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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關河令》作者:塵色【完結】

《關河令》作者:塵色【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onnote 您是第9446個瀏覽者
我只願這一生,終有一日,看滄瀾的鐵蹄,踏過那如囚牢畫地的浩蕩關河,南下西去,一攬天下。
  為了這個心願,我可以什麼都不要。
  
  
  一
  
  初冬第一場雪在滄讕的盛京落了一天一夜,皇城裡的雪積了半腳高,走道上清理出一條路來,路上還有水跡,踩在上頭久了,絨布做的靴子會有一點濡濕。
  毓弋走下朝殿,早上來時沾濕的靴子已經幹了,只是一種寒氣逼迫在裡頭,讓人覺得難受。
  身後不遠兩個兄弟安慰著三哥毓臻的話還能斷斷續續聽得到,甚至還能聽到毓臻的低笑。
  毓弋微微側過頭去,只是一瞟,也能清晰地看到毓臻臉上的笑容,清澄溫潤,還是朝中人人稱頌的三皇子,絲毫看不出剛才早朝上才被狠狠批了一頓的痕跡。
  「九爺,九爺!」
  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毓弋停了下來,轉過頭去,便看到吏部兩個副官追了上來,他挑了挑眉,目光淡然,並沒有說話。
  「九爺,今天您看……」其中一人賠笑著問。
  毓弋望了遠處低笑著不知在說什麼的毓臻,也不禁隨著他低低一笑,收回目光,道:「不過是內河賑災的事,讓皇上罵兩句,三哥不在乎呢。」
  聽他漫不經心的口吻,那兩人對望了一眼,一人開口道:「只是最近太子的勢力越來越大,三爺似乎……現在朝中上下,開始走動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九爺您……還不表態嗎?」
  毓弋一笑:「太子現在威風,有人往他那邊走動也是正常的,只是皇上還精神著呢,以後的事,誰知道?毓弋不同幾位哥哥,現在走錯了一步,日後,怕是連個富貴王爺也難當了。」見那兩人只是點頭,口氣緩了下來,「兩位若是問我意見,毓弋覺得,還是再等等吧。」
  「九爺說的是,說的是……小的聽說,三爺到現在還捨不得動真格,怕還真是未到時候吧。」
  毓弋微微一詫,一笑掩飾了過去,只問道:「未動真格?這話怎麼說?」
  那兩人又是交換了個眼色,見毓弋也並不焦急,一人遲疑了一下,才湊近了,低聲道:「說是三爺府裡還藏著個寶貝,可定天下。」
  「寶貝?這話可有趣了,要真是這樣,太子也不可能放著不管……怕只是坊間流言,不足為信吧。」
  「是,是,不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九爺就聽著玩,以後好做個參考就是了。」兩人笑了笑,也不多禮,轉過宮門,就各自散了。
  毓弋走出宮門,門外已經有馬車候著,走到車旁,有人迎上來,恭謹地問:「爺是現在回府,還是另有去處?」
  「回去罷。」毓弋坐到車上去,外面傳來幾聲低籲,馬車緩緩動了起來。
  
  
  
  三爺府裡還藏著個寶貝,可定天下。
  
  
  
  剛才宮裡聽到的那句話,在腦海裡反反覆覆地迴響,總覺得心裡放不下,毓弋輕輕揉了揉鼻樑,伸手掀起掛簾:「琉雲,別回去了,先到三哥府裡去。」
  外面的人似是有點錯愕,也沒說什麼,低聲應了。
  「毓臻啊毓臻,我倒要看看,你還藏著什麼寶貝。」
  
  
  
  滄瀾這一朝,皇帝有九位皇子,自從三年前立了長子毓寧為太子後,其他皇子便逐一從宮中搬離,在宮外各自成家。其中只有三皇子毓臻的府邸是由皇帝親自欽點建造,自然也成了眾多皇子府邸中最奢華的一座,落在盛京南郊,顯示著三皇子毓臻超然的地位。
  毓弋的馬車停在三王府前,便馬上有人迎了上來了:「是九爺嗎?」
  毓弋掀簾走了出去,也不等人行禮,問:「三哥回來了嗎?」
  「還沒。」那人回道,「爺說下了早朝後另有去處,會晚一點再回來。」
  毓弋一笑:「可真是不巧,每次想跟三哥下棋,總是碰上他不在的,難道是故意躲著?」
  「九爺說笑了,爺確實有事,不過耽誤不了多少時間,要不,九爺先到裡面等著?」
  「那就有勞了。」毓弋笑著,跟著那人走了進去,剛入了門,才想起來,又回過頭去,吩咐道:「琉雲,你先回去吧,我不知道留到什麼時候,到時請三哥借我一匹馬回去好了。」
  說罷,才走了進去。
  一路被引進偏廳,下人上了茶點,便退到了廳外候著,並不打擾,很是識趣。
  毓弋半閉著眼靠在椅子上,悠然地呷著茶,一邊掂量著。
  這幾年,他自信對這一干兄弟的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惟獨三哥毓臻,哪怕消息再完整,都總讓他覺得還有哪裡不足。
  要登大統,比起太子,毓臻是更強大和難料的對手。
  所以,即使是一個流言,他也必須親眼驗證過了,才能放心。
  只是這三王府他來得不算少,卻沒有誰讓他覺得可疑。
  真的只是流言?
  
  
  
  正自盤算著到後院去走走,毓弋剛站起來,一轉頭便看到一個人從偏廳的小門裡晃了出來,無聲無息,著實嚇人一跳。
  反應過來,毓弋才細細打量起那人,一身鵝黃繡紅的綢衣,外面披的是純白的狐皮長袍,杏黃刺繡腰帶束得歪歪斜斜,腳上居然什麼都沒有穿,露出一 雙白皙乾淨的腳。怎麼看都不像是下人。更詭異的是,那人散發披肩,臉上戴著一個紅白狐狸紋案的檀香木雕面具,若不是人還算高挑,手腳修長,毓弋真要懷疑他 是一個女子了。
  「啊。」那人見到毓弋,只是低低地叫了一聲,轉過身去就想走,毓弋正要開口叫他,他卻又轉了回來,走到毓弋身邊,輕巧地拿起毓弋手邊的那碟小點心,走開兩步,「我要了,你讓他們再給你拿罷。」
  冰涼如水,溫潤如玉。
  只不過是淡淡的一句話,聽在毓弋耳裡,居然叫人一陣失神。
  回過神來時,那個人已經走出了偏廳了。
  毓弋留在原地,失笑地望著被留下的茶。一個奇怪的人,光著腳跑出來,拿走他的點心,又跑走了。
  「還真像些神話裡的狐狸精啊……」低低一笑,毓弋大步走了出去。
  拿走他的點心,正給了他一個四處走動的好藉口。
  
  
  
  毓弋也知道毓臻喜靜,府裡的下人不多,一路走去,只碰上兩個。因為人人皆知,九皇子毓弋的母親出身卑微,九皇子自然也難爭帝位,他與各個皇子都處得來,所以他在三王府裡走動,下人們並不奇怪,也沒阻止,見過禮便各自做各自的事去。
  院落之間迴廊交錯,間或隔以假山雅亭,蕖塘曲橋,錯落別緻間自有一股讓人懾服的尊貴,無論多少次,毓弋站在這院中,還是忍不住想要笑。
  父皇寵毓臻,賞賜無數,總想著讓他離了皇宮那是非之地,卻總是不明白,毓臻最想要的就是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劉大人,這邊請。」
  轉過一座假山,正好聽到有人恭敬地低語,毓弋探頭去看,說話的人果然就是三王府的管家樓叔,樓叔身旁那個人,毓弋卻也認得,竟是宮中太醫院的御醫。
  毓臻自然是沒病的,早朝上還見著他精神抖擻地低頭聽皇帝的怒斥,一臉淡然。
  不知要怎麼樣的人,才值得毓臻如此重視?
  見樓叔吩咐了下人引劉太醫離開,歇了一會,毓弋才從另一邊繞過去,正好堵住了樓叔的去路。
  「見過九爺。」樓叔恭敬地行了禮,「那些小兔崽子真是越來越放肆了,九爺來了也不通報,伺候不周,實在該死。」
  「樓叔太客氣了,毓弋只是一時興起想來找三哥下棋,若是驚動了府裡,才是毓弋的罪過啊。」毓弋笑了笑,微微一頓,似是無意地轉過話題,「剛才好像看到了劉太醫,難道是三哥身體抱恙?」
  樓叔一笑:「九爺過慮了,爺一切安好。」
  「那麼剛才的是……」
  「劉大人之前托爺替他找藥材,現在過來拿而已。」樓叔回道,一邊往偏廳裡走,「外面天冷,九爺還是到屋裡好,小人這就去給九爺溫點酒。」
  毓弋笑了笑,依言走回偏廳:「樓叔不必麻煩,這茶還熱,樓叔有要忙的事儘管忙去,不必分心照料毓弋了。」
  「是。」樓叔應了,也還是叫人換過了熱茶,捧上點心,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客套半天,沒問出任何東西來,反而又回到這小小偏廳來,毓弋捏了杯子無意識地摩擦著,心裡隱約有了煩躁。
  「你那樣子問是沒用的。」一個聲音驀然從背後響起,毓弋下意識警惕起來,轉過身去。
  一隻手伸到毓弋身旁,修長的雙指捏起一小塊棗糕。
  毓弋鬆了口氣,看著眼前人。
  紅白狐狸紋案的檀香木雕面具,不知用的什麼手法,剛才捏起的棗糕已經放進嘴裡了,依舊光著腳,分明就是之前突然出現,拿走點心後又突然消失的人。
  見他又把手伸向盛棗糕的碟子,毓弋手一轉,已經把那碟奪了過來,笑吟吟地看著定在那兒的人:「你剛才說什麼?」
  「你想問劉太醫來給誰看病,可是問樓叔又問不出來,是因為你的方法不對。」那人收了手,悠悠道,「『其言無比,乃為之變』,對方既然不肯依你所想的回答,自然要變換著法子,你卻還要一個勁地問下去,當然不會有結果了。」
  越是平淡的語氣,聽在毓弋耳裡越是一種挑釁,他不禁挑了挑眉,不怒反笑:「若換作你,又該怎麼問?」
  那人卻沒有回答,沈默一陣,低低地笑了出來。
  毓弋微微一愣,不知他笑什麼,只覺得那低回的笑聲,像柳枝撩撥,讓人很想掀起那面具,好看一看那張笑著的臉。
  「我若問你來這裡是為何,你必定不答。」那人像是勉強止住了笑意,自己說出了緣由。
  毓弋心中一驚,原想著自己在宮中多年,進退應答還輪不到一個怪人來指指點點,卻沒想到這人只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就讓自己露了馬腳,思索間,捏著碟子的手也不禁加了力度。
  那人卻似對他的舉動毫不介意,只是興致勃勃地說下去:「古人云:『欲聞其聲,反默;欲張,反瞼;欲高,反下;欲取,反與』,說起來輕易,可是用得恰當,作用可就大了……」
  「我說你啊,再這麼站下去,病起來麻煩可就大了。」
  那人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人從後一把抱了起來,抱他的人模仿他的語氣,略帶笑意地嘮叨。
  「三哥你回來了。」毓弋放下手中的碟子站了起來,笑著道。
  來人正是滄瀾皇朝的三皇子毓臻,身上的披風還沒解下來,顯然是從外面回來沒來得及換下便往這邊走來,這時懷裡橫抱著一個人,臉上居然還是一派 溫情,絲毫看不出半點疲累或是尷尬,聽毓弋招呼了,便回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原來是九弟你過來了,剛才樓叔說有人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呢。」
  聽到這話,即便是毓弋也不禁愣了,毓臻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跑過來,敢情還不是來見自己的?
  沒等他理清楚,毓臻抱在懷裡的人就先掙紮了起來:「放我下來,大白天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
  毓弋順著聲音看過去,剛才那人說話還溫水般不徐不快,這時掙紮起來,卻是另一種的味道,爽朗清脆,還帶著一絲埋怨,繞得人心頭微癢。只是不知道,用這樣語氣跟他那尊貴得不容侵犯的三哥說話,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毓臻卻沒有發怒,毓弋甚至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絲寵溺,他並沒放手,反而將人穩在懷裡:「下雪天的,光著腳跑出來,讓人找急了,你倒說說看誰更不像樣?」
  只是這麼一句,毓臻懷裡的人就停了下來,半晌才低低咕噥了一聲:「我餓了……」
  毓臻挑起眉,目光轉到毓弋放在桌子上的那碟棗糕上,臉色變了變,毓弋也忍不住看了過去,精緻的白糖棗糕,分成能一口吃掉的小塊砌在碟子上,並沒有什麼值得讓毓臻變臉的地方。
  「只吃了一塊?」毓臻的語氣越見溫柔,毓弋卻聽得心裡一顫。
  但顯然被毓臻抱在懷裡的人並不見得害怕,反而往毓臻懷裡蹭了蹭。
  毓臻輕嘆了一聲,騰出手來,一把掀開了那人臉上的面具。
  「啊……」
  叫出來的卻是兩個人。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0-29 19: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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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具之下,是一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眉目如畫,姿容若雪,一雙清亮的眸子裡帶著一絲錯愕,目光流轉便是動人心魂,毓弋怔在那兒半捂著嘴,一時間竟想不出一個詞,能配得上形容眼前這人。
  絕色傾城都嫌太俗氣了。
  只是那人靠在毓臻懷裡,唇上微白,臉色晦暗,卻是三分的精神七分的病態。
  毓臻似乎並沒聽到毓弋的低叫,只是玩味地瞪著懷裡人,見他躲著垂下眼去,才無奈地開口:「憐兒……」
  「還,還有一小碟的綠豆糕……」那少年終於擠出一句話來,聲若細蚊。
  毓臻難得皺起了眉:「早上出去時不是讓廚房給你做了稀粥麼?」
  「難吃……」
  毓臻像要狠瞪他一眼,最終卻沒能凶起來,只好翻了個白眼:「那也不該光著腳跑出來吧?而且,你自己之前跟我承諾過什麼?」見懷裡人縮成了一 團,毓臻才緩下來,「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病起來難受的也是你自己,吃過虧還學不乖,你就這麼不愛惜自己麼?今天你要是讓我聽到一聲半聲咳嗽,這個月你就 別想下床了。」
  「臻……」那少年怯生生地拉了拉毓臻的衣服,被毓臻瞪了,就乾脆地一手摟上他的脖子,湊到毓臻唇邊吻了上去。
  毓弋一直站在旁看著兩人一來一往地說,只覺得怪異,這時見那少年就這麼光明正大地吻上毓臻,毓臻也不見拒絕,反倒一臉很是受用的笑意,不禁微微皺了眉。
  原來不過是毓臻的一個男寵。
  掂量了一番,正要開口告辭,毓臻卻搶先開了口:「抱歉抱歉,我家這孩子總讓人操心,我先把他帶回去,回頭就來……」
  毓弋連忙笑道:「三哥儘管去,毓弋不過一時興起,無意打擾三哥,今天還是先回去了,改日再來。」
  毓臻也不留人,只是笑了笑,又瞪了懷裡人一眼,才道:「今天怠慢了九弟,回頭哥哥親自上門賠罪。九弟回去,讓樓叔使人送你吧。」
  「那毓弋先告辭了。」毓弋略一頓首,見毓臻抱著人離去,出門時,那少年還張著眼看著自己,想起剛才的對話,心裡一時拿不準了,卻見那少年突然對自己一笑,微微眯著眼,很是惹人憐。
  
  
  
  回到自己府裡,毓弋逕自走回書房,桌子上已經整齊地放著三個密函,雁琉雲也早候在一旁了。
  雁琉雲是毓弋心腹,是毓弋開始有意暗蓄力量一爭帝位時便費心培養起來的人,平時只作一般隨從跟著,做起事來,卻比誰都有用,遠比外表看起來的少年模樣要來得冷靜和老練。
  毓弋坐下來,一邊拆閱桌子上的密函,一邊不經意地問:「琉雲,三哥府裡有個叫……『憐兒』……的男寵,你知道麼?」
  雁琉雲似乎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麼個問題,微微一怔:「爺剛才到三爺府裡是……」
  「最近有流言說三哥藏著個寶貝,你聽說過麼?」
  「是,屬下曾派人去探聽,但似乎只是坊間流言,三爺府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人。」
  毓弋笑了笑,並不說話。
  雁琉雲看他的表情,低聲問:「難道爺剛才在三爺府裡,見到了那個寶貝?」
  「所以才問你知不知道三哥府裡的男寵啊。」毓弋微微挑眉,笑看著他。雁琉雲幾乎與他一同長大,雖然說是主從,但實際感情早已比自己家裡兄弟還 要深,偏偏這人什麼都好,就是腦筋太死,囑咐過他多少遍私下不必太拘謹,到現在還是一臉恭敬的模樣。一有什麼漏失,臉上就緊繃起來了,一點也不可愛。
  「屬下該死,屬下……並不知道三王府裡有這麼一個人。三爺侍寢的四人裡,兩男兩女,並沒有一個叫憐兒的。」
  毓弋皺了皺眉:「沒有?」
  「是。」雁琉雲垂首應道。
  「不可能……今天我明明看到他吻了三哥,而且……」
  雁琉雲低低地叫了一聲,毓弋轉眼看他,他才遲疑著道:「雖然並沒有一個叫憐兒的男寵,但是三王府裡,確實有人名字裡嵌了一個『憐』字。」見毓 弋看著自己不說話,雁琉雲才謹慎地說了下去,「據說,是三爺收養的一個男孩,從前還在宮裡時就已經被三爺收在身邊,三爺一直很寵他,因為他的身體不好,平 時也一直請太醫去看。名字也是三爺親自取的,叫憐更。憐愛的『憐』,三更的『更』。爺的意思是,這憐更,就是三爺藏著的寶貝?」

  
  憐更醒來時,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身上某個地方還殘留著熟悉的疼痛,讓人想不清醒都不行。
  「你醒了?」頭上傳來一個聲音,說不上溫柔或是冷漠,只很陌生。
  他慢慢地轉過眼去,好一會,才把目光聚在了那人身上。
  「是你啊……」低低的說了一聲,帶著明顯的虛弱。
  毓弋看著他的臉,半晌才道:「我剛好遇上你暈倒,所以臨時找了個地方,請了大夫。」
  「謝謝……」憐更軟聲道謝,微微低下頭去,很乖巧的樣子。
  「你……」
  毓弋的話才剛起了頭,卻猛地被打斷了,憐更叫了一聲,雖然依舊虛弱,卻顯然比之前要有力得多,語氣裡是一絲明顯的驚慌:「我要回去,送我回 去,現在什麼時候了?不行,我要回去,不然臻會緊張……」一邊說著,一邊掙紮著就要下床,掀了被子坐起來,腳還沒碰到地面人就先往前栽了下去。
  「小心!」毓弋下意識地一把抱住他,等人紮實地跌在了自己懷裡,才忍不住輕責道,「大夫說你身體太虛,不要胡亂走動,乖乖躺著,不然摔到了哪裡,我可怎麼向三哥交代?你要真是急著想回去,等你再好一點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憐更任他將自己按回床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慌亂卻已經收起來了:「那我等著就好了。」
  「嗯?」毓弋愣了愣,不知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你已經通知了臻,我當然不怕啊。」憐更淺淺一笑,甚至主動拉過了被子蓋在身上。
  毓弋又是一怔,他確實已經派人通知了毓臻,但是剛才的話裡,並沒有提到過吧?「你怎麼知道我通知了三哥?」
  憐更只是悄皮一笑,並不回答,只是道:「我就是知道。」
  毓弋拿他沒辦法,只好轉了話題:「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臻的九弟。」
  「我叫毓弋。」不知為何,只是不願意憐更只記著自己是毓臻的九弟,毓弋報上了名。「說起來,你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還跟那些人拉拉扯扯的。」
  憐更臉上一白,讓本來就蒼白的臉上更是色如白雪,好一會,才低低應了一句:「我只是好奇來看看。」
  「偷跑出來的?」
  憐更縮了縮,拿被子摀住了臉。
  毓弋看他那模樣,也猜到個七八成,只是道:「大夫說你心脈有疾,這種天氣最容易犯病,根本不應該四處亂跑,現在出事了才懂得別人會緊張,真是任性。」
  憐更揪著被子不放,也不回話,見毓弋看過來,乾脆直接閉上了眼。
  被他這孩子氣的舉動惹得哭笑不得,毓弋下意識伸過手去撫他的額,觸手微涼,細緻光滑的皮膚似乎比之前擁抱那青樓女子還要好。
  在他的手落下來時,憐更的睫毛輕輕地動了動,便再沒任何反應了。
  直到門外傳來一陣輕敲,毓弋的手離了憐更的額,他才慢慢睜開了眼來,眼裡是淡得看不清的迷茫。
  來的是三王府的樓叔,駕來了毓臻平日出行的馬車。
  毓弋見到他時,反而有點詫異了,依那天在三王府裡看到的情形,他本以為今天毓臻會親自來接憐更,沒想到來的卻只是樓叔。
  「憐少爺,奴才來接您了。」
  憐更任他扶了自己下床,披上樓叔遞來的錦袍,淺淺笑著討好地喚:「樓叔。」
  樓叔只是緊了緊他的衣袍,扶著他慢慢往外走,並不搭理他。
  憐更搖了搖他的衣袖,不死心地又叫了一聲,有氣無力:「樓叔……」
  樓叔終究嘆了口氣:「你要是怕人生氣,就要懂得愛惜自己,府裡為了你都弄得人仰馬翻了。「
  憐更低著頭任他數落,忍了半晌,真的忍不住了,才低低地咳了一聲。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天氣這麼冷,出來也不知道添衣服……」聽到憐更咳嗽,樓叔頓時緊張了起來,一邊問一邊低頭看他的臉色,確定沒什麼大礙,才道,「府裡煎了藥,回去吃過東西,喝了藥,就好好休息吧。」
  「嗯。」
  毓弋在旁看著樓叔一臉的怒氣被憐更的一聲咳嗽壓了下去還不自知,忍不住笑著直搖頭。
  真是個禍害。
  毓臻不來,只是因為不想自己察覺到憐更的價值吧?
  笑著等樓叔招呼過了,看著憐更被樓叔半扶半抱地帶下樓,一邊回過頭來,淺淺一笑,毓弋不禁微微一怔,想起了幾日前在三王府的那個相似的笑容。
  一樣幹淨澄澈,甚至還有一抹的微亮,憐更回過頭去時,毓弋卻看到了他眼中的一抹淒涼。
  淡得如同虛幻,卻比兩次相見毓弋所見過的所有表情都要來得深切和真實。
  
  
  
  半路上雪又落了起來,深紫的蒼穹在白雪映襯下微微發亮,天氣並沒有到最冷的時候,憐更蜷在車上,揣緊衣襟,卻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馬車在路上顛簸,搖搖晃晃的讓人欲睡難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安穩了下來,濃厚的睡意襲人而來,憐更意識漸漸朦朧了,卻被人猛地搖了兩下,稍微清醒過來,就聽到樓叔的聲音在耳邊輕道:「憐少爺,先別睡,回去吃了藥再歇下,現在這樣對身體不好。」
  「唔……」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憐更只挪了挪身子,又想睡去。
  樓叔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又搖了搖他:「憐少爺,醒醒……爺在裡面等著您。」
  憐更茫然地張眼,低低咳了兩聲,才勉強清醒了,看到樓叔臉色,連忙摀住了嘴。
  樓叔知道他的小動作,憐惜地一笑,伸手扶他,低聲道:「爺很擔心您。」
  憐更點了點頭,下了車,只覺得腳上綿軟無力,站了好一會,才有了點實感,靠著樓叔往府裡走去。
  一進前廳,就已經看到毓臻坐在那兒了,手上捏著酒杯,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
  憐更看了樓叔一眼,偷偷咧了咧嘴,才小心地放開了攀住樓叔的手,走前一步,低低喚了一聲:「臻……」
  毓臻啪地一聲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嚇得憐更微微顫了顫,下意識咬著唇不敢作聲。
  「你就不知道別人會擔心的嗎?」毓臻眉頭微蹙,緩聲道。
  憐更垂眼,抿著唇不說話。
  毓臻看著他不說話,憐更站得頭暈眼花,又不敢倒下,只好死死咬著牙,不知過了多久,意識都有些模糊了,才隱約聽到毓臻將下人都遣走了,他緩緩吐出口氣來,人就往前撲倒了下去。
  毫不意外地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憐更合上眼,淡淡一笑,微聲道:「你再生氣得久一點就撐不住了。」
  毓臻一把將他抱起,往房間裡帶:「你就會對我使苦肉計。」
  「誰會暈乎乎地使苦肉計啊……」憐更無力地爭辯,頭靠在毓臻肩上,露出了一個安心的淺笑。
  毓臻低頭用自己的下巴貼到憐更的額上:「還暈嗎?還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躺一會就好了。」憐更輕輕偏過頭,磨蹭著吻上毓臻的唇。
  幾下交纏,憐更的呼吸就快了起來,微微張開的眼裡也多了一絲迷離,毓臻笑著看他:「小妖精,要胡鬧也等先回房間。」
  憐更安分了下來,靠在毓臻懷裡微微喘著氣,低聲咕噥:「反正你一會肯定又說我身體不允許……」
  「知道就好。」笑說著,毓臻一腳挑開了房間的門,徑直走入內室,把憐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才回頭去把門關上。
  憐更閉著眼半靠在床上,聽著毓臻的腳步聲在房間裡來來去去,像什麼一點點地落在心頭,深刻有力。好一會,才聽到那腳步聲近了,有人在床邊坐了下來。
  毓臻的手輕輕撫過憐更的額,憐更聽到毓臻輕嘆了口氣:「傻孩子,我不是告訴過你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麼?你就是不信我,也不要隨便偷跑出去啊,要是沒遇上毓弋,那該怎麼辦……」
  憐更動了動,不肯張眼,只是低聲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也想……跟去看看。」
  毓臻笑了一聲:「吃醋麼?那裡的人,沒有人能及你的萬一,有什麼好看的。」
  憐更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紅,看得毓臻心中一蕩,俯下頭就吻了上去。
  「唔……」舌尖交纏,心跳也越來越快,幾乎透不過氣來,憐更從喉嚨裡低低哼出一聲,毓臻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了他。
  「罷了,你好好睡吧。」毓臻扶過他,柔聲道。
  「臻……」憐更軟軟地叫住他,張開眼笨手笨腳地便伸過手去解毓臻的衣襟。
  毓臻低笑著捉過他的手,低聲呢喃:「小妖精,身體不好還不知安分。」嘴裡雖然笑罵,手上卻已經將憐更抱到了懷中,讓他靠坐在自己身上,一手扶著憐更的腰,一手慢慢探入憐更的衣擺下。
  只是一點的輕撫便讓憐更全身微顫,毓臻的手在他大腿內側游,偶爾有意無意地觸碰一下大腿根部,微小而清晰的刺激讓憐更微微張著口大口大口地喘氣。
  毓臻輕輕地笑著低下頭去含住了他的唇,溫軟纏綿,交纏的間隙裡憐更聽到毓臻柔得似水的聲音:「你想要什麼?」
  下身重要處被人細細套弄著,憐更只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就像平時發作前那幾乎無法承受的振動,對於得到釋放的渴望卻一波接一波地覆蓋而過,他只能拚命喘著氣,斷斷續續地答:「要……我,要……」
  毓臻一觸即離地吻著他,一邊細細端詳著憐更的臉,一邊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憐更只是顛顛倒倒地叫著,終於一聲尖叫,乳白色的粘液盡數釋放在毓臻的手裡。
  憐更臉上添了一絲血色,微合著眼伏在毓臻身上,只是張著口喘氣,額上微微滲著細汗。
  毓臻用掛在一旁的錦帕擦淨了手,輕輕撫著憐更的背讓他平復下來,憐更抬眼,看著毓臻的眼中似醉非醉,毓臻低笑在在他眉間烙下一吻:「這樣就好了,我不貪心。」
  釋放過後,本來就體弱的憐更更是有氣無力,聽毓臻這麼一說,只張了張口,終究沒說出話來,只是扯著毓臻衣角的手緊了緊,不肯放。
  我不怕你貪心,只怕……你不要。
  「憐兒。」毓臻突然低低地喚了一聲,不是溫柔,不是寵溺,只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不確定。
  憐更抬頭看他,手上還是緊緊地揣著。
  「我想……」毓臻聲音裡的不確定似乎更深了,他擁著憐更,就像擁著易碎的陶瓷泥偶,落下細碎的吻,「我想,讓你到毓弋府裡住一陣,好麼?」
  
  
  
  房間裡很安靜。
  憐更依在毓臻的懷裡,兩個人都沒動過一絲一毫。
  什麼都聽不見。
  默唸著,便真的什麼都聽不見了。
  可是,為什麼胸口的地方會那麼的痛。
  疼痛,卻無法像平時那樣閉上眼就失去意識,只能生生地受著。
  總有這麼一天,總有這麼一天……
  
  
  
  「嗯。」
  憐更輕笑著,靠著毓臻的懷裡,一動不動。

[ 本帖最後由 connote 於 2009-6-20 17:3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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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色掩映,喜紅滿目。
  小雪那天,九王府門前賓客踏雪而至,朝中權貴來的不多,二三品的官員卻也來得不少,間或有穿著錦緞氣宇軒昂的青年俊少從奢華的馬車上下來,目 光隱忍,正面碰上的官員都是俯首行禮,呼著「四爺如何」「七爺如何」,其中熱鬧,倒不像是九皇子毓弋的生辰,而像是朝會之前各處的寒暄。
  毓弋坐在自己房間,對房間外的事不聞不問,好像外面的喜慶是為別人設的,與他毫無關係。
  雁琉雲從外頭捧進來一手的賀禮,在桌子上放下,一邊走到書桌旁,見毓弋站在窗邊往外看,不知在想著什麼,身上還的平日家居便服,猶豫了一陣,終於問:「爺,您……不出去嗎?」
  毓弋哼笑一聲,轉過身來,目光在桌面的那堆禮物上轉了一圈:「禮物收下便罷了,他們不是為了討好我而來的,我出去了,要他們勉強圍著我轉,心裡反而生了厭惡。還是就這樣吧。」
  「可是,晚宴已經準備好,客人也來得差不多了……」
  毓弋挑了挑眉,看著雁琉雲面無表情地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三哥來了麼?」
  雁琉雲愣了愣,面如死灰,低下頭去:「沒有,屬下失言了。」
  毓弋嘖嘖地搖頭,懶得糾正他的緊張,只笑了笑:「那就再等一等吧。」
  「是……」雁琉雲正要答應,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側耳聽著什麼,過了一會,才恭謹地道:「爺,三爺已經在門外了,只帶了三人隨行,沒有賀禮。」
  「那我們出去吧。」毓弋走到雁琉雲身旁,笑著拍拍他的肩,「來,笑一個,三哥上次還向我抱怨說我家的人都不會笑的。」
  「是,屬下該死!」雁琉雲猛一鞠躬,大聲道。
  毓弋失笑地看了他半晌,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管他,徑直往屋外走去。
  「爺……」雁琉雲卻遲疑著叫住了他。毓弋回頭,見雁琉雲臉色不大對勁,好一會,才擠出句話來,「您……不換一下衣服嗎?」
  「就這樣吧,胸無大志的人,沒必要在意這些小事。」毓弋話裡有話,笑了笑,沒再管一臉恍然大悟的雁琉雲,逕自走了出去。
  
  
  
  主人家出現,自然又是一番惱人的客套,毓弋一路招呼著各人走到前院,便看到毓臻微笑著站在最顯眼處,正跟有意攀談的人笑說著什麼。
  毓弋正要走過去,便先被毓臻身旁的人奪去了注意力。
  上好的素色綢緞,淺灰色短皮袍,站在毓臻身旁顯得分外纖細,衣著也並不顯眼,偏偏臉上戴著一個古怪的紅白狐狸紋案檀香木雕面具,惹得經過的人都忍不住投去一兩個注意的目光。卻是憐更。
  憐更的臉本是向著毓弋的方向,這時毓弋發現了他,他卻突然別過了頭去,面具擋在臉上,也不知道他的表情,無從揣度。
  毓弋也確實想不通毓臻把憐更帶來的理由,一時在他面前顯出萬般寵愛,一時聽到憐更昏倒在外也只是隨意派人去接,這次把人帶到這種累人的宴會,還真不知為的是什麼了。
  想的雖然多,也只是瞬間的念頭,毓弋只頓了頓,便走到了毓臻身邊,見毓臻和那人的話正好停下,便笑著道:「三哥來了,裡面已經準備好,素食薄酒,希望三哥別嫌簡陋。」
  「什麼簡陋,你肯請三哥來,三哥就滿足了。」毓臻一笑,「一會兒敬酒,九弟可一定要賞臉啊。」
  「一定奉陪。」
  兩人如此幾句,憐更只是一直站在旁邊,不言不動,毓弋偶爾瞟去一眼,也無法隔著面具看穿他的表情,只能作罷。
  
  
  
  宴會紛繁,毓弋只是意思意思地謝了酒,便坐在一角裡,任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四處巴結,主席裡的都是皇子,雖然暗地裡的爭鬥日益激烈,但畢竟平日裡與毓弋的關係都不錯,這一日是毓弋的生辰,各人也都各自掛了笑容,拉扯著些不著邊際的話。
  最後說到了賀禮。
  「三哥,太子雖然沒來,也遣人送來了一盒萬年何首烏做禮,可是剛才聽聞,三哥你是空手來的,這也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七皇子毓軒笑著起鬨,他是太子身邊的人,一向對朝中那些稱讚毓臻的話不一為然,這時難得機會與毓臻同桌,下意識地便要給他找麻煩了。
  毓臻笑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鬧起,笑語幾句,毓臻才神秘地道:「九弟啊,不是三哥不給你送禮,是三哥這禮,本是要留到宴後才給你的,可是既然現在老七說我不夠意思,那就現在給你罷。」
  毓弋笑著搖頭:「七哥不過說笑,三哥何必這麼認真,毓弋這宴,也不過是想自家兄弟聚聚,大家熱鬧熱鬧,又不是為了討三哥一份禮的。」
  毓臻將手中酒杯舉了舉,仰首而盡,笑道:「大夥都看著了,我這就給九弟禮物,老七啊,你可別再說我不夠意思了啊。」說著,轉過頭去,不知朝哪個方向招了招手。
  毓弋本只是笑著看他鬧,也不在乎毓臻送來什麼,可是看著憐更走過來垂手站在毓臻身邊時,他的臉色也不禁變了。
  「這孩子我養了不少時日,九弟府裡無人作陪,今天是你生辰,就送你作伴吧。」毓臻笑著看著毓弋微微變臉,手上輕輕推了推憐更,憐更便自覺地走到了毓弋身旁,停了下來,便不再動作,也不哼聲。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毓軒首先叫了起來,「三哥把人帶來時我還在想這哪來的怪人,戴個面具見不得人似的,卻原來是三哥準備的禮物啊。」
  其他人也笑鬧了起來,有人道:「老九啊,雖然姑娘看起來高挑,不過肯定是個美人,我看你現在就把人抱回去好好看看吧!」
  「對啊,三哥選的人,肯定是絕色,春宵一刻值千金,老九你儘管把人抱進去,哥哥們自己招呼自己就行了。」
  毓弋在一旁只聽得直苦笑,絕色確實是絕色,可顯然憐更不是個姑娘。見毓臻依舊微笑著坐在一旁,靜靜看著眾人笑鬧,毓弋就恨不得撲過去撕了他的偽裝。
  誰會相信他真的把憐更當作一份禮物送過來啊?
  立在身旁的憐更卻一動不動,宛如塑像,單薄得感覺不到存在。
  起鬨越來越烈,一旁穿梭的官員們也忍不住湊過來幾個,笑著說著「九爺別客氣」的話。
  毓弋的眉微微動了動,毓臻還是一臉溫漠。
  「那……毓弋就先失陪了。」毓弋站起來,淺笑著道,暗中給站在廳側的雁琉雲打了個眼色,回頭看毓臻依舊是聲色不動。
  既然如此,那就如你的願吧。
  毓弋挑起一抹微笑,走到憐更身旁,一伸手就把人橫抱在懷,對出乎意料的輕鬆只是怔了怔,便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徑直向外走了去。
  懷裡的人,身體微微僵硬著,還能感覺到一絲顫抖。
  
  
  
  穿過曲橋迴廊,回到自己院中,挑開門,走到床邊把憐更放下,毓弋一聲不哼地回身去關門,點了蠟燭。
  回到床邊,端坐在那兒的憐更還是一動不動,鬢髮落在面具兩旁,很柔順的模樣,竟讓毓弋想到了洞房夜裡獨守床前等待良人掀起喜紅頭蓋的新娘。
  只是一瞬,毓弋就為自己的想法覺得好笑了,伸過手去觸到憐更的面具時,卻下意識地微微一抖,心頭莫名緊張。
  捲了卷指頭,毓弋自嘲一笑,俯過身去細細地解開面具上的淀藍綢緞,微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捧下面具。
  初見時的驚豔沒有一分減弱,蒼白的容顏上懸著的兩行清淚讓毓弋心頭莫名地一窒,遲疑半晌才彎下身抬手過去,慎重地拭去闔眼落下的淚,笑了笑,毓弋道:「毓臻要用的是美人……」
  話只說到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那雙眼中,是超脫病弱外表的的高傲。
  不存一分塵泥,不容一絲外物,藐視塵世,高傲得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帝王。
  有一瞬間毓弋幾乎為這雙眼懾服。
  也只是一瞬,他哼笑一聲,一手鉗著憐更的肩便粗暴地吻了上去。
  一如想像中的甜美,帶著不知何來的暗香,細膩冰涼。
  毓弋糾纏不放,彷彿不把憐更吻得窒息不肯罷休,只是舌尖強硬地撬開憐更的齒探過去時,一瞬間感受到的卻是惱人的疼痛。
  反射地將憐更一把推開,毓弋氣勢洶洶地瞪著眼前的人,依舊高傲如絲的眼,眼中落下的淚。
  「你……咬我?」低沈的話語聽不出意味,即便如此,咬牙切齒的聲音也足以表達怒意。
  憐更微微抿著唇,不肯說話。
  「裝什麼高傲?毓臻已經把你送給我了,你若乖乖聽話,我一樣可以像毓臻那樣寵你。」毓弋輕哼一聲,笑得輕蔑,卻始終無法抵去憐更眼中的高傲。
  他的眼中沒有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時,毓弋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已經把憐更一把按倒在床上了。
  「放開我!」憐更失措地脫口而出,眼中的冷傲一瞬間就瓦解無存了。
  毓弋輕笑著低下頭去,在他掙紮著微揚的脖子上印下一吻,滿意地看到憐更的眼中浮起一抹驚惶。
  「你剛才看不到麼?」故意地在憐更耳邊低聲細語,說話的氣流噴在他的耳中,看著他不適地扭動,毓弋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毓臻把你送給我了,大家起鬨,他也沒有阻撓。」
  壓在身下的身體突兀地一僵,掙扎就弱了下來了。
  「不……」憐更低低地擠出一個字來,合上了眼。
  那一刻毓弋甚至想到放棄,可是心裡找不到理由的不甘卻更猛烈。壓制著讓憐更無法動探,毓弋強行扯下了憐更的外袍,見他咬得下唇白裡泛紅,心中更是莫名地煩躁,一低頭又吻了上去:「再咬我的話絕不饒你。」
  強硬地撬開咬緊的唇,憐更卻依舊一張口便狠狠地咬了下去。
  毓弋反應得快,憐更上下齒撞在一起,唇上也磕碰出血來。
  「呵呵,真是倔強,我倒看看你能倔到什麼時候!」最後一字出口,伴隨著的是憐更的裡衣被應聲撕開,露出光滑的肌膚。
  「放開……放……放開我!」憐更的聲音越見驚慌,掙扎也厲害了起來,折騰得毓弋不得安生,只能一手死死地扣著他的手腕,一手粗暴地把憐更身上褲子也撕了下來。
  全身一絲不掛的人只是撲騰,嘴裡嘟嚷著不知什麼,毓弋咬了咬牙壓了上去,俯身惡作劇般地輕輕舔過他胸前的突起。
  「啊……」突如其來的刺激讓憐更低低地呻吟出聲,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卻掙扎得更是厲害。
  毓弋捏著他的手腕越是用力,幾乎可以聽到手骨出現裂痕的聲音來,他冷笑著,手慢慢游移往下:「毓臻不要你了,你這掙扎又是給誰看啊?」
  憐更微微張著口,呼吸低促,眉間輕蹙,彷彿在忍受著什麼,話語從沾著血絲的蒼白唇邊斷斷續續地溢出:「放……我……放……不……」
  明明拼了命地想要說出口,斷斷續續卻不成聲,憐更臉色越來越白,眼中的光芒也一絲一絲地黯淡了下去。
  毓弋心頭一震,下意識地鬆了手,他便如失了靈魂的玩偶般跌了下去,伏在床上再也不動了。
  心脈有疾……自小身體不好……
  這樣的字句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毓弋幾乎倉皇地伸出手去,直到在憐更鼻下探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才慢慢地吐出口氣來,微顫著扶起憐更,那張蒼白的容顏上一片死灰,沒有一絲血色,人已經昏厥過去了,合上的雙眼下是眼睫投下的黯淡陰影,柔弱得叫人不忍。
  自己剛才居然無法自制地將這人壓在身下。
  明明知道他身體不好。明明親眼看到過他在眼前暈倒。
  過了不知多久,毓弋才遲疑地搖了搖憐更的身體:「喂……」
  出口的聲音突兀得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堪。

  
  「唔……」心口疼痛後的殘餘感讓憐更微微皺起了眉,閉著眼不肯張開。
  「醒了?醒了就張開眼。」耳邊傳來的是毓弋冷漠的聲音。沒有惡意,卻也沒有一絲溫情。
  還是不得不面對。
  隔了好一陣,憐更才慢慢張開了眼,就看到毓弋坐在床邊,抱著胸直直地盯著自己看。
  「有哪裡覺得不舒服嗎?」
  平淡得像是日常習慣的問語,以至於憐更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麼,隨即又咬住了唇。
  唇上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是剛癒合的傷口又被咬破了。
  毓弋隨手取過旁邊放著的藥碗,拿去湯勺就塞進憐更的嘴裡,動作粗劣卻輕柔。「這壞習慣要改,以後不許隨便咬唇,咬其他也不行,咬舌就更加不可以。」
  憐更怔怔地咬著半個湯勺,聽他這麼說,心裡一動就張開了嘴,湯勺掉在了床上,毓弋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撿起來丟來一邊去。
  「還有,以前你在三哥府裡時,吃的什麼藥,看的什麼大夫,平時要注意些什麼,好好想清楚,一會我讓人來記下。」說到這,遲疑了一下,毓弋像想起了什麼,「啊,還有,你不能吃甜食吧?」
  憐更還是愣在那兒不說話,毓弋也不在意,把手中的碗遞過去:「還暖著,喝下就睡吧。」
  憐更順從地接了過來,皺著鼻子看著那碗裡黑糊糊的東西,終於一閉眼仰頭喝盡,又遞了回去。
  毓弋把他身上的被子緊了緊,不再看憐更,站起來便要往外走。
  「吶,」憐更低低地叫了一聲,毓弋停了下來,聽到他緩緩地問了出來,「不繼續嗎?」
  一直引以為傲的偽裝頃刻潰散,毓弋臉上浮起一抹說不出的情緒,半晌才又掩去,回過頭去時,臉上還是一樣的淡漠:「我不管你是毓臻真心送來的也 好,別有用心也好,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人了,最好有點自覺。裝也好真的也好我也不在乎,至少別讓人知道你還在想著別人。」一口氣說完,他才緩了下來,「好好 休息吧。……我不會再強迫你,你真心待在這裡,我也可以像三哥那樣待你。」
  憐更看著毓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門被不輕不重地摔上,好半晌,他才慢慢摀住了胸口,低低切切地笑了。
  
  
  
  強迫……也只不過是掃興,你不也見識過了麼?
  就是這樣,才會成為「武器」。
  那怕表面看去再好,毓臻看我,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玩偶,任何時候都可以送出去。
  
  
  
  是啊,毓臻愛的,不過是他自己。
  
  
  
  毓弋一路回到書房,胸口裡的鬱結越重,以至於摔上門時發出的巨響讓等在房間裡的雁琉雲也不禁嚇了一跳。
  「爺……那位……」雁琉雲試探著問,只出口三個字,就又被毓弋一拍桌子的聲音嚇住了。
  雁琉雲噤聲,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再問,只是麼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腰間的劍鞘。
  倒是毓弋坐了半晌,嘆了口氣,低聲咕噥了一句:「真沒意思。」
  雁琉雲這才慢慢舒了口氣:「三爺送來的那位憐更少爺,爺打算怎麼處置?」
  「養著罷。」毓弋似笑非笑,「本還想著有什麼法子把他拉攏過來,卻還是被毓臻搶先了一步。」
  「爺的意思是……」
  「那……是個寶貝,三哥有個了不起的寶貝啊。」毓弋似乎想著什麼,「我有想過據為己有,即使不行,也要在真正起衝突前除了他。沒想到毓臻卻先把他送來了。」
  雁琉雲不懂了:「這不是更好麼?留在身邊,爺要收攏他的心不是更易麼?」
  「不行了,」毓弋笑著搖頭:「毓臻這麼送過來,不知目的,不知緣由,這樣……不可能信他。」
  「那何不直接毀掉?」
  毓弋笑著看他:「琉雲,不能信他,也不代表不能用他。能用的地方,還是有的。」
  雁琉雲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只是頜首:「是。」
  「你去他那兒,把他平日用的藥,要注意的事記一下吧,如果使用有缺,也儘量給他補上。畢竟是三哥送的人,不能讓人說我虧待了他。」
  「是。」雁琉雲應了,恭身退了出去,
  
  
  
  毓臻啊毓臻,我要你後悔把人送過來。
  
  
  
  毓弋給憐更安排的住處離自己的院落不過相隔一個迴廊,只是個間隔分明的屋子,前面連著一點空曠,算不上一戶獨立的庭院。
  屋子裡有什麼躁動,外面偶爾經過的人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回房間的時候,鬼使神推地繞到了憐更房間前,裡面還亮著,雁琉雲大概還在,毓弋頓了頓,暗自笑了自己一下,正要抬腳離開,便聽到裡面砰的一 聲,像是什麼被甩在地上的聲音,還沒反應過來,憐更的房門已經被打開了,雁琉雲一臉陰沈地走了出來,手裡揣著的紙揉成一團,上面還有墨跡,似乎是剛才在裡 面記下的東西。
  雁琉雲似乎並沒留意到站在不遠處的毓弋,只是步履生風地快步走去,任誰都看得出是被人氣得不輕。
  毓弋笑著搖頭,好像自雁琉雲正式跟在自己身邊以來,已經沒怎麼見過他發怒的模樣了,不知這憐更說的什麼話,居然讓他這寶貝心腹如此動怒。
  心裡想著,腳步也轉向了憐更的房間,雁琉雲走時沒有關上門,毓弋走到門邊,就看到憐更躺在床上,抱著被子蜷縮成一團,身上卻只有一件單衣,沒覆任何被縟。
  遲疑了一下,他走到床邊,才看清了憐更臉上的表情,雙目緊閉,眉頭微微皺起,反覆地咬著唇,唇上的傷早就重新裂開了,血絲沾在唇邊,很是嚇人。摟在懷裡的被子被揪得緊緊的,死命地壓在胸口,似乎想要把什麼壓抑著一般。
  「不是說了不許咬唇嗎?」毓弋開口,伸出手捏住了憐更的下顎,麼指輕柔地拭去了血跡。
  憐更只是微微一動,眉頭鎖得更緊,眼卻沒有張開。
  「不舒服的話就要叫人,否則你死在哪都沒人知道。」毓弋的聲音聽不出起伏,一手扯過憐更揪在手裡的被子,蓋在他的身上。
  被子被扯走,憐更縮得更緊,只是手上揣著被子的一角,像是粘在上頭一樣,死不放開。
  毓弋看著他,心裡便莫明地跟著難受起來,開口時卻還是冷淡:「哪裡不舒服,自己說。」
  憐更習慣地又要咬住唇,卻被毓弋搶先地捏著下顎,難受得厲害,憐更只能拚命地吸氣呼氣,微微睜開一線的眼中似也噙著淚光。
  「痛……」像是爭鬥多時,憐更終於低低地吐出一個字來,聲音裡都有點顫抖了。
  「我去叫大夫來。」毓弋鬆了手,轉身就要離開。走出兩步才察覺到衣服被什麼絆住了,低頭去看,才發現是憐更捉住了自己的衣角。
  「沒……用的……一會,一會就好……」斷斷續續地說完,憐更閉上眼躺在那一動也不動,皺著眉似是在等疼痛過去。
  毓弋站在床邊看著他,好一陣,才走了回去,坐在床邊,握住憐更的手,一點一點地輸入一絲真氣,感覺到原本冰涼的手慢慢地有了一點溫度。
  一股暖流從手心傳入,全身一繞,疼痛便慢慢舒緩了下來,憐更睜開眼,看著毓弋不說話,眼中有一絲不安定。
  毓弋被他定定地看了一陣,心下煩亂,乾脆伸過手去覆上憐更的雙眼:「睡吧,睡著了就不覺得難受了吧?」
  「嗯。」憐更低低應了一聲,依言閉上了眼。過了不知多久,毓弋都以為他要睡著了,卻又聽到憐更問,「為什麼你又來了?」
  「你把琉雲氣走,我有點好奇。」毓弋還是握著憐更的手,無意識地摩擦著。
  憐更「哦」了一聲:「我什麼都沒有說……他突然生氣了,把我的面具丟到一邊去就跑了。」
  毓弋挑了挑眉,目光在房間裡一轉,果然看到一旁地上跌落的正是憐更的面具,也沒說什麼,心裡只是不信。
  雁琉雲哪裡是容易動怒的人?
  「我說你今晚會陪著我。」憐更的聲音裡多了一抹笑意,「你就陪著我吧。」
  毓弋笑了笑:「原來如此,所以琉雲才生氣吧?」
  憐更一直沒張眼,甚至連動也不動。好一會,才淡淡地道:「你果然不信我的話。」
  毓弋一窒,說不出話來了。
  憐更也沒再說話,漸漸呼吸悠長,似是真的睡了,毓弋鬆開手,卻發現憐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自然地反握住了自己,正小心翼翼想抽手出來,卻看到憐更又不自覺地皺起了眉,呼吸似乎也有點不同了。
  桌子上的蠟燭終於燃盡,撲哧一聲滅去,只流下一線橙紅螢光。沒辦法細看憐更的情況,毓弋坐在床邊,猶豫了一下,終於脫了鞋靠了上去,依舊握著憐更的手,依在床邊合上了眼。
  
  
  
  隱約到了天微亮,毓弋下了床,見憐更還沈沈睡著,呼吸均勻,這才躡手躡腳地退出房間,合上門時,隱約聽到憐更低低喚了一聲,反覆分辨,似乎是在叫「臻」。
  心中悶悶的像堵著什麼,差點就像回頭把憐更揪起來好好教訓一頓,終究還是壓抑著,什麼都沒做,回到自己的住處,換上朝服。
  出門前宮裡來了急召,毓弋匆匆喚了雁琉雲就出去,只來得及匆匆吩咐了下人照料憐更,也來不及吩咐其他。
  路上匆忙,毓弋雖然見到雁琉雲臉色不善,也來及說,進宮就是一整天,再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雁琉雲等在車旁,臉上已經看不出痕跡了。
  「琉雲,聽說……昨天你到憐更房間裡時,跟他爭執了起來?」
  雁琉雲臉色一變,只是低頭:「屬下該死!」
  「你不喜歡他?」毓弋悠悠問道,語氣裡聽不出情緒。
  雁琉雲還是低著頭,半晌才遲疑著道:「這樣的怪人,爺何必留下他……何況,他是三爺的人。」
  「你錯了。」毓弋笑了笑,「他是我的人。」
  雁琉雲不說話,似是不服。
  「怪人……我倒以為你會認為他很好看。」毓弋挑了挑眉,見雁琉雲似乎一僵,更加覺得有趣,「難道不是?」
  「……他只戴著那個古怪的面具,看不見。」雁琉雲沈默了一會,終於不情不願地擠出一句話來。
  毓弋哈哈笑了起來,拍了拍雁琉雲的肩:「琉雲,我說過,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你也別太難為他。他心脈有疾,又從小被三哥摜著,可以的話,你就遷就遷就一下他吧。」
  「是。」雁琉雲悶聲應了,不再說話。
  毓弋還是笑著看他:「琉雲,你若其他事上也能這麼跟我鬧下彆扭,我會很高興。」
  「爺!」雁琉雲猛地抬頭,對上毓弋眼中笑意,又氣鼓鼓地低下頭去,「如果那憐更日後辜負了您,我就,我就……」
  「也沒什麼。」毓弋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誰辜負誰不可以?不過是一個遊戲。即使有一天你背叛我,我也不在乎。」
  「爺……」雁琉雲幾乎瞬間雙膝著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毓弋笑著拉他:「好了好了,大雪天的,跪什麼,我只不過打個比喻而已。你與我關係這麼密切,我還能容忍你的背叛,何況只是個不相干的人。」
  雁琉雲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麼,毓弋擺了擺手,示意他起程,雁琉雲只能閉了嘴,跳上了馬車揚鞭而去。
  
