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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第一○一章赤練蛇



    瓦朗蒂娜房間裡只剩一個人了。兩隻比聖·羅爾教堂略慢的鍾在遠處敲出了午夜的鐘聲;而後,除了偶爾有馬車駛過的聲音外,四週一片寂靜。瓦朗蒂娜一直注意著她房間裡的那只時鐘。那只鍾是有秒針的,她開始數秒針的走動,她發現秒針的擺動比自己的心跳要慢得多。可是她不禁疑惑;從不傷害別人的瓦朗蒂娜,誰會希望她死。為什麼希望她死呢?



    出於什麼目的呢?她做了什麼事情惹下了這樣一個仇敵?她當然睡不著。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的腦子裡盤旋——就是,有一個人企圖來謀殺她,而那個人又要來了。如果這個人對毒藥失去信心,像基督山所說的那樣乾脆用刀子,那可怎麼辦呢!如果伯爵來不及來救她,那可怎麼辦呢?如果她就要接近生命盡頭,假如她永遠也見不到莫雷爾,那怎麼辦呢!想到這兒,瓦朗蒂娜嚇得臉色蒼白,直出冷汗,幾乎要拉鈴求援了。但她好像在門背後看到了伯爵發亮的眼光,——這雙眼睛已印在她的記憶裡,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樣的羞愧,不禁默默地自問,如果她冒冒失失地作了傻事,如何報答對伯爵的感激之情呢?二十分鐘,極長的二十分鐘,便這樣過去了,然後又過去了十分鐘,時鐘終於敲打半點了。這時,書房門上傳來輕微的指甲敲打聲通知瓦朗蒂娜,告訴她伯爵仍在警惕著,並通知她同樣警惕。果然,在對面,也就是在愛德華的房間那面,瓦朗蒂娜似乎聽到了地板上有震動的聲音,她側起耳朵,屏住呼吸,憋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了;門柄轉動了,門被慢慢地拉開來了。瓦朗蒂娜本來是用手支起身子的,這時急忙倒到床上,把一條手臂遮在眼睛上;然後她驚慌戰慄地等待著,她的心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揪著。



    有一個人走到床前。拉開帳子。瓦朗蒂娜竭力控制住自己,發出均勻的呼吸,好像睡得很平穩。「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輕輕地說。姑娘心底打了一個寒顫,但沒有作聲。「瓦朗蒂娜!」那個聲音重複說。依然是寂靜;瓦朗蒂娜拿打定主意決不醒來。隨後一切歸於寂靜,但瓦朗蒂娜聽到一種輕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那是液體倒入她剛喝空的玻璃杯子的聲音,她壯著膽子睜開眼睛,從手臂底下望過去。她看見一個穿白睡衣的女人把一隻瓶子裡的液體倒入杯子裡。在這一瞬間,瓦朗蒂娜也許呼吸急促了些,動彈一下,因為那個女人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來,確認瓦朗蒂娜是否睡著了。



    那是維爾福夫人!



    瓦朗蒂娜認出繼母后,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連她的床也震動了一下。維爾福夫人立即閃身退到牆邊,隔著帳子,警覺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輕微的動作。瓦朗蒂娜想起了基督山那可怕的叮囑;她看到那只不握瓶子的手裡握著一把又長又尖的刀子在閃閃發光,她聚集起全部的力量,拚命想合上眼睛;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在平時固然非常容易完成,這時卻變得幾乎不可能了,強烈的好奇心在驅使她張開眼睛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聽瓦朗蒂娜呼吸均勻,周圍一片寂靜,維爾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從帳子後面伸出手,繼續把瓶子裡的東西倒到杯子裡。然後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沒聽見她已離間。她只看見那隻手臂縮了回去,——潔白渾圓,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美貌的女人的手臂,而那隻手臂卻在傾注著死亡。



    儘管維爾福夫人只在房間裡逗留了一分來鐘,在這時間裡,要講清瓦朗蒂娜體驗到的感觸是不可能的。書房門上的敲打聲把那青年女郎從近乎麻木的癡呆狀態中醒了過來。她吃力地抬起頭來。那扇門又無聲地打開,基督山伯爵出現了。



    「怎麼樣,」他說,「你還懷疑嗎?」



    「噢,我的上帝!」年青的姑娘喃喃地說。



    「你看見了嗎?」



    「天哪!」



    「你認清了嗎?」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聲。「噢,是的!」她說,「我看見了,但我無法相信!」



    「那麼,你情願死,而且情願馬西米蘭也死嗎?」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複地歎道,她幾乎要神經錯亂了,「難道我不能離開這個家,我不能逃走嗎?」



    「瓦朗蒂娜,那只對你下毒的手,將跟著你到任何地方,你的僕人將受金錢的籠絡,死神將以各種形式降臨到你身上。即使你喝泉水,吃樹上摘下來的果子,都可能有危險。」



    「你不是說過,祖父的預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藥的藥性嗎?」



    「是的,那只能應付一種毒藥,毒藥是可以改換的,或是增加份量。」他拿起那只杯子,用嘴唇抿了一下。「瞧,她已經這樣做了,」他說,「不再用木鱉精而用那可汀了!我可以從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如果你把維爾福夫人倒在你杯子裡的東西,喝下去,那末,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你已經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為什麼要害死我呢?」



    「為什麼?難道你竟這樣仁慈,這樣善良,這樣沒有防人之心,到現在還不明白嗎,瓦朗蒂娜?」



    「不,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但是你有錢呀,瓦朗蒂娜。你每年有二十萬法郎的收入,而你妨礙了她的兒子享受那二十萬。」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的財產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給我的呀。」



    「當然羅,正是為了這個原因,聖·梅朗先生夫婦才會去世,正是為了這個原因,諾瓦梯埃先生在立你做他的繼承人的當天就成為謀害的對象,現在輪到你死了,——這樣的話,你的父親會繼承你的財產,而你的弟弟,作為獨子,將從你父親的手裡繼承到那筆財產。」



    「愛德華!可憐的孩子!她犯的罪都是為了他嗎?」



    「啊!那麼你總算明白?」



    「願上天的報應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你是一個天使!」



    「但為什麼她最後不再去害祖父呢?」



    「因為你死以後,除非剝奪你弟弟的繼承權,否則那筆財產自然會轉移到他的手上,所以她覺得對你的祖父下毒手已沒有必要了。」



    「這個可怕的計謀竟是一個女人想出來的!」



    「你記不記得在比魯沙波士蒂旅館的涼棚,有一個身穿棕色大衣的人,你的繼母曾問他『托弗娜毒水』?嗯,從那個時候起,那個惡毒的計劃就漸漸地在她的腦子裡醞釀成熟了。」



    「啊,那麼,真的,閣下,」那溫柔的姑娘滿面淚痕地說,「那麼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識破了他們的陰謀,你的敵人已被識破了,我們已知道她。你可以活下去,瓦朗蒂娜,——你可以幸福地活下去,並且使一顆高貴的心得到幸福,但要得到這一切,你必須完全相信我。」



    「請吩咐吧,閣下,我該怎麼做?」



    「你必須不加思索地照我所說的去做。」



    「噢!上帝為我作證,」瓦朗蒂娜喊道,「如果我只是一個人,我情願讓自己去死。」



    「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連你的父親也不能相信。」



    「我的父親與這個可怕的陰謀毫不相干,是嗎,閣下?」瓦朗蒂娜把雙手合在一起問。



    「沒有,可是,你的父親,一個在法院裡辦慣了起訴狀的人,應該知道這些死亡不是自然發生的。本來應該是他守在你身邊,應該由他站在我這個位置,應該由他來倒空那只杯子,應該由他來對付那個兇手。魔鬼對魔鬼嘛!」他低聲地說了最後這一句話。



    「閣下,」瓦朗蒂娜說,「我會盡力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馬西米蘭。」他們深愛著我,他們的生命懸在我身上。



    「我會照顧他們,像我照顧你一樣。」



    「好吧,閣下,我聽你的吩咐,」她又壓低聲音說,「噢,天哪!我會出什麼事呢?」



    「不管出什麼事,瓦朗蒂娜,都不要怕,如果你醒來的時候自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還是不要怕,——即使你發現自己躺在墳墓裡或棺材裡。那時你得提醒自己,『此時此刻,一位朋友,一個父親為我——馬西米蘭的幸福而活著的父親,正在守護著我!」



    「唉!唉!多麼可怕的情景呀!」



    「瓦朗蒂娜,你願意揭發你繼母的陰謀嗎?」



    「我情願死一百次,噢,是的,情願死!」



    「不,你不會死的,你肯答應我,不管遇見什麼事情形,你決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嗎?」



    「我會想到馬西米蘭!」



    「你是我喜愛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你,而我一定會救出你的!」



    瓦朗蒂娜害怕之極合攏雙手,她覺得這是求上帝賜她勇氣的時候了,於是她開始祈禱;當她在這樣斷斷續續地祈禱的時候,她忘記了她那雪白的肩頭只有她的長頭髮遮蓋著,忘記了可以從她睡衣的花邊縫裡看見她的那令人怦然心跳的。



    基督山輕輕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鵝絨的毯子拉來蓋到她的頸部,帶著愛的笑容說:「我的孩子,相信我對你的真情,像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馬西米蘭的愛情一樣。」



    然後他從背心口袋裡摸出那隻翡翠小盒子,揭開金蓋,從裡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藥丸放在她的手裡。瓦朗蒂娜拿了那粒藥丸,神情專注地望著伯爵。在她這位勇敢的保護人臉上,有一種神聖莊嚴和權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詢問。



    「是的。」他說。



    瓦朗蒂娜把藥丸放進嘴裡,嚥了下去。



    「現在,我親愛的孩子,暫時再會了。我要睡一會兒,因為你已經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說,「不論遇到什麼事情,我答應你決不害怕。」



    基督山凝視著青年姑娘看了一會兒,看她在藥丸作用下,漸漸入睡。然後他拿起那只杯子,把大部分液體倒在壁爐裡,讓人以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再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他向瓦朗蒂娜投去一個告別的眼光,瓦朗蒂娜像一個躺在上帝腳下的純潔天使那樣放心地睡著了。伯爵隨即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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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章瓦朗蒂娜



    壁爐架上的那盞燈依舊點燃著,但已燃盡了那浮在水面上的最後幾滴油;燈被映成了淡紅色,火焰在熄滅前突然明亮起來,射出最後的搖曳的光;這種光,雖然是沒有生命的,卻常被人用來比擬人類在臨死前那一陣最後的掙扎。一縷昏暗淒慘的光籠罩著那青年姑娘身上的被罩和她周圍的帳子。



    街上的一切嘈雜聲都停止了,四週一片寂靜。這時,通向愛德華臥室的房門打開了,在門對面的鏡子裡,出現了一個我們以前見過的面孔;那是維爾福夫人的面孔,她來觀察那藥水是否奏效。她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在那個房間裡,現在只剩了燈花的畢剝聲,她來到桌前,看瓦朗蒂娜是否已將藥水喝下。杯子裡還有一些藥水。維爾福夫人把它倒在爐灰裡,並把爐灰拌了幾拌,使它更容易吸收液體;然後她仔細涮乾淨那只玻璃杯,用手帕抹乾它,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如果有人在那時把目光穿透房間,使人看到維爾福夫人帶著猶豫的神色走近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瓦朗蒂娜。慘淡的光線,死一般的寂靜,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東西,而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這一切交織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可怕的夜的氛圍;她害怕去看她自己的成績。但她終於鼓起勇氣,拉開帳子,俯到枕頭上,瞧著瓦朗蒂娜。她已沒有了呼吸;那半開半閉的牙齒間已不再有氣息通過;那雪白嘴唇已停止了顫動;那一對眼睛似乎浮在淺藍色的霧氣裡,又長又黑的頭髮散在那蠟白的臉頰上。維爾福夫人凝視著這個靜止的但依舊動人的面孔;然後她壯起膽子揭開被,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胸膛上。胸膛冷冰冰地沒有動靜。她感覺到的是自己手指上的脈搏,她顫慄地收回她的手。一隻手臂垂出在床外,——那樣一隻美麗的手臂,自肩到至腕似乎都是由一個雕刻家雕刻出來的;但前臂似乎因為而略微有點變形,而那只精緻纖細的手,則伸著僵硬的手指擱在床架上。手指甲已經發青。維爾福夫人不再懷疑——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她已經完成了她最後一件可怕的工作。



    在房間裡已沒有別的事情做了,下毒者偷偷地退出去,像是怕聽到她自己的腳步聲似的;但當她出去的時候,她依舊拉著帳子,死者的形象對她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燈花又畢剝地爆了一下;那個聲音把維爾福夫人嚇了一跳,她打了一個寒顫,離開帳子。燈熄滅了,整個房間陷入可怕的黑暗裡,時鐘那時恰巧敲打四點半。下毒者頓時驚惶起來,摸索到門口,滿懷著恐懼回到她的房間。可怕的黑暗持續了兩個鐘頭以後;一片淡白的光從百葉窗裡爬進來,終於照亮了房間裡一切。大約在這個時候,樓梯上響起了護士的咳嗽聲,她手裡拿著一隻杯子走進房來。在一位父親或一個,第一眼就足以決定一切,——瓦朗蒂娜已死;但在護士看來,她只像是睡著了。「好!」她走到桌子前面說,「她已經喝了一部分藥水,杯子裡已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爐前面生起了火,雖然她剛剛起床,但她想在瓦朗蒂娜睡醒前再打一個瞌睡。時鐘敲打八點的聲音驚醒了她。她驚奇她的病人竟睡得這樣熟,令她吃驚的是她看見那隻手臂依舊還垂在床外,她向瓦朗蒂娜走過去,這時才注意到那失血的嘴唇。她想把那隻手臂放回到床上,但那隻手臂僵硬的,決瞞不過一個護士。她大叫一聲,然後奔到門口,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你嚷什麼?」阿夫裡尼先生在樓梯腳下問,這正是他每天來看病的時間。



    「怎麼啦?」維爾福從他的房間裡衝出來問。「醫生,你聽見她喊救命嗎?」



    「是的,是的,我聽見了,我們趕快上去吧!是在瓦朗蒂娜的房間裡。」



    醫生和那父親還沒有趕到,二樓上的僕人們已跑進瓦朗蒂娜房間,看到瓦朗蒂娜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們一齊舉手向天,像遭了雷擊似地一動不動地愣在那兒。



    「去叫維爾福夫人!去喊醒維爾福夫人!」檢察官站在房門口喊,似乎不敢進去。但僕人們並沒有理會他的命令,全都站在那兒看著阿夫裡尼先生,阿夫裡尼已跑到瓦朗蒂娜的床邊,然後抱起她。「什麼!這一個,也!」他低聲地說,讓她從他的手臂裡落了下去。「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您什麼時候才厭倦呢?」



    維爾福衝進房間裡。「您說什麼,醫生?」他舉手向天大聲問道。



    「我說瓦朗蒂娜死了!」阿夫裡尼用一種莊嚴的聲音回答。



    維爾福先生踉蹌地摔倒了,把他的頭埋在瓦朗蒂娜的床上。聽到醫生的絕叫和那父親的哭喊,僕人們喃喃地祈禱著離開了。只聽見他們腳步聲奔下樓梯,穿過長廊,衝入前庭,他們都已逃離這座受天詛咒的房子。這時,維爾福夫人披著睡衣掀開門簾,在門檻上站了一會兒,像是在問房間裡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並竭力想流出幾滴眼淚。突然,她伸著兩臂向那張桌子跳了一步。她看見阿夫裡尼正檢查那只她確信在晚上已經倒空的杯子。杯子裡還有三分之一藥水,和她倒在爐灰裡的一樣多。即使瓦朗蒂娜的靈魂出現在那維爾福夫人的面前,她也不會感到那樣害怕。藥水的顏色與她倒在杯子裡被瓦朗蒂娜喝掉的一模一樣;這種毒藥瞞不過阿夫裡尼先生的眼睛。這一定是上帝創造的奇跡,儘管她非常小心,還是留下了證據來揭穿她的罪行。



    維爾福夫人像一尊恐怖女神似的釘在地上,維爾福把頭埋在床上,這時阿夫裡尼為了更清楚地檢查杯子裡的東西,走到窗前,用手指尖伸進去蘸了一滴來嘗。「啊!」大聲說道,「不再是木鱉精了,我來看看杯子裡到底是什麼!」於是他跑到瓦朗蒂娜房間裡一隻藥櫥前面,從一隻銀盒裡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幾滴到那液體裡,液體便立刻變成血紅色。「啊!」



    阿夫裡尼喊道,他的聲音裡夾雜著喜悅(像一位法官揭破實情時的恐怖和一位學生解決了一個問題時的喜悅。)維爾福夫人再也受不了了;她的眼前最初是火花亂迸,後來變成一片漆黑;她踉踉蹌蹌地走向門口,然後就不見了。一會兒,門外傳來身體跌倒在地板上的聲音,但沒有人注意它。護士正在注意化學分析,維爾福沉浸在悲哀裡。只有阿夫裡尼用他的目光跟隨著維爾福夫人,注意到她倉皇地退出去。他拉開愛德華房門口的門簾,向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望,看見她暈倒在地板上。「去幫助維爾福夫人,」他對護士說,「維爾福夫人病了。」



    「但維爾福小姐——」護士猶豫地說。



    「維爾福小姐不需要幫助了,」阿夫裡尼說,「因為她已經死了。」



    「死了!死了!」維爾福悲痛地喃喃道,在他那鐵石一樣的心裡,悲痛是一種新奇的感覺,所以他的悲痛比一般人更令人心碎。



    「你說她死了嗎?」忽然一個聲音喊道,「誰說瓦朗蒂娜死了?」



    兩個人回過頭去,看見莫雷爾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地站在門口。事情是這樣的:莫雷爾按照往常的時間來到通諾瓦梯埃先生房間的小門口。與往常不同的是,門是開著的;由於沒有拉鈴的必要,他就走了進去。他在廳裡等了一會兒,想叫一個僕人來帶他去見諾瓦梯埃先生;他喊了一聲,但沒有人回答,因為房子裡僕人都逃走了。莫雷爾心裡沒有特別感到不安的理由,基督山已答應他瓦朗蒂娜不死,而直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是履行了他的諾言的。伯爵每天晚上給他消息,那些消息在第二天早晨就被諾瓦梯埃證實。可是,這種出奇的寂靜使他感到很奇怪,他第二次第三次再叫人,還是沒有人答應。於是他決定上樓去。諾瓦梯埃的房門也像其他的房門那樣大開著。他第一眼看見的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裡;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表示著一種內心的恐懼,那種表情從他蒼白的臉色上得到了證實。



    「您好嗎,閣下?」莫雷爾問,心裡感到了某種恐懼。



    「好!」老人閉上眼睛回答,但他的臉上卻顯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事,閣下,」莫雷爾又說,「您要什麼東西吧,要我去叫一個僕人嗎?」



    「是的。」諾瓦梯埃回答。



    莫雷爾就拉鈴,雖然他幾乎拉斷繩帶,卻依舊沒有人來。



    他回過頭去看諾瓦梯埃;他臉色蒼白,痛苦的表情與時俱增。



    「噢!」莫雷爾喊道,「為什麼沒有人來?這屋子裡有人病了嗎?」



    諾瓦梯埃的眼睛似乎要從眼眶裡迸射出來。



    「出什麼事啦?您嚇壞我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出事啦?」



    「是的,是的,。」諾瓦梯埃表示。



    馬西米蘭想說話,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出來;他踉蹌了一下,靠在壁板上。然後他抬手指一指門口。



