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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瑞士賬號 作者:萊斯利·沃勒

第十章

    既然她已經從秘密的一周倫敦之行回來了,既然施蒂利城堡的生活又聚攏在她的周圍,而且所有的僕人都進來向她致意,並且拐彎抹角地暗示大都市的快樂,回家了這一事實便像最沉重的鉛一樣的羅登呢落在了馬吉特的肩上。



    遠不是回到了巴塞爾,她在書房寫字檯邊坐下來時這麼對自己說。她無精打采地瀏覽著一周積下的個人信件和辦公室便條。



    這間屋子曾是她媽媽的臥室。屋子很長,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見萊茵河。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那邊的遠處有大片的深色冷杉林區,那是德國和瑞士的邊界。



    在這間屋子裡,她媽媽和嬰幾時的馬吉特一起玩耍。在這間屋子裡,她媽媽因為妊娠不順天天躺在她的躺椅上——就是現在還放在屋子一角的那張。妊娠不順最終導致馬吉特的弟弟生下來便死了。當時醫生取消了所有的晚會,甚至不跳舞,沒有音樂的也不讓舉行。即使是在那時,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幾年,Rh抗體損壞胎兒在科學上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醫生要求靜養,最好平躺。



    所以就是在這間屋子裡馬吉特的媽媽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四個月,只有幾個伴兒,包括馬吉特,那時還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她在馬吉特的弟弟死於分娩的第二天也死於婦產醫院。死後也就是在這間屋子裡被費弗利父子殯儀館的殯儀工陳殮。



    而且就是從這裡,馬吉特的媽媽,穿著白色雪紡綢長袍,黑髮束成髻,安詳而僵硬的臉上仔細地塗過胭脂,被抬出去安葬了。四歲的女兒跟著棺材,手緊緊抓著她爸爸的手,從城堡步行一英里到那座古老的施蒂利教堂旁邊的私人墓地。



    在那個可怕的日子之後的幾年裡,這間屋子和相鄰的浴室與梳妝室一直靜靜地被鎖在這個世界之外。之後,馬吉特的父親又打開了這間屋子,油漆,重新貼牆紙,圍牆裙,裝飾得非常現代。它成了馬吉特的房間,甚至在她十八歲離開家上大學時也是如此。



    按照盧卡斯·施蒂利的命令,她媽媽的所有傢俱都被扔掉了,只有那張白色細柳條躺椅除外,是馬吉特堅持才留下來的。在她的心目中,這把躺椅好像成了她的媽媽。它甚至很像她媽媽斜倚的形狀。充滿了生命,也浸透著死亡。



    馬吉特回頭看著那張躺椅。坐墊又得重新繃彈簧了。



    一切似乎就像前天的事一樣,她剛學會了很多東西,她媽媽對她的進步高興極了,教她認新的字,鼓勵她爬到椅子上去,推著茶几轉。她曾乞求做她媽媽的管家,給她送飯,為她拆信。但是她媽媽對她的要求遠不是做個說話的伴兒。老天,她什麼沒說過!那河、那森林、那草地、住在這裡的另一個時代的人、她自己在日內瓦度過的少女時代、她給馬吉特和盧卡斯定的計劃。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定是個男孩,要以他父親的名字命名。他就是盧卡斯·施蒂利三世,或許是四世?



    馬吉特的眼睛濕潤了。躺椅變得模糊不清。她回過頭來看著桌上的信和便箋在眼前游來游去。媽媽,好媽媽。



    她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板了板面孔,一張嚴肅的面孔,和她父親曾經有過的那張面孔沒有多大區別。儘管她想忘掉他們,他們倆卻依然和她在一起。儘管她已經下定決心成為自我,但是身上還是有他們倆的影子。



    她想知道她對他們倆是種什麼樣的感情。有誰的童年會像她這樣?有誰的父親會在她進入青春期的時候,仔細地向她解釋是她身上的陽性Rh因子和她母親身上的陰性因子相互作用,導致了後來弟死母亡的慘劇?有多少父親有這樣的故事告訴他們的獨生女?說得更直接一點,就算有這麼個故事,他會不會瘋到把它講出來?讓他女兒背上害死兩條命的責任?讓她如此地內疚?而在十年後,他自己陷入憂鬱症,並且,或許,自殺了,或許出於哀傷,或許……



    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馬吉特認定。灰色的地方太多了。盧卡斯·施蒂利是想讓她成為他的妻子嗎?不是在床上,或許。但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沒錯。但是或許也在床上?



    或許。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凝視著窗外的河。甚至在這麼遠,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離,她也可以看見陽光閃耀在飛逝而過的細浪上。馬吉特看見一條拖船拖著六條裝滿了貨物的駁船,正在萊茵河上轉那道灣。那道河灣是和德·施蒂爾夫人同時代的施蒂利家族的人精心挑選的。就在城堡以西坐落著古城奧古斯特,馬吉特兒時曾在城中羅馬圓形劇場的廢墟上奔跑玩耍。就在東邊矗立著中世紀小城萊因菲爾登,有著名的巴拉塞爾蘇斯①建的礦泉療養院,據說是他建的,還有浪漫的河灣大道。①瑞士醫學家、化學家(1493一1541)。



    兩城之間是施蒂利家的領地,圍著圍牆不讓人參觀。這是塊私苑,裡面有三百年的古樹。一座公元600年的早期基督教教堂已經被修復供家庭使用。馬吉特小的時候就已經勘察過這塊領地上的古跡。領地上一直覆蓋著草皮,以防止政府徵收羅馬遺跡和曾經像三世紀的瘟疫一樣橫掃這片土地的阿爾曼尼野蠻人留下的青銅武器。



    現在馬吉特對自己說,擁有這種權力的家族在巴塞爾並不少見。但是對當局傲慢無禮,並且實實在在地說出「如果為了保護我們的隱私而剝奪了世界對這些遺跡的權力,那就剝奪吧」這種話來,卻是典型的施蒂利家風。



    盧卡斯·施蒂利讓人偽裝了這些古跡。他叫人種上草皮並澆水,讓灌木叢長起來。剩下的便是老天的事了。做這件事的僕人都走了。還記得那個時期的事的人除了馬吉特自己和管家烏希之外都走了,烏希可能已經記不得了,因為對她來說,那件事沒有什麼意義。只有馬吉特記得。只有馬吉特對她去世的父親的傲慢自大感到驚訝。



    而且會永遠驚訝,她想著,離開了窗邊。他要麼是個瘋子,要麼是個天才,或者兩者都是。但是他的決心卻留給了她整個施蒂利帝國,讓她牢牢地抓在手中。而且不管盧卡斯是不是這麼想的,他對她的影響足以使她死死地抓住它不撤手。



    她在那張寫字檯——一張長長的深色核桃木修道院餐桌——邊坐下,一下子那種沮喪感又落到了她的肩上,像一個沉重的魔鬼,一個教堂排水口的那種陰險的滴水嘴魔鬼,張牙舞爪,乜斜著眼睛。



    她拿起了從她辦公室送來的本周的信件。



    幾年來她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擔任了一系列的經理的職務。是些看上去適合女性來做的職務。她的第一個職位是領導一個部門,為已婚婦女開發一項有限信用貸款計劃。在瑞士的歷史上,直到那時,沒有哪個婦女得到過信用貸款,除非是以她丈夫的名義,用她丈夫的簽字。現在,由於有工作可以提供保障,便向她們提供了一筆數額很小的信用貸款,只准用於傳統的零售購物。實際上不過是百貨公司的賒賬卡,但也算是瑞士金融業向二十世紀邁出的搖搖晃晃的半步。全信用卡還沒有出台,但馬吉特已經胸有成竹。



    成功地建立了這一嶄新的施蒂利部門,並悉心地照料到它贏利之後,馬吉特被她的叔叔提升為助理副總裁,這是自從有了這個世界以來瑞士銀行中的第一位女副總裁。在這個頭銜下是一份全新的工作,她決定為婦女時裝店、如雨後的蘑菇般建立起來的少年保健業等婦女經營的高風險的行業提供資金,銀行是否可以贏利。



    馬吉特突然停了下來。她一下子厭倦了翻閱沒完沒了的辦公室信件。她把文件夾推到一邊,接著看私信。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絕大多數的私信不過是賬單或者廣告或者這樣或那樣的出版物。好像她背上的那個魔鬼在強迫她把業務郵件放到一邊看個人信件。



    她一下子停住了,手指好像被凍住了,這是封長信,蓋著航空條紋章,貼著三毛一的美國郵票,回信地址是哈佛商業管理研究生院,劍橋,馬薩諸塞,她的手指麻木了。



    她打開信封,掃了一眼校友辦公室寄給她的這封信,信上落著仿製的個人簽名,某個聚會晚餐的通知和例行的捐助請求。她怎麼知道這堆信中會有這封信?為什麼她肩膀上的那個魔鬼會叫她找這封信?



    她把這封信,還有她已經看過的大部分個人郵件,都扔進了廢紙簍中。然後她靠在椅子背上,坐在這張長長的核桃木桌邊,重新凝視著窗外的河。駁船已經不見了。但湍急的河水依舊波光粼粼。



    查爾斯河很直,一樣的寬,對岸的河邊鱗次櫛比地排列著波士頓的摩天大樓,微波蕩漾著五月末的陽光,幾隻小艇划著小之字型駛過河面,在春天的勁風中像水生峙一樣飛快地衝來衝去。



    他現在在哪兒?東京,聽人說。



    想想他的大塊頭被日本人包圍著,挺有意思。他們之間互相吸引最初是因為兩個人都是高個。看上去配得上和馬吉特一起遛彎兒的男人並不多。穿上高跟鞋,她差一兩英吋就到六英尺了。



    她的手指為什麼會摸到那個信封?她已經有幾個月沒想他了。魔鬼長長的爪子刮過她脖子上的皮膚,一陣顫慄透過她的肩肋,傳到她的脊柱。



    胡思亂想。馬吉特站了起來,搖鈴叫烏希。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了,從早晨在倫敦吃過早點之後就沒吃過東西了。



    但是,儘管如此……他現在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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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當馬修·布裡斯到達巴塞爾一莫爾豪斯機場的時候,那香味肯定是酸葡萄的香味,或者說當UBCO的車沿著機場以東寬闊的國際高速公路飛馳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公路的兩側攔著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防護鐵絲網。



    在這個鐘點上,高速公路朝巴塞爾方向的車道幾乎是空的,而朝西的車道卻擠滿了載著辦了一天事的人去飛機場的出租汽車。一輛專職司機駕駛的大型標緻汽車朝飛機場的方向躥了過去。車的後面一動不動、筆直地坐著三個日本人。



    布裡斯眨了眨眼睛。不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活受罪的長途飛行,讓他看花了眼。那些不是日本人,或者不是他今早在奧利機場下飛機時遇到的那三個日本人。不可能。晚上得睡個好覺了。



    對於公司派來一個神出鬼沒的暗探給了他一堆他並不很需要的情報,他直到現在還耿耿於懷,不過有兩三頁打印的有關施蒂利家族控股企業的文件卻顯示出了良好的偵探水準。柯蒂斯可能是個低能兒,但確實是在搞調查。



    馬修·布裡斯向後靠在汽車硬邦邦的靠背上。四開門的奧迪,他肯定這不是UBCO巴塞爾車隊中最好的車。但是那個經理他媽的為什麼不來機場?