  
  
  兩人回到府裡,下人過來牽了馬車,毓弋隨手拉過一人,問:「昨天留在府裡的那位公子呢?」
  那人慌張地行過禮,吞吞吐吐了大半天,才把話說清楚:「那位……那位公子,早上爺出去沒多久,就在房間裡鬧了起來,老管家安撫過他,後來……就沒見過了。」
  毓弋皺了皺眉:「是留在房間裡了麼?」
  「大,大概……」那人手腳發抖地回道,聽到毓弋低哼了一聲,便撲通地跪了下去。
  毓弋不再看他,徑直往安置憐更的房間走去,雁琉雲跟在後面,叫起了那人,才匆匆跟上。
  憐更的房間裡卻空無一人。
  「爺,這……」
  毓弋臉色不變,只是沈聲道:「去把管家叫來。」
  雁琉雲應了去,沒多久卻又隻身折了回來,毓弋愕然地看著他,才聽到他道:「剛才屬下經過南院時聽到一個丫頭說,早上看到憐更少爺在藏書閣門前跟守門爭論,後來就沒見過人了。」
  「藏書閣?」毓弋皺了皺眉,「那裡明令過不許出入,怎麼……」像是想起了什麼,後面的話就停了下來了,詭異地挑起一抹淺笑,「去看看。」
  
  
  
  南院的藏書閣,九王府裡每一個新進的下人最先被告戒的,就是絕對不能隨便踏入其中半步。
  以至於到了後來,九王府裡甚至還流傳出「藏書閣裡有九皇子毓弋的秘密情人」一類的話來。
  看守藏書閣的都是雁琉雲精心挑選的人,平日也並不與王府其他下人交往,就更讓那些無稽之談不脛而走了。
  毓弋走到藏書閣前,看守便已經迎了上來。毓弋也不囉嗦,開口便問:「人在裡面?」
  看守一顫,低首道:「是,自早上就在了,沒出來過……」
  「不是說了任何人都不許進入嗎?怎麼……」
  毓弋一抬手止住了雁琉雲的話,皺了皺眉:「中午也沒出來,午飯有端進去嗎?……他說了什麼?」
  看守驚魂不定地看了看雁琉雲,又看了看毓弋,才道:「那位公子說,他是三爺送給爺的人,昨天晚上爺……寵幸了他,又特地叫了……叫了雁大哥聽他吩咐,說這是爺對他的寵愛,如果不讓他進去,等爺回來了,也一樣會讓他進去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他說只是翻看一些常見書籍,不會讓我們為難。如果爺回來了怪罪,他也願意一力承擔。」
  「所以就讓他進去了?」毓弋似笑非笑地看著那看守,見他臉上微紅,過了半晌,才悠悠道:「他,沒戴面具吧?」
  看守愕然地抬起頭來,似乎不懂毓弋的話。
  毓弋笑了笑:「起來吧,不能怪你。」
  看守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被雁琉雲瞪了一眼又差點跪了回去,便聽到毓弋道:「琉雲,你在外面等著,我進去看看。」
  「是,爺小心。」
  「自家書閣,還有什麼小心不小心的。」毓弋一笑,點了燭台便推門而進。
  藏書閣不讓人隨意進出,只不過是因為毓弋愛書,從各地收集了不少珍貴典籍,也有各式各樣的地圖,人多口雜,不想讓人多加揣測,便乾脆下了禁令。
  屋裡平日雖然有人打掃,但是常年不見人氣,一進去便多了幾分陰涼,毓弋自小練武,這麼一點寒氣自然不怕,可是想起憐更蒼白晦暗的臉色,心頭就莫名地多了幾分憂心。
  穿過一排檀木書架走到另一頭,左右卻看不見人,毓弋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聲:「憐更,在麼?」
  聲音彷彿震落泥塵,卻久久沒有回應,毓弋心中一動,又向另一頭轉去。微微加大了聲量,又喚了一句:「憐更,在麼?在的話應一下。」
  屋子裡依舊安靜得讓人窒息。
  一路走去,遠遠的便看到屋子唯一的窗下似乎歪歪斜斜地靠著一個人。
  毓弋一驚,快步走了過去,燭光的範圍慢慢籠過那人,才看清楚了,那人果然便是憐更,他手上還捲著一卷書,靠在牆邊,頭偏向一邊,雙眼低垂,似是睡了。

  
  想起前一夜的折騰,毓弋心下一片冰涼,彎下身伸手去探憐更的鼻息時,心跳分外清晰。
  這兩天好像總重複這樣的動作,每一次都緊張兮兮的,就怕有一次真的探不到氣息了。
  「憐更,憐更!」見他呼吸低緩,毓弋才松了口氣,輕搖幾下,喚。
  「唔……」很快便有了回應,憐更低低哼出聲來,卻沒睜眼。
  原來真的只是睡過去。
  毓弋失笑地看著眼前人,脫下身上外衣蓋到憐更身上,手伸過他的腳彎一勾,便輕易地將人抱在了懷裡。
  一陣震動,憐更手中的書卷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毓弋下意識低頭去看,看到的是一本密密麻麻佈滿了小字的書,半捲起的書面上寫著幾個古篆黑字,卻是一本縱橫家的典籍。
  「身體這樣,還看這種書?你是不要命了。」低低呢喃,不知是怪責懷裡的人,還是說給自己聽,頓了頓,毓弋沒有停下來撿那書,而是徑直抱著憐更走了出去。
  見毓弋抱著憐更走出來,雁琉雲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迎了上去,張了張口卻又沒說出話來。
  「他在裡頭睡著了。」似乎又想了想,毓弋才接下去道,「琉雲,你去跟廚房說,隨時準備一點易入口的米粥,清淡一些的。」
  說罷,便沒再理會雁琉雲和那看守,抬腳離去。
  懷裡的人臉上沈靜,既沒有昨天夜裡卸下面具時的傲然決然,也沒有前日在毓臻府裡時看到的楚楚動人,連在花街上那一抹一閃而過的淒涼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安靜。
  身體病弱,容貌傾城,若換作是女子,想必就該是藏在深閨裡好生憐愛,只可惜了這個人,自小被人捧在手裡疼的,轉眼便當作了禮物送出,他的心裡也難受吧?
走到床邊,放下憐更,毓弋才意識自己在想著什麼,心頭一愣,忍不住便自嘲地笑了出來。
  「呃……」床上傳來低不可聞的聲音,毓弋頓時一斂,看了過去,見憐更的眼睫微微動了動,半晌睜開眼來,眼中迷離。
  「醒了?」
  眨了眨,又眨了眨眼,憐更像是這才清醒過來,張眼看向毓弋,低低地叫了一聲。
  聽他叫了出來,毓弋挑唇一笑:「知道闖禍了?」
  憐更看了他一陣,別開眼:「不過借你的書看看,用得著那麼計較嗎?」
  「先不說計較不計較的,那裡一向禁止進入,你勾引看守,私自進去,這本來就該伐。」
  「誰勾引看守啊……」憐更皺了皺眉,「說什麼奇怪的話,我又不是女子……」
  毓弋輕笑一聲,指尖劃上憐更的臉,見他不由自主地一顫,才罷手笑道:「毓臻沒有說過,你這張臉比任何一個女子還有用嗎?」
  憐更低哼了一聲,閉了嘴不說話。
  「看來你是不太瞭解自己的身份了。」毓弋也不動怒,只是悠悠道,「你是我的人,三哥已經把你送給我了。這話,不需要我再重複了吧?」
  憐更揚首一笑:「那又如何?要殺要剮悉隨尊便,我又不是不准你宰了我。」
  一下子便成了毫無意義的鬥嘴,毓弋額上青筋微現,臉上的表情反而越見平靜:「我明天要出去,你乖乖待著別四處亂跑,有不舒服的就讓人給你叫大夫……」
  「你今天不也出去麼?」沒等毓弋說完,憐更已經插了口,不以為然。
  毓弋一怔,吐出口氣來:「我要到外地去,大概半月才回來,琉雲會留下來,有什麼事你就直接跟他說吧。」
  「不能看書麼?」憐更脫口而出的便是這麼一句。
  毓弋差點就一口拒絕了,對上憐更眼中的一絲渴求,終究沒有說出口,沈默了一陣,終於道:「不是不可以,但你必須答應我的要求。」
  「說。」憐更答得爽快,以至於毓弋以為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麼話。
  仔細回想了一遍,想不出錯處,見憐更依舊看著自己,毓弋乾咳了一聲,才道:「第一,看書要有節制,飯一定要吃,不能像今天這樣,呆在裡面一整天不出來。更加不能在裡面睡覺,累了不舒服了就要休息。」
「我只是忘了嘛……」憐更低低咕噥了一聲,「只是這樣?」
  「我會挑人過來伺候你,無論去哪兒都要讓他跟著,不許落單。」
  憐更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方便洗澡也要跟著?」
  毓弋臉上一青:「至少讓他隨時掌握你的狀況,省得你不知死在哪個角落裡沒人發現。」
  憐更挑了挑眉,不再說話。
  「答應的話你可以隨意出入府內任何地方,否則就給我乖乖呆在房間裡養病。」
  聽毓弋的話講得強硬,憐更有點不滿了:「什麼養病,不過是老毛病,要真像你說的,我豈不是一輩子都別想下床了?我沒你想得那麼虛弱,你看到的 只是例外啦……」最後一句,已經有了點撒嬌的意味,說出口時,憐更都有點錯愕地張了張嘴,瞟了毓弋一眼,臉上微紅,胡亂地道:「反正就是不用太小心……你 要找人跟著,我讓他跟就是了,不過方便洗澡之類的,就算了吧?」
  毓弋見他一會不滿,一會撒嬌,一會又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像個未長大的孩子,越發有趣,忍不住便低低地笑了起來:「行,就這麼說定了。」
  察覺到他笑容裡的玩味,憐更瞪了他一眼,又怕他翻悔似的,拿牙磨著下唇,不說話。
  「不許咬唇!說多少遍了,再咬就哪都不許去。」見憐更的小動作自然天成,跟前一天晚上那個傲然得讓他震懾的人完全無法聯想到一塊去,像是漸漸防下了心防,毓弋輕斥出口時,口吻也漸漸隨意了下來。
  憐更被他這麼一斥,只得收住,不滿地白了毓弋一眼,乾脆地拉上被子,閉目不再管他了。
  
  
  
  第二天天未亮毓弋就出門了,等憐更醒來時,只見旁邊已經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瞪圓了眼睛看著自己,知道這是毓弋遣來的人,也不在意,躺了半晌,見那丫頭還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終於忍不住了,招了招手:「喂。」
那丫頭像是被嚇到似的跳了起來:「啊,公子你醒了?」
  憐更見她問得可愛,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公子我醒了大半天了,就沒見你醒過來。」
  那丫頭頓時紅了臉,低下頭去:「因為公子太漂亮了,所以……」
  「謝謝稱讚,」憐更哼笑一聲,一邊要坐起來一邊說,「可我覺得漂亮不該拿來形容一個男子吧?」
  「公子恕罪!」丫頭嚇得大聲道歉,憐更嘆了口氣,伸出手去,那丫頭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扶了他,臉上的紅也還未褪去。
  憐更一邊任她幫忙換上衣服,一邊隨意地問:「你叫什麼?」
  「奴婢叫紫舟。」
  「你一定很聰明,不然毓弋不會讓你來。」漫不經心地看著紫舟把自己身上的扣子扣錯,憐更輕笑著道。
  紫舟聽他直呼毓弋的名字,似乎抖了一下,依舊整理他的衣服,扣到最後,才終於發現扣錯了扣子,臉上又是一陣紅,小聲道:「不是的,爺說奴婢太笨,跟個聰明的主子說不定能學好。」
  憐更似笑非笑地任她又把扣子全部解開,重新扣上,不再說話。
  
  
  
  什麼笨的人跟個聰明主子的話,都是假的吧。
  找個會撒謊的聰明人來說假話,倒不如找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來說真話。
雖然紫舟笨手笨腳似的,但也勤快,憐更吃過了早飯,她已經捧著藥在旁邊等著了,說是毓弋出門前特地囑咐要憐更喝下去的。
  憐更盯著那碗黑糊糊的東西大半天,突然又放了下來,笑著道:「紫舟,你幫我到廚房裡拿兩個蜜餞好不好?」
  「好。」紫舟應得爽快,卻只是站著不動。
  憐更忍不住問:「怎麼還不去?」
  「爺說了,無論如何都要親眼看著您喝下去,如果您要奴婢拿東西,那就等看著您喝完了,才能去拿。」
  憐更聽得直恨,沒辦法只好皺了皺眉,一閉眼就把藥喝了下去,喝罷還吐了吐舌,一臉受不了。
  「很苦嗎?奴婢記得這藥裡加了蜂蜜,應該不難喝呀。」紫舟見他的模樣,很是不解。
  「加了蜂蜜又怎麼樣……我討厭的是味道,不是它苦不苦,這種東西,沒學會吃飯就先學會吃藥,任誰都不會喜歡的……算了,說了你也不懂。」賭氣地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憐更不管紫舟,一手取過面具,戴好了,便徑直往外走去。
  「公子為什麼要把面具戴上?」
  「不想讓人看到。」
  「公子這麼好看,為什麼不讓人見?」
  「我喜歡。」
  「公子要去藏書閣嗎?」
  「嗯。」
  「公子很喜歡看書?」
  「嗯。」
  「公子看的都是什麼書啊?」
  「……」被問得厭煩,憐更乾脆閉了嘴不回答。
  紫舟見他不答,也不傷心,依舊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好像憐更答不答跟她問不問完全沒關係。
到了藏書閣,那看守大概是被交代過了,只問了安,沒有任何阻攔便把兩人放了進去,憐更倒是寧願他把紫舟留在外頭,可是就像毓弋之前說的,紫舟幾乎是他上哪都跟在旁邊,像是他的影子一般。
  本以為進去以後紫舟還會在旁邊絮絮不止,可是自走進藏書閣起,紫舟就再沒說過一句話了,只是替憐更擺好了桌椅,墊上軟墊,倒上飲水,又把窗開了半,就退到了角落裡去,細心得讓憐更一陣詫異。
  後來想想,大概也是毓弋交代下的,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一直到了近中午時,紫舟才走了過來,輕聲道:「公子,時間不早了,先歇息一下,吃過午飯,睡醒午覺再看吧?」
  憐更點點頭,雖然捨不得手上的書,只是早答應過毓弋的事,也犯不著撒一時的賴皮,依言擱下了書,隨紫舟走了出去。
  
  
  
  憐更本就是三皇子毓臻的人,現在送到九王府來,雖然總是戴著個詭異的面具,但少數幾個見過他面目的人一談起來都是驚為天人的模樣,加上毓弋只 不過兩天就對他關愛有加,這次出門在外也一直搜尋珍稀藥材和古籍託人帶回來給憐更,更讓九王府上下認定了憐更是個值得討好的對象。
  一連半月下來,除了一日三餐豐富非常,按方煎熬的藥也是選最好的藥材,至於其他補品或是精緻玩意更是不絕地送來,讓憐更煩不勝煩。
  「公子,您看!」這日午睡剛起,紫舟就碰著一個梨木盒子走進來,臉上滿是笑容。
  憐更嘆了口氣,扶了扶額:「紫舟,以後這些小玩意你收著你好,不必給我看了。」
  紫舟愣了愣:「可是這個是爺特地託人快馬送回來的……」
  憐更一怔,半撐起身,前幾天送回來的藥材古籍也就罷了,這次這盒子裡裝的也不知是什麼,有必要急著送回來嗎?
  「公子,您看看,」沒等他說話,紫舟已經先把盒子打開了,裡面是一個精緻的玉扳指,「帶來的人說,這個讓公子戴在身上,既保平安,對身體也好。奴婢覺得公子戴起來一定很好看,公子您就試試吧。」
見紫舟一臉興奮,這麼多日下來,也知道她只是一派天真,不忍拂她的意,憐更接了過去,隨手套上,卻合適非常,心下微微一怔。
  「真的非常合適呢!」紫舟笑了起來,「爺對公子真用心啊……」
  憐更聽她這麼一說,低低一笑:「他不過是收買人心罷了。」
  紫舟不懂了:「還有什麼好收買的?公子不是爺的人麼?爺是真心喜歡公子,才會把公子放在心上,處處留心,看到適合公子的東西就馬上託人送回來。這樣的事,奴婢還從來沒見過爺會對別人做呢。」
  憐更只是輕輕抿了唇,並不說話。
  那一天的晚飯,自然又是多了幾味菜,無一例外的都是藥膳,布飯的下人說,是毓弋讓人送回來材料和食譜,要廚房依著做。
  憐更皺著眉聽著,只吃了幾口,實在吃不下去,隨口扒了飯,就不願動了,下人們面面相覷,有人來勸,憐更只是不肯吃。
  「公子,爺的一番心意,您就多吃一點吧。」
  憐更一心想回去再看幾頁書,那些人卻拉不讓他走,本是好意,糾纏起來那些人動手推搡,對憐更反而是一種折磨了,他沈下了臉,忍不住冷哼一聲:「不過是收買人心,就說我受了,吃過了,謝謝爺的賞賜。」
  「看來憐少爺是不滿意了?」屋子裡幾個下人正啞口無言,門外走進來一人,冷笑一聲,道。
  「琉雲大人!」紫舟首先叫了出來,來的人正是雁琉雲。
  憐更轉過頭去,見雁琉雲臉色不善,只是微一聳肩,並不說話。
  「如果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憐少爺儘管提就是了,爺的一片心意,希望憐少爺能明白。」
  憐更眯著眼看著他,似笑非笑:「我隨便說兩句,琉雲大人就這麼生氣了,我還哪敢提其他的話啊。」
  「琉雲只是不希望聽到有人說爺的壞話而已。」雁琉雲一字一句地道,看著憐更的目光似是恨不得把他吞下去。
  憐更笑了笑:「那就不說罷。」言下之意,卻只是嘴上不說而已,心裡想什麼,依舊由他。
  「你……」雁琉雲動了氣,又死死壓著,只勉強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去。
  下人一哄而散,只有紫舟還站在那兒,不肯離開
「紫舟你也下去吧。看來琉雲大人是有教訓要私下跟我說呢。」憐更眨了眨眼,笑得放肆,對雁琉雲臉上的怒氣視若無睹。
  「你是存心要挑起我的怒氣的。」等紫舟離開,隔了好一陣,雁琉雲才生生擠出一句話來。
  憐更嘖嘖笑道:「琉雲大人說的什麼話,您是毓弋最信賴的人,憐更只不過寄人籬下,說什麼也不敢得罪您啊。」臉上是攝人心魂的淺笑,雙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話語之間,只是陣陣寒涼。
  「憐少爺!」雁琉雲下意識地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憐更只是任他揪著,空洞的雙眼直直地對上雁琉雲的怒目,沒有一絲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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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雲,放手。」
  不知過了多久,門突然被人推開,半月在外的毓弋就站在門口處,盯著兩人,眼中沒有焦急,語氣裡卻隱約透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你若能狠下殺我,就什麼都不必擔心了。」看著雁琉雲似有不甘地慢慢鬆手,憐更貼在他耳邊,輕笑著微聲道。笑容裡竟是幾分蕭肅的蒼涼。
  雁琉雲似乎微微顫了一下,別過眼去,垂手退開一步:「琉雲冒犯憐少爺了。」
  「沒關係。」憐更笑得燦爛。
  毓弋像是沒有察覺到憐更悄聲對雁琉雲說的那一句話,只是看了雁琉雲一陣,終於道:「罷了,你出去吧,守著別讓人靠近。」
  「是。」雁琉雲低頭應了,退了出去,始終沒再看憐更一眼。
  毓弋看著他走了出去,帶上了門,才回過頭來,卻憐更笑著坐在那兒,很有幾分得意,忍不住搖頭,走了過去,一彎腰便將人抱了起來,不等憐更反應過來便徑直向內屋走去。
  「我很好奇,明明我能走能動,為什麼總要用抱的呢?你也是這樣,臻也是這樣,難道這樣比較能顯示你們比我要強勢?」憐更安分地靠在毓弋懷裡,只是笑著仰頭。
  毓弋把人放在床上,並不回答,想要微笑,卻不知為什麼臉上微微僵硬,只是聲音微沈:「我也很好奇,為什麼你總要激怒琉雲呢?這樣比較能顯示出你這張嘴的厲害?」
  憐更挑了挑眉,斂去了笑容,不說話了。別開眼去,不再看毓弋。
  「你也該知道,他是我身邊的人,得罪他,對你並沒有好處吧?」毓弋轉過他的臉,非要對上他的雙眼。
  憐更避無可避只能垂了眼,好半晌,見毓弋始終不肯放棄,只好輕嘆一聲:「我以為你會懂……我就是想你知道,得罪他我也不怕。」
  「有恃無恐?」毓弋有點意外了,笑問。
  憐更抬眼看他,半晌才冷冷清清地笑了起來,語中空然:「臻只是要我到這裡來。」只是一句,並沒有說下去。
  毓弋怔了怔,隨即便明白過來了,卻不說話,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也想幫他,可是我自小就在他身邊,見識得少,身體也不好,唯一的價值,大概就是被他拿來送人吧……」低低地笑著笑著,笑容便逐漸淡了,「你要不信我,殺了我也無所謂,不必想方設法地討好我,收買我。」憐更終於斂盡了笑容,輕聲道,「這樣……很可怕。」
  最後三字,說不出是哽咽或是顫抖,聽在毓弋耳裡,是說不出的難受。
  自小把他放在手心裡寵的人,也能笑著漫不經心地將他拱手送人。再遇上有人待他好,哪怕是真心的,也無法不害怕了。
  何況只不過是別有用心。
  毓弋沈默了一陣,輕輕拍了拍憐更的頭,笑笑:「別想太多,三哥送你給我,你就是九王府的人了。只要你真心留下,我待你好也沒什麼。」
  憐更張著眼看他,並不說話,眼裡是只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迷茫,讓人生憐。
  毓弋心中一動,低低一笑,俯下身去:「這次可別再咬了。」
  唇與唇相觸的剎那,憐更下意識地推了推壓下來的人,只是雙手被鉗著,使不上力,微弱地掙紮了兩下,便再也不動了,緩緩合上了眼。
  
  
  
  再溫柔又如何?你我都知道,這不過是虛幻。
一夜無夢,到了天亮,被人輕輕搖醒,憐更睜了眼,看到抱著自己笑著的毓弋,半晌才意識到昨天被毓弋吻著吻著就睡過去了,只是沒想到,毓弋會抱著自己睡一晚。
  唇齒相觸時的曖昧彷彿還縈在心頭,憐更下意識地推開毓弋,便聽到了一陣大笑。
  「笑什麼?」憐更惱怒地瞪了毓弋一眼。
  毓弋嘖嘖搖頭:「笑你明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偏要裝狠,卻有總是藏不住地露出個種可愛的舉動來。」
  憐更白了他一眼,不回嘴。只是掙脫開來,下了床,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下,只穿著一件乾淨的裡衣。
  「怎麼不反駁?」毓弋見他沈默,忍不住問。
  「反駁不等於應了你的話麼。」憐更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環視房內,卻依舊不見宗家昨天穿的衣物,「你給我換了衣服?」
  毓弋微一挑眉,笑得別有深意:「你睡得沈,我把衣服換下來,給你擦身你也沒擦決,只是冷了就往我懷裡縮,小動物似的。」
  憐更抿了唇,半晌才淡淡一笑:「以前臻經常這樣做,習慣了。」說罷,轉過身去翻出乾淨的衣服。
  毓弋臉色略微一沈,不動聲色,見他笨手笨腳地套衣服,便走了過去,默然扳過憐更的身子,替他整了整衣襟,又熟練地將扣子衣帶一一繫上。
  「你的動作真熟練,比臻……」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就被人打斷了。
  像是沒聽到憐更在說話似的,毓弋突然就開口:「一會陪我去一個地方。」
  憐更住了口,聽他這麼說,不禁一愣,下意識便問:「去哪?」
  扣上領子上最後一個扣子,順手在憐更臉上捏了一把:「刑部侍郎周悠周侍郎的家。」
  憐更先是一怔,隨即哼笑一聲:「我是什麼身份?去周侍郎家,還是請琉雲大人陪你去的合適吧?」
  「琉雲當然也會同去,只不過……你不願跟我去?還是說,你在為昨天的事生琉雲的氣?」
  憐更斂眼,回身又翻起東西來,半晌低低一笑:「憐更不敢生氣。」
  「你是主子,他是下人,他做錯了,你為什麼不敢生氣?」毓弋失笑地走過去,「找什麼?」
  「……面具。」
  想起憐更那個詭異的紅白狐狸紋案的檀香木雕面具,毓弋有點好奇了:「為什麼總戴著面具?怕被人看到這張臉?」
  「算是吧……啊,找到了!」憐更笑著轉過來,手上捧著面具,越過毓弋走到鏡子前,「以前臻老是開玩笑,說誰見到我都一定會跟他搶的,我要是跟 別人走了,就丟下他一個了。我怎麼保證他都認定了我會離開他……後來有一次,我病得厲害,氣色自然也差,他每次見到我就搖頭嘆氣,我撒賴起來,就把這個面 具戴上。」憐更笑得厲害,對著鏡子繫上面具,轉過頭來讓毓弋看,「就是這樣。我戴著臻就會笑,所以我就乾脆一直戴著了。後來臻不讓我戴,強硬要我解下來, 我就跟他說,這樣誰都看不見我了,就不會跟你搶了,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最後一句,像是終於想起了什麼,笑聲從面具後低低傳來,很有幾分淒涼, 最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靜默良久,毓弋舉步走到憐更身後,一伸手就把繫好的綢帶解開,面具滑落,面具後的容顏無悲無喜,雙眼只是張著,看不到一絲眼淚的痕跡。
  銅鏡裡的兩人隔鏡相望,沈默了很久,憐更才聽到毓弋淡淡地道:「不是說過,不要讓我知道你心裡還想著別人麼。」
  「不讓你知道,可要想的不還是在想?」憐更低低哼笑一聲,眼神帶著淡薄的挑釁。
  「何必讓我知道?」毓弋無所謂地一笑,把落在憐更膝上的面具收起,「以後不要再戴了,就這樣吧。」
  憐更笑了笑,眼中蕭索,低低呢喃:「雁琉雲是你的下人,我呢……」
  話似未盡,毓弋卻一直等不到後面的話。
  「爺,車馬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出去了嗎?」不知過了多久,雁琉雲的聲音隱約從門外傳來。
  毓弋看了憐更一眼:「如何?」
  憐更一垂眼便斂去了眼中的情緒,笑著站起來,端正行禮:「爺要憐更去,憐更怎麼敢不去?」
  毓弋面無表情地看著憐更,半晌才把手中面具一擱,彎身抱起了憐更,大步往門外走去。
  
  
  
  走出門時,候在門外的雁琉雲的臉,只是一瞬就白了。
  「琉雲,還不走?」毓弋一路往前,沒有回頭,只是揚聲。
  憐更靠在他懷裡,笑得像是偷了腥的貓,隔著毓弋的肩眯著眼往後看著雁琉雲握著拳頭跟上來。
  「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好?」目光沒有從雁琉雲身上移開,憐更只是柔聲道。
  毓弋也沒低頭:「嗯?」
  聽他應得敷衍,憐更的聲音也有點慵懶了:「下次不要用抱的。我這雙腳還想多走幾年路。」
毓弋沒有回應,好一陣,憐更才看到他唇邊微微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意,然後就聽到那個平淡如水的聲音:「我不介意把你抗在肩上。」
  「……那算了。」
  毓弋唇邊的笑意慢慢擴大,看著憐更眼裡,只恨得伸手直掐他的脖子,後面跟上來的雁琉雲臉色更難看了,卻始終沒作聲。
  「雁琉雲現在一定覺得我是狐狸精。」走到車前,毓弋將憐更直接放到車上,憐更懶懶地靠著車廂壁,最後看了雁琉雲一眼,終於收回目光,道。語氣裡聽不出一絲焦急,反而透著明顯期待的興奮。
  毓弋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心腹鐵青的臉,跳進車廂,理所當然地坐在憐更身旁,一手環過他的腰:「難道你不是?」
  「我乃千年修行的狐狸真身,只能稱作狐仙,怎麼能叫狐狸精呢!」憐更呵呵笑著,任他摟著也不躲開,似乎剛才一路上氣到了雁琉雲,讓他很是開心。
  毓弋見他那模樣,眼中似是微微發亮,一向帶著病態蒼白的臉上也多了幾分光彩,動人魂魄,忍不住搖頭一笑:「是,大仙,琉雲這孩子只是忠心,沒有惡意,有什麼話,跟我說就好,不必故意激怒他。」
  憐更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車驅動起來,兩人坐在車廂裡,微微搖晃,忽離忽近。
  「周悠……你知道麼?」隔了一會,毓弋才悠悠開口。
  憐更隨著車子輕微搖擺:「知道。」
  「以前聽三哥說起過吧?」毓弋隨口道。
  憐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只是道:「貪財,好色,欺軟怕硬,腐敗的根該有的他都有了,可是偏偏扯上刑部裡的事,你就是拿再多的財富,再美的女人,也不能叫他低頭。」說到這,憐更忍不住仰頭,笑問,「你不會是打算把我拿去送他吧?」
  「淮州府出了冤案,已經死了近百人,淮州知府被揭發出來是始作俑者,現在還被扣在牢裡,他家人一路把狀紙遞到了盛京裡來喊冤……可是這事,刑部不受理,直接以淮州知府有罪把狀紙退了回去。」沒有直接回答,毓弋只是緩緩道。
  「你就是把我送給周悠,他也不會替刑部受理這樣的案子的。既然刑部已經認定了那個人有罪,那就乖乖等著處決吧。」憐更笑得涼薄。「你該把我送給更有有的人。」像是談論著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聽在毓弋耳裡,卻比諷刺更讓人難受。
  「淮州是軍事重地,你知道這次如果淮州知府死了,誰會得益?」毓弋頓了頓,似是斟酌著什麼,半晌才道,「是太子。淮州知府一死,接替知府一職 的就是太子安排好的人。只要掌握到了淮州,太子大概就會開始打壓其他的皇子了。」笑了笑,毓弋看著憐更,「那時候,死在前頭的說不定就是無權無勢的我了。 你已經是九王府的人了,到時候也怕是逃不掉的。」
「生死有命,從我懂事起,就一直聽著人家說我會早死,你認為聽了這麼多年,我還會怕麼?就是現在死了,也沒什麼不好。」憐更笑得無所謂。
  「不要隨便把死字掛在嘴邊。」毓弋幾乎是脫口而出,半晌反應過來,連自己都愣住了。
  憐更好笑地望著他:「不是你先說麼?」斂了眼,「你不必嚇我,這次帶我出來,難道只是為了嚇我麼?」
  自然不是。
  毓弋別過眼不再看他:「淮州知府是被誣陷的,刑部不受理這事,死的人只會更多,刑部這麼多人裡,唯一可以動搖的就只有周悠,所以我想試試看。」笑了笑,「你不也說周悠好色嗎?不是為了賄賂他,只為了讓他好好理清這事,有你在應該容易很多吧。」
  憐更閉了嘴不說話了。
  「憐更,這只是一種自保。王位遲早是太子的,我無意跟他爭,只不過,至少我要保證九王府裡不會有任何人受到傷害。」毓弋的語氣並不動人,卻莫名地讓人安心,「包括你。」
  憐更沈默了一陣,終於笑了笑:「那麼……別去他府裡了。他在小胡同那邊還有個藏嬌的金屋,現在應該在那裡吧。」看到毓弋微覺詫異地轉過頭來,憐更反而不看他了,「要讓他聽話,不是掌握越多的東西越有利麼?」
  愣了愣,毓弋笑了起來,一手將憐更抱住:「憐更憐更,我真是太小看你了。」
  憐更閉了眼任他抱著,並不說話。
  
  
  
  你不是小看我,你只是始終不相信我而已。
  太子打壓其他皇子,首當其衝的自然不是你。
  是毓臻。

  
  刑部侍郎周悠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略微發胖,看上去很和善,一點都看不出是那種貪財好色,欺軟怕硬的人。
  只是他看到毓弋和憐更站在門外時,先是一驚,隨即就把目光掛在了憐更身上,再不肯放鬆。
  憐更皺了皺眉,退了一步躲在毓弋身後,他才回過神來,正色行了個禮:「九爺萬福。」
  表面恭敬的話語,卻聽不出多少敬畏來。
  「周大人,不請我進去坐坐麼?」
  「是是,您看我這……多有怠慢了。」周悠皮笑肉不笑地把毓弋和憐更請到了裡面去,目光依舊不時飄到憐更身上,直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捧著茶點出來了,他才收斂起來。
  「周大人豔福不淺啊,嫂夫人也算是豔名遠播,現在這位……」毓弋目光落在那少婦身上,少婦臉上乍紅乍白,不覺有點難堪了。
  周悠倒是鎮定自若:「九爺,您尋到這來找下官,難道是為了給下官說幾句羨慕的話麼?」
  毓弋笑了笑,意思意思地呷了口茶:「嗯,上好的雲霧,不錯不錯。周大人,你是能人,毓弋不敢在你面前繞圈子。這次特地跑到這裡來,為的,是淮州的那件案子。」
  周悠臉色頓時一變,半晌才轉過頭去,示意了一下,那少婦便識趣地退了出去,小心地關上了門。周悠這才道:「九爺,下官是什麼樣的人,九爺很清楚罷。」
  「周大人是好官,刑部若多幾位像周大人這樣的官兒,這世上,冤死的人就少多了。」毓弋極其自然地道。
  周悠連連搖頭:「九爺過獎了,下官不過是刑部裡最不爭氣的一個。」
  「周大人不必自謙,這次的事,除了周大人,毓弋不作別想。」
  「淮州的事,刑部檢驗過所有證據,已經以不是冤案退回,既然已經有了定論,下官絕不會插手此事,更不會扭曲事實。」
  毓弋微微一笑:「是不是事實,周大人心裡清楚。毓弋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周大人能眼睜睜看著這事進行至今而不插手。」
  周悠臉上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緩緩道:「這事本就不是下官經手,負責的人既然已經下了定論,下官自然也無權過問。」
  毓弋嘆了口氣,拿起茶杯:「看來毓弋是沒本事說服周大人了。淮州這事,弄得朝中人心惶惶,幾位哥哥這些天也不得安心啊。毓弋不像幾位哥哥有後路,只能先想解救之法,可惜還是沒辦法說服周大人……」
「九爺言重了。」周悠低聲回了一句,遲疑了一下,「九爺何不直接找負責這事的人?」
  毓弋笑著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周大人,九爺是相信你,才會親自到這來相求。大人也知道這地方隱秘,爺專門找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避人耳目,周大人有什麼心裡話,何不直接說出來?」沈默一陣,周悠真琢磨著要說話,一直坐在一旁的憐更卻先開了口。
  周悠一震,轉過頭去:「九爺,這位是……」
  毓弋看了憐更一眼:「這是憐更,前些天毓弋生辰,三哥送來的人。很是伶俐,所以便想帶他出來見識一番。小子不懂事,周大人別見怪。」
  周悠的臉色卻又微微地變了。「哪裡哪裡。」隨口應著,沈默了一陣,他才緩緩道:「淮州這事,所有的證據都已齊備,既然沒有冤枉他,判決也有效,刑部不可能接受此案。」
  「大人也認為這不是冤案麼?」憐更笑得張揚,見周悠沈著臉不說話,更是囂張,哼笑一聲,「原來憐更一直錯估大人了。從前在三爺身邊時,總聽他稱讚大人公正,沒想到大人原來也只是一個隨大流的人而已。」
  周悠全身一震,抬起頭來,對上憐更的雙眼,臉上已經沒有初見時的色迷迷,驟一看去,他的臉色甚至比憐更還要蒼白。
  「爺,依我看,您還是等周大人回到了家裡,再登門吧。聲色財氣讓人沈淪,周大人說不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憐更的話還沒說完,周悠已經啪地一聲站了起來,憐更收了口,微微眯了眼看著他,半晌周悠又坐了回去,長長嘆了口氣,良久才道:「九爺,您的意 思,下官明白了。淮州知府有罪也好無罪也好,狀紙已經退回去,刑期也已經定了,這案子是太子殿下親自監督的,不會出錯,也不可能出錯。」
  毓弋沈吟一陣,道:「毓弋明白周大人的為難。只是,即使那是太子……」話說到這裡,毓弋突然停了下來,感覺到憐更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周大人,太子當然不會有錯,可是,呈交上來的證據就不會是錯的麼?自然不是要你說太子殿下的壞話,可是,如果你覺得這案子還有很多疑點,難 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淮州知府就這麼被冤枉至死?」憐更笑著開口,見周悠臉上不斷變換著表情,卻不說話,才悠悠地接下去,「人人都知道刑部的周侍郎是個公 正嚴明的人,你說這案子還有可疑之處,其他人自然也會重視,肯重新審查此案,就足夠了。到時候真查出是冤案,大人必定備受讚頌的不說,太子殿下也一定會感 謝大人挽回了一個錯誤,其他收益者,自然也會對大人心存感恩。即使到時候查出來發現不是冤案,淮州知府確實有罪,謹小慎微的美名,大人想必也不會嫌棄 吧?」
  憐更一一說下來,竟似無論結果如何,對周悠都是百利而無一害,周悠雖不說話,眼中也有了幾分動搖。
  「周大人,人人都知道大人愛財好色,只是爺為什麼不帶上金銀美人上門?就是因為爺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周大人一定能看得清楚。」
  周悠微微動容,半晌終於笑了出來:「以前聽說三爺藏著個寶貝,只是沒見過,今天見到憐少爺,才知道厲害。」
憐更一怔,隨即笑了,低頭:「周大人過獎了,憐更現在已經是九王府的人了。」
  「是,是,下官糊塗,九爺恕罪,恕罪!」周悠連連作揖。
  毓弋看了憐更一眼,笑著應:「周大人對憐更誇獎,也是毓弋臉上的光。」
  「九爺……既然話說到這份上了,淮州之事,不管上一管,實在有愧刑部侍郎之職,這事,下官雖然說不得管了是不是就有轉機,但既然明明是冤案,無論如何,下官也一定盡力,叫這含冤之人終得昭雪。」
  毓弋臉露喜色:「那麼毓弋在此就先代淮州知府謝過周大人了!刑部有大人在,實在是滄瀾之福。」
  終於把話說出口,周悠也像鬆了口氣,聽毓弋這麼一說,臉上雖然不好意思,卻也隱約帶了幾分得意。客氣了幾句,轉眼看向憐更,嘿嘿地笑了,笑得憐更頭皮發麻,才聽到他說:「剛才憐少爺說九爺沒有帶著金銀美人上門,依下官看,九爺帶的,可是比一般美人要厲害得多呢。」
  「周大人。」毓弋拉長了聲笑著叫了一句。
  「是,下官失言了!」周悠笑著賠禮,看著憐更的眼中卻帶著一絲深意。
  毓弋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了看憐更,站了起來:「既然如此,萬事拜託周大人了。毓弋也不便再打擾,就此告辭。」
  「九爺慢走。」周悠一路將毓弋和憐更送出門口,見兩人上了車,車啟動了,才回到屋裡去。
  
  
  
  走出一段,毓弋挑起窗簾,看到站在原地的周悠已經不見了,才落下窗簾,見憐更坐在一旁,安靜溫順,不禁挨了過去,拉過他的手:「剛才多虧了你。」
  「是爺準備得好,憐更不過照實說罷了。」憐更淡然回道。
  聽出他話裡的疏離,毓弋挑了挑眉,伸手扳過他的身子:「怎麼了?」
  憐更淡淡一笑:「那周大人就是好色,也未必看得上憐更這男兒身,爺何必處處暗示,非要憐更說話?」
  「暗示什麼?」毓弋看著他,似是不懂。
  憐更對上他的雙眼,久久嘆出口氣來,別開眼去,口氣也不再是之前假惺惺的恭敬,只是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明白,這事周悠不插手,受累的還有臻麼。」
  毓弋鬆開了手,半晌低低地冷笑一聲:「那又如何?你不想著三哥,大可不必理會我,就算說服不了周悠,我也自會想別的方法。」
  憐更抿了唇,微微向後,靠住了車廂壁,哼笑一聲:「我便是要想著他,那又怎麼樣?我自八歲起就在他身旁,整整十年,未離一步,難道我就不能記著他?」
  毓弋卻不見動怒,反而笑了起來:「你以為我為什麼非要你說話?你心裡記不記著三哥,我不在乎,別讓我知道就好,我何必試探你。只是,你在他身邊這麼久,卻居然不知道?」
  憐更一怔,抬頭看他。
  「刑部裡毓臻安插了哪些人,大家一目瞭然,只是,漏了一個——周悠。周悠從一開始就是毓臻暗中插在刑部的人,就為著以防萬一。」
  憐更的眼驀然睜大,微微張著嘴,似是不信。
「『斗郗者,斗強也』……你懂吧。」毓弋唇邊掛著一抹冷笑,直直地看著憐更,「讓有嫌隙的兩方強者相鬥,強者,就不再是強者了。周悠肯答應,不只是靠你那些話,還有你的身份。在他看來,你還是毓臻的人,他只不過是以為毓臻有意插手淮州的事,才會答應得這麼爽快。」
  憐更彷彿用力地抵著車廂壁,臉色蒼白如鬼,只是看著毓弋,低低地喘著氣,半晌微微一動,毓弋便先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人往懷裡一拉。
  憐更卻笑了。
  眼中空茫,卻是真真切切地笑了。「三爺已經將憐更送給爺了,您就是要憐更殺了三爺,憐更也會照做,爺何必要算計呢。」
  「是嗎?」毓弋微微眯著眼看著懷裡的人,笑了笑,一手依舊扣著憐更的手腕,一手自憐更腰間緩緩解下了自己繫上的腰帶,又一一解開扣子,「那你想去哪?」
  「憐更沒有想去哪。」憐更任他解開扣子,緩緩合上了眼。
  一股暖流從掌心流入,縈繞著纏綿在胸口,剛才心頭一直的悶痛就緩了下去,憐更微微一動,就聽到了毓弋的聲音:「這次,別想著暈過去了就了事。」
  微涼的手探入衣襟,在胸前輕細劃過,憐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抿住了唇。
  毓弋低低一笑,手緩慢地向上游移,觸碰到憐更胸前的突起,若即若離的輕撫又讓憐更一顫,似是難受地皺起了眉。
  「毓臻會這樣撫摩你麼?」毓弋低頭,輕舔著憐更的臉和耳垂,微聲問。
  憐更的眼張開一線,慢慢定在他的臉上,最後輕輕一笑,又合上了眼。
  如同完全不把人放在眼裡的舉動激怒了毓弋,毓弋手上用力一擰,漲痛和不知名的感覺混在一起,憐更幾乎叫出聲來,悶哼一聲,反射地咬住了下唇,微弱地掙紮起來。
  毓弋扣著他手腕的手加大了力度,接觸的地方外,已經白了一圈,沒有血色,那暖流卻依舊緩緩地縈繞在體內。
  游離了憐更的胸前,毓弋的手慢慢想下滑去。
  「唔……」憐更低低地哼了一聲,眉頭鎖得更緊了,感覺到毓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耳上臉上輕舔,他只難受地偏著頭躲閃,微微開了一線的眼中透著一絲迷亂,呼吸也漸漸亂了。
  毓弋突然一把扯下了他的褲子,一翻身將人死死地壓在了車廂壁上,見憐更茫然地瞪大了眼,不禁低低一笑:「那他碰過你這裡麼?」沒有任何預兆, 沒有任何準備,毓弋微涼的手指就那麼直直地探進了憐更的菊穴,突如其來的外物叫憐更失聲叫了出來,有死死地咬住了唇,吞下了後面的嗚咽。「他不敢吧?」
「他有……他有……」憐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感覺到壓在身後的毓弋抽了手似是在解下衣物,更是一片慌亂。心跳得很快,尖銳的疼痛讓他潮紅的臉漸漸青白下去,微微張著口不斷喘息,還是無法緩解那種疼痛,閉上眼想要暈過去,卻又無能為力。
  毓弋看著他張了眼又閉上,冷笑一聲:「不必想著暈過去了,有我的真氣護著你的心脈,你就是再弱,也死不了!」
  憐更似乎聽不到他的話了,只是死死地閉著眼,落在眼睫下的陰影帶著出奇的美,卻始終看不到一絲淚的痕跡。
  毓弋心中激盪,抽出手指,不再試探,一挺身進入憐更體內,幾乎要撕裂的疼痛讓憐更慘叫一聲,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低聲呻吟。
  「嗚……臻、臻……」
  低回卻清晰的叫喚,毓弋一震,動作緩了下來。
  馬車行走的顛簸帶動兩人微微晃動,不適和疼痛讓憐更淒淒切切地叫著,唇上沒有一絲血色,蒼白臉上卻縈著一抹異常的潮紅。「臻……痛……不要……痛……」有真氣護著心脈,一時暈不過去,人卻似已到了極限,憐更微張的眼裡已經目光渙散,顛倒的叫著,神志已經有點模糊了。
  臻。
  顛顛倒倒地叫著,聽得毓弋一陣心煩,壓著憐更不肯放開,懲罰般地抽送了起來,像要叫身下的人再叫不出聲來。「我是毓弋,我是毓弋……」
  「痛……嗚嗚……痛……」憐更根本已經聽不清他的話了,重重複復到最後只剩下聲聲哀鳴。
  毓弋也似失了心魂,搖擺中,嘴裡只是反覆地說著:「我是毓弋,我是毓弋……」
  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
  「爺。」雁琉雲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了進來。

  
  「爺。」雁琉雲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了進來。
  憐更全身一震,胡亂地就掙紮了起來。
  毓弋也是一動,憐更掙扎讓他也不好受,只能死死把人往車廂壁上壓,一邊強壓著聲音問:「怎麼回事?」
  車廂外的雁琉雲似乎絲毫沒發現自己破壞了主人的好事,只是正聲道:「爺,現在已經快近午時,您自昨天回來,一直沒進宮裡稟報,現在是要直接回府,還是先進宮見過皇上?」
  憐更根本不管雁琉雲在外面做什麼,只是盲目地掙扎,毓弋壓著他,用力一挺,憐更低低地嗚咽一聲,死咬著下唇,才沒有叫了出來。
  「先回去。」毓弋沈聲回道,低頭見憐更臉色嚇人,原本的怒氣和慾望一下子就消失了,胡亂抽送幾下,悻悻地退出憐更體內,單手穿上了衣物,另一隻手依舊握著憐更的手。
  「放……開……」稍微清醒了一點,憐更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才低低發出聲來。
  毓弋死死捉住他的手,以防他掙扎,半晌才冷哼一聲:「我要現在放手,你這小命就差不多了。」
  憐更合了眼,唇邊居然掛起淡淡的微笑:「死了,也罷……」
  「因為我不是毓臻?」毓弋冷眼看著他。
  「你是毓弋。」憐更依舊閉著眼,低低說了一句。
  毓弋一怔,低頭去看依在自己懷裡的人,憐更卻像是累極,終於沈沈睡去,沒再說話。身上顯得有點狼狽,大腿內側還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顯然是受傷了。
  幾乎帶著倉皇地用手帕給憐更拭淨了下體,又給他穿上衣服,毓弋才將憐更抱到懷裡,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細細端詳,懷裡這個人臉上的安靜讓人無法看出他剛才經歷過什麼,彷彿不過是一個虛像,彷彿不過是一場夢。
  過了很久,毓弋才輕輕笑,不再看他。手上依舊握著憐更的手,一絲絲傳過去真氣,見憐更的呼吸慢慢穩定了,悠長了,才松了口氣,放開了手。
  「我是……毓弋。」
  
  
  
  一直回到九王府,雁琉雲來掀車簾,毓弋瞪了他一眼,雁琉雲只是垂首不說話,毓弋也懶得多說,抱起憐更,越過雁琉雲便往憐更住處走去,雁琉雲也便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頭,等他使喚。
  毓弋把憐更放在床上,站了一會,見他依舊睡得安穩,這麼搬動也不見驚醒,才輕手輕腳地給他覆上了被子,走出門去。
  「琉雲。」看不見雁琉雲守在門外,毓弋卻似認定了雁琉雲就在附近一樣,輕喚了一聲。
  雁琉雲從一旁轉出來,臉上依舊看不出表情,行了個禮:「爺。」
  毓弋看了他一陣,才道:「我到宮裡去,你留在這守著吧,他醒了就讓人好生照料。」
  「是。」
  「琉雲,他現在是我的人。」意味不明地叮囑一句,毓弋只是看著雁琉雲。
雁琉雲微微抬頭,又低下頭去:「是,屬下明白。」
  聽到他的回應,毓弋才點了點頭,快步離去。
  留下雁琉雲站在原地,久久才往憐更的房間看去,門掩著,門後的人呼吸輕緩。
  
  
  
  為什麼,偏要到這裡來?
  
