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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第九十一章母與子



    基督山伯爵帶著一個抑鬱而莊重的微笑向那五個青年鞠了一躬,和馬西米蘭、艾曼紐跨進他的馬車走了。決鬥場上只剩下了阿爾貝、波尚、夏多·勒諾。阿爾貝望著他的兩位朋友,但他的眼光裡決沒有懦弱的神情,看來只像是在徵求他們對他剛才那種舉動的意見。



    「真的,我親愛的朋友,」波尚首先說,不知道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樣的感動,或是因為裝腔作勢,「請允許我向你道賀,對於這樣一件非常難理解的事情,這確是一個想像不到的結果。」



    阿爾貝默不出聲,仍沉溺在思索裡。夏多·勒諾只是用他那根富於彈性的手杖拍打他的皮靴。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以手,他說:「我們走吧?」



    「走吧,」波尚回答,「只是先允許我向馬爾塞夫先生祝賀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這樣寬宏大量,這樣富於騎士精神和這樣罕見的舉動!」



    「哦,是的。」夏多·勒諾說。



    「能夠有這樣的自制能力真是難得!」波尚又說。



    「當然羅,要是我,我就辦不到啦。」夏多·勒諾用十分明顯的冷淡的神氣。



    「二位,」阿爾貝插進來說,「我想你們大概不明白基督山先生曾與我之間發生過一樁非常嚴肅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尚立即說,「但無論如何哪一個傻瓜都不能明白你的英雄氣概的,而你遲早就會發覺自己不得不費盡全身心向他們解釋。作為一個朋友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到那不勒斯、海牙或聖·彼得堡去,——到那些寧靜的地方,那些比我們急性的巴黎人對於名譽攸關的問題比我們看得理智。靜靜地、隱姓埋名地在那兒住下來,這樣,幾年以後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法國來了。我說得對嗎,夏多·勒諾先生?」



    「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紳士說,「在這樣嚴肅的決鬥像今天這樣無結果散伙以後,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謝謝你們二位,」阿爾貝帶著一種淡淡的微笑答道,「我將聽從你們的勸告,——倒並不是因為你們給了這個勸告,而是因為我已經下決心要離開法國。我感謝你們二位幫助了我做我的陪證人。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為你們雖然說了那些話,但我卻只記得這一點。」



    夏多·勒諾和波尚對望了一眼,他們兩個人得到了相同的印象:馬爾塞夫剛才表示感謝的口氣是那樣的堅決,假如談話再繼續下去,只會使大家更加為難。」



    「告辭了,阿爾貝。」波尚突然說,同時漫不精心把手給那個青年,但阿爾貝看來像還沒有擺脫他的恍惚狀態似的,並未注意到那只伸過來的手。



    「告辭了。」夏多·勒諾說,他的左手握著那根小手杖,用右手打了一個手勢。



    阿爾貝用低得幾乎讓人聽不見的聲音說句「再見」,但他的眼光卻更明顯;那種眼光是一首詩,包含著抑制的憤怒、傲慢的輕視和寬容的莊重。他的兩位朋友回到他們的馬車裡以後,他依舊抑鬱地,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隨後,猛然解下他的僕人綁在小樹上的那匹馬,一躍到馬背上,朝向巴黎那個方向疾馳而去。一刻鐘後,他回到了海爾達路的那座大夏。當他下馬的時候,他好像從伯爵臥室的窗簾後面看到了他父親那張蒼白的臉。阿爾貝歎了一聲歎息轉過頭去,走進他自己的房間裡。他向那些童年時代曾給他帶來生活安逸和快樂的種種華麗奢侈的東西最後望了一眼;他望望那些圖畫,圖畫上的人似乎在微笑,圖畫上的風景似乎色彩更明亮了。他從鏡框裡拿出的畫像,把它捲了起來,只留下那只鑲金邊的空框子。然後,他整理一下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緻的英國槍,那些日本瓷器,那些銀蓋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費乞裡斯」或「巴埃」〔費乞裡斯(一八○七—一八五二),法國雕塑家。——譯注〕等名字的銅器藝術品;他仔細看了一下衣櫃,把鑰匙都插在框門裡;打開一隻書桌抽屜,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錢,把珠寶箱裡的千百種珍奇的古玩品都仍到裡面,然後他到了一張詳細的財產目錄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吩咐他的僕人不許進來,但當他開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僕人卻仍走了進來。「什麼事?」馬爾塞夫用一種傷心比惱怒更重的語氣說。



    「原諒我,少爺,」僕人說道,「你不許我來打擾您,但馬爾塞夫伯爵派人來叫我了。」



    「那又怎麼樣呢?」阿爾貝說。



    「我去見他以前,希望先來見一下您。」



    「為什麼?」



    「因為伯爵可能已經知道我今天早晨陪著您去決鬥的。」



    「有可能吧。」阿爾貝說。



    「既然他派人來叫我,肯定是要問我事情的全部經過。我該怎麼回答呢?」



    「實話實說。」



    「那麼我就說決鬥沒有舉行嗎?」



    「你說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僕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阿爾貝繼續列的財產目錄單。當他完成這件工作的時候,園子裡響了馬蹄聲,車輪滾動聲音震動了他的窗戶。這種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見他的父親正坐著馬車出去。伯爵走後,大門還未關閉,阿爾貝便朝的房間走去;沒有人告訴他的母親,他便一直走到她的臥室裡去;他在臥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痛苦地發覺他所看見的一切同他想的一樣。這兩個人心靈是相通的,美塞苔絲在房間裡所做的事情正如阿爾貝在他的房間裡所做的一樣。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手飾、衣服、珠寶、衣料、金錢,一切都已整齊的放在抽屜裡,——伯爵夫人正在仔細地彙集鑰匙。阿爾貝看見這一切,他懂得這種種準備的意思,於是大聲喊道:「媽!」便上去抱住她的脖子。要是當時一位畫家能畫出這兩張臉上的表情,他一定能畫出一幅出色的畫。阿爾貝自己下這種強有力的決心時並不可怕,但看到也這樣做時他卻慌了。「你在幹什麼?」他問。



    「你在幹什麼?」她回答。



    「噢,媽媽!」阿爾貝喊道,他激動得已經講不出話來了,「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你不能和我下同樣的決心,因為我這次來,是來和家告別,而且——而且來向你告別的!



    「我也要走了,」美塞苔絲答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會陪我的。」



    「媽,」阿爾貝堅決地說,「我不能讓你和我一起去準備承擔我的命運。從此以後,我必須過一種沒有爵位和財產的生活。在開始這種艱苦生活之前,在我還沒有賺到錢以前,我必須向朋友借錢來度日。所以,我親愛的媽媽呀,我現在要去向弗蘭茲借一小筆款子來應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憐的孩子,竟然要忍受貧窮和飢餓!噢,別那樣說,這會使我改變決心的。」



    「但卻改變不了我的,媽,」阿爾貝回答。「我年輕力壯,我相信我也很勇敢。自昨天起,我已明白了意志的力量。唉!親愛的媽,有人受過那樣的苦,但還是堅強地活了下來,而且從蒼天所賜給他們的廢墟上,從上帝所給他們的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們的功名利祿!我見過了那種事情,媽,從這時候起,我已經和過去割斷了一切關係,並且決不接受過去的任何東西,——甚至我的姓,因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兒子是不能承受著旁人姓的。」



    「阿爾貝,我的孩子,」美塞苔絲說,「假如我心再堅強些,我也是要給你這勸告的。但因為我的聲音太微弱的時候,你的良知已替我把它說了出來,那末就按照你的意思辦。你有朋友,阿爾貝,現在暫時割斷和他的關係。但不要絕望,你的生命還長有一顆純潔的心,的確需要一個純潔無瑕的姓。接受我父親的姓吧,那個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爾貝,不論你將來從事什麼工作,你不久一定會使那個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時,我的孩子,讓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會使你在世界上變得更加光輝,假如事與願違,那麼至少讓我保存著這些希望吧,因為我就只剩這點盼頭了,可現在——當我跨出這座房子的門的時候,墳墓已經打開了。」



    「我當照著你的願望做,我親愛的媽媽,」阿爾貝說,「是的,我跟你有同樣的希望,上蒼的憤怒不會追逐我們的,——你是這樣的純潔,而我又是這樣無辜。但既然我們的決心已下定了,就讓我們趕快行動吧。馬爾塞夫先生已在半小時前出去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免費口舌。」



    「我準備好了,我的孩子。」美塞苔絲說。



    阿爾貝立刻跑到街上,叫了一輛出租馬車載著他們離開了他們的家,他記得聖父街上有一所備有傢俱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兒雖不太好,但還可以過得去,他準備帶伯爵夫人到那兒去住。當馬車在門口停下,阿爾貝正下車的時候,一個人走過來,交給他一封信。阿爾貝認識那個送信的人。「是伯爵送來的。」伯都西奧說。阿爾貝接過那封信,拆開它,讀了一遍,然後四處去尋找伯都西奧,但他已經走了。他含著眼淚,胸膛激動得回到美塞苔絲那兒,一言不發地把那封信交給她。美塞苔絲念道:——



    「阿爾貝,——在向你表明我已發覺你的計劃的時候,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用心。你是自由的,你離開伯爵的家,帶你的母親離開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爾貝,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的可憐的高貴的心所能償付得了的。你儘管去奮鬥,去忍受一切艱難,但不要使她遭受到你那一切貧窮;因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種不幸的陰影,她本來也是不應該遭受的,而上帝決不肯讓一個無辜者為罪人受苦的。我知道你們倆就要一文不取地離開海爾達路。不要想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知道了,——那就夠了。現在,聽我說,阿爾貝。二十四年前,我驕傲而快樂地回到我的故鄉。我有一個未婚妻,阿爾貝,一個我崇拜的可愛的姑娘;而我給我的未婚妻帶來了辛辛苦苦儲積起來的一百五十塊金路易。這筆錢是給她的。我特地把這筆錢留給她;只因為我知道大海是變化莫測的,我把我們的寶藏埋在馬賽的米蘭巷我父親所住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園裡。你的母親,阿爾貝,很熟悉那座房子的。不久以前,我路過馬賽,去看看那座老房子,它喚起了我許多許多痛苦的回憶;晚上,我帶了一把鏟子到花園上我埋寶藏的那個地方挖出當時種植的那棵美麗的無花果樹。唉,阿爾貝,這筆錢,我以前是準備用來帶給所崇拜的那個女人的安樂和寧靜用的,現在,由於一種特別可悲的機會,它可以仍用來做同樣的用途。噢,我本來是可以給那個可憐的女人幾百萬的,但現在我卻只給了她那一片自從我被人從我所愛的人身邊拉走時留給我那可憐的家屋底下的黑麵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這番用意!阿爾貝,你是一個心地寬厚的人,但也許會被驕傲或怨恨所蒙蔽,你會拒絕我,你會另向別人去要求我有權提供的那種幫助,那我就要說,有個人的父親是受你的父親的迫害在飢餓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絕接受他向你的母親提供生活費,這樣,你未免太不夠仁慈了。」



    阿爾貝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母親在讀完這封信以後決定。美塞苔絲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抬頭望天。



    「我接受了,」她說,「他有權利作這樣的贈與,我應當帶著它進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藏在懷裡,挽起兒子的手臂,跨著一種或許她自己都想不到能這樣堅定的步伐走下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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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自殺



    這時,基督山也已經和艾曼紐、馬西米蘭一起回到了巴黎城裡。他們的歸程是愉快的。艾曼紐並不掩飾他看到和平代替戰爭時的喜悅,並公開承認他同意博愛主義的主張。莫雷爾坐在馬車的一角里,讓他的妹夫盡力去表達他的喜悅,他的內心雖然也是同樣的快樂,但那種快樂卻只表現在神色上。



    車到土倫城柵口,他們遇到了貝爾圖喬,他呆立不動地等候在那兒,像一個站崗的哨兵似的。基督山把頭伸到車廂外,低聲和他交談了幾句話,那位管家就不見了。



    「伯爵閣下,」當他們到達皇家廣場盡頭的時候,艾曼紐說,「在我家門口讓我下來吧,免得我的太太再為我和你擔憂。」



    「要是我們來慶祝勝利不顯得滑稽的話,」莫雷爾說,「我一定會請伯爵到我們家去的,但是伯爵現在肯定也有一顆戰慄的心等待別人去安慰。所以我們還是暫時離開我們的朋友,讓他趕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基督山說,「不要讓我同時失掉兩個朋友。艾曼紐,你回去看你那可愛的太太吧,並盡量代我向她致意,而你,莫雷爾,請你務必陪我到香榭麗捨大街。」



    「太好了,」馬西米蘭說,「我正好在那一帶有件事要辦理。」



    「要我們等你吃早餐嗎?」艾曼紐問。



    「不用了,」馬西米蘭回答。門關了,馬車繼續前進。「看我給你帶來了多好的運氣!」當莫雷爾獨自和伯爵在一起的時候,他說。「你不這樣想嗎?」



    「是的,」基督山說,「正因為這樣,我才希望你留在我的身邊。」



    「那是奇跡!」莫雷爾繼續說。



    「什麼事?」基督山問。



    「剛才所發生的那件事。」



    「是的,」伯爵說,「你說得對,那是奇跡。」



    「因為阿爾貝是個勇敢的人。」莫雷爾又說。



    「非常勇敢,「基督山說,「我曾見過,他在匕首懸在頭頂心的當口卻安然睡覺。」



    「我知道他曾經和人決鬥過兩次,」馬西米蘭說,「你怎麼能使他取消今天早晨的決鬥呢?」



    「可能得歸功於你呢。」基督山帶笑回笑。



    「幸而阿爾貝不是在軍隊裡的士兵。」莫雷爾說。



    「為什麼?」



    「有決鬥場上向敵人道歉!」那青年隊長搖搖頭說。



    「來,」伯爵溫和地說,「不要存著一般人的偏見,莫雷爾!你難道不懂嗎?我知道阿爾貝是勇敢的,他就不可能是一個懦夫,一定有某種特殊理由才使他做出今早晨的事情,向他這種行為實在是更勇敢的。」



    「當然羅,當然羅,」莫雷爾說,「但我要象西班牙人那樣說,他今天不如昨天那樣勇敢。」



    「和我一同吃早餐,好嗎,莫雷爾?」伯爵換了話題說。



    「不,我在十點鐘必須離開你。」



    「那肯定是有人約你吃早餐嗎?」伯爵說。莫雷爾微笑一下,搖搖頭。



    「但你總得有一個地方吃早餐呀。」



    「要是我不餓呢?」那青年人說。



    「哦!」伯爵說,「我知道只有兩樣東西會破壞你的胃口:憂愁,——但我看你非常高興,可見不是因為憂愁,——和愛。現在,在聽了你今天早晨告訴我的心事以後,我相信——」



    「嗯,伯爵,」莫雷爾愉快地答道,「我不否認。」



    「你還沒有把這件事講給我聽呢,馬西米蘭!」伯爵說,從他的口吻裡可以看出他多麼願意能知道這個秘密。



    「今天早晨我對你說過了,我有一顆心,不是嗎,伯爵?」



    基督山聽他這樣說,也沒說什麼,只把他的手伸給莫雷爾。



    「嗯!既然那顆心已不再跟你一同在萬森樹林了,它就是到別處,而我必須去找到它。」



    「去吧,」伯爵從容地說,「去吧,親愛的朋友,但請答應我,假如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別忘了我在這個世界裡還有些影響。我很樂意用那種權力來造福那些我所愛的人。而我愛你,莫雷爾。」



    「我會記得的,」那青年人說,「像自私的孩子當需要幫助的時候記得他們的父母一樣。當我需要你幫助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伯爵,而那個時候很快就會來的。」



    「嗯,我記住了你的話。那末,再會了。」



    「再見。」



    他們已經到達香榭麗捨大街了。基督山伯爵打開車門,莫雷爾跳到階沿上,貝爾圖喬已在階沿上等他了。莫雷爾走進瑪裡尼街便不見了,基督山便急忙去見貝爾圖喬。



    「怎麼樣?」他問。



    「她就要離開她的家了。」那位管家說。



    「她兒子呢?」



    「弗勞蘭丁,就是他的隨從,認為他也一樣要走的。」



    「到這兒來,」基督山帶貝爾圖喬到他的書房裡,寫了我們上面看見的那封信,把它交給這個管家。「去,」他急切地說。「順便通知海黛說我回來了。」



    「我來啦。」海黛說,她一聽見馬車的聲音就馬上奔下樓來,看到伯爵平安歸來,她的臉上露出喜悅的光芒。貝爾圖喬退出。在焦慮不耐地等待了這麼久以後,海黛一見他就表達了一個女兒找到她心愛的父親和一個看見她鍾愛的時的全部喜悅。基督山心裡的喜悅雖然沒有這樣明顯地表達出來,但也不弱於她。在忍受過長期的痛苦以後,好比雨露落在久旱的土地;心和土地都會吸收那甜美的甘露,但是在外表上是看不出來的。



    基督山開始想,他長時間不敢相信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兩個美塞苔絲,——或許這是真的了,他或許還能得到幸福。當他那洋溢著幸福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探索海黛那一對潤濕眼睛裡的所表達的意思的時候,房門突然打開了。伯爵皺了一下眉頭。



    「馬爾塞夫先生來訪!」巴浦斯汀說,像是只要他說出那個名字就得請伯爵的原諒似的。果然,伯爵的臉上露出了光彩。「是哪一個,」他問道,子爵還是伯爵?」



    「伯爵。」



    「噢!」海黛喊道,「這件事還不曾完結嗎?」



    「我不知道有沒有結束,我心愛的孩子,」基督山握住海黛的雙手說,「我只知道你不需再害怕了。」



    「但這就是那奸惡的——」



    「那個人是不能傷害我的,海黛,」基督山說,「可怕的只是他的兒子。」



    「你決不會知道我忍受過多大的痛苦,老爺。」海黛說。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我憑我父親的墳墓發誓!」他伸出一隻手放在海黛的頭上說,「海黛,假若有任何不幸的事情發生的話,那種不幸是決不會落到你頭上的。」



    「我相信你,大人,像上帝在對我說話一樣。」那青年女郎說,並把她的額頭湊給伯爵。



    基督山在這個純潔而美麗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這一吻使兩顆心同時跳動起來,一顆是劇烈地跳,一顆是沉著地跳。



    「噢!」他低聲地說,「看來上帝又允許我戀愛了嗎?」他一面領那個美麗的希臘人向一座暗梯走,一面對巴浦斯汀說,「請馬爾塞夫先生到客廳裡吧。」



    這次拜訪基督山或許事先早已經預料到了,但對我們的讀者來說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們必須先來解釋一下。前文說過,美塞苔絲也像阿爾貝那樣曾列了一張財產目錄表,當她在整理她的珠寶、鎖上她的抽屜、收集她的鑰匙、把一切都井井有條地留下的時候,她不曾發現有一個蒼白而陰險的面孔在通往走廊的那道玻璃門上窺視。馬爾塞夫夫人沒有看見那個人或聽到那個人的聲音,但那個人卻已經看見和聽到了房間裡發生一切。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從那道玻璃門走到伯爵的臥室裡,用一隻的手拉開朝向院子的那個窗口的窗簾。他在那兒站立了十分鐘,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的聲音。對於他來說,那十分鐘是非常難捱的。



    而就在那個時候,從約會地回來的阿爾貝發現他父親在一道窗簾後面等他歸來。伯爵的眼睛張大了;他知道阿爾貝曾毫不留情地侮辱過基督山,而不論在全世界哪一個國家裡,這樣的一次侮辱必然會引起一場你死我活的決鬥。阿爾貝安全回來了;那末基督山伯爵一定遭受報復了。



    他那憂鬱的臉上掠過一絲說不出的快樂,猶如太陽消失在雲彩中,進入墳墓前的最後一絲光亮。但我們已經說過,他等了很長時間,始終不見他的兒子到他的房間裡來向他敘述勝利的經過。他很懂得他的兒子在為他父親的名譽去復仇以前為什麼不先來見他;但現在復仇已經成功了,他的兒子怎麼還不投到他的懷裡來呢?