    當車接近大巴塞爾的城界時,太陽已經在他的後面了,正落入西邊的地平線。他有UBCO駐巴塞爾經理的名字,一個姓謝爾特的傢伙,怎麼會姓這麼個姓。但那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他猶豫了一下,沒從機場給他打電話。他應該來迎接他的繼任者和新老闆,而他甚至連走過場的禮節都不顧,這太不能令人滿意了。這一切似乎都可以指著他的鼻子說他。布裡斯習慣性地想到要找出矛盾之所在,以便面對面地迎接它。他肯定謝爾特對布裡斯的上任非常惱火,所以搞這種小動作來報復。



    他知道他心裡窩著火。而且他明白謝爾特把他晾在飛機場僅僅是他覺得窩火的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柯蒂斯。



    他知道UBCO給他派來他自己的私人偵探是想幫他。但是身邊有柯蒂斯這麼個人卻是把雙面刃。你可以從他那裡得到準確的情報。但同時他又的確是在為UBCO監視你。是的,沒錯。



    不論是誰決定把他和柯蒂斯粘在一起,一定不會是他的老靠山伍茲·帕爾莫。對此,布裡斯確信無疑。只要他在旅館中住下來,甚至在找公寓之前,就得給帕爾莫打個電話,約個日子拜訪他。



    奧迪車的速度已經慢下來許多,它正駛過沃爾塔廣場,進入埃爾塞瑟街。這時正是下午的交通高峰期。布裡斯知道瑞士銀行的關門時間比美國的晚,在四點之後。就在前面的那個街區,就在看上去像是一排緊靠著萊茵河河岸的高大的中世紀房子下,布裡斯看到了一家旅館的不起眼的入口。他四下裡看了看,看到一塊街道銘牌,上面寫著「脫頓唐茲」。



    布裡斯開始不敢肯定那就是德萊凱尼根①,就是UBCO給他的各種各樣的手冊和小冊子描繪的那家旅館。這家旅館所有的招牌都表明它是「特洛瓦羅瓦」②但是,當布裡斯試探性地把它的德語名字念給一個門房聽時,「沒錯,我的先生!」這句回答似乎是再確定不過了。①德萊凱尼根(DreiKonige)是德語,意思是「多個國王」。②特洛瓦羅瓦(LesTroisRois)是法語,意思也是「三個國王」。



    當門房和服務生蜂擁而上圍住了他的車,把箱子從後車廂中提出來,並雨點般地把「請,布裡斯先生」澆向布裡斯時,酸葡萄的味道消失了。這最起碼可以肯定他們在盼著他來。謝爾特,或者UBCO分理處的某個人沒有忘記給他訂房間,當司機給他一張表要他填時,布裡斯才意識到奧迪是租來的。這麼說,有人還安排了車。



    謝爾特在這套房間上也沒少花UBCO的招待費。三間的套房全都臨著萊因河。付過兩名行李員的小費之後,他拉開大起居室的一扇窗子,探出頭看著河水在他面前從左到右飛快地流走。



    在他的右邊有一座擠滿了小車和卡車的橋,通向河那邊的城區。在他和橋之間有個小碼頭,停泊著一艘小遊艇。似乎沒有什麼人上下遊艇。在他的左邊,一艘繫在越空纜繩上的小型渡船正穩穩地橫渡萊因河,船體被急流沖得斜朝一邊。



    布裡斯回過頭來,走到電話機邊。「有沒有給布裡斯的留言?」他問管理人員。「有沒有信?」



    「沒有,布裡斯先生。」那人立刻答道,「如果有,你登記的時候我們就會交給你的,先生。我現在要不要送點什麼來?任何提神的東西?冰啤酒?」



    「不,謝謝。」



    布裡斯掛上電話。謝爾特還來勁兒了。這根本就不是不認真或者愚蠢。這簡直就是侮辱。他被有意地給忘了。



    布裡斯外衣也沒脫,就在一張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來,盯著地板上的那一小塊東方地毯有好半天。他是不是小題大做了?在超級禮貌的日本呆了四年是不是把他給寵壞了,無法適應西方了?



    他搖了搖頭,把手揣進衣服口袋裡。過了一會兒掏出了一本紅皮小字典,扔在一張茶几上。脫頓唐茲。死亡之舞。給街道起這麼個名字也真他媽的滑稽。



    馬修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裡踱步。有什麼地方不對。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但就是不知道是什麼,這讓他有點心驚肉跳。不瞭解這座城市,或者當地的人,或者甚至不懂這裡的語言,就更讓他坐立不安。



    他大步走到電話機邊,從總機接線員那裡問到阿申福斯達特街UBCO分理處的電話。電話在另一頭響了。響了十幾聲之後,布裡斯把電話掛上了。



    他打開公文箱,拿出一個文件夾,在裡面找到了柯蒂斯給他的一扎文件,並找到了帕爾莫的地址,是在魯加諾附近的一座小鎮。他把地址告訴了接線員。然後他又開始踱步。房間很大,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長,但是布裡斯似乎四五步就跨過來了。



    十分鐘之後,他突然脫掉外衣甩在床上。又過了五分鐘,他拿起電話間接線員怎麼回事。



    「沒有回答,布裡斯先生。」



    「叫客房服務給我送瓶冰啤酒上來。」



    那種出了什麼問題的感覺現在已經非常實在了。UBCO沒人回答。沒有留言。沒有帕爾奠。他的目光落在了柯蒂斯寫在那幾頁材料中的一頁便條。「馬吉特·施蒂利小姐,施蒂利城堡,巴塞爾蘭德。」還附上了電話號碼。



    布裡斯腳跟一轉,踱到窗前,拉開窗簾,盯著下面的河。一列駁船向下游駛去。橋上的車流已繹停滯不動了。當然,也沒人按喇叭。無聲的交通堵塞,布裡斯注意到。



    他不會給她打電話。這再清楚不過了。一定是接待委員會出了什麼問題。要麼是他們以為他不是今天到,要麼就是謝爾特這個雜種對他恨入骨髓,而且也不在乎讓他知道。



    布裡斯試著平靜地作了幾次長呼吸。他不會給她打電話的。在一切安排妥當,站穩了腳跟,也打下了塊地盤之前,他是不會去打開舊日的情書。即便到那時,他也未必會給她打電話。



    他看著那艘小纜繩渡船在萊因河對岸靠了碼頭。然後他坐回到扶手椅上,定定地看著腳尖。電話隨時都有可能響,並且傳來謝爾特帶有歉意的聲音,開始述說那些冗長而枯燥的借口。為什麼不會呢。他媽的,這根本不是歡迎UBCO的正式副總裁,你的新老闆,即將讓瑞士金融業受挫的人。電話隨時都會打進來。



    脫頓唐茲。他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搖出去。



    要是他前面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猛推一把就好了。布裡斯並不習慣近體格鬥,也不是那種後退、後退,然後把橄欖球長傳給一個不受懷疑的盤球手。他的策略就是帶球直衝對方防線的中央,並且衝破它。



    他知道這種方法不對。在銀行界呆了這麼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他應該輕手輕腳地繞過後衛,得大分。這是他在學院中曾經使用的方法。除了足球場之外,伊利諾斯州卡本戴爾的馬特·布瑞克他媽的又能憑別的什麼在西北弄到一筆獎學金?但是,這位曾是全美後衛的壯牛般的小伙子終於學會了不直衝防線中央。



    布裡斯覺得好多了。那種有點不可名狀的東西在向他靠近的感覺開始消失了。曾有過瞬間的恐懼,他要把它擊碎,直接撲上去,不管它是什麼,伸直胳膊把它推開,把它抹向一邊,闖過去的時候用護膝撞它。



    好。不錯。恢復正常。他掃視了一眼屋子,決定喜歡它。可能他在這裡不止呆一兩周。可能月租金不貴。他喜歡這景色。往好處想。



    標緻車中的三個日本人。



    不可能。為什麼假想的日本人總在煩他?可能是有別的什麼事情在他的腦子裡作祟,留在東京沒辦完的事?



    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多了。他犯了一個錯誤,以為他可以挫敗「日本聯合公司」。外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美國人。但是就是那麼幾個由商界和政府領袖組成的、外號叫「日本聯合公司」的秘密財團迫使這個國家的經濟以快得嚇人的步伐朝前趕,而現在,通貨膨脹傷透了日元的心,日本經濟面臨著和前段時間的興旺發達一樣大的破產前景。



    布裡斯發現自己在笑。美國人的血液中仍然還有一點珍珠港的病毒。我們要他們成功,我們的黃皮膚兄弟,但是如果他們絆了一跤,摔個鼻青臉腫,我們不會不笑的。



    布裡斯知道,對日本人來說是沒有往事這種東西的。過去和現在共存。這可能和祖先崇拜,和他們的宗教,或者和他們對家族和國家榮譽的尊敬有關。但事實是日本聯合公司至今仍散發著回憶珍珠港和最終在廣島的血火地獄中的慘敗的恥辱。



    光憑這一點,坐在扶手椅上的布裡斯認定,就足以保證日本聯合公司會不斷地——甚至使用極端得不得了的方法——矯正經濟災難,重燃民族自尊。



    他知道,這個並非國家所有的商號和商界領袖都帶有日本聯合公司的殘酷,僅只是其中重要的一小撮,他們的國家榮譽之夢仍鬱積在心裡。



    有誰懷疑被夢想著的是些什麼瘋狂的東西呢?這一小撮夢想家把手伸向各個方向去抓權,上至日本企業界的最高級別,下至控制嚴密的地下有組織犯罪。對大多數人來說,由日本槍手打著巴勒斯坦解放運動的旗號在洛德機場進行的屠殺,看起來毫無意義,沒有理性。



    只是到後來,當阿拉伯國家開始和日本簽訂優惠的石油協議以換取日本主要的工業投入時,那只夢想家的手才更清楚地顯露出來。



    布裡斯傷感地歎了口氣。他不知道是否連他的日本朋友也懷疑這些事情,抑或他們一到了去理解他們自己的商業領袖的時候就和世界其他國家的人一樣無知了。



    他伸子拿起柯蒂斯給他留下的那扎文件,翻看了一下關於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那幾頁。柯蒂斯為他做的最特別的事情,就是描述了施蒂利帝國不同部分之間的關係。如果布裡斯自己來做這件事,得花幾個月的時間。



    他發現,例如,金融和化工與鋼鐵業隔得很遠。儘管施蒂利銀行為許多施蒂利製造業提供資金,但它自己還有其他的大客戶。而且為了保證他們的製造業的部分資金來自自己銀行之外的銀行,施蒂利家族煞費了些苦心。



    挺的。坐在那裡重讀這些複印的文件時,布裡斯飛快地加了幾個化工和鋼鐵的產量數字,認定,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可以通過UBCO為它們提供所需資金的百分之十,那可就不亦樂乎了。



    他停了一下,抬起了頭,妙想著這一商業上的大動作,目光飄渺。畢竟,他就是為此而被派到巴塞爾來的。帕爾莫可以高談闊論整體戰略。但是為UBCO挖肥肉的基本策略卻在於讓大商業企業把它看成是一個主要的資金來源。



    直到現在,設在瑞士的UBCO和其他美國銀行一直受到瑞士大銀行的排擠,可憐巴巴的。它們只限於客戶融資和小筆的短期商業貸款。肥肉都被瑞士人留給了自己。



    這不僅僅是錢生錢,或者更多的錢生更多的錢的問題。不,錢有一個臨界量,就像釙或者鈾235一樣。在增長到這個重量之前,它不過是重金屬。但是一旦到了這個臨界質量,它就成了別的東西了,極有威力,一顆原子彈,氫彈的核心,迸發出巨大的、無窮無盡的能量。



    發展UBCO,直到它的體積達到臨界質量,這樣銀行就可以打入瑞士,去資助巨大的跨國公司,那些統治世界的龐然大物,那些沒有面孔的巨人,它們決定著哪個政府上台,哪個政府下台,誰該生,誰該死。



    有人敲門。布裡斯幾乎是從扶手椅上跳起來的,好像椅子裡面藏著什麼東西把他彈了出去。他搖了搖頭,走到門邊。啪地打開門。



    侍者將一個小托盤放在茶几上。托盤上放著一隻杯子和一瓶打開的啤酒。「要不要給你斟上,布裡斯先生?」



    「不。謝謝。」他給了他一法郎,打發他出了大起居室。



    布裡斯坐下來,盯著打開了的酒瓶子。標籤上寫著:「瓦泰克·唐布爾。海勒斯·施達克比爾」。布裡斯嘴唇動了動,默念了一遍這幾個詞。他真得把德語撿起來了。



    標籤和商標上有一幅畫,畫著三個小丑敲一面鼓。三個王。三個小丑?還有三種語言,不僅是德語,還有法語,和帕爾莫居住的那個國家的,意大利語。



    三個日本人。



    他拿起冰啤酒。他斟上啤酒。當他靠向後面啜著啤酒時,他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應該把柯蒂斯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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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橘黃色的瑪格納在兩排高大的針葉冷杉之間的礫石道上顛簸著。車插到房子的一邊,在施蒂利城堡的運貨門停了下來。艾裡希沒開車門,直接跳到卸貨台上,砸著廚房門。



    「烏希!」



    管家打開門,讓艾裡希抓著她的手親了兒下。她的臉緋紅到連話都不會說了。



    「在上面辦公室裡?」艾裡希說著,揚了揚眉毛示意樓上。



    「她在等你嗎,艾裡希先生?」



    「沃爾夫-迪特裡希沒從門房打電話來?」



    沒等她回答,艾裡希便穿過巨大的廚房。廚房裡櫃檯上的古老的S形鐵鉤高高地掛著錫鍋和銅鍋。他潛過伙食總管的餐具室,抄近路避開一間餐廳來到樓梯旁。這道樓梯不是客人使用的正式樓梯。這是僕人和家人趕時間時用的後樓梯。



    艾裡希確實是在趕時間。和未來的叔叔迪耶特的會面時間比他預料的長出兩倍,而他必須在六點之前趕回巴塞爾,穿戴整齊去和某個米歇爾夫人共進第一頓晚餐。這位夫人有可能不僅僅是一位有趣的晚餐伴侶。



    「馬吉特?」



    他把頭探進她的辦公室兼起居室,看見她正放下電話。要麼是老沃爾夫-迪耶特慢了,要麼是他把瑪格納開得比他以為的要快,他的未婚妻剛剛才知道他來了。她設法笑了笑,揚起面頰準備接受一個吻。艾裡希決定把一套工作全做了:擁抱並吻她的雙頰。



    「英國人是不是這麼接吻的?」他之後問道。



    馬吉特的臉色陰了下來,但不是蒼白。艾裡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意識到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吃驚或者生氣的時候臉色會變蒼白。從她內心深處的什麼地方,血流湧上了她的臉,使她的皮膚稍稍變暗,妙啊。



    「英國?」她棕色的眼睛也陰了下來。暴風警報。艾裡希拍了拍她的手臂,在長長的核桃木餐桌邊坐下來,然後說道:



    「你那可愛的表哥沃爾特今天早晨非常粗魯地把我叫醒,提了一個非常無禮的要求,問你到底在什麼地方。他的密探報告說你在倫敦的米拉貝爾。那兒的羊脊做得還和以前一樣好嗎?」



    深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他也定定地看著她。「你從什麼時候起給沃爾特當信差了?」她問道。她的聲音沙啞。艾裡希可以看出她的眼妝上淡淡的被匆忙拍過的痕跡。她哭過?