  
  
  日掛西山,天色已經轉成橘紅,兩輛馬車停在九王府前。
  雁琉雲迎了上去,見毓弋跳下馬車,轉過頭去,另一輛馬車上下來的,卻是三皇子毓臻。
  「琉雲見過三爺。」
  雁琉雲行過了禮,毓弋才吩咐一旁的下人道:「今天三哥留在府裡用晚膳,跟廚房說一聲。」等下人應了去,他才笑著引著毓臻往裡走,一邊問雁琉雲,「憐更呢,起來了沒有?」
  「回稟爺,憐少爺自您出去以後,一直安寢,沒有起來過。」
  毓弋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便已聽到了一旁的毓臻道:「憐兒平日這種時候正是毫無睡意,怎麼勸都不肯去休息,沒想到九弟居然能讓這孩子去睡。」
  毓弋回頭,笑著應:「今天只是例外……大概是早上起得早了,現在補眠吧。三哥特地來看他,我去把他叫起來。自中午睡到現在,睡得太多對身體也沒有好處。」
  「也說不定這時他餓了,已經醒了呢。」毓臻笑了起來,示意毓弋帶路。
  雁琉雲跟著兩人後面,三人走到憐更房外,雁琉雲自然候在外面,毓臻遲疑了一下,也站住了腳:「九弟去喚就好了,等三哥給憐兒一個驚喜吧。」
  毓弋微一挑眉,也不說話,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很安靜,一切就像中午離開時一樣,甚至連床上睡著的人也像是未曾動過一分,維持著毓弋離去時的姿勢,沈沈睡著。
  毓弋走了近去,見憐更依舊闔眼睡著,呼吸卻有點低促了,臉上不同平日那病態的蒼白,而是染著一抹不自然的暈紅,不禁心中一驚,伸手便要搖他。
  手只是剛觸及憐更的臉,便已經感到異常的溫度從指尖傳來,下意識地伸手撫上憐更的額,微暖的手心只感到一片燙熱。
  「憐更,憐更……」急急地喚了幾聲,毓弋又伸手輕輕搖了憐更幾下,床上的人只是微微皺起了眉,似是難受,卻沒有睜開眼來。
  「怎麼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毓弋一抬頭,就見到毓臻快步走了過來,想是聽到了他的叫喚聲,眼中是一絲隱約的焦急。
  沒等毓弋說話,毓臻看了看毓弋的表情,又看了床上的憐更一眼,臉色一變,走到床邊,反手以手背試憐更額上的溫度,半晌才沈聲道:「去請大夫。」
  「琉雲!」毓弋喚了一聲,雁琉雲也早在門口候著,聽他這麼一叫,自然知他的意思,沒等毓弋說完,就轉身應了去。
  毓臻意味不明地看了毓弋一眼,坐到床邊,輕柔地將憐更扶起,讓他半靠在自己懷裡,細細地用衣袖拭去他兩鬢未乾的虛汗,一邊輕道:「九弟,讓人盛一盆溫水,拿上乾淨的布送過來好嗎?」
毓弋遲疑了一下,走了出去,半晌才走回來,見毓臻坐在床邊,摟著憐更,憐更眉頭緊鎖,無意識地張著口低喘著,臉色蒼白得嚇人,毓臻一直輕輕撫著他的背,眼裡居然是淡淡的痛惜,忍不住心裡一陣冷笑。若是心痛,當初何必送來,現在裝這模樣,做戲給誰看呢?
  表面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走過去,輕道:「他這麼難受,輸他一些真氣,可以緩解他的痛楚吧……」
  「不行。」毓臻想也不想便道,態度之強硬讓毓弋嚇了一跳,半晌才聽到毓臻說,「憐兒身體太弱,平時小發作時輸一點真氣,自然可以緩解他的痛;可是現在病成這樣,若還以我們所練的陽剛之氣輸入他體內,他根本承受不起,那會要了他的命的。」
  毓弋一怔,心裡居然浮起了一抹後怕。如果不是毓臻跟著自己回來,如果不是毓臻在……
  紫舟捧著水走進來,放在一旁,又退了出去,毓臻取過乾布,沾了水,擰乾,細細擦拭著憐更的臉,又慢慢解開他的衣襟,要擦拭他的身體,卻只是解了兩個扣子,就停住了。
  微敞的衣服下露出略嫌白皙的皮膚,胸前有一片紅腫,卻是早上在馬車時毓弋給擰的。
  毓臻似乎怔了一下,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有回頭看毓弋一眼,又把扣子扣上。
  房間一下子死一般地安靜了下來。
  毓弋站在一旁,下意識地握手成拳。
  不一會,雁琉雲就帶著大夫跑了進來,號過脈,大夫就直搖頭,一邊慢條絲理地拿出銀針來。
  毓弋忍不住想說話,卻被毓臻一把按住,示意他少安毋躁。
  等那大夫下過了針,又寫好藥方,才聽到他道:「這藥喝下去,今晚能醒過來就行了。」
  「否則呢?」毓臻皺了眉問。
  「否則……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大夫大概是雁琉雲臨時捉來的,也搞不清楚這是什麼地方,對毓臻毓弋不見敬畏,有點不滿地道,「我說你們是怎麼 照顧病人的?他這心脈的病應該自小就有了吧?你們怎麼能讓病人受刺激?平時也不讓他休息好,太操勞對身體本來就無益,還讓他情緒激動,這不是明擺著要他死 麼?」
  「大膽,也不看看這是什麼人……」雁琉雲正要喝住那大夫,卻被毓弋止住了。
  「行了,琉雲,你讓人拿著藥方去熬藥吧,把大夫帶去客房安頓下,晚上出了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
  雁琉雲應了,見那大夫似乎還有不滿,連忙拉了人往外走,一邊低聲警告。
  等兩人走得遠了,毓弋還能隱約聽到那大夫嚷嚷:「皇子也不能這麼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啊!」
  苦笑一聲,轉過頭去,看到毓臻熟練地換著濕布給憐更擦拭,憐更依在他懷裡,似也漸漸平緩了下來,兩人看上去就似從來就是一體的,沒有一絲隔膜,反而是站在一旁的自己顯得多餘了。
  毓弋抱著胸默不哼聲地站在一旁,站得遠遠的,看著床邊兩人,怔怔的不知想著什麼。一直等到紫舟捧著煎好的藥走進來,看到這情況似乎嚇了一跳,差點把手中的藥打翻,毓弋才反應過來,一伸手接了過去。
  「出去吧。」沒看紫舟,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聲,毓弋便拿著藥走到床邊。
  毓臻放下手上的布,幾乎是習慣地伸出手接過了毓弋手上的藥。
  毓弋愣了愣,笑道:「三哥,喂藥的事,還是讓下人來吧?」
  「不必了,他們不懂。」毓臻只是一心一意顧著憐更,手上捧著那藥,輕輕吹了幾口,散去熱氣,仰頭便自己含了一大口。
  毓弋還沒說出話來,就看到他低頭吻上了憐更的唇。
  等藥渡盡,毓臻又含過一口,依舊嘴對著嘴地給憐更喂下去。動作的熟練,讓毓弋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這是第一次。
  如此幾次,一碗藥便喂盡了,毓臻隨手取過濕布,細細給憐更拭去唇邊殘留的藥跡,才抬頭看站在一旁什麼話都說不出的毓弋。
  「三哥越矩了,九弟別見怪。」歉意一笑,毓臻道,「憐兒這孩子自小在我身邊長大,剛揀回來時氣息奄奄連太醫都說他活不了了,折騰了我大半個月才救醒過來,對什麼人都是一臉防備的模樣,又花了好多心思才讓他相信我,依賴我,所以看不得他受苦受累……」
「臻……」
  毓臻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憐更一聲低低的呢喃打斷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憐更,卻看到他依舊緊閉著眼,剛才那一聲呢喃彷彿只是兩人的一個錯覺。
  「……憐兒?」毓臻低低喚了一聲。
  憐更依舊沒有反應,只是眉頭鎖得更緊,不知是虛汗還是喝下了藥開始好轉,額上微濕,毓臻又替他細細擦去,正離手,卻被憐更無意識地拉住了衣袖。
  「憐兒,醒了?」毓臻柔聲問。毓弋也上前了一步。
  憐更的手只是揪著毓臻的衣袖不放,沒有回應,隔了一陣,一直緊閉的雙眼慢慢開了一線,眼中無神,只有一絲茫然。
  「臻……臻……」過了一陣,又似累了地合上眼,只是低低續續地唸著,叫得人心中淒惶。
  「我在這,我在這。」意識到憐更意識不清,毓臻還是一句一句地應著他,反過手來握住了憐更的手。
  低聲安撫讓憐更臉上慢慢浮起了一抹安穩的淺笑,揪著毓臻的衣袖的手雖然無力,卻始終沒放鬆一絲。
  「臻……」半晌卻又折騰了起來,依舊低如夢囈,「不要……不要……憐兒會聽話,憐兒會聽話的……再不敢了……臻,臻,臻……不要趕憐兒走,不 要……」聲音越漸哽咽,憐更的呼吸也漸漸急促了起來,無意識地往毓臻懷裡蹭,「不要……做夢也不來見我……憐兒會聽話的……再不要見周悠了……再不敢 了……臻……對不起,對不起,臻……」說到後面,只是哭著反覆地叫著毓臻的名字,不斷道歉,淚從眼角不斷落下,顛倒著叫,漸漸呼吸低促,斷斷續續調不成 聲,卻還是死死地拉著毓臻的衣袖不肯放。
  斷斷續續的話語,也只能聽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在不斷道歉,毓臻心痛地抱著憐更,不斷安慰:「我在這裡,我沒有生氣,憐兒不要怕,不要怕,我在我在,憐兒不怕,不會趕你走了,不要怕……」
  早上被自己利用,遭受那樣的對待,哪怕痛得叫出聲來,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這時卻哭得像要斷了氣,毓弋站在一旁,看著在毓臻安撫下慢慢平靜下來,卻始終不斷不斷道歉著的憐更,覺得一股無法承受的絕望撲面而來。
  這個人是毓臻的,從頭到腳,他的記憶,他的心,無論在三王府還是在九王府,憐更都是毓臻的。
  毓弋第一次看到自己那始終淡定的三哥眼中露出了那麼明顯的驚惶與心痛,忍不住撇嘴一笑,怕是毓臻自己,也不知道吧。
  無情最是帝王家。
  自己也好,毓臻也好,誰都不會奢望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可以讓自己付出「感情」。
  
  
  
  「再不會丟下憐兒了……所以,不要怕,不要怕,我就在這裡,一直陪著憐兒,不怕,不要怕……」毓臻依舊低低地呢喃著,憐更在他懷裡慢慢平復了下來。
  
  
  
  再不會丟下憐兒了。
  一直陪著憐兒。
  
  
  
  毓弋心中一動,便看到毓臻幾乎同時抬起了頭來。
  「三哥還是把他接回去好好寵著罷。」
  搶在毓臻之前,毓弋先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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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裡死寂一片,只有憐更不太平穩的呼吸聲顯得突兀。
  毓臻看著毓弋,隔了不知多久,他終於一笑:「九弟說笑了。憐兒是我當著各兄弟的面送給你的,他就是你的人了,三哥怎麼能再要回去呢。」
  「三哥如此憐惜他,就該好好抱回去寵著,毓弋怎麼忍心奪人所好呢。」嘴裡笑著說,毓弋心裡也有了幾分不定。
  只是自己至少已經佔了先機。自己先開了口說出來,毓臻要真把人帶回去,反而顯得小氣了。
  如此反覆掂量,毓臻已經笑著搖頭道:「既然已經送出來了,怎麼能要回去。只不過是看到他病倒,一時習慣而已,九弟別放在心上。」頓了頓,依舊笑著,看著毓弋的目光卻似有一線的銳利,「憐兒乖巧,相信九弟……會好好待他吧?」
  「這個自然。」毓弋像是沒看到毓臻眼中的銳利,只是笑道。「憐更已經是九王府的人,毓弋偏私府裡人,三哥也是知道的。」
  毓臻這才把憐更慢慢放回床上,仔細蓋好棉被,站了起來:「既然如此,時間不早了,我想我還是先回去了。其他的,就靠九弟照料了。」
  「三哥放心。」毓弋笑著,將毓臻送出大門,讓人吩咐過廚房了,才一路折回憐更房裡。
  燙熱似乎退下去了一點,也依舊是讓人心驚的溫度,毓弋站了一會,目光落在一旁已經微涼的盆水上,半晌坐到床邊,擰過濕布,給憐更細細擦拭了起來。
  「只差一點點,他就把你要回去了。江山與你,他自然選擇江山……這,也是你的命吧。」
  
  
  
  夜色慢慢籠下大地,剛落了一場小雪,現在風停了,外面遍地雪白,便多了幾分清亮,也多了幾分寒意。
  憐更還沒醒過來,毓弋捲了書靠在憐更床邊看。
  翻過一頁,隱約覺得憐更動了動,毓弋合了書看過去,卻見他正微微抖著,似是不奈寒冷,灰白的臉上帶著虛弱的不祥。
  遲疑了一下,毓弋放下手中書卷,想了一下,依著毓臻的動作,將憐更扶起,讓他半靠在自己懷裡,才又將被縟拉過,覆在他的身上。
  大概是睡得並不安穩,憐更微微動了動,低低地喚了一聲。
   「臻……」
  毓弋手上一僵,本來已經捏住了濕布的手又放下了。
  「還是叫他麼。」低低一笑,不知是對憐更還是對自己。
  「唔……」像是回應他的話一樣,憐更低哼了一聲,慢慢張開了眼。眼中不再是一片茫然,而是帶著微弱的亮。目光在屋內無目的地轉了幾下,終於停在了毓弋的身上。
  「醒了?醒了就好。」毓弋淡淡說了一句,等著憐更的反應。
  厭惡逃避,或者驚慌失措。
  憐更卻沒有動,半晌才低啞地說了一句:「是你啊……」聲音太輕,以至於聽不出裡面是不是包含著失落。
  毓弋輕聲哼笑了一下,語氣裡含著一抹嘲弄:「抱歉,是我。」
  憐更沒有動,也沒有理會那一句,隔了很久,久得毓弋以為他又睡過去了,才聽到他微聲道:「我夢到臻了。」帶著空洞的聲音,平淡得讓人心碎。「你別生氣……我是第一次夢到他……有點,開心。」
  毓弋沈默著,聽著他低低續續地說,感覺心裡就有什麼慢慢地軟了下去。
  「他也像你這樣……抱著我,很溫柔,說不會不要我……說會一起……」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你愛毓臻?」毓弋突然問。
  懷裡的人全身一震,半晌卻聽到他的低笑了:「不……不愛。憐更是九爺的人。」歇了一下,他才慢慢說下去,「只是……還是會開心。只是這一次……只是一次……你別生氣……」
  聽出憐更話語裡的哀求,毓弋反而有點不適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別想太多,你還病著,不要胡思亂想,又激動起來,好好休息罷。」見憐更還是張著眼,只是不說話,毓弋終於遲疑著補了一句,「我守著你。」
  憐更似是一動,毓弋要確認時,卻看到他已經合上了眼了。
  憐更再醒來時,天色還很暗,周圍一片死寂,安靜得叫人害怕。
  感覺到自己依舊被人擁在懷裡,憐更眨了眨眼,才慢慢動了動。
  「感覺怎麼樣?」頭頂傳來淡然的問句,憐更愣了一會,才意識到是毓弋。
  身上的疼痛和滾熱已經消失了,只是沈沈的累,靠著毓弋的懷,微薄的溫暖讓人不想動分毫。
  憐更低低應了一聲:「還好。」
  「再睡會吧,還有一個來時辰就天亮了,我讓紫舟來照顧你。」
  憐更卻沒有回應,隔了一會,才低低地說了一句:「原來是真的啊……」
  「說不動也只是夢。」毓弋冷笑。
  憐更勾起一抹淺笑,映在蒼白的臉上,分外妖嬈:「你是真的……臻,才是假的。」
  「你還想著三哥?」毓弋的聲音很淡,聽不出情緒來。
  憐更像是有點慌亂了,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咳!」話沒說完,就一陣嗆咳,咳得他淚水都出來,後面的話也接不下去了。
  毓弋自然地伸手順他的背,笑了笑:「你要想他,也是沒辦法的事……罷了。」
  憐更有點愕然地抬頭看他,藉著雪色,竟看到毓弋眼中有一絲淡得看不清的溫柔與哀戚。
  「睡吧,別想太多。」毓弋伸過手去覆蓋在憐更眼上,低聲安撫。
  憐更溫順地合上眼,呼吸平和,卻始終沒有改變,顯然是沒有入睡。
  過了不知多久,外面的天有點亮起來了,憐更才聽到毓弋似乎輕輕吸了口氣,又舒出來。
  又隔了一陣,才聽到毓弋低低地開口:「早上在車裡那樣對你,是我太衝動了……」不知是因為憐更顫了一下,還是因為在思考著怎麼說,毓弋停了一陣,才接下去道,「你要想著毓臻,就想著罷,只是,你永遠不會有機會再回到三王府去。你比不得江山重要。」
  「我知道。」雙眼上覆著的手,毓弋看不到憐更的表情,聽他低低應了一句,明明平淡如水,卻蘊盡蒼涼。
  只是心頭一動,話已經說出口了:「我也可以像毓臻那樣待你好,你就安心留下來吧。」
  彼此都是醒著,憐更卻始終沒有再應一聲,只是靜靜靠著毓弋,像是睡著一般。
  「我可以比毓臻待你,更好。」
  不甘心地又補上一句,毓弋沒再等憐更回應,只是擁得緊一點,再緊一點。
  
  
  
  「爺,今天是陪皇上出遊,您不去嗎?」
  只沈靜了一陣,雁琉雲的聲音鬼魅似的從門外傳進來,毓弋皺了皺眉,沈吟半晌才應道:「罷了,你遣人到宮裡去,就說我一早起來著了涼,就請病不去了。」
  「是。」門外的雁琉雲應聲走遠了,毓弋低下頭,才發現憐更已經睜開了眼,直直地看著他。
  「為什麼不去?」
  毓弋一聳肩:「去了也是無聊一日,倒不如留在家裡陪你。」
  「我以為,這是討好皇上的好機會……臻每次都會去的,而且……啊!」像是想起什麼,憐更頓時住了口。
  毓弋卻不以為然:「我跟三哥不一樣。」
  「啊……」意味不明地應了一句,憐更看著毓弋,想在他臉上找到一絲端倪,毓弋卻像他自己之前說的一般,憐更提起毓臻也好,是不是想著毓臻也好,他都不在乎。
  「三哥的母親,是靖王之女,戚國侯之妹,靖王圈地而治,戚國侯手擁滄瀾四分之一的兵權,父王尚且要忌諱三分,眾多兄弟裡,大概也只有太子,能 在外戚上能跟他一爭長短。我呢,」說到這裡,毓弋幾乎是哼笑一聲,「你知道麼,我不過是父王一時起意,在御花園裡寵幸了一個宮女,才會被生下來的。我的母 親,本來已經到了出宮的年齡,早想著出宮後與她所愛的人廝守,結果出了這個意外,宮出不去了,她也瘋了。生下我以後,沒兩天就失去了蹤影,大概是被後宮裡 某位貴人殺了吧。」
憐更怔怔地望著毓弋,從開始到最後,除了那一聲哼笑,毓弋的臉上再沒有別的情緒。那怕是說出自己母親「大概是被後宮裡某位貴人殺了」這樣的話時,連眉毛都沒動過一分。
  感覺到憐更的目光,毓弋低頭一笑:「別這麼看著我,皇家本就沒什麼親情可言,何況,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是生是死,對於我來說也無所謂。」
  兩相沈默,過了一陣,憐更突然低低地說了一句:「平淡過頭,並不是因為你不在乎,而是因為你太在乎。」
  「胡說什麼!」毓弋臉色一沈,差點站了起來,只是憐更還半靠著他懷裡,只是一動,毓弋就停止了動作。
  憐更看著他,卻並不說話。
  「爺,宮裡來請,說是可以去的皇子都去。」就在這時,門外雁琉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滾!」正無處宣洩,雁琉雲恰恰撞在了勢頭上,被毓弋一句轟了回去。
  憐更輕嘆一聲:「你何苦拿他出氣,不是就不是,憐更錯了,你別生氣。」
  毓弋挑眉一笑:「你不是討厭琉雲嗎?怎麼又替他說起情來了?」
  憐更臉色微微變了變,毓弋還沒看清,就已經尋不著痕跡了。過了一會,卻聽到憐更說:「從前……偶然聽過臻提到,你小時候,是寄養在他母親的宮裡,到十二歲,才獨自住開了,是麼?」
  毓弋一震,久久沒說一句話。
十一
  
  憐更也沒有追問下去,只當不曾說過,輕輕掙了下,見毓弋不放手,也便倚著閉上眼。
  醒時還覺得有兩分精神,如此一陣,便又累了。
  「是。」直到已經有些睡意朦朧了,卻聽到毓弋突然低低地說了一個字。
  憐更動了動,沒有張眼。
  「我娘不過是宮裡一個準備離宮的宮女,即無背景,也無封號,而且他失蹤了,我在太后宮裡呆了兩個月,那時毓臻的同胞弟弟夭折,他母妃嫻妃鬱鬱寡歡,我便被人當成禮物送到了她的靜流宮裡去,跟毓臻一塊養著。」
  憐更閉著眼,擁著自己說話的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之前的冷漠也好,尖銳也好,算計也好,突然就全部不見了,他卻不敢睜開眼,看此刻毓弋臉上的表情。
  「我的一切是以毓臻過去為標準,他小時侯有什麼,我也一樣有一份,嫻妃也以毓臻來要求我,每天都會聽到人說,你看三皇子如何如何,你要像你三 哥那樣,就好像,就好像我不過是毓臻的複製品。」輕輕舒出一口氣,憐更就感覺到那種壓抑散盡了,耳邊甚至還聽到了毓弋的低笑,「宮裡人叫我九皇子,叫老 九,嫻妃呢,經常說著說著,就把我叫成那個夭折的皇子了。到頭來,會叫我毓弋的,只有一個人。」
  「是……臻?」憐更有點不確定地問,語氣裡帶著壓抑的顫抖。
  「是,小時候毓臻會追著我叫毓弋,到後來,懂事了,就九弟、九弟地叫,裝模作樣。」毓弋哼笑一聲,「等我大了一點,懂事了,自然也不會以為自己就真的是嫻妃的兒子,我不過是父王拿來安慰她的禮物罷了。所以等到十二歲,可以自己獨立,我就離開了靜流宮。」
  憐更聽他停了下來沒再繼續,好一會才輕問:「所以你討厭臻?」
  「不,我只是討厭別人在我面前,還想著其他人。」毓弋笑了笑,「所以你明白了罷。」
  憐更下意識地一縮,閉了眼,半晌才慢慢張開:「可是,毓弋,」小心翼翼地叫出一個名字,毓弋沒有反應,憐更卻可以感受到他微微地顫了一下,吸了口氣,壓下心頭莫名泛起的微痛,「你知道麼,我被臻揀到的時候,正好是你搬離靜流宮之後。」
  呼吸一窒,毓弋什麼都沒有說,連動作都沒有改變。
  「十年前,初冬,雪下得最厲害那幾天。」
  最後一句話,持續迴蕩在房間裡,似乎久久不散,毓弋沒有說話,憐更也沒再開口。
  
  
  
  那個時候少年的毓臻跳下馬來抱起倒在雪地裡的自己。
  趴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毓臻。
  半夜醒來時,感覺到有眼淚落下來。
  
  
  
  憐更沈沈睡去,最後想起,在那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滴眼淚也許為的是別的原因。
  
  
  
  手上已經有些發麻了,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外面的天已經大亮,感覺到門外雁琉雲的腳步去了又來,毓弋才慢慢動了一下,無聲地笑了起來。
  輕輕將憐更放回床上,撫了一下他的額,熱已經全退了,呼吸也平穩了,毓弋這才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就在門關上後不久,憐更卻慢慢地睜開了眼。
  黑眸中凝著一絲莫測的光,隱忍內斂,久久不散。
  
毓弋再走進憐更的房內,已經是日落西山的時候了,憐更半睡半醒地推著被子,看得毓弋一陣好笑,走了過去,輕輕推了推他。
  「憐更,憐更?」
  低喚兩聲,床上的人就張開了眼,微微眯著眼想要看清什麼的模樣,臉上幾分迷茫,惹人憐愛的孩子模樣。
  毓弋差點就把持不住伸出兩個指頭去捏他的臉,最後也只是輕輕拍了拍憐更的臉頰,讓他清醒清醒,又扯過軟塌,扶著憐更坐起來,「怎麼樣?感覺好點了麼?我讓紫舟去拿些清粥來,你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吃一點再吃藥吧。」
  憐更點點頭,靠在床頭,看著毓弋走到門口,接過紫舟捧來的托盤,又轉回來,才張了張口:「我自己吃就好了。」
  「我也沒說要喂你。」毓弋淡淡接過話。
  憐更一怔,臉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紅,伸手就要去拿托盤上的湯勺。只是手上一軟,湯勺沒拿穩就從手心裡滑了下去,!啷一聲碎成三塊。
  毓弋似笑非笑地看著憐更臉上微窘,半晌才笑著在床邊坐了下來,一手拿過那碗清粥,含了一口。
  「你幹什……唔……」憐更話沒說完,嘴已經被堵上了,之前馬車上的遭遇驀然的腦海浮現,他下意識便掙紮了起來,毓弋從嘴裡渡過去的粥,有一大半就沿著兩人的嘴角滴了下來。
  不滿地一挑眉,毓弋看著憐更一臉狼狽,半晌才取過一旁的錦帕,用力地給他擦去嘴角的殘餘,一邊道:「動什麼動,湯勺是你自己不自量力打碎的, 難得本王肯喂你,你就該偷笑了。」見憐更只是瞪著他,蒼白的臉上滿是不服氣,偏柔的輪廓上就多了幾分倔強,不禁放軟了口氣,「昨天是我不對,以後再不會 了,你別怕,不必躲著。」
  聽他這麼說,反而讓憐更覺得自己弱氣了,忍不住說了一句:「反正我是你的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大不了把命都賠你。」
  毓弋哼笑一聲:「你能活到這麼大不容易啊,小命珍貴,別總不在乎。」一邊看著地上碎瓷,「只是沒想過你弱到這程度,湯勺都給摔了,怕是你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報應吧。」
  本不是好聽的話,憐更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我要不是這副身體,現在大概也不會在這裡了。」
  上輩子他不知道,怕是這輩子要作孽,老天爺防著,先有了報應吧。
  「怎麼樣?你自己喝?」毓弋舉了舉手中的大半碗粥,「我看還是照那樣喂你喝吧,就怕你自己來,嗆個半死又得給你找大夫去。反正你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用不著忌諱這個忌諱那個。」
  憐更被他說得臉上氣紅,忍不住反駁回去:「我要真是大家閨秀你也不見得會忌諱吧?」
  「那自然。」毓弋應得理所當然,抬手含了一口粥,一把捉住憐更的肩又吻了上去。
  「混……帳……」被堵得突然,憐更的話被斷成兩半,一口粥喝下去,還是嗆得咳了起來,臉上一片暈紅,不知是咳的還是氣的。
  好不容易喝完那一小碗清粥,憐更一臉忿忿地瞪著毓弋,平時偶爾裝出來的高傲也好,冷漠也好,提防也好,早就通通不見了,像只被惹得毫無辦法的小獸,氣紅了眼。
  毓弋笑得放肆,看了一眼那碗藥,正要開口,便聽到憐更搶著說:「我自己喝!你拿過來就好。」
  毓弋無所謂地拿起那碗,果真送到他的嘴邊,憐更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才低下頭去就著細細地呷了起來。毓弋把碗微微地移開了一點點,喝得難受,憐 更只能向前傾一點點,再就著碗邊喝。毓弋又移開一點點,憐更下意識地又前傾一點點,如此幾次,藥喝得差不多了,憐更反而重心越來越不穩,眼看就要向前撲倒 下去,毓弋這才一把摟住他,笑著拿開了藥碗。
  「毓弋你這混蛋!」聲音不高,怒氣卻非常明顯。
  「我只是手太累了。」毓弋沒好氣地說,「一直舉著,手當然會累,你總不能難為我啊。」望過去看到憐更唇邊還印著藥漬,毓弋下意識地低過頭去一舔。
  「毓弋,毓……」被舔得酥麻,憐更緊張地叫了起來,最後一字沒說出來,就已經被湮沒在了一個溫柔的吻中。
糾纏婉約,不帶侵略性的,夾雜著淡淡的藥香的吻,一直到憐更的呼吸逐漸急促了一來,毓弋才一臉不捨得放開了他。
  「我本以為你是三哥的男寵。」毓弋突然開口。
  憐更一怔,臉色一變:「我不是。」
  「當著外人的面就卿卿我我,我還以為你是三哥新寵,在向我示威呢。」毓弋哧笑一聲,「何況,你跟他不也做過麼。」
  憐更抿了唇,過了很久,才突然翻身睡下去,拉起被子來捂著臉,聲音從被子後悶悶傳出:「那是騙你的。」
  毓弋頓時愣住了,張了張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親密的事,都是我纏著他做……我討厭他那些寵妾,以前年紀小,就纏著他要他做,好跟那幾個人示威……後來慢慢就成了習慣了……」依舊是斷斷續續地從被子裡傳出來,聲音卻越來越小。
  「憐更?」毓弋有點不安地喚了一聲。
  「臻才不會做到最後,我這身體……只會讓他掃興。」
  毓弋依舊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好久才輕輕嘆出口氣,伸手去拉憐更的被子。被子下的人雙眼睜得大大的,沒有淚,也沒有情緒。低低一笑,宛如嘆息:「你就那麼喜歡他麼……」
  憐更茫然地看著他,眼裡漸漸有了不忍。
  「我無所謂。」毓弋躲開了他的目光,笑著說了一聲,「好了,東西吃過了,藥也吃過了,好好休息吧,省得下一次大夫給你看病,又說你操心勞心,休息不足。」說罷,站了起來就要離開。
  「毓弋!」憐更幾乎倉皇地叫了一聲,毓弋回過頭去,隱約有些不明白了。半晌才聽到憐更喏喏地道:「睡了那麼久,睡不著了。」
  毓弋頓時失笑,坐了回去,撫過他的額:「總不能讓我替你睡吧?」
  「我想……看書。」沒有管毓弋說些什麼,遲疑了一下,憐更才低低地說了一句。
  「不行。」想也不想便拒絕了,「剛剛還說著不能勞心,看書這麼費神的事,好歹等你好起來了再看。」
  「可是……睡不著啊。」憐更張著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只是看一會,看得累了也容易入睡,總比我今天一整晚睜著眼睡不著要好吧?」
  毓弋側眼看他:「你以為以你這狀況能撐著一夜不睡?」
  「誰說不可以,我也睡了快一整天了吧?現在毫無睡意,就想著看一會書能安下心來再睡,你現在不肯讓我看,我心裡總想著總想著,心裡惦記著自然就睡不著也睡不好了。」
  「你……」被憐更一輪說下來,說得毓弋連插口的機會都沒有,最後只生生擠出一句,「你強詞奪理。」
  憐更還是那眼神瞅著他:「明明是你要難為我,我只不過心平氣和地跟你說厲害,你又說我強詞奪理了,其實你要真不肯讓我看,直說就好了,何必口口聲聲說什麼為我好呢。」
  「你你你!」毓弋被他堵得氣結,刷地一聲站了起來,憐更卻又惶惶地拉住了他。「我這就給你去拿,行了吧?」
  憐更燦然一笑:「就在那邊書桌上。」
  毓弋搖著頭走到書桌旁,上面果然胡亂放著幾本書卷,甚至還有一兩卷竹簡,略一沈吟,毓弋拿過那幾本書卷,走了回去。
  「蘇子?莊安?主父偃?」毓弋看著憐更興高采烈地接過那幾本書,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你平時看的就這些東西?難怪大夫說你勞心了。」
  憐更被他這麼一說,頓時氣短,只是低低道:「什麼嘛,這些都是很有價值的書,縱橫家的典籍本來就不多,你的藏書閣裡能找到這些,我都覺得很難得了。」
「你看這些,想遊說誰?」毓弋哼笑一聲,「這種奸猾詭詐之術,學之無用,還勞心費神,用在什麼事上,都只會壞事,好無作用,而且現在也不是那種眾多諸侯國各佔一方的形勢,你何必去看。」
  「不是的!」憐更臉色一變,意外的認真,「現在滄讕西有鳳臨虎視眈眈,南有碧瑕、紅庭、白夜三色國聯盟而安,這種狀況,一但平衡打破,只會比諸侯國並立更糟糕,誰說這捭闔之術無用?」
  「行,行,你說有用就有用,你別激動。」毓弋見他一認真起來,臉色又白下去三分,連連安撫。「這是……三哥要你學的?」
  憐更還是看著他,半晌才搖頭:「是我自己喜歡而已。臻不喜歡我看這些東西。」
  見他眼神有了閃爍,毓弋大約也能猜得到了,笑道:「三哥也像我這麼說吧?」
  憐更只低頭看著書不肯回答。好一陣才倔強地道:「只要用之有道,絕對可以以個人之力抵萬乘之軍,這是大家之術,才不是什麼奸猾詭詐之術!」
  「那你可有自信,用這些去說服人,成大事?」毓弋笑著看他,眼中有一絲挑釁。
  憐更看了看他,又自垂下眼去,眼中明滅,半晌才低低一笑:「有何不可?」
十二
  
  憐更看了看他,又自垂下眼去,眼中明滅,半晌才低低一笑:「有何不可?」
  「算了,你不要傷神,看一會書就休息罷,我只不過說說而已。」毓弋沒料到他應得如此爽快,反而有點無措了。
  憐更微微揚頭:「我可以,要做什麼事,說服什麼人,你說說看。」
  毓弋一怔,對上憐更的雙眼,看到那眼中的認真堅定,心裡一軟,柔聲道:「也不急於一時,等你好起來再說吧。」
  「我說了我可以,你又何必婆婆媽媽不肯說。」憐更哼了一聲,逕自翻開膝上的書卷。
  毓弋在床邊站了一會,終於坐了下去:「三哥的親舅舅戚國侯。」
  只是這麼一句,憐更便猛地抬起了頭:「戚國侯……為什麼?幹什麼?」
  毓弋一笑,取下憐更手上的書:「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雖然太子已立,但是王位是誰還是個未知之數,三哥和太子,機會各半。」
  憐更點了點頭,沒哼聲,等他說下去。
  「各皇子也好,朝中大臣也好,支持三哥或太子的,也大概各半。然而一旦父王駕鶴,他們其中一人登上王位,那麼另一派的支持者都會遭殃。勢力龐大的,雖然新王會忌諱,卻也不敢動,但是,像我這樣無權無勢的皇子,恐怕就是最早受打壓的對象了。」
  「然後呢?」憐更沒有再看著毓弋,只是問。
  毓弋頓了頓,才道:「戚國侯手握滄瀾四分之一的軍隊,而且他只管邊關戰事,從不插手政事,即使將來太子順利登基,也絕不可能動搖他的,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助,就能保證九王府不會因為政局的任何變化而遭受打擊了。」
  憐更隔了一會,才開口:「你小時候是靜流宮長大的,臻的舅舅其實也是你的舅舅,只要你向他請求,他不會見死不救。」
  毓弋笑了,搖頭道:「戚國侯從不私下見皇子,也不表態,三哥也好太子也好,其他幾位有心一爭王位的哥哥也好,多次求見都被拒絕,你以為我能夠見到他麼?」湊近一點,「所以,我倒想看看,你用你的方法,怎麼樣才能見到戚國侯並且讓他答應我的要求。」
  憐更輕輕地「哦」了一聲,沈默了很久,才悠悠道:「戚國侯是軍人,軍人大多討厭說話轉彎抹角,首先在打交道時,就不要暗示太多,直接說比暗示 更有效。其次,他不插手皇子間的王位之爭,也不與任何皇子親近,顯然有意遠離這個是非圈,你不能讓他覺得有被捲入的可能。並且,戚國侯不是有勇無謀的人, 要說服他,就要智取,讓他服了你,自然就會依你所願。
「只是如此?」
  「當然還要你對戚國侯的瞭解,只是,若要見他,這樣就足夠了。」一手奪回毓弋手上的書,自顧地翻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憐更有低低補了一句:「不信你可以試試,反正他見與不見,你都沒損失。」
  毓弋一聲不哼地坐著,好一會才無所謂地一笑:「那就試試看吧。」
  「結果如何記得跟我說。」憐更見他有去意,便丟出一句,不再管他。
  毓弋自然知他的意思,笑罵一聲:「我要試,也等你睡下了再去。不然看你拿著這幾卷東西,我倒不如現在燒了更好。」
  憐更下意識地便把書卷抱在懷裡護著:「不能燒!這是多少人想要也要不到的東西,不能燒!」見毓弋唇邊噙著淺淺的笑容,才怏怏地鬆了手,把書放在一旁,「我睡了。」說罷,竟真的翻開被子睡了下去,兩眼一閉就再不看毓弋了。
  毓弋被他這麼個舉動唬住,半晌才反應過來,低低一笑,伸手拿過憐更抱在懷裡的書卷:「你當我還會把這些東西留下來麼。紫舟就在門外候著,你若不舒服,就喚她吧。」
  床上的憐更還是沒有睜眼,毓弋也不在意,轉身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了很久,憐更也沒見一動,竟似真的就那麼睡過去了。只是被縟之下,抓著被子的手,用力得關節處微微泛白。
  
  
  
  假的,什麼都是假的。
  什麼善待,什麼寵愛,都是假的。
  也不過是為了利用。
  
  
  
  「玩偶,或是工具,在誰的眼裡,你都不過如此。」微白的唇慢慢開闔,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仿如吟誦。
  憐更閉著眼,臉上波瀾不興。
  「瑾……」
  最後一聲,低得聽不見了。
  
  
  
  一去兩日,憐更才下得床,依舊終日在住處和藏書閣裡來往,毓弋卻像是一直不在府裡一樣,不見人影。
  直到這一天晚上,憐更捲著薄被靠在躺椅上看書,門外傳來一陣低促的敲門聲,沒等他應,門已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很可惜,不行。」不用回頭,就能猜到是誰了,除了毓弋,沒有人會這麼囂張的。
  只是轉過頭,憐更還是愣了一下,毓弋身後還跟著面無表情的雁琉雲。
  也只是愣了一下,憐更就反應過來了,微一挑眉:「怎麼?」
  毓弋給雁琉雲打了個眼色,雁琉雲便上前一步,道:「前天依憐少爺說的送了拜帖,戚國侯府裡一直沒有回應,我們以為成功了,結果今天才收戚國侯的親筆信箋。」
「說什麼?」
  「他說無意介入皇室內務。」
  憐更笑了笑:「你送去的拜帖呢?」
  雁琉雲遲疑了一下,從懷裡拿出一張薄紙,遞了過去:「已經謄抄在這上頭了。」
  憐更接過去,只看了一眼,便笑著丟還雁琉雲,不管二人,轉身走入內室,過了一會,再走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個信箋,封得嚴密,遞給雁琉云:「你拿這個再去試一次,要是不行,我認輸。」
  毓弋和雁琉雲的目光同時落在那信箋上,只看到上面工整地寫著「戚國侯敬啟」五個字,字體雋永,一勾一劃間竟隱含著幾分決然的傲氣。
  「這是什麼?」毓弋伸手就想拿過去拆開來看。
  憐更一抬手攔了下來,對上毓弋眼中的疑惑,微微一笑,燦若朝霞:「我忘了說,這信要是拆了,就沒用了。所以,」他的目光轉到雁琉雲身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雁琉雲心中忐忑,「琉雲大人,記得別拆信。請您現在就親自交到戚國侯手上去吧。」
  「現在?」雁琉雲下意識問。
  「事不宜遲。」憐更依舊笑得燦爛。
  毓弋看了看雁琉雲手中的信,又看了看憐更,終於道:「現在就去吧。」
  雁琉雲遲疑著應了,走了出去。
  毓弋一手拉過憐更:「你有多少把握?」
  憐更笑了笑,不應答。
  「沒把握?」
  憐更笑意更深了:「看來你是學會了怎麼套人的話了。」
  毓弋一聳肩:「我只不過是隨便猜猜。看你說得信的內容那麼神秘,我自然會好奇。要麼是沒把握,要麼是很有把握,總不見得還有別的答案吧。」
  「一會你就知道了。」
  「哦?」毓弋挑了眉,看著憐更,想要找出些什麼痕跡來,卻什麼都看不出。
  只是憐更臉上盈著的那一抹笑意,始終不散。
  
  
  
  過了不足一個時辰,雁琉雲便興沖沖地回來了,臉上帶著一抹說不出的情緒。
  毓弋也不禁有點微驚了:「如何?」
  「戚國侯讓人回話說,他想先見見寫那拜帖的人。」雁琉雲說著,目光落在憐更身上,竟有幾分不定。
  「什麼意思?」毓弋微一皺眉,「他想先見憐更?」
  沒等雁琉雲點頭,憐更就先笑了:「那又何妨,他肯見我,自然也肯見你。你還是先想想見到了如何跟他說吧。」
  「而且,戚國侯想馬上就見到寫拜帖的人。」雁琉雲又補了一句。
  毓弋一怔,略一沈吟,轉頭看向憐更:「你……」
  「你擔心什麼?若是說怕我不行,那儘管放心好了。雖然不堪,要死掉還是很難的。」
毓弋變了變臉色,轉頭吩咐雁琉云:「去準備馬車吧。」等雁琉雲應了出去,才一把摟住憐更,「什麼死不死的,下次再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就該罰了。」
  憐更微一聳肩,掙開他的手,轉身走去換上外出的衣服,毓弋在一旁看不過眼,又取過一件大衣,把他包得嚴實才罷休。
  憐更也不掙扎,只是笑著任他折騰。
  
  
  
  戚國侯的府邸離九王府並不遠,落在一條清淨的大街上,平日來往的人不多,半路天下起了雪,路上就更見不到人了。
  雁琉雲駕著車停在門前,門口已經有人候著了,毓弋扶著憐更下來,那人便迎了上來。
  「九爺好。這位公子就是侯爺要見的人了嗎?」
  毓弋點了點頭,看了憐更一眼。
  憐更報以一笑:「放心,侯爺會見你的。」
  「這邊請。」那等候的人也不囉嗦,說了一句,等在門邊,見毓弋似乎沒話要說了,才轉身引著憐更入內。「辛苦九爺等在這裡了。」
  毓弋返回車上等著,心裡卻始終不塌實,不時地挑起窗簾往外看,覺得時間像停頓了一般。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雪早停了,地上積得一片白茫茫,那關上的門才慢慢地打開一線,只有一個人走了出來,正是憐更。
  毓弋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從車上跳下,快步迎了過去。
  走近了才看到憐更臉上一片灰白,毫無血色,雙眼還是睜著,卻怎麼也掩不住眼中的疲累。見毓弋走近,他淺淺一笑,低聲道:「侯爺請你進去……你放心,他一定會應你所求的。」
  聽出他話裡的虛弱,毓弋一震,心裡就莫名地疼了起來,遲疑了一下,才轉身去喚雁琉云:「琉雲,照顧好憐少爺。」
  「是。」
  等雁琉雲快步走了過來,接過去扶著憐更,毓弋才又看了憐更一眼,走進門去。
  憐更幾乎是整個人靠在了雁琉雲身上,等身後的門關盡,他才低低一笑,吐出白霧,微微闔眼:「成了。」
  雁琉雲只是扶著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過了一會,見他不動,才忍不住輕聲問:「憐少爺,屬下扶你到車上去吧?外面天冷,你受不了。」
  憐更點了點頭,任他扶著自己往車裡走,只覺得腳下空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這身體真不爭氣。」低低一句,不知是自己埋怨,還是向雁琉雲抱怨。
  「嗯。」雁琉雲也便含糊地應了一聲,走到車旁,掀起車簾將憐更扶了上去。
  憐更慢吞吞地挪了挪身體,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便睡了下去。
  雁琉雲站在車外,一直舉著那車簾,看著他沈沈睡去的臉,眼中漸漸出現了一抹茫然。
  「你……」聽呼吸,知道憐更還沒睡穩,雁琉雲不確定地開了口,見憐更只是眼瞼微微一動,沒有張開眼,便又小心翼翼地說下去,「你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麼……為什麼還能睡得這麼安穩?」
  過了很久,久得雁琉雲都要放棄了,閉上眼的人卻勾起了一抹淺笑,薄薄的雙唇微張。
  「就是因為有你在,我才睡得安心。」
  那笑容只一陣便消散了,只有雁琉雲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怔怔地出神。
  
  
  
  就是因為有你在。
  
十三
  
  毓弋走出門時,雁琉雲僵硬地站在馬車旁,怔怔地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
  「琉雲!」毓弋笑著叫了一聲,相處多年,也極少見到雁琉雲這種模樣,只覺得好玩。
  「爺!」雁琉雲幾乎是反射地一跳,轉過身來,一看到毓弋便低了頭。
  毓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想什麼想得這般出神?」
  「屬下……只是在想,不知侯爺會不會答應爺的要求。畢竟……憐少爺知道的不……」雁琉雲小聲回道。
  毓弋擺了擺手止住了他要說下去的話。他一手挑起車簾,簾內的憐更已經靠著車廂壁睡得沈了,呼吸悠長,只是臉上蒼白透明,像是隨時會消失一般。
  「真是個寶貝。」低低笑了一聲,說不出意味,毓弋收回手,見雁琉雲還站在那兒,微一勾唇,「好戲,要開場了。」
  沒再管雁琉雲,毓弋跳入車內,撫了一下憐更的額,微微覺得有點涼了,這才倚著他坐下。
  車廂外,雁琉雲站著不動,直到毓弋開口催促,才反應過來,驅馬向前。
  
  
  
  好戲麼?
  只怕是誰都料不著的一齣戲。
  
  
  
  就像要印證毓弋的話似的,三日之後,七皇子毓軒被指意圖殺太子奪位,四皇子毓炎被牽連,不到半月,人證物證都被查出來了,最終兩個皇子被圈禁,近百人受牽連,盛京上下,人心惶惶。
  眾所周知,七皇子一向支持太子,四皇子卻一向與三皇子毓臻交好,這次居然被查出兩人串謀謀害太子,一時間,朝中人事的走動也顯得有點躁動了。
  整個盛京,最寫意的,大概是就是九皇子毓弋了。
  「你笑什麼?」
  坐了半天,只覺得平時經常沒什麼表情的毓弋居然一直掛著笑容,憐更覺得心裡毛毛的,終於忍不住放下書卷,偏過頭問。
  毓弋一挑眉,笑道:「我只是在想,這些天,毓臻恐怕也閒不下來吧。」
  「哦。」憐更只淡淡應了一聲,又自看他的書去。
  這反應倒是有點出了毓弋的意外,湊近一點:「你不想知道為什麼麼?」
  憐更嘆了口氣:「你想說,自然就會跟我說,我問,不是反而惹你不高興麼?」見毓弋一怔,便補上一句,「何況,我已經在這裡了,他怎麼樣,又與我何干?」
  毓弋沈默了一會,低笑一聲:「憐更啊憐更,你是真無情還是裝傻?半個月前還要死要活,現在倒會說與你何幹了。」
  「這不也是爺您調教有方麼?」憐更嫣然一笑,站了起來,轉身向去換另一卷書。
  毓弋一手拉住了他,見憐更愕然地回過頭來,才道:「想出去走走麼?再過半月就是新年,到那時候,我可就沒時間陪你了。」
  「去哪?」憐更半眯著眼問,眼裡有幾分狡黠,像是會微微發著光。
  毓弋忍不住伸手輕捏他的臉,沒好氣地笑道:「那你是想去什麼地方?」
  「唔……」憐更託了下巴像是在沈思,最後看到毓弋眼中的警告意味了,才輕輕一笑:「我想去上次你救了我的地方。」
  「救了你的地方?」毓弋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指……翠紅樓?」
  憐更咧嘴一笑:「原來叫這個啊。」
  「好端端的怎麼會想去這種地方?何況現在大白天的,那裡也不做生意的吧。」
  憐更一笑:「九爺上門,他們也不做生意麼?」
  毓弋死死盯著他好一陣,終於挫敗地吐出口氣:「你這小鬼!」
  
毓弋走出門時,雁琉雲僵硬地站在馬車旁,怔怔地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
  「琉雲!」毓弋笑著叫了一聲,相處多年,也極少見到雁琉雲這種模樣,只覺得好玩。
  「爺!」雁琉雲幾乎是反射地一跳,轉過身來,一看到毓弋便低了頭。
  毓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想什麼想得這般出神?」
  「屬下……只是在想,不知侯爺會不會答應爺的要求。畢竟……憐少爺知道的不……」雁琉雲小聲回道。
  毓弋擺了擺手止住了他要說下去的話。他一手挑起車簾,簾內的憐更已經靠著車廂壁睡得沈了,呼吸悠長,只是臉上蒼白透明,像是隨時會消失一般。
  「真是個寶貝。」低低笑了一聲,說不出意味,毓弋收回手,見雁琉雲還站在那兒,微一勾唇,「好戲,要開場了。」
  沒再管雁琉雲,毓弋跳入車內,撫了一下憐更的額,微微覺得有點涼了,這才倚著他坐下。
  車廂外,雁琉雲站著不動,直到毓弋開口催促,才反應過來,驅馬向前。
  
  
  
  好戲麼?
  只怕是誰都料不著的一齣戲。
  
  
  
  就像要印證毓弋的話似的,三日之後,七皇子毓軒被指意圖殺太子奪位,四皇子毓炎被牽連,不到半月,人證物證都被查出來了,最終兩個皇子被圈禁,近百人受牽連,盛京上下,人心惶惶。
  眾所周知,七皇子一向支持太子,四皇子卻一向與三皇子毓臻交好,這次居然被查出兩人串謀謀害太子,一時間,朝中人事的走動也顯得有點躁動了。
  整個盛京,最寫意的,大概是就是九皇子毓弋了。
  「你笑什麼?」
  坐了半天,只覺得平時經常沒什麼表情的毓弋居然一直掛著笑容,憐更覺得心裡毛毛的,終於忍不住放下書卷,偏過頭問。
  毓弋一挑眉,笑道:「我只是在想,這些天,毓臻恐怕也閒不下來吧。」
  「哦。」憐更只淡淡應了一聲,又自看他的書去。
  這反應倒是有點出了毓弋的意外,湊近一點:「你不想知道為什麼麼?」
  憐更嘆了口氣:「你想說,自然就會跟我說,我問,不是反而惹你不高興麼?」見毓弋一怔,便補上一句,「何況,我已經在這裡了,他怎麼樣,又與我何干?」
  毓弋沈默了一會,低笑一聲:「憐更啊憐更,你是真無情還是裝傻?半個月前還要死要活,現在倒會說與你何幹了。」
  「這不也是爺您調教有方麼?」憐更嫣然一笑,站了起來,轉身向去換另一卷書。
  毓弋一手拉住了他,見憐更愕然地回過頭來,才道:「想出去走走麼?再過半月就是新年,到那時候,我可就沒時間陪你了。」
  「去哪?」憐更半眯著眼問,眼裡有幾分狡黠,像是會微微發著光。
毓弋忍不住伸手輕捏他的臉,沒好氣地笑道:「那你是想去什麼地方?」
  「唔……」憐更託了下巴像是在沈思,最後看到毓弋眼中的警告意味了,才輕輕一笑:「我想去上次你救了我的地方。」
  「救了你的地方?」毓弋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指……翠紅樓?」
  憐更咧嘴一笑:「原來叫這個啊。」
  「好端端的怎麼會想去這種地方?何況現在大白天的,那裡也不做生意的吧。」
  憐更一笑:「九爺上門,他們也不做生意麼?」
  毓弋死死盯著他好一陣,終於挫敗地吐出口氣:「你這小鬼!」
  
  
  