    那時,伯爵既然不見阿爾貝來,便派人去找他的僕人來。



    我們應該還記得,阿爾貝曾吩咐他的僕人不必向伯爵隱瞞任何事情。十分鐘以後,馬爾塞夫將軍身穿黑衣黑褲,繫著軍人的領結,戴著黑手套,出現到台階上。顯然事先他已經有過吩咐,此時,當他走到台階的最後一級的時候,從車房裡已駛出一輛車子在等著他。跟班把將軍那件裹著兩把劍的軍人大衣扔進車子裡,關上車門坐到車伕的旁邊。車伕彎來等候他主人的吩咐。



    「香榭麗捨大街,」將軍說,「基督山伯爵府。快!」



    馬飛快地疾馳起來,五分鐘以後,它們已來到伯爵的門口。馬爾塞夫先生自己打開車門;當馬車還未停妥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年輕人似的跳到階沿上,按了鈴,和他的僕人一同進門。



    一會兒以後,巴浦斯汀向基督山通報馬爾塞夫伯爵來訪,基督山伯爵一面送走海黛,一面吩咐請馬爾塞夫伯爵到客廳裡等候他。將軍在客廳裡來回踱著的時候,一轉身使發現基督山已站在門口。



    「哦!是馬爾塞夫先生,」基督山語氣平靜地說,「我還以為聽錯了呢。」



    「沒錯,是我,」伯爵說,由於他的嘴唇抽搐得厲害,所以沒法清楚地吐出聲音來。



    「可以讓我知道為什麼這麼早有幸看見馬爾塞夫先生的原因嗎?」



    「你今天早晨不是和我的兒子決鬥過了?」將軍問。



    「您知道那件事了嗎?」伯爵回答。



    「我還知道,我的兒子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和你決鬥,並且要豁出性命來。」



    「可不是大人,他有極充分的理由。但您看,他雖然有那樣充分的理由,他卻並沒有殺死我,甚至不曾和我決鬥。」



    「可是他認為他的父親蒙受恥辱——使全家受奇恥大辱。」



    「不錯,閣下,」基督山帶著他那種可怕的鎮定神色說,「這是一個次要的原因,卻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麼,一定是你向他道歉,或是作了某種解釋了?」



    「我沒有向他作任何解釋,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你以為這是什麼原因呢?」



    「大概是他認為有一個人比我的罪更大。」



    「那個人是誰?」



    「他的父親。」



    「或許是吧,」伯爵臉色蒼白地說,「但你知道,有罪的人是不願意讓人相信他是有罪的。」



    「我知道,我已預料到這個時候要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料到我的兒子是一個懦夫!」伯爵喊道。



    「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決不是一個懦夫!」基督山說。



    「一個手裡握著一把劍的人看到他的仇敵就站在眼前而竟不決鬥,就是一個懦夫!他為什麼不到這兒?我可以當面告訴他。」



    「閣下,」基督山冷冷回答,「我想不到您這麼早到這兒來向我敘述家庭瑣事的。回去跟阿爾貝先生講吧,他或許知道該怎麼回答您。」



    「哦,不,不,」將軍面帶微笑說,但那個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不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你說得對!我是來告你:我也把你當做我的仇敵!我來告訴你:我本能地憎恨你!我好像早就認識你,而且早就恨你。總之,既然我的兒子不肯與你決鬥,那就只有我與你來決鬥了。你的意見如何,閣下?」



    「當然。我告訴您,說我預料將要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當然指您光臨這件事。」



    「那就好了,那麼,你準備好了嗎?」



    「我是始終準備著的,閣下。」



    「你要知道,我們要決鬥到底,直到我們之中死了一個才停止」將軍狂怒地咬牙切齒地說。



    「直到我們之中死了一個才停止。」基督山復說了一遍這句話,輕輕地點點頭。



    「那末我們現在就開始吧,我們不需要見證人。」



    「真的,」基督山說,「我認為這是不必要的,我們已是老相識了。」



    「正相反,」伯爵說,「我們之間非常生疏。」



    「哼!」基督山仍用那種讓人猜不透的冷淡口氣說,「讓我們來算算看。您不就是那個在滑鐵盧開戰之前開小差逃走的小弗爾南多嗎?您不就是那個在西班牙充當法軍的嚮導和間諜的弗爾南多中尉嗎?而這些個弗爾南多聯合起來,不就變成了法國貴族院議員馬爾塞夫中將了嗎?」



    「噢,」將軍像是被一塊熱鐵烙了一下似的狂喊道,「混蛋!當你要殺死我的時候,竟還要數數我的恥辱!不,我並沒有說你不清楚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惡鬼,你看透過去的黑暗,那些往事,我不知道你憑藉著哪一種火炬的光,讀遍了我每一頁生活史,但我的恥辱比起你用華麗的外衣掩蓋著的恥辱或許更可敬一些。不,不,我知道你認識我,但我卻不清楚你這個裹披著金銀珠寶的冒險家。你在巴黎自稱為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稱為水手辛巴德,在馬耳他我不知道你又自稱什麼。但在你千百個名字中,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真名字,我們決鬥的時候,當我把我的劍插進你的心窩的時候,我可以用那個名字來呼喚你。」



    基督山伯爵的臉蒼白了;他的眼睛裡似乎燃燒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火焰。他跑到他臥室的一間更衣室裡,不到一分鐘,就撕下他的領結、上裝、背心,穿上一件短褂和戴上一頂水手帽,水手帽底下露出他那又長又黑的頭髮。他就這樣回來,把雙手叉在胸前,帶著仇深似海的表情氣勢洶洶地向將軍走過去。將軍最初不懂他為什麼忽然不見,但當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全身發起抖來,他的腿軟了下去,他步步後退,直到找到一張桌子支撐住身體才停住。



    「弗爾南多!」伯爵大聲說,「在我千百個名字之中,我只要告訴你一個就可以把你壓倒的!你現在已經猜到了,或說得更貼切些,你還記得這個名字,不是嗎?因為我雖然經歷過種種憂慮和痛苦,但我今天讓你看到了一個因為復仇的愉快又變得年輕了的面孔,這個面孔,自從你娶了我的未婚妻美塞苔絲後,一定是常常夢見的!」



    將軍張開雙手,頭向後仰著,目光凝滯,默不作聲地盯著這個可怕的顯身;然後,他往後退靠在牆上,緊緊地貼著牆壁溜到門口,一面往後退出門口,一面發出一陣悲涼、哀傷、淒厲的叫喊:「愛德蒙·唐太斯!」然後,帶著絲毫不像人聲的悲叫,他踉踉蹌蹌地奔向門廊,踉蹌般越過庭院,跌入他貼身男僕的懷抱裡,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回家!回家!」



    新鮮的空氣和在僕人面前顯露自己軟弱的那種羞恥感恢復了他的一部分知覺;但那段路程太短了,當他快要到家的時候,他的全部痛苦又重新回來了。他在離家一小段路的地方下車。



    那座房子的前門大開著,一輛出租馬車停在前院中央,——在這樣高貴的一座大廈裡面,這是一種罕見的現象。伯爵恐怖地望著這個情景,但他不敢向別人詢問,只是向他自己的房間跑過去。兩個人正從樓梯上走下來;他急忙躲到一個小間裡來避開他們。來者是美塞苔絲,正扶著她兒子的臂膀離開這座院子。他們經過那個人的身邊,將軍躲在門簾後面,幾乎感覺到美塞苔絲的衣服擦過他的身體,和他兒子講話時的那股熱氣,這時阿爾貝正巧在這時說:「勇敢一點,媽!來,這已不是我們的家了!」語聲漸漸沉寂,腳步聲愈去愈遠。將軍直挺起身子,緊緊地抓住門簾;從一個同時被他的妻子和兒子所拋棄的父親的胸膛裡,發出了人世間最可怕的啜泣。不久,他就聽到馬車鐵門的關閉聲,車伕的吆喝聲,然後,那輛笨重車子的滾動震得窗戶都動起來。他跑到他的臥室裡,想再看一眼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愛的一切;但馬車繼續向前走動,美塞苔絲或阿爾貝的臉都沒有在車窗上出現,他們都沒有向那座被拋棄的房子和向那個被拋棄的丈夫和父親投送最後一個告別和留戀的目光,——也許就是寬恕的目光。正當那輛馬車的車輪走過門口的時候,從屋子裡發出一響槍聲,從一扇被震破的窗口裡,冒出了一縷暗淡的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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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瓦朗蒂娜



    我們很容易推測到莫雷爾所說的事情以及他將要去見的人。離開基督山伯爵以後,他慢慢地向維爾福的家裡走去;我們說「慢慢地」,因為他有半個多鐘頭的時間去走五百多步路,但他剛才之所以急於要離開基督山,是因為他希望要獨自思索一會兒。他對於自己的時間知道得很清楚,——現在正是瓦朗蒂娜伺候諾瓦蒂埃用早餐的時候,而這種孝順的行為當然不願被人打擾的。諾瓦蒂埃和瓦朗蒂娜允許他每星期去兩次,他現在正是利用那份權利。他到了,瓦朗蒂娜正在等著他。她不安地,幾乎狂亂地抓住他的手,領他去見她的祖父。



    這種幾乎近於狂亂的不安是由馬爾塞夫事件引起的;歌劇院裡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維爾福家裡的人誰都不會懷疑那件事情將引起一場決鬥。瓦朗蒂娜憑著她那女性的直覺,猜到莫雷爾將做基督山的陪證人;而由於那青年的勇敢和他對伯爵的友誼,她恐怕他不會當個證人,袖手旁觀。我們很容易想像得到,瓦朗蒂娜如何急切地問決鬥的詳細情形以及莫雷爾如何向她解釋那一切,當瓦朗蒂娜知道這件事情得到這樣一個意外可喜的結果時,莫雷爾從他愛人的眼睛裡看一種無法形容的歡喜。



    「現在,」瓦朗蒂娜示意請莫雷爾坐在她祖父的旁邊,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來,說,——「現在來談談我們之間的事情吧。你知道,馬西米蘭,爺爺有一陣了,曾經打算離開這座房子,與維爾福先生分開住。」



    「是的,」馬西米蘭說,「我記得那個計劃,而且當時非常贊同那個計劃。」



    「嗯,」瓦朗蒂娜說,「你現在又可以贊成了,因為爺爺又想到那個計劃啦。」



    「好得很!」馬西米蘭說。



    「你可知道爺爺要離開這座房子的理由嗎?」瓦朗蒂娜說。



    諾瓦蒂埃望著瓦朗蒂娜,意思是叫她不要說出來,但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表情,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為了莫雷爾。



    「噢!不論諾瓦蒂埃先生是什麼原因搬出去,」莫雷爾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非常有道理!」瓦朗蒂娜說。「他的理由是聖·奧諾路的空氣對我很適宜。」



    「說實話!」莫雷爾說,「那一點,諾瓦蒂埃先生或應該是對的,我發現兩個星期以來你的身體變壞了。」



    「對,有點不好,這是真的,」瓦朗蒂娜說。「爺爺現在已成了我的私人醫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為他什麼都知道。」



    「那末你真的病了?」莫雷爾關心地問。



    「哦,那不能說是病,我只是覺得週身不舒服。我沒有食慾,我的胃像是在翻騰,像要消化什麼食物似的。」



    諾瓦蒂埃對瓦朗蒂娜所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漏過。



    「你用什麼方法來治療這種怪病呢?」



    「非常簡單,」瓦朗蒂娜說,「我每天早晨吃一匙羹給我祖父吃的那種藥。我說一匙羹,——是說我開始的時候吃一匙羹,現在我吃四匙羹了。爺爺說那是一種萬靈藥。」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但她顯然很憂鬱和痛苦。



    沉醉在愛情中的馬西米蘭默默地注視著她。她非常美麗,但她往常蒼白的臉色現在更蒼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而她的雙手,本來象珍珠那樣白的,現在則像陳年的白蠟那樣有點泛黃了。馬西米蘭把眼光從瓦朗蒂娜移到諾瓦蒂埃身上。他正帶著一種非常關切的神色望著他的青年女郎,他也像莫雷爾一樣看出了這種病態的證狀,這種病症雖然非常輕微,但卻逃不過祖父和愛人的眼睛。



    「但是,」莫雷爾說,「我想這種藥,就是你現在吃四匙羹的那種藥,本來是開給諾瓦蒂埃先生服用的吧?」



    「我知道它非常苦,」瓦朗蒂娜說,「苦得我以後不論喝什麼東西似乎都帶有這種苦澀。」諾瓦蒂埃疑問地望著他的孫女兒。「是的,爺爺,」瓦朗蒂娜說,「的確是這樣。剛才,在我到你這來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為它似乎太苦了。」



    諾瓦蒂埃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示意他想說話。瓦朗蒂娜站起來去拿字典。諾瓦蒂埃帶著顯而易見的神色注視著她。



    的確,血衝到那青年女郎的頭部來了;她的兩頰開始發紅。



    「噢!」她喊道,但還是很高興,「這就怪了!一道亮光!是太陽照到我的眼睛了嗎?」她靠在窗口。



    「沒有太陽。」莫雷爾說,諾瓦蒂埃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體不舒服更使他更驚慌。他向她奔過去。



    瓦朗蒂娜那青年女郎微笑了一下。「放心吧!」她對諾瓦蒂埃說。「別驚慌,馬西米蘭,沒有什麼,已經過去了。聽!



    我聽到前院裡有馬車的聲音。」她打開諾瓦蒂埃的房門,走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轉回來。「是的,」她說,「是騰格拉爾夫人和她的女兒,她們來拜訪我們了。告別了!我必須趕快去,因為她們會派人到這兒來找我的,我不要說,再見。陪著爺爺,馬西米蘭,我答應你,不去留她們。」



    莫雷爾目送她離間,他聽她走上那座通到維爾福夫人的房間和她的房間去的小樓梯。她一走,諾瓦蒂埃便向莫雷爾作了一個要那本字典的表示。莫雷爾遵命,他在瓦朗蒂娜的指導之下,已很快地學會如何懂得那老人的意思。他雖然已經熟練,但因為要背誦字母,要把每一個字從字典裡找來,所以花了十分鐘才把老人的思想譯成這幾個字:「把瓦朗蒂娜房間裡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來給我看一看。」



    莫雷爾立刻按鈴招呼進那個接替巴羅斯的僕人,按照諾瓦蒂埃的意思作了那個吩咐。僕人不久就回來了。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完全空了。諾瓦蒂埃表示他想說話。「玻璃杯和玻璃瓶怎麼會空?」他問,「瓦朗蒂娜說她只喝了一半。」這個新問題的翻譯又花了五分鐘。



    「我不知道,」僕人說,「但婢女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間裡。或許是她倒空的。」



    「去問她。」莫雷爾說,這一次,他從諾瓦蒂埃的眼光讀懂了他的思想了。



    僕人出去,但幾乎馬上就回來。「瓦朗蒂娜小姐到維爾福夫人那兒去的時候經過臥房,」他說,「經過的時候,因為口渴,她喝乾了那杯糖水。至於玻璃瓶,愛德華先生把它倒給他的鴨子做池塘了。」諾瓦蒂埃抬頭望天,像是一個賭徒在孤注一擲時的表情一樣。從那時起,老人的眼睛便始終盯住門口,不再移動。



    瓦朗蒂娜所接見的的確是騰格拉爾夫人和她的女兒;她們已被領進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因為維爾福夫人說要在那兒接見她們。那就是瓦朗蒂娜為什麼會經過她房間的緣故。她的房間和她繼母的房間同在一排上,中間就隔著愛德華的房間。騰格拉爾夫人母女進入客廳的時候,臉上帶著要報告一個正式消息的那種神氣。在上流社會中,察顏觀色是每一個人的本領,維爾福夫人便也用莊嚴的神色來接待。這個時候,瓦朗蒂娜進來了,那種莊嚴的儀式便又扮演了一遍。



    「我親愛的朋友,」當那兩位青年姑娘在握手的時候,男爵夫人說,「我帶歐熱妮來向你宣佈一個消息:我的女兒與卡瓦爾康蒂王子的婚期快要到了。」



    騰格拉爾保持著「王子」的銜頭。那位平民化的銀行家覺得這個銜頭比「子爵」更順口。



    「允許我先衷心地祝賀你,」維爾福夫人答道。「卡瓦爾康蒂王子閣下看來是一個性情高雅的青年人。」



    「聽著,」男爵夫人微笑著說,「從朋友的立場來講,我就要說,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乎還看不出他的未來。他帶有一點外國人的風度,法國人一見就認得出他是意大利或德國貴族。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資質十分敏慧,騰格拉爾先生曾向我說過,他的財產真是『壯觀』——那可是他的話。」



    「那末,」歐熱妮一面翻看維爾福夫人的紀念冊,一面說,「再加一句吧,媽,說你對那個青年人存著很大的希望。」



    「不用我問,」維爾福夫人說,「你不是也抱有同樣的希望嗎?」



    「我!」歐熱妮仍以她往常那果斷恣肆的口氣答道。「噢,絲毫沒有,夫人!我的天性不願意把自己拴在家庭瑣事或應付任何一個男子,而希望成為一名藝術家,求得心靈、身體和思想的自由。」



    歐熱妮說這些話的口氣是那樣的堅決,以致瓦朗蒂娜的臉紅了起來。那個膽怯的姑娘不能瞭解這種好像不屬於女性的強硬的個性。



    「但是,」歐熱妮繼續說,「既然不論是否我願意都得結婚,我就應該感謝上帝解除了我與阿爾貝先生的婚約,要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或許是一個聲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錯,」男爵夫人直率地說,這種率直的口氣在平民的談話中是常見的,在貴婦人之間的談話中有時也是可以見到的——「一點不錯,要不是馬爾塞夫猶豫不決,我的女兒就嫁給阿爾貝先生啦。將軍自以為很有把握,他甚至來脅迫騰格拉爾先生。我們倖免了一劫。」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說,「難道父親的一切恥辱都要轉移到兒子身上的嗎?在我看來,將軍的叛逆罪與阿爾貝先生是完全沒有關的呀。」



    「原諒我,」歐熱妮深惡痛絕地說,「阿爾貝先生應該逃脫不了那種羞恥。聽說昨天在歌劇院裡向基督山先生挑戰以後,今天他在決鬥場上道歉了。」



    「不可能的!」維爾福夫人說。



    「啊,我親愛的朋友,」騰格拉爾夫人用像剛才同樣直率口氣說,「這是事實!我是聽德佈雷先生說的,今天道歉的時候他也在場。」



    瓦朗蒂娜也知道事實的全部真相,但她並不回答。她只記得莫雷爾還在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裡等候她。由於內心在這樣躊躇思索,瓦朗蒂娜暫時沒有參加他們談話。剛才她們所說的話,她實在沒有聽清楚;突然地,騰格拉爾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從精神恍惚狀態中搖醒過來。



    「怎麼了?」他說,騰格拉爾夫人的手把她嚇了一跳,像是觸了電一樣。



    「我親愛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說,「你一定病了。」



    「我?」瓦朗蒂娜姑娘說,一面用手摸一摸她那滾燙的額頭。「是的,到對面鏡子裡去看看你自己吧。你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一分鐘要變三四次。」



    「是的,」歐熱妮喊道,「你的臉色非常蒼白!」



    「噢,不用著慌!我這樣已經好幾天了。」



    她雖然不善外交辭令,但也知道這是一個離開的機會;而且,維爾福夫人也來幫她忙了。「休息去吧,瓦朗蒂娜,」她說,「你真的病了,她們會體諒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它可以恢復你的精神。」



    瓦朗蒂娜吻了一下歐熱妮,向騰格拉爾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房間;騰格拉爾夫人這時已站起身來告辭。



    「那可憐的孩子!」瓦朗蒂娜去後,維爾福夫人說,「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一場大病了。」



    這時,瓦朗蒂娜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已走過愛德華的房間和她自己的房間,到達那座小樓梯口。她走下樓梯,當還只有樓梯未走完的時候,她已經聽到莫雷爾的聲音,但突然地,她眼前一陣發黑,她的腳搖搖晃晃地踩不到踏級,她的手無力握住欄杆,她撞到牆上。莫雷爾跑到門口,打開門,發現瓦朗蒂娜躺在地板上。他一把抱起她來,把她放到一張椅子裡。瓦朗蒂娜張開了她的眼睛。



    「噢,我多笨哪!」她解釋說,「我認不得路啦。我忘了還有才到地。」



    「你跌傷了嗎?」莫雷爾說,「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她看到了諾瓦蒂埃眼睛裡那種使人害怕的表情。「你放心吧,親愛的爺爺,」她說,並極力想微笑。「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只是有點頭暈而已。」



    「又頭暈了!」莫雷爾搓著雙手說。「噢,要注意呀,瓦朗蒂娜,我求求你。」



    「不,」瓦朗蒂娜說,——「不,我告訴你那一切都已過去了,沒有什麼了。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歐熱妮在一星期內要結婚了,三天之後,就要有一場盛大的宴會,一個訂婚宴會。我們都被邀了,我父親、維爾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如此。」



    「那末,什麼時候輪到我們準備我們自己的事情呢?噢,瓦朗蒂娜,你,你的爺爺這樣聽你話,設法使他回答說『快了』吧。」



    「而你,」瓦朗蒂娜說,「要靠我來督促爺爺,喚醒他的記憶嗎?」



    「是的,」莫雷爾喊道,「要快!在你還不完全屬於我的時候,瓦朗蒂娜,我老是以為我不久就會失掉你。」



    「噢!」瓦朗蒂娜帶著一個的動作答道,「噢,真的,馬西米蘭,你太膽小了,不配做軍官,因為,他們說,一個軍人是從不知道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大笑聲;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頭仰在椅背上,接著她就一動不動了。那凍結在諾瓦蒂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似乎從他的眼睛裡發了出來。莫雷爾懂得那種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須找人來幫助。他猛烈地拉鈴,在瓦朗蒂娜小姐房間裡的女婢和那個代替巴羅斯的男僕同時奔進來。瓦朗蒂娜那蒼白,冷冰冰地缺少生氣的臉,使他們不必聽什麼話,就已感到瀰漫在那座房子裡的恐怖氣氛,於是就飛奔到走廊裡去呼救。騰格拉爾夫人和歐熱妮那時正在出來,她們聽見了慌亂的原因。