    「是的,是的,」老人繼續表示。馬西米蘭一步並兩步衝上那座小樓梯,而諾瓦梯埃的眼睛似乎在對他喊:「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眨眼,年輕人已穿過幾個房間,到達瓦朗蒂娜的房門口。門是大開著的。他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一聲啜泣。他像是透過一層雲霧看見一個黑色人影跪在地上,頭埋在一大片白色的帳幃裡。一陣可怕的恐懼使他站在那兒時,他聽見一個聲音:「瓦朗蒂娜已經死了!而另一個聲音象回聲似的重複著:「死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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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章馬西米蘭



    維爾福站起身來,被人撞見他這樣痛哭流涕,他感到有點難為情。二十五年的法官生涯已使他喪失了一部分人性。他的眼光最恍惚不定,最後盯在莫雷爾身上。「你是誰,閣下,」



    他問道,「你不知道一座受死神打擊的房子,外人是不能這樣隨便進來的嗎?出去,閣下,出去吧!」



    但莫雷爾依舊一動都不動;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張零亂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個年輕姑娘慘白的面孔。



    「出去!你沒聽見嗎?」維爾福說,阿夫裡尼則走過來領莫雷爾出去。馬西米蘭疑惑地把那個屍體看了一會兒,然後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間四周掃射了一遍,最後把眼光落在那兩個男人身上;他張開嘴巴想說話,雖然他的腦子裡有許多排遣不開的念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便雙手揪住自己的頭髮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維爾福和阿夫裡尼暫時記憶當前最關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換了一個眼光,像是在說:「他瘋了!」



    可是不到五分鐘時間,樓梯在一種特別的重壓下呻吟起來。他們看見莫雷爾以超人的力量抱住那只坐著諾瓦梯埃的圈椅,把老人抬上樓來。上樓以後,他把圈椅放到地板上,迅速地把它推進瓦朗蒂娜的房間。這一切都是在幾乎瘋狂的亢奮狀態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氣力這時好像比平時大了十倍。但最讓人感到吃驚的還是諾瓦梯埃,莫雷爾推近床前,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心裡所想的一切,他的眼睛彌補了其他各種器官的不足。他蒼白的臉和那因激動而發紅的眼睛在維爾福看來像是一個可怕的幽靈。每一次他與父親接觸的時候,便總要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們幹了些什麼事!」莫雷爾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指著瓦朗蒂娜喊道。



    維爾福往後退了一步,驚訝地望著這個青年人,他認不出他是誰,可是他卻叫諾瓦梯埃爺爺。這時,那老人的整個思想似乎都從他的眼睛裡反映出來;他眼睛裡充滿了血絲;脖子上的血管漲了起來;他的臉和太陽穴變成了青紫色,像是他患了癔症似的。他內心極度激動,只差一聲驚叫,而那聲驚叫聲是從他的毛孔裡發出的——因此才比無聲更可怕。阿夫裡尼迅速向老人衝過去,給他喝了一種強烈的興奮劑。



    「閣下!」莫雷爾抓住癱瘓老人那只潮濕的手大聲道,「他們問我是誰,說我沒有權利到這兒來!噢,您是知道的,請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吧!」那青年已經泣不成聲了。



    「請告訴他們,」莫雷爾用嘶啞的聲音說,——「告訴他們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訴他們她是我心愛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愛人。告訴他們呀——噢!告訴他們那具屍體是屬於我的!」



    那年輕人手指著,忽然力不能支似地跪倒在床前,阿夫裡尼不忍再看這令人悲痛的情景,轉過身去;維爾福也不忍心再要求他解釋,他好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著,走到年輕人身邊向他伸出一隻手,因為凡是愛我們所哀悼的人,總是有這股磁力的。但莫雷爾沒有看見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無淚,呻吟著用牙齒咬著床單。此時,只能聽到房間裡的啜泣聲、歎息聲和祈禱聲。夾雜在這些聲音中的是諾瓦梯埃那呼嚕呼嚕的喘息聲,每一聲喘息似乎都可能隨時會使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最後,這幾個人之中最能自持的維爾福說話了。「閣下,」他對馬西米蘭說,「你說你愛瓦朗蒂娜,你和她訂有婚約。我作為她的父親卻不知道這一切,我看出你對她的心是真摯的,所以我寬恕你,但是你所愛的人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與人世間已最後的告別了,閣下,把那只你希望得到的手再在你自己的手裡握一次,然後永遠與她分別了吧。瓦朗蒂娜現在只需要神父來為她祝福了。」



    「你錯了,閣下,」莫雷爾站起身來大聲道,他的心裡感到他從未經歷過的劇痛,——「你錯了,瓦朗蒂娜雖然已經死了,她不但要一位神父,更需要一個為她報仇的人。維爾福先生,請你派人去請神父,我來為瓦朗蒂娜報仇。」



    「你是什麼意思,閣下?」維爾福不安地問。莫雷爾的話使他感到不寒而慄。



    「我是說,閣下,你有雙重身份,做為父親你已經傷心夠了,作為檢察官請你開始履行責任吧。」



    諾瓦梯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裡尼先生走到老人身邊來。



    「諸位,」莫雷爾說,所有在場的人的表情都沒逃過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所說的話,你們也同樣明白,——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維爾福垂下頭去,諾瓦梯埃用目光表示同意阿夫裡尼的意見。



    莫雷爾繼續說,「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一個人,即使一個普通的人忽然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也一定會調查她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更不用說瓦朗蒂娜這樣一個年輕、美麗、可愛的姑娘。檢察官閣下,」莫雷爾愈說愈激動,「不能手軟。找向你揭發了罪行,你去尋找兇手吧!」



    那年輕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著維爾福,維爾福則把求助的眼光從諾瓦梯埃轉到阿夫裡尼。看到醫生和他父親的眼睛裡都沒有同情,又轉象馬西米蘭那樣堅決的表情。老人用目光表示說:「是的!」阿夫裡尼說:「一定的!」



    「閣下,」維爾福說,那三個人的決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糾纏在一起,——「閣下,想必是你弄錯了,這兒不會有人犯罪。命運在打擊我,上帝在磨煉我。這些事情的發生的確可怕,但並不是有人在殺人。」



    諾瓦梯埃的眼睛裡像要冒出火來,阿夫裡尼剛要說話,莫雷爾伸出手臂,阻止了他。「我告訴這兒仍然有人在殺人!」莫雷爾說,他的聲音低沉悲憤。「我告訴你,這是最近四個月來第四個慘遭毒手的犧牲者了。我告訴你,那兇手在四天以前就想用毒藥害死瓦朗蒂娜,只是由於諾瓦梯埃先生早有防備,兇手才沒有得逞。我告訴你,兇手換了一種毒藥,也許是加大了藥量,這一次,讓它得呈了。提醒你,這些事情你比我更清楚,因為這位先生作為醫生和朋友曾事先警告過你。」



    「噢,你胡說八道,閣下!」維爾福大聲嚷道,竭力想從他已經陷入的被動局面逃脫出來。



    「我胡說?」莫雷爾說,「嗯,那麼,我請阿夫裡尼先生主持公道。問問他,閣下,問他是否記得,在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這座房子的花園裡,他說了一些什麼話。你以為花園裡當時只有你們兩個人,你把聖·梅朗夫人的慘死,像剛才那樣歸糾於命運,歸罪於上帝,你由於推脫責任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殺。」維爾福和阿夫裡尼交換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莫雷爾繼續說,你一定還記得,你自以為沒有旁人聽見你們的談話但那些話被我聽到了。當然,維爾福先生漠視他親戚的被害以後,我應該向當局去告發他,如果那樣,可愛的瓦朗蒂娜就不會死!現在我要為你報仇。誰都看得明白。如果你的父親再不理會,瓦朗蒂娜,那麼我——我向你發誓——我就要去尋殺害你的兇手。」莫雷爾那強壯的身體幾乎要爆炸了,這一次,好像連上帝也同情那個可憐的年輕人了,莫雷爾如骨梗在喉,繼而嚎啕大哭;不聽話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湧了出來;他大哭著撲倒在瓦朗蒂娜的床邊。



    這時,阿夫裡尼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同意莫雷爾先生的意見,要求公正地處罰罪犯,一想到我懦怯的慫恿一個兇手,我心裡非常難過。」



    「噢,仁慈的上帝呀!」維爾福沮喪地說道。他被他們悲憤而又堅決的態度征服了。



    莫雷爾抬起頭來,發現老人的眼睛閃著不自然的光輝,便說:「等一等,諾瓦梯埃先生想說話。」



    「是的。」諾瓦梯埃用眼睛示意說,因為他所有的功能集中到了眼睛上。所以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



    「您知道那個兇手嗎?」莫雷爾問他。



    「是的。」諾瓦梯埃表示說。



    「而您要告訴我們嗎?」那年輕人喊道,「聽著,阿夫裡尼先生!聽著!」



    諾瓦梯埃帶著一種抑鬱的微笑看著那不幸的莫雷爾,——眼睛裡這種慈祥的微笑曾給瓦朗蒂娜帶來多少歡樂啊!使莫雷爾的注意力隨著他自己的眼光轉向門口。



    「您要我離開嗎?」莫雷爾傷心地問。



    「是的。」諾瓦梯埃表示。



    「唉,唉,閣下,可憐可憐我吧!」



    老人的眼睛還是看著門口。



    「我還可以回來是吧?」莫雷爾問。



    「是的。」



    「就我一個人出去嗎?」



    「不。」



    「我該把誰帶走呢,——檢察官先生嗎?



    「不。」



    「醫生?」



    「是的。」



    「您要和維爾福先生談話?」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嗎?」



    「是的。」



    「噢!」維爾福說,調查工作可以在私下進行了,——



    「噢,放心吧,我能夠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裡尼扶住那年輕人的胳膊,領他走出房間。這時,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一刻鐘以後,他們聽見踉蹌的腳步聲,維爾福出現在阿夫裡尼和莫雷爾痛苦等待著的房間門口。他們一個在沉思,一個因為痛苦幾乎透不過氣來,「你們可以來了。」他說,他們回到諾瓦梯埃那兒。莫雷爾注意到維爾福臉色青白;大滴汗珠從他的臉頰上滾下;他的手裡的一支筆已經捏碎了。「二位,」他用一種嘶啞的聲音說,「你們用人格向我提保:決不把這個可怕的秘密洩露出去,兩個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我懇求你們——」維爾福繼續說。



    「但是,」莫雷爾說,「那個罪犯——那個殺人犯——那個兇手呢?」



    「請放心,閣下,正義會得到伸張的,」維爾福說。「家父已經告訴了我那個殺人犯是誰,家父也像你一樣渴望報仇,但他也像我一樣請求你們保守這個秘密。是嗎,父親?」



    「是的。」諾瓦梯埃堅決地表示。莫雷爾不禁發出一聲恐怖和懷疑的叫聲。



    「噢,閣下!」維爾福抓住馬西米蘭的手臂說,「家父是個很堅強的人,他提出了這個要求,那是因為他知道,而且確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報。是這樣嗎,父親?」老人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維爾福繼續說,「父親是瞭解我的,我已向他發過誓。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內,司法機關所需的時間更短,我要向謀殺我孩子的人報仇。我報仇的手段會讓最最勇敢的人看了也會發抖。」當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咬牙切齒,緊握住老人那只沒有感覺的手。



    「這個諾言會履行嗎,諾瓦梯埃先生?」莫雷爾問,阿夫裡尼也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



    「是的。」諾瓦梯埃帶著一種凶狠的愜意表情回答。



    「那麼請發誓吧,」維爾福把莫雷爾和阿夫裡尼的手拉在一起說,「你們發誓要保全我家的名譽,讓我來為我的孩子報仇。」



    阿夫裡尼把頭撇轉在一邊,極不情願地說「是」;但莫雷爾掙脫他的手,衝到床前,在瓦朗蒂娜那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急匆匆地離開了。



    前面已經說過,所有的僕人都跑光了。所以維爾福先生不得不要求阿夫裡尼先生主持喪事的一切事宜,在一個大城市裡辦喪事是件麻煩事,尤其是在這種曖昧的情況下死了人。



    不管別人怎麼安慰勸說,諾瓦梯埃先生還是不肯離開他的孫女兒,他的眼淚默默地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這種無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絕望。讓人目不忍睹。維爾福回到書房裡,阿夫裡尼去找市政府專門負責驗屍醫生,那位醫生因其負責驗屍,所以被人稱為「死醫生」。一刻鐘以後,阿夫裡尼先生帶著「死醫生」回來了。發現大門是關著的,由於門房和僕人們已經逃走,維爾福只能親自出來開門。但他走到樓梯頂上就停下了,他沒有勇氣再進那個房間。所以兩位醫生走進瓦朗蒂娜的房間。諾瓦梯埃仍坐在床前,像死者一樣的蒼白、沉默寂然無聲。「死醫生」漠不動情地走到床前,揭開蓋在死者身上的床單,稍微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裡尼說,「她真的死啦,可憐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是的」醫生簡潔地回答,放手把床單又蓋在姑娘身上。



    諾瓦梯埃發出一種呼嚕呼嚕喘息聲,老人的眼睛閃閃發光,阿夫裡尼明白他希望再看一看他的孩子。他走到床前,趁「死醫生」把他那接觸過死人的嘴唇的手浸在漂白液裡的時候,他揭開床單,他揭開床單』看到那個寧靜而蒼白,像一個睡著的天使那樣的面孔。老人眼睛裡滾下眼淚,表示了他對醫生的感謝。「死醫生」那時已把他的驗屍報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任務完成後,阿夫裡尼便陪他出去。維爾福在他的書齋門口遇見他們。他對醫生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後轉向阿夫裡尼說:「現在請個神父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父來為瓦朗蒂娜祈禱嗎?」阿夫裡尼問。



    「不,」維爾福說,「就近找一位好了。」



    「近處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長老,」「死醫生」說,「他就在您的隔壁。我順便請他過來好嗎?」



    「阿夫裡尼,」維爾福說,那就麻煩您陪這位先生一起去。



    把大門鑰匙帶上這樣您進出就方便。您帶那位神父來,我領他到瓦朗蒂娜的房間裡去。」



    「您希望見見他嗎?」



    「我只希望獨自呆一會兒,請原諒我,一位神父是懂得這種悲傷的,尤其一位父親失去女兒的悲傷。」維爾福先生把鑰匙交交給阿夫裡尼,向那位「死醫生」道了別,就回到他的書房裡,開始工作了。」對於某些人來說,工作是醫治悲傷的良藥。



    當兩位醫生走到街上的時候,他們注意到一個穿法衣的人站在隔壁的房門口。「這就是我所說的那位長老。」醫生對阿夫裡尼說。



    阿夫裡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父打招呼。「閣下,」他說,「您願意為一個剛失去女兒的不幸的父親盡一次偉大的義務嗎?他就是維爾福先生,那位檢察官。」



    「啊!」神父的意大利口音很重,「是的,我聽說那座房子裡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薦,閣下,」那神父說,「克盡職守原是我們的職責。」



    「死者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我知道的,閣下,從那座房子裡逃出來的僕人告訴我了,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經為她祈禱過了。」



    「謝謝您,閣下,」阿夫裡尼說,「既然您已開始您那神聖的職責就請繼續下去吧。請去坐在死者的身邊,他們全家人都會感激您的。」



    「我這就去,閣下,誰的祈禱也不會比我的更虔誠。」



    阿夫裡尼攙住那神父的手,沒有去見維爾福,逕自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間裡,那個房間沒有任何變動,殯儀館的人要到傍晚才來收屍。當長老進去的時候,諾瓦梯埃異樣的眼光望著他的眼睛;認為他已從神父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特殊的表示,他要繼續留在房間裡。阿夫裡尼請神父照顧那死者和老人,長老答應盡力為瓦朗蒂娜祈禱並照看諾瓦梯埃。為了他在履行這種神聖的使命時不受人打擾,阿夫裡尼離去,神父就閂房門,而且把通向維爾福夫人房間的房門也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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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章騰格拉爾的簽字



    第二天是個陰霾多雲的日子。殯儀館的人在昨夜執行完了他們的任務,把屍體裹在一塊包屍布裡,儘管有人說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包屍布卻要最後證明他們生前所享受的奢侈。這塊包屍布是瓦朗蒂娜在半月以前剛買的一塊質地極好的麻布衣料。那天晚上,收屍的人把諾梯瓦埃從瓦朗蒂娜的房間搬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讓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離開他的孩子並沒怎麼費事。布沙尼長老一直守候到天亮,然後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逕自離開了。阿夫裡尼是早晨八點鐘左右回來的。他在到諾瓦梯埃房間去的路上遇到維爾福,他們去看老人睡得如何。令他們驚奇的是老人在一張大圈椅裡,睡得正香,他面色平靜,臉帶微笑。



    「瞧,」阿夫裡尼對維爾福說,「上帝知道如此來撫慰人的悲傷。有誰能說諾瓦梯埃先生不愛他的孩子?可是他照樣睡著了。」



    「是的,您說得很對,」維爾福神色驚奇地回答說,「他真的睡著了!這真奇怪,因為以前最輕微的騷擾就會使他整夜睡不著。」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裡尼回答,他們深思著回到檢察官的書房。



    「看,我沒有睡過,」維爾福指著他那張根本沒動過的床說,「悲哀並沒有使我麻木。我有兩夜沒有睡了,看看我的書桌。我在這兩天兩夜裡面寫了很多東西。我寫滿了那些紙,已寫好了控告兇手貝尼代托的起訴狀。噢,工作!工作!工作是我的熱情,讓我愉快,讓我喜悅!工作減輕我的悲傷!」他用的手握住阿夫裡尼的手。



    「您現在需要我幫忙嗎?」阿夫裡尼問。



    「不,」維爾福說,請你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回來,到十二點,那——那——噢,天哪!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孩子!」檢察官的鐵石心腸也變軟了,他抬起頭向上望著呻吟起來。



    「您想到客廳裡去接待來客嗎?」



    「不,我的一個堂弟代我擔任了這種傷心的職責。我要工作,醫生,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忘掉一切悲傷了。」的確,醫生一離開書房,維爾福便又專心致志地工作起來。



    阿夫裡尼在大門口恰好遇見維爾福的堂弟,此人在我們的故事裡正如在他這個家族一樣,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是那生來就供人差遣的角色。他很守時,穿著黑衣服,手臂上纏著黑紗,帶著一副根據情況需要而隨時可以變化的面孔去見他的堂兄。到十二點鐘,喪車駛進鋪著石板的院子聖·奧諾路上擠滿了游手好閒的人,這些人對節日有錢人家的喪事就如同節日一樣感興趣,他們象去看一次大出喪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禮一樣熱烈。客廳被人擠滿了,我們的幾位老朋友都已經來到,先前是德佈雷、夏多·勒諾和波尚,然後是當時司法界、文學界和軍界的領袖人物;因為維爾福先生是巴黎社會中的第一流人物,——這,一部分是由於他的社會地位,但更重要的,還是由於他個人才幹的力量。



    他那位堂弟站在門口接待賓客,他無動於衷,並沒有像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個愛人那樣哀傷或者勉強擠出幾滴眼淚。



    這使賓客們感到很輕鬆,那些相識的人便組成了小團體。其中有一個小團體是由德佈雷、夏多·勒諾和波尚組成的。



    「可憐的姑娘!」德佈雷說,像其他來賓一樣,他也對這位年輕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可憐的姑娘,這樣年輕,這樣有錢,這樣漂亮!夏多·勒諾,當我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個星期,也許最多一個月以前吧——我們不是在這兒參加那次並沒有簽訂成功的婚約儀式的嗎?那時你會想到發生這樣的事嗎?」