  翠紅樓算得上花街裡最大的館子,可是老鴇做了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有人光天化日的就興沖沖地跑來「尋花問柳」,硬把所有姑娘從床上挖起來的不說,還讓一個比女人還漂亮的少年來挑人……這,哪怕是花魁,人家也看不上眼吧?
  見老鴇哆嗦著站在一旁,雁琉雲就抱胸站在她旁邊,毓弋不禁覺得好笑,轉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憐更,見他還是饒有趣味的打量著那些姑娘,忍不住付過嘴去,咬著憐更耳垂細聲道:「怎麼樣,看夠了沒?」
  憐更微微一縮:「誰說我只是來看的。」目光一轉,懶懶地抬手指向一個低頭帶羞的紅衣女子,「你。」
  那女子一怔,見毓弋也看了過來,連忙走上一步,盈盈一揖:「公子有何吩咐?」
  「你在這多久了?」
  「奴家在翠紅樓四個月了,九爺還是奴家第一位恩客呢。」
  憐更笑著瞟了毓弋一眼,毓弋回他一個笑容,「就是救你那天。」
  憐更這才又回頭去看那女子:「你懂些什麼?」
  「推拿按摩,琴棋書畫,都會一些,只是都是班門弄斧,讓人見笑。」
  憐更嘖嘖道:「會的還真不少,不過,琴棋書畫我也會,推拿按摩……唔……」
  「也會?」毓弋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越發不懂這人要來這裡幹什麼了。
  「多少會一點吧,見過不少。小時候也學著好玩地跟著人學了幾天。」
  「很好。」毓弋笑了,「那又怎麼樣?跟她們比?」
  憐更白了他一眼:「只是好奇罷了。」
  毓弋挑起了眉,正要說話,便聽到門外一陣喧嘩,似是有馬隊經過,伴隨著人聲低低交談,憐更臉上只是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便安靜了下來。
  毓弋微微皺了皺眉,只是一會,臉色已經變了:「琉雲。」
  雁琉雲會意地走出前廳,一會兒又折了回來,看了看憐更,又看了看毓弋,一時不知該不該開口。
  憐更哼笑一聲,揮揮手:「不玩了……你們都出去。」
  那老鴇不知所措地看向毓弋,見毓弋不說話,才顫巍巍地招呼著那些姑娘走回樓上,留下空蕩蕩的前廳。
  「是三爺。」雁琉雲遲疑了一下,只說了三個字。
  憐更已經站了起來:「好了,我看夠了,回去吧。」
毓弋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半晌才低聲吩咐雁琉云:「去牽馬。」
  本是想帶憐更出來散心,毓弋也沒讓雁琉雲去拿馬車,只是與憐更同乘一騎,這時回去,依舊是把憐更置在懷裡,只是兩個人都不說話,跟來的時候相比顯然是不同了。
  「明明她們沒有什麼特別,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往這種地方跑?」走了一段,憐更突然微微仰頭,笑著問。
  毓弋只是策馬,沒有回答。
  迎面而來的風颳得臉上有點痛,風從脖子間鑽進衣內,讓人不住地打顫,憐更下意識地往毓弋懷裡縮了縮,呢喃道:「好冷。」
  毓弋還是像聽不到似的,反而一揚鞭,加快了速度。
  一路回到九王府,剛下了馬,腳上還站不穩,憐更便轉過身去看毓弋,雁琉雲卻拿著些什麼走了過來,只是站在一旁不說話。
  毓弋看了憐更一眼,也不開口,憐更一聳肩,笑了笑:「我先回房間裡去。」
  憐更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房中,既沒換下衣物,也沒馬上坐下,只是走到書桌旁,把壓在最底下的一張紙箋抽出來,撕成兩半,又壓了回去,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慢慢踱回床邊,跌坐下去。
  「嚇死人了……」低低地說了一句,他像真是被嚇到了一般,緩緩撫著胸口,胸前起伏,好一陣才平復了下來。
  半合著眼靠在床邊,手上的動作剛緩下來,門就被人猛地推開,憐更連眼沒睜開便道:「爺,怎麼了?」
  最後一字出口,臉上已經「啪」的一聲挨了一耳光,整個人坐不穩便順勢往床上摔了去。
  「你要說你不是為了去見三哥麼?」毓弋的聲音從頭上冷冷傳來。
  憐更輕輕舔去唇邊撞破的一絲血跡,勉強撐起來,笑了笑:「臻……煩心的時候會到那裡去……只不過,他也會在那裡……見些『重要』的人……我只是想,也許,你……」
  「也許我能偷聽到一些?」毓弋似笑非笑地打斷了他的話。
  憐更呵呵地低笑了一聲,沒說話。
  「你要真能偏幫我,我還真要好好疼你啊。」毓弋的話裡聽不出多少情緒。
  憐更又呵呵地笑了笑。
  毓弋冷哼一聲,把手中的東西往憐更面前一扔:「你自己說這是什麼?」
  那是一封密函。憐更愣了愣,看了毓弋半晌,才遲疑著伸過手去揀,隨意瀏覽了一下,臉上就先白了下來。
  「老四和老七安插的那些人,倒台的入獄的,位置居然都是毓臻的人補上,這是偶然麼?」毓弋眯著眼看著憐更。
  「我……我不知道。」憐更的聲音裡多了一絲不確定。
  「哦?」毓弋眼中閃過一絲冷怒,「不知道?我以為,這是早就準備好的吧。等空缺一出現,就有準備好的人替補上去。」
  憐更下意識地咬了咬唇:「也許……是戚國侯私下跟他說。」
  「是嗎?我倒覺得,是你提前讓他知道吧?」
  「我根本不知道四爺和七爺會……」憐更猛地抬頭向要反駁,話沒說完,卻已經被毓弋推倒在床,抬眼看去,毓弋的眼中已經微微發紅,染著幾分說不清的迷茫。
  「你還是想著他嗎?」毓弋死死把憐更按在床上,「我說過我可以比他待你更好,這還不夠嗎?」
  憐更別過眼不去看他,只是抿著唇。
  「你永遠都不可能回到毓臻身邊,他永遠不可能把你要回去。你就不肯死心麼?」毓弋一聲聲地問,問得憐更心頭一亂。
  「我沒有……」好一陣,憐更才低低地說出話來,「我沒有告訴他。我不知道。」
  毓弋一手捉著他的肩,眼中已經有些失控了:「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那你倒說說看你今天去那究竟為了什麼?……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總是想著毓臻、毓臻……」一聲低過一聲,到最後已經成了呢喃的自語,毓弋只是本能地壓在憐更身上,動作粗暴地扯他的衣服。
  「你想幹什麼!」憐更驚叫一聲,半月前車上的遭遇在腦海中浮起,一抹驚慌就湧上了心頭。「毓弋,毓弋,毓弋……」
  毓弋只像聽不到,壓著憐更毫不留情,指甲劃過憐更身上的皮膚,留下一道道嚇人的紅痕,就像是餓久了的虎,看到了肉就再顧不得其他。
  「我沒有想著,我沒有……毓弋,你說過你不會再這樣……毓弋,你放手,毓弋……放……」心口的地方慢慢浮起熟悉的痛楚,憐更只能竭力地擠出聲音來,漸漸地不成聲。
  不行了……
  拚命張著口,聲音已經發出不來,身上的人只是任意肆虐,憐更張得大大的眼中漸漸變得空洞,眼前模糊了,消失了,什麼都看不見。
  掙扎越來越弱,直到消失,毓弋才慢慢回過神來,手上的動作也漸停了,有一瞬間腦海裡只是一片空白,身下的憐更已經暈過去了,唇上早已咬破,泛白的唇上,深紅的血痕觸目驚心。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顯示著這個人還活著的事實。
  想要伸手去搖,手僵在了半空卻始終落不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毓弋慢慢地深吸了口氣,站了起來,快步走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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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雁琉雲就直直地站在門外,垂著頭看不到表情。門一打開,他就猛地一震,抬起頭快步走了過來。
  「爺……」
  毓弋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長長舒出一口氣來,眼裡多了一絲無力。「去……把大夫叫來。」
  「是。」雁琉雲低低地應了,轉身時卻有了一絲遲疑。
  「琉雲,為什麼我對著他就無法自控了……」明明是問雁琉雲的話,毓弋的聲音卻低得像是在問自己。
  雁琉雲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半晌見毓弋沒再管自己,逕自走開,才長長出了口氣。
  不由自主地望向房間門口,雁琉雲的眼裡多了一絲如同悲憫的憐惜。只是一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毓弋再踏入憐更房間時,已經夜深了,特地等所有人都睡下了,連雁琉雲都避開了,毓弋也說不清自己為的是什麼。
  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一閃身走了進去,又迅速地把門關上,轉過身時,卻模糊地看到床上有人半靠著而坐,只是這麼一看,那個人就拉了被子躺下去了,一聲不哼。
  毓弋先是一怔,心頭就莫名地煩躁了起來,三兩步走到桌子旁點了蠟燭,轉身走到床邊,果然見憐更睡在床上,雙眼卻睜得大大的。
  本要責問他為什麼看到自己就睡下去,可是看到憐更的臉色,毓弋就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憐更也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他。
  過了一會,毓弋長長地嘆了口氣。憐更哼笑一聲:「爺嘆什麼氣呢。」
  毓弋死死地盯著他,憐更臉上只是一片輕蔑,看在毓弋眼裡,就像拿刀子在自己身上戳,握了拳又鬆開,毓弋別開臉:「罷了,我對不起你,只是你硬要到那裡去見三哥一面,本來就有不對,就當扯平了吧。」
  憐更笑著掙紮著坐起來,毓弋伸手想扶他,卻被憐更躲了過去,正難堪著,便聽到憐更笑著連聲說:「不,憐更錯了,憐更知錯了,爺罰得是,罰得是。」
  再好的脾氣都要被他惹毛了,毓弋一把捏住憐更的肩:「你何必這樣說話,你以為你是誰?今天我就是殺了你,也由不得別人說我不是。」
  不知是不是肩膀被捏得痛了,憐更臉上微微一白,只是下意識地咬住了唇,臉上還冷冷地笑著,眼中已經沒有一絲笑意了:「是,爺就是要殺了憐更,也沒有不對,一派溫情的模樣又是裝給誰看呢?爺要殺憐更,現在就動手罷。」
「你……」毓弋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字,見憐更只是張著眼看著自己,微微地喘著氣,眼中沒有一絲畏懼,只有輕微的顫抖洩露出了他的不適和緊張。
  再這麼下去,搞不好又要暈過去了。
  突然就恨起了憐更身上的病來,好好一個青年男子,動不動就暈過去要死不活的,幾乎都成了武器了。
  .只是要不是這病,憑他那性子,估計也早丟了命了吧。
  憐更瞪著毓弋,心口處還傳來隱隱的痛,臉上卻沒有一絲退讓,看著那個人的臉色翻來覆去,突然就站了起來,不禁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話,毓弋就乾脆地轉身走向門外。
  憐更還是怔怔地坐在那兒,直到毓弋的手伸出去拉門,他的眼中終於慢慢泛起了一絲微詫。
  「同情麼……誰要你同情!」低低的話語裡還帶著一絲忿忿的嘲弄,憐更的唇邊卻不著痕跡地勾起了一抹淺笑。
  毓弋腳步一滯,回過身去一把壓住憐更的肩膀,動作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憐更肩上吃痛,臉上的笑容都還來不及收起來,就那麼僵在了那裡。
  「那麼你想我怎麼樣?再把你折騰得昏過去?」一字一句地說出話來,連毓弋自己都覺得無力。
  「爺不是說要殺了我麼?」憐更回過神來,慢慢換上了一臉莫測的輕笑,得意地看著毓弋的臉色一點點地沈下去。「還是說,還有用得著憐更的地方,爺捨不得呢?」
  毓弋只是深深地望著他,直到憐更的得意都耗盡了,他才輕輕一笑,伸出手去撫他的臉,憐更下意識地一顫,便聽到他道:「如果我說,我捨不得的,是你的人呢?」
  似乎連一瞬間的遲疑都沒有,憐更眉目一挑:「有不同嗎?」
  「我……」毓弋的聲音有點奇怪,一再遲疑,「也許,我愛上你了,不可能嗎?」
  憐更怔了怔,便笑出了聲來,好半晌笑得彎下腰去,幾次張口,只說出個「你」字,又笑得說不下去了。
  毓弋的臉色一路地沈了下去。
又一陣,憐更才慢慢停了下來,連連搖頭,最終斂了笑意,頓了頓,才輕聲道:「爺,我若說,我根本不知道臻今天會到翠紅樓去,你信麼?」
  毓弋臉上一僵,半晌沒說出話來。
  憐更低笑一聲:「假設而已,別當真。」見毓弋還是不說話,他才收起了微笑,只淡淡地看著毓弋,「爺你看,你並沒有相信我。並不是說不可能。愛上一個人,無論身份,男女,相貌,年齡……無論什麼都好,不是不可能。」
  毓弋只是看著憐更,等著他說下去。自憐更被毓臻送到九王府來,兩人似乎從未像今天這樣安安靜靜地說過話。
  周圍的氣氛也似乎一點點地靜漫下去。
  「只是不是你我。」憐更吸了口氣,笑了笑,說出最後一句話來。「連相信都做不到,還說什麼愛呢。」
  愛上一個人,並不是不可能。只是這並沒有發生在你我身上。
  
  
  
  像是被說中了心頭最隱秘的心思,毓弋只覺心口隱約地難受,既羞惱,又難堪。好像憐更故意設了個陷阱讓他踩下去出醜一般。
  憐更倒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笑眯眯地看著毓弋臉上的變化,低低哼笑一聲,翻身睡下,不再看他。
  過了一陣,才聽到身後響起很重的腳步聲,緊接著是門被用力摔上的聲音,房間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氣息了。
  憐更下意識地捉緊了手裡揣著的被子,半晌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來。合上眼時,卻輕輕地抿了唇。
  
  
  
  剛才,自己居然會有一絲絲的開心。
  哪怕一絲微淡得像是不存在,也足以致命。還是挑明了好。
一夜睡得並不安穩,只是一直半醒半睡,憐更醒來時,卻也已經快正午了。看了看天色,記起毓弋要求平日只要他在家就要一起用餐,他匆匆地便想起來,只是腳剛碰地,眼前一陣發花,差點就向前栽了下去,幸虧也有經驗,並不是太驚恐,只是死死捉住床邊,半晌才緩了過來。
  他卻笑了。
  「算了,現在去也只是撩起他的怒氣……」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憐更又一邊放慢了動作,慢慢把一旁的衣服一一穿上,剛扣上綿袍的最後一顆口子,就聽到門外有人敲門了。
  「進來。」遲疑了一下,憐更才應了一聲。
  會敲門的肯定不是毓弋,毓弋進來從來不敲門的。
  果然進來的是紫舟,手上捧著梳洗的東西,放到一旁去,什麼都沒說,又轉身走了出去。憐更愣了一下,才走過去梳洗,水的溫度剛好,既不太冷也不太熱,敷在臉上,讓人頓時精神一振。
  正好梳洗完,紫舟又走了回來,這次捧的是一碗稀粥,放到桌子上,便自覺地走到憐更身邊,替他梳起頭來。
  憐更從鏡子裡看那碗粥,明顯還能看到冒起的輕煙,忍不住皺了皺眉:「又是粥嗎?」
  「是,憐少爺身體不好,還是先吃點粥……啊,對了,粥裡加了一點糖,不太甜,但應該比較好入口。」
  憐更又是一怔,見紫舟仔仔細細地打理著自己的頭髮,也就不說話了。
  一直等憐更把那碗粥吃完了,紫舟才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憐少爺,三爺來了,正跟爺在書房裡聊天,他說想見您,如果您有空,現在就可以過去了。」
  憐更猛地抬頭:「為什麼剛才不說?」
  紫舟像是被他嚇了一下,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因為……因為……因為如果先說了,憐少爺您就會什麼都不吃就直接過去了吧?」
  憐更愣住了,看著紫舟,半晌才微微點了點頭:「行了,你下去吧,我自己過去就好。」
  「昨天晚上下過了雪,地上濕滑,還是等奴婢陪您過去吧。」說著紫舟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放到了門外,回過身來要扶憐更。
  憐更微微皺起了眉,看了她一眼,遲疑了一下才終於把手伸了過去讓她攙著。
  紫舟不是會這麼細心的人。梳洗的水也好,吃的東西也好,都讓他吃過虧,以至於他一直只求紫舟別再做錯就好了,從來沒指望過紫舟會把東西事先想到做到。
  可偏偏今天她卻仔細得讓人側目。
十五
  
  一路走到毓弋書房,紫舟便知趣地放手離開了。
  憐更遲疑了一陣,才輕輕敲了敲門,過了一會,門內才傳來毓弋的聲音:「進來。」
  推門而入,便看到毓臻和毓弋相對而坐,毓弋身子微微靠後,毓臻手上輕慢地捧著茶杯,兩人臉上都有笑意,不知說的什麼話題。
  一見憐更進來,毓臻就先笑了:「憐兒來了。」
  「臻。」憐更叫了一聲就收住了,下意識看了看毓弋。
  毓弋只是站起來,笑了笑:「既然三哥專程來看他,做弟弟的也不能讓三哥笑話我小氣,憐更,你就留下來陪陪三哥吧。」說著,頭也不回地大步往門外走去。
  「是……」憐更有點愕然地看著毓弋走出門去,一時不知反應了。
  「憐兒。」毓臻不著痕跡地看了毓弋的背影一眼,低柔地喚了一聲。
  憐更回過頭來,眼中還有一絲失神,「臻……」
  毓臻拉過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才道:「臉色怎麼這麼差?是毓弋沒好好照顧你,還是你沒好好照顧自己?」
  憐更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笑了出來,撇了撇嘴:「有什麼不同?」
  毓臻突然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憐更,憐更被他看得不自在,微一仰頭,瞪了回去,就聽到毓臻低低地問了一句:「憐兒,你恨我把你送到這來麼?」
  憐更一怔,從未想過毓臻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一時心頭泛起了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覺,好半晌才笑了笑,垂下眼去:「哪有什麼恨不恨,我的命都是你的。」
  「憐兒,我要聽你真心話。」毓臻一字一頓地道,聲音裡有一絲捉摸不住的深沈,手指捏住憐更的下巴,抬了起來。
  憐更直直地盯著他的眼,過了一陣,道:「可以幫得上你的忙,我很開心。」
「但是?」聽得出他話裡有話,毓臻下意識地挑起了眉。
  「秦叔……以前告訴過我,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必須有利用價值。我本來以為我會有一點點不同。可惜原來不是。覺得有點沮喪。」憐更斟酌著字句,目光始終沒有看向毓臻。「可是如果那個時候,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所以能夠有被你利用的價值,我……我也很高興。」
  最後一字出口,憐更才像放鬆了一般吐出一口氣來,腳上一下便站不穩了,撥開了毓臻伸過來要扶他的手,晃了兩下才勉強站住。
  毓臻看著他臉上隱約的倔強,手被撥開的感覺還那麼明顯,心裡居然是隱約的陌生,好一會才低笑一聲,強勢地把憐更拉過來:「憐兒一直是我最疼愛的寶貝,當然跟別人不同。」
  憐更靠著他,有一瞬間幾乎不願離開,卻也只是一瞬間,便不著痕跡地掙脫了開來:「這裡是九王府,我現在是九爺的人,三爺請自重。」
  毓臻愕然地看著憐更,半晌才笑了出來:「你看我,都忘了,還好九弟不在。」又退了一步,裝模作樣地又打量了憐更一番,「你好像真的瘦了,看來我要跟九弟好好說一下才行。你也是,傻憐兒,以前在我那兒,什麼都由著你任性,現在在這裡,要學著好好照顧自己才行,知道嗎?」
  話是對憐更說的,毓臻卻似乎沒多少等憐更回應的意思,自顧自地便說了下去:「好了,我也只是今天下了早朝沒什麼要緊事順道跟九弟回來見見你,時間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憐更站在那兒,見他站起來整了整衣服,便微微低了眉,掩去了眼中的一抹自嘲:「多謝掛念。」
  毓臻走到門邊,才回過頭來,見憐更還是保持著一樣地動作站在那兒,心裡隱約有了不捨。畢竟是自己從小帶大的孩子,這些年,也是溫順可愛的小情人,雖然說並不太沈迷,這次見面看得出他的疏離,心裡也還是有一點難受。
  憐更也就任他看著,並不說話。
  終於還是忍不住,毓臻斟酌了一下,柔聲道:「好了,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下次見到你還是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如果憐兒聽話……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說罷,也不等憐更反應,毓臻拉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隨著門順著慣性緩慢闔上,憐更臉上才慢慢浮起了一抹蒼涼,雙腳一軟就整個人跪了下去,半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張著眼,像是失了靈魂一般。
現在再來問恨不恨,不會太遲麼?
  
  
  
  篤篤篤。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喚醒了憐更,他怔了怔,才慢慢扶著桌子爬起來,吸了口氣問:「誰?」
  「憐少爺,奴婢可以進來嗎?」是紫舟的聲音。
  「進來吧。」一時有種恍惚,憐更隨口應道。
  紫舟推門走了進來,走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憐少爺,您還好吧?」
  憐更愣了愣,回頭去看她,便見紫舟眼中一片關切,忍不住笑了出來:「沒事。」
  「那就好了。」紫舟跟著笑了,臉上卻有幾分不確定。
  「我回房間去了,今天飯端進房間來吧,你跟毓弋說一聲。」說著,憐更便別有意指地對紫舟笑了笑,轉身要走。
  紫舟頓時慌了:「憐少爺,憐少爺……等,等奴婢扶您回去!」
  憐更這才停了下來,轉過頭看著紫舟,悠悠道:「毓弋還吩咐了你些什麼?」
  「沒,沒吩咐什麼。」
  「嗯?」憐更低哼了一聲,只是望著紫舟不說話。
  紫舟連忙低下頭,左右顧盼,支吾著不知如何是好。
  「他安的什麼心我不曉得,你愛給他怎麼說就怎麼說去,我回房間去了。」憐更掃了她一眼,不耐煩地轉身要走。
  「沒有!」紫舟連忙追上來,小聲道,「爺都是好意,憐少爺您千萬別誤會了爺……爺只是吩咐紫舟好好照顧您。」
  「哦?」憐更挑了挑眉,雙手抱胸。
  「爺交代過憐少爺起床的時間,讓奴婢準備好熱水,還有吃的東西,剛才還吩咐下了叫廚房熬藥,還有其他瑣碎的事情。爺對您真的很好,是奴婢笨一直照顧不好憐少爺,您不要誤會爺……」紫舟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只是低著頭不斷地揉著衣角。
  憐更看著她,半晌才輕嘆了口氣,再開口卻依然是那句:「我回房間去了。」
  「憐少爺!」紫舟大叫一聲,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憐更笑了笑:「不是說要扶我麼?」
  「是!」紫舟愣了一下,頓時跳了起來,快步走到憐更身邊,挽起他的手。
  「真是的,再這麼扶來扶去,我連路都不會走了。」一邊低聲抱怨著,憐更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一抹難以形容的情緒。
  很淡很淡,只一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月色從窗外照進房間,房間裡的東西都露出了朦朧的輪廓。
  憐更縮在床上,半睜著眼怔怔地看著地上的光影,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
  
  
  
  爺都是好意,憐少爺您千萬別誤會了爺……
  
  
  
  雖然偶爾換了個人似的發起瘋來讓他吃盡苦頭甚至差點丟了性命,可還是無法否認,除此以外毓弋對他真的很好。
  他想要的,毓弋幾乎都給他了,甚至更多。
  哪怕明明知道毓弋不信任自己,明明知道有些話只不過是試探,有些時候不過是利用,只是,說到利用,誰不都是一樣?
  比起毓臻將自己送出來,毓弋的那些小小的機心,實在算不上什麼。明顯得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就像是直鉤釣魚。
  願者上釣罷了。
  
  
  
  如果我說,我捨不得的,是你的人呢?
  
  
  
  想起前一夜的話,心裡還會泛起跟那時候相似的喜悅。哪怕被更多的愧疚和不安掩蓋,也還能察覺出來。
  長長嘆了口氣,憐更慢慢抬起手臂覆住了雙眼。
  「瑾……我該怎麼辦……」低得幾乎沒有聲音的話從憐更的唇邊逸出,像是壓抑了很久的話終於宣洩出來。「告訴我那都是假的吧。」
  「我該怎麼辦?」聲音裡是難受的哽咽,「好像,守不住了啊。我該怎麼辦……瑾。」
十六
  
  到了半夜,外面下起了雪來,聲音很輕,在夜間的寂靜裡卻分外清晰。
  憐更朦朧地有些睡意了,又被那輕微的聲響拉了回來,抵不住有點寒意了,他捲著被子好一陣,終於輕嘆了口氣,慢慢坐了起來。
  外面傳來了四更更鼓,外面雪下得大,一時間也不出天色,只像是還在夜間,這個時候,大概毓弋也差不多要起來了,五更天就要到宮裡去……
  一時有點失措地僵在了那裡,手足都有點冰冷了,憐更連殘餘的一絲倦意都沒有了。
  以為不留意,原來有些事,也還是早就瞭然於心。
  「呵呵……」禁不住便低低地笑了出來,憐更也說不清自己在笑什麼,只是想笑的感覺忍不住便湧上心頭。
  笑了一陣,他才慢吞吞地從床上爬下來,哆嗦著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走到窗邊,把關得禁閉的窗推開一線,寒風就一古腦地從縫隙裡鑽進來。
  憐更又哆嗦了一下,匆匆地轉過身去,沒有點蠟燭,只是順著模糊的輪廓在房間裡摸了一陣,找過一件寬大的皮袍,穿在身上,仔細地繫上繩結。
  左右看了下自己的打扮,感覺似乎夠保暖了,才快步走出門去。
  
  
  
  去毓弋房間的路早就熟爛於心。
  即使穿上了防寒的衣服,憐更走在迴廊上,也依舊覺得寒風刺骨,手腳早就冷得麻木了,只是一路走去,腳上似乎還有麻麻的疼痛,拐過迴廊一角,看到遠處毓弋院子裡果然已經亮了燈,憐更才緩了緩腳步,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才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
  忘了穿鞋子了。因為在房間裡有地毯,而且他的腳一向冷冰冰的血氣不足的樣子,所以有沒有穿鞋子感覺反而不是很大。只是一路走來,磕碰出傷口來了,才隱約覺得有點痛。
  憐更一時有點失神了,走到半路,不知是繼續走的好,還是回去換了鞋子再走的好。
小 時候毓臻住的宮裡,因為很多地方都被毓臻讓人鋪上了地毯,他總是覺得穿了鞋子很容易把地毯弄壞,怕被人嫌棄,總是小心翼翼的又很辛苦,所以常常不穿鞋子就 在那兒跑來跑去,後來被告知了很多次,知道那些地毯並不重要,卻已經養成了不愛穿鞋子的習慣。因為身體不好,毓臻也常常限制他的活動,出門的機會少,在房 間裡自然也不會有人限制他穿不穿鞋子,這樣的習慣也一直沒有糾正。雖然近一兩年被毓臻囉嗦多了也會收斂,可是剛才心慌意亂的,一時間習慣的便又忘了把鞋子 穿上。
  猶豫了一陣,只覺得廊外的風越來越猛,雪也似乎越下越大,憐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的腳,笑著偏頭自言自語地道:「算了,被說了更好。」一邊說著一邊又匆匆地往前走了。
  
  
  
  毓弋正在房間裡,剛起來,用冷水梳洗過後人就全清醒了,見雁琉雲也已經整裝等候在一旁了,便一邊穿上朝服,一邊道:「讓你去打聽的事打聽得如何?」
  「三爺府裡出入的人這兩天確實是多了,不過找三爺的人不多,大多是借過年的藉口,找找親戚,托托關係。」
  「嗯。」毓弋點點頭,「這不奇怪,朝中都開始有流言了,說來也差不多時候了,除夕前一天的圍獵,不也正是好機會麼。」
  雁琉雲遲疑了一下,試探道:「爺也認為三爺準備在那天對太子動手麼?」
  毓弋笑了笑:「琉雲,你知道我一向不會對朝中那些流言做評價,只不過,之前老四老七那事之後,三哥能這麼快控制了局面,他跟太子的形勢,就扭 轉了過來了。現在他強太子弱,加上朝中要緊的人該表態的都基本表態了,他要挑這個時候對太子下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只怕……」
  毓弋的聲音猶豫著頓了頓,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隨後便聽到有人叫出聲來:「憐少爺?」
  毓弋和雁琉雲同時一震,都沒再說下去,只是一致地向門外看去。
  隔簾被人一下子掀了起來,憐更就站在那兒,直直地看向毓弋,一動也不動。
  毓弋愣了一下,隨即收斂起來,擺了擺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去。
  等其他人都走了出去,毓弋才微微挑了眼,看了憐更一陣,突然臉色一變,風捲殘雲似的衝了過去,不由分說便把憐更抱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床邊,不大溫柔地扔在床上,才發現憐更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你這妖精!」咬牙切齒地哼了一句,毓弋才怏怏地轉過身去,卻是把一旁的火盆移到了床邊,一邊扯過一張薄被,把憐更的腳擦擦乾淨,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
  憐更只是呵呵地在那兒笑,一邊眯著眼看著毓弋在瞎折騰。
  「你這不是找死嗎?」毓弋不甘心地又罵了一句。
  憐更只是笑著看他:「你不是說不能把這個字掛嘴邊的嗎?」
  毓弋頓時語塞,瞪了他半晌才板著臉瞟著憐更道:「你這個時候不睡覺,光著腳跑來我這裡幹什麼?不怕我又把你折騰個半死?」
  「嗯,沒關係。」哪知憐更還是一臉不知死活地,只是歪著頭笑著看他。
  毓弋又是一愣,看著憐更像看著妖怪一般。
  「你總會捨不得的。」憐更篤定地道。
  毓弋這回連反應都不知該如果做好,只是看著憐更,好一會才笑著捏了捏憐更的下巴,道:「這算是你已經被我收買了麼?」
  「誒?」憐更愣了愣,很快便意識到是指自己上次說他所做的事不過是收買人心而已的話,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微微仰頭看著屋頂,「那就算是吧。」
  被他孩子氣的舉動逗得失笑,毓弋忍不住湊近一點,靠在憐更耳邊問:「所以天未亮就光著腳跑過來想見我?」
  憐更一向蒼白的臉上微微泛起一陣疑紅,半晌才低聲咕噥:「我睡不著。」
  「什麼?」毓弋假裝聽不見,心裡卻不自覺地快速跳了起來。
  憐更本來一直是豁出去一般的大無畏,這時被他反覆問了一句,才本能地意識到心慌。張了張口,原本以為很容易說出口的話居然就突然說不出來了。
  「憐更?」毓弋看著他臉上少見的羞澀,忍不住又靠近一點,饒有趣味地喚了一聲。
  憐更幾乎是下意識地往裡面縮了一下,惶然地看著毓弋,深吸了口氣好安撫胸下的劇烈跳動:「我說,我睡不著。紫舟的事你以為我會看不出來嗎?她說你只是對我好……我……」
「你也覺得是?」見憐更沒說下去,毓弋等不及地問。
  憐更遲疑了半晌,才別過頭:「我其實很感動。」並不是誰都可以那麼清楚地瞭解別人的需要。即使是毓臻,也做不到。「想了很久,怎麼都睡不著。」又是一陣沈默,憐更臉上的紅居然深了,「那時候,你說那句話,我其實……很高興。」
  
  
  
  也許,我愛上你了,不可能嗎?
  
  
  
  毓弋看著憐更,很久才意識到他指的是哪一句話,見憐更始終垂著眼,臉上看不出表情來,居然透著一抹從未見過的脆弱,激起人的憐惜,不禁心神一蕩,湊過去輕輕吻了他的眼瞼:「說這麼誘人的話時,也不看看我嗎?」
  憐更習慣地咬了咬唇,好一陣,才笑了笑,稍稍抬起頭,眼裡是毓弋看不懂的溫柔:「不敢看。」
  「為什麼?」
  憐更微微張了張口,似乎對於那「不敢看」三個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半晌才笑了笑掩飾了過去:「會不好意思啊。」
  「傻瓜。」毓弋用力地親了他一下,「要知道紫舟那丫頭說一句話這麼有效,早就該叫她跟你說了。」
  「才不是因為她!」憐更反駁,毓弋只是揚眉看著他,憐更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是因為……臻。」
  毓弋臉色微微一變,卻沒說話。
  憐更主動靠在他的肩上:「沒見到的時候總是很想見,見了才發現不一樣了。我……很害怕。」
  毓弋怔了怔,側過頭就能看到憐更的背,單薄得讓人心痛。手僵在半空好一陣,落下去安撫時也還有一絲不自然。只是一下一下生硬地掃著憐更的背。
  「如果你要把我送給別人,現在就跟我說啊。」
  「不會的不會的。」毓弋連聲安慰,連自己都被自己的溫柔嚇住了。
  「真的?」憐更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悶悶的似乎有點空洞的異樣。
  毓弋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點點頭:「真的。」
  一陣沈默,隨後便是憐更低低不斷的笑聲。
  「那麼,我送你一份禮物。」
  只是這麼一句,憐更卻始終沒有說出他要送的是什麼禮物,就像是從來沒說過那句話一般,自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了。
十七
  
  那麼,我送你一份禮物。
  
  
  
  毓弋好幾次想把這句話問清楚,憐更卻總是笑眯眯地把話題帶過,彷彿那天說出這一句話不過是毓弋的錯覺。
  年底近了,毓弋留在九王府裡的時間也漸少了,幾次之後他也知道憐更絕不會說,也只能作罷。
  除夕越來越近,除夕前的一天皇族上下適齡的男子都會參加在盛京城外狩獵場中的比賽,只是這一年,春天似乎來得特別地遲,雪照舊是沒日沒夜地下,盛京始終覆蓋在銀白之下,狩獵比賽如期進行,只是朝中氣氛卻也越加凝重了,不同的流言此起彼伏,彷彿預示著新一年的不平和。
  
  
  
  憐更懶懶地靠在窗邊,望著窗外一直飄落的雪,隔著一層輕紗,總是顯得不真實。指尖抵在窗棱上,似乎已經能觸及那漫天的寒冷了,低頭去看,卻還是乾的。
  門外傳來很輕的金屬碰撞聲,憐更也不回頭,只是靜靜聽著那鎖被打開了,門推了開來,有人走了進來。
  「怎麼樣?爺捨得把我放出去了?」淡淡的語氣裡無論怎麼掩飾,也終究洩露了一絲不滿的抱怨。
  毓弋笑著走到他身邊,熟練地把人一把抱起,走到床邊坐下,才偏過頭去看憐更的臉。
  「沒辦法,你看外面的雪總下不停,你又總忍不住要往藏書閣跑,不把你關在這裡,我看你現在就得躺床上了。」毓弋一邊說著,一邊輕佻地挑起憐更的下巴,左右端詳,「嗯,看來這次的藥膳效果不錯,臉色好了不少。」
  憐更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別人都會變豬了,我還能不好麼?」
  「吃了睡睡了吃?」毓弋一挑眉,隨手一指,「那是什麼?」
  憐更順勢看了過去,臉上一路維持著的冷淡一下子就全瓦解了。被縟之下,有什麼微微拱起,在邊緣露出了書卷的一角。
  「你也不希望我變成豬吧?」
「養成小豬一頭總比現在的好,沒幾兩肉,風吹得倒,你看紫舟都比你強壯,你還想指望明天跟我去狩獵場?」
  被毓弋說得臉上發白,憐更恨不得湊過去在毓弋身上大咬一口,終究還是忍住,一挑眉:「是你自己說只要連著一個月不發病,沒有咳嗽沒有發燒就能跟你去的,難道你要翻悔?」
  「真搞不懂你怎麼對狩獵場這麼感興趣。」毓弋低低咕噥一聲,「明天要是雪還不停,你就給我乖乖呆在這裡,這也是之前約定好的,你別到時耍賴。」
  「沒問題,明天肯定會天晴的。」憐更說得肯定。
  毓弋笑了:「你看不到現在外面的模樣?明天雪能小一點就不錯了。我看這次比賽,估計也就大家過過場罷。」
  憐更沒有跟他爭持下去,只是看窗外,依舊是朦朧的雪影緩慢落下,悄無聲息。
  「往年這個時候,也該開始融雪了吧……」過了好一會,憐更突然低低說了一句。
  「唔……」毓弋隨口敷衍,一邊從懷裡拿出一小包山藥糖糕,捏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憐更嘴裡,看著憐更吃下去後無意識地伸出舌尖輕輕舔自己的手指,就覺得心裡癢癢的。
  「這裡的天氣這樣,邊境會更糟糕吧?」
  被憐更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打了個岔,毓弋愣了一下,停下手中動作,抬頭看他,才發現憐更的眼裡沒有焦距,似乎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想什麼?」低笑著湊到憐更的耳邊,毓弋問。
  憐更搖搖頭,好一會才伸手拿毓弋手中的山藥糖糕,被毓弋一縮手躲了過去,才瞪了他一眼:「我只是想到,邊境都是與別國相交,日子本來就難過, 像這些年,三色國還好,鳳臨不是一直對我們滄瀾虎視眈眈嗎?在邊境的那些人日子一定過得很苦。如果老天爺不慈悲,碰上了天災,日子就沒法過了吧?」
  「你對各國形勢倒是瞭解得很。」毓弋意有所指地笑道,「邊境也有邊境的管轄,鳳臨就是想對我們幹些什麼,也不至於明目張膽闖過邊界來,否則,出了什麼意外,貿然開戰對雙方都不是好事。你倒不必擔心這種事。」
憐更這才侷促地笑了笑:「我……我是從前聽臻說得多了,看到外面就突然想起來。」
  「哦?」毓弋只應了一聲,沒說其他。
  「我沒有想起臻,我只是……」
  看得出憐更的失措,毓弋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
  憐更愣了一下,看著毓弋,半晌才反應過來:「你耍我!」
  毓弋任他捶了一拳,才握過他的手:「三哥常常提到邊境的事麼?」
  憐更別開眼,點了點頭:「鳳臨擾我邊境日漸頻繁,邊境人民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臻說過,如果皇上能夠重視這個問題,那才是百姓之福。」見毓弋只是點頭不說話,憐更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你呢?你沒想過?」
  毓弋有點愕然地抬頭,半晌才一笑:「我想又能怎麼樣。現在朝中王位爭奪越漸厲害,將來父王一旦……新王登基,我這九王爺還能不能坐得穩還難說,你也是知道的。」
  「在位而不謀正事,只顧權利相爭……」憐更低聲呢喃,一時間,臉上竟是一抹難言的悲慼。半晌意識到毓弋在看著自己,才笑了笑,「我這話只敢對你說,你呢?一點也沒有想過麼?如果將來一登大統的人是你的話……」
  毓弋一把摀住他的口:「笨蛋,這些話,一句都說不得,隔牆有耳的道理你還不懂麼?」見憐更張著眼看自己,半晌才嘆口氣,「你要說設想的話……邊境問題,求得安定就不錯了吧?新舊交替,朝中必有一陣動亂,如果這種時候還跟鳳臨開戰的話……」毓弋搖了搖頭,意思不言而喻。
  「那倒是。」憐更笑了笑,不再作聲。
  毓弋看著他那模樣,心中一動,湊過去親了一下憐更的額:「既然是設想,那你也說說看,換作你的話,會怎麼做?」
「我嗎?」憐更唇邊勾起一抹淺笑,笑得毓弋心中微漾,好久才聽得他低低地道:「我會不惜一切,叫滄瀾的馬蹄,踏出滄瀾的浩蕩關河,南下北去,一統天下。」
  只是輕得無聲的一句,晃如誦念,竟帶著震懾人心的尊傲,叫毓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房間裡一下子靜來下來,似乎那一句還在空中迴旋,久久不散。
  微微側過頭,憐更看著毓弋的表情,終於撲哧一聲輕笑出來:「既然只是設想,不妨說得狂放。要真的根除邊境的問題,這不是最好的方法麼?可惜也只是想想而已,要真做起來,千難萬難啊。」
  毓弋半晌才勉強笑了出來,握著憐更的手不覺有點冷了,過了一陣,他才將憐更摟入懷中:「如果權在你手,你必能做到。」
  憐更任他抱著,緩緩地放鬆下來,靠在毓弋懷中,聽著毓弋的話,他闔眼一笑:「那當然。」
  兩人再無一語。
  
  
  
  第二天,居然真如憐更所說,天空真的放了晴,一連下了幾天的雪,在天未亮的時候就停了。
  雁琉雲在九王府門前一直張羅,等到淡薄的陽光也終於穿過雲層照落下來,才見到毓弋帶著憐更從裡面走了出來。憐更臉上戴著那個已經很久沒看到過的狐狸木雕面具。
  雁琉雲連忙迎上去,看了毓弋身後的憐更一眼,才遲疑著道:「爺,真的要帶憐少爺去嗎?」
  毓弋還沒說話,憐更已經先開了口:「琉雲大人的意思是憐更去了只會礙手礙腳嗎?」
  「屬下不敢。」雁琉雲只是看著毓弋,似乎根本不把憐更的話放在心頭。
  毓弋笑著看著兩人:「沒關係,我早就答應了他,他要去,就讓他跟去吧。到了那裡也有御醫隨行,發生什麼事都不用怕。」
  「是。」雁琉雲似乎還有話要說,憐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也終於把話壓了下來,只應了一聲,轉身去牽馬。
  
狩獵場早已被仔細佈置過,守衛的皇家軍來往巡邏,在入口處站著一堆人,是皇族裡參加比賽的選手,或是來幫忙打氣好討好主子或是看個熱鬧的人。
  毓弋三人到時,場中已經有不少人了,皇子卻只有他一個,不少官員還是走了過來客套幾句,便三三兩兩地站著聊天。
  一直到了辰時末,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場中眾人才逐漸喧鬧了起來。
  毓弋站在一角不大顯眼的樹叢下,微微伸了伸脖子張望了一會,就笑了起來了:「今天的正主兒來了。」
  雁琉雲和憐更跟著望去,便看到毓臻在一群人的簇擁下策馬而來。
  「憐更,現在朝裡的人都猜測三哥會趁這次狩獵對太子下毒手,你認為呢?」無視雁琉雲的驚訝,毓弋笑著問憐更。
  憐更看了遠處的人群一眼,淡淡一笑:「臻是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只是一句,並沒回答毓弋的話。
  毓弋也不多問,等毓臻走近了,才笑著走上前去:「三哥。今天三哥有備而來,這場狩獵比賽,看來沒開始就先有了結果了。」
  「九弟說笑了。」毓臻一樣的笑容應道。目光一轉,卻在憐更身上微微怔了一下,隨即便反應了過來,「憐兒,你也跟來了?身體還好吧?」
  「是。」憐更只是低頭應了。
  其他人見他戴著個面具站在毓弋身旁,卻得到毓臻特別詢問,一時間都摸不準他的身份了。只是言談間也客氣了起來。
  正說著,又是一陣騷動,來的是當今皇帝和太子,眾人下跪,憐更跪在毓弋身旁,微微側眼,看到毓弋只是低頭閉眼,並沒有隨著其他人一同誦贊。
  等皇帝說過了話,比賽正式開始,選手便各自去牽自己的馬,叫上幫手,準備出發。
  毓弋站在馬旁,雁琉雲已經騎著馬走過來了,毓弋看了憐更一眼,笑道:「你留在這裡等我一會把獵物帶回來給你吧。我讓琉雲安排人陪著你。」
  毓臻這時也已經整裝完畢走近來,聽到毓弋的話,也道:「憐兒身體不好,就不要跟我們進林子裡去了。乖乖在這看著吧。」
  憐更看著毓弋跳上馬,只是沈默了一下,便走到馬下,伸出手去。
  毓弋和毓臻都是一怔。
  「我要去。」
十八
  
  見憐更說得得堅決,毓弋遲疑了一下:「在這裡看著也不會差多少。現在天色是好,晚一點也不知道會不會又下去雪來,你還是留下來吧。」
  毓臻也似乎想要開口,憐更卻沒看他一眼,只是看著毓弋,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去。」
  毓弋嘆了口氣,見毓臻看著自己,只能苦笑一聲:「是毓弋管教不力啊。」伸出手去,把憐更拉了上馬,置在身前,在憐更腰間輕拍了兩下,「這次回去你要是病了,看我怎麼罰你。」
  毓臻看著兩人,只是在一旁笑:「憐兒總是這麼任性的。」
  小小插曲以後,比賽還是開始了,皇子們先在前頭出去,其他人是有心禮讓,也不急於一時,加上四下白茫茫都是雪,鮮見動物出沒,想來也不會有什麼豐收的了。
  毓臻和毓弋兩隊人在入口一左一右地錯開了,毓弋一路走去,好不容易才碰上兩隻野雞,不費吹灰之力就手到擒來,看到憐更直打哈欠。
  「早說過沒什麼特別,你非要跟來,怎麼樣,現在後悔了吧?」毓弋低頭看著懷裡的人,笑道。
  憐更懶洋洋地窩著,說:「坐著也是無聊,倒不如跟你來看。」正說著,突然精神一振,「看,那邊好像是隻鹿?」
  眾人隨他一指看過去,果然見黑影一閃,又極快地消失了。
  「你坐好,我們去看看。」毓弋一笑,招呼雁琉雲便先追了過去,留下步行的隨從跟在後頭。
  一陣追趕轉入樹林深處,周圍越發白茫茫一片像迷宮似的,幾步之外,果然看到一隻梅花鹿在那兒低頭嚼著什麼,馬蹄聲一近,又警覺地跑了起來,兩三步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琉雲,你從那邊,我們從這邊去截它。哼,我就不信捉他不住。」毓弋興致上來,匆匆地吩咐了雁琉雲,便撥過馬頭追了過去。
  「毓弋,毓弋……」跑了一陣,依舊不見那梅花鹿的身影,憐更小聲地喚了幾句。
  毓弋緩了下來,低頭看他:「怎麼,不舒服了?」
  「不是,」憐更的臉色確有幾分蒼白,卻帶著一絲的焦急,「這麼走好嗎?其他人好像都沒跟上來。」
  毓弋回頭一看,四下無人,才發現不知何時起,兩人就已經和其他人分散了。原地勒馬踏了幾步,又向前走了起來,毓弋笑了笑:「沒關係,這狩獵場裡護衛深嚴,今天除了我們,誰都別想進來。至於其他人,我還沒那個價值讓他們動手。」
  「可是,至少跟雁琉雲匯合一下不是好一點嗎?」
  「沒關係。一會往回走就能碰上,不用擔心,倒是你,有不舒服要說……」毓弋的話還沒說完,周圍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毓弋頓時目光一凜,收住了話。
  腳步聲越來越近,憐更下意識地捉緊了毓弋的衣袖,只是很快又鬆了開了:「毓弋?」
  毓弋沒說話,只是跳下馬,又伸手去扶憐更。憐更有點茫然地看著他,半晌才借力跳了下來,略帶疑惑地看向毓弋。
「一會要是發生什麼事,你就往回跑,應該能遇上我們的人的。別管我。」毓弋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得跟日常交代憐更好好休息毫無分別。
  就在他話音剛落時,兩人來路的方向上走出來三個白衣人,臉上一律白紗覆面,連眼睛都看不到,手上拿著細長的尖刀。
  毓弋出其不意地在憐更背後推了一下,又低又急地道:「現在就走,別回頭。」一邊說著,一邊解下馬上的長劍,擋在了那三個白衣人跟前。
  憐更被他推得幾個踉蹌走出好幾步,好沒來得及站穩,就已經被人扶住了,他心中正亂,這一扶來得又快又突然,嚇得他失聲叫了出來。
  「憐更!」毓弋本是全神貫注地防備著那三個白衣人,聽到他一聲驚呼,轉頭看去,才發現另一邊也已走出兩個白衣人,一樣的裝扮,只是一人手上並沒有拿著武器,正是扶著憐更的那個。
  見憐更落在對方手裡,毓弋也管不上防備了,虛晃一劍,轉身便要向憐更那邊奔去。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掌聲響起,毓弋微微一愣,反射地回身舉劍,便看到一人緩步走來,身後跟著一樣裝扮的數名白衣人,微笑著看著自己,卻是毓臻。
  「九弟不必驚慌,憐兒有哥哥的人護著,不會有事。」
  毓弋一聲不哼,只是保持著防備的姿勢看著毓臻。
  一旁的憐更卻是低低地喚了一聲:「臻……」
  「憐兒不要怕,一會就能回家了。」毓臻的聲音說得溫柔,宛如對著情人的蜜語,手卻接過了身旁白衣人遞上來的弓,慢條斯理地搭上箭。
  毓弋終於冷哼一聲:「朝中的流言,是你自己放的吧?」
  毓臻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放流言說你會對太子不利,這樣誰都不會想到你要對付的居然是一個無權無勢的九皇子。」毓弋一字一句地道,聲音裡透著冷冷的笑意,「沒想到毓弋還值得三哥如此費心。」
  「無權無勢?」毓臻笑了出來,「別人不知道,你自己倒說說看,你真的無權無勢嗎?單是雁琉雲手上握著的探子團裡的人,比父王掌控的探子還要厲害,還有,淮州城裡外的一萬精兵,你以為混在守軍裡,就無人知道麼?」
  「所以你要除我?」毓弋看著他,「在你連太子之位都還沒得到的時候?」
  「太子有什麼可怕,你能藏著這麼多年,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才叫深藏不露呢。若不是你當初對憐兒過分關心,我也不會懷疑到你身上去。」毓臻嘖 嘖笑道,「既然你對憐兒這麼感興趣,我想就乾脆先讓憐兒去你那住一陣吧。免得最後你得不到人要下殺手,憐兒可就危險了。」最後一句,既是說給毓弋聽,毓臻 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看向一旁的憐更。
  「然後?你敢在這裡殺了我嗎?」毓弋還是不慌不慢地說著。
  毓臻一聳肩:「我本擔心你會用憐兒來做人質要挾我,可是現在憐兒也在我的人手上了,我為什麼不敢殺你?」
  「不要!」毓弋還沒開口,卻有人先叫了出來。
是憐更。
  毓臻和毓弋都是臉色一變,看了過去。
  憐更一手推開扶著自己的人,走上一步:「不可以。你不可以殺他。」
  毓弋饒有趣味地看著兩人,不作一聲。
  毓臻臉色一沈,半晌才柔聲道:「憐兒,乖,過來,一會我就帶你回家。」
  「不。」憐更的語氣決絕,「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你不可以殺他。」
  「聽話。」毓臻的臉色又是一沈,語氣裡也多了幾分強硬。
  憐更乾脆地走到毓弋跟前,兩手一張:「如果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吧。」字字鏗鏘,沒有一絲畏懼,目光一轉,語氣裡竟多了一份冷然,「只不過,你必會後悔。」
  「是嗎?」毓臻似乎也生氣了,冷哼一聲,手一揚,拉開了弓,直指憐更。「讓開,否則我會先殺了你。」
  「那你就試試看。」
  憐更話音剛落,身後卻爆發一陣狂笑,憐更全身微顫,卻沒有一動。
  「繼續說啊,三哥。」毓弋笑得張狂,「九弟我倒想看看你們的戲要做到什麼時候。」
  毓臻只是沈著臉,手上的箭沒移開一分,雙眼死死地盯著憐更。
  憐更依舊張著雙臂,只微微偏過頭,略帶失措地喚了一聲:「毓弋?」
  毓弋斂去了笑意,冷哼道:「如果是演完了,就快點回去吧。省得三哥總擔心我拿你做人質。用一個病人做人質,我還沒到這種無恥的程度。」
  「毓弋……」憐更又喚了一聲,聲音裡已經有一絲顫抖了,「你以為,我只是……做戲?」
  「難道不是嗎?」毓弋笑了起來,「前一天還一副抵死不從的模樣,後一天突然就跑來說你心動了,這種話,三歲孩童都不會相信吧?你一直說要來狩 獵場,是怕毓臻殺了我之後,你不知會遭到什麼對待吧?那又何必假惺惺地要跟來,直接回到他身邊去不是更好嗎?你總惦記著他,等今天你一定等了很久了吧?」
  憐更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卻始終沒有轉身或是離開,只是淡淡一笑:「所以,從那天開始,你就從來沒有信過我?」
  毓弋沒有回答。
  毓臻靜靜地聽著兩人的對話,直到此時,才緩緩開口:「可以了,憐兒,過來吧。」
  「聽,叫你了。」毓弋笑著道。
  「不。」還是一樣決絕的語氣,憐更又一次張開雙臂,擋在毓弋身前。「我早就猜到臻會動手。但是我並不知道臻會做什麼。」對著毓弋說了這麼一句,憐更才看向毓臻,「我都說完了,你要動手,就先殺了我吧,否則,就放了他。」
  「你以為我會不捨得嗎?」毓臻冷笑一聲,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滿了弓,對準憐更的胸前。「憐兒,聽話,別任性了。難道你不想回家嗎?」
  憐更微微眯著眼笑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最後說一次,讓開,我數三聲,你再不讓開,我就放箭。」
  「行了行了,要放就快放吧,我還指望看三哥你要玩什麼花樣呢。」毓弋涼涼地道。
毓臻沒有理會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憐更,憐更也一樣張著眼直視著他,不動一分。
  「三。」
  第一聲數出,周圍的氣氛便似一下子凝了下去,周圍只有風聲。
  「二。」
  弓弦緊繃的聲音似乎也變得清晰了,毓臻的臉色越來越沈,憐更只是站在那兒,連眼都沒眨一下。
  「一!」
十九
  
  最後一聲數出,周圍氣氛又是一凝,毓臻指尖一滑,箭便嗖的一聲離弦而出,直射而去。他手中的弓也在同一時間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一聲悶哼,周圍再無聲息。
  
  
  
  毓弋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像是在看一個可笑的鬧劇,直到跟前的人往後退了一步直跌下來,他才反射性地伸手去接。
  「憐更!」聲音叫出來時慘烈得不像是自己的。
  也許意識里根本沒有想過剛才的一切是真的。
  沒有想過這個人真的會擋在自己身前。到剛才的一刻,全身都還處於警惕的狀態,等待著不知會從哪裡發出的暗算,周圍卻沒有任何異變。
  沒有想過,這個人真的會用他那早就破爛得可以的身體來擋下一箭。在知道箭會射來的情況下,在知道這一刻箭會射出來的時候,一步不離。
  直到憐更倒在毓弋懷裡,胸前慢慢湧出鮮紅的血之前,毓弋還不敢相信這是真實。
  憐更張了張口,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望著毓弋的雙眼裡卻帶著淡淡的笑容。
  溫柔淡定,妖嬈詭異。
  
  
  
  本就說送你,只是沒想過這麼早罷……

沒有聲音,毓弋卻發現自己可以看到那微微翕動的唇上說出了怎麼樣的話。
  心裡很亂,已經沒辦法理會其他的事情,只是隱約感覺毓臻似乎彎下了腰去,想要揀起地上的弓箭。
  「有刺客!刺客……」聲音來得突兀,以至於誰都沒留意到是從哪裡傳來的。毓臻的指尖已經碰上了弓,微微一僵,才揀了起來。
  「主人。」一個白衣人低喚了一聲。
  毓臻看了毓弋一眼,毓弋身上已經染了血,他抱在懷裡的人埋首在他懷裡,看不出生死。
  「走。」毓臻沈聲說出一句,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憐更身上,直到那白衣人似要開口叫他,他才匆匆隨著其他人離開。
  周圍一下子就安靜了下里,毓弋一動也不敢動,只是伸手封了憐更身上的穴道,想要止住慢慢沿著箭柄邊緣溢出的鮮血,卻惶然地發現一切徒勞無功。
  「憐更,憐更……」毓弋小聲地喚了兩聲,壓不住地心中猛跳。
  憐更已經快要合上的眼微微動了一下,又張開一線,雙眸裡看不到一絲光芒。他微微張著口喘息著,毓弋卻可以明顯地察覺到出氣比進氣要多了。
  「憐更,憐更……」不歇聲地叫,毓弋明知道自己還有話要說,卻哪一句都說不出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毓弋幾乎倉皇地轉過頭去:「琉雲,這邊!」
  腳步聲越近,雁琉雲帶著一個矮小的老頭跑了過來,看到眼前的狀況時頓時一愣,停在原地,似乎差點就要跪了下去。
  「還愣什麼!那邊是劉太醫嗎?正好,快,這裡。」
  那老頭快步走了上來,顫巍巍地作揖:「見過九爺。」
  「別行禮了,你以前有替憐更看過病的是吧?快過來!」毓弋吼了一聲,感覺到懷裡的人似乎微微一顫,頓時嚇得一動不敢動。
  劉太醫連忙跑上前來,待他看清毓弋懷裡的憐更時,臉色也一下子白了起來:「這……」一邊開口,他一邊捉起憐更的手把了把脈,一邊飛快地從袖口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一顆杏黃色的藥丸,塞到憐更嘴裡,這才去看憐更胸前的傷。
  「怎麼樣?」毓弋緊張地問。雁琉雲也已經跑了過來,站在一旁,臉色蒼白地看著劉太醫。
  劉太醫還沒來得及回話,憐更已經嗆咳了起來,咳出來的是暗紅的血水,沾在灰白的唇上,是駭人的眩目。
  劉太醫手一伸摀住了憐更的口:「麻煩九爺,別讓他把藥吐出來。這藥可以續命。」
  毓弋胡亂地應了一聲,連忙伸手去替了劉太醫的手摀住憐更的唇,見他還是低低地悶咳,從胸前傷口滲出的血越來越多,臉色也越來越蒼白,不禁急了起來。誰知他還沒說話,雁琉雲已經先問了出口:「劉大人,他這樣沒問題嗎?」
  劉太醫臉色也不好看:「沒辦法,如果不讓他把這藥含著,他連半盞茶的時間都熬不過。」 他一邊說著還是一邊小心翼翼地翻開憐更的衣服,雁琉雲在一旁看了片刻,乾脆地拿出隨身帶著的匕首,在憐更的衣物上一劃:「這樣不容易碰到傷口。」
  劉太醫只是點點頭,湊過頭去:「還好沒傷及要害,箭射偏了,力度也不是太大,約莫進去一兩分……不過,對這孩子來說……」 劉太醫說著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從身邊取出銀針,慢慢刺在憐更胸前。
  每一針下去,憐更都會微微顫一下,毓弋正要開口阻止,卻發現憐更的咳嗽已經慢慢停了下里,他鬆開手,見憐更呼吸很弱,卻沒有像剛才那樣喘息得急促。
「暫時止了血,但是箭不能拔,他有心疾,身體又弱,隨便拔箭會要了他的命的。」 劉太醫說到最後,聲音都有幾分不忍了。
  「那要怎麼做?」毓弋看著劉太醫,看到劉太醫額上微微滲出的汗,下意識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也已經滿頭是汗了。
  劉太醫看了憐更一眼,道:「先想辦法把他帶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我被臨時拉過來,手上也沒有適合他的藥。」頓了頓,劉太醫終於忍不住道,「不是說九爺您受了點小傷嗎?怎麼會是這個樣的?」
  「先別說廢話了。」毓弋掃了他一眼,「我這樣把他抱回去可以嗎?」
  劉太醫抖了一下,才連連點頭:「可,可以。不過最好不要騎馬,馬背太顛……」
  「那就走回去吧。」毓弋脫下外衣裹住憐更,小心翼翼地將人抱起,轉身快步走去。「直接回九王府。劉大人你跟我來,琉雲,你去報告一下,再把可以請的太醫都請過來。」
  「是。」雁琉雲應了,遲疑了一下,才轉身上馬飛奔而去。
  