    「我對你們說過了的!」維爾福夫人喊道。「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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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吐露真情



    這時,維爾福先生的聲音從他的書齋裡傳出來說:「出了什麼事情呀?」莫雷爾連忙向諾瓦蒂埃的目光徵求意見;諾瓦蒂埃先生已恢復他的自制力,他用目光向他指示以前在類似的情況下他曾躲避過的那間耳房。他剛拿起帽子氣息喘喘地奔跑進那間耳房,那位檢察官的腳步聲已在走廊裡響起了,維爾福跑進房來,向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懷裡。「叫醫生!叫醫生!請阿夫裡尼先生!」維爾福喊道,「不要了,我親自去請。」



    說著,他衝出房門,莫雷爾則同時從另外一扇門衝了進來。他的心裡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起了聖·梅朗夫人去世那一夜醫生與維爾福的那一段談話:這些病症與巴羅斯臨死前是一樣的,雖然在程度上沒有那麼可怕。同時,基督山的聲音似乎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他在兩小時前曾說過「不論你需要什麼,莫雷爾,到我這兒來好了,我有很大的力量。」想到這兒,已經衝出門去,從那兒折向香榭麗捨大道。



    這時,維爾福先生已乘著一輛出租的輕便馬車趕到了阿夫裡尼先生的門前,他把門鈴拉得特別響,以致使門房嚇了一跳。維爾福一句話都不說,直向樓上奔去。門房認識他,也沒攔他,只是對他喊道:「在書齋裡,檢察官先生,他在書齋裡!」維爾福推開——或是,說得更貼切些,撞開——書齋的門衝了進去。



    「啊!」醫生說,「是您?」



    「是的,」維爾福說,順手關上房門,「是我,現在輪到我來問您這兒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醫生,我的家受到上天的懲罰啦!」



    「什麼!」後者說,他表面上雖然很冷淡,但內心卻很激動,「您家裡又有一個人病倒了嗎?」



    「是的,醫生。」維爾福用一隻的手抓住自己的頭髮喊道,「是的!」



    阿夫裡尼的眼光像是在說,「我早就告訴你這些是要來的。」然後他慢慢地說出這些話,「您家裡現在要死的是誰?是哪一個新的犧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軟弱無能了?」



    維爾福的心裡爆發出一陣悲哀的嗚咽,他走近醫生,抓住他的胳膊。「瓦朗蒂娜!」他說,「這一次輪到瓦朗蒂娜了!」



    「您的女兒!」阿夫裡尼無限悲哀而驚奇地喊道。



    「您瞧,您完全看到了啦,」那法官喃喃地說,「去看看她吧,在她臨死的床邊,去請求她寬恕你對她的懷疑吧。」



    「您每一次來找我,」醫生說,「總是太遲了,可是,我還是去的。我們趕快吧,閣下,對付仇敵是不能浪費時間的。」



    「噢,這一次,醫生,你不會再責備我軟弱無能了。這一次,如果讓我知道誰是兇犯,我會懲罰的。」



    「我們先去設法挽救那個犧牲者吧,將來再去想為她復仇的事情,」阿夫裡尼說,「來吧。」



    維爾福來的那輛輕便馬車載著他們疾馳而去,這時,莫雷爾正在敲基督山的門。



    伯爵在書房裡,正在用匆忙的目光快速地看見貝爾圖喬匆匆地拿進來的一封信。聽到兩小時前離開他的莫雷爾又來見他,伯爵便立即抬起頭來。莫雷爾,像伯爵一樣,在那兩小時之內顯然曾受過不少考驗,因為他是帶著笑容離開他,現在卻帶著一張痛苦的面孔回來。伯爵跑過去迎接他。「怎麼啦,馬西米蘭?」他問道,「你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得很。」



    莫雷爾一下子跌坐在一張椅子上。「是的,」他說,「我來得很匆忙,我要跟你說一說。」



    「你家裡的人都好嗎??伯爵親切慈愛地問,他的誠懇任何人都能看出來。



    「謝謝你,伯爵,謝謝你,」那青年說,他覺得難以啟口,「是的,我家裡的每一個都很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吧?」伯爵焦急地問道。



    「是的,」莫雷爾說,「不錯,我剛才離開一座死神將進去的房子,奔到你這兒來。」



    「那末你是從馬爾塞夫先生家裡來的嗎?」基督山問道。



    「不,」莫雷爾說,「他家裡有人死了嗎?」



    「將軍剛才自殺了。」基督山非常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的命運啊!」馬西米蘭喊道。



    「對伯爵夫人或阿爾貝卻是認為,」基督山說,「一個死掉的父親或丈夫比一個使他們受辱的好,——血洗清了他們身上恥辱。」



    「可憐的伯爵夫人!」馬西米蘭說,「我非常可憐她,——這樣高貴的女人。」



    「也可憐一下阿爾貝吧,馬西米蘭,因為,相信我,他不愧是伯爵夫人的兒子。讓我們回到你的身上來吧,你匆匆地趕到我這兒來,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嗎?



    「是的,我需要你的幫助,那是說,我像一個瘋子一樣,認為你能幫助我做一件只有上帝才能幫助我的事情。」



    「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情。」基督山答道。



    「噢!」莫雷爾說,「我實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這個秘密洩漏給別人聽。但厄運在逼迫著我,情勢逼迫著我非說不可——」他吞吞吐吐地說。



    「你以為我愛你嗎?」基督山親熱地握住那青年的手說。



    「噢,你鼓勵了我!而這裡有一樣東西告訴我,」他用手按在心上說,「我對你應該沒有秘密。」



    「你說得對,莫雷爾,上帝在對你的心說話,而你的心在轉告你。告訴我它說了些什麼話。」



    「伯爵,你可以讓我派巴浦斯汀去打聽一個人的消息嗎?那個人也是你認識的。」



    「我隨意聽你的吩咐,我的僕人也一樣。」



    「噢,假如我聽不到她好轉的消息,我就不活了。」



    「要我叫巴浦斯汀來嗎?」



    「不,我親自去跟他說。」



    莫雷爾去叫巴浦斯汀,對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巴浦斯汀匆匆地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嗎?」基督山看見莫雷爾回來,關切地問。



    「是的,現在我可以比較安心一些了。」



    「你知道我在等著呢。」基督山微笑說。



    「是的,我來告訴你。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個花園裡。一叢樹木藏住了我,誰都沒有注意我在那兒。有兩個人走到我附近,——允許我暫時不說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談話聲,可是,他們所說的事情我非常關切,所以他們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漏過。」



    「莫雷爾,假如我可以從你蒼白的臉色和顫抖不止的身體來判斷的話,我敢說這是一個悲劇的開始。」



    「噢,是的,非常悲慘,我的朋友!在這座花園的房子裡,剛才死了一個人。我竊聽他們談話的那兩個人,一個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一個是醫生。前者正在向後者訴說他的憂心和恐懼,因為在一個月內,這已是死神第二次進入那座房子了。」



    「啊,啊!」基督山急切地望著那個青年說,並用一個難以覺察的動作轉動了一下他的椅子,這樣,他自己可以坐在陰暗的光線裡,而馬西米蘭則全部沐浴在陽光裡。



    「是的,」莫雷爾繼續說,「死神在一個月內連續兩次進入了那座房子。」



    「那醫生怎麼回答呢?」基督山問。



    「他回答說——他回答說,那種死決不是一種自然的死亡,而全都歸罪於——」



    「歸罪於什麼?」



    「歸罪於毒藥。」



    「真的嗎?」基督山說,輕輕咳嗽了一聲,這種咳嗽可以在情緒極其激動的時候幫助他掩飾臉上的紅漲或蒼白,或是掩飾他聽對方說話時的關注神情。



    「是的,我親愛的伯爵,我聽到的。那醫生還說,假如再有人這樣死掉,他就一定要投訴法律了。」基督山聽話時態度非常鎮定,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如此。「嗯!」馬西米蘭說,「死神第三次又來了那座房子的主人或醫生都沒哼一聲。死神現在又在快作第四次降臨了。伯爵,我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我究竟應該怎樣辦呢?」



    「我親愛的朋友,」基督山說,「你看來是在講述一個我們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故事。我知道你竊聽談話的那座房子,或至少我知道有一座非常類似的房子,——在那座房子裡,有一個花園、一個主人、一個醫生和三次意想不到的突然死亡。嗯,我不曾竊聽到任何秘密談話,可是我心裡像你一樣清楚,我並不感到良心上有什麼不安。不,這不關我的事。你說,一位絕滅天使似乎已把那座房子當作毀滅的對象。嗯!誰說你的假定不是事實?不要再去注意那些理所當然發生的事情。假如來到那座房子的不是上帝的絕滅天使而是他的正義之神,馬西米蘭,你裝作沒有聽見這一切,讓正義之神去行動吧。」



    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伯爵的語氣中帶著某種哀傷,莊嚴和可怕的氣氛。「而且,」他繼續說,他的口氣突然改變,使人難以相信這是同一個人在說說,——「而且,誰說它會再來呢?」



    「它已經又來啦,伯爵!」莫雷爾喊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趕來見你的原因。」



    「嗯!你希望我怎麼做呢?難道你希望我,譬如,把這個消息去通知檢察官嗎?」



    基督山說最後這幾個字意味深長,莫雷爾站起來喊道:「你知道我所說的是誰,不是嗎,伯爵?」



    「知道得十分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舉出那些人的姓名來向你保證我知道這些。有一天晚上你走進維爾福先生的花園,而根據你的敘述,我猜定那是在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你聽到維爾福先生和阿夫裡尼先生談論聖·梅朗先生和侯爵夫人的死。阿夫裡尼先生說,他相信他們兩人都是中毒才死的,而你這個注重名譽的人,就從此日夜門心自問,究竟應不應該揭露這個秘密、或隱諱這個秘密。我們現在已不是在中世紀了,親愛的朋友,現在已不再有宗教秘密法庭或良心裁判所。你跟那些人有什麼關係呢?正如斯特恩〔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國小說家。——譯注〕所說的:『良心呵,你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親愛的,假如良心睡著,就讓它繼續睡下去,假如良心醒著,就讓它醒著難受一會兒吧。為了上帝的愛,安安靜靜地生活吧,他並不想來打擾你的生活!」



    莫雷爾的臉上露出一種可怕的痛苦的神情,他抓住基督山的手。「可是現在它又來了。」



    「嚇!」伯爵說,他非常驚訝於莫雷爾這種堅持的態度,他不懂這是為了什麼,只是更急切地望著他,「讓它再來吧。那是一個阿特拉斯族〔希臘神話中受到天罰,自相殘殺的一族人。——譯注〕的家庭,上帝已判了他們的罪,他們必須承受他們的懲罰。他們都將象孩子們用紙牌搭成的東西,被創造者輕輕地一吹就一個一個地跌倒,即使他們有兩百個之多。三個月以前,是聖·梅朗先生,兩個月以前聖·梅朗夫人,不久以前,是巴羅斯,今天,是那年老的諾瓦蒂埃或年輕的瓦朗蒂娜了。」



    「你知道了嗎?」莫雷爾喊道,基督山已使他陷於極度的恐怖中,——「你什麼都知道了,卻什麼都不說?」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基督山聳聳肩答道。「我可認識那些人嗎?我何必損失了這個去救那個呢?哼,不,因為我對害人的人和犧牲者之間,我沒有偏愛。」



    「可是,」莫雷爾悲哀地喊道,——「我愛她呀!」



    「你愛——誰?」基督山喊道,跳起來抓住莫雷爾舉向天空的那兩隻手。



    「我捨命不顧一切地愛她——我瘋狂地愛她——我願意用自己生命的血去替她的一滴眼淚——我愛瓦朗蒂娜·維爾福,就是他們現在正在謀害的那個人!你懂得我的話嗎?我愛她,替我去問上帝,我怎樣才能挽救她?」



    基督山發出一聲只有那些聽到過一隻受傷的獅子的吼聲的人才能想像得出的喊叫。「不幸的人哪!」他喊道,這一次輪到他來搓自己的雙手了,「你愛瓦朗蒂娜!——愛那個該死的家族的女兒!」莫雷爾從來不曾見過他有這樣的表情;他從來不曾遇過這樣可怕的眼光;即使在戰場上,在阿爾及利亞激烈搏鬥的夜間,當槍彈在他四周交織著的時候,他也不曾經歷過這樣的恐怖。他們驚惶地往後退了幾步。



    至於基督山,在一陣激動以後,他的眼睛閃了一會兒,像是內心的閃光照花了眼。一會兒,他已這樣有力地約束住自己;他那猛烈地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像是烏雲過去後那洶湧的波濤受了陽光和藹的照射一樣。這種沉默掙扎和自製大約持續了二十秒鐘;然後,伯爵抬起他那蒼白的臉。「瞧。」



    他說,「我親愛的朋友,上帝在懲罰那些最粗心和無情的人,懲罰他們漠視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恐怖的情景。我,一個無情而好奇的旁觀者。我,曾冷眼注視著這場悲劇的發生。我,在秘密的保護之下(有錢有勢就容易保持秘密),像一個惡作劇的天使那樣嘲笑著人們所犯的罪惡,——我也被那條我注視著它行動的赤練蛇咬傷了,而且現在正在咬我的心口上!」



    莫雷爾呻吟著。



    「來,來,」伯爵繼續說,「怨艾是沒有用的!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堅強一點,不要失掉希望,因為有我在這兒,我可以為你設法。」



    莫雷爾傷心地搖搖頭。



    「我告訴你不要放開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基督山大聲說。「要記得:我從來不撒謊,也從不受人欺騙。現在是十一點鐘,馬西米蘭,感謝上帝讓你在中午來而不是在晚上或明天早晨來!聽著,莫雷爾!現在是中午,假如瓦朗蒂娜現在沒有死,她就不會死的了。」



    「怎麼會呢?」莫雷爾喊道,「我離開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呀!」



    基督山用雙手捧住他頭。在那個沉甸甸地裝滿秘密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光明天使或黑暗之神對那個冤仇難解而同時又寬宏大量的頭腦到底說了些什麼話呢?那只有上帝知道了。



    基督山再一次抬頭來,這一次,他的臉平靜得像剛睡醒的小孩子一樣。「馬西米蘭,」他說,「回家去吧。我命令你不要亂動,不要採取任何方法,不要讓你的臉上流露一絲憂愁。我會把消息給你的。去吧!」



    「噢,伯爵,你那種鎮定的態度嚇壞了我。難道你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嗎?難道你是超人嗎?難道你是一位天使?難道你是上帝嗎?」那個從不在危險面前發抖的青年,在基督山帶著一個慈愛的憂鬱的微笑望著他,使馬西米蘭覺得眼淚充滿了自己的眼眶。



    「我能夠為你做許多事情,我的朋友,」伯爵答道。「去吧,必須獨自好好想一會兒。」



    基督山對他周圍的一切都有一種特別的控制力,莫雷爾不想再說些什麼。他緊緊地握了握伯爵的手走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待巴浦斯汀,他正從梅狄儂路跑過來。



    這時,維爾福和阿夫裡尼已經趕回家來了。他們到家的時候,瓦朗蒂娜還沒有甦醒過來;醫生正十分仔細地檢查這個虛弱的病人。維爾福密切地注視著他的臉和嘴唇,等待檢查的結果。諾瓦蒂埃的臉甚至比那瓦朗蒂娜更蒼白,他也是全神貫注地等待著,比維爾福更急於想知道醫生的決斷。終於,阿夫裡尼終於慢吞吞地說出這幾個字:「她居然還活著!」



    「居然?」醫生說,「我再說一遍,她竟然還活著,而這使我感到很驚奇。」



    「她得救了嗎?」她的父親的問。



    「是的,只要她還活著就行了。」



    這時,阿夫裡尼的眼光接觸到了諾梯埃的眼光,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喜悅和包含著很深的涵義,這些全引起了醫生的注意。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到椅子上,她的嘴唇是那樣蒼白無色,簡直與她的面孔一樣灰白。然後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望著諾瓦蒂埃,諾瓦蒂埃似乎已預料到他所做的一切。



    「閣下,」阿夫裡尼對維爾福說,「請您去叫瓦朗蒂娜小姐的婢女來。」



    維爾福親自去找她,阿夫裡尼走到諾瓦蒂埃面前。「您有話要告訴我嗎?」他問。



    老人意味深長的眨一眨他的眼睛。我們應該記得,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示肯定動作。



    「私下說嗎?」



    「是的。」



    「嗯,我陪您談一會兒。」這時維爾福回來了,後面跟著那個貼身婢女,婢女的後面是維爾福夫人。



    「這可憐的孩子怎樣啦?她離開我房間的時候就說有點不舒服,但我以為那是無關緊要的。」維爾福夫人含著眼淚,帶著一種親生母親對女兒那種憐愛的表情走近瓦朗蒂娜,拿起她的一隻手,阿夫裡尼繼續望著諾瓦蒂埃;他看到那老人的兩眼瞪得滾圓,面頰變得通白而顫抖,汗珠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滴。



    「啊!」他說,不由自主地順著諾瓦蒂埃的眼光望過去,而諾瓦蒂埃的眼光正緊緊盯住維爾福夫人,維爾福再三地說,「讓這可憐的孩子躺在床上比較好些,芬妮,我們抬她到床上去。」



    阿夫裡尼先生覺到那個建議給了他一個單獨跟諾瓦梯埃密談的一個機會,便表示那是最好的辦法;但他吩咐,除了他的命令,禁止給她吃喝任何東西。



    她們抬著瓦朗蒂娜走了;她已經醒過來,但卻還不能行動或說話,這次發作把她週身的骨都抖鬆了。可是她還能給她的祖父一個目光。阿夫裡尼跟著病人出去,開了一張藥方,吩咐維爾福乘一輛輕便馬車親自到藥劑師那兒去取藥,親自拿來,他在他女兒的臥室裡等他。然後,又重新吩咐一遍不准給瓦朗蒂娜吃喝任何東西以後,他又回到諾瓦蒂埃的房間裡,小心地關上房門,確定沒以有人在竊聽,便說:「嗯,您對於您孫女兒的病,知道一點了吧?」



    「是的。」老人說。



    「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我問,你必須回答我。」



    諾瓦蒂埃做了一個願意回答的表示。



    「您預料到瓦朗蒂娜會遭到這種意外的打擊嗎?」



    「是的。」



    阿夫裡尼想了一會;然後走近到諾瓦蒂埃面前。「請原諒我下面所說的話,」他說,「但在目前這種形下,任何一點跡象都不應該輕視。您可曾看到可憐的巴羅斯去世的情形嗎?」



    抬起眼睛望著上天。



    「您知道他死的原因嗎?」阿夫裡尼把手搭在諾瓦蒂埃的肩上問。「是的。」老人回答。



    「您以為他是自然死亡的嗎?」



    在諾瓦蒂埃僵硬的嘴唇上,有一種難以辨察的微笑。



    「那末您以為巴羅斯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以為他服下的毒藥本來是預備給他吃的嗎?」



    「不。」



    「您以為現在想害死瓦朗蒂娜的那個人,就是無意之間毒死巴羅斯的那個人嗎?」



    「是的。」



    「那末她也要死嗎?」阿夫裡尼用他那尖銳的回目光盯住諾瓦蒂埃問。他等待著在老人身上所產生反應。



    「不!」他帶著一種即使最聰明的推測者見了也會感到迷惑的得意神情回答。



    「那末您還抱著希望?」阿夫裡尼驚奇地說。



    「是的。」



    「您希望什麼呢?」老人用他的眼光表示他無法回答。「啊,是了,不錯!」阿夫裡尼慢慢地說。然後,他轉過去對諾瓦蒂埃說,「您希望那兇手就此歇手不幹?」



    「不。」



    「那末您指望毒藥在瓦朗蒂娜身上不能發生效果嗎?」



    「是的。」



    「您當然也知道,」阿里夫裡尼說,「這一次是有人故意要毒死她的。」



    老人表示他對這一點並無異義。



    「那末您怎麼能希望瓦朗蒂娜可以逃脫呢?」



    諾瓦蒂埃把他的眼光緊緊地盯著一個地方。阿夫裡尼順著那個方向望過去,發覺他的眼光盯在他每天早晨服用的那只藥瓶上。「啊,啊!」阿夫裡尼說,突然有了一個念頭,「難道您已經——」



    諾瓦蒂埃不等他講完就說:「是的。」



    「要她能經受住這種毒藥嗎?」



    「是的。」



    「而您的方法是讓她逐漸適應——」



    「是的,是的,是的。」諾瓦蒂埃說,很高興對方能懂得他的意思。



    「的確,您聽我講過:我給您的藥裡含有木鱉精的吧?」



    「是的。」



    「她逐漸適應了那種毒藥,您希望她可以產生抵抗同類毒藥的能力?」



    諾瓦蒂埃接著露出驚喜的神情。



    「您成功了!」阿夫裡尼喊道。「沒有那些預防措施,瓦朗蒂娜在我趕來以前早就死掉了。那毒藥如果份量非常重,但她只是昏厥過去而已。這一次,看來瓦朗蒂娜是不會死的了。」



    一種無法形容的喜悅充滿了老人的眼睛。他帶著一種無限感激的神情抬頭望天。這個時候,維爾福回來了。「喏,醫生,」他說,「您派我去買的東西買回來了。」



    「這是當著您的面配製的嗎?」



    「是的。」檢察官回答。



    「它一直沒有離開過您的手嗎?」



    「沒有。」



    阿夫裡尼接過藥瓶,把幾滴藥水滴在他的手掌心裡,嘗了一下。「嗯,」他說,「我們到瓦朗蒂娜那兒去吧,我要去吩咐每一個人該幹的事情,而您,維爾福先生,您親自監督他們不要違背我的命令。」