    「我不是誰的信差。」他向她保證,「從另外一方面講,如果一個女人……」他擠出了一個尖尖的、V字形的微笑,把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小丑臉。這通常會把馬吉特逗樂,但是今天下午卻沒有。「你生我氣了。」他說道,「而應該是我生你的氣才對。」



    「因為什麼?」



    「因為你沒帶我去米拉貝爾。」



    這次她笑了,但是很淡,「沃爾特還告訴了你些什麼?」



    「沒了,他本指望我告訴他點什麼。好在,我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也不知道。」



    「你不是寧可那樣嗎?」



    艾裡希點了點頭。「沒錯。」他瞥了一眼桌上亂七八糟的文件,「處理完了嗎?」



    「你提醒了我,我們被邀請十四號參加諾裡的晚餐。你能來嗎?」



    他皺起了眉頭。「你接到一份邀請,請我們兩個人?」



    「和別人一樣,」馬吉特說道,「畢塔·諾裡希望我們倆永遠地融合成一個社交單位。」



    「去他媽的畢塔·諾裡。」



    「那麼我回絕,或者你自己去表示你自己的歉意?」



    「老天,巴塞爾。」艾裡希用他慣常的定定的眼神看著他的未婚妻,但是腦子卻已經開始溜號了。他眨了眨眼睛,回到了正事兒上。「不,我們去。諾裡的餐桌比城裡最好的飯館要高出五個檔次。而且喬治的酒吧儲備相當好。」



    「同意。而你呢,親愛的?這行動?」



    艾裡希聳了聳肩。「太慢。我本該早點來,但是迪耶特叔叔今天對我進行了一個季度一次的審問。這次審問我已經拖了很久了。說實在的,這本該是聖誕節的會面,我給拖到了今天。」



    「今年是決算年。」馬吉特用陰沉的口氣說,正好和她的臉色配得起來。「你知道我們家是怎麼叫我的嗎?難題。」



    「看得出來,你的間諜網還在運轉。」



    「我一直都知道他們背後是怎麼叫我的。」她說,「而且我很早以前就不再打探他們了。沒誰我能信任到可以為我做這件事的。」



    「我,永遠,是你忠實的信差。這你是知道的。」他露出了一個靡菲斯特式的笑臉,全是V形,通常會把她逗得大笑。



    這次的笑是真的。她拍了拍他的面頰,在桌子上坐下。她此時正看著窗外的萊因河。這時正是黃昏前的時刻,近乎水平的陽光在每棵樹的右邊投下了一條長長的黑影,把空氣也變成了橘黃色。艾裡希看著這景色。他們如果結了婚也未必那麼糟。只要他們相互給對方各過各的日子的權利,是會有安寧的時刻的。



    「你用不著那麼擔心。」馬吉特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低聲說道。



    他起身站到她的身後。「這個姿勢怎麼樣?夠正式了吧?」他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頭,模仿上個世紀的照片。「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



    「最好是一到晚上就溜,」她撫摸著他放在她肩頭的手指。「這會是一個非常巴塞爾式的婚姻。」



    「但是完全正確。」



    「你是說,盡善盡美?」她問道,「當然。必須得有個繼承人。告訴我,艾裡希,你是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什麼?」



    「孩子的性別是由父親的基因決定的,是不是?」



    「你把我看成什麼了?這可不是哈布斯堡時代①。我可沒在歐洲各地留下一串的雜種。」①哈布斯堡家族是歐洲最著名的皇室家族之一,曾從十五世紀末開始廣泛地和歐洲其他皇室聯姻,以此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



    「沒有嗎?那就是為當代避孕作貢獻。」



    他繞過桌子,在她對面坐下。「我可以猜出你想要什麼。一個女孩兒。」



    「你為什麼這麼說?」



    他僅僅是慢慢地搖著頭算是回答。之後說:「別人都很難猜透你的心,馬吉特。但是你從來沒有打算誤導我,我也一樣。我能猜透你。」他的語調變得調皮起來。「這嚴肅的責任對於我的肩膀來說是太沉重了,你知道。」



    「任何責任對你來說都太重了。」



    「正確。我永遠不會嚴肅的。」



    「什麼都不正經。」



    「你除外,我親愛的。」



    她冷笑了一下。「那當然。」她挖苦地說。



    「我一定。這是你們家的要求。」



    「他們當然會要求,這群豬。」



    「迪耶特施加的壓力開始越來越大了。」他對她說,「今年,這壓力會變得無法想像。我已經感覺到了。你也會的。」



    他像以往一樣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很奇怪,她看上去似乎有點分神了,並沒有真正仔細地聽他的話。「你的心在別處,是不是?」



    她搖了搖頭。「我一個下午都坐在這裡想往事。以前的日子。甚至一個舊。」她的臉變得嚴肅起來。



    「哪個舊?」艾裡希突然襲擊。



    她站起身來,漫無目的地在屋子裡走著。「我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艾裡希。我們會結婚。我們會。我們會有孩子。」她突然在那把柳條躺椅前停下。



    「最後呢?」



    她沒有回答。他這麼看了她一會兒,她高高的身體一動不動,微微有些鬈曲的深色短髮反射著窗外夕陽金黃色的光芒。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向她。



    他用手摟住她。他可以看見她正盯著那把躺椅,像是中了催眠術。但就在她感覺到他的手臂的時候,她朝側面一閃,咒語解除了,她轉過身面對著他。「什麼?」



    「你沒事吧?」



    「一點兒事也沒有。」她的臉色蒼白,眼角的一小條肌肉跳了兩下,他聽出她的聲音中有非常輕微的顫抖。



    他們長期的友誼是建立在保持一定距離的基礎上。他可能走得太近了,「那就好。」他說道,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真誠。



    她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個同謀式的微笑,好像是同意在他們之間保持距離。然後她說道:「艾裡希,你知不知道大饑荒?」



    他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點兒,就好像電視攝像機的鏡頭要攝取更多的光線一樣。「就個人來說,和你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有一個英國人說我們已經開始餓死這個世界上的多餘人,到2000年就可以完成了。」



    艾裡希重重地聳了一下肩。「什麼是多餘?有人會說你我是多餘的,親愛的。」



    「他的意思是技術上的多餘。由於機械化而使人無所事事。這股潮流是想將一切機械化,包括農業那類東西。他非常能說服人,而且非常,嗯,怎麼說來著……犟?」



    「聽起來像布爾什維克。」



    「是的,而且也是個世襲的伯爵,我相信。和我們一樣多餘。」



    他們內疚地在一起格格地笑了一會兒。然後馬吉特歎了口氣。「我希望我能把這件事給忘了。但是,你看,他認為工業國家應該對此負責,特別是大工業。而且,當然,還有資助它們的銀行。」



    「啊。」



    「別啊不啊的,就好像你突然知道我有畸形足一樣。」



    「看不大出來。」他調侃道,「你有社會良心,而且,最終,這會讓你瘸得更厲害。」



    「是的,但是艾裡希……」她停住想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聽我說,如果我們是多餘的而且他們也是多餘的,為什麼我們還活著而且很健康,為什麼我們不奄奄一息呢?」



    「這種問題,」他說,「早晚得弄死一個。」



    「怎麼會?」



    「它會引來糾正這種不平等。」



    「怎麼糾正?」



    「噢……」他輕輕地笑了,「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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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沃爾特向他父親保證。



    兩個人正坐在迪耶特那間俯瞰阿申福斯達特街的辦公室裡。在辦公室門外的開放式高級經理工作區,所有的人都下班了。迪耶特的圓臉在他兒子面前冷得就像一輪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滿月一樣的慘白,又微微有些扁,像只南瓜,他已經戴上了那只閱讀時才戴、而平常又藏起來不讓外人知道的夾鼻眼鏡,透過兩隻圓圓的鏡片,他審視著他兒子的臉,而且和以往一樣,在這張臉上既找到了自負,又找到了愚蠢。



    他以一種諄諄教誨式的語調開始說道:「一個長大成人的施蒂利家的男人怎麼可能居然還會對自己說自己知道商業對手的心,尤其是東方商業對手?」



    「爸爸,這話太糊塗了。只要我想,我就可以猜得出來這些日本人在想些什麼。我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們這麼做。」



    「你幾乎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重要的是他們的聯盟。」



    「他們中的一個人你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迪耶特指出。



    老頑固,沃爾特就像他平時上下點頭一樣不慌不忙地左右搖了搖頭。他的白臉和淡發在下午的光線中看上去愈發地蒼白。「他是位上校,叫佐籐。」他說道。



    「什麼上校?」他父親追問道,「軍隊的?警察的?」



    「我有一個明確的印象,他,嗯,是秘密部隊的。」



    迪耶特取下他的夾鼻眼鏡,把它放進他皮襯裡外衣的內口袋中。他已經看夠了,明白沃爾特還是沃爾特。他說道:「在生意上,明確的印象不能代替證實了的身份。」



    「但那是——」



    「為什麼一個上校會捲入這件事?」



    「這不過是——」



    「他們為什麼會在他們名字的使用上讓了步?為什麼他們會突然同意把『日本製造』的銘牌去掉?」



    「我告訴你他們——」



    「而前兩家公司卻斷然拒絕這麼做?」迪耶特再次打斷他的話,「這關係到日本人的國家榮譽。看到他們放棄這一榮譽確實令人奇怪。」



    「如果你只要——」



    迪耶特站了起來。「夠了!把整個計劃寫下來,星期五帶到董事會來。」



    「你不明白,爸爸。我已經和他們簽定了意向書,這對我對他們都是有約束力的。」



    「胡說。」迪耶特做了一個轟趕的動作,「我們星期五決定,而且除非我判斷錯誤,否則董事會肯定會否決它。和日本人打交道,再謹慎也不過分。你現在出去,」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找到魯赫,讓他立刻上來見我。」



    「魯赫?他現在已經回家了。」



    「魯赫不會,他走得很晚,和我一樣。」而且你也應該這樣,父親用語調暗示道。



    沃爾特倒退出房間,很高興逃出了他父親動輒就來一頓的訓斥。迪耶特看著他出去。和日本人簽定的愚蠢的協定,他想。除了僱用了幾個失業的鐘錶匠之外,對瑞士沒有多大好處。施蒂利家族為什麼要考慮這種事情?讓鐘錶匠在無所事事中爛掉算了。



    奧托卡·魯赫來了。他僅僅走進迪耶特·施蒂利打開的辦公室門兩英吋,靜靜地等在那裡,就好像這位大人物的觸角自己就能提醒他他的手下人來了。魯赫就是這樣的人。



    奧托卡·魯赫就是一個那種瑞士銀行所賴以存在的永久性的下人,雖然魯赫自己只是第二代瑞士人。他的家人大概是在本世紀初從斯洛伐克移民過來的。在斯洛伐克,他的名字和嘩嘩聲押韻。在巴塞爾住了兩代之後,奧托卡可以準確無誤地將他的名字發成和「書」①押一個韻的音。①德語「書」(Buch)的發音為「布赫」。



    不知是出於他曾是外國人的血統,抑或是因為別的什麼根深蒂固的感覺,使他認為自己完全是個劣等人,於是奧托卡·魯赫成了完美的銀行下人,早來晚回,記賬極為小心,記錄完整,從不多要錢,允許他休多長時間的假就休多長時間的假,高興地看著年輕人升到他的上面,愉快地幫助他們打開新的工作局面,工資漲多少就拿多少,不管漲幅多小,心中懷著感激之情和怕遭天譴的忠誠。他已經變得比瑞士人還瑞士人。



