年的體內退出,紫巽仔細地打量著身下已然陷入昏迷的人。一開始拚命掙扎、用盡全力推拒的少年在知道無法改變對方心意的一瞬間,完全放棄了抵抗。

「你……當真要這麼做?」木言喘著氣,驚惶不安的眸子與紫巽對撞。

「這是你欠我的。」壓抑著勃發的慾望,紫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柔韌的軀體,溫潤的肌膚,躺在床上的是自己渴望已久,卻從不敢輕易碰觸的寶貝。原本只想暗暗地觀望、好好地珍惜,沒料到卻遭受了無情的背叛、冷酷的攻擊——恨意一旦萌生,便如滔天駭浪,怎麼止也止不住。


「我、恨、你。」

聽到這句話後,木言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喊過一聲痛,只是默默地打開了身體,掩去了表情,任對方予取予求。看著少年毫不反抗、施捨般的模樣,紫巽的怒火更熾,不但燒灼了雙眼,同時也燒燬了理智。沒有一丁點的溫柔,完全是暴力的掠奪與肆虐,不知道撕裂了對方多少次,也不知道在對方身上留下了多少傷痕,更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麼會這麼痛?痛得彷彿被活生生地割成了兩半。一半是深切的恨意,那麼,另一半呢?究竟是什麼……


撫向木言在昏睡中兀自緊蹙的眉峰,少年遍佈青紫的赤裸身軀立刻蜷成一團,不由自主地露出極端驚懼的表情。

「不……不要……求求你……放過我……父……親……救……」隨著斷斷續續的驚悚哀肯,兩行如水晶般易碎的淚水滑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轉瞬即逝。

紫巽伸出手,輕柔地將尚未轉醒的人兒擁入懷中,安撫地輕拍著那緊繃的身體。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溫柔,少年停止了顫抖,依偎著身旁健壯溫暖的軀體緩緩舒展了眉頭,沉沉睡去。

——那一天之後,紫巽便沒有再碰過木言。


「既然你已經做了想做的事,為什麼還不殺了我?」某日,木言靠在枕上慵懶地問——因為背負著一身咒束,所以即使過了一個星期,身上的傷還是未能痊癒。

「那是因為……」瞧著少年明如秋水的目光,紫巽慌亂之下終於找到了一個藉口。「我還沒有找到王印。」

「王印?」木言稍帶嘲諷地笑了,「我倒是忘了,沒有拿到王印就算不得真正的王。不過,你不是不在乎權力與地位的嗎?」

「我才覺得奇怪。」紫巽反唇相譏,「王印本就該存放在魔王的體內,如此方能稱之為王。但是,上次我仔仔細細、從頭到腳地檢查了一遍,你的身體裡根本什麼都沒有。」他故意將「仔仔細細、從頭到腳」這八個字咬得特別重。



木言的臉有些發紅,他咳嗽一聲:「月瓏呢?難道你……」

「放心,」紫巽嗤笑,「她現在正好好地呆在她自己的房間,雖然她直到如今也不肯歸順於我,不過我可不像某人那麼心狠手辣。」

「怎麼?」耍嘴皮子的功夫木言向不落人之後,「我把你從懸崖上推下去,是不是傷了你的心?」

「你少提這事!」紫巽惡狠狠地一把箍住木言纖細的脖頸,咬牙切齒地道,「快說!王印在哪兒?!」

「我……不會告訴你的。」木言艱難開口,「就算你再強姦我一百次……我也絕不會說!」

紫巽倏然放鬆了手勁,木言趴在床上大口地喘著氣。

「王位對你來說當真那麼重要嗎?」紫巽神情黯然,「為了王印你可以連命都不要?!」

木言不語。良久,才幽幽道:「我把它和我的心放在了一起,我的心在哪兒,它就在哪兒。你慢慢找吧。」

紫巽冷笑:「哦?你也有心嗎?」

木言閉上眼睛,乾脆擺出一副不理不睬、充耳不聞的樣子。

紫巽見狀不禁心頭火起:「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我當然知道。」木言張開眼,仰起下巴。「不就是階下囚嗎?你就趁此機會把我關進牢裡好了!雖然我的身體還有點痛,頭也暈得很,不過沒關係,只要你狠下心,又何必在意我的死活?」


「你!」紫巽被堵得說不出話,徒然瞪著眼睛卻毫無辦法——這分明是順著桿子往上爬!看樣子這傢伙真是完全掌握了自己口硬心軟的弱點,知道自己氣也氣不久、恨也恨不長的個性。哼,真不愧是交往了百年的「朋友」,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給摸透了——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讓你牽著鼻子走!他恨恨地起身,甩門而去。