    「的確想不到。」夏多·勒諾說。



    「你認識她嗎?」



    「我在馬爾塞夫夫人家裡見過她一兩次,不過我覺得她很可愛,當時她有點兒抑鬱。她的繼母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嗎?」



    「她去陪伴接待我們的那位先生的太太去了。」



    「他是誰?」



    「哪一位?」



    「那個接待我們的人。他是議員嗎?」



    「噢,不,那些議員我每天都見過,」波尚說,「他的面孔我卻不認識。」



    「這件喪事有沒有登報?」



    「報紙上提及過,但文章不是我寫的。真的,我不知道維爾福先生看了那篇文章是否會很高興,因為它說,如果那接連四次死亡事件不是發生在檢察官的家裡,他對這件事情就感到有特別大的興趣了。」



    「可是,」夏多·勒諾說,「為家母看病的阿夫裡尼醫生卻說維爾福情緒非常沮喪。你在找誰呀,德佈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佈雷道。



    「我的銀行家?他的銀行家是騰格拉爾,是不是?」夏多·勒諾問德佈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書帶著略微有些尷尬地回答。「但這兒不僅只少基督山一個人,我也沒有看見莫雷爾。」



    「莫雷爾!他們認識他嗎?」夏多·勒諾問。



    「我記得別人只給他介紹過維爾福夫人。」



    「可是,他是應該這兒來的呀,」德佈雷說。「今天晚上我們談論些什麼?談論這件到事件,這是今天的新聞。但是,不要再說了,我們的司法部長來了。他一定得對那個哭哭啼啼的堂弟說幾句話。」於是那三個青年趕緊揍過去聽。



    波尚說的是實話。在他來參加喪禮的途中,他曾遇見過基督山,後者正在朝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先生的府上那個方向駛去。那銀行家看見伯爵的馬車駛進前院,帶著一個傷心但又慇勤的微笑出來迎接他。「噢,」他把手伸給基督山說,「我想您是來向我表示同情吧,因為不幸確實已三番五次光臨我們家了。當我看見您的時候,我正在問我自己:究竟我是否傷害了那可憐的馬爾塞夫一家人,假若我曾那樣希望,那麼諺語所說的『凡希望旁人遭遇不幸者,他自己必也遭遇不幸』那句話就說對了。唉!我以人格保證,不!我決沒有希望馬爾塞夫遭禍。他有一點兒驕傲,但那或許是因為,像我一樣,他也是一個白手起家的人,可是每個人都是有缺點。啊!請看,伯爵,請看看我們這一代的人,——我們這一代人今年都非常倒霉。舉例來說,看看那清正嚴謹的檢察官所遭遇的怪事,他雖然剛失去了他的女兒,而事實上他的全家幾乎都已經死光了,馬爾塞夫已經身敗名裂自殺身亡,而我因受貝尼代托的恥辱,而受盡人家的奚落。」



    「還有什麼?」伯爵問。



    「唉!您不知道嗎?」



    「又有什麼新的不幸發生了?」



    「我的女兒——」



    「騰格拉爾小姐怎樣啦?」



    「歐熱妮已離開我們了!」



    「天哪!你在說什麼呀?」



    「是實話,我親愛的伯爵。噢,您沒有妻子兒女是多幸福哪!」



    「您真的這樣想嗎?」



    「我的確這樣想。」



    「那末騰格拉爾小姐——」



    「她無法容忍那壞蛋對我們的羞辱,她要求我允許她去旅行。」



    「她已經走了嗎?」



    「前天晚上走的。」



    「與騰格拉爾夫人一起去的嗎?」



    「不,與一位朋友。可是,我們就怕再也見不到歐熱妮了,因為她的驕傲是不允許她再回法國的。」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說,「家庭裡發生的傷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煩惱,只會壓倒那些只有他們的兒女可作為唯一寶物的窮人,但對一位百萬富翁,那些痛苦確是可以忍受的。哲學家說得好:金錢可以減輕許多苦惱。這種觀點,凡是實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認為正確的,假如您認為這是靈丹妙藥,您應該是非常滿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國王,是一切權力的中心!」



    騰格拉爾斜眼望著他,看他說話的態度是否在取笑他。



    「是的,」他答道,「假如財富能使人得到慰藉的話,我是理應得到安慰的了,我很有錢嘛。」



    「富有極了,我親愛的男爵,您的財產象金字塔,——您要想毀掉它都不可能,即使可能您也不願意!」



    騰格拉爾對伯爵這種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我一下想起來了,」他說,「當您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簽署五張小小的憑單。我已經簽了兩張,您能允許我把其餘那幾張也簽好嗎?」



    「請簽吧,我親愛的男爵,請簽吧。」



    房屋裡沉默了一會兒,在這一段時間裡,只聽見那位銀行家嗖嗖的簽票聲,基督山剛在細看天花板上鍍金的圖案。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嗎?」基督山問。



    「都不是,」騰格拉爾微笑著說,「那是當場現付的法蘭西銀行憑單。噢,」他又說,「伯爵,假如我可以稱為金融界的國王的話,您自己應該稱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像這樣的每張價值一百萬的支票,您見得很多嗎?」



    伯爵接過那非常驕傲地遞給他的騰格拉爾的那些紙片,讀道:



    「總經理台鑒,——請在本人存款名下按票面額付一百萬正,——騰格拉爾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說,「五百萬!啊,您簡直是一個克囉囌斯〔克囉囌斯,六世紀時裡地的國王,以富有聞名。——譯注〕啦!」



    「我平時做生意也是這樣的!」騰格拉爾說。



    「那好極了,」伯爵說,「尤其是,我相信,這是能付現錢的吧。」



    「的確是的。」騰格拉爾說。



    「有這種信用可不賴,真的,只有在法國才有這樣的事情。五張小卡片就等於五百萬!不親眼見到誰也不能相信。」



    「難道您懷疑它嗎?」



    「不。」



    「您的口氣裡好像還有一些懷疑的成份,等一下,我要使您完全相信。跟我的職員到銀行裡去,您就會看見他留下這些紙片,帶著同等面額的現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一面說,一面收起那五張支票,「這樣就不必了,這種事情是這樣的稀奇,我要親自去體驗一下。我預定在您這兒提六百萬。我已經提用了九十萬法郎,所以您還得支付我五百一十萬法郎,就給我這五張紙片吧,只要有您的簽字我就相信了,這是一張我想用的六百萬的收條。這張紙條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因為我今天急需錢用。」於是基督山一手把支票放進他的口袋裡,一手把收據遞給騰格拉爾。即使一個霹靂落到那位銀行家的腳前,他也未必會這樣驚恐萬狀了。



    「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您的意思是現在要提錢嗎?對不起,對不起!但這筆錢是我欠醫院的,——是我答應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筆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說,「並不是一定要這幾張支票,換一種方式付錢給我吧。我拿這幾張支票是因為好奇,希望我可以對人家說:騰格拉爾銀行不用準備就可以當時付給我五百萬。那一定會使人家驚奇。這幾張支票還給你,另外開幾張給我吧。」他把那五張紙片遞給騰格拉爾,銀行家急忙伸手來抓,像是一隻禿頭鷹隔著鐵籠子伸出利爪來要抓回從它那兒失去的食物一樣。但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後,在他那失態的面孔上漸漸露出了微笑。



    「當然羅,」他說,「您的收條就是錢。」



    「噢,是的。假如您在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就會像您剛才那樣不必太麻煩地付款給你。」



    「原諒我,伯爵,原諒我。」



    「那我現在可以收下這筆錢了?」



    「是的,」騰格拉爾說,一邊揉著流下來的汗珠,「是的,收下吧,收是吧。」



    基督山把那幾張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裡,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神情,像是在說:「好好,想一想,假如您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不,」騰格拉爾說,「不。絕對不,收了我簽的支票吧。您知道,銀行家辦事最講究形式的人。我本來是準備把這筆錢付給醫院的,所以我一時頭腦糊塗,認為假如不用這幾張支票來付錢,就像被搶了錢似的!——就好像這塊錢沒有那塊錢好似的!原諒我。」然後他開始高聲笑起來,但那種笑聲總掩飾不了他的心慌。



    「我當然可以原諒您,」基督山寬宏大量地說,「那我收起來了。」於是他把支票放進他的皮夾裡。



    「還有一筆十萬法郎的款子沒有結清。」騰格拉爾說。



    「噢,小事一樁!」基督山說,「差額大概是那個數目,但不必付了,我們兩清了。」



    「伯爵,」騰格拉爾說,「您此話當真嗎?」



    「我是從來不和銀行家開玩笑的,」基督山用冷冰冰的口氣說,他老是用這種態度來止住他人的魯莽,然後他轉向了門口,而在這時,跟班進來通報說:「慈善醫院主任波維裡先生來到。」



    「哎呀!」基督山說,「我來得正好,剛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們就要和我爭執了。」



    騰格拉爾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他趕緊跟伯爵告別。基督山與站在候見室裡的波維裡先生交換了禮節性鞠躬,伯爵離開以後,波維裡先生便立刻被引入騰格拉爾的房裡。伯爵注意到那位出納主任的手裡拿著一隻公文包,他那種十分嚴肅的臉上不由得掠過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他在門口登上他的馬車,立刻向銀行駛去。



    這時,騰格拉爾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納主任。不用說,他的臉上當然掛著一個慇勤的微笑。「早安,債主,」他說,「因為我敢打賭,這次來拜訪我的一定是一位債主。」



    「您說對了,男爵,」波維裡問先生答話,「醫院派我來見您。寡婦、孤兒委託我到您這兒來問那五百萬捐款。」



    「大家說孤兒是應該憐憫的,」騰格拉爾說,借開玩笑來延長時間。「可憐的孩子!」



    「我是以他們的名義來見您的,」波維裡先生說,「您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嗎?」



    「收到了。」



    「今天把收據帶來了。」



    「我親愛的波維裡先生,我不得不請您的寡婦和孤兒等待二十四小時,因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剛才看見離開的那位先生——您一定看見他了吧,我想?」



    「是的,嗯?」



    「嗯,基督山先生剛才把他們的五百萬帶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



    「伯爵曾在我這兒開了一個無限提款戶頭,——是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介紹來的,他剛才來從我這兒立刻提到五百萬,我就開了一張銀行支票給他。我的資金都存在銀行裡,而您也應該明白,假如我在一天之內提出一千萬,總經理就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如果能分兩天提,」騰格拉爾微笑著說,「那就不同了。」



    「哦,」波維裡用一種不信任的口氣說,「那位剛才離開的先生已經提去了五百萬!他還對我鞠躬,像是我認識他似的。」



    「雖然您不認識他,或許他認識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非常廣泛。」



    「五百萬!」



    「這是他的收據。請您要聖多馬〔聖多馬,宗教傳說他是十二「聖徒」之一,曾懷疑耶穌復活。後人將他比喻多疑的人。——譯注〕一樣,驗看一下吧。」



    波維裡先生接過騰格拉爾遞給他的那張紙條,讀說:「茲收到騰格拉爾男爵伍百壹拾萬法郎正,此款可隨時向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支取。」



    「的確是真的!」波維裡說。



    「您一定知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嗎?」



    「是的,我曾經與它有過二十萬法郎的交易,但此後就沒有再聽人提到過它。」



    「那是歐洲最有信譽的銀行之一。」騰格拉爾說,把那張收據漫不經心拋在他的寫字檯上。



    「而他光在您的手裡就有五百萬!看來,這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位富豪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但他有三封無限提款的委託書,——一封給我,一封給羅斯希爾德,一封給拉費德。而您看,」他漫不經心地又說,「他把優惠權給了我,並且留下十萬法郎給我做手續費用。」



    波維裡先生用十分欽佩的神情。「我一定去拜訪他,求他捐一點款給我們。」



    「他每月慈善捐款總在兩萬以上。」



    「真叫人佩服!我當把馬爾塞夫夫人和她兒子的事例講給他聽。」



    「什麼事例?」



    「他們把全部財產捐給了醫院。」



    「什麼財產?」



    「他們自己的,——已故的馬爾塞夫將軍給他們留下的全部財產。」



    「為了什麼原因?」



    「因為他們不願意接受通過犯罪得來的錢。」



    「那麼他們靠什麼生活呢?」



    「母親隱居在鄉下,兒子去參軍。」



    「嗯,我已經必須承認,這些都是造孽錢。」



    「我昨天把他們的贈契登記好了。」



    「他們有多少?」



    「噢,不太多!大約一百二三十萬法郎左右。來談論我們的那筆款吧。」



    「當然羅,」騰格拉爾用輕鬆的口氣說。「那末,您急於要這筆錢嗎?」



    「是的,因為我們明天要查點帳目了。」



    「明天,您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不過明天還早點吧?幾點鐘開始查點?」



    「兩點鐘。」



    「十二點鐘送去。」騰格拉爾微笑著說。



    波維裡先生不再說什麼,只是點點頭,拿起那只公文夾。



    「現在我想起來了,您可以有更好的辦法。」騰格拉爾說。



    「怎麼說?」



    「基督山先生的收據等於是錢,您拿它到羅斯希爾德或拉費德的銀行裡去,他們立刻可以給您兌現。」



    「什麼,在羅馬付款的單據都能兌現。」



    「當然羅,只收您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得了。」



    那位出納主任嚇得倒退一步。「不!」他說,「我情願還是等到明天的。虧您想得出!」



    「我以為,」騰格拉爾鹵莽地說,「要填補呢?」



    「啊!」那出納主任說。



    「假如真是那樣的話,也就是他做點犧牲了。」



    「感謝上帝,不!」波維裡先生說。



    「那麼您願意等到明天嗎,我親愛的出納主任?」



    「是的,但不會再失約了嗎?」



    「啊!您在開玩笑!明天十二點派人來,我先通知銀行。」



    「我親自來取好了。」



    「那敢情好,那樣我就可以有幸跟您見一面了。」他們握了握手。



    「順便問問,」波維裡先生說,「我到這兒來的路上遇見那可憐的維爾福小姐送葬,您不去送喪嗎?」



    「不,」那銀行家說,「自從發生貝尼代托的事件以後,我似乎成了人家的笑柄,所以我不出頭露面!」



    「您弄錯了。那件事情怎麼能怪您呢?」



    「聽著:當一個人有了像我這樣沒受過玷污的名譽的時候,他總是有點敏感的。」



    「每一個人都會同情您,閣下,尤其同情騰格拉爾小姐!」



    「可憐的歐熱妮!」騰格拉爾說,「您知道她要進修道院嗎?」



    「唉!這件事很不幸,但卻是真的。發生事情以後的第二天,她就帶著一個她所認識的修女離開了巴黎。她們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尋找一座教規非常正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真可怕!」波維裡先生帶著這種表示同情的歎息聲出去了。騰格拉爾便做了一個極富有表情的姿態,喊道,傻瓜!」只有看過弗列德裡克扮演羅伯·馬克〔《羅伯·馬克》是一八三四年前後在巴黎流行的一個喜劇。——譯注〕的人才能想像出這個姿勢是什麼意思。然後,一面把基督山的收據放進一隻小皮夾裡,一面又說,「好吧,十二點鐘的時候來吧,那時我早就離開了。」他把房門上閂落鎖,把他所有的抽屜,湊了大約莫五萬法郎的鈔票,燒了一些文件,其餘的讓它堆在那兒,然後開始寫一封信,信封上寫著「騰格拉爾男爵夫人啟。」



    「我今天晚上親自去放在她的桌子上,」他低聲地說。最後,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護照,說,「好!有效期還有兩個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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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公墓



    波維裡先生確實曾在路上遇到過送瓦朗蒂娜去最後歸宿的行列。天空陰霾多雲。一陣寒風吹過,樹枝上殘剩的黃葉,被吹得散落在那塞滿馬路的人群中間。維爾福先生是一個十足的巴黎人,他認為只有拉雪茲神父墓地才配得上接受一個巴黎家庭成員的遺體,只有在那兒,死者的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所以他在那兒買下了一塊永久性墓地,很快那墳地被他的家屬佔據了。墓碑的下面刻著「聖·米蘭維爾福家族」,因為這是可憐的麗妮——瓦朗蒂娜的母親——臨終時最後的願望。所以那莊嚴的送殯行列就從聖·奧諾路出發向拉雪茲神父墓地前進。隊伍橫越過巴黎市區以後,穿過寺院路,然後離開郊外的馬路,到達墳場。打頭的是三十輛喪車,五十多輛私家馬車跟在後面,在馬車後面,跟著五百多個步行的人。最後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瓦朗蒂娜的死對他們無疑是晴天霹靂;天氣雖然陰沉寒冷,仍不能阻止人送那美麗、純潔、可愛、在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離開巴黎市區時候,突然一輛由四匹馬拉的車疾駛而來,馬車裡的人是基督山。伯爵從車子裡出來,混在步行的人群裡。夏多·勒諾看見他,便立刻從自己四輪馬車上下來,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離開他所乘的那輛輕便馬車走過來。伯爵在人叢裡仔細地看來看去,他顯然在找人。「莫雷爾在哪兒?」他問道,「你們誰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們在喪家弔唁時就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夏多·勒諾說,「因為我們中間沒有見過他。」



    伯爵一聲不吭,但繼續向四下裡瞧著。送殯行列到達墳場了。基督山那敏銳的目光突然向樹叢裡望去,不一會他焦急不安的神情消失了,因為他看見一個人影在紫杉樹間閃過,並認出那個人影就是他要找的人。



    在這個豪華的大都市裡的喪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壓壓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那圍繞墓碑的籬笆竹偶爾的折斷聲打破寂靜,然後神父用抑鬱而單調的聲調誦經,其中還不時雜著一聲女人發出來的啜泣聲。基督山注意到的那個人影迅速繞到亞比拉和哀綠伊絲〔指法國神學家亞比拉(一○七九—一一四二)和他所戀愛的少女哀綠伊絲。——譯注〕的墳墓後面,到柩車的馬頭旁邊,與死者的幾個僕人一同到達指定的墓穴跟前。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基督山卻只注意那個人影。伯爵有兩次走出行列,為的是看清他所關切的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在衣服底下藏著武器。當殯葬行列停下的時候,可以看清那個人是莫雷爾。黑色禮服的紐扣一直扣到頷下。他臉色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塊可以看清墳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樹上,看著入穴的每一個細節。一切進行正常。某些不易動情的人像往常一樣發表一些演講——有的對逝者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父親的傷心侃侃而談;有些自以為非常聰明的人還說,這個青年女郎曾幾次向她的父親求情,求他寬恕那些即將受法律懲處的罪犯;這樣一直講到他們耗盡他們那些豐美的詞藻為止。



    基督山什麼也沒有聽,什麼也沒有看見,或是,說得準確些,他只注意莫雷爾,莫雷爾那種鎮定的態度他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著都忍不住異常擔心。



    「看,」波尚指一指莫雷爾,對德佈雷說,「他在那兒幹什麼?」



    「他的臉色真蒼白呀!」夏多·勒諾說,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受涼了!」德佈雷說。



    「決不是的,」夏多·勒諾慢慢地說,「我想他是心裡一定非常難受。他一向是非常多愁善感的。」



    「唉!」德佈雷說,「你說過他不認識維爾福小姐呀!怎麼會為她傷心呢?」



    「不錯,可是,我記得他曾在馬爾塞夫夫人家裡和維爾福小姐跳過三次舞。您還記得那次舞會嗎,伯爵?您在那次跳舞會上那樣引人注目。」



    「不,我記不得了,」基督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他正全神貫注地注意著莫雷爾,莫雷爾好像激動得呼吸都停止了。「演講完了,再會,諸位,」伯爵說。他轉身走了,但沒有人看見他到哪兒去了。葬禮結束了,來賓們紛紛回巴黎去。夏多·勒諾四尋找莫雷爾,當他在尋找伯爵的時候,莫雷爾已經挪了地方,夏多·勒諾再回頭已不見了莫雷爾,便去追上德佈雷和波尚。