    過了將近五分鐘(在這五分鐘裡,施蒂利先生忘了抬頭了),奧托卡·魯赫清了清他的喉嚨,發出極細微的乾巴巴的聲音,一隻蟋蟀的叫聲都可以把它給掩沒了。



    迪耶特抬起了頭。魯赫一進門他就知道了,但他多少要等上一等,這是條策略,要讓手下人往最壞處想。立即解雇。蹲監獄。迪耶特知道在許多瑞士人平靜的表面之下所掩藏的犯罪感,尤其是歸化了的瑞士人。



    「魯希,進來。」他看著小人物走上前來,他們倆同年,而且魯赫差不多和迪耶特一樣圓鼓鼓的,但他走路卻是在溜。他剛才匆忙地套上一件純黑色羊駝毛外衣,領子還是歪的。「弄好你的領子。」



    「對不起,施蒂利先生,你說什麼?」他眨了眨眼睛,紅眼眶,像兔子似的。



    「你的領子,魯希。」



    他嚇得瞪大了眼睛,手飛快地去理好冒犯天顏的領子。「施——施蒂利先生有何吩咐?」



    迪耶特聽到魯赫稱呼他時使用了第三人稱。「你的女兒,克裡斯塔,還在國外帳戶部嗎?」



    「是的,施蒂利先生。」



    「而且最近三年都在那兒?」



    「是的,施蒂利先生。」



    「你對一位受過良好訓練的年青姑娘就只希望這麼多嗎?」



    「是的,施蒂利先生。」



    迪耶特忍住自己的不耐煩。「我們已經注意這個姑娘一段時間了。她可以在黃金儲備部幹得非常不錯,工資也會大大地提高。」



    紅眼睛眨了眨,頭朝一邊點了點,好像奧托卡·魯赫正在試探著這是不是個陷阱,或者他還沒有完全明白迪耶特給了他些什麼,或者空氣中還懸著一個「如果」。



    「但是她必須值得這樣的提拔,魯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知道她和你分開住,和一位合適的姑娘住在一起?」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要你今天晚上就和你的女兒聯繫上,魯赫。」迪邵特稍稍瞇起了眼睛,確定對方已經明白他改變發音了。「我不想有人偷聽到你要告訴她的話。我尤其不想讓她的室友知道這件事,魯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告訴你女兒明早上班到我辦公室來,八點十五。就在這間屋子。我有一件秘密的任務要她完成,這件事連你也不許知道,魯赫。但是,我要你向她解釋,如果她這項工作完成得好,黃金儲備部的職位就是她的了。」



    「是的,施蒂利先生。」



    「晚安,魯希。」



    像沃爾特一樣,奧托卡·魯赫倒退著出去。大多數人都是這樣。



    迪耶特看了一眼手錶,知道在回家之前還有時間到他的俱樂部去喝上一兩杯啤酒,他笑了,臉又一次像個燦爛的太陽。迪耶特從來都比他的兒子更誠實地審視和檢查他的動機,這次卻說不清楚他之所以高興是因為要去喝好啤酒呢,還是他挪揄了魯赫的名字,或者是他以極大的力量讓整個魯克計劃運轉起來。



    在馬吉特生命中最關鍵的第二十九個年頭裡,他在她的閨房裡安插個耳目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魯赫姑娘聰明的話,她可以從她的同屋艾爾菲的口中套出馬吉特個人生活中所有浮在表面的廢渣。而且如果艾爾菲和克裡斯塔一樣聰明的話,她也可以從迪耶特·施蒂利的慷慨中得到不少好處。多提供幾條芝麻大的情報,每月就可以拿到一筆現金獎勵,這不挺好的嗎?



    情報可能非常瑣碎,沒什麼用。誰都無法知道。或者可能是某種迪耶特可以用來證明他的侄女是個多麼不負責任的姑娘的東西,瑞士傳統的全部力量,《父權法》,這塊土地上的至上法,是他對付馬吉特接管整個施蒂利帝國的第一個堡壘。但這是一座牆上有裂縫的堡壘,議員們隨便哪一年都有可能通過《廢除案》。在瑞士歷史上,第一次妻子對家享有了和她丈夫平等的發言權,成年的女兒和父親,侄女和叔叔也都平起平坐了。最後的決定權被從瑞士男子手中拿走了。堡壘的牆上有這麼大的一條裂縫的確是很危險的。



    他的第二道防線是讓她在三十歲之前結婚。這樣她就以馬吉特·洛恩,而不是馬吉特·施蒂利的身份繼承她父親的財產。這個方法不錯,昂貴的律師重炮組已經向他保證這個方法可行,而且艾裡希可以實際控制施蒂利財產。但是這道防線也有破綻。這會導致在瑞士法庭上進行公開的、曠日持久的鬥爭,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艾裡希也沒顯示出多少合作的傾向。



    所以,迪耶特還有最後一道防禦堡壘。



    這是條詭計。如果他能收集到足夠的、有破壞作用的材料,他就可能在和他的侄女最後無聲地攤牌的時候,或許就是在私下裡討價還價的時候,贏得勝利。他可以向她出示證據,平靜地夾住她的翅膀。這個問題棘手的地方在於,她可能不會坐以待斃。她可能會向他挑戰,迫使他不得不使出最壞的一招,敲詐,或者諸如此類的。很難說事情會怎麼樣,因為他不知道會有些什麼證據。甚至有沒有證據也很難說。



    不再咧著嘴笑了,迪耶特理好桌子,鎖上抽屜,關上並鎖好辦公室的門,離開了銀行。作為最後一道防線,敲詐的風險相當大。但是在塹壕戰中,什麼風險不大?



    他獰笑著離開了大樓,上了等在那裡的汽車。他並沒有忘記沃爾特的問題,但卻設法把它放在腦後。一次只想一個問題,而且在這些天裡,所有要想的問題都要和他的家人有關。



    他坐在那兒,盯著司機的後腦勺,想著日本人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沃爾特擁有超過任何人——可能除了他以外——的敏銳,這一點他不會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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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住在這兒,這座過去的十年裡我一直討厭的城市。



    ——來自瑞士的信,德·施蒂爾夫人寄給萊卡米爾夫人


第十四章

    當艾裡希把那輛橘黃色小瑪格納L-2型車換成三擋,加油讓這輛老名牌車衝上巴塞爾出來朝南去的公路上的一道陡坡時,車發出了一種介乎呱呱聲和嘎嘎聲之間的打鼾似的噪音。



    現在比艾裡希熟悉的早晨要早得多,剛剛九點。艾裡希這麼早起床,離家數英里,要歸功於他生活中的一位新女性。昨晚和米歇爾夫人在一起既激動,又。她那輛長長的黑色林肯牌轎車在午夜鐘聲敲響的時候來接她,而且就像灰姑娘一樣,當艾裡希在一家迪斯科舞廳的小雨篷下和她吻過晚安之後,她便從他的臂彎中消失了。



    他現在回想一下,他一切都做得很得體。晚餐是巴塞爾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晚餐,酒是事先精心挑選好的,以避免像平常一樣要和斟酒侍者商量,艾裡希覺得這種場面太法國式了,俗不可耐。迪斯科舞廳不大,音樂聲大到剛好得對著同伴的耳朵說話才行,但又沒有大到引起生理上的痛苦。儘管如此,米歇爾夫人沒有把來接她的轎車打發走。她,確確實實地,接受了一個晚安之吻……然後消失了。



    艾裡希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著前面的路,對專業賣弄風情的一種挖苦式的欣賞使他的笑容微微有點兒歪。



    米歇爾的一切都非常專業。她昨天晚上的打扮既含蓄而又外露,就像她的談話一樣,既親密而又置身事外。她非常擅長同時發出「靠近點兒」和「請你保持距離」的信號。



    而且,當然,他現在也提醒自己,她太有經驗了,他的任何一種更有經驗的方法,她都不會上當。知道了這一點,他就或多或少地恢復到自己的本色,不很正經。正經多用於他和馬吉特相處。他還沒有決定——但是這兩天就會決定——他用哪種方法把米歇爾弄到他二樓的床上。花功夫是值得的。



    她不像馬吉特那麼瘦。馬吉特像衣裳架子似的。不過艾裡希並不太在意體形。他或許不忌五湖四海,但他還是個瑞士人,還是喜歡更的女人。米歇爾更。她的腿幾乎和馬吉特的一樣長,但是軀幹要短,,微微向後背隆起,以至於艾裡希手癢得直想去摸摸。她的臉不但是寬,加上寬下巴和馬扎爾人式的顴骨,一種永遠不會老的臉。



    考慮到米歇爾的職業,還真幸虧如此。米歇爾夫人的職業就是年青。



    謠傳說她是醫生,有從維也納的一家教學醫院獲得的一個合法的醫學學位。據說她是匈牙利人,不,荷蘭人,不,意大利人。人們肯定她至少結過兩次婚,或者三次。她最後一個丈夫其實就是姓米歇爾。據說她已經四十多了,不,三十六,不,四十八。據艾裡希所知,米歇爾夫人聘請了兩家極為昂貴的公共關係公司,一家在巴黎,一家在紐約,以確保她在公眾面前是個的謎,就像昨晚她給艾裡希留下的印象。



    但是她的溫泉療養院,她的診所和她的治療方法,則遠沒有這樣的神秘。實際上正相反,是鋪天蓋地的宣傳。最初是通過婦女雜誌滾滾而來,這類雜誌除了在女朋友的閨房中之外,艾裡希極少看。這些看了讓人喘不上氣來的文章強調通過各種各樣的物理的、化學的、心理學的方法達到返老還童。



    但是後來她的消息也出現在其他媒體上:新聞雜誌,為外行編寫的科學刊物,報紙,甚至電視紀錄片,她的宣傳人員所使用的槓桿就是爭論。



    不知什麼緣故——艾裡希不知道這些事情是怎麼安排的——在倫敦電視上播放的一個傍晚電視採訪中,一位英國傑出的醫生和老年病專家被引誘攻擊米歇爾夫人的聲譽。電視採訪一播放,對米歇爾夫人的猛烈攻擊立刻招致她以前的幾十位病人(或者是客戶?)以重磅炸彈、冷槍和毒氣進行的超殺傷力的反擊,這些人不僅傑出,而且受人愛戴,有些人還有頭銜。



    國際級的電影明星為她唱讚歌。人們謹慎地提到像戴高樂、庇護十二世、畢加索以及其他永垂不朽的天才的名字,讓人們想到了遙遠璀璨的星河。



    遠處,在平掃過低丘的晨曦照射下,艾裡希現在可以看見由大大小小的房子構成的米歇爾療養院建築群。這是米歇爾夫人醫療網的重要療養診所。這裡主要是用作絕密的研究工作,但是在這裡一樣可以找到她的每一樣抗衰老療法的武器。



    艾裡希不知道為什麼米歇爾今早請他來看她。如果是想給他留下進一步的印象,大可不必如此。如果是想接著調情,診所在艾裡希看來並不是個合適的地方。



    如果是別的什麼事,他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還不如他對她的年齡猜得準。她可以露出、做出比他小的樣子,昨天晚上也偶爾這樣。她比他大似乎可以肯定,但是大多少他就說不出來了。五年?十年?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通過交談也知道得不多,只是證明了她的比他毫不遜色。但是經驗在幾年內就可以填滿,所以這對他還是個謎,而她知道會如此。



    瑪格納打鼾似的衝上另一道坡。一堵由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經過裝飾的石頭砌成的高牆將米歇爾療養院圍了起來。這些石頭都被弄成正方形,彼此整齊地嵌合在一起,有一個高個子男人那麼高。在牆頭上每隔一米栽著一根粗粗的熟鐵柱。



    鐵柱之間有焊成M形的細一些的熟鐵桿,有效地擋住了牆頭不讓人進來。當然,在這麼遠的距離上看不見鐵桿的最上面一層仔細地纏有帶倒鉤的鐵絲,但是不速之客受了皮肉之苦以後就該知道它的存在了。



    當車在盤旋的路上一英里一英里地向大門駛去的時候,看著這孤零零的建築群,艾裡希的感覺好像是個打不破的空間。那堵牆很可怕,但不是一本正經。它是設計來御人於牆外的,而非阻止人從裡向外逃跑。



    幾棟建築物的規模都差不多。兩棟中等大小的別墅。其他的都是一層的磚房,坐落在自己的一叢白樺、自楊和鐵杉林中。那感覺就是一個孤獨的小村,就像是瑪利安圖瓦內在凡爾賽的空地上建造的阿莫村,宜人、寧靜而豪華。