    當阿夫裡尼在維爾福的陪伴下回到瓦朗蒂娜的房間裡去的時候,一位神情嚴肅、語氣平和而果斷的意大利神父租下了維爾福先生隔壁的那座房子。誰都不知道房子裡的三個房客會在兩小時內搬走;不過這一陣有人傳說,那座房子的根基不穩固,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是,這種隨時倒塌的危險卻並沒有阻止那位新房客在當天五點鐘左右帶著他最簡單的傢俱搬進來。那位新房客簽了一張三年、六年或九年的租約,並按照房子主人的規矩,預付了六個月房租。這位新房客,我們已經說過,是一個意大利神父,自稱為琪亞柯摩·布沙尼先生。他很快就找來了工匠;當天晚上,街上的行人驚奇地看見木匠和泥水匠在匆匆地修理危房的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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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父與女



    我們在前一章裡曾提到騰格拉爾夫人到維爾福夫人那兒正式公佈了歐熱妮·騰格拉爾和安德烈·卡瓦爾康蒂的婚期。這個公佈表示,看上去似乎表明,一切跟這件事有關係的人都似乎同意了這件事,但在作這個決定以前,還曾發生過一幕我們的讀者不十分清楚的場面。我們要求讀者們回到馬爾塞夫伯爵自殺的那天早晨,走進騰格拉爾男爵引以自豪的那間華麗的鍍金的客廳。在那間客廳裡,約莫在早晨十點鐘的時候,銀行家在那兒踱來踱去;他已踱了大約很長一段時間,臉上露出深思而惶恐不安的神情,注意著每一扇門,傾聽著每一個聲音。他終於耐不住了,吩咐他的僕人。「依脫尼,」



    他說,「去看看為什麼歐熱妮小姐要我在客廳裡等她而又叫我等這麼久。」



    發了一陣脾氣以後,男爵心裡覺得平靜了。騰格拉爾小姐那天早晨曾要求見她的父親一次,並指定客廳作為會見的地方。這個奇怪的做法並沒有使那位銀行家感到驚奇,他立刻遵從他女兒的意願,先到客廳等候。依脫尼不久就回來交差了。「小姐的婢女告訴我,」他說,「小姐快要梳妝完畢了,一會兒就來。」



    騰格拉爾點點頭,表示他很滿意。對外界和對他的僕人,騰格拉爾像是一位好好先生又像是一位軟弱的父親。這是他在這幕喜劇裡所扮演的角色之一;這個角色對他很合適,正如在古代的戲劇中,有些父親的假面具,右嘴唇是向上翹的,帶笑的,而左嘴唇是向下垂的,假裝哭泣的。我們得趕快聲明一句,在內心,那副笑嘴笑臉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死板的面孔來的;所以我們經常見不到那個寬厚大度的人而只見到那殘酷的丈夫和專制的父親。「那傻丫頭既然想和我說話,為什麼不到我的書房裡來呢?而她為什麼要和我談話呢?」



    正當他把這個惱人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轉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客廳門開了,歐熱妮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貼身的緞子衣服,頭髮梳得齊齊整整,戴著手套,像是得到意大利歌劇院去看戲的。



    「噢,歐熱妮,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為什麼不到舒服的書房裡去而要到這莊嚴的客廳裡來?」



    「您說得對,閣下,」歐熱妮說,並示意請她的父親坐下來,「因為您提出了兩個問題,這兩個問題可以包括在我們下面的全部談話中去。兩個這問題我都要回答,而我卻違反常規,先來回答第二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比較簡單。閣下,我之所以選擇客廳作為我們見面的地點,是為了要避免一位銀行家的書房裡的那種令人不快樂的印象所產生的影響。那些燙金的賬簿,那些像堡壘的大門那樣鎖得嚴嚴的抽屜,那些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成堆的票據,以及那些從英國、荷蘭、西班牙、印度、中國和秘魯寄來的一疊疊的信件,通常會對一個父親的頭腦產生一種奇怪的影響,使他忘記世界上還有比社會地位和他來往銀行的建議更應關切和更神聖的事情。所以我選擇了莊嚴的客廳,在這裡,在這些華麗的鏡框裡,您可以看到您、我和我母親的微笑的畫像,以及各種各樣的田園風光和牧場景色,我很重視外界影響的力量。或許,尤其是在跟您見面的時候,這也許是一種錯誤,但如果我沒有一點幻想的話,我就不成其為藝術家啦。」



    「好極了,」騰格拉爾回答,他極其冷靜地聽著這一番長篇大論的演講,但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他雖然盡心在傾聽,但像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一樣,只是在從旁人的話裡尋找他適合自己的話題。



    「看來,第二點已經向你說明白了,」歐熱妮說,她說話時不慌不忙,她的神態和語氣裡都帶著那種男性的自恃。「或許差不多說明白了,因為您看來已滿意那一番解釋。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談第一點吧?您問我為什麼要求作這次談話,我可以用一句話來答覆您,閣下,——我不願意跟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子爵結婚。」



    騰格拉爾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猛然受到這麼一個打擊,他不由得同時把他的手臂和眼睛都抬起來。



    「是的,真的,閣下,」歐熱妮依舊很平靜地說。「我看出您很驚奇。因為當這件小事在準備的時候,我絲毫沒有表示反對,——不錯,我老是在等機會反對那些不徵求我意見的人和使我討厭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太倔強專橫。但這一次,我的安靜和消極並不是因為在等待機會,它出自於另外一個原因,它來源於一種希望,像是一個馴服孝順的女兒在學習服從。」說到這裡,那青年姑娘發紫的嘴唇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怎麼樣?」騰格拉爾問。



    「嗯,閣下,」歐熱妮繼續說,「我已經被折騰得精疲力盡了,現在時間已經到了,而我發覺,雖然我作了種種努力,但要我作更進一步的服從是不可能的。」



    「但是,」騰格拉爾說,他的才智太差了,被這種經過了深思熟慮和意志的殘忍邏輯嚇了,「你這次拒絕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呢,歐熱妮,究竟為了什麼原因呀?」



    「原因?」那青年姑娘答道。「嗯!並不是為了這個人比別的人人更醜、更笨或更令人討厭。不,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從外貌上講,甚至可以算是一個長得不錯的人。也不是為了他能感動我的心,——那只是一個女學生的理由,我認為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我實在沒有愛過一個人,閣下,您知道的,不是嗎?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應該給我的生活加上一個永久的拖累。一位哲學家不是說過『不要去尋求你不需要的東西』,而另一位哲人不是也說『以你本身的一切為滿足』嗎?這兩句格言我是從拉丁文和希臘文裡學來的。前一句,我相信,是費陀〔費陀是公元前五世紀希臘言家。——譯注〕說的,後一句,是庇阿斯〔庇阿斯是公元前六世紀希臘所謂七賢之一。——譯注〕說的。嗯,我親愛的爹爹,在生活的舟裡——因為生活就意味著一次次希望的沉舟——我把一切無用的拖累都扔到海裡,只是如此而已。我靠著自己的意志活下來,自願完全過獨身生活,這樣就可以完全保持自由。」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騰格拉爾嘟囔著說,臉色顯得蒼白起來,因為他根據長期的經驗,他知道他突然地遭到的障礙是這樣的結實。



    「不幸!」歐熱妮答道,「閣下,您說是不幸嗎?決不是的,那種歎息在我看似乎是裝出來的。正巧相反,我很幸福。我問您,我現在還缺少什麼?人家都說我長得很美,那可以幫助我受到盛情的款待。我喜歡得到歡迎的接待,因為當旁人用笑臉相迎的時候,我周圍的人就顯得沒有那樣醜了。我頗有一點智慧,並且還相當敏感,這總可以使我把一般人生活裡所能找到的優點全部納入到我自己的生活裡,——象猴子打碎胡桃殼吃其中的肉一樣。我很富有,因為您是法國第一流的富翁,我是您的獨生女兒。而您不會頑固到象聖·馬丁和拉加蒂劇院舞台上的父親一樣,不會因為他們的女兒生不出外孫女兒就剝奪她的繼承權。況且,根據繼承法,您也不能剝奪我的繼承權,至少不能剝奪我的全部繼承權,——我之所以要特別提出這一點,因為這也是一種強迫我嫁人的力量。所以,我美麗,又聰明,又有錢,而像喜劇裡所說的那樣,又有幾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閣下,您為什麼要說我是不幸的呢?」



    騰格拉爾看到他女兒那種笑容滿面,傲慢得幾乎到了狂妄的語氣,於也忍不住心中的一股怒氣。但是,那股怒氣只是從一聲歎息裡發洩了出來。在他女兒詢問的凝視之下,面對著那兩條帶有疑問表情的美麗的黑眉毛,他小心地轉過頭去,立刻用謹慎的鐵腕平靜了自己。「真的,我的女兒呀,」他帶著一個微笑答道,「你所說的一切都對,只有一樣事情是不對的,我暫時先不告訴你那是什麼,讓你自己慢慢去發現它。」



    歐熱妮望著騰格拉爾,很驚奇她那引以自傲的那些優點竟沒有一項被反駁。



    「我的女兒呀,」那位銀行家繼續說,「你已經把你一個決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全解釋給我聽,現在應該由我來告訴你:像我這樣一個執意要讓他的女兒嫁人的父親,究竟是為了什麼。」



    歐熱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態不像是一馴服的女兒,而像是一個隨時準備辯論的對手。



    「我的女兒呀,」騰格拉爾繼續說,「當一個父親要他的女兒選擇一個丈夫的時候,他希望她嫁人,總是有道理的。有些人正是因為熱衷於你剛才所說的那種事情,——想抱外孫女兒。



    「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可不是因為這個,家庭之樂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誘惑力。這一點,對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兒,我不妨承認,因為你有哲學家的風度,足可以理解我的淡漠,不會把它視作一種罪名。」



    「好極了,」歐熱妮說,「我們坦白講吧,閣下,——我很喜歡坦白。」



    「嗯!」騰格拉爾說,「當情勢需要我這樣做的時候,我可以採取你的辦法,雖然這並不是我一貫的作風。我之所以要勸你結婚,並不是為了你的緣故,,因為至少在當時我的確沒有想到你。你贊成坦白,我希望在你可以滿足了。我之所以要催促你趕快結婚,是為了我的商業。」歐熱妮顯出不安的神情。「的確是這樣,我可以保證,但你一定不要惱怒,因為這是你自己要我講出來的。對像你這樣的一個藝術家,我不願意作詳細的數字解釋,你甚至怕走進我的書房,恐怕染上反詩意的印象和感觸。但就在那間銀行家的書房裡,就在你昨天心甘情願地走進來向我討那每月數千法郎零用錢的地方,你必須知道,我親愛的小姐,可以學到許多事情,甚至學到對一個不願結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譬如說,在那兒,——不怕你懷疑,我在客廳裡也可以這樣告訴你,——一個人就可以學到:一位銀行家的信用,就是他的生命和道德生命。信用於他來說,正如呼吸對於他的身體一樣。基督山先生有一次曾在這一點上對我講過這一番話,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在那兒,一個人可以學到:當信用消失的時候,就沒有生命了。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個女藝術家之父的銀行家不久就必須要遭遇到的情形。」



    但歐熱妮在這個打擊之下並沒有顯得垂頭喪氣。反而挺直了她的身體。「破產了!」她說。



    「你說對了,我的女兒,這兩個字用得很恰當,」騰格拉爾說,他用手緊緊摀住自己胸口,但他那嚴酷的臉上卻依舊帶著一個機智但卻沒有心肝的人的微笑。「破產!是的,正是這句話。」



    「啊!」歐熱妮說。



    「是的,破產啦!現在,這個正如悲劇詩人所說的,『充滿著恐怖的秘密已經揭露了』。現在,我的女兒哪,既在這也會影響到你,且讓我來告訴你:你或許能夠免除這場不幸。」



    「噢,」歐熱妮喊道,「閣下,假如您以為你所宣佈的破產會使我悲哀我自己的命運的話,您就是一位蹩腳相士了。我破產!那對我無足輕重?我不是還有我的天才嗎?我難道不能像巴斯達〔巴斯達(一七四五—一八一九),意大利高音歌劇演員。——譯注〕、馬裡邦〔馬裡邦(一八○八—一八三六),法國高音歌劇演員。——譯注〕和格裡契〔格裡契(一八一一—一八六九),意大利高音歌劇演員。——譯注〕那樣,憑我自己的能力去獲得您永遠不會給我的一切嗎?當您一年給我那可憐的一萬二千法郎零用錢的時候,你總是用不高興的臉色,還要責備我浪費,那時,我自己一年就可以賺十萬或十五萬里弗,拿到那筆錢,我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行了,而且那些錢還會伴隨著喝采、歡呼和鮮花一同來。假如我沒有那種天才,——您的微笑使我知道您很懷疑我的才能,——我不是還有我所熱愛的獨立嗎?我認為獨立比財寶更可貴,在我看來,它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不,我並不為我自己擔憂,——我總是可以有辦法活下去的。我的書,我的筆,我的鋼琴,永遠是屬於我的,而且那些東西都不值錢,即使失去了,我也可以再看得到。您或許認為我會為騰格拉爾夫人擔心。您又在欺騙自己,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我知道母親對於威脅您的那場大難早已有所準備,那場大難也會影響到她。她很會照顧她自己的財產,——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並沒有因為照顧我而分了心,因為,感謝上帝,她借口我喜歡自由,一切完全由我自己作主。噢,不,閣下,我從小的時候,就經常受著不幸的威脅,我對於我周圍的一切是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了。從我能記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愛,——那本來可以說很不幸!這樣我自然也就誰也不愛了,——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現在,您知道我的處世哲學了吧。」



    「那好,」騰格拉爾說,他氣的臉色發青,但那種氣憤卻不是因為父愛受了兒女反叛才有的,——「那末,小姐,你堅持要決心加速我的破產了嗎?」



    「您的破產?我加快您的破產?您是什麼意思?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樣還好,我還有一線希望,聽著。」



    「我全神貫注地在聽。」歐熱妮說,同時緊緊注視著他的父親,這使父親很難承受她那有力的凝視。



    「卡瓦爾康蒂先生快和你結婚了,」騰格拉爾繼續說,「他將把他的財產委託給我。那筆財產約有三百萬。」



    「這可是可觀的數目!」歐熱妮極其蔑視地說,玩弄著她的手套。



    「你以為我會要你們的那三百萬,」騰格拉爾說,「不要害怕。這筆錢現在至少可以得到一分利息。我從另外一位銀行家,——我的同行,——那兒得到一條鐵路的承股權,而鐵路是目前唯一立刻發財的事業,目前巴黎人投資於鐵路,就像以前投資於野貓橫行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樣能發大財。根據我的估算,目前能擁有一條鐵路的百萬分之一的股權,正如以前在俄亥俄河兩岸擁有一畝處女地一樣。這是一種抵押投資——你看,這可是一種進步了,因為你所投資的錢至少可以換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鐵。嗯,在一星期之內,必須買進四百萬股票,這四百萬,我答應給你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閣下,看來您也記得很清楚,當我前天來見您的時候,」歐熱妮答道,「我看到您進帳,——進帳這兩個字說得不錯吧?五百五十萬。您甚至把那兩張支票拿給我看,並且很驚奇這樣貴重的一張支票並沒有象閃電一樣照花我的眼睛。」



    「是的,但那五百五十萬不是我的,而只是一種信任我的證據。我這個平民化的銀行家的頭銜使我獲得了醫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萬是屬於醫院的。在以前,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動用那筆款子,但我近來接連遭受損失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信譽已經開始動搖了。那筆存款隨時都有可能來提取,假如我拿它來充另外的用途,我就會給自己帶來一次可恥的倒閉。相信我,我並不厭惡倒閉,但那必須是使人發財的倒閉而不是使人破產的倒閉。現在,要是你能與卡瓦爾康蒂先生結婚,而我碰到了那三百萬,或者只要旁人以為我拿到那三百萬,我的信譽便恢復了,而我的財產,雖然在過去一兩個月內被大塊大塊地吞吸掉,以使我的前途有了很大的障礙,那時便可以重新建立起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聽得十分明白。你把我抵押了三百萬,不是嗎?」



    「數目越大,你便越有面子。這是可以使你想到你自己的身價。」



    「謝謝您。還有一句話,閣下,您能不能答應我:你可以用卡瓦爾康蒂先生即將把他的財產委託給您的那個消息,而不去碰那筆款子?這不是我自私,而是一件處理問題的辦法。我很願意幫助您重振您的財產,但我卻不願意在造成他人破產的計劃中做一個從犯。」



    「但我告訴過您啦,」騰格拉爾喊道,「有了這三百萬」



    「閣下,您認為,如果不動用那三百萬,能擺脫你的困境嗎?」



    「我希望如此,假如這件婚事能順利舉行的吧,或許會恢復我的信用。」



    「您能夠答應我簽訂婚約後就給那五十萬法郎嫁資付給卡瓦爾康蒂先生嗎?」



    「他從市長公署回來就可以收到那筆錢。」



    「太好了!」



    「還有什麼?你還要什麼?」



    「我希望知道:在我簽字以後,您是否可以讓我的行動完全自由?」



    「絕對自由!」



    「那末,好極了,閣下,我願意嫁給卡瓦爾康蒂先生了。」



    「但你有什麼計劃?」



    「啊,那是我的秘密。假如在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後,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您,那我對您還能有什麼優勢呢?」



    騰格拉爾咬一咬自己的嘴唇。「那末,」他說,「你願意去向親戚朋友作必不可少的拜訪嗎?——那是絕對免不了的呀!」



    「是的。」歐熱妮回答。



    「並且在三天以內簽訂婚約?」



    「是的。」



    「那末,這回輪到我來說『好極了』啦!」騰格拉爾把他女兒的手緊握在自己的兩手之間。這太奇怪了,——那做父親的不敢說「謝謝你,我的孩子」,那做女兒的則不向她的父親露出一點微笑。



    「會談結束了嗎?」歐熱妮站起身來問。



    騰格拉爾表示他已無話可說了。五分鐘以後,鋼琴聲在亞密萊小姐的手指下又響起來,接著騰格拉爾小姐的歌聲也傳了出來。一曲唱罷,依脫尼走進來,向歐熱妮通報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男爵夫人已經在等她一同去訪客。我們已在維爾福家裡見到她們母女倆;那是第一個接受她們拜訪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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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婚約



    在我們上文講述過的那幕場面發生後的三天,——也就是說,在歐熱妮·騰格拉爾小姐和被那位銀行家堅持稱為王子的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將要和騰格拉爾簽訂婚約的那天下午五點鐘左右,——一陣清新的微風吹過了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園,伯爵正準備出去,他的馬在焦躁不安地踢著地面,車伕在控制著馬,他已經在他的座位上等了一刻鐘了。正當這時,我們所熟悉的那輛漂亮的輕便馬車已經來到了大門口。



    那打扮得十分整齊,高興得像快要去娶一位公主為妻的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走下車來。他照常用熟悉的口氣問一問伯爵是否在家,然後輕捷地躥上二樓,在樓梯頂上遇到了伯爵。伯爵一看見那青年就停住了腳步。至於安德烈,他正在往前衝,當他一旦往前衝的時候,是什麼都擋不住他的。「啊,早安,我親愛的伯爵。」他說。



    「啊,安德烈先生!」伯爵用他那種半帶戲弄的口氣說,「您好嗎?」



    「好得很,這是您可以看得出來的,我有許多許多事情得跟您談。您是剛回來?」



    「我正要出去,閣下。」



    「那末,為了不耽誤您的時間,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坐在您的車子裡,叫湯姆駕著我的輕便馬車並排跟著。」



    「不,」伯爵說,臉上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輕蔑的微笑,因為他並不想讓人看見他和這個青年人在一起,——「不,我情願在這兒跟您談,我親愛的安德烈先生。我們在屋子裡談話會更好些,這兒沒有車伕來竊聽我們的談話。」



    伯爵回到二樓的一間小客廳裡,坐下來,蹺起腿,示意那個青年人也坐下來。安德烈拿出他最高興的態度。「您知道,我親愛的伯爵,」他說,「我今天晚上要訂婚了。九點鐘在我岳父家裡簽約。」



    「呀!真的?」基督山說。



    「什麼!您把它當作新聞嗎?騰格拉爾先生難道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您嗎?」



    「噢,告訴我了,」伯爵說,「我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信,但我沒有記清具體的時間。」