    基督山躲在一座大墳後面等著莫雷爾;莫雷爾走近那座剛建好但已被旁觀者和工匠所遺棄的墳墓。他神情茫然地向四周環顧,當他的目光離開基督山所躲藏的那個圓形墓地,基督山已走到離他十來步遠的地方,年青人卻仍沒有發現他。年輕人在墓前跪了下來。伯爵走到莫雷爾身後,伸長脖子,他膝蓋彎曲,像是隨時都會撲到莫雷爾身上去的,莫雷爾低著頭,直到頭接觸到石板,然後雙手抓住柵欄,他喃喃說道:「噢,瓦朗蒂娜哪!」



    這幾個字使伯爵的心都碎了,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頭,說:「是你,親愛的朋友,我正在找你。」



    基督山本來以為莫雷爾一看到他會痛哭流涕,會對他大發雷霆,但他錯了,莫雷爾回過頭來,很平靜的對他說:「你看見了我在祈禱。」



    伯爵用疑惑的眼光把那年輕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他似乎比較放心了。「要我用車子送你回巴黎嗎?」他問。



    「不,謝謝你。」



    「你要幹什麼嗎?」



    「讓我祈禱。」



    伯爵並不反對,他只躲到一邊,注視著莫雷爾的一舉一動。莫雷爾終於站起來,拂去膝頭的灰塵,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上回巴黎的路。他順著羅琪裡路慢慢向回走。伯爵不乘馬車,在他的身後約一百步左右步行尾隨著他。馬西米蘭穿過運河,沿著林蔭大道折回了密斯雷路。莫雷爾到家五分鐘以後,伯爵便趕到了。尤莉站在花園的進口,全神貫注地看園丁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督山伯爵!」她喊道。他每次來訪問密斯雷路的時候,這個家庭裡的每一個成員都會這麼歡喜他。



    「馬西米蘭剛才回來,是嗎,夫人?」伯爵問道。



    「是的,我好像看見他進去的,要不要去叫艾曼紐來呀。」



    「對不起,夫人,我必須馬上到馬西米蘭的房間裡去,」基督山答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那麼請吧。」她微笑著說,目送他消失在樓梯口。基督山奔上通到馬西米蘭房間去的樓梯;到了樓梯頂以後,他留神傾聽,但沒有任何動靜。跟許多獨家住的老屋一樣,這兒的房門上裝著玻璃格子。房門閂著,馬西米蘭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玻璃格後面遮著紅色的門簾。無法知道他在房間裡幹什麼,伯爵臉都紅了,像伯爵這樣一個有鐵石一般心腸的人是不容易動情的。「我怎麼辦呢?」他不安地自語。他想了一會兒。「我拉鈴嗎?不,鈴聲只會使馬西米蘭實行他的行動,那時鈴聲就會由另一種聲音來回答。」他渾身發抖,他情急智生,用手臂撞碎了一格玻璃,隨後他撥開門簾,看見莫雷爾伏在書桌上寫東西,聽到玻璃格破碎的聲音,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一千個對不起!」伯爵說,「沒有什麼,只是我滑了一下,我的手肘不小心攔破了一格玻璃。既然玻璃打破了,來你的房間裡對你講吧。你不必驚惶!」伯爵從那打破的玻璃格裡伸進手來,打開了那房門。



    莫雷爾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來,但他不是來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進來。



    「嘿!」基督山擦著自己的手肘說,「這是你僕人的過錯,把你的樓梯擦得這樣滑,就像走在玻璃上一樣。」



    「你碰傷了嗎,閣下?」莫雷爾冷冷地問。



    「我想沒有。你在寫什麼呀?你在寫文章嗎?」



    「我?」



    「你的手指上染著墨水。」



    「啊,不錯,我在寫東西。我雖然是一個軍人,有的時候卻喜歡動動筆。」



    基督山走進房間裡,馬西米蘭無法阻止他了,但他跟在伯爵身後。



    「你在寫文章嗎?」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視著對方。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莫雷爾說。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槍怎麼放在寫字檯上?」基督山指著書桌上的手槍說。



    「我就要出門去旅行了。」莫雷爾答道。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種非常友好口吻喊道。



    「閣下!」



    「我的朋友,我親愛的馬西米蘭,不要作匆忙的決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決定?」莫雷爾聳聳肩說,「出門去旅行一次有什麼奇怪呢?」



    「馬西米蘭,」伯爵說,「讓我們放下我們的假面具。你不要再用那種假鎮定來騙我,我也不用再對你裝出兒戲式的關懷。你當然明白我剛才撞破玻窗,打擾一位朋友,我這所以這麼做,正是因為我懷著極度的不安,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懷著一種可怕的確信。莫雷爾,你想自殺!」



    「伯爵!」莫雷爾打了一個寒顫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告訴你,你是想自殺,」伯爵繼續說,「這就是證據。」



    他走到寫字檯前,把莫雷爾遮住的那張紙拿開,把那封信拿在手裡。



    莫雷爾衝上來搶那封信,但基督山看出他會這麼做,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自殺,」伯爵說,「你已經把這念頭寫在紙上了。」



    「好吧!」莫雷爾說,他的表情又從瘋狂的激動變為平靜,——「好吧,即使我想用這支手槍自殺,誰能阻止我?誰敢阻止我?當我說,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熄滅,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周圍的一切都讓我傷心,地球已變成灰燼,每一個人的聲音都傷害我,當我說,讓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會因喪失理智而發瘋,閣下,告訴我,——當聽了這一番話以後,誰還會對我說『你錯了』。還有誰會來嘗試阻止我去死呢!告訴我,閣下,難道你有那種勇氣嗎?」



    「是的,莫雷爾,」基督山說,他的態度非常堅定,與那年輕人激動異常,成為一個明顯的對照,——「是的,我要那樣做。」



    「你!」莫雷爾憤怒地喊道,——「你,當我還可以救她,或者可以看著她死在我懷裡的時候,你來欺騙我,用空洞的諾言來鼓勵和安慰我。你,你假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你扮演上帝,卻不能救一個年輕的姑娘!啊!說老實話,閣下,如果你不是讓我看了覺得可怕的話,我簡直會覺得你很可憐!」



    「莫雷爾!」



    「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不改變主意,請放心吧!當你在她的墳前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回答了你,那是因為我的心軟了,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我讓你進來。既然你得寸進尺,既然你到我這個作為墳墓用的房間裡來激怒我,我已經受盡人間痛苦以後,你又為我設計出一種新的苦刑,——那麼假裝做我的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間天使的基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滿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說著,莫雷爾狂笑著撲過去拿那支手槍。



    基督山臉色慘白,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用手壓住手槍,對狂瘋的人說:「我再對你說一遍,你不能自殺。」



    「你還想阻止我,」莫雷爾回答,掙扎著要擺脫伯爵的手,但象第一次一樣,他的掙扎徒勞無用。



    「那麼你認為你是誰,竟敢用這種暴虐的態度對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誰?」基督山重複道,「聽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有權利可以對你說:『莫雷爾,你父親的兒子不應該死在今天。』」基督山兩臂交叉,神情莊嚴地向那年輕人迎上去,他看上去是那麼崇高那麼神聖,年輕人不由自主地在這種近乎神聖的威嚴面前屈服了,他後退了一步。



    「你為什麼要提到我的父親?」他結結巴巴地問,「你為什麼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為當你的父親像你今天這樣要自殺的時候,阻止了他的,就是我。送錢袋給你的妹妹,送埃及王號給老莫雷爾先生的,就是我。因為我就是那個當你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把你抱在膝頭上玩的愛德蒙·唐太斯。」



    莫雷爾由於震驚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踉踉蹌蹌地倒退了一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聲俯伏到基督山腳下。然後,他又立刻爬起來,衝向房門,在樓梯頂上放開嗓子大喊:「尤莉,尤莉!艾曼紐!艾曼紐!」



    基督山想出來,但馬西米蘭住門不讓伯爵出來,寧死也不肯放鬆門柄。尤莉、艾曼紐和那個僕人聽到馬西米蘭的喊聲,便驚怕失措地奔上來。莫雷爾拉著他們的手,把門推開,用一種嗚咽聲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們的恩人!是我們父親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來還想說出「愛德蒙·唐太斯」這個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尤莉撲到伯爵的懷抱裡;艾曼紐熱情地擁抱他;莫雷爾又跪下來,用他的額頭碰地板。那時,那個意志堅強的人覺得他的心膨脹起來;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衝上眼睛;他低下頭哭泣起來。一時間,房間裡只聽見繼續啜泣聲,尤莉激動異常,她衝出房間,奔到樓下,跑進客廳,揭開水晶罩,取出米蘭巷她的恩人送給他的那只錢袋。



    這時,艾曼紐用哽咽的聲音對伯爵說:「噢,伯爵,您怎麼能這樣忍心呢?您常聽我們談起我們的恩人,常常看見我們這樣感激他,崇拜他,您怎麼忍心對我們隱瞞真相呢?噢,這對我們是太殘酷了,而且——我敢這樣說嗎?——對您自己也太殘酷了!」



    「聽著,我的朋友,」伯爵說,「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因為你雖然不知道,實際上卻已經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這個秘密的洩露,是由於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來的。上帝作證,我本來希望終生保留這個秘密,但你的內兄瑪西米蘭用過火的語言逼我講了出來,他現在一定後悔當時的舉動。」他轉過頭去看著莫雷爾,莫雷爾仍跪在地上,但已把頭伏在一張圈椅裡,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紐的手,又低聲說,「留心他。」



    「為什麼?」艾曼紐驚奇地問。



    「我不能明說,但留心他。」



    艾曼紐向房間裡看了看,看見手槍放在桌子上;他的眼光停留在了它上面,他用手指了一指。基督山點了點頭。艾曼紐走過去拿手槍。



    「隨它放在那兒好了,」基督山說。他向莫雷爾走過去,抓住他的手,那年輕人的心在極度的激動以後陷入了一種麻木狀態。尤莉跑回來了,雙手捧著那只絲帶織成的錢袋,歡喜的淚珠一串串地滾下她的兩頰。



    「這是紀念品,」她說,「我不會因為認識了我們的恩人就減少對它的珍視!」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臉紅了,「允許我拿回那只錢袋吧。你們現在既然已經認識我,我只希望你們心裡時時能想起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錢袋緊緊地摟在懷裡說,「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帶走,因為在某一日子,您要離開我們的,是嗎?」



    「你猜對了,夫人,」基督山微笑著答道,「在一星期之內,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因為在這裡,許多應懲罰的人過著快樂的生活,而我的父親卻在饑愁交迫中去世。」



    當他說要離開的時候,伯爵看看莫雷爾,他發現「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這幾個字並不能把他從麻木狀態中喚醒。他知道必須用另一種方法來幫他的朋友抑制悲哀,便握住艾曼紐和尤莉的手,用一個只有父親能有的溫和而威嚴的口吻說:「我的好朋友,讓我單獨和馬西米蘭呆一會。」



    尤莉看到基督山不留意那只錢袋,她可以帶走她那寶貴的紀念物了,便拉她的丈夫到門口。「我們離開他們吧。」她說。



    房間裡只剩下伯爵和莫雷爾了,莫雷爾仍像石像似的一動不動。



    「來,」基督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說,「你總算又變成男子漢了,馬西米蘭?」



    「是的,因為我又開始痛苦了。」



    伯爵皺了皺眉頭,猶豫說。「馬西米蘭,馬西米蘭,」他說,「你心裡的念頭不是一個基督徒所應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爾說,他抬起頭來,向伯爵露出一個傷心的微笑,「我不想自殺了。」



    「那麼你用不著手槍,也用不著絕望了。」



    「用不著了,要治癒我的悲哀,有一種比子彈或小刀更好的辦法。」



    「可憐的人,那是什麼?」



    「我的悲哀會使我死去!」



    「我的朋友,」基督山同樣憂鬱的說,「聽我說。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現在一樣絕望,我下過像你一樣的決心,想自殺,以前有一天,你的父親在同樣絕望的時候,也希望自殺。假如當你的父親舉起手槍準備自殺的時候,當我在監獄裡三天不曾吃東西的時候,有人來對他或對我說:「活下去,將來有一天,你會快樂,會讚美生活的!』——不論那些話是誰說的,我們聽了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感到難以相信的痛苦,可是,當你父親在擁抱你的時候,他曾多少次讚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莫雷爾打斷伯爵的話歎道,「你只喪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喪失了他的財產,但是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爾,」基督山莊嚴地說,這種莊嚴的態度使他看來是這樣的偉大,證人沒法不信服他,——「看看我,我的眼睛裡沒有眼淚,我的情緒並不狂熱,可是我卻眼看著你在痛苦——你,馬西米蘭,我是把你當作我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的。嗯,這不是在告訴你:悲哀也像生活一樣,總是伴隨著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嗎?現在,假如我求你活下去的話,莫雷爾,那是因為我相信,將來有一天,你會感謝我保全你的生命的。」



    「那青年說,「噢,天哪!你在說什麼呀,伯爵?留點神,或許你從來沒有戀愛過!」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像我這樣的戀愛。你看,我成年以後,就是一個軍人。我到二十九歲沒有戀愛過,在那以前,我所體驗的情感沒有一種稱為愛情。嗯,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我遇見了瓦朗蒂娜,我愛上了她,在兩年的期間內,我從她的身上看見了為妻為女的一切美德,就像寫在紙上一樣,伯爵,擁有了瓦朗鎊娜將是一種無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種在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這個世界不允許我得到這個幸福,伯爵,失掉了瓦朗蒂娜,世界所留給我的就只有絕望和淒涼了。」



    「我告訴你,要抱有希望。」伯爵說。



    「那麼,我再說一遍:留點神,因為你想得說服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會失去理智,因為要勸服我,除非使我想信我還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莫雷爾興奮地喊道:「我第三次再聲明:留點神,因為你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你在說話以前先想好,因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復活了。留點神,因為你是在讓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如果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魯〔傳說耶穌使他的女兒復活。——譯注〕之女的墓石,我就會去做。假如你指示我方向,吩咐我像聖徒那樣在大海的波浪上行走,我也會服從你,留神哪,什麼都會服從你的。」



    「要抱有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舊說。



    「啊,」莫雷爾說,情緒頓時興奮的高峰跌回到絕望的深谷——「啊,你在逗我,像那些善良而自私的母親用甜言蜜語哄她們的孩子一樣,因為孩子的哭喊使她們感到煩惱。不,我的朋友,我要你留神是不對的。不用怕,我將把我的痛苦埋在我心靈的深處,我會讓它成為秘密,甚至連你不必憐憫我。別了,我的朋友,別了!」



    「正相反,」伯爵說.「從此刻起,你必須得和我住在一起,——你一定不能離開我,在一星期之內,我們就要離開法國了。」



    「仍然要我抱有希望嗎?」



    「我告訴你應該抱有希望,因為我知道一種方法可以醫治你。」



    「伯爵,如果可能的話,你這樣只能使我比以前更傷心了。你以為這只是一種普通的打擊,你可以用一種普通的方法——改換環境——來醫好它。」於是莫雷爾以鄙夷不屑的懷疑搖搖頭。



    「我還能說什麼呢?」基督山問道。「我對於我的方法很有信心,求你允許我來試一試。」



    「伯爵,你只會使我痛苦拖得更長。」



    「那麼」伯爵說,「你的心就那麼脆弱,甚至連給我一個嘗試的勇氣都沒有嗎?來!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力有多大?你可知道他掌握著多少權力?你可知道他多少信心可以從上帝那兒獲得奇跡?上帝說,人有信仰,可以移山。嗯,等一等吧,那個奇跡抱有希望,不然——不然,小心哪,莫雷爾,否則要說你忘恩負義了。」



    「可憐可憐我吧,伯爵!」



    「我對你是這樣的同情,馬西米蘭,請聽我說,如果我不能在一個月以內醫好你,則到那一天,到那個時候,注意我的話,莫雷爾,我就把手槍放在你的面前,另外再給你一杯最厲害的意大利毒藥——一種比殺死瓦朗蒂娜的毒藥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藥。」



    「你答應我了?」



    「是的,因為我是一個男子漢,因為正如我所告訴你的,也曾想過死。真的,自從不幸離開我以後,我時常想到長眠的快樂。」



    「但你一定能答應我這一點嗎?」莫雷爾陶醉地說。



    「我不但答應,而且可以發誓!」基督山伸出一隻手說。



    「那麼,憑你的人格擔保,在一個月之內,假如我還不能得到安慰,我自由處理我的生命,而不論我怎樣做,你都不會說我忘恩負義了?」



    「一個月,十年前的這個時間和日期是神聖的,馬西米蘭。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今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親想死,是我救他的命。」



    莫雷爾抓住伯爵的手吻了一下,伯爵任他這樣做,他覺得這是他應該得到的。「一個月期滿的時候,」基督山繼續說,「你將在我們那時所坐的桌子前面看到一支手槍,你可以愉快的去死,但是,你必須答應我這一個月內決不自殺。」



    「噢!我也發誓。」



    基督山把那年輕人緊緊地摟在懷裡。「現在,」他說,「過了今天,你就來和我住在一起。你可以住海黛的房間,至少可以由個兒子來代替我的女兒了。



    「海黛?」莫雷爾說,「她怎麼了?」



    「她昨天晚上走了。」



    「離開你嗎?」



    「因為她要去等著我。所以,你準備一下,到香榭麗捨大街去找我。現在陪我走出去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



    馬西米蘭低下頭,像一個孩子或聖徒似的照他的吩咐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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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章財產分享



    阿爾貝和馬爾塞夫夫人在聖·日爾曼選定了一家旅館,樓上還有一間小套房,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租下了這個小套間。



    門房從來不曾見過,因為在冬天,他的下巴用一條大紅圍巾圍著。馬車伕在寒冷的夜晚才用,而在夏天,每當他走近門口的時候,總是在擤鼻涕。可是:這位先生並沒有被監視,據說他是一個地位很高的人,不允許遭受無禮的干涉的,他的微服秘行是受人尊敬的。他來旅館的時間是固定的,雖然偶或略有遲早。一般地說,不論冬夏,他約莫在四點鐘的時候到他的房間裡來,但從不在這兒過夜。在冬天,到三點半鐘的時候,管理這個小房間的僕人便來生起爐火;在夏天,那個僕人便把冰塊端上去。到四點鐘,那位神秘的人物便來了。



    二十分鐘以後,一輛馬車在門前停下,一個身穿黑衣服或深藍衣服的貴婦人從車子裡下來,像一個幽靈似的經過門房,悄悄地奔上樓梯。從來沒有人問她去找誰。所以她的臉,像那位紳士的臉一樣,兩個門房也完全不知道。在整個巴黎,大概也只有這兩個能這樣謹慎識禮的門房,她走到二樓就停下。



    然後,她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輕輕叩門,她進去以後,門又緊緊地關住。至於他們在房裡幹什麼沒人知道。離開那座房子的時候也像進來的時候同樣小心。那貴婦人先出去,出去的時候也總是戴著面紗,她跨上馬車,不是消失在街的這一頭,就是消失街的那一頭,約莫二十分鐘後,那位紳士也把臉埋在圍巾裡離去。