    一塊非常小的牌子上同樣的說明卻用了四種文字表達,告訴艾裡希把車停在門房前幾米處。他看到車的前輪碾過人行道上的某種機關盤。



    立刻,兩個小攝像機上的紅燈亮了。一台帶長鏡頭的攝像機似乎聚焦在瑪格納的牌照上,一台對準整輛車。一個穿著矢車菊藍制服的警衛踏出門房。這身制服很像表現普法戰爭的音樂喜劇中合唱班的男孩子穿的衣服。



    他站了一會兒,眼睛盯著艾裡希,似乎是在等什麼信號。信號終於來了。甚至隔著老遠艾裡希都能聽到尖尖的嘀、嘀、嘀三聲。警衛站向一邊,手華麗地一揮,好像是在舞動一條看不見的披肩,示意艾裡希可以駛進溫泉療養院裡面。



    那玩世不恭的微笑又在艾裡希的臉上刻出了一道新的V形。他對具有高度技巧的演技的欣賞,超出了任何其他瑞士人所能允許的程度,甚至他自己所允許的程度。



    他把橘黃色的車開到支撐著一座大過車廳的兩根科林斯式柱子之間。當他關掉發動機,準備用老辦法下車——也就是一條腿跨出沒有打開的車門——的時候,另一個穿著音樂喜劇藍制服的警衛出現了。他碰了碰自己那頂法國圓頂帽的黑色皮帽簷,說道:「洛恩先生,請!」



    艾裡希把瑪格納的鑰匙交給他,走上一道寬闊的石級。又一個穿著矢車菊藍制服的合唱班的男孩盪開巨大的、嵌在拋光的黃銅框中的斜稜平板玻璃門。「歡迎光臨,洛恩先生。」



    艾裡希停下來打量著這個地方,將眼睛從早晨的陽光調整到相當暗的巨大的門廳內。兩道弧線形樓梯通向二樓。從工藝上看,艾裡希知道這是另一個世紀的東西,重新用米灰色油漆漆過,漆得很好,像這幾堵牆一樣。這顏色似乎在傳達一種淡淡的羞愧。



    艾裡希從來沒見過這種顏色。它白倒是夠白,適合溫泉診所,但卻是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白。加進了一種淡淡的桃紅色調子,使得樓梯和牆看上去就像一位年輕的處女在聽了一個僅只是稍微有點兒不合適的笑話以後的面頰。



    他掃視了一眼一長排的壁燈。每隻壁燈上都裝有兩隻低瓦數的火焰狀燈泡,有圓形的燈罩擋著。這些燈發出的光線也是暈白的。由於有幾百隻燈泡,其結果就是沒有影子,一切都沐浴在青春之中,甚至剛挖出來的木乃伊在這裡也會顯得楚楚動人。



    淡黃色的地板是由大小不一的棟木板拼成的,由於塗著清漆,故而黃中帶點兒粉色。在寬闊的地板那頭,一張大而薄的玫瑰色大理石板似乎離開地板飄浮在半空中,有桌子那麼高,當艾裡希的眼睛熟悉了這無源無影的光線時,他看見了支撐著大理石板的璐塞特桌腿,和坐在這張顯然是接待台的後邊的那個漂亮姑娘的胳臂肘。他走了過去。



    「早上好,洛恩先生。」當他跨過離玫瑰大理石板約有兩米距離的一道看不見的界限時,她開口說道:「夫人正急切地盼望著你的光臨。」



    她站了起來。一個嬌小的姑娘,二十歲出頭,淺黑色短髮,一張絕對洗淨了化妝品的臉。「不巧的是,」她接著說道(她在使用「不巧」這類概念時的聲調絲毫不透露出她對其問題內容的感情),「三號實驗室今早出了一個研究上的問題,需要夫人親自處理。她要晚來一會兒。在她抽出身之前,這不會太久的,她希望你會喜歡看看米歇爾巴德療養院的服務。如果你同意的話,洛恩先生,我們可以現在就走,我很樂意做你的導遊。我叫亨裡特。」她伸出她的娃娃手,艾裡希接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以前遇到過這類姑娘,說話的語調可以和所說的內容毫無關係,她可以用敬煙時的那種精心修飾過的腔調冷冰冰地宣佈一個修道院的修女被致死的消息。



    「長不長?」他問道,手中還握著她的冷手。



    「你想多長就多長。」她回敬道,讓她握在他手中的手更死氣沉沉。



    他放開她的手,看了一眼手錶。九點半。如果參觀半個小時,再和米歇爾談(談什麼?)一個小時,他能回到巴塞爾吃午飯嗎?他昨晚和未婚妻約好,中午十二點半準時在一家有名的旅館的餐廳裡吃午飯,以公開顯示他們倆還在一起,重申他們不滅的深情。兩人一致認為此舉在政治上很有用,以防有更多關於馬吉特倫敦越軌之行的消息透露到商業——金融界。



    「我會非常喜歡這次參觀的,亨裡特。」他說道,並用和她一樣的法國發音叫出她的名字,「帶路。」



    她轉身走向身後牆上的一扇門,並且打開。「請穿上這件衣服,洛恩先生。」她說著,遞給他一件實驗室白外套。



    他聳身套上外套,扣上布帶,覺得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藥劑師或者牙醫或者隨便別的什麼人,傻乎乎的,「有這必要嗎?」



    亨裡特梳得整整齊齊的短劉海下面的那雙眼睛微微瞪大了。然後說道:「這種參觀很少對外,從不對新聞界,來訪的科學家也很少有機會。我們將參觀病人(啊!艾裡希想,不是顧客!)正在接受治療的地區。當然這是掩人耳目的,但是我們覺得如果你裝扮成一名工作人員,可以較少地驚擾她們的寧靜的心態。」



    艾裡希發現他喜歡矮個姑娘用像「寧靜的心態」這樣的長字眼。如果不去管她那種機器娃娃似的聲音,就會發現她還是蠻潑辣的,一種無聊的潑辣。對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稍微皺了皺眉,決定還是為亨裡特的僱主保持純潔的心地。



    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不眨眼地盯著她看,現在他發現亨裡特以眼還眼,不過目光中絕對沒有任何意味。「這邊請,洛恩先生。」



    他錯誤地估計了這趟參觀的長度。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他回到了主樓,對米歇爾夫人的印象更為深刻了。這個女人簡直是在這兒開金礦,要是她有哪個機會沒利用上那才是怪事。



    參觀是從一些較小的外圍建築開始的,這其中多數是實驗室,裡面有一排排的籠養豚鼠和白鼠,艾裡希走過時它們在籠子裡吱吱地叫著,用鼻子到處嗅著。從亨裡特冷冰冰的語調和過於修飾的講解中,他很難肯定這些動物是否真的是給研究者作試驗用的。每次艾裡希停下來看著蓄著鬍子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盯著顯微鏡,搖著試管瓶,他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好像是在看穿普法戰爭制服的那些人演的同一出音樂喜劇的另一場。



    艾裡希的確沒有接受過任何的科學訓練——或者跟科學有關的任何其他種訓練,因為他曾經有意使自己因成績不及格而從歐洲一半的名牌大學退過學——但是他通過電影和雜誌所熟悉的科學玩意兒,也就是那些用來殺死、解剖、分割、切片、冷凍等等虐殺齧齒類動物的儀器,他在這裡一樣也沒看見。



    也沒有用來培養細菌的平底玻璃皿。而且沒有一個籠子上有嚴格意義上的標籤。如果有誰想找某種老鼠,他得花上一天的時間,還得對老鼠的面相非常瞭解,才能找到他要找的那種齧齒類動物。



    總之,這些籠子沒給他留下多少印象,而且,因為亨裡特曾經警告過他不要和研究人員說話,所以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打消自己的疑慮,認為自己就是在逛一個老鼠園。



    維生素——礦物實驗室要好得多。在這裡,很大的化學天平被封在防塵的玻璃櫃中,穿著白大褂的姑娘們戴著長長的白手套操縱著天平。離心機旋轉時出奇地安靜,說明軸承相當昂貴。真空泵將密封管裡的空氣抽乾,一束束灼熱的紅寶石激光穿過密封管,撞擊在目標上,將微小的樣品化成灰。



    然而第三個實驗室裡的儀器可以說基本上是十九世紀的,有些東西讓人想起了早年拍攝的《弗蘭肯斯坦》,彎彎曲曲有幾英里長的玻璃管子,特大的特斯拉線圈往外迸著紫色的火花,還有「鸚鵡螺號」上尼摩船長使用的那種巨大的銅半球。



    讓他們覺得有必要向艾裡希展示卡洛夫①恐怖博物館,這使艾裡希感到有點兒過意不去。這些古代儀器其實跟誰都不搭界,是不是?隱隱約約地,艾裡希回憶起有些儀器他在初中的物理課上見過。但是在一座現代的實驗室中,它們有什麼用嘛,除了嚇唬頭腦簡單的參觀者,那些非常「稀有」的來此參觀的人?①波裡斯·卡洛夫,英國演員,以在美國電影中扮演恐怖角色聞名。三十年代他曾主演恐怖片《弗蘭肯斯坦》並大獲成功。



    而且,亨裡特那冷冰冰的胡說八道最終也開始讓他煩了。他討厭被人當猴耍。



    「……解決衰老問題的獨特的綜合的自然方法,」這是她解說詞中關鍵的話之一,在參觀過程中重複了好幾次。就艾裡希所能理解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可以毫不謙虛地說他比大多數人懂得多得多——米歇爾這套方法不過是撿了所有科學界和迷信界都已熟知的謠言、鐵的事實和試驗理論的殘羹剩飯。



    所以,比方說在整套以真正的維生素補充和低脂肪肉食為特點的養生食譜中,有幾片中世紀吃法的生肉,包括初生牛犢的胎盤,以及像蜂皇漿、牛馬的腺提取物、受精雞蛋和薔薇果中的神秘精華之類的早就過時了的東西。



    專門從自然資源中提取這類物質的那個實驗室產生出一種混合味兒,艾裡希不得不加快腳步穿過它,匆匆忙忙地見識了一下蘋果油、山毛櫸樹皮油、人參油、擦樹葉油、蛇根木油、春黃菊油和毛地黃油。



    終於,他明白了,這整個地方都是為身體極為健康的婦女準備的。她們可以被捶打並且餓出更完美的體形,維生素——礦物療法讓她們感覺更有活力,那些神秘的東西又讓她們精神煥發。而那些東西在艾裡希看來不過是右旋苯異丙肢的衍生物或者是某種普魯卡因。這些婦女離開米歇爾療養院的時候看上去和感覺上都年輕了許多,只要她們保持低體重,繼續服用那些神奇的藥片。



    當一切又鬆弛下來的時候,這是肯定的,她們又得回到米歇爾療養院。亨裡特自豪地解說道,有些人已經是第三次第四次來了。她還同樣自豪地數次強調外科手術在這裡毫無用武之地。



    在亨裡特領著艾裡希沿著剃得非常整齊的灌木叢之間的路走回主樓時,艾裡希沉思到,事實上,因為自然是米歇爾療養院的常駐女神,整容手術會糟蹋了其他的治療方法。自然太受尊重了——這表現在對「自然」的物質和方法的強調——以至於只要一動手術刀一切就都露餡了。



    但最終正是這一點讓他刻骨銘心。



    一個剛從米歇爾療養院出來的女人可能會無所顧忌地大談她的蛇根木色拉、毛山櫸巧克力和人參蛋奶酥大餐。因為沒人明確地告訴她其他神秘的成分是些什麼,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吃的是提神藥或者普魯卡因的衍生物,這些東西的效果都還未經證明,而且很大程度上還沒弄清楚。她所知道的就是她感覺好極了。她把這一切都歸功於自然……歸功於自然和米歇爾夫人。



    艾裡希脫掉白大褂,當亨裡特把它掛到玫瑰大理石接待台後面的壁櫥裡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手錶。十點半都過了。想到回巴塞爾要開很長時間的車,赴和馬吉特約好的午餐已經遲了。而且他還不知道米歇爾還有什麼更神秘的東西招他來探討的。



    「上左手邊的樓梯,」這時亨裡特說道,「上了樓再往左轉,走到底,那扇雙開門。」



    上了二樓,牆的那種羞色更深了一些,好像是在那個處女的耳邊說了一個更可惡的笑話。艾裡希朝左轉。走廊盡頭的那扇雙開門非常大,從地板一直通到高出他大約四米的天花板,和弧形的天花板一起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拱門,足夠帶著奴隸和戰利品勝利歸來的羅馬軍團作凱旋門的了。