    「可能的,我的岳父大概以為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了。」



    「嗯,」基督山說,「您很幸運,卡瓦爾康蒂先生,這是一個最門當戶對的婚姻了,再說,騰格拉爾小姐又很漂亮。」



    「是的,她的確很漂亮。」卡瓦爾康蒂用謙虛的口氣說。



    「尤其是,她非常有錢,——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基督山說。



    「非常有錢,您以為是嗎?」那青年回答。



    「當然羅,據說騰格拉爾先生至少隱瞞了他的一半財產。」



    「而他自己說有一千五百萬至二千萬。」安德烈說,他的眼睛裡閃耀著喜悅的火花。



    「而且,」基督山又說,「他很快又要開始一種新的投機事業了,這種副業在英美已很流行,但在法國卻還很新奇。」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所指的是什麼,是鐵路,對不對?他已獲得了鐵路的承股權。」



    「一點不錯,大家都相信他在那件事情上可以賺到一千萬。」



    「一千萬?您這樣想嗎?真是太有意思了。」卡瓦爾康蒂說,他被這些無懈可擊的花言巧語沖昏了頭腦。



    「而且,」基督山繼續說,「他的全部財產將來都要歸您,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騰格拉爾小姐是一位獨生女兒。再說,您自己的財產,令尊告訴我的,幾乎也和您的未婚妻一樣多。現在先把錢的事稍為擱一擱吧。您知道嗎,安德烈先生,我以為您這件事情辦得巧妙。」



    「至少還不算太壞,」那青年說,「我天生是一個外交家。」



    「嗯,您一定要成為一位外交家,外交辭令,您知道,不是學得的,——它是一種本能。這麼說,您的心已被征服了嗎?」



    「真的,我想是的。」安德烈模仿法蘭西戲院裡杜郎特或梵麗麗回答阿爾西斯提回時那種腔調說道。



    「她也有些喜歡您嗎?」



    「我想是的,」安德烈帶著一個得意的微笑說,「因為我已經被她接受了。但我不能忘記很重要的一點。」



    「那是什麼?」



    「就是我曾得到過奇怪的幫助。」



    「瞎說。」



    「真是的。」



    「是環境幫助了您!」



    「不,是您。」



    「我?決不是的,王子,」基督山說,並故意加重說了那個頭銜,「我對您有什麼幫助?單憑您的名望,您的社會地位和您的品貌,就已經足夠了嗎?」



    「不,」安德烈說,——「不,您那樣說是沒有用的,伯爵。我一直認為我的名望、我的社會地位和我的學問不及您的一分幫助。」



    「您完全弄錯了,閣下,」基督山冷冷地說,他從青年的那種無賴態度上知道了他話裡的意思,「您是在我瞭解了令尊的權利和財產情況以後才獲得我的保護。我從來不曾見過您或您那顯赫的父親。歸根結蒂究竟是誰使我有幸認識你們的呢?是我的兩個好朋友,威瑪勳爵和布沙尼神甫。究竟我為什麼要成為您的——不是擔保人,而是——保護人呢?那是因為令尊的名望,因為令尊在意大利無人不知,十分受人尊崇。從您個人來說,我可並不認識您。」這種平靜的口氣和十分安祥的態度使安德烈知道他這時已遭遇到一隻比自己更有力的手,並且知道從那隻手的壓力下逃出來是不容易的。



    「噢,那麼家父真的有一筆非常大的財產嗎,伯爵?」



    「看來是如此,閣下。」基督山回答。



    「您知道家父答應我的結婚費用是否到了嗎?」



    「令尊已通知過我。」



    「但那三百萬現款呢?」



    「那三百萬大概已經在路上了。」



    「那麼我真能得到它嗎?」



    「嚇!」伯爵說,「我想您還不至於這麼缺錢用吧。」



    安德烈是這樣的驚奇,好一會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然後,他從迷糊狀中醒來,說:「現在,閣下,我對您只有一項請求了,那件事,即使您不願意,也一定能諒解我的。」



    「請說。」基督山說。



    「因為我的好運,我已經結識了許多知名的人士,同時,至少在目前,還有著一群朋友。但是,既然我要在巴黎舉行盛大的結婚典禮,就應該有一個鼎鼎大名的人來主持。如果父親不在場,就應該有一位有地位的人領我到聖壇〔歐洲風俗:在教堂裡結婚,新郎新娘須在聖壇前受神父祝福。——譯注〕前面。現在家父看來是不能來巴黎了,是嗎?」



    「他年歲已老,渾身滿是傷疤,他說,每一次旅行都使他痛苦難捱。」



    「我明白。嗯,所以我來請您給我一個面子。」



    「什麼請求?」



    「哦,就是代替他的位置。」



    「啊,我親愛的先生!什麼!在我有幸跟您作過那麼多的接觸以後,您竟還這樣不明白我的為人,竟然來要求我做這樣的一種事情?要我借五十萬給您,老實說,雖然這樣的借款是非常少見,但您也未必會讓我如此為難。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您,在參與世事方面,——尤其是倫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基督山伯爵從未參預忌諱的事,說得更明白一點,這是東方人的迷信。我在開羅士麥拿、君士坦丁堡都有藏嬌的迷宮,可是我為人主持過一次婚禮嗎?——絕對沒有!」



    「那麼您拒絕我了?」



    「堅決拒絕,即使您是我的兒子或我的兄弟,我也會同樣拒絕您。」



    「那我該麼辦呢?」安德烈失望地說。



    「您自己剛才不是說,您的朋友多得很。」



    「不錯,但介紹我到騰格拉爾先生家裡去的卻是您。」



    「決不是的!讓我們來回憶一下那個事實。您在我家裡的一次宴會席上遇見他,您自己到他家裡去拜訪,那是一件與我毫無關係的事情。」



    「是的,關於我的婚姻,卻是您促成的。」



    「我!絲毫不是,您記得的。請回憶一下當您要我為您去做媒的時候,我對您說了些什麼。噢,我是決不會去為別人促成婚事的,我親愛的王子,這是我堅定不移的原則。」



    安德烈咬了咬他的嘴唇。「但至少,」他說,「您總會去參加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嗎?」



    「噢,當然羅。」



    「嗯,我跟全巴黎的人一樣,我也會去的。」伯爵說。



    「您會在婚約上簽名嗎?」



    「我看這一點沒什麼值得反對的,我還不至於忌諱到那種程度。」



    「好吧,既然您不肯給我面子,我也只能憑您給我的這點就滿足了。但還有兩個字,伯爵。」



    「是什麼?」



    「忠告。」



    「請小心,忠告比效勞更壞。」



    「但您可以給我這個忠告而不會連累您自己。」



    「告訴我那是什麼。」



    「我太太的財產有五十萬里弗嗎?」



    「那是騰格拉爾先生親自告訴我的數目。」



    「我應該收下這筆款子呢,還是讓它留在公證人的手裡?」



    「這種事情通常總是按一定的慣例來辦理的:在簽訂婚約的時候,你們男女雙方的律師約好一個聚會的時間,或在第二天,或在第三天。然後,他們交換嫁資和聘金,各給一張收據。然後,在舉行婚禮的時候他們把錢轉到你們的名下,因為那時你是一家之主了。」



    「我這樣問,是因為,」安德烈帶著某種不加掩飾的不安說,「我好像聽我的岳父說,他準備把我們的財產全投資在您剛才說過的那種賺錢的鐵路事業上。」



    「嗯,」基督山答道,「每一個人都說那種投資可以使你的財產在十二月之內翻三倍。騰格拉爾男爵是一位好岳父,而且挺會算計的。」



    「嗯,那好,」安德烈說,「一切都好,只是您的拒絕使我很傷心。」



    「您只能把這點歸罪於在某種情況下的非常自然的清規戒律。」



    「嗯,」安德烈說,「就說這些吧,那麼今天晚上,九點鐘。」



    「到時再見。」



    安德烈抓起伯爵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跳進他的輕便馬車裡很快就駛遠了。當握手的時候,基督山曾想抗拒,他的嘴唇蒼白起來,但卻仍保持著他那彬彬有禮的微笑。



    在九點以前的那四五個鐘頭裡,安德烈乘著馬車到處拜訪,想結交那些曾在他岳父那兒會過的富豪們做朋友,把騰格拉爾快要開始投資的鐵路股票的驚人利潤向他們誇耀了一番。當晚八點半,那大客廳,與客廳相連的走廊,還有樓下的另外三間客廳裡,都擠滿了香氣撲鼻的人群。這些人並不是為交情而來,而是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來的,是想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鮮的事物。一位院士曾說:上流社會的宴會等於是名花的彙集,它會吸引輕浮的蝴蝶、飢餓的貪婪的蜜蜂和嗡嗡營營的雄蜂。



    各個房間裡當然都燈火輝煌。牆壁鍍金的嵌線上密密地排著燈火;那些除了誇富以外別無用處的傢俱大放光彩。歐熱妮小姐的穿飾文雅樸素,穿看一件合身的白綢長袍。她唯一的裝飾品是一朵半插在她那烏玉般黑的頭髮裡的白玫瑰,並無任何一顆珠寶。她的打扮雖然顯得純潔高尚,她眼睛裡卻流露出一種與之相反的傲慢神氣。在距她不遠的地方,騰格拉爾夫人正在與德佈雷、波尚和夏多·勒諾閒談。德佈雷被邀請來參加這次盛大的典禮,但象每一個人一樣,他並沒有得到任何特權。騰格拉爾先生正被包圍在一群財政部官員和與財政部有關的人士中間,正在向他們解釋一種新的稅收原則,等到將來當形勢迫使政府不得不邀他入部參與大計的時候再來實施。安德烈的手臂上挽著一個歌劇裡那種洋味十足的花花公子,裝出一種很隨便的神氣——但多少有點尷尬——向他解釋將來的計劃,描述憑著他那每年十七萬五千里弗的收入,他將怎樣向巴黎的時髦上層社會介紹新的奢侈品。



    人群擁來擁去,像是一道由藍寶石、紅寶石、翡翠、貓眼石和金剛石組成的渦流一樣。像平常一樣,年齡最老的女人打扮得最華麗,而最醜的女人最引人注目。假如當時有一顆美麗水仙花,或一朵甜的玫瑰,你得仔細搜索才能找到,因為她總是躲在一個角落裡,或者藏在一個戴面巾的母親或戴孔雀毛帽子的姑母后面的。



    在這喧嘩笑鬧的人群中,隨時可以聽到司儀的聲音,通報一位金融巨頭、軍界要員或文學名士的姓名;那時,各個人群裡便會隨著那個姓名的喊聲發一陣輕微的騷動。雖然你有權利可以在這兒激起人海的波浪,但多數人卻只得到了漠視的一瞥或輕蔑的一笑!當金面大時鐘上的時針指到九點,當機械的鐘錘敲打了九下的時候,司儀報出了基督山伯爵的名字,像觸了電一樣,全場的人都把他們的視線轉向了門口。基督山伯爵穿著黑衣服,像他往常一樣的簡單樸素。他唯一的裝飾雖是一條極其精緻的金鏈,掛在他白背心上讓人難以覺察。伯爵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廳一端的騰格拉爾夫人,在客廳另一端的騰格拉爾先生,以及在他對面的歐熱妮。他首先向男爵夫人走過去,男爵夫人這時正與維爾福夫人聊天(維爾福夫人是獨自來的,因為瓦朗蒂娜依舊還不能走動);然後,他從男爵夫人那兒一直走到——人群中間早已給他讓出了一條路——歐熱妮那兒,用非常急速而含蓄的話語向她道賀,使這位驕傲的女藝術家也不得不表示驚奇。亞密萊小姐就站在她的身邊,她感謝伯爵這樣慨然答應她給意大利劇院寫封介紹信,並表示她立刻就要用到那封介紹信。離開了這些女太太們以後,基督山走近了騰格拉爾,因為騰格拉爾已向他迎上來。



    完成了這三項社交義務以後,基督山停下來,用充滿自信的目光環顧四周,像是在說:「我已完成了我的責任,現在讓旁人去完成他們的責任吧。」安德烈本來在隔壁房間裡,這時也已感覺到基督山的到達所引起的騷動,起來向伯爵致意。



    他發現伯爵已被大家包圍得水洩不通;大家都盼望與他講話,這是一個不輕易說話而每次說話必有份量的人能經常遇到的事情。這時,雙方的律師到了,他們把擬定好了的文件放在那張簽字用的桌子上;那是一張描金的桌子,四條桌腿雕成獅爪形,桌面上鋪著繡金的天鵝絨台毯。律師之中有一位坐下來,其餘的都站著。他們快要宣讀那份來參加這個典禮的半數巴黎人都要簽字的婚約了。大家都在為自己找一個好的位置,太太小姐們圍成一個圓圈,先生們則採取比較遠的位置,評論著安德烈的緊張不安,騰格拉爾先生的全神貫注、歐熱妮的從容自若以及男爵夫人在處理整個大廳這類重要事情時的雍容大度而又敏捷的態度。



    讀婚約的時候四處鴉雀無聲。但婚約一讀完,那幾間客廳裡便更加喧鬧起來;那即將屬於未婚夫婦的幾百萬巨款,那些放在一個大房間裡的禮物以及那位未來新娘的鑽石,到處都充滿了羨慕的聲音。在青年男子的臉上,騰格拉爾小姐的可愛又增加了幾倍,她光彩奪目。至於太太小姐們,不用說,她們當然嫉妒那幾百萬,但心裡卻以為她們自己的美麗可以不用金錢點綴。安德烈被他的朋友包圍了起來,在一片道喜和讚美聲中,他開始相信他的夢想已變成現實,簡直飄飄然了。律師莊嚴地拿起筆,舉過的頭頂,說:「諸位,婚約開始簽字了。」



    按照儀式,第一個簽字的是男爵;然後是老卡瓦爾康蒂先生的代表簽字;然後是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之後,才是婚約上的所謂未婚夫婦。男爵接過筆來簽了字,然後代表也簽了字。男爵夫人扶著維爾福夫人的膀子走近來。「親愛的,」她一面說,一面接過筆來,「這太令人惱火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為了上次基督山伯爵幾乎險遭不測的那件謀殺案和偷竊案,竟使我們不能讓維爾福先生來這兒觀禮。」



    「真的!」騰格拉爾說,他的口氣像是在說,「哼,我根本不在乎!」



    「啊!」基督山走近來說,「我怕這件事情是我無意中造成的。」



    「什麼!您,伯爵?」騰格拉爾夫人一面說,一面簽字,「假如是您,可得小心,我可永遠不能寬恕您的呀。」安德烈豎起他的耳朵。



    「但那不是我的錯,我應當努力來向您證明。」



    每一個都在留心聽著,平時極少說話的基督山快要說話了。



    「您記得,」伯爵在一片寂靜中開口說,「想來偷東西的那個刻毒的惡棍是死在我家裡的,據當時推測,他是在企圖離開我家裡的時候被他的同謀犯刺死的。」



    「是的。」騰格拉爾說。



    「嗯,為了檢查他的傷口,他的衣服被脫了下來,扔在一個角落裡,後來由法院方面的警官把它撿了回去,但他們卻漏下了他的一件背心。」



    安德烈臉色變得發白,向門口走過去;他看見天上忽然上升起了一朵烏雲,似乎預示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嗯!這件背心今天被我發現了,上面滿是血跡,心口處有一個洞。」太太小姐失聲尖叫起來,有兩三個裝出要暈倒的樣子。「僕人拿那件背心給我看。准都猜不出那塊弄髒的破東西是什麼,只有我猜想到它是那個死者的背心。我的僕人在檢查這陰森可怕的遺物的時候,摸到口袋裡有一張紙,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封寫給您的信,男爵。」



    「給我的!」騰格拉爾喊道。



    「是的,的確寫給您的,那封信雖然沾滿了血跡,但我卻從血跡底下辨認出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驚訝聲中回答道。



    「但是,」騰格拉爾夫人恐懼不安地望著她的丈夫問道,「那件事怎麼會阻止維爾福先生——」



    「非常簡單,夫人,」基督山答道,「那件背心和那封信都是確鑿的證據。所以我就把它們都送到檢察官那兒去了。您知道,我親愛的男爵,遇到案件,依法辦理是最妥當的了,那也許是一種攻擊您的陰謀。」



    安德烈兩眼直直望著基督山,偷偷溜進了隔壁的那間客廳裡。



    「可能的,」騰格拉爾說,「這個被殺的人不是一個苦役犯嗎?」



    「是的,」伯爵答道,「是一個名叫卡德魯斯的兇犯。」



    騰格拉爾臉色微微變得蒼白;安德烈離開第二間客廳,溜進候見室裡。



    「請繼續簽字吧,」基督山說,「我看我的故事讓大家都驚呆啦,我向您、男爵夫人和騰格拉爾小姐表示歉意。」



    男爵夫人這時已簽過字,把筆交回給律師。「卡瓦爾康蒂王子!」後者說,「卡瓦爾康蒂王子,您在哪兒呀?」



    「安德烈!安德烈!」有幾個青年人連連喊道,他們已夠親密到能稱呼他的教名了。



    「去叫王子來!通知他現在已經輪到他簽字了!」騰格拉爾大聲對一個司儀說。



    就在這時,大客廳裡的賓客們忽然驚惶地向後退去,像是一個嚇人的妖怪闖進屋來要吞食某一個人似的。他們的後退、驚惶和喊叫是有理由的。一個軍官在客廳的每一個門口派了兩個兵看守,他自己則跟在一個胸佩綬帶的警官後面,向騰格拉爾走過來。騰格拉爾以為他們的對象就是他(有些人的良心是永遠不安的),在他的賓客面前展露出一個恐怖的面孔。「什麼事,閣下?」基督山迎上去問那個警官。



    「諸位,」那位法官不回答伯爵,問道,「你們之中哪一位叫安德烈·卡瓦爾康蒂?」



    房間裡到處可以聽到驚慌的喊叫聲。他們四處搜尋,他們互相探問。



    「安德烈·卡瓦爾康蒂究竟是什麼人呀?」騰格拉爾在極度驚愕中問。



    「是從土倫監獄裡逃出來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麼罪?」



    「他被控,」那執事官用他冷漠的聲音說,「殺害了那個名叫卡德魯斯的人。那個人當初是跟他一條鏈上的同伴,被告在他從基督山伯爵家裡逃出來的時候殺害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急速地瞥視了一眼。安德烈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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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去比利時



    那些讓人意料不到出現的士兵以及士兵出現後的那一條宣佈,騰格拉爾先生的客廳裡變得混亂起來;幾分鐘以後,大家急急忙忙地逃出那座大廈,像是賓客群中發生了瘟疫或霍亂一樣。在幾分鐘之內,每一道門口,每一階樓梯上,每一個出口,都擠滿了急急忙忙退出來的人;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一般的安慰是沒有用的,因此一個人在遇到災難時會使他的最好的朋友們感到非常苦惱。在那位銀行家的大廈裡,只留下了在關得緊緊的書房裡與軍官談話的騰格拉爾,躲在她那間我們已經熟悉的臥室裡被嚇壞了的騰格拉爾夫人,以及那帶著傲慢的神態和鄙視的面孔,隨同她永遠都陪伴的同伴羅茜·亞密萊小姐退回到她房間裡去的歐熱妮。至於那些多得數不清的僕人們那天晚上比往常特別多(因為臨時加了一部分從巴黎咖啡館借來的廚師和侍者),他們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大廳裡、廚房裡或他們自己的房間裡,他們自以為受了很大侮辱,把一腔怒氣都發洩在他們的主人身上,再也不去想到他們的義務和地位,他們的工作自然也已經是不再需要的了。在這些利害關係不同而同樣氣憤的人之中,只有兩個人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那兩個人便是歐熱妮·騰格拉爾小姐和羅茜·亞密萊小姐。



    我們上文已談到,騰格拉爾小姐離開的時候帶著傲慢的神態、鄙視的眼光以及像一位發怒的女皇的那種表情,後面跟著那位比她自己更蒼白和更激動的同伴。到了她的房間裡以後,歐熱妮閂上房門,而羅茜則坐在一張椅子上。



    「啊,多可怕的一件事!」那青年音樂家說,「誰會去懷疑?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竟是一個兇手——一個監獄裡逃出來的苦役犯——一個囚徒!」



    歐熱妮撇了一下嘴唇,露出一個譏諷的微笑。「看來,我是命中注定了的,」她說,「我逃過了馬爾塞夫而卻落在卡瓦爾康蒂的手裡。」



    「噢,別把那兩個人混為一談,歐熱妮。」



    「住嘴!那兩個人都是無恥的,我很高興我現在能夠認清他們的真面目。」



    「我們怎麼辦呢?」羅茜問。



    「我們怎麼辦嗎?」



    「是的。」



    「咦,還是我們三天以前就準備好的辦法,——走。」



    「什麼!即使現在不要你結婚了,你還是要——」



    「聽著,羅茜!我厭惡上流社會的這種生活,事事要規規矩矩,受人批評,受人牽制,像我們的樂譜一樣。我始終希望,盼望和渴慕的是,自由獨立,只依靠自己,這才是藝術家的生活。再留在這兒!為了什麼?讓他們在一個月以後再拿我嫁人嗎?而且,嫁給誰呢?一定是德佈雷先生,他的有一陣子說起過此事。不,羅茜,不!今天晚上發生的意外可以作我的借口。上帝把這個借口給我,而且來得正是時候!」