    在基督山拜訪騰格拉爾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喪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點鐘進來了。幾乎同時而不是像往常那樣間隔一段時間以後,來了一輛馬車,那戴面紗的貴婦人匆匆地從車子上下來奔上樓去。門開了,但在它還沒有關以前,那貴婦人就喊了一聲道:「噢,呂西安!我的朋友!」門房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呂西安,可是,因為他是一個模範門房,他決定這件事情連老婆都不告訴。



    「嗯,什麼事,親愛的?」他的名字被那貴婦人在倉猝中洩漏出來的那位紳士說,「告訴我,什麼事?」



    「噢,呂西安!我能依靠你嗎?」



    「當然羅,你是知道的。但是出什麼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張便條把我完全弄糊塗了。你寫的那樣倉促,字跡那樣潦草,——快說出來,好讓我放心,要不索性嚇我一跳。」



    「呂西安,出大事了!」那貴婦人用探詢的目光望著呂西安說,「騰格拉爾先生昨天晚上出走了!」



    「出走了,騰格拉爾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兒去了呢?」



    「我不知道。」



    「你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那麼他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嗎?」



    「想必是吧!昨天晚上十點鐘,他乘馬車到了卡蘭登城門,那兒有一輛驛車在等著他,他帶著貼身僕人上了車,對他自己的車伕說是到楓丹白露去。」



    「那麼你剛才怎麼說——」



    「等一等,他留了一封信給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吧。」於是男爵夫人從她的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來交給德佈雷。



    德佈雷然後開始讀信沉思了一會兒,像是在猜測那封信的內容,又像是在考慮,不論那封信的內容如何,也想先考慮一下下一步該怎麼做。幾分鐘後他無疑已拿定了主意,那封使男爵夫人心神不定的信是這樣的:



    「我忠實的夫人:」



    德佈雷毫不思索地住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連眼睛都紅了。「念吧。」她說。狄佈雷繼續念道: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



    你不必驚慌,只是像你失去女兒一樣;失去他,我的意思是,我正在三四十條從法國出境的大路上。我這樣做應該向你解釋,你是一個能完全理解這種解釋的女人,我現在就說給你聽,所以,請看仔細:今天,有人來向我這兒提取五百萬的款項,那筆提款支付了,緊接著又有一個人來向我提取一筆同樣數目的款項,我請來人明天來取,我今天出走就是為了逃避明天,明天是太不好受了。你能理解是嗎,夫人?」我說你能理解的原因是,因為你對於我的財務是像我自己一樣熟悉的。甚至我以為你更清楚,因為在我那從前還非常可觀的財產中,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而你則不然,夫人,我肯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女人生來就有萬無一失的本能,——她們甚至能用自己發明代數公式來解釋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數字,只要有一天這些數字欺騙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敗來得這樣迅速嗎?我的金條突然融化燒掉,你可曾覺得有點迷亂嗎?我承認我只見了火,但願你能從灰堆中找到一點金子。我帶著這個寬慰的念頭離開了你,我審慎的夫人,我雖然離開了你,但良心上卻並無任何遺棄你的內疚。你有朋友,和那我已經提及過的灰燼,而尤其重要的是我急於歸還給你的自由。關於這個,夫人,我必須再寫幾句解釋一下。以前,當我以為你還能增進我們家庭的收益和女兒的幸福的時候,我達觀地閉上眼睛,然而你卻把那個家庭變成一片廢墟,我也不願意做另一個人發財的墊腳石了。當我要娶你的時候,你很有錢,但卻不受人尊重。原諒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間的事,我看我似乎並不需要閃爍其辭。



    我增加了我們的財產,十五年來,它持續不斷地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災禍從天而降,以坦白地說,關於這場災禍,我沒有任何過錯。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財產,你已經成功了。所以,我在離開你的時候,仍讓你處於我娶你時的境況,——有錢,但卻不受人尊重。別了!從今天起,我也準備要為自己而努力了。你為我做出了榜樣,我會照著這個榜樣去做的。



    你忠誠的丈夫,——騰格拉爾男爵。」



    當德佈雷讀這封長信的時候,男爵夫人始終看著他,他雖然竭力控制自己,卻仍禁不住變了一兩次臉色。讀完信以後,他把信疊好,恢復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麼樣?」騰格拉爾夫人焦急地問,她的焦急心情是容易理解的。



    「怎麼樣?夫人?」德佈雷機械地反問。



    「這封信你有什麼想法?」



    「噢,簡單得很,夫人,我想騰格拉爾先生走時是有所猜疑的。」



    「當然羅,但你要說的,就這一句話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佈雷冷冰冰地說。



    「他走了,——走了,永遠不回來了!」



    「噢,夫人!別那樣想!」



    「我對你說他是決不回來的了。我知道他的個性,凡是對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會改變的。如果我對他還有用,他會帶我一起走的。他把我丟在巴黎,那是因為扔下我對他達到自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一個人走了,我是永遠得自由了。」



    騰格拉爾夫人用祈求的表情最後說。



    德佈雷並不回答,使她仍處於那種焦急的詢問態度。



    「怎麼?」她終於說,「你不回答我?」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我正要問你我該怎麼辦,」男爵夫人心情緊張地說。



    「啊!那麼你希望從我這兒得到忠告?」



    「是的,我的確希望你給我忠告。」騰格拉爾夫人急切地說。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給您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說,「我就建議你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驚地說。



    「當然羅,正如騰格拉爾先生說的,你很有錢,而且是自由的。按我的意見,騰格拉爾小姐婚約的二次破裂,騰格拉爾先生失蹤在這雙重不幸發生以後,離開巴黎是很有必需的。你必須使外界相信你被遺棄了,而且貧苦無依。一個破產者的妻子如果保持著奢華的外表,人家是無法原諒的。你只須在巴黎逗留兩星期,讓外界知道你被遺棄了。把這次被遺棄的經過講給你的朋友聽,她們很快就會把消息散佈出去。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留下你的首飾,放棄你法定的繼承權,每一個人都會讚美你,稱讚你潔身自好。他們知道你被遺棄了,會以為你很窮苦,因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真實經濟狀況,而且我很願意把我的賬目交給你,做你忠實的合夥人。」



    男爵夫人嚇呆了臉色蒼白,一動都不動地站著,她聽這一番話時的恐懼心情,與德佈雷說話時的那種漠不關心的鎮定形成截然的對比。「遺棄!」她複述德佈雷的話說,「啊,是的,我的確被遺棄了!你說得對,閣下,誰都無法懷疑我的處境。」這個墮入情網的驕傲女人用這幾句話來答覆德佈雷。



    「但你還有錢,非常有錢,」德佈雷一面說,一面從他的皮夾裡拿出幾張紙來,鋪在桌子上。騰格拉爾夫人並不看他,——她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那就要湧放出來的眼淚。



    最終,還是自尊心獲得勝利;即使她沒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動的心情,至少她沒讓掉下來眼淚。



    「夫人,」德佈雷說,「自從我們合作以來,六個月了。你提供了十萬法郎的本錢。我們的合夥是四月開始的。五月,我們開始經營,在一個月中賺了四十五六法郎。六月,利潤達九十萬。七月,我們又增加了一百七十萬法郎。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債的那個月。八月,我們在月初虧損三十萬法郎,但到十三號便已賺回來。現在,在我們的帳上,——一共賺了二百四十萬法郎,——那就是說,我們每人一百二十萬。現在,夫人,」德佈雷用像一個股票掮客一樣一本正經地說,「另外還有八萬法郎,是這筆錢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說,「我沒想到你拿錢出去入利息。」



    「請原諒,夫人,」德佈雷冷冷地說,「我這樣做是得到過你的允許的,所以,除了你提供的十萬法郎以外,你還可以分到四萬利息,加起來,你的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法郎。嗯,夫人,為了安全起見,我前天已經把你的錢從銀行提出來了。你瞧,兩天的時間不算長,如果我遲遲不算賬,等人找上門來,我就被人懷疑了。你的錢在那兒,一半現金,一半是支票。我說『那兒』是因為我的家裡不夠安全,律師也不夠可靠,房地產預訂契約,尤其是,你沒有權利保存屬於你丈夫的任何東西,所以我把這筆錢屬於你的全部財產——放在那只衣櫃裡面的一隻錢箱裡,為了可靠起見,我親自把它鎖進去。現在,夫人,」德佈雷打開衣櫃,拿出錢箱打開,繼續說,——「現在,夫人,這是八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你看,像是一本裝訂好的畫冊:此外,還有一筆二萬五千法郎的股息,餘數,大概還有十一萬法郎〔原著計算錯誤。——譯注〕,這是一張開給我的銀行家的支票,他,是會照數付給你的,你大可放心。」



    騰格拉爾夫人機械地接受了支票股息和那堆鈔票。這筆龐大的財產在桌子上所佔的位置並不多。騰格拉爾夫人欲哭無淚、情緒激動,她把鈔票放進她錢袋裡,把股息和支票夾入筆記本裡,然後,她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站著,等待一句安慰話。但她等了一個空。



    「現在,夫人,」德佈雷說,「你有了一筆很可觀的財產,一筆能使你每年獲益八萬法郎的收入,這筆收入,對於一個一年內不能在這兒立足的女人來說,夠大的了。你以後可以隨心所欲,而且,若果發覺你的收入不夠用的話,夫人,看過去的面上,你可用我的,我很願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給你,當然是借給你。」



    「謝謝你,閣下,謝謝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剛才付給我的那些錢,對於一個準備退隱的可憐女人來說,已經太多了。」



    德佈雷一時感到有點兒驚愕,但很快恢復了常態,他鞠了一躬,神色之間像是在說,——



    「那隨便你,夫人。」



    在此之前,騰格拉爾夫人或許還抱著某種希望,但當她看到德佈雷那漫不經心的表情,那種姑妄聽之的目光,以及那種意味深長的沉默的時候,她昂起頭,既不發怒也不發抖,但也毫不猶豫地走出房門,甚至不屑向他告別。



    「唔!」德佈雷在她離開以後說,「這些計劃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裡讀讀小說,她雖然不再能在證券交易所投機,但卻還可以在紙牌上投機。」



    然後,他拿起帳簿,小心地把他剛才付掉的款項一筆筆劃去。「我還有一百零六萬,」他說。「維爾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來可以娶她的。」是他平心靜氣地等騰格拉爾夫人離開二十分鐘以後他才離開那座房子。在這期間,他全神貫注地計算數字,把他的表放在一邊。



    勒薩日劇中那個魔鬼的角色阿斯摩狄思〔勒薩日所作劇本《瘸腳魔鬼》中的人物,魔鬼阿斯狄思。——譯注〕——如果勒薩日沒有把他寫進自己的作品裡,其他想像力豐富的作家也會創造出他來的——如果在德佈雷算帳的時候,揭開聖·日爾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頂,就會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在德佈雷和騰格拉爾夫人平分二百五十萬的那個房間的隔壁房間裡,住著兩個熟人,他們在我們以前所講的事情裡佔著極重要的地位,而且我們以後還要很關切地講述他們兩個人。那個房間裡住著美塞苔絲和阿爾貝。最近幾天來,美塞苔絲改變了許多,——這並不是因為她現在穿著平淡樸素的服裝,以致我們認不出她了,即使有她有錢的時候,她也從不作華麗的打扮,也並不是由於她窮困潦倒以致無法掩飾窮苦的外貌。不,美塞苔絲的改變是她的眼睛不再發光了,她也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於機智的流利的談吐現在聽不見了,她常欲言又止。使她的精神崩潰的,不是貧窮,她並不缺乏勇氣忍受貧窮的,美塞苔絲從她以前優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現在的這種境況,像是一個人從一個燈壁輝煌的宮殿進入一片無邊的黑暗,——美塞苔絲像是一位皇后從她的宮殿跌到一間茅舍裡,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習慣那種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習慣用下等草褥來代替床鋪。她那個美麗的迦太蘭人和高貴的伯爵夫人失掉好高傲的目光和動人的微笑,她在周圍所見的,只有窮苦。房東在牆上糊了灰色的紙張,地板上不易顯示出來,沒有地毯,房中的傢俱引人注目讓人沒法把目光從硬充闊氣的寒酸相上引開,看慣了精美高雅的東西的眼睛看了這些永遠不會感到舒服。



    馬爾塞夫夫人自從離開宅邸後,就住在這兒,周圍的寂靜使她感到鬱悶,可是,看到阿爾貝注意著她的臉色想瞭解她的情緒,她勉強在自己的嘴唇上露出一種單調的微笑,這種微笑沒有一絲暖意,與她以前眼睛裡光彩四射的樣子截然不同。好像是沒有溫暖的亮光。阿爾貝也憂心忡忡,過去奢侈的習慣使他與目前的情況極不協調。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雙手便顯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可是,這兩個高貴而聰明的人,在母子之愛的聯繫之下,得到了無言的諒解,他們不用象朋友之間那樣先得經過初步的嘗試階段才能達到開誠相見。開誠坦白在這種情況下是非常重要的。阿爾貝至少不會對他的母親說:「媽,我們沒有錢了。」他至少不會用這種話來使她難過。以前美塞苔絲從不知道窮苦是怎麼回事,她在年輕時代常常談到貧窮,但在「需要」和「必需」這兩個同義同之間,她不清楚什麼區別。住在迦太蘭村的時候,美塞苔絲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也多得很,但好些東西是她從不缺的。只要魚網不破,他們就能捕魚;而只要他們的魚能賣錢,他們就能買線織新網。



    那時候,她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愛人,那時她只須照顧自己。



    她經濟狀況雖然不是太好,但她還可以盡量寬裕地應付自己的一份開銷;現在她手頭一無所有,卻有兩份開銷得應付。



    冬天臨近。在那個寒冷的房間裡,美塞苔絲沒有生火,她以前最喜歡享受爐火的溫暖,從大廳到寢室都暖烘烘的。現在她甚至連一朵小花都沒有,她以前的房間像是一間培植珍貴花卉的溫室。她還有兒子。直到那時,一種責任感激起的興奮支持著他們。興奮象熱情一樣,有時會使我們忘記好多難題。一旦興奮平靜下來,他們不得不從夢境回到現實,在說盡了理想以後,必須談論到實際。



    「媽!」騰格拉爾夫人下樓梯的時候,阿爾貝喊道,「如果感興趣,我們來算一算我們還有多少錢好嗎,我需要一筆錢來實施我的計劃。」



    「錢!什麼都沒有!」美塞苔絲苦笑道。



    「不,媽,三千法郎。我有一個主意,可以憑三千法郎過上愉快的生活。」



    「孩子!」美塞苔絲歎息道。



    「唉,親愛的媽呀!」那年輕人說,「可惜過去我花了你太多的錢,而不知道錢的重要。這三千法郎是一個大數目,我要用它創建一個充滿安寧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這麼說,我親愛的孩子,但你認為我們應該接受這三千法郎嗎?」美塞苔絲紅著臉說。



    「我想是的,」阿爾貝用堅決的口氣答道。「我們可以接受,因為我們缺錢用,你知道,這零錢就埋在馬賽米蘭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園裡。有兩百法郎,我們可以到達馬賽了。」



    「憑兩百法郎?你這麼想,阿爾貝。」



    「噢,至於那一點,我已向公共驛車站和輪船公司調查過了,我已經算好了。你可以乘雙人驛車到廈龍,你瞧,媽,我待你像一位皇后一樣,這筆車費是三十五法郎。」



    阿爾貝於是拿起一支筆寫了起來:雙人驛車三十五法郎從夏龍到里昂,坐輪船六法郎從里昂到阿維尼翁,仍坐輪船十六法郎從阿維尼翁到馬賽七法郎沿余零用五十法郎…總計一百一十四法郎「一百二十吧,」阿爾貝笑著說。「你看,我算得很寬裕了,是不是,媽?」



    「你呢,我可憐的孩子?」



    「我!你沒看見我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嗎?一個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出門是怎麼一回事。」



    「可那是乘著私人驛車,帶著僕人。」



    「隨便怎樣都行,媽。」



    「嗯,就算是這樣吧。但這兩百法郎呢?」



    「這不是?而且另外還多兩百。青,我把我的表賣了一百法郎,把表鏈和墜子賣了三百法郎。多幸運,那些小玩意比表還值錢。這些都是多餘的東西!現在,我們很有錢了,因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卻可以帶著兩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們還欠這間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從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償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費。你看,我是綽綽有餘的了,還有呢。你說這怎麼樣,媽?」



    於是阿爾貝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筆記本,——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心愛的東西,也許是那些常常來敲他那扇小門的神秘的蒙面女郎送給他的訂情信物,——阿爾貝從這本筆記本裡抽出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這是什麼?」美塞苔絲問。



    「一千法郎,媽。噢,這是真的。」



    「你從哪兒得來的?」



    「聽我說,媽,別激動。」阿爾貝站起來,的兩鰓上各吻了一下,然後站在那兒望著她。「媽,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的美!」年輕人懷著深摯的母子情激動地說,「你的確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美麗最高貴的女人了!」



    「好孩子!」美塞苔絲說,她竭力抑制不讓眼淚掉下來,但終於還是失敗了。



    「真的,只要看到你忍受痛苦,我對你的愛就變成崇拜了。」



    「我有了兒子就不會痛苦,」美塞苔絲說,「只要我還有他,我是不會感到痛苦的。」



    「啊!是這樣的。」阿爾貝說,現在開始考驗了。你知道我們必須實行的協議嗎,媽?」



    「我們有什麼協議?」



    「有的,我們的協議是:你去住在馬賽,而我則動身到非洲去,在那兒,我將不用已經拋棄的那個姓,而用我現在這個姓氏。」美塞苔絲歎了一口氣。「嗯,媽呀!我昨天已經去應徵加入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聯隊了,」那青年說到這裡,便低垂眼睛,感到有點難為情,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種自卑的偉大。「我覺得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我有權利賣掉它。我昨天去頂替了一個人的位置。我想不到自己那麼值錢,」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整整兩千法郎。」



    「那麼,這一千法郎——」美塞苔絲渾身打寒顫說。



    「是那筆款子的一半,媽,其餘的在一年之內付清。」



    美塞苔絲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抬頭向天,一直被抑制著的眼淚,現在湧了出來。



    「用血換來的代價。」她難過地說。



    「是的,如果我戰死的話,」阿爾貝笑著說,「但我向你保證,媽,我有堅強的意志要保護我的身體,我求生的意志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媽,為什麼你一定以為我會戰死?拉摩利薩可曾被殺嗎?姜茄尼可曾被殺嗎?皮杜〔以上三人均為當時侵略阿爾及利亞等非洲土地的法國將軍。——譯注〕可曾被殺嗎?莫雷爾,我們認識的,可曾被殺嗎?想想看,媽,當你看到我穿著一套鑲花制服回來的時候,你將多麼高興呀!我要說:我覺得前途樂觀得很,我選擇那個聯隊只是為了名譽。」



    美塞苔絲竭力想笑,結果卻是歎了一口氣。這個神聖的母親覺得她不應該只讓兒子肩負重擔。



    「嗯!現在你懂了吧,媽!」阿爾貝繼續說,「我們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這筆錢,至少供你生活兩年。」



    「你是這樣想的嗎?」美塞苔絲說。



    這句話說出來是這樣的悲傷,阿爾貝理解母親的心思。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母親的手,溫柔地說:「是的,你會活下去的!」