傍晚。

新月初上。

風魔谷的寢宮中亦燃起了滿室燭火。

自從上午憤而離去後,紫巽一直沒有回來,少了鬥嘴的對象,木言只能百無聊籟地躺在床上。對於好動的風之魔王來說,幾天的沉悶生活已快讓他憋出病來了。

——看來阿巽對我算是餘情未了。那麼,我們之間是不是還有希望呢?從少年時起,阿巽就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就算生氣,也氣不了多久。每次兩人有了爭吵,先低頭的總是他。想不到過了二十二年(而且當初自己還傷他傷得那麼深),他的脾性還是沒變,連報復一個殺了自己的兇手都如此不幹不脆、拖拖拉拉地狠不下心。


啪!

響亮的開門聲驚動了陷入冥思之中的木言,他霍然抬首,一雙陰鬱的青眸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

「什麼事?」木言被他瞧得心頭發毛。

「剛才我在地牢裡發現了一個神秘的洞窟,」紫巽一霎不霎地盯著木言,「知道我看見了誰嗎?」

「……」木言霎時手足冰冷、臉色慘白,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看見了……」

「住口!」木言驀然坐起,渾然忘卻了身上的疼痛。「別說了!!」

「你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嗎?」

「我、不、想。」木言一字一頓地道。

「那麼,我把他放了也無所謂嗎?」

「你……」木言大震,「你……你放了……他?!」

「沒有。」紫巽望著木言的眼光帶上了些許鄙夷,「他希望我帶你去見他,我已經答應了。」

「你……你……答……答應……」木言已幾乎穩不住搖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覺得你應該親自向伯父道歉。」

「道……歉?」木言喃喃道。

「是你把他關進洞窟的吧?他可是你的……」

「我知道他是我的什麼人,不勞你提醒。」木言忽然靜了下來——完完全全地冷靜。「這麼說,你打算把我交給他處置?」

「他現在就想見你。」

「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木言神色慘澹,他用盡了全身的每一分氣力才能伸出手去,冰涼的手指觸及紫巽溫暖的面頰,然後輕輕垂下——永遠放手。


這是一個很冷的洞窟,位於地牢盡頭。

紫巽將木言抱至洞中,輕輕放下。一個衣衫襤褸、滿頭滿臉白髮白鬚的老者正端坐其中。

木言慢慢起身,對著老者盤膝而坐,面上一片空白,完全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

「我明早再來。」紫巽衝著老人恭敬地一揖,又望了望木言,才返身走出洞窟。

「阿巽,」就在洞門即將闔上的剎那,木言柔聲喚住了他,十分溫柔、非常燦爛、又無比絕望地一笑,「保重。」


紫巽在寢宮中踱來踱去,無論如何都定不下心神。方才木言的那一笑令他整個人煩躁不堪,腦子裡混亂之極,片刻也不得安寧。

「來人。」

「是。」

「去把月瓏帶過來。」

「是。」

——恭敬的應答、利索的行動。這就是弱肉強食的地界,只要擁有強大的力量,誰都能成為王者。

「吾王呢?」

月瓏以憤恨的目光瞪著佇立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

「你倒是忠心耿耿,直到此刻還不肯放棄自己的舊主麼?」

「月瓏的王只有一人。」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願意跟隨著這麼一個翻臉無情的人。就不怕他一時心情不好,把你也給殺了?」

「吾王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否則他又豈會在你生病的時候晝夜不眠地守在床邊看護?!若不是吾王,你早就……偏偏吾王還不准我說!」

什麼??!!!!

紫巽大驚,心神動盪、精神恍惚之間絆到了床腳,登時跌坐在床上,雙手往下一撐——這是什麼?枕下有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隻晶瑩剔透的水晶球。裡面山青水秀,還有一間熟到不能再熟的簡陋小屋。這、這是……


紫巽猛然抬首,厲聲道:「這個水晶球是誰的?!」

「這、這是吾王的寶貝。」月瓏被他兇惡的神情嚇了一跳,不禁悄悄地向後挪了幾步。

「寶……貝?」

「是啊,吾王從來沒有讓任何人看過裡面的東西。」

「他……是什麼時候得到這個的?」紫巽顫聲問。

「很久以前就有了。」月瓏想了想,「好像從吾王登上帝位開始就沒有離過身。」

!!!!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沒有失去記憶,原來……我生病的時候是你日夜守護在我的身邊,原來那不是幻覺、不是夢!!可是……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甚至……也不許別人說?!那麼,風魔崖上的一切你早就料到了?你明知我會出手,為什麼……既不躲避也不辯解?而且……還任我……那麼粗暴地對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一時間,千頭萬緒齊齊湧上心頭,紫巽心亂如麻,頭痛得似乎快要炸裂開來。他驀然狂吼一聲,手中的水晶球立時化成粉末,一枚粉紅色、閃耀著無上光華的小小印章赫然現於掌上。


王者之印!!!