    「你是多麼的堅強和勇敢呀!」那柔弱白皮膚的女郎對她的同伴說。



    「你難道還不瞭解我嗎?來,羅茜,讓我們來談談我們自己的事情吧。驛車——」



    「幸虧三天前就買好了。」



    「你可曾說好我們上車的地點嗎?」



    「說過了。」



    「我們的護照呢?」



    「在這兒!」



    於是,歐熱妮帶著她往常那種自信的態度,打開一張紙念道:「萊翁·亞密萊先生,二十歲;藝術家;黑髮黑眼;旅伴,妹一人。」



    「太妙了!這張護照你是怎麼搞到的?」



    「當我去求基督山伯爵向羅馬和那不勒斯劇院經理安一封介紹信的時候,我表示一個女人出門旅行很不方便。他十分明白我們意思,便負責給我弄到一張男人護照。我接到這張護照兩天以後,用我自己手又寫上了『旅伴,妹一人。』」



    「好,」歐熱妮高興地說,「那末我們只要收拾好行李就行了。我們取消在結婚之夜起程的計劃,改在訂婚之夜起程,——其差別只是如此而已。」



    「你想清楚呀,歐熱妮!」



    「噢,我什麼都想過了!我已聽厭了月終的報表以及西班牙公債和海地公債的起落。而代替那一些的,羅茜,——你懂嗎?——卻是清新空氣,自由,婉轉的鳥聲,倫巴第的平原,威尼斯的運河,羅馬的宮殿,那不勒斯的海灣。我們還有多少錢,羅茜?」



    她的同伴從一隻嵌花的寫字檯裡拿出一隻小皮夾,把皮夾裡的錢數了一數,一共有二十三張。



    「二萬三千法郎。」她說。



    「而珠寶鑽石至少也值這麼多,」歐熱妮說。「我們很有錢哪。有了四萬五千法郎,我們可以過兩年象公主一般的生活。如果只是想舒服一點,便可以過四年。但在六個月之內——你靠你的樂器,我靠我的歌喉——我們便可以把我們的錢增加一倍了。來,你保管錢,我保管珠寶箱。假如我們之中不幸有一個人丟失了她的財寶,那還有另外一個的可用。來,收拾提包,我們趕快吧,收拾提包!」



    「等一下!」羅茜說,走到通騰格拉爾夫人房間的門前去聽了一下。



    「你怕什麼?」



    「怕我們讓人發覺。」



    「門已經關上了。」



    「說不定有人會叫我們開的呀。」



    「讓他們去叫吧。但我們卻決不開。」



    「你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女丈夫,歐熱妮!」於是那兩個青年姑娘開始把她們認為她們需要的東西都裝進一隻旅行提包裡。



    「現在,」歐熱妮說,「我換衣服,你鎖上那只提包。」



    羅茜用盡她所有的氣力壓那只提包的蓋子。「我不行,」她說,「我氣力不夠,你來關吧。」



    「啊,你說得對!」歐熱妮笑著說。「我忘記了我是大力士,而你卻只是白面女皇!」於是那青年女郎膝蓋頂在提包蓋上,把提包的箱蓋蓋好,而亞密萊小姐則把鎖插到鎖臼裡。



    這些做好以後,歐熱妮用隨身帶著的鑰匙打開一個衣櫥,從衣櫥裡取出一件用紫綢做成的旅行棉披風。「喏,」她說,「你看,我一切都想好了,有了這件披風,你就不會挨凍了。」



    「但你呢?」



    「噢,我是從來不怕冷的,你知道!而且,穿了這些男人的衣服——」



    「你在這兒穿嗎?」



    「當然。」



    「來得及嗎?」



    「不用擔心,你這膽小鬼!全體僕人現在都忙著討論那件大事。況且,你想想看,按照常規我本應該多麼傷心,關緊房門又算是什麼奇怪呢?你說!」



    「不錯,那倒是真的,這就使我安心了。」



    「來,幫幫我的忙。」



    她從取出已經披在亞密萊小姐肩頭上的那件披風的衣櫥抽屜裡,又拿出一套男人的衣服來,從領結到皮靴一應俱全,又拿出一隻口袋,裡面全是必需的東西,沒有一件多餘的。然後她穿上皮靴和褲子,打好領結,扣好背心,穿上一件非常適合她身材的上裝。從她打扮的速度上來看,可以推測到她扮演異性已不是第一次了。



    「噢,好極了!真的好極了!」羅茜以讚美的目光望著她說,「但是,那一頭美麗的黑髮,那些使所有的太太小姐們都發出嫉妒歎息的漂亮的辮子,可能全部裝在我眼前的這一頂男人的帽子底下嗎?」



    「你瞧著吧,」歐熱妮說。她左手抓住那頭濃密的頭髮,——她那細長的手指幾乎不能把它們全部抓住,——右手拿起一把長剪刀,不久,剪刀在秀髮上喀嚓一聲,那青年姑娘把身體向後一仰,以免玷污她的上裝,那一頭濃密美麗的頭髮便都落到她的腳下。然後,她把前劉海剪掉,在她那象黑檀木一樣漆黑的的眼睛裡,非但沒有遺憾的表情,反而更顯得炯炯有神。



    「噢,那漂亮的頭髮!」亞密萊小姐遺憾地說。



    「我這樣不是更好嗎?」歐熱妮喊道,一面撫弄那些零碎的鬈發。她的樣子現在已很像男人,「你覺得我這樣不漂亮嗎?」



    「噢,你很漂亮——永遠是漂亮的!」羅茜喊道。「我們現在到哪兒去?」



    「到布魯塞爾去,假如你同意的話,這是出境最近的一條路。我們可以到布魯塞爾,次日,埃克斯·拉夏佩勒,然後沿萊茵河到達斯特拉斯堡。我們將橫穿瑞士,經聖·哥塔進入意大利。你看行嗎?



    「行。」



    「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真的,你這副樣子真叫人羨慕!人家認為你帶著我私奔呢。」



    「哦,真的!那他們就說對了。」



    「噢!我快要挨罵了,歐熱妮!」於是,這兩個都以為自己一定是非常悲哀的青年女郎—一個是為了她自己,一個是為了她的朋友——都大笑起來。她們整理了一下準備逃走時所留下的每一絲痕跡;然後,吹熄她們的燈,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和伸長脖子,這兩個逃跑者打開一間更衣室的門,從一道側梯走到前院裡。歐熱妮走在前頭,用一隻手拉著提包的一端,後面的亞密萊小姐則用雙手拉著提包的另一端。前院裡空無一人;這時正是十二點鐘。門房還沒有。歐熱妮輕輕地走過去,看到那個老頭兒正在他那個小房間的一張圈椅裡酣睡。她回到羅茜那兒,提起那只放在地上的旅行提包,兩人順著牆根走到門廊下。



    歐熱妮把羅茜藏在門廊的一個角落裡,這樣,假如那門房碰巧醒來,他也只能看見一個人。然後,她走到那盞照亮前庭的燈光底下,一面拍打窗門,一面壓低了聲音喊:「開門!」



    正如歐熱妮所想像的,門房爬起來,甚至走前幾步想看看究竟是誰要出去,但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用他的馬鞭不耐煩地拍擊著他的皮靴,他趕快把門打開了。羅茜像一條蛇似的從門裡溜出去輕快地向前跳了幾步。歐熱妮接著也出來了,她表面上很鎮定,但是她的心要比往常跳得快一點。這時正巧有一個腳夫經過,她們便把那只提包交給他,告訴他提到維克多路三十六號,然後這兩個青年女郎就跟在他的後面走。腳夫的出現使羅茜的心安定下來。至於歐熱妮,她堅強得像一個猶蒂絲〔古代用計殺死敵將、解救危城的一個猶太女人,事見《聖經》。——譯注〕或一個狄麗拉〔《聖經》中大力女子。——譯注〕一樣。她們到達約好的地點。歐熱妮吩咐腳夫放下提包,給了他一些錢打發他走開,然後拍打那座房子的百葉窗住著洗衣服的小婦人,她曾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還不曾睡覺。她出來打開門。



    「大姐,」歐熱妮說,「叫那看門人把旅行馬車從車房裡拉出來,再叫他到旅館裡去租驛馬。這五個法郎作他的酬勞。」



    「真的,」羅茜說,「我真佩服你,我簡直要說敬重你啦。」



    那洗衣女露出驚奇的神色,但因為說好她可以拿到二十個路易,所以並不說話。



    不到一刻鐘,那看門人帶著馬伕和馬車回來了,馬伕立刻把馬套到馬車上,而看門人則用一條繩子綁住那只提包。



    「護照在這兒,馬伕說,「我們到哪兒去,先生?」



    「到楓丹白露,歐熱妮用一種近似男性的聲音回答。



    「你說什麼?」羅茜說。



    「我是故意這麼說,」歐熱妮說,「我們雖然給了這個女人二十路易,但她或許為了四十路易而出賣我們。我們不久就要改變方向的。」她們跳進那輛佈置得可以睡覺的四輪馬車裡,幾乎沒碰踏板。



    「你永遠是對的。」羅茜說,一面坐到她朋友的旁邊。



    一刻鐘以後馬伕已拐上正道,揚鞭通過了聖·馬丁城柵的城門。



    「啊!」羅茜說,「我們已經走出巴黎了。」



    「是的,我親愛的,這次逃跑幹得漂亮極了。」歐熱妮回答。



    「是的,不曾用暴力。」羅茜說。



    「即使用暴力也完全值得。」歐熱妮回答。這些話漸漸消失在轆轆的車輪滾動聲裡。騰格拉爾先生永遠失去了他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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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鍾瓶旅館



    現在我們暫且不談騰格拉爾小姐和她的朋友如何驅車奔赴布魯塞爾,回過頭來敘述那在飛黃騰達途中意想不到地遭受了嚴重打擊的可憐的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安德烈先生雖然年輕,但卻是一個非常機智聰明的青年。我們上文提到:他一聽風聲不妙,就漸漸挨向門口,穿過兩三個房間,溜之大吉了。但我們已經記憶提到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是決不應該漏掉的;就是:在他所穿過的一個房間裡,放著那位未來新娘的嫁妝,——包括一盒盒的鑽石、克什米爾羊毛披巾、威尼斯花邊、英國面紗,還有其他提到它們的名字就會使青年姑娘們的滿心歡喜地狂跳起來的的東西。在經過這個房間的時候,安德烈不但證明他自己機智聰明,而且也證明了他的深謀遠慮,因為他不客氣地偷了一些最貴重的首飾。得到了這一些俘獲品以後,安德烈便懷著一顆較輕鬆的心跳出窗口,準備溜出憲兵之手。高大得像一個古代的武士,強健得像一個斯巴達人的他,無頭無緒地在街上走了一刻鐘,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趕快離開他知道一定會遭逮捕的那個地方。穿過蒙勃蘭克路以後,憑著每個竊賊避開城柵的本能,他發覺自己已到了拉法葉特路的盡頭,他在那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來。這個地方很寂靜。一邊是那空曠的聖·拉柴荒原,另一邊,是那黑沉沉的巴黎。「我完蛋了嗎?」他喊道,「不,假如我能比我的敵人跑得更快就能得救,我就不會完。我的安全現在只是一個速度快慢問題而已。「這個時候,他看見有一輛單人馬車停在波尼麗街口。車伕懶洋洋地吸著煙,似乎想把車子駛回到對面的聖·但尼街口去,他顯然是經常停在那兒的。



    「喂,朋友!」貝尼代托說。



    「怎麼樣,先生?」那車伕問。



    「你的馬跑累了嗎?」



    「跑累了?噢,是的,夠疲倦的啦!今天這個好日子——



    一點好買賣都不曾做過!四個倒霉的乘客,二十幾個銅板,合起來一共只有七個法郎,這就是今天的全部收入,而我卻得付給車行老闆十個法郎。」



    「你可願意再加上二十個法郎?在你已經有的七個法郎上面嗎?」



    「那當然好,先生,二十個法郎可不是個小數目呀。告訴我怎樣才能得到它。」



    「假如你的馬不疲勞,那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



    「我告訴你,它跑起來像一陣風,只要你告訴我到哪兒去就得啦。」



    「去羅浮。」



    「啊,我知道的!那出苦杏仁酒的地方。」



    「一點不錯,我只希望追上我的一個朋友,我跟他說好明天一同到塞凡爾鎮去打獵。我們約定他的一輛輕便馬車在這兒等到我十一點半。現在十二點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煩,先走了。」



    「大概是的。」



    「噢,你願意幫助我追上他嗎?」



    「那是我最樂意的事啦。」



    「要是在我們到達布爾歇的時候你還不曾追上他,我給你二十法郎,假如到羅浮還追不上,就付給三十。」



    「而假如我們追上了他呢?」



    「四十。」安德烈猶豫了一會兒,但隨即想起不應該這樣許諾。



    「那好吧!」那個人說,「進來吧,我們走。」



    安德烈坐進單人馬車,車子便急速地走過聖·但尼街,順著聖·馬丁街越過城柵,進入了那無窮盡的曠野。他們一直不曾追上那位幻想中的朋友,可是安德烈常常向路上的行人和尚未關門的小客棧,打聽是否有一輛由栗色馬所拖的綠色輕便馬車經過;因為到倍斯灣去的路上有許多輕便馬車,而十分之九的輕便馬車又是綠色的,所以他隨時都可以打聽到消息。每一個人都剛看見那樣的一輛馬車駛過去;就在前面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最後他們終於追上它了,但不是他的那位朋友的。有一次,單人馬車越過一輛由兩匹馬拉著正在疾馳的四輪馬車。「啊!」卡瓦爾康蒂心裡對他自己說,「要是我有了那輛四輪馬車,那兩匹善奔跑的快馬,尤其是,那輛馬車上的人所帶的護照,那就太好啦!」於是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那輛雙人馬車裡載著騰格拉爾小姐和亞密萊小姐。



    「快!快!」安德烈說,「我們不久一定能趕上他了。」於是那匹自離開城門以來不曾減緩速度的可憐的馬,就繼續拚命地往前奔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羅浮。



    「當然羅,」安德烈說,「我是追不上我的朋友了,但這樣會把你的馬累死的,所以我們還是停下來吧。這是三十法郎,我到紅馬旅館去住夜,明天再搭便車前去。晚安,朋友。」



    於是安德烈把六枚五法郎的銀幣放到那個人的手裡,輕快地跳到路上。那車伕歡天喜地拿了那筆錢,往回走去。安德烈假裝向紅馬旅館走去;但他只在旅館門外站了一會兒,等到車輪的聲音漸漸走遠了,馬車的影子漸漸消失的時候,他便立刻上路,急匆匆的步行了六里路程。他休息了一會兒;這就是他說過要去的塞凡爾鎮附近了。安德烈這次的休息並不是因為疲倦,而是要仔細想一想,採取一個計劃做一個規定。



    他不能利用馬車,乘馬車或租馬必須要有護照。他也不能留在瓦茲區,這是法國藏身最困難和防衛最嚴密的省份之一,像安德烈這樣的一位犯罪專家,知道要在這一帶隱匿起來是非常困難的。他在一座土牆旁邊坐下來,把他的臉埋在雙手裡深深地思考了一會。十分鐘以後,他抬起頭來;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了。他從地下抓起一把碎土,抹在他當時從候見室裡取下來穿在晚禮服外的那件外套上,走進塞凡爾鎮,用力拍打鎮上那間唯一的小客棧的門。「我的朋友,」安德烈說,「我從蒙芳丹來,到森裡斯去,我那匹可悲的馬折斷了腿,摔了我一跤。我必須在今夜到達貢比涅,不然就會使我家裡人非常擔心。你能租一匹馬給我嗎?」



    一個客棧老闆總是有一匹馬出租的,但是馬的好壞就不敢說了。塞凡爾鎮的那位老闆趕快把那管馬廄的小夥計來,吩咐給他把那匹「追風馬」加鞍子;然後他喊醒他那七歲的兒子,吩咐他與這位先生合騎那匹馬,到了目的地把馬騎回來。



    安德烈給那個客棧老闆十法郎,當他從口袋裡掏錢的時候,他丟下了一張名片。那張名片是他在巴黎咖啡館認識的一位朋友的,所以安德烈離開以後,客棧老闆拾起名片一看,便認為他把他的馬租給了家住聖·多米尼克街二十五號的馬倫伯爵,因為名片上印著這個名字和地址。追風馬並不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馬,但它卻走得很均勻而不停歇;三個半鐘頭以後,安德烈走完了到貢比涅的二十七哩路,四點鐘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公共驛車的終點。貢比涅有一家很豪華的旅館,凡是曾經到過那兒的人大概都記得很清楚。安德烈從巴黎騎馬出遊的時候常常在那兒停留,當然記得鍾瓶旅館。他一轉身,在路燈的光線,看見了那家旅館的招牌,便掏出他身邊所有的零錢,打發走了那個孩子,然後開始去敲門。他想得很仔細:現在還有三四個鐘頭的時間,最好是能有一次甜蜜的睡眠和一頓豐盛的晚餐來消除自己的疲勞。一個侍者出來開門。



    「我的朋友,」安德烈說,「我在聖·波耳斯用了晚餐,希望搭一輛午夜經過的便車,結果像一個傻瓜似地迷了路,在森林裡走了四個鐘頭。給我弄一間面朝院子的精緻的小房間,給我送一隻凍雞和一瓶波爾多酒來。」



    侍者毫不疑心,安德烈說話的神情從容自若,他的嘴裡含著一支雪茄,雙手插在套袋裡,衣服高雅,下巴光滑,皮靴雪亮,他看來只是一個在外面呆得非常晚的人而已。當侍者為他收拾房間的時候,旅館老闆娘起來了,安德烈拿出他最可愛的微笑,問他是否能住在第三號房間,因為他上次來貢比涅也是住在那個房間裡。不巧的是,第三號房間已有一個青年男客和他的妹妹住上了。安德烈很失望的樣子,但旅館老闆娘向他保證,現在為他準備的那個第七號房間,裡面佈置與第三號房間一樣,他就又高興起來了,便一面在壁爐旁邊烤暖他的腳,一面與老闆娘閒聊尚蒂伊最近賽馬的情況,一直等到侍者來告訴他們房間準備就緒。



    安德烈稱讚鍾瓶旅館那些向院子的房間漂亮,不是沒有原因的,原來鍾瓶旅館的門口象歌劇院一樣,有三重門廊,兩旁的廊柱上纏著一些素馨花和鐵線蓮,看上去是一個最美麗的進口。雞非常新鮮,酒是陳年老釀,壁爐的火熊熊燃燒,安德烈驚奇地發覺他自己的胃口竟然像未遇意外事故時同樣好。吃完後他就,而且立刻就進入了夢鄉,這本來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的情形,即使他們在滿心悔恨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本來認為安德烈應該感到悔恨,但他卻不這樣認為。



    他已經有了一個非常安全的計劃:他在天亮以前醒來,很快地付清了賬單,離開旅館,進入森林,然後,借口要畫畫,他花錢受到一個農民的友好接待,給自己弄到一套伐木者的衣服,一把斧頭,脫掉身上的獅子皮,打扮成伐木者的裝束;然後,他用泥土塗滿雙手,用一把鉛梳弄髒他的頭髮,用他的一個老同行傳授他的方法把他的皮膚染成褐色,白天睡覺,晚上行路,只在必要的時候才到有人的地方去買一塊麵包吃,在森林裡穿來穿去,一直到達最近的邊境。一旦越過了國界,安德烈便準備把他的鑽石換成錢;加上他一直藏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的那十張鈔票,他還可以有五萬里弗左右,這樣,他樂觀地認為他的狀況已並不十分悲慘了。而且,他認為騰格拉爾為了面子,一定會阻止那件醜事的張揚。這些理由,再加上疲倦,竟使安德烈睡得非常香甜。為了要早醒,他不曾關百葉窗,但他小心地閂好房門,並把那柄他永不離身的尖利的小刀放在桌子上。早晨七點鐘左右,一縷溫暖而又耀眼的陽光照到安德烈的臉上,喚醒了他。凡是條理清晰的頭腦裡,晚上臨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和早晨醒來時的第一個念頭總是相同的。安德烈還不曾睜開眼睛,他昨晚的念頭便浮上他的腦海裡來,並且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你睡得太久了。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奔到窗口。一個憲兵正在院子裡踱步。在一個良心上沒有任何內疚的人,憲兵也是世界上最讓人心理發怵的東西,那黃藍白的三色制服,實在是非常值得驚惶的。