    「我會活下去!那麼你離開我了嗎,阿爾貝?」



    「媽,我必須去的,」阿爾貝用一種堅定而平靜的聲音說,「你很愛我!所以不願意看見我無所事事在你的身邊閒蕩,而且,我已經簽了約了。」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願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將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媽,是我的理智——。我們難道不是兩個絕望的人嗎?生命對你有什麼意義?沒有什麼可留戀的。生命對我有什麼意義?沒有了你,也無可留戀了,相信我,要不是為了你,早在我懷疑我的父親,拋奪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會再活了。如果你答應我繼續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允許我照顧你未來的生活,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時,我就去見阿爾及利亞總督,他有一顆仁慈的心,而且是一個道地的軍人。我將把我悲慘的身世告訴他。我將要求他照顧我,如果他能克守諾言,對我發生了興趣,那麼在六個月之內,若果我不死,我就是一個軍官了。如果我成了軍官,你的幸福就確定了,因為那時我就有夠兩個人用的錢了,尤其是,我們將有一個足以引以為自豪的姓氏,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被殺了,那麼,媽呀,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死了,而我們的不幸也就可以結束了。」



    「很好,」美塞苔絲說,眼裡露出高貴而動人的神色。「你說得對,我的寶貝,向那些注意我們的行動的人證明:我們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們不要去想那種可怕結果,」那青年說,「我向你保證:我們是說得更切確些,我們將來是快樂的。你是一個對生活充滿希望而同時又是樂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壞習慣,希望能不動情感。一旦到了部隊裡,我就會有錢,一旦住進唐太斯先生的房子,你就會得到安寧。讓我們奮鬥吧,我求求你——讓我們用奮鬥去尋找快樂吧。」



    「是的,讓我們奮鬥吧,因為你是應該活下去的,而且是應該得到快樂的,阿爾貝。」



    「那麼我們的財產分割就這麼定了,媽,」那青年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們今天就可以出發了,我按我們商定的辦法去給你定位子。」



    「你呢,我親愛的孩子?」



    「我在這兒再住幾天,我們必須使自己習慣於分別。我要去弄幾封介紹信,還要打聽一些關於非洲的消息。我到馬賽再去見你。」



    「那麼,就這樣吧!我們走吧。」美塞苔絲一面說,一面披上圍巾,她只帶出來這一條圍巾,它是一條珍貴的黑色的克什米爾羊毛圍巾。阿爾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東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著他的母親,走下樓梯。恰好有一個人走在他的前面,這個人聽到綢衣服的窸窣聲,恰好轉過頭來。「德佈雷!」阿爾貝輕聲地說。



    「是你,馬爾塞夫,」大臣秘書站在樓梯上答道。好奇心戰勝了他那想掩飾真面目的願望,而且,他已被馬爾塞夫認出來了。在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那個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轟動一時,這的確是夠新奇的。



    「馬爾塞夫!」德佈雷說。然後,在昏暗的光線裡注意到馬爾塞夫夫人那依舊還很美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紗,他便帶著一個微笑說,「原諒我!我走了,阿爾貝。」



    阿爾貝明白他的意思。「媽,」他轉過去對美塞苔絲說,「這位是德佈雷先生,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曾經是我們的朋友。」



    「怎麼說曾經呢?」德佈雷結結巴巴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這樣說,德佈雷先生,是因為我現在沒有朋友了,我應該是沒有朋友的了。我感謝你還能認出我。」



    德佈雷走上來熱情地和對方握手。「相信我,親愛的阿爾貝,」他盡量用友好熱情的口吻說,「——相信我,我對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夠為你效勞的話,我可以聽從你的吩咐。」



    「謝謝你,閣下,」阿爾貝微笑著說,「我們雖遭不幸,卻還過得去。我們要離開巴黎了,在我們付清車費以後,我們還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佈雷的臉都紅了,他的錢袋裡裝著一百萬呢,他雖然不善於想像,但他不禁聯想到:就在一會兒以前這座房子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應該遭受恥辱的,但在她的披風底下帶著一百五十萬還覺得窮,另一個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擊,但她卻在忍受她的不幸,雖然身邊只有幾個錢,卻還覺得很富足。這種對比使他以前的那種慇勤的態度,實例所說明的哲理使他迷惑了。他含糊地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奔下樓梯。那天,部裡的職員,他的下屬都成了他的出氣筒。但當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瑪德倫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並且每年有五萬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當德佈雷在簽署房契的時候,——也就是說在下午五點鐘左右,——馬爾塞夫夫人滿懷熱情地擁抱了兒子,跨進公共驛車,車門隨後關上了。這時,在拉費德銀行一扇拱形小窗口後面,躲著一個人。他看見美茜絲走進驛車,看見驛車開走看見阿爾貝回去,這時他舉起手,按在他那佈滿疑雲的額頭上。「唉!我從這些可憐的無辜者手中奪來的幸福!」怎樣才能把幸福還給他們呢?上帝幫助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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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章獅穴



    在福斯監獄裡,有一個專門關押危險而凶橫的犯人牢區,聖·伯納院,但犯人們按他們的行動稱為「獅穴」,那大概是因為裡面的罪犯常用牙齒去咬鐵柵,甚至有時也咬看守的緣故。這是一個監獄裡面的監獄。牆壁比別處的要厚一倍。鐵棚每天都由獄座小心地加以檢查,這些獄卒是特選出來的,從他們魁偉的身體和冷酷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是善於用恐怖和機警來統治囚徒的。這牢區的院子四面都是極高的牆頭,太陽只有在當空的那一刻才能照到院子裡,像是太陽也不願意多看這一群精神和的怪物似的。在鋪著石板的院子裡,從早到晚踱著一群臉色蒼白、憂慮滿面、外貌凶殘正在遭受法律懲罰的人,像是許多憧憬未來的幽靈一樣。



    在那吸收並保留了一些陽光餘熱的牆腳下,可以看見兩三個囚犯蜷縮著在聊天——但更常見的是一個人蹲在那兒——眼睛望著鐵門,那扇門有時也打開,從這悲慘的人群裡喚一個出去,或是又拋進一個社會的渣滓來。



    聖·伯納院有專門的會見室,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兩道筆直的柵欄,柵欄之間相距三尺,以防止探監的人和犯人握手或遞東西給犯人。這是一個陰森、潮濕,甚至是令人恐怖的地方,尤其是想到這兩道鐵柵之間那種可怕的談話的時候。可是,這個地方雖然可怕,但在那些數著時間過日子的人看來,卻像是一個天堂,他們一旦離開獅穴,大多被送到聖·傑克司城柵〔巴黎槍決死刑犯的地方。——譯注〕或苦工船或獄中隔離室去。



    在這部分牢區裡,散發著寒冷的潮氣,一個年輕人雙手插在口袋裡走來走去。這已引起了獅穴成員很大的好奇心。他身上的衣服如果是沒有被撕破,從剪裁來看他應該是一位高雅的紳士,那套衣服並不算舊,在年輕人的小心的整理之下,撕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復了它原有的光澤,使人一看就知道那衣服的質地很不錯。他同樣愛護身上那件白葛布襯衫。自從他入獄以來,襯衫的顏色已改變了很多,他用一塊角上繡著一頂皇冠的手帕角把他的皮靴擦亮。獅穴裡的幾個囚犯對這個人的修飾表示了很大的興趣。



    「瞧!王子在打扮他自己了。」一個囚犯說。



    「他天生長得非常漂亮,」另一個賊說,「假如他有一把梳子和一些發蠟,他就要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們比下去了。」



    「他的上衣好像是新的,他的皮靴真亮。我們有了這樣體面的夥伴,真是增光不少,那些憲兵們不要臉。嫉妒得撕爛這樣好的衣服!」



    「他像是一個重要人物,」另一個說,「他穿著體面的衣服。」在這種惡意的讚美下,年輕人向側門走過去,側門上靠著一個看守。



    「先生,」他說,「借二十法郎給我,很快就還給你,你跟我交往是沒有危險的。我親戚的錢,一百萬一百萬地計算,比你一個子一個子地計算都多呢。我求求你,借二十法郎給我,讓我去買一件睡衣,一天到晚穿著上裝和皮靴真讓人受不了,而且,先生,這件上裝怎麼配穿在卡瓦爾康蒂王子身上呀!」



    看守轉過身去,聳了聳肩。他對於這種任何人聽了都會發笑的話毫無反應,這種話他聽得太多了,——實際上,他所聽到的,都是這樣的話。



    「好,」安德烈說,「你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我會讓你丟掉飯碗的。」



    那看守轉過身來,爆發出一陣大笑。那時,囚犯們已走過來。把他倆圍在中間。



    「我告訴你,」安德烈繼續說,「有了二十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裝和一個房間,我就可以接見我天天盼望的貴客了。」



    「他說得對!他說得對!」囚犯們說,「誰都看得出他是一個上等人。」



    「嗯,那末,你們借二十法郎給他吧,」看守換了一個肩膀靠在側門上說,「你們當然不會拒絕一個夥伴的請求的。」



    「我不是這些人的夥伴,」那年輕人驕傲地說,「你沒有權利這樣侮辱我。」



    囚犯們互相望了一眼,口裡發出不滿的嘟囔,一場暴風雨已在這貴族派頭的囚犯頭上聚集起來了,這場暴風雨不是他的話惹起的,而是那看守的態度造成的。看守因為確信事態鬧大時他可以使它平息下來,所以聽任事態發展,以便使那個喋喋不休的傢伙挨頓教訓,而且,這也可以供他作一種消遣。盜賊們已經逼近安德烈了,有些囚犯嘴裡喊到「破鞋子!破鞋子!」——那是一種殘酷的刑罰,方法是用一隻釘掌的破鞋來毆打侮辱同伴,另外一些囚犯建議用「釘包」,——



    那又是他們的一種消遣,方法是用一塊手帕包住沙泥、石子和他們身邊所有的半便士的銅板,用它來敲打那倒霉者的頭和肩,有些人則說:「讓我們用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抽一頓!」



    安德烈轉過身去,對他們眨眨眼睛,用舌頭鼓起面頰,噘起嘴唇,發出一種聲音。這種舉動在盜賊間抵得上一百句話。



    這是卡德羅斯教他的暗號。他立刻被認為是自己人了,手帕包被摔掉了,鐵掌鞋回到了領頭者的腳上。有人說,這位先生說得對,他有權利隨心所欲地打扮,他們決不妨礙旁人的自由。騷亂平息下去了。看守對於這種場面簡直是驚詫,他開始搜查安德烈的身體,認為獅穴裡的囚犯突然變得這樣了馴服,靠他個人目光的威懾是辦不到的,而是有別的理由。安德烈雖然抗議,但並不抗拒。突然,側門外面傳來一個聲音。



    「貝尼代托!」



    「有人叫我。」安德烈說。看守只好放手。



    「到會見室去!」同一個聲音說。



    「你看,有人來看我了。啊,我親愛的先生,您瞧著吧,對待一個卡瓦爾康蒂究竟是不能像對一個普通人一樣的!」



    於是安德烈象幽靈似的溜過天井,衝出柵門,讓他的夥伴們和那看守沉浸在驚訝裡。



    對於這次被召到會見室裡安德烈本人並不像旁人那樣驚奇。因為,自從跨進福斯監獄,那善於心計的青年便保持著堅忍的沉默,不像旁人那樣到處寫信向人求援。「顯然的,」他對自己說,「有一個強有力的人保護著我,所有的一切都向我證明了這一點,——突如其來的好運氣,種種困難輕而易舉地被克服了,一個即興而來的父親和一個送上門來的光輝的姓氏,黃金雨點般地落到我身上,我幾乎要結上一門顯赫的親事。命中注定的一場波折和我那保護人的一時疏忽使我落到這個地步,但我絕不會永遠如此。當我墮入深淵的時候,那個人又會伸出手來把我救出去的!我無須冒險採取鹵莽的行動。如果鹵莽行動,也會使我的保護人疏遠我。他有兩種辦法可以把我從這種困境裡解救出來,——他可以用賄賂的方法為我設計一次神秘的出逃,要不,他就用黃金收買我的法官。我暫且不說話,也不作任何舉動,直到我確信他已完全拋棄我的時候,那時——」



    安德烈已經擬定了一個相當狡猾的計劃。那不幸的年輕人勇於進攻,防守時也厲害。他一生下來就與監獄為伍,匱乏的生活他都經受過,可是,漸漸地,他的天性顯露出來了,他忍受不了污穢、飢餓和襤褸的生活。正當他處在這種度日如年的境況中的時候,有人來看了。安德烈覺得他的心因歡喜而狂跳著。檢察官不會來得這樣早,獄醫不會來得這樣遲,所以,這一定是他所盼望的人來了。



    到了會見室柵欄後面以後,安德烈驚奇地張大了眼睛,他看見的貝爾圖喬先生那張陰鬱而精明的臉,後者這時也帶著慼然的目光凝視那鐵柵,那閂住的門以及那在對面柵欄後面晃動的人影。



    「啊!」安德烈大為感動地說。



    「早安,貝尼代托。」貝爾圖喬用深沉的聲音說。



    「你!你!」那青年驚慌地四下張望。



    「你不認識我了嗎,可憐的孩子?」



    「輕一點!輕一點!」安德烈說,他知道牆壁另一邊會有人聽的,「看在上帝的面上,別說得那麼響!」



    「你希望和我單獨談,是嗎?」貝爾圖喬說。



    「噢,是的!」



    「很好!」於是貝爾圖喬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向那個站在側門窗外的看守招呼了一下。



    「看!」他說。



    「那是什麼?」安德烈問道。



    「一道讓你搬到一個單間裡去和我談話的命令。」



    「噢!」安德烈喊道,他高興得跳了起來。然後他心裡思忖道,「還是那位無名的保護人做的,他沒有忘記我。他要保密,所以要找個單間談話。我明白,——貝爾圖喬是我的保護人派來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商量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鐵門,領安德烈到二樓上的一個房間裡。房間的牆上照例刷著石灰,但在一個犯人看來,它已經夠漂亮了,雖然它裡面的全部家當只包括一隻火爐、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貝爾圖喬坐在椅子上,安德烈把他自己往床上一躺,看守退了出去。



    「現在,」那位管家說,「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你呢?」安德烈說。



    「你先說。」



    「噢,不!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因為你是來找我的。」



    「好,就算是吧!你不斷地在作惡,你搶劫,你殺人。」



    「哼!如果你帶我到這個房間裡來只是想告訴我這些的話,你大可不必這麼麻煩。這種事情我都知道。但有些事情我還不知道。如果你高興,談談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吧。誰派你來的?」



    「喏,喏,你太著急了吧,貝尼代托先生?」



    「是的,但我說了問題的關鍵!廢話少說。是誰派你來的?」



    「沒有人。」



    「你怎麼知道我在監獄裡呢?」



    「不久以前,我在香榭麗捨大道上認出你,看見你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神氣活現地騎在馬上。」



    「噢,香榭麗捨大道!啊,啊!我們是攪在一起啦。香榭麗大道!來,談一談我的父親吧!」



    「那麼,我是誰呢?」



    「你嗎,閣下?你是我的養父。但我想,讓我在四五個月裡面花掉十萬法郎,不是你吧。我那在意大利的紳士父親,不是你給我製造出來的吧,我進入社交界,到阿都爾去赴宴,——我現在覺得還好像在與巴黎上層的那些人物一起吃東西,那些人物中有一位檢察官,可惜我沒有借那個機會與他多多接觸——他該不是你介紹給我的吧,現在,我的秘密洩露,大概是你不肯花一兩百萬來保我出去吧?說話呀,我尊敬的科西嘉人,說呀!」



    「你要我說什麼?」



    「我來提醒你。你剛才提到香榭麗捨大道,我可敬的養父!」



    「怎麼樣?」



    「嗯,在香榭麗捨大道,一位非常有錢的紳士就住在那兒。」



    「你到他家裡去偷過東西,殺過人,是不是?」



    「我想是的。」



    「是基督山伯爵?」



    「你說對了。嗯,我是不是要衝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像演員們在舞台所做的那樣大哭『爹爹,爹爹』呢?」



    「我們不要開玩笑,」貝爾圖喬嚴肅地說,「這個名字不隨便可以說的,你不要太放肆了。」



    「噢!」安德烈說,貝爾圖喬那種莊嚴的態度使他有點害怕,「為什麼不?」



    「因為叫那個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愛,是不會有你這樣一個混蛋的兒子!」



    「噢,這句話真好聽!」



    「假如你不小心,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後面呢!」



    「嚇唬我,我不怕的,我要說——」



    「你以為你的對手是一個像你一樣的膽小鬼嗎?」貝爾圖喬說。



    他的語氣平靜堅定,以致安德烈的心都發抖了。「你以為你的對手是監獄裡的敗類,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伙子嗎?貝尼代托,你已經落入一隻可怕的手裡了,有一隻手準備來救你,你應該好自為之!別去玩弄那些鬼花樣,假如你要阻擾它的行動,它必定會對你嚴懲的。」



    「我的父親——我要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那固執的年輕人說,「假如我一定要死,我就死好了,但我要知道這件事情。



    我不怕出醜。我應該擁有什麼財產,什麼名譽?你們這些大人物擁有家財萬貫,但碰到醜聞總是要損失慘重。來,告訴我究竟誰是我的父親?」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



    「啊!」貝尼代托說,他的眼睛裡閃爍著驚喜的光。



    正當這時,門開了,獄卒對貝爾圖喬說:「對不起,先生,檢察官等著要查犯人了。」



    「那末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安德烈對那可敬的管家說,「那該死的搗蛋鬼!」



    「我明天再來。」貝爾圖喬說。



    「好!憲兵,我會聽從你們的吩咐。啊,好先生,務必請你給我留下幾個錢放在門房裡,讓他們為我買幾樣急需的物品。」



    「我會給的。」貝爾圖喬回答。



    安德烈向他伸手來,貝爾圖喬依舊把手插在口袋裡,把口袋裡的幾塊錢弄得丁丁當當發響。「正是我所需要的,」安德烈說,他想笑,但卻被貝爾圖喬那種出奇的鎮靜懾服了。



    「我不上當?」他一面低聲說著,一面跨進那被稱為「雜拌籃」的長方形的鐵柵車裡。「不要緊,我們等著瞧吧!那麼,明天見。」他轉過去對貝爾圖喬說。



    「明天見。」那管家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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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章法官



    我們記得,布沙尼長老和諾瓦蒂埃曾留在瓦朗蒂姆的房間裡,為那年輕女郎守過靈。也許是長老的勸戒,也許是由於他那種溫文慈愛的態度,也許是由於他那種富於說服力的勸戒,總之,諾瓦蒂埃勇氣恢復了,因為自從他與神父談過話以後,他那絕望心情已變為一種寧靜的聽天由命態度,瞭解他的人,無不感到驚奇。



    自從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維爾福先生沒有去看過他的父親。整幢房子都變了樣。他用了一個新僕人班,諾瓦蒂埃也換了一個新的僕人。侍候維爾福夫人的兩個女傭也是新來的。事實上,從門房到車伕,全都是新來的僕人,而自從那座受天詛咒的房子裡的主人添了這幾個新人以後,他們本來冷淡的關係就冷淡得近乎疏遠了。



    法庭再過兩三天就要開庭,維爾福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以一種狂熱的心情準備控告謀害卡德羅斯的兇手材料。這件案子,像其他一切有關基督山伯爵的案子,已轟動了巴黎。證據當然並不確鑿,主要證據是監獄裡的逃犯所留下的幾個字,他有可能因舊恨宿怨,借此來誣告他的同伴。但檢察官已下定決心。他確信貝尼代托是有罪的,他想從那種克服困難的勝利中獲得一種自私的喜悅來溫暖他那冰冷的心。



    維爾福希望把這件謀殺案排為大審中的第一件案子,他不斷地工作,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他不得不更嚴密地隱藏自己,以躲避那無數向他來討聽證的人,可憐的瓦朗蒂娜去世只有幾天,籠罩這座屋子的陰鬱還這樣濃重,這位父親是嚴肅地盡自己的責任,這也是他在悲痛中找到的唯一消遣,任何人看到這種情景也會感動的。