冷汗從紫巽額頭滾落。

「我把它和我的心放在了一起,我的心在哪兒,它就在哪兒。」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哦?你也有心嗎?」

混帳!!紫巽止不住地全身戰慄,此刻,再回想起來木言在陰暗洞窟中的那一笑,一股寒意從頭頂直達腳心——小木他……不想活了!!心思才轉,人已躍起,勁風過處,杳然無蹤。只剩下月瓏呆呆地立在房中,兀自摸不著頭腦。



「吾兒啊,」紫巽前腳才走,「慈祥的長者」登時化身成獰猙的惡魔,「你終究還是逃不脫為父的掌心哪!哈哈哈哈……」猖狂的笑聲響徹整個洞窟。

「……」

「不過我倒真沒料到當年你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救人!」大笑的惡魔終於止住了得意的笑聲,開始陰森森地步步進逼。

「我完全是按照父親大人的吩咐去做,想必您早在暗中窺見了全程。阿巽只是運氣好才會安然無恙,這一切與我何干?」木言的語氣中飽含著諷刺。

啪!!

一記耳光重重甩上木言的面孔,少年的頭被打得偏過一邊,粉嫩的臉頰頓時高高腫起。

「你演的好戲!!風魔崖是什麼地方?!從來只有人下去,沒有人上來過!!要不是你在暗中搗鬼,他能活到今天?!」老魔王展露出森冷的笑容,「你以為用咒語鎖住我就萬事大吉了?只可惜目前你的力量已大為削減,連站都站不穩,還能封住我多久?!」


木言闔上眼,專心一意地積聚體內殘存的氣息,對於面前這個名為「父親」的人的挑釁視而不見。

一把扯起少年的銀髮,強迫他仰起頭,睜開眼:「我看你是太久沒有得到為父的疼愛了吧?沒關係,我保證你馬上就會想起來的。」呵呵的淫笑聲中猛然響起衣衫扯裂的聲音。少年的眼瞳中首次閃現出脆弱無助的光芒。


「這是什麼?!!」瞧見木言身上尚未盡數褪去的吻痕,老魔王的面容極盡扭曲。冰冷枯瘦、不帶一絲熱氣的手在白皙細膩的肌膚上瘋狂遊走,一粒粒雞皮疙瘩爬滿全身,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幼時的恐怖記憶牢牢攫住了木言的心,少年極度恐懼而又厭惡地僵直了身體,連一動都動不了。


「你是我的!我絕對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呢喃般的言語,佈滿血絲的雙眼,口中吐出的陰冷氣息糾纏著少年。「紫巽那個臭小子,我一定會殺了他!!」

「紫巽」的名字一傳入耳際,木言立刻清醒過來,咬著牙強忍住渾身的顫抖和心頭的懼怕,他用盡全力推開壓制著自己的惡魔,踉蹌起身。

「不錯!阿巽是我救的!當時我唯一想到的只有這個辦法——即使他會因此而恨我一生,我也絕不後悔!!今天既然來到這兒,我就沒打算能活著出去!可是就算我死了,也絕不會讓你動他一根汗毛!!」



真激烈而又直接的告白——不但震住了老魔王,也讓適時趕到的紫巽聽得目瞪口呆。而後,急起直上的狂喜層層淹沒了他。但是,在看到木言青腫的面頰、以及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裳時,心頭重又燃起熊熊怒火。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絕難相信自己心目中「和藹可親、寬厚仁慈」的長輩竟會是一個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的衣冠禽獸!


「小木!!」

「阿巽?!」木言詫異轉頭,神色間驚喜交集。驀然,一縷觸目驚心的艷紅血跡順著他的嘴角滴滴滑落,「快!他……他要衝破……我的封印了……」

金色的銳風化成條條鎖鏈將老魔王緊緊捆縛,令他驟然失去了氣力,頹喪地踣跌在地。

紫巽迅速抱起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木言,頭也不回地絕裾而去。巨大的石門再度落下,阻絕了身後不甘心的淒厲呼喊與惡毒詛咒。


木言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身上的咒語早已解開,整個人輕鬆了不少,昨天的內傷也好轉了泰半,只是渾身上下依然虛軟無力,絲毫提不起勁。他才一睜開眼睛,便看到佇立在床前掛著兩隻熊貓眼的紫巽。瞧見少年恢復了神采的雙眸,金髮青年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