    「那個憲兵為什麼在那兒呢?」安德烈自言自語地說。但立刻,——讀者們無疑地也會對他這樣說——他又理智地對他自己說,「在一家旅館裡看見一個憲兵是不值得驚奇的。我不要嚇慌,趕緊穿好衣服再說吧!」於是那青年人便很快地穿起衣服來;他在巴黎過豪華生活的那幾個月中,他的僕人給他脫衣服也沒有自己現在穿衣服這樣快。「好!」安德烈一面穿衣服,一面說。「等到他離開,我就可以溜了。」安德烈現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領結,他一面這樣說,一面輕輕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紗窗簾。不但第一個憲兵依舊站在那兒,他現在發覺第二個穿黃藍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樓梯腳下,——他下樓唯一的柴梯,——而第三個憲兵則騎著馬,手裡握著火槍,像一個哨兵似的站在大門口的街上,而鍾瓶旅館又只有這樣一個出口。這第三個憲兵的出現肯定有特殊的原因的,因為他的前面有一群好奇的閒蕩漢,緊緊地阻塞了旅館的進口。「糟糕!他們找我!」這是安德烈的第一個念頭。他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他焦急地向四面觀望。他的房間,像這一層樓所有的房間一樣,只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門,從那道門出去是誰都看得見的。「我完啦!」這是他的第二個念頭。的確,一個象安德烈犯那樣罪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於終生的監禁、審判和處死,——而且毫不被人同情或早晚被處死。他地把他的頭在自己的雙手裡埋了一會兒,在那一剎那間,他幾乎嚇得發瘋;不久,從那混亂不清的腦子裡和雜亂的思想裡閃出了一線希望,他變白的嘴唇和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他向四面一看,在壁爐架上看見了他所搜索的目標;那是筆、墨水和紙。他勉強鎮定下來,把筆在墨水裡蘸了一蘸,在一張紙上寫了下面這幾行字:「我沒有錢付賬,但我並非是一個不忠實的人;我留下這只十倍於房錢飯錢的夾針作抵押品。我在天剛亮時就逃走了,因為這會使我很難堪。」



    於是他從領結上除下別針,放在那張紙上。等這一切辦完以後,他不讓房門繼續緊閉,走過去拔開門閂,甚至把門拉成半開半掩的樣子,像是他已離間,忘記關門似的;他抹掉地板上的足跡,熟練地溜進壁爐煙囪,開始順著空煙囪往上爬;煙囪是他逃走的唯一機會了。與此同時,安德烈所注意到的那第一個憲兵已跟著警察局的執事官走上樓來,第二個憲兵仍守著樓梯,第三個憲兵仍守在大門口。



    安德烈這次受追捕,背景是這樣的:天一亮,緊急急報發向四面八方;各區的地方當局幾乎立刻就以最大的努力來捕捉謀殺卡德魯斯的兇手。貢比涅是一個警衛森嚴的市鎮,有眾多地方行政官吏、憲兵和警察;所以急報一到,他們便立即開始活動,而鍾瓶旅館是鎮上的第一家大旅館,他們自然要先到這來調查。而且,據在鍾瓶旅館隔壁市政府門口站崗的哨兵的報告,知道當天晚上那家旅館住了幾個旅客。那個在早晨六點鐘下班的哨兵甚至還記得,正當他在四點零幾分上班的時候,有一個青年人和一個小孩子合騎著一匹馬到來。



    那個青年在打發了那孩子騎馬走以後,就去敲鐘瓶旅館的門,旅館開門讓他進去,然後又關上門。於是疑點便落到了那個這樣夜深出門的青年人身上。



    那個青年不是別人,就是安德烈。所以,警察局的執事官和那憲兵——他是團長——便朝安德烈的房間走來。他們發覺房門半開半掩。「噢,噢!」憲兵團長說,他是一個老狐狸,對罪犯的這套把戲稱得上是見多識廣,「開著門可是一個壞兆頭!我情願發現門關得緊緊的。」的確,桌子上的那張小紙條和夾針證實,或者不妨說,應驗了他那句話的正確性。我們說應驗,是因為那位憲兵團長經驗豐富,決不肯只見到一件證據就深信不疑。他四面張望,翻一翻床,掀動帳幃,打開櫃門,最後,在壁爐前面站停下來。安德烈曾小心不在爐灰裡留下腳跡,但這是一個出口,而在那種情形下,每一個出口都需要嚴格檢查,憲兵團長派人去拿一些麥桿來,把它塞滿壁爐,然後點著火。火畢畢剝剝地燒起來,一股濃黑的煙柱沿著煙囪往上竄;但煙囪裡卻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有犯人掉下來。事實上:那憲兵雖很有經驗,但自小就與社會作戰的安德烈,其經驗卻也同樣豐富;他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場火攻,所以已爬到屋頂上,蜷縮在煙囪旁邊。他現在認為自己已得救,因為他聽到那憲兵團長大聲對那兩個憲兵喊道:「他不在這裡啦!」但他小心地探出頭看一下,他發覺憲兵在聽到這個宣佈以後非但沒有退走,反而顯得更警惕了。現在輪到他來向四周觀望了。他的右邊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紀的大廈。任何人都可以從樓頂的窗口望下來,仔細察看下面屋頂上的每一個角落;而安德烈看見隨時會有一個憲兵的頭顱從那些窗口裡探出來。要是一旦被發覺,他知道他就完了,因為屋頂上的一場追逐是不能倖免的;所以他決定下去,但不是從他上來時的煙囪下去,而是從通到另一個房間的煙囪下去。他四面環顧,找到一個不冒煙的煙囪,爬到那兒以後,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到那煙囪口裡了。在這同時,市政府樓頂的一扇小窗猛烈地被推開,憲兵團長的頭露了出來。他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停留了一會兒,像是那座建築物上的石雕裝飾品一樣,然後,就聽得一聲失望的長歎,他就不見了。那鎮定和莊嚴得像代表法律一樣的憲兵團長穿過人群,並不理會落到他身上來的種種詢問的目光,重新走入鍾瓶旅館。



    「怎麼樣?」那兩個憲兵問。



    「嗯,孩子們,」團長說,「那逃犯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走了。但我們將派人到通維萊科特雷和諾永的路上去追趕他,並且加緊搜索森林,我們一定能捉到他。」



    這位可敬的官員剛才用憲兵團長所特有的一陣那種抑揚頓挫的腔調說完這番話,就聽得一聲長長的驚叫,伴隨著猛烈的鈴聲,傳到旅館的院子裡。



    「啊,那是什麼聲音?」憲兵團長喊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煩了,」老闆說。「哪一個房間拉鈴?」



    「三號。」



    「快跑去,侍者!」



    這時,喊叫和鈴聲又響起來。



    「啊,啊!」憲兵團長阻止那僕人,說,「拉鈴的那個人看來不僅僅要一個侍者,我們帶一個憲兵去。第三號房間裡住的是誰?」



    「昨天晚上到的一個小伙子,是乘馬車來的,帶著他的妹妹,他要了一個雙鋪房間。」這時鈴聲第三次響起來,聽起來焦急萬分。



    「跟我來,警長先生!」憲兵團長說,「緊跟著我。」



    「等一等,」老闆說,「第三號房間有兩道樓梯,一道內梯,一道外梯。」



    「好!」憲兵團長說。「我負責內樓。槍裡裝好子彈了嗎?」



    「裝好了,團長。」



    「呣,你們把守外梯,假如他想逃跑,就開槍打他。據急報上所說的,他一定是一個危險的犯人。」



    憲兵團長的安排在人群裡激起了一片喧嘩聲,而他就和警察局的先生在這一片喧嘩聲中走上樓梯去了。



    剛才的情形是這樣的:安德烈非常熟練地下落到煙囪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時,他的腳一滑,雖然他兩手仍舊抱住煙囪,他帶著比他所原來想到的更大的速度和聲音落到房間裡。



    假若那房間是空的,本來還無所謂,但不幸房間裡卻住著人。



    那種響聲驚醒了睡在一張床上的兩個女人,她們把眼睛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見了一個男人。這兩個女人之中的一個,皮膚的那一個,發出了令人恐怖的尖叫;另外那一個則搶住那條位鈴的繩帶,用盡全力猛拉。我們可以看出,安德烈是被不幸所包圍住了。



    「發發慈悲吧,」他臉色蒼白,迷惑地喊道,根本不曾看清是在向誰說話,——「發發慈悲吧,不要喊人!救救我!我不會傷害你們的。」



    「安德烈!竟會是他!」她們當中的一個喊道。



    「歐熱妮·騰格拉爾小姐!」亞密萊小姐一面喊,一面從她同伴的手裡奪過繩帶,更猛烈拉鈴。



    「救救我,有人追我!」安德烈合攏雙手說。「可憐可憐,發發慈悲吧,不要把我交給警方!」



    「太遲啦,他們來了。」歐熱妮說。



    「嗯,把我藏起來,你們可以說,你們無緣無故地驚惶。你們可以引開他們視線,救救我的命!」



    那兩位小姐緊緊地挨一起,用床單緊緊地裹住她們的身體,不理會這種懇求;種種嫌惡的念頭在她們的腦子裡纏繞。



    「好!這樣吧,」歐熱妮終於說,「從你來的那條路回去吧,我不會說出你的事情,你這卑鄙的壞蛋。」



    「他在這兒!他在這兒!」樓梯頂上的一個聲音喊道,「他在這兒!我看見他啦!」



    原來那憲兵團長把他的眼睛放在鑰匙孔上,已看見安德烈站在那兒苦苦哀求,槍托猛烈的一擊震開了鎖,接連又兩下打垮了門閂,那扇打破了的門倒了下來。安德烈奔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門前,打開門想衝出去。兩個憲兵端著火槍站在那兒,他們把槍端平了對準他。安德烈頓時站住,身體微微後仰,臉色蒼白,手裡緊緊地捏住那把無用的小刀。



    「趕快逃呀!」亞密萊小姐喊道,她的恐懼感漸漸消失,又開始發起慈悲心,「逃呀!」



    「不然就自殺!」歐熱妮說,她的口氣像是在吩咐競技場上勝利的武士了結他那被征服的對手一樣。



    安德烈打了一個寒顫,帶著一個輕蔑的微笑望著歐熱妮,顯然可以看出他那腐敗頭腦無法懂得這種崇高的榮譽感。「自殺!」他拋下他的小刀喊道,「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你還說為什麼,」騰格拉爾小姐回答道,「你會像窮凶極惡的犯人那樣被判處死刑的。」



    「哼!」卡瓦爾康蒂交叉起兩臂說,「一個人總是有朋友的幫助呀!」



    憲兵團長手裡握著劍向他走過來。



    「來,來,」安德烈說,「把你的劍插回到鞘裡吧,勇敢的人,我既然已自甘屈服,又何必這樣劍拔弩張呢。」於是他伸出雙手等待上銬。兩位姑娘恐怖地望著這種可怕的一切,——那凡夫俗子已剝掉他的皮層,露出監獄裡犯人的真面目。安德烈轉向她們,帶著一種無禮的微笑問道,「你有什麼話要帶給令尊嗎,騰格拉爾小姐?因為我多半還是要回到巴黎去的。」



    歐熱妮雙手擋住自己面孔。「噢,噢!」安德烈說,「何必難為情呢,即使你真的跟蹤我,我對你的印象也不會太壞。我不是幾乎做了你的丈夫了嗎?」



    安德烈帶著這種嘲弄走出去了,留下那兩個姑娘去承受她們所受的侮辱和看熱鬧的群眾的評論。一小時以後,她們都穿戴著女子的衣服跨進她們的四輪馬車。旅館曾關門來擋住閒人的眼光;但當大門重開的時候,她們卻只好從兩排帶著發光的眼睛和竊竊私語的好奇的旁觀者之中擠出去。歐熱妮關上百葉窗,她雖然看不見,她卻還能聽得些什麼,群眾的譏誚聲依舊還能鑽到馬車裡來。「噢!為什麼世界不是一片曠野呢?」她一面這樣悲歎,一面倒入亞密萊小姐的懷裡,她這時眼睛裡所露出的怒火,正如尼羅王希望羅馬世界有一條頸子,他一擊就能把它斬斷。第二天,她們車子在希魯塞爾法蘭達旅館的門口停下。當天晚上,安德烈被拘禁在衛兵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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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法律



    我們已看到騰格拉爾小姐和亞密萊小姐怎樣從容不迫地完成她們的改裝和逃亡的;因為當時每一個人都忙於他或她自己的事情,無暇去顧及別人。我們且讓那位銀行家面對著倒閉的幽靈,帶著流滿汗珠的臉去處理那些代表他的債務的巨額數字,而來跟蹤男爵夫人。男爵夫人那時似乎已被她所受的那個打擊所打倒了,不久她便去找她的老顧問呂西安·德佈雷去了。她原來指望這樁婚事可以使她擺脫監護的責任,因為對於一個個性象歐熱妮這樣的一位姑娘,她的監護工作讓人感到很頭疼的;而且,要維持一個家庭的融洽,家庭裡必須要有默契的諒解,一個母親必師繼續不斷地在智慧和品德方面做一個典範,才會被她的女兒喜歡,但騰格拉爾夫人卻害怕歐熱妮的明察和亞密萊小姐給她女兒出的點子。她常常覺察到她的女兒帶著鄙夷的目光看德佈雷,——那種目光似乎表明她知道她的母親與那位部長的私人秘書之間種種神秘的曖昧關係和金錢關係。但男爵夫人如果能再作敏銳和深刻的分析,她就會知道:事實正巧相反,歐熱妮所以厭惡德佈雷,決不是因為他是引起她父母失和與家庭流言的,而只是因為她像柏拉圖一樣,把他歸類為一種無羽毛的兩腳動物。



    可惜的是,在這個世界裡,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事物,因為他們無法與旁人得到同樣的見解;而從騰格拉爾夫人的觀點上講,她非常遺憾歐熱妮的婚變,不但是因為那是一對好姻緣,看起來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為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她趕快到德佈雷寓所去。



    但德佈雷,像其他的巴黎人一樣,在目擊了那幕簽約場上和那幕場面上所發生的醜事以後,早已趕回到他的俱樂部裡,在那兒和幾個人閒談那件大事;在這個號稱世界京都的城市裡,這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閒談的話題。當騰格拉爾夫人穿著黑衣服,戴著長面紗,不管德佈雷的跟班再三聲明他的主人不在家,仍逕自走上樓梯,向德佈雷的房間走去,德佈雷正忙著在反駁一位朋友的建議;那位朋友勸他,在發生了剛才那可怕的一切以後,作為那個家庭的朋友,應該把騰格拉爾小姐和她的兩百萬娶過來。德佈雷為自己辯護時的神情,像是一個極力想使自己被對方說服的人一樣,因為那個念頭常常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但想起歐熱妮那種傲慢不遜的性格,他便又採取了完全抗拒的態度,聲稱那件婚事從各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仍在偷偷地轉那個壞念頭,這一切,據所有的道德專家說,甚至最可敬和頭腦最純潔的人也是難免的,因為那種壞念頭藏在他靈魂的深處,像魔鬼撒旦藏在十字架後面一樣。喝茶、玩牌以及在討論那件事情時愈來愈有趣的談話,一直延續到早晨一點鐘。



    這會兒,騰格拉爾夫人戴著面紗,焦急地等在那綠色的小房間裡,等候德佈雷歸來。她坐在兩瓶鮮花之間,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來的,而我們必須承認,德佈雷非常小心地親自給花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個可憐的女人看來,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諒。到十一點四十分,她終於等得不耐煩了,回家去了。某一階層的女人有一點上很像那些正在談戀愛的輕佻的女工,——她們極少在十二點鐘以後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廈去的時候,像歐熱妮離開那座大廈時那樣的小心;她輕輕地走到樓上,帶著一顆痛楚的心走進她的房間。那個房間,我們知道,是在歐熱妮的隔壁。她是那樣害怕引起流言,從心底裡堅信——可憐的女人,至少在那一點上,她是值得尊敬的——她女兒的無辜和她對家庭的一往情深,她在歐熱妮的門口聽了一會;然後,聽到沒有聲音,她想進去,但門從裡面閂住了的。騰格拉爾夫人認為晚上那場可怕的刺激已把她搞得精疲力盡,她已睡覺了。她把婢女叫來。



    「歐熱妮小姐,」那婢女答道,「和亞密萊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間裡。她們一同用茶,然後就吩咐我離開,說她們再沒有事要我做了。」



    從那時起,那個婢女就在樓下,同每一個人一樣,她以為那兩位小姐現在正在她們自己的房間裡。所以騰格拉爾夫人毫不懷疑地;雖然躺在床上,她的腦子卻依舊在想事情。隨著思緒愈來愈清晰,簽訂婚約時發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來愈大了。這不僅是一件醜聞。而且是一件轟動全城的大事。這已經不僅是一種羞辱,而且是一場聲名掃地的侮辱。然後,男爵夫人又想起:當可憐的美塞苔絲因她的丈夫和兒子受到同樣的嚴重的打擊時,她並沒有對她表示同情。



    「歐熱妮,」她對她自己說,「她是完了,但是我們也完了。這件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我們將羞於見人,因為在我們這樣的社會裡,別人的嘲笑會造成不可醫治的痛苦和創傷。幸而上帝賦與歐熱妮那種常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於是她充滿感激的目光望著天空,那兒,神秘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即使你有了一次過錯,不,甚至做了一件罪惡,有時也能得到祝福。然後,她那飄忽不定的思想,又落到卡瓦爾康蒂身上。「那個安德烈是一個壞蛋、一個強盜、一個兇手,可是從他的神態上看,他曾受過相當好的教育,雖然或許他所受的教育並不完全。從外表上看,他似乎有龐大的財產,是名門貴族的子弟。」



    她怎樣才能擺脫讓人無法忍受的困境?她該向誰去求援,幫助她脫離這個痛苦的境地呢?她曾帶著一個女人求助於她所愛的男子的那種衝動去見德佈雷,但德佈雷只能給她一些忠告;她必須向一個比他更堅強的救援。男爵夫人於是想到維爾福先生。使她的家庭遭受這次不幸的,是維爾福呀。可是,不,仔細想一想,那位檢察官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那位忠於他的職責的法官,那位忠心的朋友,粗魯而堅決地在潰瘍的地方割了一刀;他不是劊子手,而是外科醫生,他是要保全騰格拉爾的名譽,割斷那種妨礙他聲謄的關係,免得那個罪犯做他們的女婿。騰格拉爾的朋友維爾福既然這樣做,便誰都不會懷疑那位銀行家曾經知道或幫助安德烈的任何陰謀。所以,仔細一想,男爵夫人覺得維爾福的舉動似乎是以他們利益為出發點的。但檢察官的鐵面無私也應該到此為止了;她明天去見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棄法官的職責,她至少可以要求盡量從寬辦理。她將用陳舊的回憶,使他想起那些有罪的但卻是甜蜜的日子來答應她的懇求。維爾福先生擱下這宗案子,或者至少他將把他的警戒轉移到另一個方向,讓安德烈逃走,事後以一張通緝令了案。想到這些以後,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點鐘,她起床以後,並不按鈴喚她的婢女,也不讓人知道她的來去,只是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簡單的服裝,然後跑下樓梯,離開大廈,走到普羅旺斯路,叫了一輛出租馬車,來到了維爾福先生的家裡。最近一個月來,這座遭天詛咒的府邸始終呈現著陰鬱的外表,像是一家收容著瘟疫病人的傳染病院一樣。有些房間的門關得緊緊的,只是偶然開一下百葉窗,透一道氣。或許你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個僕人的驚惶的臉孔,但那扇窗立刻又關攏了,像是一塊墓碑關閉了一座墳墓一樣;鄰居們相互竊竊私語說:「莫非我們今天又會看見一輛運棺材的車子離開檢察官的家嗎?」



    騰格拉爾夫人一看到那座房子淒涼的外表,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她從那輛出租馬車上走下來,渾身顫抖地走近大門,拉了門鈴。門鈴發出一種遲鈍重濁的聲音,像是它也已經感受到抑鬱的氣氛似的。她接連拉了三次門鈴,門房才出來開門,但他只把門開了一條縫,剛剛夠說話聲從中通過。他看見一位太太,一位高雅時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門卻依舊裂開條縫。



    「你不預備開門嗎?」男爵夫人說。



    「夫人,首先得問您是誰?」



    「我是誰?應該知道的很清楚。」



    「我們現在誰也不認識了,夫人。」



    「我看您一定瘋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說。



    「您從哪兒來的?」



    「噢!這太過份了!」



    「夫人,我是遵命辦事。請您原諒——請通報您的名字?」



    「騰格拉爾男爵夫人,你見過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請問,你有什麼事?」



    「噢,瞧您真奇怪!我要告訴維爾福先生,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



    「夫人,這不是放肆,也不是無禮,除非有阿夫裡尼先生的命令,或有事跟檢察官商量,否則都不能進門。」



    「好吧!我是有事跟檢察官商量。」



    「是要緊的事情嗎?」



    「你自己想想吧,不然我現在早就又回到我的馬車裡去啦。夠了,這是我的名片。拿它去通報你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來嗎?」



    「是的,去吧。」



    那門房關上門,讓騰格拉爾夫人站在街上。她並沒有等多久;一會兒,門便開了一條較大的縫讓她進去,她進去以後便又關上門。門房一面用眼睛看她,一面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哨子,他們一進前院,他便吹起哨子來。僕人們應聲在門廊下出現。