    艾裡希對自己的念頭皺了一下眉。他走到雙扇門前,將它們朝裡推開。



    那床甚至比門還寬,絕不是王室規模,而是帝國規模,是愷撒睡的床。她躺在幾個散亂放著的小枕頭上,枕頭的顏色從淡粉紅到金黃色。



    她已經將淡紅色的頭髮攏成法國侍女的式樣,用一根鮮紅色的髮帶繫住。這根髮帶是她身上穿戴的唯一一樣東西。



    「把門關上鎖起來。」她輕柔地低聲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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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這是你那典型的日本皇宮會客室,只是沒有了你的那個典型的上齒撐開嘴唇咧出一個寬闊而又謹慎的微笑的皇帝,卻有三個皇帝,穿著飄舉的長袍,上面用金線繡著長尾鳥,用金屬片作鳥眼,閃著白、冰藍和鐵灰,警戒光,像警車上面的警燈一樣旋轉著。



    每一個皇帝都嚴肅地說著話,而且非常和諧,但卻講的是不同的語言小而這些語言布裡斯全懂。



    三個日本人似乎沒覺得用三種語言一起說話有什麼彆扭的。時不時地,就像馬達的運轉亂了套一樣,他們說的話似乎應和在一起,成了在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三種語言中都一樣的字,這個字就是布裡斯的名字。他的真名,馬特·布瑞克。



    「布瑞克!」他們異口同聲地叫道。



    布裡斯龐大的身體向側面一斜,一隻腳後跟砰地一聲落到了旅館的地板上,讓他睜開了眼睛。他掃視著他在德萊凱尼根這套房間中的臥室。電話鈴在響著,一種刺耳的、可笑的聲音,就像一隻大蟋蟀發出的聲音。「布瑞克,布瑞克,布瑞克。」



    布裡斯爬回到床上,在床墊邊坐起身來,把腳放在地板上。他的所有舉止都很緩慢、沉重、不穩。「布瑞克,布瑞克。」他潤了一下干嘴唇,拿起了電話。



    「喂?」



    「布裡斯先生?」



    「是我。」



    「請等一下。」



    他耳邊的聽筒裡發出一連串的卡嚓聲。然後:「馬特,是你嗎?」



    聲音聽起來很熟悉,但布裡斯還是不知道該把這聲音跟誰對上號。他覺得自己像吃了麻醉藥似的昏昏欲睡。「是,」他說。



    「我是伍茲·帕爾莫,馬特。」



    布裡斯繃直了坐在床邊的身體,清了清喉嚨。「嗨!早上好。」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總算聽到了一個親切的聲音。」



    老人的聲音又開始說話了,是用他們家鄉中西部口音,r音硬得像石頭,a音平得像餡餅盤,「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兒不客氣,馬特,我是不是把你給吵醒了?」



    「沒的事兒。」布裡斯設法發出他所希望的咯咯的笑聲。這個人,儘管退休了,在UBCO裡面還有勢力。「聽著,我昨天晚上到這裡的時候就試著給你打電話,但是……」他的嗓子沒聲音了。



    布裡斯掃了一眼房間,發現一個玻璃杯子裡面有半杯看上去像尿樣一樣的東西。他拿過杯子聞了聞,發現是啤酒,他呷了一些潤潤極干的嘴和喉嚨。這瘟啤酒有一股金屬化學藥品的味道。



    「馬特,」帕爾莫在說話,「我想我該向你解釋一下。沒人在機場接你吧?」



    「道伯接了,在巴黎。」



    「我是說在巴塞爾?」



    「沒有。那個叫什麼謝爾特的怎麼了?」



    「有點兒不好解釋……在電話裡。」帕爾莫過了一會兒說道。他又停了一下。「我想從現在開始你要管好你自己,就當你的所有談話都需要,嗯,六一二。」



    他蹙了一下眉頭,感覺到他的前額已經皺成了水平的溝紋。他的腦子迷迷糊糊地想睡覺。這話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時他想起六一二了。這是一種美國驅蟲劑的商標名。他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就開始了?」



    「我看謝爾特的情況就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接受第八款。」



    布裡斯又呻吟了一聲。第八款,為了機構的利益而解雇。帕爾莫說的都是全美密碼,今兒的日子可不好過了。布裡斯看了一眼手錶,差點兒沒疼得叫起來。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他一口氣睡了十二個小時,除了恐怖以外什麼感覺都沒有。



    「馬特,你在聽嗎?」



    「第八款,」布裡斯含糊地重複了一句,「以這種方式開始可太妙了。」



    「謝爾特的助手是個瑞士人,叫英格·胡費爾,」帕爾莫接著說道。「非常幸運的是我們有胡費爾。」他接著以一種樂天派的腔調說道。這腔調太不像帕爾莫的了,布裡斯一下子警覺了起來。「他工作努力,可靠,完全值得信任,而且次極了。你今天和他共進午餐。」



    「今天?」布裡斯之所以重複這個詞主要是給自己些時間回憶一下「次」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是的。」帕爾莫繼續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冒昧地為你和他定了這一天。他會在十二點半到德萊凱尼根樓下的餐廳。我知道你會跟他談得非常愉快,馬特。他會讓你想起不少本·阿諾德①的事。還記得本嗎?」①本尼迪克特·阿諾德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將軍和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叛徒。他駐守西點要塞時曾打算將此要塞出賣給英軍,未遂。



    「不。」



    「你可能記得他的戰友安德列少校民②。」②約翰·安德列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英軍的一名軍官,受英軍司令亨利·克林頓之命與本尼迪克特·阿諾德聯絡,後被俘並被絞死。



    布裡斯點了點頭。本尼迪克特·阿諾德。好啊。胡費爾原來是個叛徒,而他的老闆剛剛安排了和他共進午餐。「那樣的話,」布裡斯說,「我就讓他付帳吧。」



    帕爾莫悄悄地樂了一會兒。「你就讓他付吧。你在巴黎見到柯蒂斯了嗎?」



    「見到了。」



    「好。聽著,馬特,如果今天下午三點左右你能在位於阿申福斯達特街的UBCO分理處的話,我會派車送個信使去的。他今早離開這裡,帶著一份有關情況的書面報告。他見過你的照片,他會在銀行裡將報告親手交給你的。」



    「太棒了。」布裡斯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就喜歡這樣,」帕爾莫乾巴巴地解釋道,「來勁。」



    布裡斯歎了口氣。「聽著,給我個機會,我會讓你開心的。」



    「你得下來和我一起過週末,只要你一在那裡安定下來。」



    「得要一年左右吧?」



    「得了,馬特,還沒糟到這個份上。」



    「夾在六一二和第八款之間,我已經有點兒感覺到被八十六了①。」①八十六(eighty-six)為美國酒吧用語,意思是「本店拒絕招待你」。



    「馬蒂,戲這才開始。」帕爾莫說道,「一個優秀的後衛才剛剛進入狀態。我知道你行。日本話怎麼說的,薩由納拉②?」②日語「再見」的音譯。



    「對。那麼奧夫威得忍③。」③德語「再見」的音譯。



    卡嚓一聲,電話沒音了。布裡斯掛上電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他現在應該認定他的所有談話都將被竊聽。謝爾特已經投向了瑞士人,而且留下了他的助手胡費爾來監視布裡斯。剩下的唯一一件事情可以結束整個不幸的爛攤子,就是弄清楚帕爾莫或者任何其他的什麼人告訴了謝爾特多少有關總計劃的事。如果告訴了不少,那麼布裡斯的使命就從幾乎不可能變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立即夭折的狀況。



    這是誰跟誰,哪兒跟哪兒啊?布裡斯拿起手錶,發現他得在四十五分鐘之內下樓去和胡費爾一起吃午飯。



    他進了浴室,很快地抹了一道肥皂,開始了通常的冷熱交替沖洗。年輕時在大學裡,哪怕是在足球場上剛打完四個激烈的四分之一場,只要用冷熱水交替一噴,他就又有精神了。現在這種方法對他體內那種吃了麻醉藥的感覺卻毫無作用。



    他用一條毛巾擦了擦身子,光著腳走進臥室,第一次打量起周圍來,他真的把和襪子扔了一地嗎?他甚至都不記得脫過衣服。五斗櫥的抽屜怎麼都打開了?



    慢慢地,布裡斯意識到這是別人幹的。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來,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這塊地方,他到時帶著一個公文包和兩個手提箱。其他的東西下周從東京空運過來。兩隻提箱都被搜過。公文包裡的文件也被抽出來了。他想找找柯蒂斯給他的那沓複印的文件是否在屋裡的什麼地方,終於在枕頭下面找到了。



    現在失而復得。他已經喝完了第一杯啤酒,又倒了第二杯,沒穿衣服就倒在床上,打算重讀柯蒂斯的報告。可他有點兒像酒精中毒了似的渾身發冷。



    他小心地爬起身來,走到那杯啤酒邊,聞了聞,聞到他幾分鐘前拿啤酒潤口時所聞到的那種化學品味道。不過昨天晚上嘗著好好的。



    昨晚的啤酒是冰過的。但是送來時蓋子是打開的。



    布裡斯身體的移動慢慢地變成了爬了。他四處翻檢著他的,不知是誰把它們拋撒在地板上,到處都是。他找到一條短褲,套在身上。然後拿起電話,找客房服務要了一壺咖啡。



    等咖啡的時候,他開始在滿地狼藉之中找柯蒂斯給他的那張紙,上面寫著可以找到他的那些電話號碼。



    如果有人為了搜他的箱子而不惜在他的啤酒裡面下蒙汗藥,那麼是得找人幫忙了。柯蒂斯幹這份工作可能是差了點兒,但是有人幫忙總比沒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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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從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二樓迫耶特·施蒂利辦公室的窗子,迪耶特可以站在細薄紗羅窗簾的後面,直接看到街對面設在一間一樓鋪面裡的UBCO駐巴塞爾分理處。



    事實上,當附近的教堂開始敲正午鐘的時候,迪耶特便在那裡站著了。像往常一樣,迪耶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然後笨重地走向掛在他桌子對面牆上的那個古董旅館鐘。這座鐘將近有兩個世紀的歷史了,是一位名叫古斯塔夫·貝克爾的西裡西亞鐘錶匠的作品。它上一次弦走八天,由玻璃後面的那個靜靜地搖來搖去的調速鐘擺控制著。



    迪耶特把腦袋伸到鐘面,又比較了他的表,皺起了眉頭。然後,他把短粗的屠夫手指悄悄地伸了出去,就好像是去抓一隻粗心大意的蒼蠅一樣,輕輕地觸到分針,把它往前擠了半分鐘。



    「現在,就絕對準確了。」他對坐在他寫字檯前面那把椅子上的人說。



    「我喜歡事事都絕對的準確。」他回到寫字檯,坐了下來,接著說道。他讓他的圓臉輻射了幾分鐘的親善。「哪怕是值錢的古董。我喜歡事事都絕對準確。你同意嗎,謝爾特先生?」



    謝爾特修窄的骨架——從肩頭就瘦起,到了就更瘦了——稍稍扭動了一下,但是迪耶特不知道他是因為憂柔寡斷還是不好意思。這人真有點兒讓他摸不透,就像有些外國人一樣,尤其是那些像謝爾特一樣似乎準備出賣他們自己國家利益的外國人。



    迪耶特發現,當他在注視著謝爾特那張苦瓜臉看看有什麼反應的時候,自己卻在思考瑞士的國家利益。這不是第一次了,令人高興的發現。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瑞士國家利益。它跟瑞士私人利益是一回事。對施蒂利有益的便是對瑞士有益的,反之亦然,這一點,毫無疑問地,迪耶特沉思到,就決定了這樣的事實:極少有瑞士人變節叛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太高尚了,不會背叛他們自己神聖的責任。而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墮落的美國人,為了某個機密金錠庫中的幾千塊錢的金條和施蒂利外貿部中的一個職位的許諾,已經打算像叛徒和小偷一樣地把他的僱主的口袋全掏個底朝天。



    就好像那份工作他們會讓謝爾特幹上好幾個月似的。就好像任何一個瑞士人都可以和一個美國變節分子合作一樣。就好像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可以容忍僱傭任何已經出賣過一個僱主的人似的。



    沒有哪個瑞士人會像謝爾特這樣幹的。迪那特·施蒂利在等這個人作出某種一般的、甚至是社交意義上的反應的時候,琢磨著這個人。他想知道在那張緊張而又不肯讓步的面孔下面潛藏著什麼樣的怨恨、什麼樣的嫉妒和沮喪。



    「關於金庫?」謝爾特這時開口了。



    「已經解釋過了。」



    「但是,你明白,儘管美國公民可以擁有金條,但畢竟有國內稅務局。我對這些金條的所有權一定要保密,在……」他的聲音就沒了。



    在你吐出UBCO的全部計劃之前,迪耶特在心裡替它把話說完。「正如我們昨天概括的一樣,這個計劃密不透風。開一個列支敦士登的捐款帳戶或者個人信託帳戶,以你作唯一的受益人。根據列支敦士登的法律,這事是保密的。反過來,捐款帳戶要求得到一定數量的金條,999的純度,價值,以目前的比價,不少於一萬美元。這些金條保存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設在巴塞爾的一家子公司的保險櫃裡,這家子公司做的是商業銀行的生意。根據瑞士的法律,這些金條的所有權是保密的。這樣,兩國的法律保護了這個所有權鏈條中的每一個環節。」