  
  
  毓弋抱著憐更,一路施展輕功走出樹林,竟發現外面人已經散盡,只剩下零丁幾人,也是三三兩兩地低頭交談,沒有留意到自己。
  顧不上疑惑,毓弋只看了兩眼,便往九王府奔去。
  回到九王府又是一陣混亂,紫舟看到憐更滿身是血時差點沒叫出來,被毓弋瞪了一眼,才連忙退到一旁站著,不敢吭聲。
  雁琉雲倒是回來得很快,只是臉色蒼白,毓弋只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雁琉雲低頭:「剛才,在狩獵場裡,有刺客,太子受了重傷,皇上下令,所有在宮裡當值的太醫都不能離宮,沒當值的也要盡快入宮。屬下在宮外等了很久,才有人來回覆說劉太醫可以繼續留在這裡。」
  毓弋臉色一變,半晌才道:「原來如此,難怪剛才狩獵場裡沒有人……」他轉頭看了劉太醫一眼,見他搖了搖頭,臉色更是差,吸了口氣,才吩咐道:「琉雲,去把盛京裡能找到的大夫都找來。」
  「還有藥材,九爺,王府裡可有備藥?他現在一直失血,補血的藥不能少。還有人參片,雖然不知能撐多久,但是……」劉太醫沒說下去,其他人心裡自然明白。
太醫都是滄瀾中千挑白選出來的大夫,劉太醫一旦搖頭,除非宮中再派來其他其他太醫,這樣或許還有希望,可是太子重傷,斷不可能再來一位太醫,如今的形勢,雖然毓弋是叫人把大夫都找來,不過誰都明白,這些大夫來也抵不上什麼用處。
  果然一連請來十多位大夫,不是直搖頭,就是讓人準備後事,通通被毓弋趕出門去,卻沒有一人敢拔憐更胸前的箭。
  到了半夜,憐更已經氣若游絲,怎麼叫都沒有一點反應,一眼看去連胸前起伏都似感覺不到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死人一般。
  紫舟縮在角落裡低嗚著哭,外面的人也不敢進來,只有劉太醫還坐在床邊不住地查看,下針。
  「不要哭了!」!啷一聲陶瓷落地的聲音,毓弋吼了一句,紫舟連忙捂著口,只是淚汪汪地看著床上。
  雁琉雲正捧著新熬的藥走進來,看到這情形,只是頓了頓,放下藥,走過去拍了拍紫舟,示意她先出去,見毓弋站在那兒,目光散亂,忍不住道:「爺,您……」
  「除了找到大夫,什麼都別跟我說。」話還沒說完,就先被毓弋打斷了。
  雁琉雲怔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下意識地咬了咬牙,轉頭問:「劉大人,他……還能撐多久?」
  劉太醫嘆了口氣:「箭拔不出來,藥現在也進去不了多少了,能撐多久,只能看他自己。只是……」看了毓弋一眼,劉太醫的聲音細了下來,「其實現在也已經……與其多受那點時間的苦,還不如……」
  「胡說什麼!」毓弋瞪了他一眼,「若他死了,我要你陪葬!」
  劉太醫頓時噤了聲,雁琉雲看著毓弋這樣,一時也不敢說話了,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別過了頭。
  「憐更!」突然聽到毓弋低呼一聲,雁琉雲抬頭看起,見毓弋整個人跪到了床邊,緊緊握著憐更的手,「憐更,是不是醒了?憐更,憐更?」
  雁琉雲看著毓弋,毓弋臉上的焦急徬徨和心痛,毓弋手上無意識的緊扣,毓弋眼中的關切……
  毓弋,你終究還是愛上了他麼?
  你可知道,他若不死,你就輸了。
  
  
 門外一陣雜亂,隨後便是一陣呼喊聲傳來:「你幹什麼!什麼人,別動!快走開!」
  「讓我進去,我是大夫,放開我啦!找死啊你!」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在一陣喊叫聲中依然分外清晰。
  雁琉雲先是一震,隨即便看到毓弋整個人跳了起來:「誰在外面?讓他進來。」
  「讓我進去,沒聽到嗎?你耳朵長哪了啊?」
  又是那清脆的聲音一陣鬼叫,門外撞進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身上的衣服早被人扯得破爛,臉上骯髒,一抬頭時,那雙眼睛卻明亮得叫人觸目,隱約可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你是什麼人?」毓弋上下掃了那青年一眼,臉色就先沈了下來。
  那青年笑嘻嘻地用一樣的目光打量了毓弋一番,又飛快地在雁琉雲身上轉了一圈,才收了回來:「聽說你們把盛京的大夫都請來了又轟出去,肯定是有什麼重症病人吧?我會醫術,信得過我就讓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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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毓弋只上下打量了那青年一番,便開口道:「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信也好不信也好,讓我見過病人再說。」青年倒是對毓弋的懷疑滿不在乎。
  毓弋遲疑了一下,終究讓了開來,青年快步走上前,一見到憐更胸前的箭還早已被血染成褐色的衣服,就先皺起了眉。
  劉太醫小聲交代了兩句,那青年捉起憐更的手把了把脈,又放下來,轉過頭去:「大概還能救。」
  「大概?」毓弋的聲音幾乎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
  「馬上讓人準備熱水,火盆,乾淨的布,還有烈一點的酒。熬好參湯,還有,拿紙筆來,按我寫的方子去熬藥……」青年一邊說得飛快,見其他人還不 動,眼尖地看到桌子上早就備著紙筆,也不管其他人了,揮筆就寫。三兩下抽起那張墨跡未乾的方子塞到毓弋手上,「動啊,你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毓弋這才反應過來,門外候命的人也已經打起了精神來,毓弋一一吩咐下去,東西是早有準備的,不一會就都送過來了。
  「行,保持著別一會兒要添的時候缺了這樣那樣的。」青年挽起衣袖,用力地把手擦洗乾淨,又從破爛的衣襟中拿出一個小布包來,這才手上一頓,見毓弋等人還站在一旁,臉上似乎微弱地抽搐了一下,「行了行了,全部到外面等著去,誰都不許進來。」
  其他人都連忙聽話地退下去,只有毓弋和雁琉雲兩人還站在那兒,像是聽不到他的話似的。
  「沒聽明白?」青年翻了個白眼,「我說『全部』啊。」
  毓弋還是一動不動:「我只是站在這兒,並不妨礙你,你需要什麼,我在也更好吩咐。何況我對醫術一竅不通,你也不必擔心我把你的什麼本領偷學去了。」
  「不行,你必須出去!」青年很是堅決。
「哼,你來歷不明,我憑什麼信任你到讓你單獨留在這裡的地步?」
  青年把手上佈包往桌子上一拋,有點晦氣地道:「行,您老最厲害,儘管把小的拖出去亂棍打死沒關係,最多半盞茶的時間,我也不用救了,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來的。」
  毓弋臉色一變,這時憐更就是他的致命傷,現在誰都救不了憐更,就只有面前這人還有一點渺茫的機會,留,他不肯救,憐更等於死定了,不留,對於個突然闖進來還衣衫襤褸的陌生人,他實在無法信任。
  時間也容不得他遲疑,毓弋只得讓步:「我退出去可以,房間裡必須再留一個人,你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吧?」
  青年似乎思考有點心動,眼珠一轉,指向同樣還留在房間裡的雁琉云:「那就他留下來幫我吧。」
  毓弋看了雁琉雲一眼,終於點點頭,乾脆地轉過身去:「如果救不了他,你……」
  「行,我陪葬。」青年毫不在乎地接口。
  毓弋這才快步走出房間,用力地摔門,門關上時卻沒有一點是聲音。
  門內那青年看著那扇門咋了咋舌,一轉頭便對上了雁琉雲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頓時兩手舉起擋在面前,陪笑道:「好了好了,要揍我也一會再揍,不然我暈過去他就死定了。」
  雁琉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去搬起東西來。
  青年也斂去了臉上的不正經,翻開了桌上的布包。
  
  
  
  門這一關上,竟就關了一天一夜。
  再開門時,一直等在門外的毓弋幾乎是反射地跳了起來,因為熬夜而變得通紅的雙眼直直盯著從門內走出來的人。
  那青年臉上還滿佈污跡,卻還是能看出他的疲憊,那雙發亮的眼睛也微微暗淡了下去。雁琉雲跟在他身後,一聲不哼,臉上也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怎麼掩飾都掩不去眼中的疲憊。
  「怎麼樣?」毓弋直接繞過青年問雁琉雲。
  雁琉雲像是這時才長長舒出一口氣來:「救回來了。」
只是四個字,就讓毓弋差點虛脫倒地。微微晃了晃,毓弋才小心地又問了一句:「真的沒事了?」
  「好了好了,囉嗦什麼,老子要救的人閻王還不敢要,你就別再追著問個不休了。」那青年一手擋在雁琉雲和毓弋之間,「他還沒醒過來,睡個七八天也很正常的,小命是保住了,你別擔心。依我看,現在最該休息的人是你。」
  「我要進去看他。」毓弋根本沒聽清那青年說的什麼,一手推開那青年就要往內走。哪知只走出一步,便覺身後一陣勁風攻來,還沒來得及反應,後頸上已經吃了一痛,眼前一黑,便往前撲倒了下去。
  雁琉雲眼明手快地接住毓弋倒下的身軀,回眸一瞪:「找死嗎你?」
  青年頓時退了一步,滿臉委屈:「拜託,他也快到極限了好不好?你看我這麼手無搏雞之力都能把他敲暈過去,真等到他自己倒下去那就麻煩了。來來,我再開點安神的藥,你讓廚房熬了給他喝。」
  雁琉雲又是一記狠狠地瞪過去,卻沒再說話,似是默認了青年的話。
  周圍下人看著這一幕,個個都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小聲道:「看來琉雲大人這一天一夜跟那位神醫配合得不錯嘛。」
  雁琉雲聽了又是眼中發狠,青年只是連連嘆氣,認命地回頭轉回房間裡,乖乖寫方子去。
  
  
  
  「命保住了?」毓臻靠在軟塌上,望著窗外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的雪,目光漸漸有些迷離。
  「是,聽說是突然闖進九王府的一個乞丐,把人給救了。」
  「乞丐?」毓臻皺了皺眉,只低聲重複了一句,沒再說話。好久才揮了揮手,讓人退出去。
  門開了又關上,房間裡只剩下毓臻一人坐在昏暗之中,久久,才慢慢地舒出口氣來,氣音裡都似乎有一點顫抖了。
  他緩緩地抬手,昏暗中自己的右手輪廓還很清晰。
  上面的顫抖也很清晰。
  一抖,一抖,怎麼都壓抑不住。
從狩獵場中射出那一箭後,一直沒有停過。
  他差點殺了他。差點,殺了那個弱小得像只小動物的人,殺了那個他看著寵著長大的孩子。
  差一點,就連「差點」二字都用不上了。
  剛才手下來報憐更的性命保住了時,從心底轟隆一下卸下一塊巨石的感覺,他還記得。讓人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一起卸掉了般。
  在狩獵場中的那一箭,只是離弦的剎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只是一念之差,在最後的一剎那,無法確定憐更會不會走開,指尖也還是輕微地撥過了箭頭,卸去了箭上的大半力度。
  如果不是這樣,那個人大概會死在狩獵場裡吧。
  一想到這個,他就會忍不住地顫抖,會忍不住地想,幸好,幸好……
  門外傳來一陣輕敲,毓臻全身微震,半晌沒發出聲來,直到門外又敲了一遍,他才低聲問:「誰?」
  「爺,是我。」
  是樓叔,樓叔自小就伺候在身邊,親眼看著自己把憐更帶回宮,親眼看著自己守著憐更一次又一次,親眼看著憐更長大,即使不說,毓臻也知道樓叔早把憐更當作自己的侄子了。他也是聽到了消息,才來的吧?
  遲疑了一下,毓臻終於闔眼一笑,聲音裡有點倦意:「進來吧。」
  門咿呀一聲被推開,有很輕的腳步聲走近,毓臻沒有回頭。
  「爺。」樓叔只是喚了一聲,垂手站在一旁,並不多話。
  「他沒事,毓弋把他救回來了。」毓臻低低地說著,聽不出歡喜悲涼。
  「爺不開心麼?」樓叔小心翼翼地問。
  毓臻笑了笑,聲音裡有著異樣的沙啞:「我本以為無所謂。不死固然是好,憐兒有能力,以後還有可以幫得上我的地方。可是……他已經有點偏向毓弋了。早知如此,不如不要送過去。」
  「憐少爺最依賴的人一定是您。」
  「可是,存了其他心思就是存了,就算只有一分,比一分還少,也還是存在。所以,殺了也無妨,總比防著他以後反咬一口的舒心。」毓臻嘆了口氣,很久才慢慢接下去,「可是……不行啊……」
  樓叔依舊低著頭,不去問他什麼不行。
  又過了很久,毓臻才微微皺了皺眉,眼中似是在看著什麼,他張了張嘴,又張了張,有點艱難地道:「箭射出去時,我覺得天好像要塌下來了。」
  樓叔輕吸了口氣,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爺,您……」
  「他沒有死,真是太好了……」毓臻的聲音幾乎有點哽嚥了,吸了口氣,卻有道,「可是,為什麼他沒有死?」
「您……愛上了,憐少爺?」樓叔大著膽子問。
  「我不知道。」毓臻又快又沈地答,慢慢地抬手摀住了自己的眼,「這兩天,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他滿身是血,胸前插著箭的模樣,會看到他張著眼一直看著我,一聲不哼,我怎麼叫他,他都不說話。然後在我面前死去,到最後都不肯再叫我一聲。」
  樓叔看著毓臻,眼中慢慢浮起了一抹憐憫,不再說話。
  「或者是他一直一直地叫我的名字,臻,臻,臻。一直叫到最後,斷了呼吸。他一直捂著胸口,像平時病發的時候那樣,我的胸口也跟著痛,很痛很痛……」毓臻不歇地說下去,恍如夢囈。「可是,為什麼他卻沒有死呢?」
  「爺……」樓叔低喚一聲,帶著無力。自己跟著這個主子這麼多年,第一次,看到他淡定溫柔的笑容下,露出如此徬徨失措的表情。
  「我不可以有弱點,我不可以有弱點,他為什麼沒有死去?為什麼他沒有死,我還會這麼高興?我不可以有弱點……他不可以留下來,他不可以……」
  看著毓臻似有些失控了,樓叔咬了咬牙,抬起頭來:「既然如此,爺,老奴願替你去除了憐少爺。」
  「你說什麼?」毓臻猛地抬頭,看著樓叔的眼瞪著圓大,裡面是無法掩飾的驚恐。
  「憐少爺會成為您的弱點,老奴願替您除掉這個弱點。只要憐少爺死了,你就不必擔心了。」
  「不可以!」毓臻幾乎是脫口而出地拒絕,雙眼中帶著寒光,「你要敢動憐兒一根寒毛,我要你的命。」
  樓叔只閉了嘴,一聲不發。
  房間裡死一般地沈寂,窗外的風聲也似隔簾而入,撩得人心中煩擾。
  過了不知多久,毓臻終於慢慢地笑了出來,笑聲如泣,低低地,續續不斷:「你不要,傷了他。」
  「憐兒……我要自己親手解決。」
二十一
  
  毓弋躺在床上,感覺似有目光一直直率地看著自己,他閉著眼,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正睡在自己的床上,那道目光卻是陌生的,直率,沒有一絲掩飾,還有,他說不出的意味。
  猛地一睜眼,眼前卻沒看到什麼人,反而是這麼一個輕微的變動,就讓他覺得全身痠痛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爺,您醒了?」人未到聲先到,毓弋支撐著要坐起來,就看到了匆匆走過來的雁琉雲。
  任雁琉雲扶著自己坐起來,毓弋微微皺了皺眉:「我怎麼了……」像是這時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他的臉色突地一變,張著嘴好一會才擠出一個字來,「夢?」
  雁琉雲愣了一下,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是夢,都是真的。你還沒那個本事好端端地在夢裡見到老子。」一個半陌生半熟悉的聲音在一旁接過了話。「你睡了三天,那邊那個救回來了,不過還沒醒過來,現在讓他的丫頭伺候著。」
  毓弋舒出口氣,記憶慢慢湧上心頭,憐更替自己擋下一箭,性命垂危,大夫都說救不了了,然後有一個很邋遢的人出現,關著門一天一夜,說把憐更救回來了……想到這,毓弋終於察覺到不妥地猛一抬頭,看到的是雁琉雲身後一個抱胸而立的青年。
  一身淡色儒生打扮,手上拿著一把紙扇,身材尚算高挑,只是略顯得有點瘦,相貌雋秀,唇邊帶著一抹溫潤如玉的淺笑,一雙眼明亮照人,很是出眾的相貌,在那兒隨意一站,便是一副溫文儒雅的弱質書生模樣,隨便拖到街上去都必能惹得一群姑娘頻頻注目。
  「你是誰?」剛問出口,毓弋就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很笨了。房間裡除了他們三人再無別人,即使人不認得,剛才那人說話的聲音語調他卻還是認得的。
  果然那青年連連搖首嘖嘖一嘆:「我那一敲不至於把你敲廢了吧?認不出來?」
  雁琉雲幾乎看也不看便往後一跺,無視青年忍痛忍得咧著牙直跳腳的模樣,恭敬地對毓弋道:「爺,這位就是救了憐少爺的那位大夫。」
  「神醫,是神醫!」青年不滿地插口,被雁琉雲恨恨地瞪了一眼,滿是委屈地別開頭去。
  毓弋看著兩人這一來一往不禁覺得好笑。雁琉雲一直跟著他,他自然再瞭解不過,什麼事都過分認真,說得不好聽就是過於古板拘泥,遇上這個不知哪 來的「神醫」,看起來是溫文儒雅的弱質書生模樣,開口閉口卻不見正經,即使未曾親眼見過,也可以想像這兩個人湊一起時雁琉雲有多辛苦了。
  「那麼,請教神醫貴姓?」毓弋斂了笑意,轉頭看向那青年。雖然說他救了憐更,可是下意識的,對這個人無法不防範。哪怕他有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
  「免貴,叫我秦『伯』就好。」青年大咧咧地一笑,道。
  「秦伯?」毓弋一臉詭異地看著他,這人表面上看不過二十來歲,過分年輕的模樣也不好揣測他有多大,可是,無論再怎麼年長,也未到讓人叫「伯」的程度吧?
  雁琉雲終於忍無可忍地插了話:「爺,是停泊的泊。他叫秦泊,是一個四處遊歷的大夫,那天他剛好經過見到一位大夫被趕出去時跌了腿,問了才知道府裡有事,所以自己找上門來。」
  見秦泊還是笑嘻嘻的模樣,毓弋終於點了點頭:「閣下救了憐更,重酬不在話下,不知閣下有什麼特別要求呢?」
  秦泊一臉驚訝地看著他:「你這樣就想打發我了?」
  毓弋被他那驚訝傳染,心也不禁吊了起來,微微皺眉,看向雁琉云:「不是說救回來了嗎?」
  雁琉雲還沒說話,秦泊已經搶過了話題:「當然是救回來了。可是,」他湊近一點,「你不會真的就這樣就準備打發老子走吧?」
  看著那張人畜無害的臉湊近了,更覺得纖細,偏偏有人頂著這麼一張臉說著粗魯的話,讓毓弋一時難以適應,乾脆不管這個人了。
  秦泊嘖了一聲:「我看你也不是很緊張嘛,我要是你我肯定馬上說,『神醫啊神醫,你能不能留下來把他的心疾也治了啊』,這樣才對啊。」
  毓弋一震,頓時坐直身來,死死地盯著他:「你可以?」
  秦泊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退了一步,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他那明顯是天生的,怎麼可能治得好!開玩笑!老子是神醫不是神仙。」
  毓弋掃了他一眼,冷道:「那你廢話這麼多干什麼?」
  秦泊不服了:「我雖然不能治好他的病,可是我可以把他的身體調理得好一點。我把過他的脈象,就算不是中了這一箭,平時也弱得跟隻貓沒什麼區別吧?」
  雖然秦泊的話不大好聽,遲疑了一下,毓弋還是點了點頭:「那麼,有勞了。」頓了頓,才道,「我現在可以去看他嗎?」
  秦泊愣了愣,一時沒回過神來。雁琉雲踢了他一腳:「爺在問你話。」
  秦泊連忙吞了吞口水:「啊啊,行,沒問題。啊,不對,你等一下,叫廚房把藥熱一下,你喝過了再去。」
  毓弋雖然一臉不願,只是也覺得身上確實痠痛得可以,終於點了點頭,又躺了回去,看著雁琉雲拖著秦泊往外走了,才突然想起,他還沒追究秦泊敲他一記的罪呢。
  
  
  
  夜色並不太重,天邊甚至還能看到一點落日的餘暉,憐更的房間裡沒有點燈,房間裡的一切都只剩下黯淡的輪廓。
  床上的人呼吸很輕,輕得不仔細辨認,就找不到了。
  床邊站著一人,背光而立,手上一柄短劍在昏暗中不時閃過一絲寒光。這個人卻始終沒有一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床上的人,眼中有一絲的游離。
  外頭逐漸點起了燈,有光從窗外一晃而過,就能清晰地看清楚站著那人的臉。
  是毓臻。
  他沒有選擇半夜,而是在日落之後,潛入了九王府。
  如同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落日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前,他見到了倒在雪地上的那個孩子。
  這個時候九王府裡的防備也比較鬆,人的心理都是覺得,只有夜深了,才好做事,加上正是晚飯時候,憐更房間裡難得的沒有了人。
  這樣的時間不長。
  毓臻站在床邊,卻始終下不了手。
  早知道不送來,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不知想過了多少遍,那天跟說要憐更到九王府來時,憐更臉上的失落他不是看不到的,那次來看望,憐更發熱時,他身上的那些痕跡,不是看不到的,唯一一次面對面,問他恨不恨時,他眼中的絕望,也不是看不到的。只是。
  只是刻意地忽略了自己的心痛。
  忽略了,就以為真的不痛了,不在乎了。
  「憐兒……」下意識地低喚一聲,過去隨時脫口而出的暱稱,現在喚來,卻是無限的酸楚和艱澀。
  最後一次。
  微一咬牙,毓臻斂了斂神,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劍。
  只要一劍下去,就再無牽連了。這個人死了,自己和過去不會有任何不同。沒有弱點,沒有感情,沒有心。
  只是這一劍。
  劍已抵在憐更的喉前,劍的黯光映在蒼白的皮膚上,微微發亮。只差一毫。
  「唔……」輕微得如同貓叫的呻吟,憐更的眼慢慢地睜開了一線。
  毓臻顫了一下,手中的劍差點劃下去的可能性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手。
  憐更虛弱地眨了眨眼,雙眼又睜開一點點,看著眼前的人,目光遲緩地從毓臻的臉上滑落,身上,手上,劍。
  「你……」只是一個字,後面的話有點發不出音來,憐更皺了皺眉,似是觸痛了傷口,好一陣才緩過來,只是看著毓臻,眼裡是掩不住的蒼涼。
  
  
  
  你要殺我麼?
  
  
  
  問不出口的話,毓臻懂得。
  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手中的劍卻還是抵了上去。
  憐更勉強地牽了牽嘴角,似又觸痛了傷口地皺了皺眉,闔眼不再看他。
  
  
  
  也罷。
  
  
  
  「憐兒,不要怪我。」終是忍不住,毓臻低低地說了一句。床上的人一動不動。
  像是不甘心似的,抬手刺下的剎那,毓臻又忍不住地補了一句:「我愛你。」
  劍劃破皮膚的瞬間手中一頓,毓臻可以清晰地看到憐更微弱得幾不可覺的一顫,然後是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門被人粗暴地撞開了。
  門外一片光亮。
  「你在幹什麼?」
二十二
  
  毓臻手中的劍沒移過一分,門外一聲巨響,也不知是什麼撞在什麼上,眼前一晃,就有人直撲了過來,毫不留情地一手絞住了毓臻的手腕。
  「混帳,你在幹什麼!」臉上挨了一拳,直達心房的疼痛感讓毓臻稍微清醒了一點,茫然地抬頭,眼中是毓弋滿臉的憤怒。
  真實。真實得像是在做夢一般。多少年未曾見過的真實。
  「呵呵。」毓臻突然低低笑了一聲,手上一鬆,還握著的劍就!啷一聲掉了下來。
  毓弋這才斂了怒氣,卻沒放手,依舊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毓臻:「三哥大駕光臨,是要取毓弋的性命吧?不過三哥你走錯地方了。」
  毓臻挑了挑眉,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弟弟一般,半晌才笑了笑,又復往日的溫柔淡定:「是嗎。」
  「三哥既然直認不韙,咱們不妨到父王面前再說。」毓弋只是死死地盯著毓臻,一舉一動絲毫不放鬆。
  毓臻輕嘆一聲:「不必了,要殺要剮,九弟儘管在這裡動手吧。」
  「如此一來,只怕將來不是的倒成了毓弋了。」毓弋冷笑一聲,正要再說,卻突然覺得身下衣袂有一絲異樣,下意識地微一側頭,卻看到憐更很努力地仰著身子,一隻手捉住了他的衣服。
  憐更臉白如紙,似乎已有汗從額上滲出來了,捉著他衣服的手在很明顯地顫抖著……不,是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卻還是咬著唇,死死地捉住了他的衣服。
  「憐……更……」只叫了一聲,毓弋心裡是說不出的難受。詭異得叫他自己都覺得困惑。
  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毓弋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憐更微微張口吸了口氣,微弱卻還是清晰地開口:「放了他。」
  「你躺下。」毓弋不想回應那一句話,只是道。
  憐更卻只是看著他的眼,又重複了一遍:「放……了他」
  「你先躺下。」毓弋還是執著地想要他放棄。
  憐更閉上眼,臉上是淡漠的痛苦,似乎每一個呼吸都讓他難受,好一陣,才慢慢張開眼:「我替你,挨了一箭,你,放了他。」
  毓弋一下子就洩了氣,不甘心地一摔手,放開了毓臻,一手扶過憐更的肩頭,強硬卻輕柔地要他躺回去。
  也許他只要多一分的求,自己就會放手,這個人啊,卻傲慢得不肯說一個求字。是因為毓臻麼?
  「不怕我再來殺他麼?」毓臻站在一旁,看著毓弋的一舉一動,突然開口問。
  那兩人都是微微一僵,憐更垂下眼去,只當聽不到,毓弋臉無表情地道:「如果三哥還想要毓弋的命,隨時恭候。」
  毓臻怔怔地看著毓弋,好久才笑了笑:「不了。」說罷,不等毓弋反應過來,人已自窗口翻出,一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憐更靜靜地躺在床上,只是睜眼看著毓弋,好久才似倦了一般合上了,卻很分明地沒有睡著。
  毓弋也沒做聲,過了一陣,才沒事一般站起來,被扔在門外的燈著了火,已經燃盡了,他剛走到門邊,火就熄滅了。毓弋隨手掩上門,轉身回到房中,摸到了火摺,沒有點起蠟燭,又放了回去,直接走回床邊。
  外頭天色已黑盡。
  遲疑了一下,毓弋才在床邊坐了下來。只一會,就能感覺到身邊的人微微轉過,頭靠在了他的腿上,一片溫熱。
  是溫熱的,不是冰冷。還活著的溫熱。
  「剛才……觸痛傷口了麼?」想了想,又想了想,毓弋終於開口。
  「唔……」意味不明的一聲,
  毓弋沈默了很久,終於又問出一句:「真的很痛麼?」
  這次憐更沒再回應,過了很久,毓弋才隱約覺得,那溫熱相觸的地方,衣服濕了。
  手伸出去時幾乎是僵硬的。毓弋的手落在憐更的發上,可以感受到憐更微弱得難以察覺的顫抖。停了很久,才終於輕柔地撫了起來,一下,一下。
  「毓弋,你真是個溫柔的人。」聲音很低,還帶著沙啞和虛弱,憐更的頭埋在毓弋腿邊,說話時似乎在微微地動著,毓弋的心也跟著一顫一顫。
  「只有你才會說這樣的話。」毓弋笑了笑,「別說話,你傷還沒好。」
  「嗯。」憐更溫順地應了一句,似在毓弋的安撫中沈沈睡去了,卻又聽他低聲道,「很痛。」
  毓弋心裡刺刺地疼著,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傷口痛嗎?我去叫……」
  「痛……比傷口,更痛。」
  毓弋說不出話來了。他也一樣的痛。
  不是傷口,不是身體的任何一部分。是心。
  「他射了那一箭……」憐更的聲音裡多了一絲飄忽,「可是,還不夠。他要殺我……為什麼……」
  毓弋只能一直不停地撫著他的頭,聽著憐更微弱的呼吸變得急促,然後被一聲一聲,如同貓叫一樣細碎的嗚咽,到後面,嗚咽聲越是斷斷續續,憐更的呼吸越急,像要喘不過氣來一般,卻還是止不住地小聲啜泣,最後被嗆得厲害,又壓抑不住地咳了起來。
  毓弋聽著也一樣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了,直到憐更咳出聲來,他才惶然地道:「不要哭,你的身體……」似是怎麼都說不下去,毓弋有點挫敗地站在那兒,「我去叫大夫來。」
  幾乎是逃的跑到門邊,耳邊還聽到憐更的咳嗽聲,毓弋一拉開門,就看到門外要撞進來的秦泊。
  「你怎麼在這裡?」兩人同時問了出來。
  毓弋怔了一下,不知如何解釋的好,秦泊已經一手推開了他,快步走到床邊,一邊捉起憐更的手,一邊叫:「點燈。」
  毓弋又折了回去,點起兩旁的燈,房中一亮,就能看到憐更一臉狼藉。雙眼通紅,臉上的淚未乾,微微張著口不住地喘息,還不時難忍地咳嗽幾聲,胸前的傷似乎又重裂開了,把一張被單染得鮮紅。
  「搞什麼鬼!那個丫頭都跑哪去了,叫她別走看,人呢?見鬼的,你小命剛揀回來,哭什麼哭,偷著樂就夠了。」秦泊一邊又快又準地下針,一邊嘴裡直念。
  憐更的喘息慢慢穩了下來,只是半張著一雙無神的眼,怔怔地看著頭上。一臉蒼白襯著身上的紅,妖豔如鬼。
  「還有你啊,王爺,大爺,你不會不知道他是個病人吧?都說什麼了你,要他命就別叫我救!真是的。」秦泊還是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毓弋默不作聲地 看著,見秦泊站起來找藥要給憐更重新包紮傷口,憐更的情況也像穩定了,他才一錯步,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又帶上了門,始終一聲不吭。
  「小鬼,你的命是老子花了一天一夜的精力救回來的,老子就差沒拿自己半條命換你這半條命了。你好歹給我愛惜一下吧。」秦泊不滿地在憐更傷口邊上輕戳了一下,見他痛得皺了眉,才滿意地收手。
  憐更淡淡一笑,沒去看他,像是想了好一陣,才道:「拜託,不要頂著這樣一張臉說那樣的話。」
  秦泊的手頓了一下,似是輕嘆了口氣,過了一陣,才笑起來回道:「我也拜託你,不要頂著這張臉說話死不斷氣的。」
  憐更氣弱,說話斷斷續續,被他這麼一說,卻還是忍不住道:「你都這麼口沒遮攔的嗎?不知道,在病人面前,最忌諱,最忌諱,死字麼?」
  秦泊聳了聳肩,默不作聲地在憐更傷口上撒上藥,見憐更痛得臉無血色,伸過手去:「咬著罷。別難為你的唇。」
  憐更痛得神志有得沈了,也顧不得分辨,一口咬了下去,反倒是秦泊痛出一頭汗來。
  「你知道自己的身體怎麼一回事吧?」包好傷口,收回自己的手,看到上面咬出血來的咬痕,又順便包了一下,秦泊看了憐更一眼,道。
  憐更哼笑一聲,並不說話。
  「本就不是長命的人,想儘量活得久一點,就要……」
  「就要忘掉自己的心。」沒等秦泊說下去,憐更已經幽幽接口,「不要心,不要動情,不要有所求,連自己都舍棄了,就能活得很好……對吧?」
  秦泊怔怔地看著他,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漸漸斂去,笑了笑:「你倒明白。」
  「我時時刻刻都記著。」憐更回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過了一會,眼中終是掩不住悲涼,闔眼一笑,低低地道,「可是,活著,很辛苦啊。」
  秦泊又是一怔,過了很久,才輕輕給他覆上了乾淨的被縟,輕聲道:「別想太多,對你的身體不好。」歇了歇,站起來轉過身去才終於又說了一句,「會有頭的。」
  閉著眼,聽到秦泊安靜地走出門去有關上了門,憐更只是淺淺的笑了。
  
  
  
  會有頭的。
  
  
  
  反反覆覆,晃眼十年。終於有人來到他面前,跟他說,會有頭的。
  會有頭的,那些他曾經以為永遠不會結束的事情。佔據了他生命全部的事情。
  
二十三
  
  一連十幾天,毓弋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憐更身邊,毓臻來的那天半夜,憐更就發起高熱來了,連續昏昏沈沈地地睡了好幾天才完全清醒過來,身體更是弱,被秦泊說他連一隻貓都打不過了。
  憐更說不過他,毓弋等人開了藥方後就直接把人丟給雁琉雲處理了,也不知雁琉雲用的什麼方法,第二天秦泊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把脈下針,臉上還帶著一大塊的淤青。
  後面幾日,雁琉雲進出王府越漸頻繁,很多時候連人影都不見了,九王府內的氣氛也在不知不覺中凝重了起來,看去來毫無影響的似乎就只有連床都還下不來的憐更和大大咧咧的秦泊。
  這一日天氣尚好,秦泊興沖沖地捧著藥連門都不敲就跑進了憐更房間,直接把藥往床上一送:「來,喝掉,我從大清早熬到現在,喝了對你身體大有好處。」
  憐更正睡得朦朧,被他這麼一折騰,不舒服地應了聲,微微縮了縮身子,拉了拉被子又睡了過去。
  秦泊有點錯愕地看著眼前的人,半晌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把藥擱在一旁,推了推憐更:「小鬼,起來了,太陽曬屁股了!」說著動手就要掀憐更身上的被子了。
  憐更不悅地拍他的手,成效不大,只好怏怏轉過身來,睜開了眼。
  秦泊笑著直搖頭,一邊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把藥拿過來:「乖乖把藥喝下去,對你身體大有好處,說不定再兩天就能下床了。」
  憐更還是一臉不甘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中的藥,直接地露出滿臉厭惡,卻終究還是伸手接了過來,皺著眉喝了下去。
  「誒,奇怪了,毓弋那家夥不是應該陪著你才對嗎?怎麼?出去了?真靠不住。」秦泊左右看了一眼,便道。
  「要叫九爺。」憐更淡淡地糾正,把碗塞到秦泊手上,又想睡下去。
  秦泊把碗又是一擱,捉住他的肩:「坐一會,先別睡。隨便都是稱呼一個,沒關係啦,反正毓弋也不介意。何況你不也是叫他的名字麼?真是的,我見他這幾天都窩在這裡像老母雞似的啊,怎麼這會又不見人了?」
  憐更被他拉著睡也不是坐也不是,身上一陣不舒服,皺了皺眉還是沒說出來,只隨口應道:「他進宮去了。」
  「哦?」秦泊應了一聲,「什麼事嗎?」
  憐更遲疑了一下,終於道:「聽說,我受傷那天太子也遇刺了,現在雖然醒過來了,但是皇上嚴查刺客和主使者,牽連了很多人……毓弋暫時沒被牽連進去,但是他底下有幾個人被牽連了。我見他一連幾天都心不在焉的,就教了他個法子……」
  「你自己這模樣,還想著幫他救人?」秦泊頓時怪叫了起來。
  憐更嘆了口氣,不去看他:「有什麼關係,動動嘴皮子而已。」
  「什麼沒關係?想這樣那樣的對策,你知道有多耗心神嗎?我跟你說啊,你,」秦泊越說越激動,最後乾脆站了起來,「那些什麼王子不王子的你就別 管他們了,像那種替他擋箭的事,你再幹一次我就不救你了!箭射中他有什麼大相干的?射中你你自己的小命就危乎了!像現在,你看你,弱得跟隻貓似的,那種耗 心神的事就不該做!」
  憐更傻傻地看著秦泊說,見他的口水沫子都噴在床上了,往裡縮了一下,秦泊卻根本沒看見,還瞪了他一眼:「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
  憐更點點頭:「你是大夫。」
  秦泊突然就洩下氣來,坐到床邊,捉過憐更的手把了把脈,更是搖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好好養身子,那種沒意義的事,何必去做。」
  憐更呵呵地低笑一聲:「不是沒意義的……我只是……想幫他而已。」
  秦泊又嘆了一口氣,半晌才罵了一句:「死心眼。」
  憐更聳了聳肩,半晌臉上的笑意才漸漸斂去:「可是,我想,毓弋回來大概會很生氣吧。」
  「為什麼?」秦泊看出他眼中的寂寥,忍不住問了一句。
  憐更又笑著掩去了:「沒什麼,喂,說不定今晚又要麻煩你了。」
  毓弋每次生氣,總是會很衝動的,可是,好像還是沒辦法讓他不生氣啊……
  
  
  
  毓弋確實是在生氣。
  剛才依著憐更的法子,確實是把他的人救出來了。可是,連同毓臻的人也救了。
  形勢早跟他說得清楚,憐更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的。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把毓臻的人也救下來,是憐更早就算在裡頭的。
  想起那天憐更在他身後哭得透不過氣的模樣,那時眼中的絕望。還有昨天他說出那樣的話來。
  
  
  
  我知道你有意帝位,我可以幫你。
  
  
  
  自己真的以為他已經完全屬於自己的了。人,心,還有他的能力。
  結果,還是用他的口去救下了毓臻的人。
  毓弋走在宮道上,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就笑了出來了。明明應該生氣,自己確實是在生氣,可是,比生氣更深的是什麼呢?
  在意識到憐更設計讓毓臻的人也得救時,第一個反應,是嫉妒得心都痛了。
  是的,嫉妒。
  終於還是想到了這一個詞,每一次,知道那個人想著毓臻,聽見那個人叫著毓臻,看到他對著毓臻笑,知道他幫著毓臻時,就會有壓抑不住的嫉妒。
  笑自己居然會想到這一個詞上,毓弋忍不住搖起了頭,站在宮門前候著的雁琉雲有點奇怪地迎了上來:「爺?」
  「沒事,回府吧。」毓弋回過神來,笑了笑,走上馬車。「該罰的還是要罰,你說是嗎?」
  「啊?」雁琉雲有點茫然地聽著毓弋問了這麼一句,就落下車簾沒再說話了。
  不會是,那個人的法子,又觸怒了爺了吧?
  
  
  
  一路回到九王府,毓弋下了車直接就往憐更房間的方向走去,雁琉雲一邊交代人接過馬車,一邊猶豫了一下,才跟了上去。
  還沒到門口,就先被秦泊截了下來:「回來了?哇,你這表情,不會是準備找那小鬼麻煩吧?」
  毓弋瞪了他一眼,根本不想說話,繞過秦泊就想往前走。
  「喂喂喂,我還沒說完啊,他喝了藥,才睡下不久,你別這個時候去打擾他啊,還有,你別忘了他的身體,受不得刺激,你這模樣,難怪他剛才說今晚 又要麻煩我了……我跟你說,要是再加重他的病,我就不管了!」見毓弋根本不理自己,秦泊更是氣得直跳腳,被雁琉雲一把拽住,差點連氣都透不過來。
  「他倒是明白。」毓弋低笑一聲,不管秦泊,徑直往憐更房間走去。
  雁琉雲這才放開了秦泊,白了他一眼:「你吵什麼吵,爺自有分寸。」
  秦泊一邊撫著自己的脖子,一邊看著雁琉雲,只是笑了笑,正要回話,突然身後一陣急風,還沒回過頭,就先聽到毓弋的聲音:「你說憐更剛喝了藥睡下了?」
  「對啊,怎麼?」秦泊應著回頭,才發現毓弋臉上一片驚慌,心中一驚,又問了一句,「怎麼了?」
  「他……他不在房間裡。」毓弋說出口時,聲音都有點顫抖了。一把捉住秦泊的衣服,「你不是說他剛睡下嗎?」
  秦泊艱難地推開毓弋,快步走到憐更的房間前,往裡一看,房間裡果然已經空空如也,早不見了憐更的蹤影。「我,我剛才確實是見他睡下的,我只不過把碗拿到廚房裡一下,回來就見到你們了,他……啊!」正說著,秦泊突然叫了一聲,匆忙地走了進去。
  毓弋和雁琉雲都是一震,快步跟了過去,只見秦泊彎著腰靠在床邊,等兩人走近,才直起身來,伸出指頭:「看。」
  指頭之上,是一點血紅。
  「血?」
  「我看,是九爺你前些天太緊張他了,引起了什麼人注意吧?」秦泊挑了挑眉,道。
  毓弋臉色也漸漸沈靜了下來,過了一陣,便舉步向門外走去:「琉雲,我們到三王府去。」
  雁琉雲看了秦泊一眼,才匆匆跟上,應了一聲:「是。」
  
  
  
  「毓臻,把憐更交出來!」毓弋直闖入三王府的大廳,一眼看到站在門邊的毓臻,想也沒想就一拳過去。
  毓臻一不留神,狼狽地躲了過去,回過身來看毓弋時還一臉茫然。
  「他已經傷成那樣了,難道你還不能放過他嗎?」毓弋一把揪住毓臻的衣服,看著毓臻的雙眼都有點發紅了,宛如被惹怒的野獸。
  「有什麼事,放了手再說。」毓臻只是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毓弋捉著自己的手,淡淡地道。
  「你要我的命大可來取,不要再動憐更,他受不起這個折騰。唸著他自小跟著你,你就不可以饒他一命嗎?」
  毓臻還是臉無表情地重複:「我說了,有什麼事,放了手再說。」
  「你把憐更交出來我就放。」毓弋還是死死地盯著毓臻不肯放手。
  「放手!」毓臻還來不及再說,一旁已經有人先喝了一聲,聲音沈穩,不大,卻自有威嚴,毓弋心中一驚,手上頓時鬆開,回頭去看時,還有點錯愕。
  毓臻只是整了整衣襟,並不說話。悠悠站在一旁,低低地哼笑了一聲。
  毓弋退了一步,轉過身來,屈膝一跪:「兒臣參見父王。」
二十四
  
  大廳正中一人隨意坐著,身上的便服也不見得是多貴重的物料,只是眉宇間的氣度,不過是一聲輕喝,就足以顯示他的尊貴,左手一只雕龍的玉扳指,足以說明他的身份。
  滄瀾國的當今天子,站在滄瀾這片土地至尊之位的人。
  毓弋低頭行禮,屏著呼吸一動不動,皇帝也沒做聲,只是看著他,大廳中的氣氛像是一下子冷了下來。
  毓弋向地的臉上,卻慢慢地浮起一抹淡淡的嘲諷,只是瞬間,消失無蹤。
  過了不知多久,才聽到皇帝緩緩開口:「起來吧。」
  「謝父王。」毓弋應聲站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老九,可以跟朕解釋一下你剛才的話嗎?」皇帝的聲音沒有多少起伏。
  毓弋又跪了下去:「兒臣該死,不知父王在此,驚擾聖駕……」
  「朕不在,你就可以闖進你三哥家裡隨便吵鬧了嗎?」皇帝的話終於在最後一句稍稍提高了尾音。
  「毓弋知錯。」
  「好了,把話說清楚。」
  「是。」毓弋側頭看了毓臻一眼,毓臻依舊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看著他,下意識握了握拳,毓弋才道,「上兩月毓弋生辰時,三哥送了兒臣一個人,說 是自小跟著三哥的孩子,給毓弋做伴。這孩子聰明伶俐,很是討人歡心,前些天狩獵時,毓弋一時興起,就把這孩子也帶到狩獵場去了。在狩獵場中,遇上歹人,要 射殺毓弋,也是他替毓弋擋下一箭,毓弋才得以活命。」
  「嗯,倒是個忠心的人。」皇帝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言語間卻似對毓弋被人射殺一事毫不關心,「說下去。」
  毓弋握著的手越緊,口氣卻越淡:「是。因為這孩子身體不好,受了那一箭,差點喪命,幸得路過的神醫出手相救,才勉強保住了性命……後來醒來時,卻因為王府保護不周,讓他受了驚,當晚又病了一場,幾番折騰,前天才算清醒了過來。」
  「雖然不是什麼要緊的人,不過他救了你命,現在醒來,也算一件好事。那麼,你剛才吵的又是怎麼一回事?」皇帝的眼已經半閉上了,像是已經有點不耐煩。
  毓弋又看了毓臻一眼,卻見毓臻臉色已經變得有點難看,只是冷笑,繼續道:「可是,今天兒臣從宮中回家,卻發現他不見了。而且房間裡留有血跡。」
  「你說什麼?」毓臻忍不住低問了一句。
  皇帝睜開眼,看了毓臻一眼,才道:「你認為你三哥把人捉走了嗎?」
  「除了三哥,兒臣想不出第二人了。」
  「我沒有。」毓臻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皇帝又看了他一眼,毓臻才意識到自己太失常了,微微一低頭,退了一步。
  「朕想聽聽你的理由。既然已是送你的人了,臻兒還有要回來的道理嗎?」
  毓弋只是低頭,不再作聲。他自然不會愚蠢到跟自己的父親說毓臻就是那個射了憐更一箭,又讓他受驚的人。不過是一個稱呼,也足以看出自己跟毓臻在這個人眼中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一句說錯,倒霉的人絕不會是毓臻。
  「說話!」皇帝的聲音微微一沈。
  毓弋還是沈默不語,反而是毓臻開了口,笑道:「父王別動怒,九弟只是太喜歡那孩子,關心則亂,唯一想到的就是兒臣這裡,所以才會匆匆趕來。」
  皇帝點點頭,不知是不是贊同了他的話,半晌才又開口:「我倒想知道那是怎麼一個人,臻兒,你來說說看。」
  毓臻愣了愣,看了跪在地上的毓弋一眼,才道:「父王其實也該知道他,他就是從前兒臣救回來的那個孩子,兒臣給他起名憐更,那孩子先天不足,身 體很弱,但是模樣極標緻,而且學識不淺,也算得上乖巧聰慧,之前九弟來府裡時見過他一面,兒臣見九弟似乎還算喜歡這孩子,又想著九弟尚無王妃,也無侍寢, 就乾脆把憐更送了他,做個伴也是好的。」
  「憐更?朕記得,那似乎是個男孩?」
  「是男孩。但模樣比女子還要標緻。」毓臻遲疑了一下,回道。
  皇帝突然一拍桌子,毓臻和毓弋同時一驚,毓臻也跪了下來,微微側過頭,見毓弋臉上沒有表情,也不再說話了。
  「你們兩人身為王子,居然因為一個揀來的男孩失了身份,不覺得丟人嗎?」皇帝的聲音從頭上冷冷傳來,「那人自小跟在身邊,臻兒因為他的時慌亂已經有點過了,老九你居然還為了怎麼個人吵到自己哥哥府裡來了,你們倒給朕說說看,這像話嗎?」
  「兒臣知錯。」毓弋毓臻只是低頭應了。
  皇帝站起來,看了兩人一眼,哼了一聲:「剛才老九去見朕,朕還想著出來私下看看你們,沒想到遇上這等掃興的事。各自回去吧,那個憐更,不管死活,都別再找下去了。不然有人笑話說堂堂王子居然為了個男寵驚慌失措,就真是有失體統了。」
  見皇帝有去意,毓弋不願回他的話,只低聲說了一句:「恭送父王。」
  毓臻自也有這樣的心思,並沒多說什麼。
  一直等門外傳來「起駕」的高唱,兩人才從地上站起來,毓臻一挑眉,手一擺:「不送。」
  「把憐更交出來。」
  「我說了不是我。」
  「除了三哥,還有誰會無端把憐更捉走?」毓弋看著毓臻,顯然不信。
  毓臻看著毓弋,半晌才嘆了口氣,眼中露出半絲失措:「我不知道。」歇了歇,才又補充,「樓叔聽到你的話,現在大概已經在找了吧。你的雁琉雲不是很厲害嗎,愣在這裡,倒不如讓他也去找吧。只怕……」
  毓弋這時的臉色才真的蒼白了起來:「真的不是你?」
  毓臻冷笑一聲:「我要對付,也只對付你,那天本是要殺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說到這,毓臻終於笑了笑,拍拍毓弋,「你也下不了手吧?既然你我都不忍心傷他,他絕不會成為你威脅我的工具,我又何必殺他?」
  毓弋只覺得手腳發冷。
  自己對憐更的重視,已經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了,憐更出事時,只要見過自己反應的人,都會知道憐更對於自己的重要性。只不過,無權無勢的九王子所重視的人,又有什麼價值呢……
  「三哥,你所瞭解的關於我的事,除了你以外,還有人知道嗎?」
  「大概沒有。」毓臻也似心神昏亂,隨口便答道。
  「那麼,對於我重要的人,並沒有多大的價值。可是……」毓弋的臉色越漸凝重。毓臻微微一震,雙眼也不禁睜大了。
  就在毓弋正要說下去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王府的管家樓叔連門都沒有敲就直接跑了進來,手上是一張淺黃色的信箋。
  毓臻一手接過信箋,拆開瀏覽了一下,臉上就浮起了一抹苦笑,見毓弋還看著他,才把信箋遞了過去:「毓弋啊毓弋,你還真是料事如神啊。」
  無權無勢的九王子所重視的人自然價值不大,可是,氣勢逐漸壓倒太子的三王子所重視的人,就有莫大的價值了。
  信箋上只有短短十字:欲要回憐更,到狩獵場來。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信箋上寫著「三王子敬啟」幾個字。
  毓弋看著手上信箋,微微皺了皺眉:「現在嗎?」
  「看來這人是有備而來啊。你不是說憐兒前天才醒來嗎?我看這人是看準了憐兒一醒,就找機會把人捉走。狩獵場,哈,又是狩獵場。」
  「走吧。」毓弋只看了毓臻一眼,轉身向門外走去。
  「你打算現在就去?對方早準備,我們卻什麼都沒有,何況,這信只是給我的。」
  毓弋嗤笑一聲:「你怕嗎?我倒是很想看看,除了我以外,還有誰隱藏得這麼好。畢竟要進我府裡捉人,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頓了頓,他沒有回過 頭來看毓臻,「憐更是在我那裡不見的,他卻把戰帖下給你了。即使今天被捉去的不是憐更而換作別人,這也是對我的一種挑釁。而且,我不可能放著憐更在那人手 上不管。」毓弋的聲音越漸小了下去,「你不知道他有多虛弱。」
  大廳裡一陣沈默,毓臻沒有說話,樓叔也只是安靜地在一旁守著,過了不知多久,才聽到毓臻輕聲一笑:「那就去會一會這個膽敢挑戰我們兄弟倆的人吧。」
  毓弋全身一震,半晌才一同笑了出來:「那就會一會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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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狩獵場自狩獵比賽那天后,便被嚴密封鎖了起來,前前後後都有有把守,外人一律不得進入。
  毓弋毓臻一行人趕到狩獵場時,正是狩獵場看守換班的時候,兩人對望一眼,都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因為太子遇刺一事而把狩獵場封鎖起來,若是這時要光明正大地進去,擺出身份自然不是不行,但是以後難免會有嫌疑。
  相比之下,恐怕還是秘密潛入更為妥當。
  哪知兩人還沒開始商討,換過班的守衛竟徑直走了過來,屈膝行禮:「小人見過三爺,九爺。」
  「起來罷。」毓臻看了毓弋一眼,才道。
  「謝三爺。」守衛站了起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三爺,主上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了,請。」言下之意,是要毓臻一人跟他進去。
  毓臻微微皺了皺眉,回頭看向毓弋。
  毓弋目光一轉,走上一步,冷笑一聲:「你主人沒告訴你,他捉的人是我九王府的人嗎?」
  「主上說,如果九爺也跟來了,儘管請進,只是這是主上和三爺的事,九爺進去,並無益處。」
  毓弋還沒回話,毓臻已經笑了起來了,毓弋瞪了他一眼,唇邊卻也不禁泛起一抹輕笑。
  「有勇無謀。能察覺憐兒的價值,恐怕已是他的福分了。」毓臻笑說一聲,轉頭問毓弋,「如何?」
  「不能不去。」毓弋淡淡回了一句。
  那守衛聽兩人這麼一說,只是彎腰請道:「兩位爺請隨小人來。」
  毓弋毓臻各自低聲囑咐了雁琉雲等人幾句,毓弋突然道:「只能我們兩人進去嗎?再帶一人可以不?」
  毓臻挑了挑眉,也滿是意外。
  那守衛頓時遲疑了起來:「這……不知九爺的意思是?」
  「你主人手上的人身體太弱,這過程中出了什麼意外,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想把大夫一同帶進去。」毓弋說完,指了指硬被拉來的秦泊,「這是之前一直替憐更診治的大夫,醫術高明,我想把他也帶進去。」
  守衛想了一陣,道:「請兩位爺少候,小的馬上派人去問。」說罷,他便匆匆走向門口,跟另外幾名相同服飾的人商量了幾句,又見有人快步跑進了狩獵場,好一陣都不見出拉。
  毓弋微微皺著眉,似有一絲不耐煩了,秦泊看著他笑道:「老子還是第一次聽到你的稱讚,一會兒要是不讓老子進去,你就把藥帶進去好了。只要那小鬼沒受新的傷,一時半刻還是死不了的。」
  「閉嘴!」同時脫口而出的居然是三個人。
  毓弋,毓臻和雁琉雲。
  秦泊聳了聳肩,又笑道:「要不就讓琉雲大人把老子偷偷送進去吧。」
  雁琉雲白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這時,才見那進去的守衛跑了回來,說了幾句,先頭的守衛才匆匆跑回來,道:「主上說這大夫要進去也可以,但是必須先搜一下身上有沒有帶什麼奇怪的東西。」
  「來吧來吧,老子身上除了藥材什麼都沒有。」秦泊一臉無所謂地舉起手。
  看著守衛一邊搜他的身一邊皺著眉頭,毓臻終於忍不住輕輕一笑,湊近毓弋耳邊道:「我猜你府裡想把這大夫宰了的人不在少數。」
  毓弋臉上表情一成不變,淡淡地道:「不,三哥你該說,九王府裡不想把他宰了的人是極少數。」說罷,才終於微微勾起了唇。
  毓臻已經哈哈笑了出來,秦泊被搜完身,走過來,看著兩人,漫不經心地道:「兩位爺,說人壞話時,還是迴避一下為好。」
  毓臻笑得更是厲害。
  三人隨著那守衛一路走入狩獵場,牽了馬才進入林子,走了好一陣,才停在林子中央一個供人躲雨休息的亭子前。
  「請少候。」守衛只說了一句,就轉身離去了。
  毓弋毓臻一左一右地站著,警惕地環視著四周,只有秦泊還毫無緊張地在中間坐了下來。
  過了一陣,終於聽到一陣腳步聲漸漸走近,秦泊跳了起來,毓弋和毓臻也同時向腳步聲的方向轉去。
  樹叢之後轉出來幾人,最後一人帶著憐更走出來時,毓臻和毓弋都一下子愣住了。
  「很驚訝嗎?老三。」那人哼笑一聲,手上的短刀架上憐更的脖子,麼指輕輕滑過憐更的下巴,「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是有點用處。」
  毓臻看了憐更一眼,見他只是臉色蒼白得嚇人,有點虛弱地靠在那人懷裡,卻沒有什麼其他症狀,心裡稍微安穩了下來,看著那人,緩慢一笑,開口道:「我只是好奇想知道,是誰的膽子這麼大,敢在九王府裡偷人。不過,你還真是讓我們嚇了一跳呢。」
  那人呵呵笑著:「好說好說。」
  目光如刺,毓臻直盯著那人的手,微微一笑:「畢竟不是誰都可以料到,傳聞被刺客傷得很重的太子殿下,會在這種天氣裡帶著人質站在雪地裡跟人說話。」
  卻原來,這拿著短刀架在憐更脖子上的人,竟就是十來天前傳說被刺客襲擊,身受重傷的滄瀾太子素和毓寧。
  聽出毓臻話裡的譏諷,毓寧冷笑一聲:「老三你還真是信任你派來的那些人,本宮像是那麼容易中計的人嗎?」
  毓臻微微皺了皺眉,眼中劃過一絲疑惑,隨即便一笑掩飾了過去,直接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毓寧聳了聳肩:「很簡單,看看這小子在你心目中有多大的價值了。」
  毓臻還沒說話,憐更卻先低低地笑了:「我早說過,我並不重要,為什麼你就不信呢。」
  「你閉嘴。」毓寧手上一抖,在憐更脖子上劃下一道淺淺的紅痕,「我在跟老三說話,什麼時候輪到你插嘴。」
  「我說的不過是事實。實際上,我身上的傷都是三爺親手傷的,三爺還曾想要我性命,不信的話,你大可自己去問他。」憐更不肯妥協,依舊自顧自說了下去。
  「如果沒有價值,你也別想活下去了。」毓寧冷笑一聲。
  聽出他話裡的嗜血,毓臻和毓弋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別傷了他!」
  毓寧頓時大笑了起來:「你看你看,不重要?」
  「毓寧,如果你殺了他,我必叫你沒命踏出這裡半步。」毓臻伸手擋下了要上前的毓弋,沈聲道。
  「老三,何必這麼生氣。本宮今天也沒打算要你的命。我們先來談談這小子有多值錢吧。」
  毓臻沈吟了一下,終於道:「開出你的條件來。」
  毓寧笑了笑:「很簡單,將私下投靠了你的人的名單都寫出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在場的人都變了臉。
  「開什麼玩笑!」
  「不嗎?我可以給時間你考慮。別指望玩什麼花樣,我這邊也有一份名單,若是你給我的名單裡缺少一個字,明年今天就等著給這小子上墳吧。」
  毓臻一下子沈默了下拉。
  私下投靠的人,大多作為暗子使用,不到緊要關頭,都是留著保命的後著,一但這些人的名單公開,就等於失去了所有的保障,先不說這樣對於自身的 危害有多大,單是立場暴露後那些人還願不願意為自己賣命,或者那些人還可不可靠,都成了未知之數,一但把名單交出來,就等於完全喪失了爭奪王位的機會了。
  「臻,你不是要殺我麼?」正沈思中,毓臻突然聽到了憐更低聲道。
  微微抬頭,就能看到憐更臉上的平靜。
  心裡無來由地一陣刺痛,毓臻握了握拳,好一陣,才別過頭不再看他。
  「憐兒已經是毓弋的東西了,對臻,並不重要。不是嗎?」憐更依舊直直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下去。
  「小子,不用急著幫他,說不定最後他不要你呢。」毓寧笑著,伸手點了憐更的啞穴。
  「若三哥不肯把名單寫出來,殿下會怎麼做?」就在這時,毓弋終於開口。
  毓寧看了他一眼,並不在乎:「沒什麼,你們不過三人,可這狩獵場中全都是我的人,你們認為,你們可以平安回去?」
  「知道我們在這裡的人並不是沒有。」
  「不,是沒有。」毓寧笑了。「你們帶來的那些人,應該全都被捉起來了吧。」
  毓弋和毓臻對望了一眼,看見了彼此眼中的信息。
  樓叔和雁琉雲,表面上看起來都不是什麼特別的高手,但實際上,極少人的能力在兩人之上。
  毓弋挑了挑眉:「除了這個條件外,殿下沒有別的條件了嗎?」
  「這話等老三來問我吧。」毓寧笑了笑,「老九,我倒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成了老三的人了。這種混水也陪他來,你該不會也迷上了這小子了吧?」
  毓弋輕笑一聲:「你錯了。」
  毓寧怔了怔:「錯了?」
  「毓弋從來就不是跟三哥一夥的。今天來,只不過是想看看,還有誰,藏得比我還深。」
  「你?」毓寧皺起了眉。
  「看來殿下對毓弋並不如三哥瞭解啊。那麼,你對狩獵場周圍埋伏的人,有多信任呢?」毓弋慢慢地說著,毓寧的臉色就一點一點地沈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
  毓弋抱胸道:「毓弋只是不太喜歡殿下看人的眼神而已。兄弟裡,有意染指帝位的,可不是只有殿下和三哥哦。」
  毓寧退了一步,抵在憐更脖子上的短刀也微微往裡壓了壓,秦泊終於忍不住低叫了一聲:「你別錯手傷了他!這小鬼身子很脆弱,一不小心嚥了氣,你就別指望可以輕易逃過了。」
  「你閉嘴!」毓寧三兄弟居然同時喝了一聲,叫得秦泊直翻白眼。毓寧的手卻下意識地鬆開了一點點。
  「老九,你不怕我殺了這小子嗎?」
  「那又如何?」毓弋並不正面回答。
  毓寧這才稍微鎮定一點:「你究竟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
  「你對我埋伏在周圍的人動了什麼手腳?說!」毓寧喝了一聲。
  「沒動什麼手腳。」
  毓寧咬了咬牙:「不說是吧?那就不要怪我了。這小子殺不得,不代表不能做其他的事。」一邊說著,一邊他的臉上慢慢浮起一抹邪氣。「他不是男寵嗎?長得這個模樣,還真讓人想要嘗一嘗他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看著毓寧慢慢低下頭去,毓弋喝了一聲:「你想幹什麼?」
  「說出你的底細,還有老三,我要的名單。」毓寧抬眼,「本還想著給時間你們好好想想,不過我改變主意了。我就在你們面前先嘗嘗這小子的味道,什麼時候你們願意說了,就叫停,這樣不錯吧。」
  一邊笑著,毓寧一邊彎過手從另一邊搭上憐更的肩,從領上一點一點地解開憐更身上的衣服,低下頭去,便要吻落憐更的項上。
  憐更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唇一點點靠近,眼中已經泛起一抹驚恐,呼吸也漸漸急促了起來。
  一吻落在頸上,噁心得讓他全身一顫,只能合上眼,等待下一吻落下。
  「停手!」
  「啊——」
  兩個聲音交疊在一起,就在毓弋和毓臻同時叫出停手時,一聲倉促的慘叫劃破了雪地的寧靜。
  憐更只覺得背後一陣猛撞,然後就被人帶著往前撲了下去,眼還來不及張開,人就已經跌入了未融的雪中,一片冰冷刺骨,身後有什麼重物壓了下來,動彈不得。
二十六
  