    「請夫人原諒這位正直的人,」他一面說,一面給男爵夫人引路,「他接受過嚴格的命令,維爾福先生也讓我轉告夫人,他這種做法實在是出於不得已。」



    前院裡有一個供貨商人,他也是經過同樣的手續才進來的,現在有人正在檢查他帶的貨物,男爵夫人走上台階,她覺得自己強烈地感染到周圍這種慘淡氣氛;她跟那僕人到達了法官的書房裡。騰格拉爾夫人一心想著這次訪問的目的,但這些人們對她的態度是這樣的不恭敬,她開始抱怨起來;然而當維爾福抬起他那被悲哀壓低的頭,帶著那樣一個慘淡的微笑望著她,她那到嘴邊的怨氣又壓了下去。「請原諒我的僕人這種驚惶失措的樣子,」他說,「他們因為受到猜疑,所以就特別多疑了。」



    騰格拉爾夫人常常在社交場中聽人說到法官家裡的恐怖氣氛,但在她不曾親眼目睹以前,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種恐怖氣氛竟然達到了這樣的地步。「這麼說,您也不快樂嗎?」她說。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



    「那麼您是同情我的?」



    「由衷地同情,夫人。」



    「那您知道我是為什麼到這兒來了嗎?」



    「您希望跟我談一談您所遇到的可怕事情,不是嗎?」



    「是的,閣下,那是一場可怕的災難!」



    「應該說那是不幸。」



    「不幸!」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檢察官鎮定地說,「我認為只有無法挽回的事情才是災難。」



    「您以為這件事情能被人遺忘嗎?」



    「任何事情都可能被人遺忘,夫人,」維爾福說,「令愛不久又會結婚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反正就在一星期之內。我想您不會為令愛失去未婚夫表示遺憾吧。」



    騰格拉爾夫人望著維爾福,她覺得這種態度是對她的侮辱。「誰說我見到了一位朋友?」她氣憤地反問道。



    「是的,夫人。」維爾福說,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他那蒼白的臉紅了一紅。他剛才的話使他想起自己與男爵夫人過去的事情。



    「嗯,那麼熱情一點吧,親愛的維爾福,」男爵夫人說。



    「不要用法官的態度對我說話,用一位朋友的態度說話,當我痛苦的時候,不要對我說我應該快樂。」



    維爾福鞠了一躬。「最近幾個月我染上了一種壞習慣,」他說,「每當我聽到有人提到災難的時候,我便想起我自己,我便情不自禁地要作出一個對比。我覺得,以我的災難來比較,您的只是一件不幸。與我的境況相比,您的境況還是令人羨慕的。我知道這使您很不高興,讓我們換一個話題吧。你剛才說,夫人——」



    「我是來問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說,「您打算怎麼處置這個騙子?」



    「騙子!」維爾福重複道,「夫人,您看來是把某些事情輕描淡寫而又把某些事情誇大其辭了。騙子!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說得更準確些,貝尼代托先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暗殺犯。」



    「閣下,我不否認您的改正更確切,但您對那個傢伙處置得愈嚴厲,我的家庭蒙受的損失就愈厲害。啊,暫時忘掉他吧,不要去追捕他,讓他逃走吧。」



    「您來晚了,夫人,通緝令已經發出了。」



    「哦,要是抓住了他?——您認為他們能抓到他嗎?」



    「我希望能夠。」



    「假如他們抓到了他,我知道監獄裡有逃走的機會,您肯讓他關在監獄裡嗎?」



    檢察官搖搖頭。



    「至少把他關到我女兒結婚以後再說吧。」



    「不行,夫人,法院要按司法程序辦事。」



    「什麼!甚至對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反問。



    「對所有的人都一樣,甚至包括我在內。」維爾福答道。



    「啊!」男爵夫人輕輕喊了一聲,但並沒有表示她是失望還是什麼別的意思。



    維爾福望著她。極力想看透男爵夫人的心思「是了,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他說,「您指的是外界散佈的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語,三個月來我家裡的那些人不明不白死去,還有瓦朗蒂娜奇跡般地倖免於難。」



    「我沒有想到那個。」騰格拉爾夫人急忙回答。



    「不,您想了,夫人,您這樣想也無可厚非,您不能不那樣想,您也許在心裡說:『你既然這樣鐵面無私地辦理罪案,為什麼有的罪犯卻逍遙法外?』」男爵夫人的臉色發白。「您是這麼想的,不是嗎,夫人?」



    「嗯,我承認我的確是這麼想的」。



    「讓我來回答您吧。」維爾福把他的圈椅向騰格拉爾夫人的椅子挪過一些;然後,他兩手支在桌子上,用一種比往常更暗啞的聲音說,「是有犯罪未受懲罰,這是因為我還不知道罪犯是誰,我怕會錯罰了無辜的人,一旦罪犯被發現,」說到這裡,維爾福把他的手伸向他桌子對面的一個十字架,「一旦他們被發現,我面對上帝發誓,夫人,不論他們是誰,都得去死!現在,夫人,您要求我寬恕那個壞蛋嗎?」



    「但是,閣下,您能確定他是像別人所說的那樣罪行嚴重嗎?」



    「聽著,這兒是他的檔案:『貝尼代托,十六歲時因偽造鈔票罪被判處苦役五年。後來,您看,——最初是越獄逃跑,然後又殺人。」



    「這個可憐蟲是誰?」



    「誰知道?一個流浪漢,一個科西嘉人。」



    「沒有親屬來認他嗎?」



    「沒有人認他,沒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誰。」



    「把他從盧卡帶來的那個人是誰呢?」



    「他一樣是個流氓,也許就是他的同謀。」



    男爵夫人雙手合攏。「維爾福!」她用最溫柔最甜蜜的音調叫道。



    「算了吧,夫人,」維爾福用一種堅定得近乎於冷酷的聲音回答道,——「算了吧,別再為一個罪犯向我求情了!我是什麼人?我就是法律。法律可能有眼睛來看您的愁容嗎?法律可能有耳朵來聽您那甜蜜的聲音嗎?法律能回憶您竭力喚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嗎?不,夫人,法律只知道命令,而當命令發出的時候,那就是無情的打擊。您會告訴我,說我是一個有生命的人,不是一部法典,——是一個人,不是一部書。看看我,夫人,看看我的周圍。人類象兄弟般待我嗎?他們愛我嗎?他們寬容過我嗎?可有任何人曾以您現在向我要求的那種仁愛來對待我嗎?不,夫人,他們打擊我,只有無情的打擊我!您用那種迷人的眼光盯著我,使我慚愧?就讓我慚愧吧,為您所知道的我的過失——甚至其他更多的過失。儘管我自己也有罪,儘管我的罪也許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卻永不停止地去撕破我的偽裝,找出他們的弱點。我始終在揭發他們,我可以進一步說,——當我發現那些人類的弱點或邪惡的證據時,我感到高興,感到勝利,因為我每次判處一個犯人,我就似乎得到了一個活的證據,證明我不是比別人更壞些。唉,唉,唉!整個世界都充滿邪惡。所以讓我們來打擊邪惡吧!」維爾福說最後這幾句話的時候狂怒萬分,以使他的話聽來非常雄辯有力。



    「但是,」騰格拉爾夫人說,她決心要做一次最後的努力,「這個青年人雖然是一個殺人犯,但他卻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孤兒呀。」



    「那就更糟,或是,說得更貼切些,那就更妙,這是上帝的安排,這樣就不會有誰為了他哭泣。」



    「但這是蹂躪弱者的行為呀,閣下。」



    「殺人的弱者!」



    「他的壞名聲會影響我的家庭。」



    「死亡不也在影響我的家庭嗎?」



    「噢,閣下,」男爵夫人喊道,「您對旁人毫無憐憫心!嗯,那末,我告訴您,旁人也不會憐憫您的!」



    「讓它去吧!」維爾福把雙手舉向天空說。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審的時候再審判他吧,還有六個月的時間可以沖淡人們的記憶。」



    「不,夫人,」維爾福說,「預審準備已經做好了。現在還有五天時間,其實五天已超過我的要求。您不知道我也是在盼著沖淡記憶嗎?當我夜以繼日地工作的時候,我便忘記了一切的往事,那時我體驗到死者所感到的那種快樂,它比痛苦總還是要好一點。」



    「但是,閣下,他已逃走了,讓他逃走吧,——行動不利是一個可以原諒的過失。」



    「我告訴您那已經太遲了,今天一早就用急報發出通緝令,這個時候——」



    「老爺,」跟班走進房間裡來說,「內政部的一個龍騎兵送來了這封信。」



    維爾福搶過那封信,心急地拆開它。騰格拉爾夫人嚇得直打哆嗦。維爾福則高興地跳起來。「捉住了!」他喊道。「在貢比涅捉住他了。成功了!」



    騰格拉爾夫人臉色蒼白,渾身冰冷地站起身來。「告辭了,閣下!」她說。



    「再會,夫人!」檢察官一面回答,一面愉快送她出門。然後,他回到桌子前面,用右手拍著那封信說:「妙,我已經有了一件偽造鈔票案,三件搶劫案和兩件縱火案。我只缺一件謀殺案,現在它來了。這次開庭一定會大獲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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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顯身



    正如檢察官告訴騰格拉爾夫人的,瓦朗蒂娜還未復原。她疲憊虛弱,對她來說躺在床上跟坐牢沒什麼兩樣。可是,從維爾福夫人的口裡,她聽到了前面所說的種種怪事,——歐熱妮的出走,安德烈·卡瓦爾康蒂(或說得準確些,貝尼代托)的被捕,以及他的被指控犯了謀殺罪。瓦朗蒂娜是這樣的虛弱,聽到這些事情並沒有在她的身上產生她在健康狀況正常時同樣的效果。的確,她的腦子裡出現的只是一些空洞的念頭;她的眼前是一些混亂的形象和奇怪的幻景。在白天,瓦朗蒂娜的神智還相當清醒,諾瓦梯埃叫人把他搬到他孫女兒的房間裡來,經常陪伴著她,像慈父般地對待她。維爾福從法院回來以後,也常常來和他的父親和女兒消磨一兩個鐘頭。六點鐘,維爾福回到他的書齋裡;八點鐘,阿夫裡尼先生,親自把瓦朗蒂娜夜裡服用的藥水拿來,諾瓦梯埃先生才被帶走。一個由醫生選定的護士,一直守候到十點鐘或十一點鐘,直到瓦朗蒂娜睡熟以後才離開。當她離開時,把瓦朗蒂娜的房門鑰匙交給維爾福先生。這樣,除了經過維爾福夫人和愛德華的房間,便誰都無法到達病房了。莫雷爾每天早晨來拜訪諾瓦梯埃,來打聽瓦朗蒂娜的消息,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安心了。首先,瓦朗蒂娜雖然依舊處於極度的亢奮狀態,但她已天天好轉;其次,當他在半昏迷狀態中衝到基督山家裡去的時候,伯爵告訴他,假如她兩小時內不死,就可以得救?現在,四天過去了,而瓦朗蒂娜依舊還活著。



    瓦朗蒂娜睡著的時候——更準確地說是在她醒來後的那種半醒半睡狀態中——她仍然處於亢奮狀態;那時,夜深人靜,壁爐架上那盞乳白色燈罩射出了昏暗的光線,在這寂靜和昏暗中,她看見那些影子在病床上空一一走過,用它們顫抖的翅膀煽動寒熱。首先,她好像看見她的繼母來威脅她,然而,莫雷爾張著兩臂向她迎上來;有的時候,像基督山伯爵這樣生客也會來拜望她;在這種迷糊狀態中,連傢俱都會移動。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凌晨三點鐘左右,那時,一陣深沉的睡意征服了那青年姑娘,於是她一直睡到早晨才醒來。



    在瓦朗蒂娜知道歐熱妮出走和貝尼代托被捕的那天晚上,維爾福和阿夫裡尼出去以後,她的思想紛歧迷亂地彷徨著,她時而想想她自己的處境,時而想想她剛才聽到的那些事情。當十一點已敲過時。護士把醫生所準備的飲料放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鎖上房門,在廚房裡嚇得渾身哆嗦,一些可怕的故事印在她的記憶裡;那些故事,在最近三個月來是檢察官家裡談話的主題。



    這時,在那間這樣小心地鎖住病人的房間裡,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護士離開已六十分鐘了;那每夜必來的寒冷襲擊瓦朗蒂娜又快一個小時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意志,那些幻景和虛象,那盞孤燈射出無數的光線,每一條光線都在她那混亂的幻想變成某種奇特的形狀,突然地,在那搖動的燈光下,瓦朗蒂娜好像看見壁爐旁邊凹進去的那扇通她書房的門慢慢地開了,但她卻聽不到門鏈轉動的聲音。平時瓦朗蒂娜會抓住懸在床頭的絲帶,拉鈴叫人,但現在,什麼都不會讓她吃驚。她的理智告訴她,她所見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覺。她確信:一到早晨,夜間所見的一切便會消失地無影無蹤,它們會隨著曙光的出現而消失。門後面出現了一個人影,她看慣了這種幻象,所以並不害怕,只是睜大眼睛希望能認出是莫雷爾。那個人影繼續向床邊走過來。她像在仔細諦聽。這時,一道燈光映在那個午夜訪客的臉上。



    「不是他!」她喃喃地說,於是她想著這個幻覺會像往常一樣消失或改變成另外一個人,可是,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脈搏,而且能感到它跳得很厲害,她記得驅散這種幻象的最好的良法是喝一口藥水,那種用來減輕她發燒的飲料可以刺激她的腦子,使她暫時減少一些痛苦。所以瓦朗蒂娜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的手臂剛伸出床外,那幻覺中的人影就急步向她走過來,而且跟她離得這樣近,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呼吸,感覺到他的手的壓力。這一次,這種幻景不同於瓦朗蒂娜以前所經驗的一切;她開始相信自己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她手上感到的那一按,顯然不想讓她把手伸出去,她慢慢地把手縮回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人影;那個人影看來對她沒有任何惡意,倒像是來保護她的,他拿起那只玻璃杯,湊到燈光旁邊,舉起杯子看了一下裡面的液體,這還不夠,那個人,——更確切地說,那個幽靈。因為他的腳步是這樣的輕,根本聽不到聲音,——



    從玻璃杯裡倒出一匙羹來,喝了下去。瓦朗蒂娜茫然地望著眼前這一切。她以為眼前這一切會突然消失,出現另一幅圖景;但這個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走到她的前面,用一種誠懇的聲音說:「現在,喝吧!」



    瓦朗蒂娜渾身哆嗦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幻象用一個活人的聲音對她說話,她張嘴要喊。那個人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嘴唇。「基督山伯爵!」她喃喃地說。



    瓦朗蒂娜對於這一切的真實性顯然不再有絲毫懷疑;她的眼睛裡流露出驚恐的神氣後,抖得幾乎不能拉毯子裹緊身體。基督山在這時出現,而且是透過牆壁走進她的房間,對神志恍惚的瓦朗蒂娜來說,更是難以置信。



    「別喊,也不要怕,」伯爵說,「即使在心裡也別疑惑或不安。瓦朗蒂娜,站在你面前的是個人,不是幻景,是你所能想像到的最慈愛的父親和最可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不知該如何。這種聲音證明向她說話的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她驚惶萬狀,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她眼睛裡的表情似乎在問,「既然你是光明磊落的,現在怎麼會在這兒呢?」



    聰明的伯爵完全明白青年女郎腦子裡在想什麼。「聽我說,」他說,「或者不如說看看我吧,看看我蒼白的臉,看看我這因疲倦而發紅的眼睛。這一對眼睛已經整整四天不曾合攏了,在這四天夜裡我一直守在你身邊,為馬西米蘭保護你的安全。」



    瓦朗蒂娜感到臉頰因興奮而紅暈;伯爵剛才提到了馬西米蘭這個名字驅散了她因為基督山的出現所引起的全部恐懼。「馬西米蘭!」她重複道,她覺得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多麼親切啊?」



    ——「馬西米蘭!那麼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嗎?」



    「是的,她告訴了我一切。他說,你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答應他你會活下去。」



    「你答應過他我會活下去?」



    「是的。」



    「但是,閣下,你剛才說到守夜和保護,那麼,你是一位醫生嗎?」



    「是的,而且是上天此刻能派來照顧你的最好的醫生,相信我吧。」



    「你說你一直守護著我?」瓦朗蒂娜不安地說,「你以前在哪兒呢?我沒有看見你呀。」



    伯爵伸手指著書房。「我躲在那扇門後面,」他說,「那個房間與隔壁的房子相連,我已經租下那座房子。」



    瓦朗蒂娜把眼光移開,帶著驕傲的衝動和輕微的恐懼喊道:「閣下,你擅自闖入人家是有罪的,你所說的保護倒像是一種侮辱。」



    「瓦朗蒂娜,」他答道,「我雖然一直在守護著你,但我所注意的是看你的人、你吃的食物、用的飲料,當我覺得那種飲料似乎對你有危險的時候,我就進來,像現在這樣進來,用飲料代替那杯毒藥,我的飲料不會產生旁人所預期的死亡,而且可以使生命在你的血管裡循環不息。」



    「毒藥!死!」瓦朗蒂娜喊道,她以為自己又在發高熱,產生了錯覺,「你說什麼,閣下?」



    「噓,我的孩子!」基督山說著用手指掩住她的嘴唇。「我是說了『毒藥』和『死』。喝一點吧。」伯爵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瓶子,把瓶子裡紅色的液體倒幾滴到玻璃杯裡。「喝了這個,今天晚上不要再喝別的東西。」



    瓦朗蒂娜伸去拿杯子;但她的手剛碰到那只杯子,便因害怕而縮回來。基督山端起那只杯子,自己喝掉一半,然後把它遞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



    「噢,是的!」她喊道,「我嘗得出這種味道,這幾天晚上都是喝的這個,它使我的神智清醒。似乎減輕了頭痛。謝謝你,閣下,謝謝你!」



    「這就是你活著的原因,瓦朗蒂娜,」伯爵說。「可我,我是如何活的?噢,我熬過了多少痛苦難耐的時間呵!當我看見那致命的毒藥倒進你的杯子裡,當我渾身顫抖地想,萬一我來不及把它倒掉就被你喝下去的時候,我忍受是怎樣的痛苦呀!」



    「閣下,」瓦朗蒂娜恐怖地說,「當你看見那致命的毒藥倒進我的杯子的時候我感到非常痛苦,如果你看見了這種情形,想必你也看見那個倒毒藥的人了?」



    「是的。」



    瓦朗蒂娜撐起身來,用繡花被掩住她那雪白的胸膛,胸膛發燒時所出的冷汗,現在又加上了冷汗。「你看見那個人了?」那青年女郎再問一遍。



    「是的!」伯爵又說。



    「你告訴了我一件可怕的事情,閣下。那件事情是太可怕了。什麼!想在我父親家裡——在我的房間裡——在我的床上——想害死我?噢,請出去吧,閣下!你在蠱惑我!你褻瀆了神靈!這是不可能的,不會有這種事的。」



    「你是這隻手要打擊的第一個人嗎?你沒看見聖·梅朗先生,聖·梅朗夫人,巴羅斯都倒了下去嗎?如果諾瓦梯埃先生在最近這三年來不繼續服藥,中和了那毒藥的效力,他不是也已成了一個犧牲者了嗎?」



    「噢,天哪!」瓦朗蒂娜說,「最近幾個月來,爺爺要我喝他的藥水,就是為了那個理由嗎?」



    「那些藥水是不是帶一點兒苦味,像干皮那種味道?」



    「噢,天哪,是的!」



    「那麼一切都清楚了,「基督山說。「他也知有一個人在下毒,——或許他還知道那個人是誰。他在幫助你,幫助他心愛的孩子抵抗毒藥,由於你已開始有那種習慣,所以毒藥喪失了一部分效力。你在四天以前中了致死的毒藥,能活到現在就是因為喝這種藥水的緣故,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那麼下毒藥的兇手是誰呢?」



    「你從來沒看見有人在晚上走進你的房間嗎?」



    「噢,有的!我每天晚上都看見人影經過我的身邊,走進來,然後又消失了,我認為那是我發燒時所見的幻象,真的,當你進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又神志不清或是在做夢。」



    「那你不知道是誰要謀害你,是嗎?」



    「不,」瓦朗蒂娜說,「誰會希望我死呢?」



    「那麼,你馬上就可以知道了。」基督山說,並側耳傾聽。



    「你是什麼意思?」瓦朗蒂娜說,驚恐地向四周望去。



    「你今天晚上並沒有發燒,你現在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午夜的鐘聲已經在敲了,那兇手就要出現了。」



    「噢,天!」瓦朗蒂娜一面說,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午夜的鐘聲遲緩而抑鬱地敲打著;那銅錘的每一擊似乎都敲打著那青年女郎的心。



    「瓦朗蒂娜,」伯爵說,「用你全部的力量控制住自己。不要發出一點聲音,假裝睡著,那麼你就可以看見了。」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我好像聽到有聲音,」她說,「您快離開吧!」她說。



    「呆會兒見,」伯爵回答,就躡手躡腳向書房門口走過去,看著他臉上帶著的微笑,瓦朗蒂娜的心裡充滿了感激。在關門以前,他又回過頭來說:「不要動,不要出聲,讓他們以為你睡著了,否則,也許我還來不及幫你,你就被殺死了。」說完了這個可怕的叮囑以後,伯爵便消失在門後了,門隨即悄悄地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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