    他不說了,耐心地等著。迪耶特喜歡細節。他的生活就是由最細的細節構成的。但他不喜歡向傻瓜解釋細節,尤其是叛國賣主的傻瓜,尤其是解釋兩次。



    「但是我的擔保人。」謝爾特開始用細細的、便秘似的聲音說道。發音的部位不低於喉結,而且聲音主要是通過鼻孔來到外面的世界。



    「最好的。」施蒂利打斷了他的話。「不比任何人的差,甚至更好。」



    「所有權文件。」



    迪耶特開始意識到,除了變節告密之外,這個美國人可能還是個瘋子。他似乎不用完整的句子說話。倒也是,他們是用英語談話,可能施蒂利不習慣這種省略的風格。但是謝爾特身上有某種非常……非常虛擬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似乎,可能並非不是真事,但至少肯定是值得好好懷疑的。



    「所有權文件在這兒。」迪耶特說道。他拿起一小摞法律文書大小的打印表格,一沓是藍色紙,另一沓是綠色,第三沓是米色。「都在這裡了。都可以簽字。」



    謝爾特的窄臉似乎朝兩邊收緊,謝爾特不到四十,迪耶特看得出來,但是他那種總想把自己濃縮到看不見的習慣已經讓他變老了,「等著你簽字。」施蒂利這時又加了一句。「而且,允許我補充一句,隨著那個人,布裡斯,昨晚的到來,我們必須盡快地結束這一安排,立即完成全部情報的轉讓。」



    「胡費爾知道些……」謝爾特又是沒造完句子就打住了。



    「是什麼?」迪耶特·施蒂利催促道。



    「是……」謝爾特揮了一下細手。「沒什麼。我一個人……」又一個朦朧的手勢。



    施蒂利點了點頭。這人開始讓他煩了。「準確地說,這就是為什麼你的情報能得到這麼多錢的緣故。」



    「但是如果……」謝爾特不說了,聳了聳肩。突然他站了起來,快得讓迪耶特·施蒂利不禁眨了一下眼睛。「筆。」



    「沒問題,」施蒂利把一支打開筆帽的鋼筆放蝶特的手上,看著他潦草地在三份文件上簽了自己的名字。謝爾特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好像這點兒活耗乾了他的元氣一樣。外面,最後一聲午鍾剛剛停。



    「現在,那麼,」迪耶特開始用一種低沉的、公事公辦的腔調說道,「我要把你交給我的兒子沃爾特,你和他說。當然,他會錄下你的談話,還要作筆錄。不會花多長時間的,謝爾特先生,我可以說,除非非常複雜,否則你從這裡出去時還趕得上吃午飯,並且還為此富了一萬倍。」



    「那黃金。」



    「怎麼?」



    「它目前的價值?」



    「我的上帝。」迪耶特設法掩飾口氣中的不耐煩。他按了桌子上的一個按鈕。「你這些都可以跟沃爾特談,對於每天的價格波動他要清楚得多,嗯。」敲門聲很輕,但是能聽見。「進來。」



    沃爾特綢子般的金髮和奶藍色的眼睛比以往更像別人背後叫他的那個東西,他爸爸心想。但是如果他是一隻白鼠,迪耶特自己對自己說,他也是我的白鼠。



    「謝爾特先生,」沃爾特說著,握了握這個美國人的弱手。「很高興又見到你。」



    「沃爾特,謝爾特先生已經簽署了金條所有權轉讓的所需文件,他現在準備把情報轉給你。我想這用不了多長時間,而且我知道,」非常強調地,「你會把一切都錄下音。」



    「放心。謝爾特先生,」沃爾特指著外面大房間裡他的那張桌子說,「麻煩你先到我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有件事我要和我父親討論一下。」



    兩位施蒂利看著那個人修窄的身子潛出房門,溜過幾張辦公桌,倒在沃爾特桌邊的會客椅上。「怪人。」父親說。



    「父親,關於日本人那件事。」



    「怎麼了?」



    「你記得我給了你一份初步的報告,關於便攜式電——」



    「啊,是。沃爾特,沃爾特。」迪耶特·施蒂利的臉依然輻射著光芒,但卻左右慢慢地搖著。「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沃爾特。這筆交易太蠢。」



    「我強烈地敦促你——」



    「夠了。我會考慮的。」迪耶特做了一個轟趕的手勢,好像是從他的辦公室裡往外轟一隻鵝。「走,走,走。去搾那個皮包骨頭的小叛徒,要像搾一個葡萄似的,除了皮,什麼也不要給他剩下。我倒要看看他那些情報值不值一萬美元。」



    「你會重新考慮——」



    「走,走,走。」



    父親看著兒子出去了。這一個早晨。哪邊都有間諜。他哪裡是開銀行啊,他是開私家情報所,誰都不能相信,幾乎就連沃爾特也不能相信。而且,甚至就在今天上班之前,他就已經在這裡和魯赫姑娘談話了。



    一個文靜的、敬畏上帝的瑞士少女,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像他的侄女馬吉特。克裡斯塔·魯赫已經準備按照命令去做了。沒有異議。也沒有虛假的謙虛。一個簡單的、直截了當的瑞士交易,光明正大。



    為了在銀行裡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工資是現在的兩倍,克裡斯塔同意去打探她的同屋艾爾菲,盡可能多地瞭解艾爾菲的僱主馬吉特·施蒂利的情況。她還同意,在不久以後的某個時候,只要迪耶特·施蒂利下命令,她就帶艾爾菲來見他,安排艾爾菲自己倒戈。



    這第二個人的叛變一點兒也不會改變銀行對克裡斯塔·魯赫的安排。她仍然干她的新工作,拿新工資,不管還要付給艾爾菲多少錢,開誠佈公。桌面上打牌——大家看得明白。這就是迪耶特·施蒂利和每一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生意的方式。



    從迪耶特·施蒂利的圓臉上放射出來的光芒幾乎到了耀眼的程度。他伸手抓起私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他拿起電話機,拖著長長的電話線走到窗邊,在那裡看著街對面的UBCO分部。電話響了兩聲之後,一個女人答道:「UBCO,早上好。」



    「晚上好。」迪耶特·施蒂利更正道。「請接胡費爾先生。」



    過了一會兒,那位助理經理,謝爾特第二,來聽電話了。聽到他那一口的巴塞爾口音,施蒂利笑了。「一切順利。」施蒂利連家門都懶得報就說開了。「都簽了。轉讓現在正在進行之中。」



    「我……」胡費爾頓了一下。「太好了,先生。我得去和布裡斯先生吃午飯了。」



    「不。」



    「我得去。」



    「你會犯錯誤的,胡費爾。」



    「我沒辦法。這是上面一個實權人物的安排。」



    「上帝嗎?」整個電話裡都是迪耶特·施蒂利的大笑聲。「沒有什麼上面的實權人物。胡費爾。你頭暈。你頭痛。你明白嗎?你下午得請假回家,躺在床上,叫醫生來看病。」



    「但是,我——對,對,我的確有點兒發燒。」



    「今晚,在聖沃爾夫岡街玩雅士牌的那個地方。」



    「好的。」



    「晚飯後,胡費爾。九點左右,好嗎?」



    不等回答,迪耶特·施蒂利就掛上電話,把它放回到桌子上。他在桌子後面坐下。從敞開的房門,他可以看見謝爾特探身在沃爾特的桌子上,他的兒子匆忙地記錄著。然後,沃爾特站起身來,拿了一個小錄音機,領著謝爾特進了一個會議室,關上了門。好孩子。儘管他對權力的過於裸,而他的判斷力又是半生不熟,甚至給他再長的時間也無濟於事,但不管怎麼說他是施蒂利家的人,而且很優秀。



    至於沃爾特和日本人那小小的越軌行為,嗯,為什麼不呢?他工作勤奮。他遵紀守法。上帝知道他忠於家族。為什麼不扔給他根骨頭?這筆生意一個法郎也賺不到,可能甚至還會賠一點兒。但是如果不讓他交幾筆昂貴的學費,他又如何能獲得商業眼光呢?



    讓他去做他的日本計算器生意。讓這孩子學一學。這會對他有好處。



    迪邵特太陽一般的臉上溢放著慈祥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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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儘管遮陽簾是電動的,淡粉色的窗簾也是電動的,但是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還是有不少的原始光線透進了米歇爾的臥室。



    當然,不多,不足以把艾裡希從終於落入的睡夢中喚醒,但那獨出心裁的淡暈色卻足以讓她看著他睡夢中的臉。所有的V形都消失了,他睡覺的樣子就和他的樣子一樣,非常自信,這是他唯一的樣子。米歇爾一隻手撐起頭來,注視著艾裡希的臉。久聞大名的艾裡希。不賴。



    她已經為幾乎所有的東西做好了準備。她和那些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相處的經驗是矛盾的。有些挺好,有些就糟透了。她曾希望艾裡希被她直率的方式嚇著。她曾一度認為他是那種什麼都得他主動,否則遊戲到此結束的人。她錯了。幸好。



    米歇爾發現自己很想知道他和他未婚妻是否也像他剛才和她一樣的棒,她還想知道她是應該讓他接著睡呢,還是叫醒他,再叫點兒清淡的午餐給他們倆送到臥室來,而且,由於米歇爾的腦子可以同時處理幾個層次的問題,她還想知道馬吉特·施蒂利在多短的時間內可以知道這一新的通姦,而且對此她該怎麼做。



    最後,不管和一個新在一起會想些什麼,這個念頭總是在米歇爾腦海的最深處,那就是她想知道他能否說出她到底有多大了。



    她的臉,她知道,是不會洩露出她的年紀的,當然不是說在這種經過控制的光線下,這種讓她生色不少的肉色調混合光。身體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去年,她根內通向恥骨的部位出了點兒問題。這個部位她以前的一個曾不厭其煩地把它叫做「上帝之國」。



    表皮失去了彈性,不論是按摩還是收斂劑都不能使皮下層保持原有的絲綢般的光滑。馬德里的外科醫生建議用硅酮替代物,這可是個相當大膽的建議。那個布加勒斯特人建議用低電壓電流刺激。她的老朋友雅基,在卡薩布蘭卡,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饒有興致地檢查了這個部位,並且衝著它唸唸有詞,最後得出的結論米歇爾最滿意:雜技。



    她用假名在巴黎的一家沙龍登了記。在這家沙龍裡,年輕的男女學習翻跟頭、劈腿、吊架和高空吊環。



    練了一個禮拜,她差點兒沒累死。兩周之內,她的內側就相當結實了,於是她把一個助理教練當作新。他二十歲。大部分學生都只有十六歲。如果米歇爾去年慶祝生日的話,那應該是她五十五歲的生日。



    米歇爾學會了操作那家巴黎沙龍裡面的所有器材。她當時便在米歇爾療養院蓋了一個新的健身房,裡面全是吊架和跟頭墊子。工作之餘,當她大部分的病人睡著了的時候,她私下裡繼續獨自在吊環上訓練,把腳吊在半空中在黑暗裡晃來晃去。



    這一套東西創造了奇跡,但是卻沒有一樣收入米歇爾的正式系統之中。可能永遠也不會收入。她的病人不是到她這兒來吃苦的。



    看著艾裡希熟睡著,她還在想他會認為她有多大。她一直在小心地培養著關於她年齡的互相矛盾的謠言。當然,還有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可以——只要他們想——創造一個小小的轟動,告發說二十年代未在格拉茲和他們一起上小學的阿格尼斯·洛絲實際上就是米歇爾夫人。



    他們可以這麼說,可是沒人會相信他們。已經出過這樣的事。雅諾斯,她十五歲時在布達佩斯嫁給了他。他急需錢用,便提出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他開始是想用結婚照片訛詐她。照片上有一個男人,當然是他自己,但那個矮胖矮胖的十來歲的女孩則有可能是任何一個馬扎爾姑娘。她叫雅諾斯到別處兜售他的照片,他還真這麼幹了。



    《星報》買下了照片並刊登了出來。她矢口否認。整件事便煙消雲散。雅諾斯是她七個丈夫、二十個固定中的第一個,卻是唯一的一個搞這種鬼把戲的。兩方面都考慮一下,米歇爾覺得她一直很幸運。



    她知道,總有一天,可能是在她六十五歲左右,她會把一切都公佈於眾。我的上帝,這對她那一長串的丈夫和會是一個多麼大的震驚。我的上帝,巴黎的那個可憐的小雜技演員,年紀小得夠做她的孫子了。這兒的這個,這個艾裡希。她可從來不亂搞。一段時間裡總是只有一個男人。嗯,幾乎總是。所有這些人都會覺得好像當頭挨了一棒。



    而且不管她那時有多少百萬的財產,她的身價和她名字的價值會在一夜之間翻兩倍。三倍。



    她發現自己想到這些竟開心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六十五歲的時候會不會看上去還是這麼嬌好。可能不會。但是為什麼不會呢?