  一聲慘叫過後,周圍靜得突兀。
  憐更被壓在地上,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微微睜眼,眼前一片血紅。
  「誰!」耳邊傳來毓弋一聲低喝。
  雪融入衣襟,憐更只覺得渾身淒冷,呼吸越是困難,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意識都有點迷糊了,才感覺到身後一輕,壓在身上的重物被拖開,有人從後把自己扶了起來。
  「喂,醒醒,別昏過去!」恍惚是秦泊的聲音,憐更微微皺著眉,然後感覺到有人拍打自己的臉,用力地按壓自己的人中。
  按壓的疼痛讓整個人精神一振,憐更睜開眼來,就看到秦泊一臉沈重地看著自己,還不時輕拍著自己的臉叫著:「醒醒,別睡了。」
  被打得有點痛,忍不住想開口叫他停手,憐更只張了張口,就一手扶在秦泊肩上,不可遏止地咳了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彎下腰去,目光都有點渙散了。
  秦泊只是輕輕撫著他的背,讓他輕鬆一點,一邊飛快地在憐更脖子上和背上插下銀針,轉過頭去,正看到毓弋和毓臻快步走了過來。
  「怎麼樣?」兩人同時開口,有點錯愕地看了對方一眼,不再說話。
  秦泊道:「還好,只是受了點驚嚇。我下了針,穴道解了,身體暫時不會有什麼大礙。等他順了氣就好。」
  憐更只覺得自己像要把體裡所有的東西都咳出來一般,咳嗽怎麼都壓抑不住,越到後來,每咳一聲牽扯得心口一陣刺痛,眼淚都咳出來了,呼吸困難。
  好不容易慢慢平復了下來,微喘著氣,一抬頭就看到毓弋半跪在跟前,輕聲問:「感覺怎麼樣?」
  像是迷路了的孩子突然見到娘,自心頭湧上的委屈和安心叫憐更差點落下淚來,他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手去,就想要靠向毓弋,哪知手還沒觸及毓弋,就先被人摟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溫柔的聲音從頭上傳來:「憐兒。」
  憐更只看了毓弋一眼,便合上了眼任毓臻摟著自己。那個人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居然可以看得很清晰。唇邊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淺笑,憐更卻看不到毓弋在看到他的淺笑時別開了頭。
  「回去再說?」毓臻見憐更安穩地靠在自己懷裡,才轉向毓弋,問。
  毓弋一笑:「不大可能吧?太子被殺,那些人也跑了,要是等回去再商量,恐怕你我都劫數難逃。」
  毓臻點點頭,面色微沈,皺眉道:「只是,你我都沒有動手,難道是毓寧的人裡還有內奸?」
  毓弋站起來,走到一旁毓寧的屍體旁蹲下:「不,箭是從遠處射過來的。恐怕,是打定主意要嫁禍我們的吧。」頓了頓,他才慢慢站起來,看了看手上 沾的血,「即使不是這一箭,也難保我們今天會不會殺了他。現在雖然不是我們動手,只是剛才這一箭來得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既沒來得及看清是誰下的手,也 沒來得及把在場的人都殺了,我們跟毓寧有衝突,如今他的人逃回去,必定會把罪名加在我們頭上的。」苦笑一聲,毓弋嘆了口氣,「是不是我們動手,差別不 大。」
  毓臻點點頭,低笑一聲,語氣裡有三分保留:「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毓弋看著毓臻,也慢慢笑了起來,「事到如今,惟有奪位。」最後一字落下,劍已出鞘,直指秦泊咽喉。
  秦泊差點嚇倒在地,賠笑道:「兩位爺,這與小的沒關係吧?小的只管救人,不管大事。」
  「天下不愁沒有一個勝過你的人,只是你來歷不明,如今又知道這麼多的事,絕不能留。」毓弋眼中滿是肅殺。
  劍尖在前,秦泊一動也不敢動,只是道:「小的不過是流浪的郎中一個,如果是有人指使的,也犯不著救那小鬼的性命,只要他死了,相信兩位爺也會陣腳大亂吧?」
  一語中的,毓弋遲疑了一下,手上的劍卻沒有收回來。
  「好了好了,小的老實招了吧!」秦泊咬了咬牙,見毓弋毓臻同時瞪了自己一眼,才正色道,「其實小的雖然確是四處流浪居無定所,但是會找上門來也不是偶然的。」
  「什麼意思?」毓弋皺了皺眉。
  「其實小的從前就跟琉雲認識,這次那小鬼出了事,是琉雲派人快馬把小人捉來盛京救人的。」
  「雁琉雲?」毓臻先開了口。
  毓弋也頗為驚訝,看著秦泊:「因什麼而認識?」
  「大約五六年前,小人在山中採藥被老虎追咬,那時他正好路過,救了小的。」
  毓弋沈吟了一陣,看了毓臻一眼,終於收起了劍:「暫且相信你,回去問過了,如果不是,你也不過多活幾個時辰。」
  「是是是。」秦泊連連應聲,剛爬起來就打回原狀了,「有老子在,那小鬼的命也有保障很多吧?」
  毓弋毓臻自然不再理會他,毓臻看著毓寧的屍體,忍不住一笑:「看來,我們要走父王的舊路了。」
  毓弋沒作聲,他自然明白毓臻的意思。
  當今天子是先帝的第七子,本非太子,後來在盛京挾持先帝,千里追殺太子,最後一登寶座。只是沒有人想到,十多年後,他的兒子居然還會重蹈這樣的覆轍。
  「你我都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時候殺太子奪位吧?最保險的方法,惟有你我先聯手,控制住父王,至於最後王位歸誰,到時候再決一勝負吧?」毓臻悠悠開口。
  毓弋一笑:「沒問題,各自的暗著各自藏著,已經被對方知道的力量隨時調用,這樣可以吧?」
  「還有一個條件。」毓臻接口,見毓弋眼有疑惑,才笑道,「當初你對憐兒有興趣,因為怕你動手誤傷了他,才勉強將人送你,現在既然你我結盟,人由我帶回去,沒關係吧?」
  毓弋一怔,下意識地看向毓臻懷裡的憐更。
  始終蒼白的容顏,這時雙眼緊閉,一臉平和,似是受了累沈沈睡去,帶著說不盡的安心。
  毓弋的手下意識地往掌心裡摳,卻怎麼都感覺不到疼痛,臉上雲淡風清,過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好,我答應你。」
二十七
  
  「好,我答應你。」
  毓弋話音落下,就能看到毓臻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既然如此,現在開始,就是各顯本領的時候了。」毓臻一把將憐更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護著,大步往狩獵場外走去。
  「等一下。」遲疑了一下,毓弋還是開了口。
  毓臻停步,卻沒有回過頭來。
  「把這人也帶走吧。」毓弋說著,指了指秦泊。「他的身份回府後我自會查明,如果有不妥當的地方,我會再通知你。」
  毓臻沒有回話,乾脆地向秦泊打了個眼色:「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末了又補上一句,「要是你玩什麼花樣,別指望能留下命來。」
  秦泊嘆口氣,聳了聳肩,臉上倒還是那幅吊兒郎當的模樣,沒有一點氣惱。
  
  
  
  憐更醒過來時,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了,周圍很靜,聽不見人的氣息,只有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緩慢起伏。
  眼前的景像有點模糊,他眨了眨眼,又把眼閉了起來。
  過了很久,眼睫上似有如霧的水汽泛起,他才小心翼翼地睜眼,看著眼前的景像一點一點地清晰。
  不是做夢。
  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回到了自己居住了十年之久,三王府裡的房間。
  連氣息裡都還殘留著陳舊而熟悉的味道。
  怔怔地張著眼看著頭上紗帳,憐更像是抑制不住地緩緩笑了起來,笑聲一點點地響起來,在細緻的房間裡,空空蕩蕩,久久不散。
  心口的地方很痛很痛,一點點像是錐刺一般,刺得人連聲音都有點抖了。可還是遏制不住笑意。
  恍如在一個荒唐的笑話面前,怎麼樣都無法自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人快步走了過來,緊張輕柔地將自己抱在懷裡,憐更越是止不住地笑,即使咳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還是停不下來。
  「憐兒,你怎麼了?憐兒?別笑了,別笑了……」毓臻一隻手扶著憐更,一邊慌亂地輕拍著他的背,不時伸手撩起憐更落在額前的發,在看清憐更臉上的蒼白時,就忍不住叫了起來,「秦泊!秦泊!滾出來!」
  「來了來了來了,這就來了,別催命地叫!」秦泊匆匆從門外跑進來,一看到憐更的狀況,馬上放下手上的藥,快步走到床前,也不管毓臻的身份了,直接把人推到一邊,把憐更扶下,一邊忍不住地念,「怎麼每次我去拿藥放藥總是出狀況的,你就不能讓人省省心麼……」
  憐更任他擺佈,人躺在床上,只是喘著氣,也不說話,雙眼睜著,只是無神。毓臻站在一旁,看著他的臉色漸漸好轉,秦泊也沒露出什麼緊張的表情,才慢慢安下心來,看著他眼中的空洞,又禁不住陣陣地心驚。
  秦泊忙了一陣,最後摸了摸憐更的額,才轉頭看向毓臻:「行了,一會讓他把藥喝下去再睡一陣吧。這麼三天兩頭的折騰,這小鬼本來就脆弱得很,別 再刺激他了。」轉頭又瞪了憐更一眼,發狠道:「你不想活我不管你,可是既然我動手了,你就別想隨便死去。你要死了,我拿什麼向別人交代?」
  憐更似乎臉上似乎微微一動,秦泊不知有沒有看到,只是站了一陣,才轉身退出房間。
  毓臻站在角落裡,直到聽到門外秦泊的腳步聲漸遠了,才長出一口氣,走到床邊,憐更已經合上了眼,他站了一會,慢慢蹲下身來。
  「憐兒。」毓臻輕喚一聲,耐心地等著回應。
  「嗯?」過了一會,憐更終於低低地應了一聲,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回應裡還帶著一抹漫不經心。
  毓臻聽在耳裡,下意識的居然是一陣心酸,半晌說不出話來,好一陣,才柔聲道:「還有有覺得哪裡難受麼?」
  「還好。」憐更像是乖巧的小孩般,問一句,答一句。
  又說不下去了。死一般的沈默,毓臻看著床上的人,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撫上憐更的發:「如果難受,要說出來,記住了嗎?憐兒一直最乖的。」
  憐更合著的眼似乎動了一下:「痛。」
  毓臻頓時慌了起來:「痛?哪裡痛了?胸口嗎?來,先把藥喝了吧?」一邊說著,一邊把人扶起來摟在懷裡,一手拿起秦泊早前放在桌子上的藥。
  憐更輕搖著頭拒絕了藥,喃喃道:「不是胸口。是這裡……」他握起毓臻空著的手,慢慢拉到自己胸前,「這裡,裡面。一直痛,一直痛,怎麼都停不下來。」
  毓臻手上僵硬,把藥放下來,手慢慢掩上憐更的雙眼,感到微默的溫暖透過掌心傳到自己身上。溫暖,而乾燥。慢慢吸一口氣,再吐出來,毓臻幾次張口,才發出聲音來:「那麼,我教你一個不痛的方法。」
  憐更任他的手覆在眼前,低哼出一個鼻音:「嗯?」
  「如果難受,就哭出來,我的手給你擋著,不用害怕丟臉;如果恨我,我就在這裡,把你的憤怒都發洩出來。但是,」毓臻頓了頓,覺得自己接下去要說得話好像虛偽有點可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但是,你的眼淚也好,憤怒要好,只能落在我的身上。」
  接下來是很長的一段沈默,不知多久,毓臻可以慢慢地感覺到有什麼溫熱而濕潤的東西慢慢沾滿了他的掌心,一滴,又一滴,明明沒有帶著多少溫度,卻火一般地灼痛他的手掌。
  始終沒有一絲聲音。
  毓臻聽到憐更的聲音時,只是一聲很低很低的輕笑。
  「臻……」憐更叫了一聲,微揚尾音的低喚,就像是從前,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個愛撒嬌的小孩。
  「什……麼?」毓臻張開口,才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哽嚥了。
  「你好好笑。」帶著鼻音的話語裡還有濃濃的笑意,憐更終於拉下毓臻的手,「說的話像那些唱戲的詞。」
  「那就當我是唱戲的人吧,你這小鬼頭。」毓臻勉強笑了笑,揉了揉憐更的頭,摟得更緊一些。「憐兒,你回家了。」
  「嗯,我回來了。」憐更低低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回來了,回到從前的地方,從一個人手裡,換回另一個人的手裡,如此而已。
  不願去問毓臻和毓弋做過了什麼樣的交易,自己從來比不上那個位置的價值,醒來時在這裡,那就在這裡罷。
  在這裡一直等下去,或者,換一個地方,換一個人。
  
  
  
  會有頭的。
  
  
  
  憐更有點死心地閉上眼,卻恍惚地想起了秦泊的那句話,終究是忍不住地勾起一抹淺笑。
  會有頭的,會有的。
  「臻,太子死了,你怎麼辦?」
  過了很久,毓臻才聽到懷裡傳來一個小小的聲音。他皺了皺眉,遲疑了一下才笑了笑,柔聲道:「你安心養病就好,這些事不要操心。」
  「你們會被冤枉的,不是麼?」憐更似乎有點詫異,微微側過了頭。
  毓臻按下他不安分的頭:「沒關係,不會有事的。」
  那就是有事了。不用說出口也能明白的事,憐更慢慢捉住自己手邊毓臻的手,一大一小的手掌覆在一起:「事情是因為我而起的,我也可以幫忙。」
  「不用。我跟毓弋都很強,不會有人能傷害我們的。你呢,安心養病,腦子裡只要想著自己的身體就夠了。不要操心這些事情,我會解決的。」
  「不是的。」憐更挪了挪身子,「我可以幫上忙的。你知道,我對縱橫開捭之術一直很感興趣,不是沒有用的,我可以幫上忙的。」
  怕憐更挪動又觸動了傷口,毓臻連忙穩住他的身體,無奈地叫了一聲:「憐兒,我知道你想幫忙。可是,這一次,我不想把你再牽扯進這件事去了。這 些權術之爭,我不想你再牽扯到裡面去。」像是想了很久,毓臻抱著憐更,像是怕他隨時會消失在面前,聲調略低,卻還是開了口,「以前是我太傻,以為什麼都可 以捨棄。可是,憐兒,我不會讓你再牽扯到這種事裡面去了。無論形勢會變得怎麼樣,我都可以應付,你也要對我有信心,安安心心養好身子,知道麼?」
  憐更猛地咬住了唇,用盡力氣,才壓抑住了要傾瀉而出的嗚咽。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僵硬著顫抖,感覺到毓臻的手用力地抱住自己,好像在證明著剛才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這些權術之爭,我不想你再牽扯到裡面去。
  
  
  
  以前是我太傻,以為什麼都可以捨棄。可是,憐兒,我不會讓你再牽扯到這種事裡面去了。
  
  
  
  每一個人,都只會想著他有什麼用,他有什麼價值,他能夠做到什麼,他可以換來什麼。即使身後這個抱住自己的人,也曾經因為一個小小的決定,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送出去。
  心裡恨,也不是最恨,習慣了,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再難受,閉上眼就什麼都可以躲過去了。
  可是,也只有這一個人,第一次對自己說,這些權術之爭,我不想你再牽扯到裡面去。
  輕輕笑出聲來,憐更低聲道:「好,我相信你。」
  相信你,真的不會把我牽扯進去。
  只可惜,我早就深陷其中了。
二十八
  
  之後好幾天,憐更被關在房間裡專心養病,毓臻每天晚上回來都會先到他的房間裡,一直陪著,說說話,或只是像從前那樣抱著憐更,直到憐更睡著了才離開。
  對於外頭的事,憐更自然就知道得不多了,秦泊每天來看病送藥,也並不多說話,憐更問起,也只是要他好好休息,偶爾才會說上幾句無關重要的消息。
  如此一直到了元宵,毓臻進了宮,樓叔捧著毓臻吩咐下準備的藥膳,指點著下人走進憐更房里布置,等下人都退了出去,憐更終於忍不住了,叫住了樓叔。
  「樓叔,等一下。」
  樓叔人已經到了門邊了,聽到他的聲音,頓了頓手,認命地嘆了口氣,順手關上了門,走回房中:「憐少爺先用膳吧。」
  憐更執意不肯,坐在桌子旁,看著樓叔:「你跟我說,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樓叔別開眼:「憐少爺現在只管安心養病就好了。爺的事憐少爺不必過問。」
  「樓叔。」憐更軟軟地喚了一聲,聲音帶了幾分小孩向長輩討好的意味。
  「憐少爺不必插手也不該插手,這些事何必問呢。」樓叔還是死不肯說,只是眉眼間已經能看出幾分動搖了。
  憐更笑了笑:「樓叔要是什麼都不肯說,就不會留下來了,剛才直接關門走人就好了。」
  樓叔抬眼看他,半晌才嘆了口氣,語氣中滿是無奈:「你啊,早知道讓秦泊來給你送飯。」
  「元宵節,樓叔也不肯陪我吃飯麼?」憐更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明知道憐更的裝的,看著他臉上的可憐,樓叔還是忍不住心裡一酸,拉過椅子坐了下來:「好好,陪你吃。快吃吧,冷了就難下嚥了。你邊吃我邊說。」
  「還是樓叔最好。」憐更開顏一笑,拿起碗筷慢慢吃了起來,一邊盯著樓叔看,像怕他要翻悔一樣。
  「因為太子的事,爺和九爺為了保命只能聯手奪位,現在皇上倒還沒有什麼行動,太子被殺的事也還沒有公佈,只是朝中上下已經有傳言了。」
  憐更停了手:「皇上居然沒有行動?大概是他還是很寵臻的吧……」
  「即使不追究,也絕不可能就這樣罷休的,畢竟死的那個是太子。只是不知道皇上現在有什麼打算。爺和九爺這些天都很努力地把能調動的人力兵力召集到京城來,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沒想到九爺手上藏著那麼多的棋子。」
  憐更笑了笑:「之前連臻都沒發現,毓弋絕不是等閒之輩。」
  樓叔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大概就是這樣吧,該找的人也找得差不多了,現在只等手握著四分之一兵馬的戚國侯收到九爺的信後回京了。我想再過幾天,盛京就要翻起驚天的浪,」他笑了起來,看著憐更,「滄瀾也要換一個皇帝了。」
  「啊,要換皇帝了。」憐更低低地應了一聲,手停在半空,不知在想什麼。
  「憐少爺?」樓叔叫了一聲,見憐更沒有反應,又大聲叫了一次,「憐少爺?」
  憐更猛地反應過來,掩飾地一笑:「那麼,事情都順利麼?」
  樓叔看了他一會,才道:「都還好。這麼多的人聚集在盛京附近,皇上什麼都不發現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大部分還是掩飾得很好。憐少爺放心,事情會順利的。」
  憐更回望著樓叔,過了一會,他才小聲道:「樓叔,我想幫他們。」
  「這種時候,憐少爺不該插手。」樓叔只說了一句,他相信憐更明白他的意思。
  「臻救了我,這麼多年,也從未虧待過我片刻。我想幫他。就算沒有用也好。」憐更放下手中碗筷,「毓弋……毓弋待我,也很好。」
  樓叔看了他一陣,終於道:「只是因為他們待你好?」
  憐更一怔,半晌笑了出來:「樓叔你不該猜我的心思。」
  「奴才知錯。」樓叔應了一聲,卻沒聽出多少知錯的意味來。
  憐更也沒在意,想了很久,終於輕聲開口:「都是因為我,他們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之後是生是死,都是命數,我始終是虧欠了他們。」
  樓叔看著他眼中的愧疚,忍不住暗嘆一聲,只是安慰道:「即使不是你,皇家子弟,總會有這樣的一天,憐少爺不要太自責了。」
  憐更卻像聽不到他的話似的,只是喃喃唸著:「為什麼那時候救了我的人會是臻呢……如果他沒有救我,我那時便死了,也是好的……也不會遇上毓弋,不會……」
  「不會什麼?」門外一聲輕笑,毓臻推門走了進來,越過臉上還帶著錯愕的樓叔,徑直走到憐更身旁,俯身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在宮裡心緒不寧的,乾脆回來陪你過元宵。在跟樓叔說什麼呢?」
  憐更張了張口,沒說話來,只是垂了眼。
  毓臻做了個手勢要樓叔退下去,等到樓叔走出房間,帶上了門,他才將憐更一把抱起來,走到床邊坐下:「你啊,小腦瓜裡想的都是什麼?救你的人是我,我還沒後悔呢。」
  「你會後悔的。」憐更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接下去。
  毓臻笑了:「你說的話好像都是准的,上次在狩獵場裡,你說如果我把箭射出去,一定會後悔的,結果我是真的後悔了。」像想起了那時候的心痛,毓臻下意識地把下巴貼在憐更頭上輕磨,「可是,這次我又會為什麼後悔呢?」
  「臻……」被磨得有點癢,憐更忍不住縮了縮脖子,無奈地叫了一聲。
  「憐兒,憐兒……」毓臻卻只是抱著他,一聲聲地叫著,「那天,我說的話不是騙你的。」
  憐更愣了愣,一時不知他指的是什麼。
  「我愛你。這不是假的。」毓臻說得極自然,像是想了很多遍的話隨便都可以脫口而出。「那時候害怕你會成為我的弱點,所以只好殺了你。可是…… 我下不了手。我比自己想的還要愛你,你說怎麼辦?」有點賴皮地笑了笑,毓臻低頭看憐更的臉,卻在發現那張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時愣住了。半晌才蜻蜓點水地在 憐更唇上啄了一下,笑著道:「怎麼了?被嚇到……」
  話還沒說完,憐更已經往一邊縮了縮,躲開了毓臻進一步的動作。「臻……」
  「憐兒?」毓臻叫了一聲,臉上的笑容開始褪去,「你以前不是喜歡我這樣吻你麼?你不是一直想我抱你麼?」
  「臻,我……」憐更看著他伸過來要解自己衣襟的手,只是一陣失措,下意識便一手將他拍開,看到毓臻臉上一沈,憐更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說,你的心,已經向了毓弋?」
  「我……」沒有。後面二字,到了唇邊居然說不出來,憐更惶然地張著眼,連話都忘了說了。
  毓臻自然沒有忽略他眼中的驚惶,心中微怒,一邊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強硬地把憐更衣服上的紐扣一一扯斷:「憐兒,你是我的。毓弋永遠都沒有機會得到你。來,乖,跟我說,毓弋永遠都不會得到你的。說啊!」
  被毓臻突然其來的一聲吼得心中一震,自小看著毓臻溫柔淡漠的淺笑,憐更連想都沒想過毓臻的臉上會有這樣可怕的表情。
  「毓弋不會有機會得到你的。我絕對不會讓他有這個機會的。」發狠似地重複,毓臻看著憐更,一咬牙便堵上了憐更的唇。
  「嗚……」粗暴強硬的吻讓憐更差點咬破了唇,一聲嗚咽也被壓在了喉頭,直到快要喘不過氣了,毓臻才怏怏地鬆了手,只看了憐更一眼,一低頭又想吻上來了。
  「不要!」憐更大叫一聲,往一旁躲了開去,「臻,臻……」
  「不要?小妖精,從前你不是很喜歡麼?」毓臻的聲音低柔,卻透著一絲抹不去的寒意,「還是說,因為嘗過了毓弋的味道,就不肯讓別人碰你了?」
  「是又怎麼樣!」看著毓臻又一次逼近,憐更脫口而出。
  房間裡一下子就變得死一般的寂靜。
  微喘著氣穩定跳得雜亂的心,憐更微微抬頭,就能對上毓臻的眼。
  
  
  
  毓弋不會有機會得到你的。我絕對不會讓他有這個機會的。
  
  
  
  呵呵……跟那個時候笑著說「我想,讓你到毓弋府裡住一陣,好麼?」,已經隔了多久呢?
  如此想著,心裡總有一抹不安揮卻不去,憐更微一蹙眉,隨即就睜大了眼:「臻……你,你想,在對付皇上的時候,把毓弋也一起處理掉,是不是?」
  「是又如何?」毓臻的聲音聽不出起伏。「我們要天下,也要你,你和天下,都只能屬於一個人,誰得到了天下,自然可以得到你,你以為我會給毓弋任何機會麼?」
  不會。
  任何一個受過帝王之道教育的人都不會給對手這樣的一個機會。
  「你要殺了毓弋?」憐更低聲問。
  「只有死人才不會有反擊的機會。」毓臻漫不經心地答。
  憐更怔怔地看著毓臻,過了很久,久得兩人都似再無一話,他才終於輕聲啟口:「即使……我陪著他死,也一樣?」
 二十九
  
  毓臻沈著臉不說話了。
  憐更也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眼中沒有半點波瀾。
  「呵呵。」終於,毓臻輕聲笑了出來,感覺到懷裡的人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你再說一遍。」
  「毓弋死,我死,即使這樣,你還要殺了他嗎?」憐更心頭髮痛,卻沒有一絲猶豫。
  「同生共死……」毓臻一字一頓地念,「毓弋究竟有什麼魔力?你到九王府不過兩個月,居然就向著他了?」
  憐更微一闔眼:「若他要殺你,我也會一樣做。」
  「施捨麼?」毓臻冷哼一聲,強硬地吻上憐更的唇,「用不著。你是我的,人也好,心也好,還是,你想告訴我,你愛上了毓弋?」
  感覺到毓臻在唇上任意肆虐,憐更皺了眉,卻怎麼都掙扎不開,吻與吻之間是曖昧的喘息,他卻只是怔怔地張著眼,久久不哼一聲。
  「說話!」毓臻低喝了一聲,憐更卻始終沒有回音,似是毓臻的那一句問話,已經讓他無力回答。
  毓臻看著他臉上的出神,終於發狠地伸手扯下了他的上衣,一翻身,將人壓在了身下。
  「唔……」憐更嗚咽一聲,微微張眼對上毓臻的雙目,感覺到毓臻的手慢慢地在身上游移,他只是難耐地皺著眉,眼中卻已經平淡得像是眼前的事情不過雲煙。「我沒有愛上誰。」
  毓臻的動作只是微微一頓,又繼續了下去。
  「我,誰都不愛。」腿間的軟弱被輕輕握住,憐更只是咬了咬唇,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愛上任何人。」隨著毓臻的套弄,他終是低低地一聲輕呼,隨即便死死地咬住了唇,好半晌才松了開來,拚命地壓抑著急亂的呼吸,不死心一般地說下去,「我不可以愛上任何人。」
  最後一句,輕得只剩下氣音,毓臻卻還是聽到了,心中一顫,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憐更緩緩合上的雙眼,掩蓋之下,那雙眼裡似乎有著眼淚。
  僵硬地抽回手,毓臻慢慢鬆開了憐更。
  「對不起。」有點惶然地道歉著,毓臻倉皇地坐了起來,嘴裡還是說著,「憐兒,對不起……」
  憐更微微一動,慢慢張開眼,卻正看到毓臻從懷裡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在手臂上毫不留情地劃下。
  「臻!」憐更嚇得一聲驚叫,半撐起來一把拉過毓臻的手,鮮血就那麼順著手臂流在他的身上。
  看著憐更臉上的緊張,毓臻忍不住輕輕一笑,見憐更有點茫然地抬頭,他才開口:「看到你會緊張,感覺真好。對不起,剛才嚇到你了。」
  憐更只顧著他手上的傷,也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只是喃喃道:「你怎麼拿匕首劃自己了?都不痛的嗎?臻是笨蛋!」
  毓臻又是一陣輕笑:「對,『真』是笨蛋。」見憐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忍不住伸過手去想要撫憐更的頭,憐更卻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才任他的手撫 上自己的頭髮,毓臻自嘲的一笑,「我是笨蛋,才會那麼傷了你。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記牢一點,痛了,就會記得以後不要再傷到你。」
  憐更只是看著他手臂上的傷,血越流越多,憐更急得直叫:「叫秦泊,叫秦泊來。血都止不住了……」
  「我說了,沒關係。」毓臻嘆了口氣,伸手點了自己手上週邊的穴道,血流慢慢地緩了下來。「讓它就這麼一會。」
  憐更還是一臉緊張地看著他的手,好半晌見到血慢慢止住了,才長長舒了口氣,一抬頭就看到毓臻一臉的笑容,幾乎是逃避地別開了眼,他還是能感覺到毓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嘆了一聲,憐更小聲地說:「為了我,不值得。」
  「值得。」
  「不值得。」憐更強硬地反駁,「你一定會後悔的。」
  毓臻笑著摟過他:「後悔就後悔吧,現在值得就夠了。」
  憐更僵硬地任他抱著,聽到毓臻不再說話了,久久,才慢慢地放鬆下來。
  「臻,你真是個笨蛋。」
  毓臻笑了笑,並不說話。過了很久,才終於道:「憐兒,你怎麼想都好,就算,你真的愛上了毓弋也好,最近不要見他。」
  憐更動了動,沒有去問為什麼,只是等著毓臻說下去。
  毓臻又是一陣沈默,最後才低聲道:「其實,父王說過,太子的事,他可以不追究。」
  「條件呢?」
  不可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不追究,也一定有不追究的條件。
  「我和毓弋,誰把你交出去,誰就可以脫罪了。」毓臻遲疑了一下,道。「我絕對不會把你交出去的,但是,毓弋的話,就很難說了。他有能力,也有野心,如今太子一死,對他有威脅的人就只剩下我,如果他把你交出去,我死,王位大概就會落到他手裡了。」
  要我嗎?憐更輕輕一笑。
  皇帝也並不是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憐兒,不要怕,有我在。」見憐更沈默,以為他是怕了,毓臻抱得更緊一些,柔聲安慰。
  憐更只是笑了笑,輕輕握住毓臻的手。
  環抱著自己的手,在十年前的雪地裡抱起只剩下一口氣的自己的那雙手,始終寵溺地抱著自己給予溫暖的手。
  時間,已經不多了。
  
  
  
  夜色如水,憐更半倚在床頭,沒有點燈,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毓臻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房間裡,只有必須進宮時讓樓叔守在門口之外,連最機密的事情都留在這個房間裡。
  半刻之前宮裡密詔把毓臻傳了進宮,夜空無月,這時大概是他身邊最鬆懈的時候了吧。
  憐更一邊想著,一邊看著窗外,果然見到一個人影自屋簷跳躍而近。
  「我差點以為你要比皇上的人來得遲了。」看著那人影從窗外竄入,立在床前,憐更終於低低一笑,輕聲道。「雁琉雲不愧是雁琉雲。」
  夜色之中,立在床頭的人正是雁琉雲。他聽到憐更的話也並沒多大反應,只是道:「皇上開了口,誰把你交出去就饒了誰,不過看來憐少爺已經知道這事了。」
  「那麼,毓弋是想怕臻把我交出去,還是準備把我捉去送給皇上呢?」
  「當然是前者。此地不宜久留,憐少爺先隨屬下離開這裡再說吧。」
  憐更開顏一笑,慢慢爬起來,身上居然已經穿得整齊,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才轉過頭道:「不必了,你回去就說,你慢了一步,我讓皇上的人給捉去了吧。」
  「憐少爺!你……」雁琉雲一驚。
  憐更拍拍他的肩膀,依舊笑顏如斯:「當然,如果你願意跟毓弋說,我是為了去跟皇帝求情,好讓皇帝把他們兩個都放了,那是最好不過了。」頓了頓,憐更又看了窗外一眼,聲音低了下來,「那麼,臻和毓弋,搞不好會真的找皇上拚命。」
  「憐少爺……」雁琉雲看著他,黑暗中憐更臉上的表情,他看不到。
  憐更嘆了一聲,又笑了一聲:「他讓你來救我,我很開心。可是,他們為了我捲入這樣的事來,已經足夠了。接下去的爭鬥,沒有必要,我來解決就好。」
  我來解決就好。
  只是那麼輕的一句,明明出自那個比誰都要弱小的人嘴裡,卻讓人聽得無比安心,彷彿有那一句話,就能解決所有的難題。
  雁琉雲站在那兒,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回去吧。你在這裡只會礙事。」見雁琉雲還是一動不動,憐更終於忍不住無奈地笑了一聲,推了他一把,「琉雲,回去。」
  「還有話要說麼?」心裡明白這也許是最後一次,雁琉雲在窗邊停了下來,低聲問。
  「沒有了。」憐更笑了笑,又推了推雁琉雲。「你愛編什麼話給毓弋,隨便你。」
  「真的沒有?」雁琉雲不死心地又確認了一遍。
  憐更用牙磨了磨下唇,終於開口:「有,有一句。」
  雁琉雲鬆了口氣:「說吧。」
  「如果,」憐更想了想,「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有必要了,就跟他說,『我很想可以愛上你』。就是這樣。」笑了笑,憐更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過身,不再看雁琉雲,「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再說吧。他永遠聽不到是最好。」
  
  
  
  我很想可以愛上你。
  
  
  
  雁琉雲琢磨著這句話,終於低低地說了一句「保重」,一躍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聽到身後靜了下來,憐更才長長地鬆了口氣,整個人差點軟倒在地上,一手扶著桌子邊緣,微低著頭,就能感覺到有什麼溫熱濕潤的東西,大滴大滴地打在手背上。
  哽咽得幾乎不能呼吸,憐更一手慢慢摀住胸口,慢慢彎下身去。
  身後沒有一絲聲響,毫無預兆地伸過來一隻手,手上的絲帕用力地捂上憐更的口鼻,只是半晌,憐更就軟軟地跌在了那隻手的主人懷裡。
三十
  
  !啷一聲,又是一個茶杯砸地,毓臻狠狠地盯著樓叔,雙眼已經有點發紅了。樓叔只是垂手立在一旁,一聲不哼。
  「我明明讓你守著他,為什麼還會不見了?你平時自傲的能力呢?」一字一句,毓臻問得咬牙切齒。
  樓叔沒有看他,只是穩聲道:「是憐少爺主動要去的。」
  「他要去你就讓他去嗎?」毓臻的聲音更響,「他那個破身體,你還不知道嗎?他這樣進宮不是等於送死嗎?你居然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憐少爺說他不能看著您跟九爺在這個時候內訌,他以死相挾,要麼死在府裡,要麼死在宮裡,讓憐少爺進宮,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樓叔依舊一動不動,連聲音裡都沒有一絲起伏。
  丫頭重新遞上茶來,毓臻一手接來過去,心裡氣悶,又忍不住地摔了出去,張了張口,卻沒能罵出來。
  樓叔待憐更好,誰都知道。讓憐更進宮等於讓他去送死,這是擺在眼前的道理,樓叔還是親眼看著憐更被帶走的,他不可能不難受。如果不是留下憐更 會更糟糕,樓叔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的。毓臻知道自己不能對他發火,只是心裡恨極,摔杯子根本解不了恨,他現在是恨不得直接到宮裡,把傷了憐更的人都殺掉。
  「爺,老奴已經給城外的那些人發了消息,只等爺一聲令下,他們隨時可以動手。」看著毓臻的表情,樓叔知道他已經明白過來了。
  毓臻猛地站起來,微一沈吟,皺眉問:「毓弋那邊的動靜呢?」
  「雁琉雲曾經來過王府。」樓叔斟酌著道,「憐少爺的事,九爺應該已經知道了。」
  毓臻點點頭,像想到什麼,隨即便往門口走去:「讓所有人都別亂動,聽我的指示。我們現在去九王府。」
  
  
  
  九王府一樣是一片愁雲慘霧,一進門,就能看到大廳裡滿地的陶瓷碎片,毓臻不禁苦笑,看向坐在中央的人:「九弟啊九弟,看來你我兄弟,還是有相像的地方的。」
  毓弋橫了他一眼:「我要現在動手,絕不能拖。」
  「我就是怕你要動手,才趕過來的。戚國侯未到京,計劃雖然已經完成,但是你我雙方的人還沒有約定,如果你驀然動手,我的人不但幫不上你的忙,我們還會互扯對方後腳,只會兩方一起失敗。雖然事態緊急,但是,馬上動手我們絕對佔不到任何便宜。」
  毓弋耐著性子聽完毓臻的話,抬頭看他:「三哥,你該知道,多延遲一刻,憐更的命就越難保。」
  「如果我們敗了,他也不會活命。父王是什麼人?他當年挾先帝,殺太子,登帝位,會是容易對付的主嗎?他提出要憐兒,出的是什麼目的我們也不清楚,何況,父王既然今天捉憐兒,對我們今天會動手也該早有準備,與其毫無把握地去賭,我寧可打有把握的仗。」
  毓弋沈默了一陣,終於點了點頭:「必須盡快。我們商討剩下的部分不需要一個時辰,昨天已經收到戚國侯今天將到的信報,如果我們商討出來,戚國侯還沒趕到,我們也必須出手。」
  「行!」毓臻一咬牙,「把門關上!」
  樓叔在一旁,聽到兩人的話後,一邊示意大廳裡的其他人把窗關上,一邊走到門邊,門剛掩上,就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有人從外快步走了過來,正是雁琉雲。
  只看了樓叔一眼,眼中說不上是錯愕還是詫異,雁琉雲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毓弋身旁,俯身下去,在毓弋耳邊說了幾句。
  毓弋眼中一亮,抬頭笑道:「好了,戚國侯到了。」
  毓臻也不禁一笑:「萬事俱備,我們也不要浪費時間了。」
  
  
  
  看著兩人凝神討論,周圍的人一聲都不敢哼,雁琉雲和樓叔二人各據一角,眼中都是深不可測。
  這一刻還是盟友,只是倘若事成,皇帝或囚或殺,這個天下,都只能屬於一人,到那個時候,就要看誰更勝一籌了。
  
  
  