    維爾福和他的父親只見過一次,那是在貝爾圖喬第二次訪問貝尼代托,貝尼代托知道他父親的名字的第二天。那位法官疲憊不堪地走進花園,由於他心中已經由於怨恨而下了決定,他像塔根王〔羅馬的第五朝國王。——譯注〕截斷最高的罌粟花一樣,用他的手杖敲斷走道兩邊玫瑰樹上垂死的長枝,這些丫枝在以前雖然開出燦爛的花朵,但現在則似乎已像幽靈一樣。他以同樣的步伐和同樣的態度來回地在一條走道上踱步了。他偶爾回頭向屋子裡望去,因為他聽到了兒子喧鬧的嘻笑聲,他的兒子每逢星期天便從學校裡回來,到星期二再離開他的母親回學校。當維爾福向屋子裡望去的時候,正巧看見諾瓦蒂埃先生坐在一扇打開著的窗子後面,在享受落日的餘輝。傍晚的太陽還能產生一些暖意,照射在那盤繞在陽台四周的爬牆類植物的枯萎的花上和紅色的葉子上。



    老人在看什麼,維爾福看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充滿著仇恨、殘酷和暴躁,維爾福急忙轉出他所走的那條小路去看他父親。他看見:在一大叢幾乎落光了葉子的菩提樹下,維爾福夫人坐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本書,她不時停止閱讀,向她的兒子微笑一下,或是把他頑皮地從客廳裡拋出來的皮球投回去。維爾福的臉色蒼白,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諾瓦蒂埃繼續望維爾福夫人,突然間,老人的眼光從那妻子轉移到丈夫的身上用他那一對氣勢洶洶的眼睛來攻擊維爾福。那種眼光雖然已改變了目標和含義,卻毫未減少那種威脅的表情。維爾福夫人沒想到諾瓦蒂埃會如此恨她,這時她正拿住她兒子的球,向他表示要吻他。愛德華懇求了好一會兒,因為他認為母親的一吻或許還抵償不了他取得這一吻的麻煩,但是,他終於答應母親了,他翻過窗口,穿過一叢金盞草和延命菊,汗流滿面地向母親奔過來。維爾福夫人抹掉他臉上的汗,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讓他一手拿著球,一手拿著糖果跑回去。



    維爾福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吸引著,像蛇懾服的小鳥一樣,不由自主向屋子走過去。當他向屋子走過去的時候,諾瓦蒂埃的目光始終跟隨著他,他眼睛裡的怒火像要噴射出來,維爾福覺得那一對眼睛中的怒火已穿透到他心靈的深處。這種急切的目光中所表示的是一種深刻的遣責和一種可怕的威脅。然後,諾瓦蒂埃抬起頭望著天,像是在提醒他的兒子,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誓言。「好,閣下,」維爾福在下面答道,——



    「好吧,請再忍耐一天,我說話是算數的。」諾瓦蒂埃聽了這幾句話似乎平靜了,他的眼睛漠然地轉到另一個方向。維爾福用力解開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紐扣,用他那只毫無血色的手按在額上,走進他的書房。夜冷而靜;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維爾福一直工作到早晨五點鐘,他又重新審閱檢察官昨天晚上所錄的最後的預審口供,編纂證人的陣述詞,終於結束了那份他生平最雄辯有力和最周到的起訴書。



    第二天是星期一,是法庭開庭審判日子。早晨的天氣陰沉得很,維爾福看見昏暗的灰白色的光線照到他用紅墨水寫成起訴書上……他只在蠟燭垂熄的時候睡了一會兒。燭火畢剝聲喚醒了他,他發覺他的手指象浸在血裡一樣潮濕和青紫。他打開窗戶,天邊上橫貫著一條桔紅的晨露,把那在黑暗裡顯出輪廓的白楊橫截為二。在栗子樹後面的苜宿園裡,一隻百靈鳥衝向天空,傳來清脆的晨歌。潤濕的空氣向維爾福迎面撲來,他的記憶又清晰起來。「今天,」他有力地說,——



    「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個握著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需打擊一切罪犯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他昨天傍晚看見諾瓦蒂埃的那個窗口。窗簾垂下,可是,他父親的樣子在他的腦子裡是這樣的清晰,以致他對那關著的窗戶說道,好像它依舊開著,而且依舊還可以看見那憤怒的老人似的。「是的,」



    他低聲說,——「是的,放心吧。」



    他的頭垂到胸前,就這麼垂著頭在書房裡踱來踱去,然後他倒在一張沙發上,他整夜未睡,現在他想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為工作的疲勞,破曉的寒意,使他四肢僵硬。漸漸地,大家都醒來了,維爾福從他的書齋裡相繼聽到了那組成一個家庭生活的聲音,——門的開關聲,維爾福夫人召喚侍女的鈴聲,夾雜著孩子起床時和往常一樣的歡呼聲。維爾福也拉鈴,他的僕人給他拿來了報紙和一杯巧克力。



    「你拿給我的是什麼?」他說。



    「一杯巧克力。」



    「我並沒有要。是誰這樣關心我的?」



    「是夫人,先生。她說您在今天審理那件謀殺案上要說許多話,您應該吃些東西來保證您的精力。」於是那跟班就把杯子放在離沙發最近的那張桌子上,桌子上堆滿了文件——,然後離間。



    維爾福帶著的神情陰鬱地向那杯子望了一會兒,然後,突然神經質地端起杯子,一口喝乾。他的樣子讓人感到他希望那種飲料會致他於死地,他是在用死推脫他應該履行一種比死更難過的責任。然後他站起來,帶著一個令人發怵的微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那杯巧克力並不是毒藥,維爾福先生喝了以後並沒有不良反應。該進午餐了,但在餐桌前維爾福先生沒有讓僕人走進他的書房。



    「維爾福夫人想提醒您一聲,先生,」他說,「十一點鐘已經敲過了,法院是在十二點鐘開庭。」



    「嗯!」維爾福說,「還有呢?」



    「維爾福夫人換好衣服,作好了準備,問一下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到哪兒去?」



    「到法院去。」



    「去幹什麼?」



    「夫人說,她很希望能去旁聽。」



    「哼!」維爾福用一種讓僕人感到吃驚的口氣說,「她想去旁聽?」



    僕人往後退了一步說:「先生,如果您希望一個人去,我就去告訴夫人。」



    維爾福沉默片刻,用手指按著他那蒼白的臉頰。「告訴夫人,」他終於答道,「我有話要跟她說,請她在她房間裡等我。」



    「是,先生。」



    「然後就回來給我穿衣服、刮臉。」



    「馬上就來,先生。」



    僕人出去以後,很快趕了回來,給他的主人刮了臉,服侍他穿上莊嚴的黑色的衣服。當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他就說:「夫人說,希望先生穿好衣服以後就過去。」



    「我這就去。」於是,維爾福帶著文件,手裡拿著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間走去。到房門口,他停了一會兒,用手按了按他那潮濕的蒼白的額頭。然後他走進房間,維爾福夫人正坐在一張長榻上,正在那兒不耐煩地翻閱幾張報紙和一些被小愛德華還未讀完以前就撕破了的小冊子。她穿著出門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邊的一張椅子上,手上戴著手套。



    「啊!你來了,閣下,」她用她那種很自然很平靜的聲音說,「你的臉色不太好!你又整夜沒睡?你為什麼不下來用午餐呢?嗯,你帶我去呢,還是讓我在家裡看著愛德華?」



    維爾福夫人問了許多問題,想得到一個答覆,但對於她所提出的問題,維爾福先生冷淡得像一尊石像一樣。



    「愛德華!」維爾福用一種威嚴的語氣對孩子說,「到客廳裡去玩,我的寶貝。我要和媽談話。」



    維爾福夫人看到那張冷酷的面孔、那種堅決的口氣以及那種奇怪的開場白,不禁打了個寒顫。愛德華抬起頭來,看看他的母親,發覺她並沒有認可父親的命令,便開始割他那些小鉛筆頭。



    「愛德華!」維爾福喊道,他的口氣嚴厲異常,把孩子嚇了一跳,「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去!」那孩子不習慣被這樣的對待,站起身來,面無血色,——但很難說是因為憤怒或是由於害怕。他的父親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胳膀,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去,」他說,「去吧,我的孩子。」



    愛德華跑了出去。等那孩子一出去維爾福關上門,上了門閂。



    「噢,天哪!」那青年女人說,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裡想些什麼,她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但那個微笑卻不能軟化維爾福冷冰冰的面孔。「出什麼事啊?」



    「夫人,你平時用的毒藥放在哪兒?」那法官站在他妻子與房中間,單刀直入地說。



    維爾福夫人這時的感覺,想必就是百靈鳥看到鷂鷹在它的頭頂上盤旋時的感覺。她發出一聲嘶啞的叫聲。她的臉色由白變成死灰色。「閣下,」她說,「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第一陣恐怖的激發中,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而在第二陣更強烈的恐怖中,她又倒回到沙發上。



    「我問你,」維爾福繼續用一種十分平靜的口氣說,「你用來害死我的岳父聖·梅朗先生、我的岳母聖·梅朗夫人、巴羅斯以及我的女兒瓦朗蒂娜的那種毒藥,藏在什麼地方?」



    「啊,閣下,」維爾福夫人雙手合在胸前喊道,「你在說什麼呀?」



    「我不是要你問話,而是要你回答。」



    「回答丈夫呢還是回答法官?」維爾福夫人結結巴巴地問。



    「是回答法官,是回答法官,夫人!」



    那個女人慘白的臉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種全身顫抖的情形,實在令人可怕。「啊,閣下!」她結結巴巴地說,——



    「啊,閣下。」她只能說出這幾個字。



    「你沒有回答,夫人!」那可怕的審問者喊道。然後他露出一個比發怒時更恐怖的微笑說,「那麼好,你並不否認!」她不由得全身一震。」而且你無法否認!」維爾福又說,向她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憑法院的名義去捉她似的。「你以卑鄙的手段完成了那幾次罪惡的行動,但你只能騙過那些為愛情而盲目了的人。自從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家裡住著一個殺人犯。阿夫裡尼先生提醒了我。巴羅斯死後(上帝寬恕我)我疑心過一個天使一樣的人!——即使家裡沒有殺人犯,我的心裡也總是存著疑心的。但自從瓦朗蒂娜死後,我腦子裡一切不確定的疑念都排除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旁人也是如此。所以,你的罪,有兩個人知道,有許多人懷疑,不久便要公開了,正如我剛才告訴你的,你已經不再是對丈夫說話而是在對法官說話了。」



    那年輕女人把她的臉埋在手裡。「噢,閣下!」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求求你不要被表面現象迷惑。」



    「那末,你是一個懦夫嗎?」維爾福用一種鄙視的口氣大聲說。「我注意到:殺人犯都是懦夫。不過,你也是一個懦夫嗎?——,你殺死了兩個老人和一個年輕姑娘的而且還有勇氣面對他們的死。」



    「閣下!閣下!」



    「你能是一個懦夫嗎?」維爾福愈來愈激動地繼續說,——「你,你能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四個人臨死時痛苦的時間,你,你曾經熟練而成功地策劃你那惡毒的計劃調配你的毒藥。你把一切事情計算得這樣清楚,那麼,難道你忘了考慮一件事情,——當你的罪行被揭發的時候,你將落到什麼樣的下場嗎?噢,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藏起了一些最有效、最可靠、最致命的毒藥,好使你逃脫那等待著你的懲罰。你這樣做了是吧,我至少希望如此。」



    維爾福夫人緊握著雙手,跪了下來。



    「我明白,」他說,——「你認罪了,但對法官認罪,在不得不認罪的時候認罪,是不能減輕懲罰的!」



    「懲罰!」維爾福夫人喊道,——「懲罰,閣下!那句話你說了兩遍啦!」



    「當然羅。你以為因為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脫嗎?你以為因為你的丈夫是檢察官,法律就會對你例外嗎?不,夫人,不!斷頭台等待著罪犯,不論她是誰,除非,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那下毒犯事先早有準備,為她自己也留下了最致命的毒藥。」



    維爾福夫人發出一聲瘋狂喊叫,一種可怕的無法控制的恐怖的臉都變了形。



    「噢!不用擔心斷頭台,夫人,」那法官說,「我不會讓你名聲掃地的,因為那也會使我自己名聲掃地。不!假如你懂得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會死在斷頭台上。」



    「不!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結結巴巴地說,她完全被弄糊塗了。



    「我的意思是:首都首席檢察官的妻子不會以她的恥辱去玷污一個清白無瑕的姓氏,她不會同時讓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落到聲名狼藉的地步。



    「不會的,噢,不會的!」



    「嗯,夫人,這將對你一個值得讚美的行動,我向你表示感謝。」



    「你感謝我,為了什麼?」



    「為了你剛才所說的那句話。」



    「我說了什麼話?噢,我嚇昏了頭了!我什麼都不懂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頭髮散亂,口帶白沫地站起來。



    「夫人,我進房來的時候問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種毒藥放在什麼地方?』你已經答覆那個問題。」



    維爾福夫人雙臂舉向天空,然後地把兩手握在一起。



    「不,不!」她呼叫著,——「不,你不能希望看到那個!」



    「我所希望的,夫人,是你不應該在斷頭台上送命。你懂嗎?」維爾福問。



    「噢,發發慈悲吧,發發慈悲吧,閣下!」



    「我所要求的,是伸張正義。我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懲惡揚善,夫人,」他眼中冒火。「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給劊子手,但對你,我已經心存慈悲了。對你,夫人,你沒有保留幾滴那種最可靠、最致命、最見效的毒藥嗎?」



    「噢,饒了我吧,閣下!留我一條命吧!」



    「你是一個殺人犯!」



    「看上帝的面上!」



    「不!」



    「看你我相愛的份上!」



    「不,不行!」



    「看我們孩子的面上!啊,為了我們的孩子,留我一條命吧!」



    「不!不!不!我告訴你,假如我允許你活下去的話,有一天,你或許會像殺死那幾個人一樣殺死我的孩子。!」



    「我!——我殺死我的孩子!」那迷惑的母親向維爾福衝過去說,「我殺死我的!哈!哈!哈!」在一陣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中結束了她那句話,那種笑聲最後變成了嘶啞的啜泣聲。



    維爾福夫人雙膝跪下。維爾福走到她身邊。「記住,夫人,」



    他說,「如果在我回來的時候,正義還沒有伸張,我就要親自來宣佈你的罪行,親自來逮捕你!」



    她喘息著,聽他說著,完全糊塗了,只有她的眼睛還顯示她是個活物,那一對眼睛裡還蘊蓄著一團可怕的火焰。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維爾福說,「我要去法庭要求判一個殺人犯的死刑。如果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你還活著,那你今天晚上就要去睡在拘留所裡了。」



    維爾福夫人呻吟了一聲,全身癱瘓了似的倒在了地毯上。



    檢察官似乎動了惻隱之心,緩慢地說:「永別了,夫人!」



    「那一聲「永別了」象劊子手的刀刺到維爾福夫人身上一樣。她昏了過去。檢察官鎖住房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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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章開庭



    法院裡以及一般人口頭所說的貝尼代托的案件已經轟動了整個巴黎。由於他時常出現於巴黎咖啡館、安頓大馬路和布洛涅大道上,所以在他短暫的顯赫的日子裡。這個假卡瓦爾康蒂已結交了一大批相識。報紙上曾報道他獄中的生活和冒充上流紳士時的經歷;凡是認識卡瓦爾康蒂王子的人,對他的命運都有一種抑遏不住的好奇心,他們都決定不惜任何代價設法去旁聽對貝尼代托案件審判。在許多人眼中,貝尼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個犧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個過失。



    他的父親卡瓦爾康蒂先生曾在巴黎露過面,大家認為他會再來保護這個聞名遐邇的兒子。好些人知道他到基督山伯爵家裡時穿的是綠底繡黑青蛙的外套,他們對他那種莊嚴的姿態和紳士風度曾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的確,只要不張口說話,不計算數字,他扮演一個老貴族實在很出色。至於被告本人,在許多人的記憶中,他非常和藹、漂亮豪爽,以致認為他可能是一次陰謀的犧牲品,因為在這個世界裡,擁有財富常常會引起別人的暗中怨恨和嫉妒。所以,人人都想到法院裡去,——有些是去看熱鬧,有些是去評頭論足。從早晨七點鐘起,鐵門外便已排起了長隊,在開庭前一小時,法庭裡便已擠滿了那些獲得特許證的每逢到審判某一件特殊案子的日子,在法官進來以前,有時甚至在法官進來以後,法庭像一個客廳一樣,許多互相認識的人打招呼、談話,而他們中間隔著太多的律師、旁觀者和憲兵的時候,他們就用暗號來互相交流。



    這是一個夏季過後的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維爾福先生早晨所看見的那些雲層都已像耍魔術似地消失了,這是九月裡最溫和最燦爛的一天。



    波尚正在向四周張望,他是無冕國王,每一個地方都有他的寶座。他看見了夏多·勒諾和德佈雷,德佈雷這時剛勸服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個副警長和他們交換座位。那可敬的副警長,認識部長的秘書和這位新的財主,便答應特別照顧這兩位旁聽者,允許當他們去同波尚打招呼的時候為他們保留座位。



    「嗯!」波尚說,「我們就要看見我們的朋友啦!」



    「是的,的確!」德佈雷答道。「那可敬的王子!那個意大利王子真是見鬼!」



    「他是但丁給他寫過家譜,在《神曲》裡有案可查呀。」



    「該上絞刑架的貴族!」夏多·勒諾冷冷地說。



    「他會判死刑嗎?」德佈雷問波尚。



    「親愛的,我認為那個問題是應該我們來問你吶,這種消息你比我們靈通得多。你昨天晚上在部長的家裡見到審判長了嗎?」



    「見到了。」



    「他怎麼說?」



    「說出來會使你們大吃一驚。」



    「噢,趕快告訴我吧,那麼!我有好久都不曾聽到驚人的事情了。」



    「嗯,他告訴我說:貝尼代托被人認為是一條狡猾的蛇、一個機警的巨人,實際上他只是一個非常愚蠢的下等流氓,他的腦子結構在死後是不值得加以分析的。」



    「什麼!」波尚說,「他扮演王子扮得非常妙呀。」



    「在你看來是這樣,你厭惡那些倒霉的親王,總是很高興能在他們身上發現過錯,但在我則不然,我憑本能就能辨別一位紳士,能像一隻研究家譜學的獵犬那樣嗅出一個貴族家庭的氣息。」



    「那麼你從來都不相信他有頭銜羅?」



    「相信!相信親王頭銜,但不相信他有王子的風度。」



    「錯啊,」德佈雷說,「可是,我向你保證,他跟許多人交往得非常好,我曾在部長的家裡遇到過他。」



    「啊,是的!」夏多·勒諾說。「你認為部長就能懂得王子的風度嗎!」



    「你剛才說的話很妙,夏多·勒諾。」波尚大笑著說。



    「但是,」德佈雷對波尚說,如果說我與審判長談過話,你大概就與檢察官談過話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最近這一星期來,維爾福先生家發生了一連串奇怪的家庭傷心事,還有他女兒奇怪的死去。」