「小木,你……還好嗎……」

——以前每次自己鬧彆扭不肯理睬他的時候,紫巽總是帶著這種小心翼翼、可憐巴巴的目光望著自己。木言忽然覺得,從前的阿巽又回來了。

「我沒事。」

少年努力地揚起唇角,才一開口,滿目珍珠般的淚水已滾滾而落。見狀,紫巽一下子慌了神,趕緊湊上前去笨手笨腳地替他抹去眼淚。誰知他的動作愈是溫柔,木言卻哭得愈發厲害。最後實在沒轍了,只得一把將少年輕盈纖瘦的身子攬入懷中,乾脆讓他哭個痛快。


木言老實不客氣地窩進他的懷裡,像個孩子似地哭得一發不可收拾。積聚了百年無處可訴的悲傷、恐懼與屈辱一古腦兒地傾洩而出,順便趁機就著別人的衣服擦擦眼淚、擤擤鼻涕,小小地報復一下。許久,木言才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泣,抬起頭來。


「阿巽。」

「是。」

「我……我在地牢裡說的話……」木言吸了吸鼻子。

「我都聽見了。」紫巽萬分憐惜地撫上少年蒼白的面頰,追悔莫及。「對不起,害你受苦了。這都是我……」

「不對,」木言搖首,正色道,「這不是你的錯。我自小就習慣了演戲,而且,這種事早在我跟你認識之前就已經……存在……所以,你當然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紫巽聽得怒火中燒:「我跟你認識的時候你才十九歲,難道他……」

「從我七歲開始,他就強迫我跟他做那件事。」木言面無表情地道,「在旁人眼裡,我們是父慈子孝。他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我天真無邪、開朗活潑。可是……」他霍然轉頭,避開紫巽溢滿柔情的眼眸,渾身顫抖不已,「只有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髒!!和無邪、純潔根本沾不上邊!」他痛苦地闔上眼睛,「我父……他每天每天不停地蹂躪著我的身體!我曾試過逃跑,可是每次都被捉回去。然後……是更殘酷的對待……我恨他……也很……怕他……我……」


「小木,」紫巽用力摟緊懷中戰慄的少年,彷彿想將自己對他的關心、愛憐、疼惜……一併傳送給他,以期能驅散他眉間心上的陰影。「你很乾淨,比任何人都要乾淨。真正污穢的……是我!」一想起自己的愚鈍令心愛的人歷經磨難,他便心痛如絞。「我不但誤會了你,而且還……不顧你的意願強行……我也是一樣地禽獸不如!!」


「阿巽,」木言直視著他,語氣堅定,「你是強暴了我,我也的確非常痛恨這種行為。但是,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是你讓我瞭解了什麼是『溫暖和幸福』;因為有你,我才能咬牙撐過百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沒有人能跟你一樣——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沒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我、明、白。」紫巽熱淚盈眶,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青色的眸中情深無限。「我愛你。我這輩子唯一愛的人就是你,我想……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永遠不再分開。如果,你還願意給我這個機會……」隱藏了百年的愛意終於在今天能夠光明正大地說出口,不再膽怯,也不再顧忌,只願牢牢握住眼前人的手,永不放開。


「我……當然願意。」晶瑩的水光在明亮的眼中閃現,木言綻開了如花般的笑顏。「你……不後悔?」

「絕不後悔。」

「那麼,你這一輩子——就是我的了。」少年恢復了一貫的狡黠,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看得金髮青年心裡直打鼓。「你說,這麼多年來,你是不是虧欠了我很多?」

「是的。」

「那麼,是不是應該有所補償?」

「當然。」

「那……以後我說什麼你都得聽我的。」

「行。」

「我讓你往東,你不准往西;我讓你上天,你不准入地。」

「好。」

「我說『我愛你』,你要回答『我更愛你』才行。」

「嗯。」

「我說你『可愛』,你要誇我『英俊』。」

「……」

「還有,不准你再想著那個『沙莉』,一丁點兒也不行!」

「噗、哈哈哈……」

「你笑什麼?!還有,我讓你動手你才能動手,我沒讓你動,你什麼也不許做。」

「可以,不過……」

「不過什麼?」

「應該不包括這個吧?」

「什麼『這個』?唔……你幹什麼……嗯……快放開我……大色魔……」

「不放……我這輩子……再也不放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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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甜文吧!
這篇文章

還是謝謝分享
心已疲倦,多說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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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不錯的說,呵~
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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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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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甜呀~但是我比較喜歡小木~沒想到小木背後那麼辛酸~
那個老爹人真的討厭~!!
現在地界一定是甜甜蜜蜜~動不動會有愛心飄出來~啊~我好想去喔~~!!
小木讓姊姊(?)來安慰你~~~(被巽歐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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