  天邊漸漸浮起魚肚白,四下的景物也漸漸清晰了起來,盛京城內還是一片寂靜,只是清冷的街道上,還是能夠看到一小批一小批整齊的士兵無聲地向著皇宮行進。
  皇宮大內,自南門入內,經重重宮宇直至當今天子寢宮歲泰宮,一路上別說是巡邏的大內侍衛,連一般宮娥太監都不曾遇見。
  毓弋和毓臻站在歲泰宮門外假山後,毓弋探頭看了看,回頭時不禁皺了眉:「不妥。」
  毓臻點了點頭:「歲泰宮門口沒有人?」
  「嗯。」毓弋神色凝重,「只怕有詐。雖然說琉雲已經先帶了人進宮,你也派了人從東西兩邊潛入,但是,一路走來,宮裡也未免太安靜了。」
  「同感。」毓臻笑了笑,一邊警惕地環視著四周。「只是,這麼明顯的陷阱,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就是因為太故弄玄虛,才容易讓人放鬆警惕。」毓弋冷笑一聲。
  毓臻一聳肩:「反正已經到了這裡,有戚國侯在外照應,我們就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吧。」
  毓弋淡淡一笑:「再拖下去憐更還不知會怎麼樣呢。三哥,要看你我能力了。」
  毓臻一挑眉:「誰怕誰?」
  相視一笑,兩人都是眉間一凜,緩步向歲泰宮走去。
  歲泰宮中一個人都沒有,四週一片死寂,毓弋和毓臻背向而行,一路走入內殿,才看到殿中紗帳之內,似乎有人影晃動。
  「出來!」毓弋劍尖一挑,低喝一聲。
  紗帳之後傳來一聲哼笑:「老九啊老九,朕還真是錯看你了。」
  毓臻看了毓弋一眼,一揮劍將半截輕紗盡數砍斷,輕紗落地,紗帳後坐的僅有一人,正是當今天子。
  他抱手坐在床邊,冷笑著看著兩人:「臻兒,毓寧死了,王位就是你的,你何必急著這個時候要呢?憐更已經在朕手上,殺了老九,朕就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從今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不是比你現在拚死拚活來得好麼?」
  毓臻還沒說話,毓弋就先笑了出來:「父王,您的王位又是名正言順地得來的麼?歷史上,從來都是成王敗寇,父王這時候再說這種話,不嫌可笑麼?」
  「放肆,什麼時候到你說話了!」皇帝冷喝一聲,
  「父王,九弟的話並沒有錯,現在可以當皇帝,為什麼還要等?將來的事,誰都不知道,今天父王不死,只怕日後兒臣的性命難保。既然走到這一部了,就沒有收手的道理。」
  皇帝一笑:「看來是沒什麼好說了。臻兒,朕雖寵你,也容不得你如此大逆不道。」見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手上微微動了一下,毓弋心中一動,揚手就要挺劍前行,只剛踏過紗帳,就聽到耳邊一陣疾響,毓弋反射地一偏頭,數支羽箭從頭上劃過,直插在一旁的石柱上。
  「別衝動,朕的話還沒說完呢。」
  聽出他話裡有話,毓臻一皺眉:「憐兒在哪?」
  「在這裡。」皇帝輕笑一手,手微微一沈一拉,他身後拱起的被縟就被拉了下來,床上蜷著一人,全身赤裸,臉向著裡面,一動不動,看不出生死,只是那玉白的肌膚上,青紫紅腫的傷痕遍佈,雖然不深,也足以讓人觸目驚心,看身影,顯然就是憐更。
  「憐更!」「憐兒!」
  毓弋和毓臻同時驚呼出聲,還是毓弋反應快了一步,一手攔下毓臻,兩人才沒有直接沖上前去。
  看著兩人臉上心痛難耐的表情,皇帝只是冷笑:「為了個男寵冒這麼大的險,你們也太無謀了。朕的江山遲早要交出來,到時候,有了江山,何愁沒有美人?現在毀於一旦,值得嗎?」
  「他不是男寵,只要有他,我可以不要江山!」毓弋幾乎是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住了,一旁的毓臻也不禁一愣,下意識地轉過頭來。
  皇帝哈哈笑了出來:「毓弋你也太窩囊了。若按你說,那麼,」他眉目一斂,「殺了毓臻,朕把他還你!」
  毓弋只是冷笑:「正如三哥所說,到了此時,絕無回頭的理由。何況,床上那人,還說不準是誰呢!父王急著挑撥我們二人,恐怕,已是到了窮途末路了吧。」
  「你不必用話激朕,你若不信,儘管讓你看看。」皇帝哼笑一聲,手一扯,把床上的人硬扯了起來,抵在身前,那人的面目便表露無遺。
  凌亂的長發落在臉前,發間的面容蒼白得如鬼,已經看不出一絲人氣,卻的確是憐更。被這麼一拉一扯,大約是觸動了身上的傷,他微蹙著眉,卻沒有睜眼,呼吸低微而急促。
  「不要傷了他!」毓臻忍不住叫了一聲,一伸手,手上的劍遞了出去,卻不知刺的是誰。
  周圍又是颼颼幾聲,有了剛才毓弋的經驗,毓臻反射性地往後一躍,人剛站穩,就聽到兩聲驚叫。
  一聲是毓弋的,另一聲卻是皇帝的。
  猛地回頭,就如歷史重現一般,皇帝雙眼睜得極大,眼中是說不出的驚恐和疑惑,手還掐在憐更脖子上,卻已經慢慢地往下滑落,身子無力地向前撲下,到了一半時,就能看到他背後插著一支箭,直穿胸前。
  跟太子毓寧那時候一模一樣,帶著憐更,直直地向前撲落,這一次,那穿出胸前的箭眼看落地前就要插入憐更身上了。
  「小心!」也不知是叫誰小心了,毓弋和毓臻幾乎同時躍了上去。
  兩邊沒再射出羽箭,兩人身影極快,毓弋手上一挑,硬生生地把那穿出的箭頭砍斷,就在落地前的一剎那,毓臻一手把憐更接了過去,皇帝直直地壓在了憐更的腳上。
  舒出口氣,毓弋一抬頭,卻看到毓臻臉上的表情一變,心中一慌,毓弋快步靠了過去:「怎……」麼字還沒說出來,只聞到一股濃香撲鼻而來,眼前一黑,人就暈了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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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味道,溫熱的風在身邊纏綿不斷,讓人膩煩。
  耳邊似乎有聲音一直不斷,聽了很久,才意識到那是水從頭上滴下的聲音。
  毓弋慢慢張開眼,眼前一片昏暗,手上傳來陣陣刺痛,他下意識地一動,只聽到一陣低沈的金屬相碰聲,手腕觸到了冰冷而僵硬的東西。
  自己被束縛著雙手吊了起來。
  神志稍微清醒,毓弋就能察覺到自己的情況了。處身一個潮濕而密閉的房間裡,空氣裡是混雜著各種各樣的味道,金屬的鐵鏽味,食物發餿的味道,血腥味,還有低俗的熏香。在自己前方不遠處還有一個人被同樣地束縛著雙手吊著,一動不動,看不出是誰。
  腦海裡飛快地閃過暈過去前的種種,毓弋心中一寒,是毓臻嗎?
  終是比不上他麼……也罷,至少,憐更救回來了。
  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在這樣的狀況下,想到的居然還是憐更。
  那個人那時候身上的傷痕卻讓自己胸口裡悶悶地痛著,無法停歇。
  「也罷……」低喃出聲,毓弋無意識地抬眼,卻一下子為眼前看到的景象怔住了。
  四下昏暗,饒是毓弋練武多年的好眼力,本也只能看到房間內的大致輪廓。大概是因為他那一聲,就在他面前不遠處,同樣被束縛著雙手吊起來的人微微地動了一下,只是這一動,也足夠毓弋認出那是誰了。
  毓臻。被同樣吊在對面的人,是毓臻。
  「三……哥?」問出聲來,毓弋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了。
  那邊的毓臻似乎也被驚到了,沈默了好半晌,才遲疑地回了一聲:「毓弋?你是毓弋?」
  不必回答,答案已經擺在面前了。
  過了一陣,才聽到毓臻低低一笑:「我以為是你先下手,沒想到……」
  聽他這麼一說,毓弋也不禁苦笑:「我也以為是你。早該想到,早該想到,殺太子的人……那時候父王開口要憐更,我們都以為是他動的手,看來,你我都猜錯了。」
  「棋差一著,輸了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怕,等著你我的是殺父的罪名呢。」毓臻自嘲一笑,半晌笑意斂去了,才聽到他低低說了一句,「只是不知道憐兒現在怎麼樣。」
  毓弋一愣,聽著毓臻的話,總覺得哪裡怪異,好半晌才失笑道:「沒想到,三哥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毓臻的聲音裡滿不在乎:「我也想不到。只是那時候,在你府裡,我下不了手。」他似乎在那邊低笑了一聲,「我這樣的人,哪怕要我殺父王也不會手軟,那個時候卻偏偏下不了手。」
  聽著毓臻的話,毓弋心裡滿不是滋味,說不出的嫉妒,竟不知是為了憐更還是為了毓臻。
  「你也一樣罷?寧要憐兒不要江山。」毓臻的聲音又響起,「我做不到。憐兒我要,江山我也要。」
  毓弋哼笑一聲:「別忘了你我現在是怎麼的處境。」
  毓臻低聲笑了出來:「我不會這麼容易認輸的。失敗一次不代表全部。至少你我都還活著。」
  「那麼,真心話,還是留著死後,黃泉之下再跟你說罷。」毓弋一笑,沒再說話。
  兩人心裡都為那簡單幾句泛過一絲波瀾。恍惚十多年前,有兩個小小人兒,躲在假山之間,說著童言童語,誰都不知道十多年後會生疏得每一句話都帶著算計。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之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好像隔了很遠的距離,有人問了一句,回答的聲音卻近得彷彿就在隔壁。
  「是,好像已經醒了,剛才聽到裡面有說話聲。」
  「閉眼。」毓弋低聲提醒,隨即閉上了眼。
  先隔絕了黑暗,那麼突然面對光亮的時候,就不會過分措手不及了。
  屋外是一陣金屬碰撞上,好像有人解下了重重鐵鏈,最後終於推開了門。
  「不用奴才陪您下去嗎?」還是剛才答話的聲音,這時不再如在隔壁,而是確實地從頭上傳來,清晰地聽到那聲音恭敬地問。
  沒有人應答,半晌,那聲音又應:「是,您小心。恕奴才多嘴,請別逗留太久,少主很擔心您的安危。」
  過後,就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自上而下,聽起來,似乎是兩個人。
  心裡默數三聲,毓弋猛地睜開眼,房間裡果然已經亮了起來,一個簡陋而密閉的囚室,毓臻就被吊在他五步以外,這時也剛睜開了眼。
  囚室一旁,是一條蜿蜒螺旋著向上的石階,腳步聲自上面傳來,一步步走近。
  毓臻毓弋定眼看著那條石階,臉上都是一臉凝重。
  腳步聲由兩個人變成一個人,越來越近,終於拐過最後一個彎道,一個人走了下來,腳下躊躇,停在了石階之前,一身雪白衣衫與囚室顯得格格不入,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平靜得像是一個精緻的玩偶。
  毓臻二人看著那個人,臉上的凝重還來不及卸去,卻已經換上了掩蓋不住的驚愕,張了口卻誰都說不出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倒是那人淡淡一笑,日常問候一般開口:「沒想到還能活著相見,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憐……兒……」像了費盡了全身力氣,毓臻才終於啞聲叫出二字,語氣裡滿是不信。
  玉立階前,白衣如雪的人,竟便是憐更。他的臉上還是帶著病態的蒼白,火光恍惚下似乎白更勝衣,雙眼對上兩人時,卻沒有一絲閃爍。
  聽到毓臻的聲音,他也只是微微低頭,宛如少女含羞:「是我。」
  一旁的毓弋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憐更並不怯退,只是掛著一抹虛幻的淺笑,靜看著毓弋,像是在耐心地等他笑完。
  「三哥,敗了,你我都敗得徹底了。」毓弋還是笑著,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誰都防著,卻居然沒防到了正主。」一句話說完,他才慢慢停了下來,抬眼看向憐更,目光中是一絲凌厲,聲音冷銳,「不介紹一下閣下的真實身份麼?也好讓我們知道敗在了誰的手下。」
  對他眼中的銳利視若無睹,憐更還是淡然微笑著,略一聳肩:「臻,你給我起的名字,還是我的罷?」
  毓臻反射性地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憐更一挑眉,明眸一轉,開顏笑道:「那麼,我還叫憐更。素和憐更。我是先帝親封,永明太子的遺腹長子。」
  「永明太子?」毓弋兩人同時一怔,對望一眼,心中一動,毓弋脫口道:「被父王千里追殺而死的永明太子?」
  憐更一笑,點頭道:「是。偽帝殺太子,挾先王,奪帝位,如今我們不過是處置了亂臣賊子,重握王權,並無不對吧?對天下而言,永明太子本來就是要登上王位的人,如今遭殺害,由他的世子繼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偽帝……」低低重複著,毓弋哼笑出聲,「那麼,我們也只不過是偽帝的餘孽而已?殺也不惜,真是冠冕堂皇的說辭呢。說白了,不過是勝者為王而已。」
  「如果你要這麼認為,也沒所謂。我們籌備了十多年,犧牲無數,勝者為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毓弋哈哈笑了出來:「確實,連太子世子也親自到三哥身邊做臥底,做了那麼多的戲,騙了那麼多的人,裝作有情有義,甚至連出賣身體也在所不惜, 在這些上面,我們確實不如你。」看著憐更臉上沒有因為自己的話改變一分,毓弋心中怒火更旺,冷哼一聲,「只不過,容我提醒閣下,以閣下這樣的身體,就算得 到了王位又如何?」
  憐更笑得雲淡風清:「憐更本就是一顆棄子,能夠成為構築這個事業裡的一步棋已經是福氣了。將來登上王位的人不是我,是我的雙生弟弟素和鳳殤。」
  話的內容跟說話人的表情彷彿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毓弋兩人為他的話愣了一下,毓臻終於忍不住沈聲道:「既然父王已經死了,我們也被捉起來了,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們?留著我們二人,以我們手上的勢力,恐怕你……弟弟登上王位,也難以坐穩吧?」
  憐更搖頭:「殺不殺你們,沒有區別,你們擁有的勢力,兩個人加起來,也不過是三千死士。能起什麼波瀾呢?」
  兩人又是一驚,毓弋一皺眉,失聲道:「那時候,戚國侯……」
  憐更沒有一絲閃爍:「是,我那時候不是替你去說服他,而是以重奪帝位作為目的去進行談判。暫時幫你,不過是我的意思。淮州上的人,也是以我們的利益為出發點去救的。」
  「三千?你叫我們怎麼相信?」毓臻冷笑一聲,正要再說,石階上傳來一陣低促的腳步聲。
  一個人從上面快步走了下來,匆匆看了毓臻一眼,眼裡閃過一絲失措,隨即便走到憐更身旁,低喚了一聲:「憐少爺。」
  毓臻看著那人,只覺得全身的氣力像一下子被洩掉了一般。那人約莫四十來歲,臉上總是帶著沈穩而生疏的微笑,正是三王府的管家樓叔。
  憐更一見到他,也管不上毓臻兩人的反應,臉色一變,看著樓叔皺了眉。
  樓叔附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憐更雙眼睜大,臉色如霜,腳上一錯,差點直直跌了下去,幸好樓叔在一旁接著,不放心地叫:「憐少爺……」
  吸了口氣,憐更微微搖頭:「我沒事。你等一下,我隨後就走。」
  「是。」
  將兩人不再說話,看了毓臻一眼,毓弋的臉色也不再好看了。樓叔明著是三王府的管家,可是毓弋也明白,樓叔可以說是毓臻最親近的心腹了。若問毓臻誰會背叛他,恐怕數到最後,才會輪得到樓叔。
  只是現在樓叔卻站在了憐更身旁。
  看著樓叔,毓弋勉強一笑:「你下一句要告訴我的,不會是想說,雁琉雲也是你們的人吧?」
  樓叔只是直視著前方並不看毓臻,憐更臉上卻微微動容,半垂下眼:「既然你問了,我也直說吧。琉雲他很矛盾,剛才在上面他也不肯下來。」歇了歇,聽到毓弋大大地哼笑一聲,憐更才繼續道,「剛才……鳳殤下了令,開始對偽帝的子女進行處決。」
  
三十二
  
  空氣似乎有一陣的停滯,隨即又恢復原狀。
  「要動手了麼?」毓弋只是冷冷看著眼前人,語氣裡聽不出多少起伏。
  「其他人已經死了。」憐更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
  毓弋和毓臻臉上都沒有表情,心裡卻終究是止不住地心寒。
  皇家沒有兄弟,為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手足相殘本就是意料中事。但是自己還在,卻驟然聽聞其他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還是抑不住自心頭泛起的那股兔死狐悲的心寒。
  「那麼我們呢?我們有讓閣下親自動手的榮幸嗎?」毓弋一笑,直勾勾地看著憐更。
  憐更一怔,沒有回話。
  倒是一旁是樓叔緩緩開口:「一會兒會有人來把兩位接走,至於最後怎麼處置兩位,到登基大殿那一天,自會有安排。」
  聽到他開口,毓臻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我倒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成了別人的走狗。」
  「老奴一向是先太子殿下的人,後來接受安排,到三爺手下做事而已。」樓叔說得平靜,到最後根本沒看毓臻一眼。
  憐更卻還是能看出他的難堪,輕輕拉了拉樓叔的衣袖,揚聲道:「每一位王子那裡都有我們派遣的人,他們也只是聽令行事。像雁琉雲……他被派出來 的時候才十歲,雖然立場堅定,但是……他對你很是愧疚,昨天還跪了下來求鳳殤饒了你……所以,毓弋,如果你再見到他,不要太苛責他,好嗎?」最後的話,已 經是對著毓弋說了。
  毓弋只是哼了一聲:「我不記得曾經有人教我對叛徒仁慈。」
  憐更嘆了口氣,沒再堅持說下去,轉頭看向樓叔,低聲道:「他們一定要關進宮嗎?留在這裡不行嗎?」
  樓叔恭敬卻冷淡地道:「憐少爺應該明白,少主下的命令不會更改。」
  知道樓叔說的都是實話,憐更回頭又看了兩人一眼,終於道:「那麼,我先走了。你們保重。」末了像是不放心地補上一句,「不要輕舉妄動。」
  毓弋兩人都沒說話,只是看著憐更不著痕跡地倚著樓叔慢慢沿著石階走上去,遠遠似乎還能聽到幾聲低低的咳嗽聲傳來。
  「我不會輕易放棄的。」過了不知多久,毓臻低笑一聲。
  毓弋回過頭,看著毓臻的笑容,剎那之間,之覺得自己心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隨後,便是一陣比一陣猛烈的怒火將那空虛盈滿。
  怎麼甘心就此罷休?就好像從頭到尾被人耍著玩,小丑一般。哪怕真的只有三千人,也不一定就是到了末路。
  
  
  
  憐更一路走出牢房,被迎頭照下的陽光刺得眩目,微微晃了晃,就聽到雁琉雲的聲音在一旁問:「憐少爺,你沒事吧?」
  憐更只是搖了搖頭:「我沒事,只是不光暗強烈,不太適應而已。樓叔,戚國侯那邊你還要跑一趟吧?你先去吧,代我問候戚國侯,還有,就說鳳殤不會傷了毓臻的性命。」
  「是。」
  等樓叔應了走遠,憐更才轉頭向雁琉雲笑了笑,見他一臉僵硬,更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琉雲,發什麼呆?」
  「啊,沒,屬下沒事。憐少爺,您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憐更輕輕搖頭拒絕了:「我要先去鳳殤那兒一趟。」
  「那屬下去備……」
  雁琉雲的話還沒說完,憐更就先拉住了他,見雁琉雲怔怔地回過頭來,他輕笑一聲:「反正你現在的工作也只是陪我四處走,要不我先放你到秦泊那兒去吧?你這樣失魂落魄的,鬧了笑話丟臉的是我呢……秦泊他,能讓你安心一點吧?我還記得,當初你是他帶回來的……」
  雁琉雲的臉一下子沈了下去:「不必了,屬下這就陪憐少爺去見少主。您一個人走,屬下不放心。」說罷,他倒是先走了出去。
  憐更跟在後頭,雁琉雲匆忙的腳步讓他跟得有些吃力,他的眼中卻還是浮起淺淡的憐惜。雁琉雲被秦泊送出來時才十歲。什麼都沒有的人在面對突如其 來的溫暖和信任時,又怎麼會沒有險下去呢。若不是自己到了九王府,即使最後結局不會改變,雁琉雲至少不用直接面對背叛自己主人的事情。現在,即使他再怎麼 堅強,再怎麼掩飾,心裡的傷也一樣無法癒合。其他人看不到,自己還會看不到麼?
  自己也一樣的。明明那兩個人都把心捧在了面前,卻還是在最後,一咬牙,全都辜負了。
  「為什麼……那時候沒有死掉呢……」心裡想著,嘴裡下意識地就說了出口。
  前方的雁琉雲一下怔住,回過頭來時已經看到憐更迅速地換上了笑臉。意識到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他,雁琉雲微微低了眼。
  「憐少爺別想那些傻事了,如果您死了,那天的事也不會進行得那麼順利。」
  憐更失笑了:「笨蛋。那時候所有人都圍在外頭了,還怕他們跑得了嗎?何況,早就說好的,不死,我來放毒,死了,就讓秦泊在屍體上下毒,都一樣的。難得這個身體有點價值。」
  他這麼一說,雁琉雲反而難受了,見他笑得雲淡風清,下意識就破口罵道:「你別管秦泊那混蛋,他就一張嘴,看哪天爛掉痛死他!」
  憐更撲哧一聲笑出來,看著雁琉雲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的臉:「每次提到秦泊你總是很激動的。」
  「我……」雁琉雲一時語窒,乾脆閉了嘴,慢下腳步來陪在憐更身旁。
  毓弋兩人被關的地方是盛京城外一處廢宅,憐更和雁琉雲出了門,雁琉雲使人把馬車拉過來,扶了憐更上去,才跳上駕駛座,一邊催動馬行,一邊向著車內道:「您先休息一下吧。到了屬下再叫醒您。」
  「唔。」車內憐更應的含糊,到底還是能聽出一絲疲倦來了。
  雁琉雲在車廂外聽著,終是抵不住黯然。自己再怨再恨,跟車內這個人比起來,好像就算不了什麼了。身為長子,一旦大權在握,這王位本就該是他 的,只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從小就被放棄了,如今忙碌,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他實在不懂這個人為什麼還要如此勞神,拼上一切,放棄所有都在所不惜。
  下意識地讓馬走得慢一些,不到半個時辰,也終究走到了皇宮門前。
  宮門的看守已經認得這馬車了,恭敬地行過禮,開了門讓行。停在內門外,雁琉雲掀起車簾,裡面的憐更已經張開了眼,似是一下子驚醒,半晌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一笑,慢慢爬下車。
  「要屬下陪您進去嗎?」
  憐更笑了:「不用了,你等著就好,或者到太醫院那邊找秦泊也可以。放心,鳳殤不會把我吃掉的。」
  聽他說得隨意,雁琉雲卻不知怎麼接話,只好應了。憐更自然還能隨口說出鳳殤的名字,可是這是未來天子的名諱,現在敢這麼叫的人,恐怕也不多了。
  憐更也不理會他想什麼,轉身整了整衣服,走了進去。
  皇帝的寢宮還在整理,鳳殤也不肯先用,只是選了一個明亮清淨的小宮殿理事,憐更一進去,迎面就見到幾個人倉皇地從裡頭走出來。
  點頭而過,憐更默默地回想著那些人的身份。這幾天才歸順的人,不認得自己也不奇怪,恐怕,這張臉只會讓他們更害怕吧?
  下意識地一笑,憐更推門走了進去。
  殿內正中坐著一個人,正低頭皺眉看著擺在桌上的東西,周圍的奴才跪了一地。
  「憐……憐少爺。」靠近門口的一個小太監哭著嗓子叫。
  殿上那人猛地抬頭,在看到憐更後瞬間便換上了一臉笑容,快步走了下來,走出幾步,才向想起什麼似的,一揮手:「你們都退下去,誰都不許放進來。」
  憐更看著那些人匆匆退下,無奈地一笑,轉頭看向那個向自己跑來的人。
  一模一樣的面容,相似得就像在照鏡子。比鏡子還要清晰。這天下,除了素和鳳殤,再不會有第三人了吧?
  只是比自己稍微高一點,要強壯得多,即使骨架子一樣纖細,也是有力而修長。皮膚似乎要黑一點點,氣色紅潤,比氣印象裡總是蒼白如鬼的自己,要好看得多。唇邊一勾,眉目流轉,連自己都會看得痴了。
  「哥哥,你來了?」鳳殤笑著拉過他坐下,見他還盯著自己傻傻地看,不禁一笑,「想什麼了?不會是被我的臉迷惑了吧?哥哥你的臉不是跟我一樣的嗎?」
  憐更無措地回過神來,有點尷尬地笑了笑:「你啊……」
  「雁琉雲呢?他沒陪著你?」左右看了看,終於發現有不妥了,鳳殤眉目一斂,微微皺眉道。
  看著他那雙眼突然染上一絲暴戾,憐更眼中一黯,連聲道;「沒有,我讓他在外頭等著。」
  「哦。」鳳殤應了,依舊笑嘻嘻地靠在憐更旁邊站著,始終不肯放開憐更的手,「那你怎麼過來找我了?秦泊不是說你要多休息的嗎?」
  憐更頓時回過神來:「我知道。我只是想來求你一件事。」
  鳳殤怔了一下:「什麼求不求的,你我是雙生兄弟,就是一百件事,只要你說了,我一定替你做的。」
  憐更一笑。是的,一百件事也會替我做,從小就是這樣。只是,一百件事都可以做,並不答應這一件也可以。
  「我想你饒過毓弋。」憐更抬頭,正視著鳳殤的雙眼。
  鳳殤臉色一變,笑意一下子就褪去了,冷聲道:「不可能。」
  果然。
  憐更瞭然一笑,嘆道:「你就不問我為什麼嗎?」
  「無論什麼原因,我都不可能饒過毓弋。平武帝那十多個王子裡,唯一有可能反咬的就是毓臻和毓弋,你當初擅自答應戚國侯留住毓臻的時,已經讓那群老頭子很反感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毓臻保住?現在還要留下毓弋?不可能!」
  「你在怨我嗎?」憐更直直地看著鳳殤,語氣平淡得像在問天氣。
  鳳殤一怔,連忙道:「不是,我只是……」又像是不甘心去解釋,他頓了頓,才接了下去,「總之,絕對不能留下毓弋。他有野心,也有能力,留下來會是個禍害。」
  「如果我保證他絕無異心呢?作為給我的補償,不可以嗎?哪怕用我的命換他的命也不可以嗎?」
  「不可以。」鳳殤拒絕得斷然。
  憐更一咬牙,站起來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把鳳殤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拉他,憐更卻不肯起來:「如果雁琉雲跪你不足夠,我也跪下來求你。只求你饒了 他,求你念在你我兄弟的情分上,就當作用我這一命換他一命,你饒了毓弋吧。我保證,我作保,他不會反叛的。只是這一次,這輩子我只求你這一次,你就放了他 吧,瑾……」
  鳳殤全身一震,怔怔地盯著憐更,半晌才哼笑一聲,一揮袖轉身走回座上。
  「哥哥,你用起你那些該死的把戲總是對誰都不留情的。」
三十三
  
  低罵一聲,鳳殤再不哼一聲,只是拿過桌子上的書信看。
  憐更卻知道他已經答應了,長長舒出一口氣,整個人都差點虛脫下來。
  看向鳳殤,見他低著的臉上有著一抹忿忿不平的怨恨,終究是心裡不捨,走近過去,鳳殤便如小孩子一般挪了挪身體,用背對著他。
  憐更頓時失笑:「哪有人要當皇帝了,還像你這般小孩子模樣的。」
  鳳殤重重哼了一聲,不說話。
  「生氣麼?」憐更好笑地問。
  鳳殤把筆一扔,抬頭咬牙切齒地道:「你明知道我會心疼,什麼方法不用,非要跪下來,不就是為了讓我難受了好心軟嗎?這幾天人前人後你就不肯叫我瑾,就是為了到這種時候來好對付我是不是?」
  憐更粉飾太平地笑著微微別開眼:「我哪有那麼聰明……剛才就是一時情急。你是瑾,我一直記著,不叫也記著,有什麼關係嘛。」
  鳳殤更是恨得咬牙:「哥哥,我們是兄弟,」盯著憐更,鳳殤一字一句地重複,「雙、生、兄、弟!」
  即使沒有到了心靈相通的地步,瞭解和默契還是會存在的。
  憐更笑了笑,道:「送他一命,我答應過的。」雖然並沒有告訴他。
  鳳殤猛地抬頭:「送他一命?憑什麼?他隨時有可能破壞我們的計劃,現在鳳臨虎視眈眈,什麼時候發兵還說不準,根本不該留下這麼危險的人。」
  「他不危險。有情的人怎麼會危險?他要是絕情,今日就不會是這樣的地步了。我辜負了他的情,還他一命,很划算吧?」
  「誰要你還!」鳳殤一拍桌站了起來,恨恨地道,見憐更垂著眼不說話,才勉強壓下了心裡的不快,「好,饒他又如何。就當作你送他一命,他也不稀罕,有必要麼?」
  憐更一聳肩:「本來就沒要他稀罕。」
  鳳殤慢慢坐了回去,半晌,才冷聲道:「哥哥,因為你求,所以饒了他。但是,醜話說在頭,他若背叛,那群老頭子肯定不會輕易罷休的,到時候,別指望我開口。」
  「好。」憐更想也不想便應了,眼中的自信,竟讓鳳殤心頭掠過一陣驚惶。
  
  
  
  平武偽帝殺兄弟,挾親父,踞帝位十八年,終,先太子世子素和鳳殤順應天意,重奪帝位,十八年的偽帝統治結束,改平武年號為和影。
  和影十八年春,先太子世子素和鳳殤即位,改年號為真明。
  
  
  
  毓弋站在還帶著冬意的中庭裡,外頭隱約聽到不時傳來的慶樂聲,恐怕是新帝登基的慶典吧。
  那天憐更說過鳳殤已經下令開始處決偽帝子女,但是在那之後,除了有人到牢裡,將自己和毓臻分別帶走,然後把自己安置在這個偏僻的宮殿裡以外,並沒有再進一步的行動了。也沒有聽到任何關於怎麼處理自己的話。
  憐更沒有出現過,看起來稍微有點地位的人也一個都沒有。
  只是飯菜裡有壓制功力的藥,他是可以察覺的。察覺也沒有用,保住一身武功餓死,還是暫時失去功力活下去,他只能選擇後者。
  「憐少爺萬安。」
  門外傳來丫頭的問安,毓弋一怔,隨即沈了臉色,如臨大敵地看向門口,卻沒有移步。
  只是一陣,就看到憐更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兩個太監手上還捧著衣服冠帶。
  「憐少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真是罪過啊。」冷笑一聲,毓弋誇張地行了個禮。
  憐更也沒動氣,只是擺手示意那兩個太監停下,獨自一人走到毓弋面前,低聲道:「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
  毓弋哼笑道:「憐少爺離得這麼近,就不怕我把你捉住做人質麼?」
  憐更輕嘆了口氣,無所謂地道:「我早說過我沒有這樣的價值,如果你還要這樣做,我把命給你就是了。」
  聽他的口氣,毓弋說不出原因的一陣惱怒,臉上卻反而鎮定了下來:「那麼,憐少爺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吧。」
  「鳳殤已經答應饒了你,只要你真心歸降,此生富貴還是可以給你的。一會登基大典上就會宣佈。」
  毓弋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知他不稀罕,憐更笑了笑,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有不甘,也許你還想著如何反擊。但是……一會慶典上,不要輕舉妄動,好麼?」見毓弋還是不看 自己也不哼聲,憐更吸了口氣,才繼續道,「其實,歸降也沒什麼不好。你依舊是那富貴王爺,身份尊貴,比起拿自己性命去賭沒有勝算的事情,還是這樣比較 好。」
  「你對毓臻也這麼說嗎?」毓弋突然笑著冷眼對上憐更雙目,「他怎麼說?」
  憐更一怔,半晌才像剛才什麼都沒聽到似的,又說了下去:「你不知道我們的底細,你也沒有勝過我們的本錢,又何必執著與這一個位置?將來的富貴,絕非你能想像,為什麼就不能罷休呢?」
  「事實皆無定數。」毓弋只說了一句。
  什麼都有可能。
  憐更笑著低首,斂去了眼中光芒:「登基大典上,鳳殤的輔臣都會出席。你再不甘心,也不要在他們面前動手。留一條後路,總是好的。」頓了頓,像是怕毓弋不肯聽自己的話,他又補上,「我的話你不願聽,這些,你自己想必也是懂的。」
  毓弋始終不肯再看他一眼,憐更停了片刻,轉身留下那兩名太監,徑直走出了門口。
  
  
  
  一會慶典上,不要輕舉妄動
  
  
  
  毓弋慢慢握緊了拳,拳心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片。慶典上,是逃走最好的機會,連雁琉雲都不知道的獨立歸屬自己的死士已經送來了信號,慶典之上會有人來帶自己走。
  只要離開這裡,什麼都還有可能。
  到這一步,還會因為那幾句話放棄這樣一個機會麼?
  毓弋哼笑一聲,慢條斯理地將太監遞來的衣服冠帶接了過去,回房中一一換上。
  
  
  
  登基大典從一早上祭天,到遊行參拜,到百官朝拜,一直從清晨延續到正午,毓弋被人帶著到了宮門前,百官已經跪了一地,他只是默默跟著帶路的太 監,站在了一列錦衣人間,那些人中,有些認識的,毓弋知道他們是朝中地位極高的王爺,或是大臣,另外一些,面容嚴肅,很是陌生,想來大概便是憐更所說的新 帝的輔臣了。
  午時剛過,站在台上的太監開始高唱禮辭,宮門緩慢打開,毓弋隨著周圍的人跪下去,悄悄抬頭,看到一人身著龍袍在數人簇擁下慢慢走近,恍惚下,竟便是憐更無異。
  
  
  
  將來登上王位的人不是我,是我的雙生弟弟素和鳳殤。
  
  
  
  隱約想起在地牢時憐更說過的話,毓弋才又低下頭去,腦海裡不斷浮起那個走過的人的臉。
  很像,真的很像,正午的太陽照在臉上,把人的臉照得微微發白,即使不同於憐更那病態的蒼白,卻也使得本來就相似的面容更為相像。
  本以為那樣的容顏已是天下無雙,沒想到,這世上還有與那個人如此相似的人。少了那八分的病態,多了那宛如天成的凜然傲氣,那樣的容顏,簡直是一種罪過。
  片刻,毓弋才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猛地一抬頭,眼中是一抹不信。
  簇擁著素和鳳殤走來的那些人中,站在鳳殤身旁的人,竟是毓臻。
  暗色衣袍銀色繡線,毓臻站在鳳殤身旁,既沒有奪去正主的風頭,也沒讓別人佔去自身半分氣勢,一路走來,不卑不亢。
  毓弋在震驚地往向毓臻時,毓臻也彷彿向他這邊看了過來,微微動了動唇,毓弋心中一震,連忙定下心神,果然看到毓臻微微地動著唇,依仗著所有人都跪了下去沒有察覺,似乎在毓弋說著什麼。
  毓弋定眼看了一陣,人就先愣了。
  
  
  
  不要輕舉妄動。
  
  
  
  跟憐更同樣的話,說的人卻是毓臻。
  毓弋心中一動,垂眼低下頭去。
  不要輕舉妄動。為什麼連毓臻也這樣說呢?為什麼毓臻會站在鳳殤身邊?為什麼他要警告自己?
  一邊想著,那邊的鳳殤也已經登上了高台,儀式完畢,毓弋跟著眾人站起來,抬眼看去,毓臻還是靜靜地站在鳳殤旁邊,似乎早已習慣。
  一旁司禮的官員已經開始拿著一卷厚重的聖旨念下來:「……除以上偽帝餘孽盡數處決,偽帝第三子素和毓臻,第九子素和毓弋,大義滅親,助我王重掌君權,今我王念及兄弟之義,饒其性命,論功行賞,分封為靜王,漣王,望二人能盡棄前因,為新朝效力。」
  漣王……不只是饒了性命,甚至還得了一個虛名,毓弋越發摸不清楚這新帝的目的了。
  「……親兄憐更多年勞苦,又以一身病弱讓出王位,今封為珞王,願與其……」台上還在唸著,一個個地封賞下來,一朝將相,竟像是先王仙逝,新王繼位,那一夜顛覆的陰謀計算,從未發生過一般。
  毓弋站在那兒,隨著周圍謝恩叩拜,手中本已握住了匕首,終究放鬆了,飛快地做了個手勢,暗示躲在一旁隨時行動的人暫且勿動。
三十四
  
  放鬆下來,毓弋更多了一分心神觀察周圍的人,一看之下,才暗暗咋了舌。
  滿朝官員,從前站在太子一邊的,站在毓臻一邊的,針鋒相對的那些人,這時居然並排站在那兒,儀式過後,相互暢談,有的從前明明是勢不兩立的對頭,這時竟相談甚歡。
  想起憐更過去說的那些話,心裡還是壓著一股悶氣,毓弋卻還是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勢力比他要高得多。
  或許,這種時候動手反抗,真的不是理智的舉動。
  登基大殿後,毓弋就被直接送回了九王府,停在門前,他才看到門上匾額已經改成了漣王府,不禁冷冷一笑,見跟來的人沒有離開的意思,也不計較,大步走了進去。
  王府上下的人都列隊站在了前院兩側,前廳門口,恭敬地站著一個人,卻是雁琉雲。
  毓弋還沒說話,他身後跟著的人就先走到雁琉雲面前,微一拱手,道:「琉雲大人,王爺已經送回,接下來就有勞大人了。屬下先行告退。」
  雁琉雲點了點頭,臉色有點蒼白地看向毓弋,等那兩人離開,才走到毓弋面前,雙膝一彎,跪了下來。
  「不說話嗎?」毓弋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是屬下辜負了爺的信任。」雁琉雲低頭,死死握著拳頭,道。
  毓弋看了他一陣,退後一步:「琉雲大人請起,毓弋受不起。」
  「爺……」雁琉雲只是叫了一聲,說不下去了。
  
  
  
  他對你很是愧疚,昨天還跪了下來求鳳殤饒了你……所以,毓弋,如果你再見到他,不要太苛責他,好嗎?
  
  
  
  憐更的話不經意地在腦海響起,毓弋終於開口:「聽說,你為了我給皇上下跪了?」
  雁琉雲猛地抬頭,眼中還有一絲詫異,隨即又低下頭去。
  「罷了,起來吧。跪著像什麼樣子。」毓弋哼了一聲,「你在這裡,恐怕是要防著我做出什麼事來吧?」
  一句話,問得雁琉雲更是無話可說,只是跪著不肯起。
  毓弋終於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雁琉雲跟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一同學習,一同長大,比誰都要靠近自己,誰又願意相信,那些全部都是假的?
  明知道不應該,也還是希望有一點點真實存在。
  「好了,我知道的雁琉雲,可不是這麼拖泥帶水的人,快起來吧,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既然落在你們手裡,也只能隨你們的安排。」
  雁琉雲只能站起來,示意其他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見毓弋站在那兒,始終覺得有愧,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毓弋心中暗笑,這樣的人,居然會是一個臥底,真是諷刺。心中一動,他先開了口:「現在倒是一身清閒了,你要是心裡難受,來回答我幾個問題吧。」
  雁琉雲一怔,隨即點了點頭。
  毓弋一笑,轉身向自己房間走去。
  
  
  
  在書房間坐下,見雁琉雲還是一臉低沈,毓弋反倒覺得有點不安了。他從不知道,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居然是個這麼善良的人。
  虛偽得如同在做戲。
  「我問,你答。」
  雁琉雲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只要屬下能回答的,一定知無不言。」
  倒是忠心得可以。
  哼了一聲,毓弋一斂眉:「你一開始就知道憐更的身份?」
  雁琉雲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憐少爺……」他頓了頓,改過口來,「珞王那時一到府裡來,我就收到消息了。」
  「他跟你一樣,都是派出來安插到三哥府裡的麼?」
  雁琉雲張了張口,又是一陣遲疑,才終於搖了搖頭:「那個……只是巧合。」
  毓弋一愣:「巧合?」
  「珞王的病是天生的,他跟皇上剛出生那幾年,情況還很動盪,朝廷還不時派人追查,我們逃到邊境上,那裡條件很惡劣,加上時常有鳳臨邊關的駐兵 越境生事,日子是過一天算一天。」像是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雁琉雲臉上的表情慢慢放鬆了下來,「大人還好,畢竟逃亡生活已經慣了,可是當時王妃因為難產已 經不在了,能照顧孩子的人幾乎沒有。」
  毓弋微微點頭,等他說下去。雁琉雲的話,他大概能理解。那樣的情況的話,既要想著復仇,又要顧著生存,誰還理得上小孩子:「只不過,怎麼說他也是太子長子……」
  雁琉雲點頭:「當時秦泊就已經在了,也只有他有能力照顧兩位世子。但是約莫到了兩位世子七八歲,那時候正是開始穩定下來,在朝廷裡安插的人也 開始行動了,只是在邊境上,鳳臨駐兵的騷擾造成了很多障礙,日子艱難,那時候珞王身體越來越差,用藥的花費越來越大,最後……秦泊建議放棄他。」
  「放棄?」毓弋正聽得入了神,突然聽到這麼一句,整個人傻了。「什麼叫放棄他?」
  「就是不再治療。」雁琉雲低聲道,「那種情況下,救也救不了多久,只會拖累其他人,一旦藥沒了,他也只是死路一條。遲早差別不大,所以,秦泊建議放棄他。」
  「秦泊?」毓弋低聲重複,「他竟是這樣的人……」嘴上說著,毓弋卻發現,假如自己在那種情況下,說不定早在發現憐更的病的時候就放棄了。只是這麼想著,唸到秦泊提出那樣的建議,還是忍不住地皺了眉。
  雁琉雲也似咬了牙,半晌才接下去:「那個時候,我已經來了盛京,後面的事情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秦泊似乎提議說把珞王帶到盛京,丟在幾位王子會經過的路上,如果有人救了他,反而可以多一個可利用的棋子……如果沒有人救,就罷了。」
  「結果三哥救了他,也留了他十年。」毓弋一字一句地接下去。
  在絕路上,給予性命和溫暖的人是毓臻,難怪那個時候憐更剛到九王府,會一直唸著毓臻。那些舉動,大概不全是假的吧……
  雁琉雲低了頭:「是。在珞王身體好轉以後,三……靜王,」始終不太習慣新的封號,雁琉雲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那時候靜王替他請先生,我們就想著辦法找人混到那些先生裡去。」
  毓弋點點頭,沈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輕敲,他愣了愣,才抬頭看雁琉雲。
  「什麼事?」雁琉雲應聲。
  「琉雲大人,珞王在門外,想見爺。」
  雁琉雲回頭看向毓弋,見毓弋只是一聳肩,才又回答:「先讓人招呼著,我們這就出去。」
  門外應了,毓弋才站起來整了整衣物:「回頭再問你。」
  
  
  
  兩人走到前廳,果然見憐更已經坐在那兒了,一看到毓弋,就笑著迎了上來。
  「珞王親自登門,不知有何見教?」
  聽出話裡的疏離,憐更微一抿唇,半晌才沒事一樣笑了笑:「之前登基大典上你沒有動手,真的太好了。我明天就帶你去見一個人,你明天到宮裡來,好麼?」
  毓弋冷笑一聲:「只為了這樣的事,珞王親自跑一趟?這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
  憐更笑著低頭:「這事是我一直在做,讓別人來跟你說,不如我來走一趟。而且我不知道你府裡會怎麼樣,現在看到琉雲也可以安心了。」
  「那麼不送了。」聽他說完,毓弋突兀地丟出一句,憐更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半晌嘆了口氣,憐更低低一笑:「這樣也好。」深吸一口氣,他才抬頭看向雁琉雲,「琉雲,明天就麻煩你了。」
  「珞王客氣了。」雁琉雲小心應了,不敢多說話。
  「我先走了。」不死心地又說了一句,見毓弋始終冷著臉不看自己一眼,憐更才站起來,緩步走出門去。
  踏出門時,唇邊卻慢慢地勾起一抹淺笑。
三十五
  
  始終如同有什麼哽在喉頭,叫人發堵,毓弋也失去了繼續問下去的興致,只是隨意打發了雁琉雲,一個人躲到房間裡去。
  明明從前在毓臻府裡也好,自己府裡也好,出門時也是一樣的小心翼翼,那時看著憐更走出門口,一路上隨從謹慎小心,總覺得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那個人已經貴為珞王,當今天子的雙生哥哥,再不是從前會被人隨意鄙薄當作男寵的弱質少年了。
  一直以來,救淮州知府,說戚國侯,陷害太子,逼迫自己和毓臻動手奪位……那個人除了身體,又有哪一樣說得上弱呢?
  只是為了一個王位,一個永遠不會屬於他的位置,算盡一切,甚至敢用身體替自己擋那一箭,一次又一次用命去賭,想到這裡,毓弋還是忍不住地一陣心寒。
  到頭來,要說狠,他和毓臻,都比不上憐更一分。
  天色已晚,毓弋坐著想得出神,直到房間裡的燭光晃了晃,他才倏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像要把腦海裡一切關於憐更的東西都甩出去。
  日間臨時決定不走,那些準備好要動手救他的下屬想必也該再來聯繫了。想了一陣,毓弋站起來,把房間裡的蠟燭一一吹滅,只留下桌上一支。
  就那麼一陣,窗外像有人早在等候似的,只聽噗嗤一聲悶響,毓弋猛地回過頭去,就看到窗邊插了一支短鏢,鏢上釘著一封信。
  暗自愣了一下,毓弋終究還是走了過去,拔下了短鏢,將信取了下來。
  湊到桌邊蠟燭前一看,毓弋的目光頓時一凝。
  不是自己的人送來的,信封上的字跡分明就是毓臻的。
  遲疑了一下,想起登基大典上毓臻的警告,毓弋拆開了信。
  信上的內容不多,一字字看下來,毓弋的臉色卻越漸蒼白,看到最後,像是再禁不住一絲打擊,信從他手中滑落,他的臉上卻慢慢浮起了一抹詭異的笑容。
  憐更說,你不知道我們的底細,也沒有勝過我們的本錢……
  窗外又是一陣輕響,人影一晃,一個黑衣人落在了房中:「主人。」
  毓弋沈默地彎下腰去,撿起那落地的信紙,半晌才緩緩開口:「登基大典上耳目太多,要走不容易。明天我會去見珞王,現在還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不過我會儘量製作我跟他獨處的機會,到時候你們見機動手吧。必要時,我會拿他作人質。」
  那黑衣人似乎對他的話頗感意外,卻還是馬上應下。
  毓弋沒有看他,沈吟了一下,才接下去道:「明天一定要成功。若是失敗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都暫時別動。對方比我們想像的,要強大得多,不要掉以輕心了。」
  「是。」
  「快走吧。這裡也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即使知道他現身之前必定已經將周圍的情況都確認清楚,毓弋還是不想多生枝節,連聲催促,直到看著那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之中,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對方比想像的,還要強大。
  
  
  
  我嗎?我會不惜一切,叫滄瀾的馬蹄,踏出滄瀾的浩蕩關河,南下北去,一統天下。
  
  
  
  那個時候,憐更說出這樣的話時的表情恍惚又出現在面前,清傲絕然,彷彿天下盡在掌中。原來,都是真的。
  原以為他們一日之內顛覆滿朝,幾乎兵不血刃,已是狠絕,卻原來這不過是第一步。
  毓臻的信上說,碧瑕、紅蓮、白夜三色國使者進京,表面是恭賀新帝登基,私下,卻是屬地來朝。
  三色國已經稱臣,那麼,這天下,就只剩鳳臨可與滄瀾一爭了。
  那些戲言,竟都是真的。
  若是取下鳳臨,那麼這天下,是再不可能顛覆了。
  「也只能賭賭看了。」喃喃出聲,毓弋低笑一聲,「就看看,是不是天意如此吧。」
  
  
  
  一夜輾轉反側,第二天早上起來,還隱約有點迷茫,一直到雁琉雲敲門,毓弋才真正清醒了過來。
  新帝登基,頭三日是各處朝賀,免了早朝,毓弋自然也樂得輕鬆,吃過了早飯,雁琉雲也已經準備好了,卯時剛過兩人就已經進了宮。
  憐更的住處是離太醫院很近的一處宮殿,太監通報後將兩人請到了前廳,卻久久等不到憐更出來。
  毓弋抿了一口茶,有意無意地開口:「珞王還沒起來麼?那也是,初春時節,身體也不大利索吧。」
  一旁伺候的太監尖著嗓子道:「回王爺的話,珞王五更天就起來了,現在大約在皇上那兒,還沒回來。」
  毓弋一時怔住,下意識去端茶杯,沒接下話去。
  五更天……憐更在九王府時,從來都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來的,經常是他早朝下了回到府裡,才硬把人從床上拖起來,現在卻說他五更天就起來了,聽在耳裡,不覺有點可笑了。毓弋摸著茶杯邊沿,卻不知自己在難受什麼。
  「珞王回來了。」一旁的雁琉雲低聲說了一句,率先走了出去。
  毓弋微微抬頭,便看到憐更匆匆走了進來,雁琉雲還來不及行禮,他就先開了口:「我沒想過你會這麼早進宮,等了很久嗎?這就走吧。」
  「不知珞王想去哪裡,還請明示。」毓弋卻站著不動。
  「啊。」憐更低低叫了一聲,笑了笑,「到了你就知道。讓你見一個人,你會高興的。」
  毓弋看著他笑得燦爛的容顏,只是微微皺起了眉,並不說話。
  憐更已經轉過頭去吩咐其他人準備馬車了,一邊親密地走到毓弋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袖:「走吧。」
  毓弋嫌惡地一摔手,搶先走在憐更之前,憐更在後面,見雁琉雲轉過頭來看自己,隨即一笑,聳了聳肩,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擠在車廂中,毓弋只是不說話,憐更也不介意,始終噙著一絲淺笑,興致昂然地看著窗外。
  「好歹是春來了,雪都開始融了。你看,那邊的桃花都開了。」突然興匆匆地嚷,憐更笑著回過頭,對上的是毓弋沒有表情的一張臉。
  「珞王也是守得雲開了,心情好,相比看什麼也更好看吧?」毓弋輕笑一聲,聲音裡卻沒有一分笑意。
  憐更微微一笑:「這個自然。」
  沒想過他會承認,毓弋反而有點語塞了。憐更見他那模樣,忍不住低笑出聲,見毓弋眼中有了怒意,才收斂起來,過了半晌,問:「毓弋,你還想著反擊麼?」
  「沒有。」這種情況下,不會有人回答有的吧?
  憐更笑了出來:「那就好了。其實,做皇帝也不是什麼快樂的事,倒不如做個富貴閒人,什麼都不必想,不必算計,春看桃花開,能看得年年花開,也是一種福氣了。」
  像被什麼觸動了心弦,毓弋驀然抬頭,才發現憐更早已不再看著自己,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看著什麼美好的物事。
  「這樣的福氣,也不是人人都喜歡。」半晌一笑,毓弋哼笑一聲道。
  憐更回過頭來,看著他,笑嘆道:「那倒也是。」
  話猶未盡,他卻始終沒有說下去了。
  一路無言,出了宮城,竟是直直地往城外奔去,山野上路人漸少了,最後才慢慢停在了一座大宅門前。
  毓弋下了車,下意識地回頭去扶憐更,見憐更怔怔地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才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猛地縮了回來。
  憐更一笑,慢慢扶著車廂邊緣爬下車來,整了整衣衫,像是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道:「其他人留在外面等著就好了,我們兩個進去就好。」
  「珞王,這……」雁琉雲先開了口,見憐更回眼看過來,又一時說不出口了。
  「沒關係,你們都在,還怕他傷了我麼?何況,他已經是皇上親封的漣王了,不必處處防著。」說罷,也不等其他人再說,憐更已經拉著毓弋往裡面走去了。
  毓弋被他拉著走了幾步,才快步跟上,心頭反而多了幾分不安。本還想著用什麼方法讓跟在身邊的人離開,現在反而是憐更自己提出來了。
  只是不知道他說的要見的那個人是誰。
  宅子不算很大,一路走去,佈局簡單樸素,很有幾分清幽的味道,路上偶爾有一兩個下人模樣的人經過,也只是各自做著手上的事情,見到兩人也只是微一注視,並不久留。
  走入內院,周圍更是清淨,越過月亮門,就能看到一個人坐在一旁的雅亭裡,一動不動,從後面看去,那人很是瘦弱,微駝著背,發已經班白了,似乎是個老婦。
  「來。」憐更回頭笑了笑,扯了扯毓弋的衣袖,走了過去。  毓弋一臉疑惑地跟著過去,一邊猜測著那人的身份,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周圍,卻發現內院中除了那人,就只有自己和憐更了。
  走到正面,果然是一個老婦人。只是說老婦人有似乎有點過分,面容看來,那婦人不過四十來歲,只是頭髮已經花白,臉上也滿是皺紋,目光呆滯,像一尊泥人,兩人走到她面前,也不見她一動,窩在椅子上,更顯得蒼老。
  「這就是你要我見的人?」毓弋微微提高了音調,指著那老婦人道。
  憐更點點頭,笑容裡多了幾分遲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這樣了。既不說話也不動,只有別人指示,她才會按著來做。身體有點弱,但是我已經讓秦泊來給她看過了,說是好好休養一段時日,就會好起來。」
  聽出憐更話裡的歉意,毓弋越發皺眉了:「這是誰?」
  「那時候,我聽你說起你的身世……就讓人去找,一直到前兩天,才找得到,因為登基的事,耽擱到現在……」憐更的聲音越來越小。
  毓弋眼中浮起一抹不信,指著那婦人,冷笑一聲:「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女人是我娘?」
  憐更連忙點頭,笑著道:「你以為她死了,其實她只是被關起來了。大概是關的日子久了,才會變成這樣,秦泊說……」
  「開什麼玩笑!」不等憐更說完,毓弋大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憐更張著嘴定在那兒,看著毓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你以為隨便找一個女人說是我娘,我就會相信?我就會如你願地當一個被軟禁的王爺?」
  「毓弋……」憐更叫了一聲。即使知道自己身份後毓弋一直冷嘲熱諷,卻也從來沒有像這樣說過話。
  那話語間的冷怒,彷彿要把人吞噬殆盡。
  「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傻傻地相信你嗎?無緣無故地告訴我找到了我娘,你認為我會就這樣任你控制?」
  「我……我只是以為……你會想找到她……」憐更微微垂了眼,「我是希望你死了反擊的心。」他吸了口氣,「現在也許還跟軟禁無疑,但是過些日子,就會把人都撤走的了。只要你沒有造反的意思,又怎麼會一直看著你呢?」
  毓弋冷哼一聲:「你叫我怎麼相信?偽帝餘孽,除了我跟毓臻,沒有一人活命,毓臻有戚國侯這個舅舅在,能活命很正常,可是我呢?我憑什麼讓你們饒了性命不只,還封了王?這個陷阱你不嫌太明顯了麼?」
  憐更張了張口,沒再說話。
  風中似是掠過一絲短促的鳴叫,憐更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得脖子上一寒,人已經被毓弋鉗在了胸前,項上抵住一把鋒利的匕首。
  兩個人無聲息地落在毓弋身後,一左一右地防禦著。
  憐更慢慢掃過這一切,慘淡一笑:「毓弋,我早說過,我沒有你想的價值。」
  「有沒有價值不是你說了算。你現在是皇帝的哥哥,天子親封的珞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沒有價值麼?」
  「放棄吧,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憐更闔眼一笑,篤定地道,「你逃不出去的。」
  三十六
  
  毓弋冷笑一聲,轉頭問身後的黑衣人:「如何?」
  其中一人低聲答道:「馬已經準備好了,就在這裡不遠的那座小山下。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接應。這裡是最近的,守在這院子牆外的人已經被制服,我們直接從這裡出去,就能跟他們碰頭。」
  「那走吧。」毓弋說著,看了亭子中那婦人一眼,手上一緊,拉著憐更便往牆邊走去。
  「不要。」憐更只是低低地叫了一聲,沒有掙扎。
  毓弋低頭看著憐更,憐更也正抬起頭死死地看著他,眼中是一抹淺淡的哀求,兩人視線相觸,毓弋隨即便別開了眼:「珞王放心,在我們安全離開這裡之前,不會傷你毫毛。安全離開後自會放你回來。」
  「不要。」憐更卻還是堅定地重複,「毓弋,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見毓弋還要向前走,他一咬牙,「越過這堵牆,你們等於自投羅網,現在停手,還來得及。毓弋,不要……」
  「夠了。」毓弋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你的話是真是假,你自己心裡明白。就算我們在外面接應的人已經被消滅,我手上還有你呢。若你是想我們放棄這一條路而走向你佈置好的陷阱,那只能讓你失望了。與其換一條路走,還不如沿著原來的路闖出去。」
  說罷,毓弋向後打了個眼色,那兩個黑衣人一前一後越出了圍牆,等了半晌,便聽到一聲輕輕的口哨聲,毓弋哼笑一聲,挾著憐更,一提氣,越上了牆頭。
  只是剛站穩,毓弋的臉色就變了。
  牆下是數十名弓箭手一字排開,箭尖直指牆上兩人,那兩個黑衣人站在了弓箭手之後,一派輕鬆。只有一旁的雁琉雲臉色凝重,唇上少了一分血色,像是隨時會倒下去似的。
  「你算計我?」毓弋手上一扭,絞住了憐更的手。
  手上吃痛,憐更微微皺了眉,下意識地咬出了唇,沒有說一句話。眼中已是一片空洞。
  「請……放下珞王,束手就擒,否則兵器無眼。」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雁琉雲提氣喝道。
  毓弋緊了緊手上的人,架在憐更項上的匕首微微一轉,反射出一道亮光:「讓開,否則我殺了他。」
  「沒有用的。」憐更低聲一笑,說得淡如雲煙。
  「閉嘴!」毓弋一喝,心中卻已經隱約地掠過一絲絕望了。別說自己已經無人接應,就是有人接應,也難從這裡出去,站在牆頭之上,下面是精銳的弓箭手,即使他們顧忌著憐更的性命,在自己從牆頭跳下去的瞬間,也還是會露出破綻。
  雁琉雲的下一句話卻更讓他絕望:「準備放箭。」
  「雁琉雲,你就不怕傷了他麼?」毓弋問。
  雁琉雲始終不看他,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皇上下令,若漣王有心要反,即使人質在手,也一律格殺勿論,即使……那人質是珞王也一樣。最後一次,請你放下珞王,束手就擒。」
  「不要放了吧。」毓弋正自衡量,懷中的人卻突然低低開了口,毓弋一愣,微一低頭,就聽到憐更笑道,「不要放了吧,就這樣,我陪你死,就當……欠你的都還了。」
  心中一震,明明只是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話,毓弋卻覺得像有什麼打在心上,痛得叫人難以支撐,久久難以平息。
  「三聲過後,放箭。請盡快決定。」
  憐更一動不動,安靜得像是眼下的事都只是兒戲。直到毓弋慢慢笑了起來,他才微微一動,有點錯愕地看著毓弋。
  「還?」笑得牆上牆下都一陣心慌,毓弋終於低低開口,哼笑一聲,「誰稀罕你的命?你值嗎?」
  憐更失神地看著毓弋,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放下了手中的匕首,將匕首拋在牆下。
  雁琉雲走了過來,憐更只覺得身上一輕,人已經被毓弋拋在了雁琉雲懷裡。回頭看去,毓弋被人雙手反扣身後,一步一推地帶走。
  
  
  
  誰稀罕你的命?你值嗎?
  