    「奇怪!你是什麼意思,波尚?」



    「噢,行了!別裝樣了,難道部長家裡發生的這一切你毫無知覺嗎?」波尚說,一面把單眼鏡擱到他的眼睛上,竭邊想使它不掉下來。



    「我親愛的閣下,」夏多·勒諾說,「允許我告訴你:對於擺弄單片眼鏡,你懂得還不及德佈雷的一半呢。教他一教,德佈雷。」



    「看,」波尚說,「我不會弄錯的呀。」



    「出什麼事了?」



    「是她!」



    「她?她是誰呀?」



    「他們說她已離開巴黎了呀。」



    「歐熱妮小姐?」夏多·勒諾說,「她回來了嗎?」



    「不,是她的母親。」



    「騰格拉爾夫人?胡說!不可能的,」夏多·勒諾說,」她女兒出走才十天,她丈夫破產才三天,她就到外面來了。」



    德佈雷略微紅了紅臉,順著波尚所指的方向望去。「噢,」



    他說,「那只是一位戴面紗的貴婦人,一位外國公主,——或許是卡瓦爾康蒂的母親。但你剛才在談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波尚。」



    「我?」



    「是的,你在告訴我們關於瓦朗蒂娜奇特的死。」



    「啊,是的,不錯。但維爾福夫人怎麼不在這兒呢?」



    「可憐又可愛的女人!」德佈雷說,「她無疑是正忙著為醫院提煉藥水,或為她自己和她的朋友配製美容劑。你們可知道她每年在這種娛樂上要花掉兩三千銀幣嗎?我很高興看見她,因為我非常喜歡她。」



    「我卻非常討厭她。」夏多·勒諾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愛?我們為什麼會恨?我是天生討厭她的。」



    「說得更準確些,是出於本能。」



    「或許如此。但還是回到你所說的話題上來吧,波尚。」



    「好!」波尚答道,「諸位,你們想不想知道維爾福家為什麼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



    「多才好呢。」夏多·勒諾說。



    「親愛的,你可以在聖西門的書裡找到那句話。」



    「但事情發生在維爾福先生的家裡,所以,我們還是回到事情本身上來吧。」



    「對!」德佈雷說,「你承認我一直都在注意著那座房子,最近三個月來,那兒始終掛著黑紗,前天,夫人還對我說起那座房子與瓦朗蒂娜的關係呢。」



    「夫人是誰?」夏多·勒諾問道。



    「當然是部長的太太羅!」



    「噢,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拜訪過部長,讓王子們去做那種事情。」



    「真的,以前你只是漂亮,現在你變得光彩照人了,伯爵,可憐可憐我們吧,不然你就像另外一個朱庇特,把我們都燒死啦。」



    「我不再說話了!」夏多·勒諾說,「真見鬼,別挑剔我所說的每一個字吧。」



    「來,讓們來聽完你的故事吧,波尚,我告訴你,夫人前天還問到我這件事情。開導我一下吧,讓我去告訴她一些消息。」



    「嗯,諸位,維爾福先生家裡的人之所以死得那樣多,是因為那座屋子裡有一個殺人犯!」



    那兩個年輕人都打了一個寒顫,因為這種念頭他們已不止想到過一次了。



    「那個殺人犯是誰呢?」他們同聲問。



    「愛德華!」



    聽者所爆發出來的一陣大笑絲毫末使那個說話的人,感到窘迫,他繼續說:「是的,諸位,是愛德華,他在殺人的技術方面可稱得上是一個老手。」



    「你在開玩笑。」



    「決不。我昨天僱用了一個剛從維爾福先生家逃出來的僕人。我準備明天就打發他走了,他的飯量是這樣的大,他要補充他在那座屋子裡嚇得不敢進食的損失。嗯!聽我說。」



    「我們在聽著呢。」



    「看來很可能是那可愛的孩子弄到了一隻裝著某種藥水的瓶子,他隨時用它來對付他所不喜歡的那些人。最初是聖·梅朗夫人讓他厭惡,所以他就把他的藥倒出了三滴,——三滴就是夠讓她喪命了。然後是那勇敢的巴羅斯,諾瓦蒂埃爺爺的老僕人,他不免要觸犯那可愛的孩子,這是你們知道的。那可愛的孩子也給了他三滴藥。然後就輪到那可憐的瓦朗蒂娜了,她並沒有得罪他,但是他嫉妒她,他同樣給她倒了三滴藥精,而她像其他的人一樣,走向了末日。」



    「咦,你講給我們聽的是一個什麼鬼故事呀?」夏多·勒諾說。



    「是的,」波尚說,「屬於另一個世界上故事,是不是?」



    「荒謬絕倫。」德佈雷說。



    「啊!」波尚說,「你懷疑我?嗯,你可以去問我的僕人,或說得更確切些,去問那個明天就不再是我的僕人的那個人,那座屋子裡的人都那樣說。」



    「而這種藥水呢?它在什麼地方?它是什麼東西?」



    「那孩子把它藏起來了。」



    「但他在哪兒找到的呢?」



    「在的實驗室裡。」



    「那麼,是他的母親把毒藥放在實驗室裡的嗎?」



    「這叫我怎麼回答呢?你簡直像一個檢察官在審問犯人似的。我只是複述我所聽到的話而已。我讓你們自己去打聽,此外我就無能為力了。那個可憐的傢伙前一陣嚇得不敢吃東西。」



    「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不,親愛的,這並沒有什麼無法理解的,你看見去年黎希街的那個孩子嗎?他乘他哥哥姊姊睡著的時候把一枚針戳到他們的耳朵裡,弄死了他們,他只是覺得這樣好玩。我們的後一代非常早熟的!」



    「來,波尚,」夏多·勒諾說,「我可以打賭,你講給我們聽的這個故事,實際上你自己壓根都不相信,是不是!」我沒有看見基督山伯爵,他為什麼不來?」



    「他是不愛湊熱鬧的,」德佈雷說,「而且,他在這兒露面不大適當,因為他剛讓卡瓦爾康蒂敲去了一筆錢,卡瓦爾康蒂大概是拿著假造的介紹信去見他,騙走了他十萬法郎。」



    「且慢,夏多·勒諾先生,」波尚說,「莫雷爾出什麼事了?」



    「真的!我拜訪過他三次,一次都沒有見到他。可是,他的妹妹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安的樣子,她對我說,雖然她也有兩三天沒有見到他了,但她確信他很好。」



    「啊,現在我明白為什麼,基督山伯爵不能在法庭上露面了!」波尚說。



    「為什麼不能?」



    「因為他是這幕戲裡的一個演員。」



    「那麼,難道是他暗殺了誰嗎?」德佈雷問。



    「不,正巧相反,他是他們想暗殺的目標。你們知道:卡德魯斯先生是在離開他家的時候被他的朋友貝尼代托殺死的。你們知道:那件曾轟動一時的背心是在伯爵的家裡找到的,裡面藏著那封阻止簽訂婚約的信。你們見過那件背心嗎?血跡斑斑的,在那張桌子上,充作物證。」



    「啊,好極了!」



    「噓,諸位,法官來了,讓我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吧。」



    法庭裡響起一陣騷動聲,那位副警長向他的兩個被保護人用力地招呼了一聲「喂!」司儀出現了,他用博馬捨時代以來幹他這一職業的人所特具的尖銳的聲音喊道:「開庭了,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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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起訴書



    法官在一片肅靜中入座,陪審員也紛紛坐下,維爾福先生是大家注意的目標,甚至可以說是大家崇拜的對象,他坐在圈椅裡,平靜的目光四周環顧一下。每一個人都驚奇地望著那張嚴肅冷峻的面孔,私人的悲傷並不能從他臉上表現出來,大家看到一個人竟不為人類的喜怒哀樂所動,不禁產生一種恐怖感。



    「審判長說,「帶被告。」



    聽到這幾個字,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貝尼代托就要進來的那扇門。門開了,被告隨即出現了。在場的人都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臉上沒有使人心臟停止跳動或使人臉色蒼白的那種激動的情緒。他的兩隻手位置放得很優美,一隻手按著帽子,一隻手放在背心的開口處,手指沒有絲毫的抖動,他的目光平靜,甚至是明亮的。走進法庭以後,目光在法官和陪審人員掃過,然後讓他的目光停留在審判長和檢察官的身上。安德烈的旁邊坐著他的律師,因為安德烈自己並未請律師,他的律師是由法院指定的,他似乎認為這是無關重要的小事,毋須為此請律師。那個律師是一個淺黃色頭髮的青年,他要比被告激動一百倍。



    審判長宣佈讀起訴書,那份起訴書佔用了很長時間,在那個時間,大家的注意力幾乎都在安德烈的身上,安德烈以斯巴達人那種不在乎的神氣漠視著眾人的注意。維爾福的話比任何時候都簡潔雄辯。他有聲有色地描繪了犯罪的始末:犯人以前的經歷,他的變化,從童年起他所犯的罪,這一切,檢察官都是竭盡心力才寫出來的。單憑這一份起訴書不用等到宣判,大家就認為貝尼代托已經完蛋了。安德烈聽著維爾福起訴書中接連提出來的罪名。維爾福先生不時地看他一眼,無疑他在向犯人實施他慣用的心理攻勢,但他雖然不時地逼視那被告,卻始終都沒能使他低頭,起訴書終於讀完了。



    「被告,」審判長說,「你的姓名?」



    安德烈站起來。「原諒我,審判長閣下,」他用清晰的聲音說,「我看您是採用了普通的審判程序,用那種程序,我將無法遵從。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證明我的要求是正當的——開一個例外。我懇求您允許我在回答的時候遵從一種不同的程序,願意回答。你提出的所有問題。



    審判長驚奇地看了看陪審官,陪審官則去看檢察官。整個法庭因為驚奇而鴉雀無聲,但安德烈依舊不動聲色。



    「你的年齡?」審判長說,「這個問題你肯回答嗎?」



    「這個問題像其他的問題一樣,願意回答,審判長閣下,但卻要到適當的時候才答覆。」



    「你的年齡?」審判長重複那個問題。



    「我二十一歲,說得確切一些,過幾天就要滿二十一歲了,因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生的。」



    維爾福先生正在忙於記錄,聽到這個日期,抬起頭來。



    「你是在哪兒出生的?」審判長繼續問。



    「在巴黎附近的阿都爾。」



    維爾福先生第二次抬起頭來,望著貝尼代托,像是看到了墨杜薩的頭似的,他的臉上變得毫無血色。貝尼代托,則用上好的白葛布手帕瀟灑地抹一抹他的嘴唇。



    「你的職業?」



    「最初我製造假幣,」安德烈平靜地答道,「然後又偷東西,最近我殺了人。」



    法庭裡爆發出憤怒的騷動聲。法官們也呆住了,陪審員現出厭惡的表情,想不到一個體面人物竟會如此厚顏無恥。維爾福先生用手按住額頭,他的額頭最初發白,然後轉紅,以至於最後熱得燙手。然後他突然起來,神情恍惚地四周環顧,他想透一透氣。



    「你丟什麼東西了嗎,檢察官閣下?」貝尼代托帶著他和藹可親的微笑問。維爾福先生並不回答,跌倒在椅子裡。



    「現在,被告,你肯講出你的姓名了嗎?」審判長說。「你歷數自己的罪名時那種殘酷神態,你認罪時的那種驕傲,——不論從法律上講或從道義上講,法院方面都將對你進行嚴厲懲罰,這大概就是你延遲宣佈你的姓名的原因吧,你是想把你的姓名作為你引以為自豪的。」



    「真妙,審判長閣下,我的心思您全看透了,貝尼代托用盡量柔和的聲音和最禮貌的態度說。「這的確就是我要求您把審問程序改變一下的原因。」



    人們的驚愕已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被告的態度已不再有欺詐或浮誇的樣子。情緒激動的人們預感到必然會從黑暗深處爆發雷聲。



    「嗯!」審判長說,「你的姓名?」



    「我無法把我的姓告訴您,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但我知道我父親的姓名,我可以把那個姓告訴您。」



    一陣痛苦的暈眩使維爾福看不見東西。大滴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他顫抖的手抓住稿紙,「那麼,說出你父親的名字來。」審判長說。



    偌大的法庭裡鴉鵲無聲,每一個人都屏息靜氣地等待著。



    「我的父親是檢察官。」安德烈平靜地回答。



    「檢察官?」審判長說,他楞住了,並沒有注意到維爾福先生臉上驚慌的神情,「檢察官?」



    「是的,假如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他叫維爾福。」



    人們的激動情緒被抑制了這麼久,現在象雷鳴似地從每一個人的胸膛裡爆發出來了,法官無意去制止眾人的騷動。人們對面無表情的貝尼代托喊叫、辱罵、譏誚、舞臂揮拳,法警跑來跑去,——這是每一次騷動時必有的現象,這一切繼續了五分鐘,法官和憲警才使法庭恢復了肅靜。在這陣騷亂中,只聽到那審判長喊道:「被告,你要戲弄法庭嗎?你要在這世風日下的時代,獨創一幟,膽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創立一個藐視法庭的先例?」



    有幾個人圍住那幾乎已癱倒在椅子裡的維爾福先生,勸慰他,鼓勵他,對他表示關切和同情。法庭裡的一切又井然有序,只有一個地方還有一群人在那兒騷動。據說有一位太太昏了過去,他們給她聞了嗅鹽,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在騷動期間,安德烈始終微笑著看大家,然後,他一隻手扶著被告席的橡木欄杆,做出個優美的姿勢,說:「諸位,上帝是不允許我侮辱法庭並在這可敬的法庭上造成徒然的騷亂的。他們問我的年齡,我說了。他們問我的出生地,我答覆了。他們問我的姓名,我講不出來,因為我的父母遺棄了我。我講不出我自己的姓名,因為我根本沒有姓名,我卻知道我父親的姓名。現在,我再說一遍,我父親是維爾福先生,我很願意來證明這一點是正確的。



    那個年輕人的態度有讓人無法質疑的東西,一種信心和一種真摯騷動平靜下來了。立刻,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檢察官,檢察官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是一具剛遭雷劈的屍體。



    「諸位!」安德烈說,他以他的聲音和態度使得全場鴉雀無聲,「我對於剛才所說的話,應該向你們出示證據並解釋清楚。



    「但是,」審判長惱怒地說,「在預審的時候,你自稱是貝尼代托,說你自己是一個孤兒,並聲稱你的原藉是科西嘉。」



    「那是我隨便說說的,目的是為了使我有機會發佈剛才那個事實,不然的話,就一定會有人阻止我。我現在再說一遍,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爾降生的,我是檢察官維爾福先生的兒子。我可以告訴你們詳細的情節。我降生的地點是芳丹街二十八號,在一個掛著紅色窗帷的房間裡。我的父親抱起我,對我的母親說我是已經死了,把我包在一塊繡有一個『H』字和一個『N』字樣的襁褓裡,抱我到後花園,在那兒活埋了我。」



    法庭裡的人不禁都打起寒顫,他們看見那犯人的越說越自信,而維爾福先生卻越來越驚惶。



    「但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審判長問。



    「讓我來告訴您,審判長閣下。有一個人曾發誓要向我的父親報仇,他早就在尋找殺死他的機會,那天晚上,他偷偷地爬進我父親埋我的那個花園。躲在樹叢後面,他看見我的父親把一樣東西埋在地裡,就在這個時候上去刺了他一刀,然後他以為裡面藏著寶貝。所以他開地面,卻發覺我還活著。那個人把我抱到育嬰堂裡,在那兒,我被編為五十七號。三個月以後,他的嫂嫂從洛格裡亞諾趕到巴黎來,聲稱我是她的兒了,把我帶走了。所以,我雖然生在巴黎,卻是在科西嘉長大的。」



    法庭裡一片靜寂,這時,外面的人或許會以為法庭裡沒有人,因為當時裡面沒有一點聲音。



    「說下去!」審判長說。



    「當然羅,」貝尼代托繼續說,「撫養我的那些人都很愛我,我本來可以和那些人過很快樂的生活,但我那邪惡的本性超過了我繼母灌輸在我心裡的美德。我愈變愈壞,直到犯罪。有一天,當我在詛咒上帝把我造得這樣惡劣,給我注定這樣一個不幸命運的時候,我的繼父對我說:『不要褻瀆神靈,倒霉的孩子!因為上帝在賜你生命的時候並無惡意。罪孽是你父親造成的,他連累你生遭孽報,死入地獄。』從那以後,我不再詛咒上帝,而是詛咒我的父親。因為這個我才說了那些讓你們遣責的話,為了這,我才使法庭上充滿了恐怖。如果這一番話加重了我的罪名,那麼請懲罰我;如果你們相信,自從我落地的那天起,我的命運就悲慘、痛苦和傷心,那麼請寬恕我。」



    「但你的母親呢?」審判長問道。



    「我的母親以為我死了,她是無罪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



    正當那時曾經昏厥過一次的那個貴婦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接著是一陣啜泣,那個貴婦人現在陷入一種劇烈的歇斯底里狀態了。當他被扶出法庭的時候,遮住她的面孔的那張厚面紗掉了下來,騰格拉爾夫人的真面目露出來了。維爾福雖然精神恍惚,耳聾腦脹,卻還是認出了她,他站了起來。



    「證據!證據呢!」審判長說,「要記得:這種話是必須要有最清楚的證據來證實的。」



    「證據?」貝尼代托大笑著說,「您要證據嗎?」



    「是的。」



    「嗯,那麼,先請先看看維爾福先生,然後再來向我要證據。」



    每一個人都轉過去看檢察官,檢察官無法忍受那麼多人的目光只盯在他一個人身上。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法庭中心,頭髮散亂,臉上佈滿被指甲抓出的血痕。全場響起一陣持續頗久的低語聲。



    「父親,」貝尼代托說,「他們問我要證據。你希望我給他們嗎。」



    「不,不,」維爾福先生用一種嘶啞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不,不必了!」



    「怎麼不必呢?」審判長喊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無法和這種落到我身上來的致命的重壓抗爭,諸位。——我是落到一個復仇之神的手裡了!無須證據,這個年輕人說的話都是真的。」



    全場被一種象預示某種惡劣的自然現象那樣陰森淒慘的沉寂瀰漫著,大家都驚慌地寒顫著。



    「什麼!維爾福先生,」審判長喊道,「你難道昏了頭嗎?什麼!你的理智還在嗎?你的頭腦顯然是被一個奇特、可怕、意想不到的污蔑弄糊塗了。來,恢復你的理智吧。」



    檢察官低下頭,他的牙齒像一個大發寒熱的人那樣格格地打抖,可是他的臉色卻像死人一般毫無血色。



    「我沒有喪失理智,閣下,」他說,「你可以看得出:失常的只是我的。那個年輕人所指控我的罪,我全部承認,從現在起,我悉聽下任檢察官對我的處置。」



    當他用一種嘶啞窒息的聲音說完這幾句話後,他踉踉蹌蹌地向門口走去,一個法警機械地打開了那扇門。全場的人都因吃驚而啞口無言,這次開庭審判使半月來轟動巴黎社會的那一連串可怕的事情達到了最高峰。



    「噢,」波尚說,「現在誰會說這幕戲演得不自然?」



    「噢!」夏多·勒諾說,「我情願象馬爾塞夫先生那樣用手槍結束他的生命,那總比這場災禍來得舒服點。」



    「那麼他犯了殺人罪了。」波尚說。



    「以前我還想娶他的女兒呢!」德佈雷說,「幸虧她死了,可憐的姑娘!」



    「諸位,審問暫停,」審判長說,「本案延期到下次開庭辦理。案情當另委法官重新審查。」



    至於安德烈,他仍然很平靜,而且比以前更讓人感興趣了,他在法警的護送下離開法庭,法警們也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覺得這件事情怎麼樣,我的好漢?」德佈雷問那副警長,並把一塊金路易塞到他的手裡。



    「可能酌情減刑。」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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