  
  
  不值。連自己都不稀罕了,又誰會要呢?
  下意識地低笑出聲,耳邊聽到雁琉雲失措地大叫,睜著眼卻什麼都看不到了。什麼都看不到,最好……
  「珞王!」
  
  
  
  憐更再醒過來時,只覺得整個人軟綿綿地,像睡在棉花上一樣,眼前一時清晰一時模糊,卻分明是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秦泊的臉就在面前,依舊是一臉書卷氣,大咧咧地說著跟臉完全不相稱的話。
  「好了好了,醒過來了。珞王您現在貴人事忙,也不帶這樣糟蹋自己吧?」
  「唔……」低低呻吟一聲,喉嚨一陣發乾,憐更挪了挪想要起來,被秦泊一把按回床上。
  「找死到老子看不到的地方去。」秦泊一邊說著,一把一揚手紮下一根銀針,見憐更微微抽了抽嘴角,才晦氣地道,「說多少遍要你好好休息了?現在難受也是你自己的,老子跟你說,從今天開始,一個月內,你敢走出這宮門半步試試看!」
  「秦泊,那是朕的哥哥。」一個不滿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憐更微微偏過臉去,就看到鳳殤一臉陰沈地負手靠著桌子。
  秦泊一挑眉:「是是,小的該死,皇上恕罪,珞王恕罪!」
  「扎完了沒有?」鳳殤懶得看他,直接問。
  「行了,一會老子把藥方換一下,讓人去煎藥吧。」聽得出鳳殤要趕人,秦泊也不久留,回頭又瞪了憐更一眼,才裝模作樣地退了出去。
  「殺了你!」鳳殤恨恨地低嚷了一句,卻也只是嘴上說說,什麼都沒幹,等秦泊走遠了,才走到床邊。
  憐更張著眼看著那張跟自己相似的臉,半晌別過眼去。
  「早說了毓弋留不得,你就不信。」鳳殤冷冷地開口,「反正你替他求情,他也不稀罕,現在那群老頭一個個輪流來跟我說要殺了毓弋,我沒理由拒絕了吧?」
  憐更沒有張眼,也沒說話,只是眼睫微微一顫,洩露了他的情緒。
  「城外那個宅子裡的人,留著也沒用,殺了省事,免得又鬧出什麼事端。你也不用天天入夜了還往城外跑。」
  「……瑾。」憐更低啞地喚了一聲,鳳殤停了下來,只是等他說下去。
  歇了一陣,憐更才慢慢接了下去:「我……還是想,留著他。」
  「為什麼?」鳳殤目光一冷。
  「只有這麼一個請求,留著他,不可以麼?」憐更緩緩張眼,慢慢地捉住了鳳殤的衣角,「只是想,讓他……來『結束』,不可以麼?」
  鳳殤似是一震,眼中慢慢浮起一抹寒氣:「為什麼是他?」
  憐更沒有回答,只是如同哀求般,低低地重複:「不可以麼?」  
  鳳殤直直地看著憐更的眼,半晌才緩緩開口,帶著一抹不可置信:「哥哥……你,愛上了他?」
  「我沒有。」憐更眼中一片惶然,「我沒有……」
  鳳殤不死心地道:「我以為,你喜歡的是毓臻。」
  憐更怔怔地張著眼,半晌淒然一笑:「都不是。瑾……你知道這沒有意義的,又何必去猜?」
  久久沒說出一句話來,房間裡一片死一般的沈默,過了很久,鳳殤才冷哼一聲:「恐怕他也不會如你願吧?你今天,有想過跟他一起死吧?他寧願束手就擒都不肯跟你死在一塊,哥哥,你不要太天真了。」
  「要讓一個人順從的方法……不是很多嗎?瑾,再饒他一次,只是一次,不可以嗎?」
  鳳殤還沒回答,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外面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皇上,御史大人求見。」
  「知道了,讓他候著。」鳳殤冷喝一聲,站了起來,回頭望向憐更,「哥哥,我說過,他若背叛,別指望我會替他說話。」
  憐更硬撐著坐起來,臉色如霜,淺淺一笑:「那就我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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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陰暗的天牢裡瀰漫著潮濕髮黴的氣味,毓弋靠坐在牢房一角,半閉著眼,一臉平靜。
  直到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才猛地睜開眼,一動不動地看著牢房一頭拐彎處。不一會,兩個獄卒就拖著鐵鏈走了進來,一人打開了牢房的門,連話都沒說,就直接把毓弋拉了出去,另一個人馬上走上前,把重重鐵鏈加在了原來的枷鎖上。
  「幹什麼?」毓弋低喝了一聲。
  「少說廢話,你當你還是王爺啊?」獄卒踢了他一下,便不再說話,把人帶到了入口的小房間裡。
  毓弋看著那兩人手忙腳亂地把自己綁上刑架,心下瞭然,大概是有什麼人要來了吧?
  正好印證了他的想法,天牢的門被打開,一個聲音賠笑著說:「王爺,對付反賊根本用不著您親自來,這天牢裡陰寒潮濕,對您的身體不好啊……」
  「讓開。」一個清冷地聲音淡淡地說了一句,便打斷了那人的話。
  毓弋不用抬頭也能認出來的人正是憐更,心下冷笑一聲,乾脆閉上了眼。
  腳步聲漸近,過了一陣,便聽到憐更的腳步聲停在了面前。
  「你們都退下吧,不要讓其他人進來。」聲音很輕,即使在面前,也僅僅是聽得清楚而已。
  「是!」獄卒應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後,天牢裡就只剩下一片死寂。
  憐更沒有說話,毓弋也沒有張眼。
  過了很久,終於像是不耐煩了,憐更道:「毓弋,張開眼。」
  毓弋冷哼了一聲,依舊閉著眼,甚至還別過了頭。
  憐更冷笑道:「如果你要無知無覺地讓人把藥灌下,儘管逞強沒關係。」
  毓弋猛地睜眼,就看到憐更笑著站在面前,在陰暗的火光下,臉色蒼白如鬼,連唇上都只是一抹淡紅,手上拿著一個瓶子,不知裝的什麼。
  在皇權紛爭中那麼多年,毓弋又豈會猜不出那是什麼。
  「毒藥嗎?能留個全屍,也算得不錯了。」話裡儘是嘲弄。
  憐更搖頭:「只要你順從,這藥不會要了你的命。」
  毓弋臉色一變:「什麼意思?」
  「每月初一,皇上會讓人把解藥給你。」憐更緩聲道,「如果沒有解藥,中毒之人會生不如死。毓弋,到了這地步,你還不肯認輸麼?何必要賠上性命?」
  「放屁!」毓弋哼笑道。
  憐更咬了咬唇:「人活著總比死了要好,難道這世上除了王位,再沒有其他東西能讓你留戀了麼?」
  毓弋哈哈笑了起來:「難道珞王還想我回答說您讓我留戀麼?」
  憐更眼中一黯,隨即便笑了:「你本來就不適合這樣的爭鬥,即使再來一次,換一個人,你還是會輸。」
  「那是我的事……」
  沒等毓弋說下去,憐更像是不甘心地打斷他繼續道:「你心腸太軟,這本就不是為人君者該有的,感情用事,過於衝動,外表裝得多強悍,內心偏偏脆 弱不堪。毓臻是看不透,如果他看得透徹,你早就活不了了。毓臻說他如何如何愛我,還能夠把我送出來,你呢,即使到了今天,對著琉雲,你也還會心軟。做皇 帝,你要做皇帝是為了什麼?為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賠上性命,值得嗎?」
  像是壓抑了很久終於說出來一般,憐更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響亮,最後一聲,在細小的牢房裡迴蕩不散,使得那死一般的沈默更加磨人。
  過了一陣,毓弋才慢慢地笑了起來,憐更有點詫異地抬頭看他,發現毓弋只是低著頭,不斷地笑。
  「您的話還真好笑。這是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忠告嗎?還是炫耀?勝者為王,您說的話都是對的,只是若今日形勢顛倒,您的話也不過是放屁!還要再說嗎?毓弋洗耳恭聽。」
  「吃下去。」憐更像是沒聽到的話似的,毓弋的話音剛落,他就把手中的瓶子舉到毓弋唇邊,一字一句地道。
  毓弋死死地盯著他,眼中是發紅的恨意:「我寧願死。」
  憐更突然笑了起來:「寧願死也不肯從……毓弋啊毓弋,你有這麼恨嗎?你是……恨我壞了你的大業,還是恨我騙了你?」
  「呸,你值得我恨嗎?」毓弋冷笑著呸了一聲,連自己臉色變了都沒察覺,「你既不是登上王位的人,這天下也不是你的,你連做一個人質的價值都沒 有,你又有什麼值得我恨?」見憐更沈默了下來,不知為什麼,毓弋只覺得心中一陣爽快,「說什麼做皇帝不及做一個富貴閒人,你不覺得自己虛偽得可笑嗎?若是 那樣,你又何必這樣整日庸庸碌碌地為他人做嫁衣裳?」
  憐更低眉一笑,什麼都沒說,只是緊了緊手上的瓶子,走上一步,硬生生地往毓弋嘴裡倒。
  毓弋抿緊了唇,只是搖頭,束縛著手腳的鐵鏈也因為他的掙扎而發出!啷的聲音。憐更捏著他下巴的手一片冰冷,似乎用不上多大的力,他只是一失神,便沒再想了。
  如此僵持了一陣,憐更鬆了手,提聲叫道:「來人。」那已經退下去的獄卒連忙跑了回來,毓弋微張著眼,就看到憐更一臉冰冷地開口,「把他的口給我撬開。」
  「憐更!」咬牙切齒地叫出憐更的名字,毓弋的下巴被人一把捏住,硬生生地撬開了緊閉的嘴。
  憐更不再看他,走上一步,一股腦地把手中瓶子裡的東西全給他灌了進去,看著毓弋嗆咳了起來,他才把瓶子一扔,那兩個獄卒也識趣地退了回去。
  「你的命是我給的,要死,還我一條命再說。」淡淡地丟下一句話,憐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有毓弋留在那兒,嗆咳著一動不動,手慢慢地握緊了又鬆開,又再握緊,再鬆開。
  
  
  
  憐更走後,兩個獄卒把他解了下來,又送回到牢房裡去,毓弋也不在乎,任人推來推去,只是一聲不哼,像在想著什麼。
  外面天色似乎暗下來了,天牢裡也更暗了一點,外面又是一陣腳步聲響起,毓弋只是動了動,看了看門下方剛送來的飯菜,忍不住自嘲地一笑,抬頭往外看去。
  這一看卻讓他愣住了。
  「怎麼?見到我很驚訝嗎?」毓臻一邊說著,一邊大大方方地把鐵門打開,走了進來。
  毓弋勉強一笑,坐了回去:「只是沒想過你會來。」
  毓臻上下打量著毓弋,微笑道:「看來還不錯嘛。你也真是衝動,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別亂來麼?那些人的能力,簡直讓人害怕。」
  「你害怕了?所以投靠了那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永明太子世子?」
  毓臻笑著糾正:「是皇上。」聳了聳肩,「老九啊,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也別太倔強了。憐兒費盡心思給你求情,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可不要辜負了他。」
  毓弋一抬頭,像看笑話般看著毓臻。
  毓臻嘖嘖地連連搖頭,半晌才別開眼去:「我跟你說吧,那時候從狩獵場我把憐兒帶回去,你知道他跟我說了什麼麼?他說他不可以愛上任何人。」
  毓弋哼了一聲,沒說話。
  「不懂嗎?」毓臻一笑,「他死不肯認愛上了誰,可是偏偏拚死拚活地要救你,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麼。」
  毓弋還是哼笑一聲,什麼都不說。
  「我也不甘心啊,你別被一片葉子遮了眼,就什麼都不去看了。」
  「原來三哥今天是來做說客的,真沒想到。」毓弋道,「反正毒也下了,我還活著,也只能任人處置,三哥實在沒必要費這個心。」
  毓臻似乎也有點動氣了,表面上卻還是掛著一抹淺笑:「不,你錯了,我這來,是要帶你去看一場戲的。」
  毓弋一怔:「戲?」
  「當然。」毓臻走近毓弋身旁,彎下腰來,竟是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毓弋身上的枷鎖,「苦肉計人人都曉得,可是看人做一場苦肉計的戲,可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走吧。」
  毓弋似懂非懂地看著他,慢慢站了起來,見毓臻真的徑直往外走,忍不住問:「你這樣放我出來,不怕嗎?」
  「你身上有憐更親手灌下去的藥,我還擔心什麼?」
  毓弋咬牙,遲疑了一下才跟了上去。門外的獄卒看見了,竟也不加阻攔,任毓臻把人帶了出去。
  走了一陣,毓弋才意識到兩人正向著憐更住的宮殿走去,心中越發徬徨了起來。猜測越來越有把握,也越來越害怕成真。
  宮門的太監只是行了禮就把兩人放了進去,卻沒有通報。
  毓臻領著毓弋走入內殿,殿外守著的分明就是鳳殤身邊的內侍,門緊閉著,也見不到裡面是什麼樣的光景。
  「這邊。」毓臻低喚了一聲,往內殿的窗邊走去。停在唯一一扇半開的窗外,回頭看了看毓弋。
  毓弋遲疑了一陣,終於走了上前。
  「好好看著罷。這是皇上特地要我把你帶出來看的好戲。」
三十八
  
  聽了毓臻的話,毓弋心中一動,幾近倉皇地向內看去。
  殿內站著好些人,鳳殤就在窗邊不遠,背向著窗口,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殿中央好幾個人圍著的是一張齊膝高的長木板凳,一人趴在上面,正是憐更。
  兩個侍衛模樣的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板凳旁,手上各拿著一根木杖,緩慢而有力地打下去,一邊抖著嗓子地數:
  「十四……十五……」
  趴在板凳上的憐更似乎已經暈過去了,既聽不到呻吟,也不見他掙扎,反而是站在一旁的人臉上不停地變幻著,好像那每一下是打在他的身上。
  按照慣例,若是暈過去,早該拿水潑醒了再繼續,只是殿內凝著一股壓抑的濃重,人人都只是靜靜看著,誰都沒有做聲。
  毓臻在一旁湊過頭來往裡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半晌才開口道:「原本說是要將你斬首示眾,憐更跟那些人爭持了兩天,才保住了你的命,代價是要 他親手讓你服下配製好的藥,還有,庭杖二百。」輕笑一聲,毓臻的話裡透著淡淡的諷刺,「那些人當著皇帝面前不敢說,他們根本就是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一條命抵 了才肯罷休。」
  毓弋不知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只是臉上已經刷白。
  毓臻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放心,不會真的打完那二百下的。」
  毓弋微微側眼,看向毓臻沒有說話。
  「裡面在等你叫停。否則,豈不是讓我白費了工夫麼?」
  「二十!」裡面傳來一個突兀的聲音,毓弋慌忙回頭去看,執行的人大概也驚惶得厲害,好不容易打到了二十,特地提高了聲音,偷偷看了鳳殤一眼,才又硬著頭皮繼續。
  「那就好好打給我看吧。」低哼一聲,毓弋的話聽不出多少情緒,只是垂在身側的手已經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你……」
  毓弋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三哥難道還不知道麼?那些人的功夫厲害著呢。打得皮開肉裂的,回去上了藥,三兩天就又活蹦亂跳的了。何況,胸前中了一箭還能救回來,何況只是這點皮外傷?有秦泊在呢。」
  毓臻看著他,完美得無懈可擊的笑容,淡定的聲音,剛才臉上的一絲蒼白也早就雲飛天外了,說的似乎句句都是心裡話。
  「二十二……二十三……」裡面依舊傳來越來越慢的數數聲,一杖一杖地打下去,也還是能清晰地聽到聲音。
  聽得人心痛刺骨。
  「夠了!」正在兩人都沈默了下來時,殿內突然一個聲音大喝了一聲。
  毓臻和毓弋下意識地抬頭,就看到鳳殤把圍在一旁的人推開,衝到憐更身旁,一手接住了就要落下的庭杖。
  「皇上!」好幾個人同時叫了出來,又是惶恐又是驚訝。
  「朕說夠了!」鳳殤一伸手護住了憐更,猛地回頭瞪著站在一旁的人。
  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走上一步,面無表情地道:「皇上,新朝剛立,正是該賞罰分明的時候,留下逆賊,本來就是大錯,是珞王自己答應這些條件的,請皇上三思。」
  鳳殤想也不想地冷聲吼了回去:「去你的三思!你們就是非要死人了才甘心是不是?看清楚,朕才是皇帝,現在朕說夠了就是夠了,誰還有意見?」
  被他話中的冰冷鎮住,那老人頓時語窒,微微回過頭來看向同伴,卻誰都沒敢說話。
  鳳殤根本不再理他,向一旁早就呆住了的侍衛吼了一聲:「去叫秦泊!」
  「啊……是,是!」那侍衛縮了一下,連忙應了聲跑了出去。
  鳳殤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憐更抱起來,見眾人還佇在那兒,沈聲一喝:「滾!」那些人才如夢初醒地連連應聲,三三兩兩地退出了內殿。
  人散開了,窗外兩人才看清楚了鳳殤手上抱著的憐更。人自然已經暈過去了,遠遠看去,看不到胸前呼吸起伏,就像死了一般,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只 有唇上分外的紅,大約是一開始時自己咬破了唇。下身的衣物也早就被血染成褐紅,只是衣服的顏色本來就深,趴著時還看得不清晰,這時完整地擺在面前,更顯得 嚇人。
  就算是做戲,也是假戲真做。
  毓臻站在了那兒,覺得心裡像被狠狠砸了一下,大半晌才緩過氣來,抬頭看去,毓弋臉上早沒了血色,那十分的蒼白也不比憐更好上多少。
  心下明白自己跟毓弋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毓臻勉強笑了笑:「進去看看吧。」
  毓弋也沒有應答,只是茫茫然地任毓臻將自己帶到門前,也不知毓臻跟門口守著的內侍說了什麼,那內侍應了聲,毓臻從後推了一把,把毓弋關在了門內。
  毓弋走前幾步,見鳳殤把憐更放在一旁的軟榻上,半跪在一旁低低地叫著「哥哥,哥哥」,心下無名火起,一咬牙,三兩步走上前去,一把揪起鳳殤就一拳揍了過去。
  鳳殤一時不備,狼狽地躲閃,臉上也還是挨了一下,一抬頭就聽到毓弋劈頭罵道:「你真有當他是你哥哥嗎?你在別人手裡備受呵護時,他就已經被人 扔在雪地上了,他為了你這江山,連自己的命都拿來賭了,你明知道他根本承受不起,你還忍心叫人真的打?他死了還有誰會為你連命都不要?」
  鳳殤只是靜靜地聽著他說,眼中不帶一絲波瀾,等到毓弋氣沖沖地說完,他才冷笑一聲,微揚起頭,直視著毓弋:「這世上,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就是你。哥哥不是為了我連命都不要,他是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你說我忍心,你剛才在外面看著,不也一樣忍心嗎?」
  毓弋頓時一怔,毓臻早說過了這是做給他看的戲,現在自己還真的氣沖沖地罵了出來,就像真的落到了鳳殤設下的圈套一般。
  「你若聽哥哥的話,真心臣服,又怎麼會有今天的事?」冷冷丟下一句,鳳殤轉眼看向門口,毓弋順勢看了過去,就看到秦泊來勢洶洶地走了進來。耳邊聽到鳳殤開口:「秦泊,要是人死了,你和雁琉雲給他陪葬。」
  「媽的!」秦泊脫口而出地罵了一句,手上利索地將毓弋擠到一邊,探了探憐更鼻息,就小心翼翼地查看起他身上的傷來。「早知道還不如那時候讓他死了痛快。你們究竟有沒有把他當病人看?每次都把人折騰個半死才拖老子來治,老子又不是神仙!」
  毓弋只是怔怔地聽著秦泊罵,說不出心裡的難受。一旁鳳殤卻陰惻惻地開了口:「你再罵一句,朕就先殺了雁琉雲。」
  「死小鬼!」秦泊抬頭瞪了鳳殤一眼,卻果然閉了嘴沒再說話。
  鳳殤和毓弋站在一旁,看著秦泊一陣忙碌,卻誰都沒有開口。
  過了大半個時辰,見秦泊小小地鬆了口氣,鳳殤才突然道:「毓弋,你想他生還是想他死?」
  「當然是生!」毓弋下意識便脫口而出,說了出來才猛地回過神來。
  「你一日不肯認輸,他也還是要替你受罪。也不過是騙過你一次,哥哥說他負了你,只是還你兩次性命,也足夠抵上了。你若真有情,再恨也不至於逼他至死吧?」
  一旁秦泊也手上不停地開口道:「對了,有句話我替人傳給你聽的。那時候這小鬼進宮前,你讓琉雲去救他,他跟琉雲說,如果有一天琉雲覺得有必要了,就轉告你一句話。」
  「什麼?」
  秦泊停了口,把一顆藥塞進憐更嘴裡,才頓了手,依舊沒有轉頭,只是低聲道:「『我很想可以愛上你』。」
  「你說……什麼?」一陣失神,毓弋遲疑著問。
  「他說,他很想可以愛上你。」
三十九
  
  「他說,他很想可以愛上你。」
  無能為力到了極點的話,在兩人極惡劣時沒有聽過,在那些虛假的親密時也沒有聽過,卻在這個時候,由旁人說了出來。
  毓臻說,「他說他不可以愛上任何人」。
  秦泊說,「他說他很想可以愛上你。」
  哪一句,都從來沒有聽到那個人親口說出來過。一直都是自己在生氣自己在憤怒自己在對他好,就像是石沈大海,那些惟獨對那個人表露出來的情緒,沒有一點點的回應,最後只是一下子,就全部被背叛了。
  卻到現在才說出那麼空洞的字眼?不會太遲了麼?不會太虛偽了麼?
  毓弋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連臉上原有的憤怒都掩蓋下去了。過了很久,才聽到他低低一笑:「哪有認輸不認輸?藥也已經吃下去了,不想死,不是只能服從麼?」
  鳳殤只聽他說到最後一個字,人已經走上前一巴掌打過去,卻被剛好站起來的秦泊一把架住,死死地摁著不讓他動。
  「殺了你!」鳳殤氣紅了眼地瞪著秦泊,卻沒有用什麼實際行動去掙扎。
  「下次換一句新鮮的。跟我家小松鼠說一樣的話你不覺得丟臉麼?」秦泊淡淡地安撫著鳳殤,懶懶道,「我家小松鼠連喜歡都不肯說,你哥哥肯說個愛 字,別人不稀罕,那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事,你就是揍死他,他不稀罕也沒辦法。」見鳳殤慢慢安靜了下來,秦泊才轉頭看了毓弋一眼,「有些話呢,裡面總有些字 眼是多餘的,人嘛,就愛自己騙自己,以為說出來就能當真似的。要是有一天我家小松鼠跟我說,他很想可以喜歡我,估計我也滿足了。」
  鳳殤始終被秦泊摁著不能動,這時終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低罵道:「我要是雁琉雲,我不殺了你你就該偷著樂了!」
  秦泊連忙縮了手乾咳一聲:「好了好了,讓人好好休息吧,我們都出去。」
  鳳殤沒再管他,怏怏地走出兩步,轉向毓弋:「你還站在這裡幹什……」
  「皇上……」秦泊無奈地叫了一聲,「讓他留著想想吧,要是恨的,把人掐死了罷,留著也是活受罪,要是不恨了,就讓他們自己說去。」
  鳳殤沈默了一陣,終於看了毓弋一眼,沒再說話,轉頭走出房間去。
  秦泊經過毓弋身邊時,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又像是怕毓弋發怒,一看到毓弋有要動的趨勢,便連忙縮回了手跟在鳳殤後面跑了出去。
  只是毓弋什麼都沒感覺到似的,還是站在那兒,看著床上的人。
  因為傷在身後,憐更趴在軟榻上,雙目緊閉,睫毛無力地垂下,一臉憔悴蒼白。
  過了不知多久,毓弋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掌來,比了比,又比了比。不知是否錯覺,那張讓他初見時就驚豔不已的臉好像比自己的手掌還要細小。
  分明還是個孩子,為了權勢為了王位卻把什麼捨棄了比誰都狠心,偏偏又會對自己說出「做皇帝不如做一個富貴閒人」的話來,到頭來,憐更究竟在執著著什麼,他卻是真的想不懂。
  「你就那麼想讓素和鳳殤坐上那個位置麼?」看著憐更,毓弋終於忍不住低聲問了出口,早在那次醒來後看著他從樓梯上緩慢走下時就想問的話。
  久久沒有回應。
  
  
  
  如此過了好幾日,毓弋逗留在憐更的住處,鳳殤每日出入,倒也沒有理會他,甚至看也不多看一眼。
  這幾天,憐更一直沒有醒過來,鳳殤問起,秦泊說是他身體虛弱,正在自身調養。
  照料憐更的事,大多是鳳殤遣來的內侍,毓弋通常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面無表情,不知在想著什麼。
  直到這一日入了夜,窗外無聲地下起雨來,雨落在紙窗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痕跡。
  內侍喂過了藥退了出去,毓弋才走到床前。
  站了很久,才又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帶著一絲輕顫觸上憐更的臉,皮膚上細嫩而微涼的觸感讓他慢慢地笑了起來。
  「醒醒吧……」他低聲呢喃,「我有很多話,想要問你……」
  憐更身上的傷也緩慢地好起來了,內侍讓他側著身躺著,露出側面來,依舊還是籠著一抹灰白的陰影,一動不動。
  「憐更,醒醒。」毓弋彎下身去,輕輕拍了拍憐更的臉,小聲地喚,像是耐心地叫小孩起床,語氣裡透著淡淡的寵溺。
  低垂的眼睫微微動了動,毓弋的手就僵住了,停了叫喚,只是看著床上的人。
  過了好一會,憐更才慢慢張了眼,眼中無神,半晌才慢慢地轉了眼打量著周圍,最後停在了毓弋身上,半開的眼終於睜大:「你……」一個字出口,只是輕弱的氣聲。
  「你沒有死,我也沒有。」發現自己居然輕而易舉地明白憐更的想法,毓弋忍不住自嘲地一笑。
  憐更卻是眼中一黯,勉強牽扯了一下嘴角:「你來殺我嗎?」
  頓時一怔,毓弋看向憐更,腦海裡浮起的是毓臻要殺他時憐更哭泣的模樣。下意識便脫口而出:「是又怎麼樣?」
  憐更緩緩合上眼,勾起一抹淺笑:「真好啊……」
  毓弋又是一怔,門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憐更微微張開眼,就看到門被人推了開來,鳳殤徑直走了進來。
  「哥哥!你醒了?」
  憐更看著他,半晌突然掙紮著便要起來,臉色也越見蒼白,看得鳳殤一陣心驚,連忙走了過去,按住他:「你幹什麼!」
  「瑾,瑾……」憐更倉皇地捉住鳳殤的衣服,只是低促地喚了兩聲,說不出話來。
  鳳殤見他眼中有一絲異樣,順著憐更的目光回過頭去,看了毓弋一眼,又轉回頭,細細安撫著道:「別急別急,小心身體。秦泊說你很弱,你慢慢來,不要急。」
  憐更卻只是搖頭,半晌才低低發出聲音來:「瑾……不要為難他……」
  鳳殤低哼一聲,回頭看著毓弋冷笑,開口時卻很是輕柔:「我不為難他,你別急,我不為難他。」
  憐更狐疑地看著鳳殤,似是不信,卻還是聽話地躺了回去,一動不動,只是目光還是盯著鳳殤的眼直看。
  「皇上。」毓弋慢慢站了起來。
  鳳殤也放開了憐更,直起身來,轉過去,並不說話。
  毓弋看著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憐更捉住鳳殤衣袂的手,終於後退了一步,曲膝跪了下來:「毓弋願降。」
  「嗯?」鳳殤只是不知意味地應了一聲,挑了挑眉,沒說話。
  毓弋低下頭去:「我,素和毓弋,願歸順新朝,今生今世,誓為皇上效忠,絕無異心。」
  「你的誠意呢?」鳳殤冷冷開口。
  毓弋抬起頭,深吸了口氣,從懷裡拿出一個細小的銀指環,放在地上:「這是臣在京中最後五十名死士,憑此銀戒,他們從此只會聽令於皇上。」
  一片死寂,過了很久,鳳殤才低聲輕笑,道:「好,好……百足之蟲,雖死猶僵。若不是你自己說出來,這五十個人,除去還真需要一些功夫。」聽了 一陣,他才悠悠道,「好吧,暫且就信了你。解藥會每月遣人送到你手上,你我也算得上堂兄弟,只要你沒有異心,朕也沒有為難你的必要。起來吧。」
  「謝皇上。」
  鳳殤站了一陣,終於不甘地說:「你和哥哥還有話說吧,朕也不久留了。只是朕警告你,哥哥剛醒來,你要是讓他再出什麼差池,朕要你的命!」說罷,也不等毓弋回答,轉身便拂袖而去。
  留下毓弋和憐更兩人,都是一陣沈默,房間裡壓抑地靜。
  「你……」終於還是憐更先開了口,虛弱的聲音裡透著幾分尷尬,「你不要生氣……他只是愛惜我,沒有惡意的。」
  毓弋哼了一聲:「他若愛惜你,就不會讓你受那杖打,連那杖打都用來算計人,說什麼愛惜呢?」
  憐更閉了嘴,不再說話。
  意識到憐更的尷尬,毓弋也頓時坐立不安了起來,走到床邊,半蹲下身去,輕輕伸出手去,撫過憐更的發:「你知道我衝動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是生氣他那樣對你,不是氣他口氣不好。」見憐更錯愕地抬頭,毓弋反倒有些不自然了,遲疑了一下,才補上一句,「我是真心想降。」
  「毓弋……」
  毓弋安撫地拍了拍他,笑了笑,站起來轉過背去:「你騙過我,也確實救過我,那些算計也好,背叛也好,都過去了。記著也只是自己難受。」
  他背對著憐更,看不到憐更的表情,憐更也看不見他眼中的情緒。「原諒不了你的背叛,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似的,怎麼都不甘心,心裡很難受,很難受。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秦泊那天說,要是還恨,大可以掐死你,可是,這樣想,心裡也還是一直在痛。」
  「毓弋……」憐更似是忍不住地低喚了一聲,「對不起。」
  「我認輸了。」毓弋自嘲一笑,吸了口氣:「到這地步,再掙扎,也不可能扭轉乾坤。而且……」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相比起恨你,我還是更想愛你。」
  身後傳來一聲很低的吸氣聲,毓弋回過頭去,就看到憐更眼中有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卻始終沒有哭出聲音。
  走回床邊,低下身去,輕柔地拭去憐更的淚,毓弋一笑:「我以為你不會為了我哭。」憐更眼中的淚更是洶湧,毓弋輕輕拍著他的背,「好了好了,不要哭了。見過你哭不過三次,第一次是送到我府裡來,第二次是三哥要殺你,兩次為的都是他。我本以為……你不會在意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憐更哭得有點嗆咳,卻只是斷斷續續地道著歉,一聲疊一聲。
  「傻瓜。」毓弋低笑一聲俯身摟著憐更,「你跟雁琉雲說,你很想可以愛上我,我很高興。」
  憐更微一睜眼,抬頭半張著嘴看著毓弋。
  「你可以。別人愛說什麼讓他們說去,我愛你,你也可以愛我,這就足夠了。你要幫鳳殤,我替你幫,現在你已經是珞王了,我也已經歸順,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了。」
  憐更低下眼去,輕輕搖了搖頭:「不可以。」
  「可以。」毓弋認真地反駁,「你可以,現在可以了。等你承認愛上我,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一輩子,不管別人,每年春天,我帶你去看桃花開。」
  憐更眼圈又是一紅,還是搖頭,直到毓弋抱住了他的頭,不讓他再搖下去,他閉上眼不肯對上毓弋的探視的目光,好一會,才輕聲呢喃:「毓弋,毓弋……你終會後悔的……可是,答應我,不要後悔,好麼?」
  
四十
  
  聽著憐更的話,毓弋心中只是泛起一抹淺淡的憐惜,那些恨也好,怨也好,似乎也在那憐惜中慢慢地淡了下去。
  聽他沒有說話,憐更闔眼一笑,還是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好麼?」
  「想什麼呢!我還有什麼可以讓你騙的麼?」毓弋苦笑著揉了揉憐更的頭,道。
  「不是……」憐更小聲地應,似是累了。
  毓弋替他拉好被子,軟聲道:「好好休息養身體,不要想那麼了,秦泊都罵我們沒把你當病人看了。」停了一下,見憐更順從地睡下,才幽幽道:「後 悔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替我難受。」見憐更眼睫微微一動,心中一軟,低笑道,「況且,我不會後悔的。就是他日發現你還是騙我,也是我自己甘願的,不會後 悔。」
  床上的憐更沒有再動,台上燭光浮動,過了很久,才看到有淚從微紅的眼角慢慢劃落。毓弋握著憐更的手,坐在床邊,沒有說話。
  一夜醒來,窗外的雨才停了,憐更張開眼,就看到毓弋正把房間一邊的窗推開,雨後清新的氣息撲入房中,隔著那麼遠,彷彿也能感受到那春天的清涼。
  回過頭,發現床上的人已經醒了,毓弋笑著走到桌子旁,取過上面用熱水溫著的藥,走到床邊,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憐更扶起,一邊道:「今天暖和了,我想你在房間裡躺了這麼久,就把窗開一下。雖然還不能下地,不過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呢。」
  憐更愣愣地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毓弋。毓弋將藥喂到他唇邊,他也溫順地吃下,隨即又皺了眉,看他那模樣,毓弋一笑:「醒過來了吧?」
  憐更臉上一澀,吶吶地道:「我……以為……」
  「以為在做夢?」毓弋笑了接下去,見憐更臉上似是多了一抹血色,心中一動,湊近去,低聲問,「吻你,可以麼?」
  憐更的眼驀然睜大,看著眼前的人連話都說不出來。
  毓弋又是一笑,一低頭吻上了憐更還沾著藥汁的唇。一吻中是濃淡的藥香,夾雜著久違的溫情,一路纏綿。
  「唔……」直到憐更似是無法呼吸地低哼了一聲,毓弋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了他,卻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憐更看,看得憐更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不喜歡?」毓弋一挑眉。
  憐更咬著下唇連連搖頭,卻不說話。
  「那就是喜歡了?」毓弋笑著又要吻上去。憐更卻還是搖頭,微微側了側身,想要躲開。
  毓弋一怔,停了下來,看著他,身上的熱情如火似被一盤冷水澆滅了一般,聲音也不禁冷了下來:「是我配不上珞王麼?」
  一聽他的話,憐更慌然地抬起頭,一把捉住他的衣袖:「不是……」
  看得出他的慌然不是偽裝,毓弋也不僅軟了下來,猶豫了一下,道:「也對,你身體還弱,我不該太急。」
  「不是……」憐更第二次說出同樣的話,卻張了張嘴,沒再說下去。
  見他欲言又止的,毓弋終於有點忍不住了:「不是什麼,你倒是說啊,平時一張嘴不是厲害得很麼?你想什麼,要我做什麼,不說出來我又怎麼明白呢?」
  看著毓弋一掃這兩天來的小心翼翼,憐更低低一笑:「我是……本來想,你一直恨我,就罷了,卻從來沒有想過,你還會待我這麼好。覺得,很害怕。」
  「害怕什麼?」毓弋不明白了。
  憐更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沒有了。」
  「憐更!」毓弋挫敗地叫了他一聲。
  憐更抬眼看他:「毓弋……只是一次,讓我任性一次,真的可以嗎?」
  「你什麼時候不是在任性的!」毓弋笑著將人摟入懷裡,擋去了他的視線,不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感情。
  憐更還有事瞞著自己,而且必定是一件跟自己有關的事。
  想著想著,毓弋不禁自嘲一笑。瞞又如何?騙又如何?都落到了這樣的地步,哪怕是虛假,能維持下去,也是好的。
  想要這個人,想擁他入懷,想看著他笑,想對他好,這麼多年,兄弟間爭奪江山的執著,到頭來,卻比不上想要這個人的心思半分。
  眼下得到了,那就,罷了吧。
  「你可以,只要我能給的,你想要什麼都可以,你想怎麼任性都可以。」輕輕撫著憐更的背,毓弋笑了笑,「只要你最後肯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憐更低低地應了一聲:「一言為定。」
  深吸口氣,毓弋舉了舉手中的藥:「好了,怎麼任性都行,藥一定要吃。」
  憐更抬起頭看著他,半天才眼睛嘴巴都皺到一塊去了:「很苦。秦泊的藥都是苦死人不償命的。」
  「一定要吃!」毓弋嚴肅地道,隨即又挑眉一笑:「還是說,你想我換一個喂法?」
  「誒?」憐更剛發出聲來,就又被毓弋堵上了嘴,藥慢慢地渡過來,依舊是苦得讓人皺眉。
  
  
  
  「我想不通,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一連半月,憐更身上的傷也漸好全了,只是身體還弱著,每天只是跟毓弋在宮裡相伴,鳳殤倒還是每日都來,只是停留的時間一日比一日短,有時匆匆站了一下,看見憐更氣色好了,就馬上離去了,像是極忙。
  看到他這一連幾日,毓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口。
  朝中的人對於鳳殤突然以永明太子世子的身份出現,殺偽帝,登帝位的事只差沒拍手叫好,就更別說是反對或是不服了,這可以知道鳳殤等人在這之前做了多少籠絡人心的事,憐更自也是功不可沒,毓弋知道他曾經在自己眼皮底下就去遊說戚國侯,自然不會懷疑他們在這些事上的能力。
  只是朝中既然沒有人反,朝野之外的百姓只要日子過得好,自然也不會對換一個皇帝有多大的意見,以鳳殤等人之前的準備,不可能是因為登基後對大 小事務不熟悉才造成忙碌的,而且,如果毓臻之前的話是真的,連三色國都已經歸順滄瀾,這就更不會有邊境之亂,毓弋實在不懂鳳殤每日究竟在忙碌什麼。
  難道真要吞拼天下麼?在新舊兩朝交替之際去挑戰正當盛世的大國鳳臨?
  憐更見他皺了眉,低低一笑:「你大概也能猜到吧?」
  毓弋一震,不敢相信憐更的話。
  憐更靠著牆坐在床上,悠悠道:「我從頭說你聽吧。我很小的時候,還在邊境上,鳳臨駐軍侵擾邊境很厲害,當地的人日子非常的苦。我剛懂事,就曾見過有母親,因為家中所有都被那些人搶去了,只能一天天地從自己身上割下肉來喂她一歲大的孩子。
  「那時候大家都在逃亡,也受過這樣那樣的迫害,不但要躲開朝廷裡派去的殺手,也要躲避鳳臨的那些強盜,有時候躲不過去,硬生生地把財物或是女人送出去,大家回來後都會又悲又恨。
  「那時候,帶著我們逃亡的舅舅就說過,若有一天,重掌滄瀾,我們要的,不只是這一片土地。天下分立,各自邊境邊境上的人,必定有著一樣的遭遇。五國紛亂,現在雖是和平,戰亂一起,苦的還是百姓。我們要的,是這天下。」
  毓弋靜靜地聽著憐更一字一句說來,心中怦然。那時朝中在位者,想著的又是什麼?
  
  
  
  在位而不謀正事,只顧權利相爭……
  
  
  
  想起很久以前憐更曾說的一句,毓弋只能暗自苦笑,沒有搭話。
  憐更看著他,不知他想到什麼,也大概明白,笑了笑,接下去道:「只有足夠的強,才能成為至尊,我們不想多傷無辜。這些年,瑾也很努力。」
  「瑾?」毓弋下意識問了出口,恍惚間記得,憐更似乎總是這樣叫鳳殤。
  憐更一笑:「就是皇上。你倒猜猜看為什麼這樣叫?」
  毓弋想了片刻,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你父王奪位,今日,他就該是名正言順的王子了。按照祖宗算法,他的名字該叫毓瑾。」
  「那你呢?」
  「我嗎?」憐更低頭一笑,「我叫憐更啊。被放棄的人是沒有名字的。『憐更』這個名字,是毓臻給我的。」
  毓弋一怔,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只聽憐更慢慢說下去。
  「可是,他的名字是鳳殤。」憐更抬頭,「你明白麼?鳳殤鳳殤,他的名字,就是他的使命,三色國不足為患,我們要的,是吞鳳臨,一統天下。」
四十一
  
  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
  毓弋坐在那兒,久久不說一句,掂量著憐更的話。
  並不是說懷疑他們的準備,只是以王子身份長大,再不濟,他也很清楚「吞鳳臨」這話,所可能代表的代價。
  天下三分,五國並立,東北有滄瀾,西有鳳臨,南有碧瑕、紅蓮、白夜三色國聯盟,這其中,最強的莫過於鳳臨,滄瀾雖然不至於落為人臣,但每朝每代,為了維持與鳳臨之間的平衡,上位者都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思,現在憐更說的卻是吞拼,這又怎能讓毓弋不暗自驚措呢?
  憐更看他的臉色,自然明白他想到了什麼,緩聲道:「我們逃亡過,對著當時的朝廷,對著鳳臨駐軍,都曾奮力一戰,那時我還小,沒辦法站在前面看 著過程如何慘烈,但是,兵刃相交所帶來的後果,我很清楚。失去依靠,失去至親,看著前一刻還活生生對著你笑的人,後一刻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那時候的感 覺,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毓弋下意識看向他,正好見到憐更微微縮了縮身子,知道他必定是回憶起很不好的事情,握著他的手緊了緊,最後乾脆將人摟在了懷裡。
  似是安下心來,憐更低笑一聲,開口道:「也許你聽來覺得荒唐,可是,從重掌滄瀾這一步起,我們就不想多傷無辜。挑撥有勢力的王子動手奪位,讓 王子和偽帝之間的力量相互牽制消磨,最後殺偽帝,對於突然出現的意外敵人,無論是多出色的人,必定會有一刻疑慮,再趁那一刻將其他人一網成擒……只是沒想 到,我會派得上這樣的用途,讓計劃更加容易進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憐更卻還是堅持著要說,「那天入宮,皇帝以為有我在手,你和毓臻就會聽話,哪知道瑾 他們不到一天就把宮裡的人制伏了,他還道是你們發狠,逼他上絕路,才會放手一搏,用我來威脅你們。他在房間外準備的那些人自然早被我們替換下了,算準了時 機,殺了他,我在他手裡,我手上有秦泊準備的迷魂藥,只要你們上前查看,你們自然也就逃不掉了。若是我早死了,就在屍體上下毒,你們總不至於忍心見我棄屍 在那兒吧。就算你們狠心至此,房間外也早沒有退路了。亂箭齊射,那麼一間屋子,你們總不見得還能躲過去。」
  聽憐更說得輕巧,仔細回想,毓弋才發現自己已是冷汗滿頭。種種算計,把命都拿出來賭,甚至死了也還有用處,這是如何狠的心,才做得出的事情?這其中,又有多少次的驚險?
  「你……怎麼忍心?」終究是忍不住問了出口,毓弋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話音裡的顫抖。
  「對不起。」憐更雙眼一黯,心想他終究是無法原諒。
  為什麼把那些事都說出來,把那些算計都說給他聽,自己卻不明白。憐更閉了眼,等著那雙手把自己推開。
  毓弋卻只是抱得更緊一些:「你怎麼忍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
  憐更全身一震,猛地抬起頭來,像是不敢相信毓弋的話。
  「亂箭齊射,我們躲不開,那你呢?自己送到父王手上去,他若真的殺了你呢?你若死了,就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心痛麼?三哥待你,我待你,你就真的沒有感動半分?還是你最後狠下心也全部捨棄了?為了那個王位,你就真的誰都不顧了麼?」
  憐更只是心中一痛,臉色蒼白地摳著毓弋的手臂,毓弋頓時反應過來,正要扶他躺下,卻聽到憐更一字一句地道:「是,我可以誰都不顧。」
  毓弋一怔,手僵住了再不動一分,看著憐更,像是看著完全陌生的人一般。
  「我要的不只是王位,我要的是天下盡歸滄瀾。」
  毓弋沈默了一陣,只是扶下他,安撫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休息一會,你身體還弱著,不要激動。」
  憐更死死地捉住他的手臂,吃力地說下去:「毓弋……我們可以以最小的犧牲達到目的的,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所以,請你原諒我的任性。」
  「什麼任性?現在素和鳳殤已經登基,這些是皇帝想的事情,不是你這個弱不禁風的病人想的,在你養好身體前,一分一毫都不許再想!」毓弋說得咬牙切齒,避開了眼不去看憐更,硬把他壓到床上。
  憐更也不掙扎,只是張著眼直直地看他,半晌開顏一笑,軟聲央道:「毓弋,毓弋,明天帶我去看新桃,可以麼?」
  毓弋被他說得心中軟下一片,只好無奈地壓下心頭的氣悶,生硬地道:「明天絕對不行,再過幾天吧,等秦泊說你可以了,再去。」
  「秦泊從來愛誇大,要等他說可以,桃花都要敗了。」憐更嘆了口氣。
  「那就明年吧。」毓弋敷衍地揉亂了他散落枕邊的長發,安慰道。
  憐更淺淺一笑,合上了眼:「好啊,明年吧。」
  
  
  
  又過了半月,在秦泊「嗯准」之下,憐更才下了床,在書房裡翻出一張棋盤,整日磨著毓弋跟他對弈,被毓弋以傷神拒絕了,就乾脆一個人躲進書房 裡,半天毓弋在書房裡找到他,才發現他竟是讓人偷偷地把公文拿來批閱,讓毓弋看得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只好把人綁回房間裡,見憐更只是不哼聲,只好認輸地把 棋盤搬來,乖乖地陪他下棋。
  哪知這邊毓弋順了憐更的願,卻有人不識趣,不到半天,就有太監來報,靜王求見。
  「毓臻來幹什麼?」毓弋見憐更一臉要下床出去見客的模樣,忍不住晦氣地道。
  憐更趁太監轉過身去時,飛快地在毓弋唇上一啄,笑著道:「秦泊已經准我下床了,我就出去見見臻嘛。他跟在瑾身邊,一定是有什麼事了,才會特意跑來見我的。」
  這些天來兩人雖然親密,憐更卻反而極少主動,被他那蜻蜓點水的一吻撩撥得心中微蕩,毓弋才怏怏道:「好吧,我陪你出去。」說著,放下手中的黑子就要起來。
  憐更眼神一閃,笑道:「不用了,一會兒他要是說什麼皇上密令,要你迴避,豈不是讓你臉上掛不住麼?」
  「我還在意這個?」毓弋自嘲一笑,一邊從旁邊取過憐更的衣服,一件件給他穿上。
  憐更斂下八分笑意,任他擺弄,半晌才小聲道:「可是我在意啊。」
  毓弋手上一頓,又恢復了動作,直到把憐更的衣物料理妥當,才把他送到門邊,推了推,示意候在外面的太監照料,見憐更愕然地回頭看自己,才撇了撇嘴,別過眼去:「你不過就是不想我看著你跟三哥見面麼。快去快回,不許勉強自己。」
  「毓弋……」憐更忍不住低喚一聲,反而走不出去了。
  實在是,當不起他傲氣盡斂的溫柔體貼。
  「再不走我就改變心意了。」毓弋冷聲催促。
  憐更站了一陣,明白不可能讓他跟去,只能又看了毓弋一眼,才讓太監扶過了走到前殿去。
  毓弋看著他的背影漸遠,才慢慢垂下眼來,不知為何地低笑了一聲,笑聲蒼涼,緩緩轉過身去,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頭。
  
  
  
  憐更這一去,就去了大半天,不知跟毓臻在前殿說的什麼,回來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毓弋本是積了一天的悶氣,抬頭見他又是臉色蒼白,隨時要倒的模樣,氣就先去了八成,迎上去將人扶到床邊坐下,才沒好氣地道:「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勉強自己麼?有什麼事值得跟三哥說上大半天的?」話出了口,才發現自己語句間竟有了幾分醋意,臉上不覺一熱,連忙轉過頭去。
  憐更也沒留心,似是還在想著什麼,半天才幽幽地道:「毓弋……怎麼辦……」
  毓弋一驚:「什麼怎麼辦?」
  憐更臉色似雪,眼中也慢慢浮起一抹疲倦和倉皇:「三色國私下歸順的事,鳳臨皇室似乎已經知道了。這兩天我在這裡不曉得,皇上接到密報,鳳臨那邊的軍隊走動頻繁,恐怕……」
  他沒有說下去,毓弋卻已經明白了,大國如鳳臨,不可能明知危險還坐以待斃的。
  「這……」一時間,毓弋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良久,憐更卻低低一笑,又嘆了一聲,抬眼看向毓弋時,卻是眼中流轉,盈月含星一般,看得毓弋心中一蕩,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推倒在床上,憐更整個人貼在他身上,淺笑著就低頭吻了上來。
  「憐……憐更?」毓弋嚇了一跳,想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如此熱情。
  「你不想抱我麼?」低低地問了一聲。
  說不想那是騙人的,只是……
  「你的身體還沒好,我……」
  「你嫌棄麼?」憐更直勾勾地看著他。
  「不是,我只是……哎!」毓弋一翻身把憐更反壓在身下,「安分一點!你還受不起任何折騰啊。」
  憐更根本不管兩人位置的改變,只是笑著看他:「我沒關係。」
  「不行!」毓弋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來。
  「隨便你要親要吻,怎麼樣都可以,不要嗎?」憐更輕聲問,說話間口氣輕吐在毓弋身上,更是撩人。
  「我是為了你身體著想,你自己倒是一點都不愛惜!」毓弋被他撩得難受。
  「毓弋,毓弋,毓弋……」
  不迭聲地低喚更是讓毓弋心中叫苦,最後把心一橫,臉上也紅出血來,咬牙道:「僅此一次,你真想要,我讓你主動。」
  
  房間裡一片昏暗,遠遠看去沒有一絲燈火,等他走近了,裡面才有人陸續點亮了燈,憐更心中頓時一沈。
  房中滿是暮春的淒冷,沒有一絲人氣,每天守在房間裡溫柔地笑著抱住自己的人已經不在了。
  憐更幾乎一下子軟倒在門邊。勉強扶住了門框,他回過頭去,強作鎮定地問:「漣王呢?」
  「回王爺,漣王傍晚時分出去了,似乎是要回自己府裡。」太監回應,有點不明白憐更的臉色。
  就算是什麼事,漣王長期留在這裡本來就不對,他也有自己的府邸,現在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的,反正都在盛京之內,想見的時候再傳喚就行了麼。
  憐更無力地揮了揮手,讓人在外面候著,逕自一人掩了門走入房間內。
  「還是走了麼……」低喃出聲,憐更淺淺一笑,坐在桌子邊看著桌上的燭光怔怔地出神。「也罷,也罷……還是,恨我的好……」呢喃的聲音似笑似泣,半晌伏在桌子上,嗆咳了起來,憐更死死捂著胸前,不住地喘氣。
  外面大概聽到了咳嗽聲,不放心地叫了一聲:「王爺?」
  「沒事!」憐更喝了一聲,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好不容易等咳嗽略停了,憐更才站起來,走到一邊,取過櫃子上的筆墨,在紙上寫下短短兩行字,想了想,又另外取過一張紙,謄抄了一遍,裝上信封,開口喚人:「來人。」
  外面候命的太監連忙走了進來,憐更把手中的信遞了過去:「馬上遣人把這送到漣王府去,不必等回音了,送過就回來。」
  「是!」
  太監應了退下去,憐更才把剩下的那張紙拿到桌子旁,用燭台壓好,又看了一眼,才轉身走出了房間。
  房中一燈如豆,照在紙上,映著那清秀雋永的字跡——
  我明日一早出使鳳臨,你陪我到邊境上,可以麼?
  
  
  
  滄瀾真明元年,邊境動亂,真明帝素和鳳殤譴雙生兄長珞王憐更出使鳳臨議和,求兩國相安。
  春三月十二日,珞王啟程,百官於盛京西門跪送。
  
  
  
  憐更坐在馬車上,馬車是鳳殤親自準備的,鋪著軟褥,他靠在車邊,透過車窗上的紗簾往外看。
  領著百官的人是毓臻,毓臻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只是慎重地進行著各項儀式。
  鳳殤不會來送,他早就知道了,也是早就說好的。
  憐更只是看著長街盡頭,一直僵著身子不肯放鬆。
  長街上都是來跪送的官員,人頭簇擁,卻始終看不見那個人。
  終究還是不肯來麼?
  眼中黯淡,憐更死死地看著,希望在下一刻會看到毓弋的身影在長街盡頭出現。
  
  
  
  此去千里,已是最後一步,再見時,勝敗已分,已經說不得後悔了。
  你終究還是沒有來。
  
  
  
  馬車緩緩啟動,窗外傳來眾人的吟誦。
  憐更靠著車廂,聽不清窗外的人在說著什麼,張著眼直直地看著長街盡頭,慢慢地,雙眼模糊了,卻始終盼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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