    儘管米歇爾非常喜歡這樣的遐想,而且可以同時想好幾件事,不過她很早以前就掌握了這種藝術:不去想會讓自己變老的事。



    舉個例子來說,而且是個非常重要的例子,米歇爾已經把自己訓練到從來不去想這一切是為了什麼。讓自己看上去永遠年青、對男人有吸引力,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一切了。但是她已經積累起來的、存在各種瑞士銀行裡面的巨大的財富又是為了什麼呢?一旦她富得超過了再貪婪的夢也夢想不到的地步,她又該致力於什麼目標呢?這樣的夢有沒有個完呢?



    這一切她從來不想。她清楚她為什麼處心積慮地勾引艾裡希·洛恩——除了她那女人心中的男人的名聲之外,還有她計劃好了的隨之而來的激昂的。她就是要讓艾裡希實際上從他常去的地方消失,把他大部分醒著的時間花在她的兩腿之間。簡而言之,一件要讓他們倆在中毀滅、讓他們從灰燼中走向新生的風流韻事。



    這浪漫的想法讓米歇爾笑了。艾裡希既是和她的名聲,也是和她的。而她和他是因為他和馬吉特·施蒂利訂婚了。



    似乎是聽到了她在想什麼,艾裡希的嘴唇動了動,咕噥了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眼睛一睜,就醒了過來,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定在那裡。



    「你。」他說。



    米歇爾點了點頭。她手拄著臉,依然俯在他的身上,看著他。「你知道我們幹了什麼了嗎?」艾裡希這時問道。



    「知道。」



    艾裡希翻過身去看她床頭桌上的那個小鬧鐘。鐘面上簇擁著佛羅倫薩金箔構成的淺色小環。米歇爾沒有忘記,早先,艾裡希在百忙之中看過這個鬧鐘,知道呆會兒在哪兒能找到它。他現在盯著鐘面。「女人,」艾裡希拉長了聲音吟道。「我把我的未婚妻一個人晾在巴塞爾最有名的餐廳裡了。」



    「如果你馬上走,不等泰廷閣香檳①和一點兒魚子醬或者蘇格蘭鮭魚和丹麥棕色麵包和熱那亞的干醃火腿和一罐佩裡高餡餅②,還有濃濃的蒸泡咖啡加上一點點桑布卡甜酒③,如果你不想留下來等的話,你可以跑去見她,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而且還遲到。」①法國香檳地區最古老的酒功之一生產的一種香檳品牌。



    ②法國古城佩裡高特產的一種餡餅。



    ③一種意大利甜酒。



    「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而且散發著你的氣味。」他補充道。



    「可以沖個淋浴。」



    「決不。」



    「你不想除去我的氣味?」



    他從鬧鐘邊翻身過來,把臉埋在她的上。她倒在床上,他開始用舌頭往下一直舔到她的肚臍。



    「說實在的,」她說著,提起膝蓋箍住他,「你還想要更多的。」



    「不是更多,」他喃喃地說,「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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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謝爾特像一個戰俘營逃犯似的鬼鬼祟祟地離開了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他朝兩邊看了看這條擁擠的通衢大道,然後不要命似地一頭扎進兩輛相對駛來的長長的綠色有軌電車之間的空當,躲閃著過了街,衝進UBCO分理處的門。



    接待台的那個瑞士姑娘抬起頭來瞪著茫然的眼睛。「晚上好。」等她看清楚是誰的時候,換下了茫然的表情,換上了個微笑。「謝爾特先生。」



    他的小眼睛越過她掃視了一下辦公室的後面。「胡費爾在哪兒?還在吃午飯?」



    「抱歉,謝爾特先生,他生病回家了。」



    「什麼?」



    「胃病。」姑娘報告說,那口氣中有些幸災樂禍。



    謝爾特出了門來到阿申福斯達特街上,腳步慢了許多。他抬頭瞥了一眼17號二樓的窗子,看見似乎沒有人在那裡監視。沃爾特·施蒂利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錄下來了。這僅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也許幾分鐘之後,也許幾小時之後,甚至沃爾特·施蒂利都能意識蝶特給他的不值一萬美元的黃金。



    要是他昨天晚上能在布裡斯的房間裡劃拉到任何一點兒東西就好了。但是那個憨雜種一點兒線索都沒帶。為了弄清楚布裡斯是否睡死了,謝爾特費了不少的力氣——還給了客房服務員一百法郎。謝爾特放在口袋裡的手緊緊地握著複製的那間套房的鑰匙,今天之內就得還給德萊凱尼根的那個侍者。去他媽的。他可以等。迪耶特·施蒂利可不會等。



    謝爾特從UBCO辦事處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事實上,他被解職的消息昨天早上剛到,甚至接待台的那個姑娘都不知道。帕爾莫是怎麼發現的?一定是施蒂利組織內部什麼地方洩了密。或者是他自己的助手胡費爾把他賣了?但這不可能。胡費爾也是施蒂利的人。



    謝爾特朝映在窗子中的那個乾瘦的倒霉蛋做了個鬼臉。他挺直腰板,想把胸腆出一兩英吋。他想抹掉臉上焦慮的神情。他拉直領帶,認為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但他和胡費爾是一條線上的螞炸。這個瑞士人不能呆在家裡裝病,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他不能這樣。事情非常簡單,謝爾特知道,只要迪耶特·施蒂利聽一遍他兒子錄下的謝爾特所提供的有用的材料,這交易也就一筆勾銷了。



    一輛3路電車在謝爾特前面慢慢地停了下來。他跑過去,跳上車,坐下來,看著窗外,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車靜靜地穿過巴塞爾,朝著胡費爾租有公寓的鄰區駛去。謝爾特想,從某種角度上講,他記住胡費爾住在什麼地方純屬有遠見。他以前去過那兒一次,一年前,去取一些胡費爾拿回家週末用的書。



    對於別人怎麼看他,謝爾特沒有絲毫的錯覺。他知道他常常給人留下很差的印象。例如,迪耶特·施蒂利是怎麼對他的,你最好眼睛瞎了看不見。而謝爾特卻看到了,這使他的舉止更令人不滿。好吧,他知道。但是他的確有金融背景,而且三年前UBCO在巴塞爾需要一個助理經理的時候,他在巴黎《論壇報》上看到了廣告,申請了這份工作並且得到了。



    在這座城裡呆了三年,最後是當到UBCO辦事處的全職經理,這對大多數人來說足以紮下根基,建立起牢固的關係網,還交了朋友。謝爾特卻什麼都沒有。他在巴塞爾就像以前在巴黎或者紐約一樣毫無根基。



    在這個鐘點上,這棟公寓房幾乎空蕩蕩的,沒有人來來往往,沒有年輕的母親和嬰兒車。時間還太早,孩子們還沒放學。謝爾特在樓下的目錄牌上找到了胡費爾的公寓號,門鈴也不按就上去了。



    他敲了敲門,當他聽見門後拖拖沓沓的腳步聲時,準備著向胡費爾夫人問好。看見是胡費爾自己開門,謝爾特有點兒吃驚。兩個人站在那裡好半天,互相望著,一句話不說。



    「他們告訴我你病了。」謝爾特先開口了。



    胡費爾點了一下頭。「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們必須談談。我們有個問題。」



    「我們?」胡費爾稍稍移了一下重心。他沒有絲毫請他進屋的意思。「我不能站在外面廳裡跟你講話。」謝爾特想從他的前同事身邊擠進去,但胡費爾緊緊地頂著半開的門。「我們必須談談。」謝爾特堅持道。



    「什麼問題?」



    「布裡斯。我們必須從他那裡弄到情報。」



    胡費爾的小腦袋這時左右晃著。「我們不。」他說,並把重音放在代詞上。「我不。」他又加了一句。



    「聽著。」謝爾特聽到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試著保持冷靜。「聽著。」他壓低了嗓門,近乎在說悄悄話。「你我現在都有麻煩,英格。這你知道。」



    胡費爾的腦袋還在搖著。「我沒麻煩。」



    「我們得互相幫助,英格。」



    房門開始關了。「你自己幹吧。」瑞士人說道。他把門關到只剩下一條不到兩英吋寬的縫,從門縫裡用一隻眼睛盯著謝爾特。



    「英格。」謝爾特推了一下門,發現門被頂得死死的,胡費爾一定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從後面壓在了門上。「,是你把我拉下水的,你——」門卡嗒一聲關上了。



    「英格!」謝爾特開始砸鐵門了。那聲音就像一隻大低音鼓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迴響著。最後,聲音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謝爾特在那扇門前轉過身來。他媽的又奸又滑的瑞士人。胡費爾從一開始名字就上了施蒂利的工資冊。就是胡費爾建議說如果謝爾特能帶著新的情報叛變,可以得到很多的錢。如果拿不到布裡斯手裡的那些材料,這情報毫無價值。



    這是個拼圖字謎,關鍵的幾塊在德萊凱尼根旅館布裡斯的那間套房裡。



    謝爾特做了個苦臉。他把手伸進口袋裡,轉身離開了胡費爾公寓的門。在他的口袋裡,他的手指緊緊地攥著那把用來開布裡斯房間門的複製的鑰匙。



    當他匆匆地跑下樓梯來到街上的時候,他的鞋跟在鐵製的樓梯板上弄出了急促的機關鎗似的噠噠聲。然後他的步伐慢了下來。急什麼,他想。冷靜。布裡斯可能晚上要很晚才會回到套房。



    他在公寓樓的門廳裡站了一會兒,收了收思緒,努力保持冷靜。他現在麻煩不小,這是無法否認的。如果在巴塞爾沒有工作,瑞士人會取消他的工作許可證的。更壞的是,迪耶特·施蒂利是個報復心極強的老雜種,這誰都知道。想從他手裡騙十封錢的黃金,這人就得做好應付各種麻煩的準備,官方的麻煩,這不僅僅是一個工作許可證的問題。



    儘管公寓樓的門廳很涼,他卻開始出汗了。他用一塊不太乾淨的手帕拍了拍前額。真是地獄,但是他至少還有一次機會把事情弄好。布裡斯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只要適當地化化裝,用不著很複雜,只需,比方說,在一間黑屋子,臉上蒙塊手帕,再用假嗓說話,就不可能被認出來。他所需要的就是一種讓布裡斯開口的方法。



    謝爾特第一次露出了笑臉。



    他心平氣和地溜躂著出了門廳來到陽光底下,悠閒地踱著步子穿過一片嫩綠的草坪。他打算走回自己的公寓。不到十五分鐘的路程。他在公寓裡放著一把38特製手槍,這是他當上UBCO駐巴塞爾經理時買的。完全合法,這是當然的。他有巴塞爾警察局發的持槍證,這種禮遇他們幾乎從來不給非瑞士人,但是對於銀行經理卻很樂意提供這種待遇。



    完全合法。



    布裡斯今早睡在床上看上去個頭很大,至少比謝爾特高出一個頭,而且壯得多。有了38可就不一樣了。在美國他們把它叫做什麼來著,平等器?



    謝爾特偷偷地笑了。一切、一切都非常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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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如果不是因為午餐時間有許多知名的銀行家在這裡吃午飯,可以看見艾裡希和她在一起的話,馬吉特絕不會同意到這個地方來。一般來講她從不在這兒吃飯。那溫文爾雅的大陸氣氛太濃了,充滿了男性公款消費的頤指氣使。這間長長的暗紅色臨河房間被分成幾個小區,用精緻的格子富隔著。這地方有一股像迪耶特叔叔和其他銀行成員一樣的氣味,艾裡希稱這些人是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偽君子。



    她看了一眼手錶,發現她是十二點半準時到這裡的,而且已經在這裡坐了五分鐘了,她的未婚夫遲到是肯定無疑了。她朝領班做了個手勢。



    「什麼事,施蒂利小姐?」



    領班點頭哈腰,像個優質的機械玩具——當然是瑞士製造。馬吉特等著他行完曲膝禮。「吧台上有沒有開封的白葡萄酒?」



    「可能有一瓶67年波爾多白葡萄酒。」他滿懷希望地建議道。



    「沒有好點兒的嗎?」



    「71年皮斯波特戈德特烈普申酒。」



    「請來一杯。」



    不到一分鐘,酒來了。她舉起酒杯對著光線,欣賞著那稻草黃。她不著急啜酒,於是便剛巧在掃視這擁擠的房間時看到了馬修·布裡斯坐著的那張桌子。



    她把酒放下,沒有嘗。



    坐在她肩頭的那個滴水嘴魔鬼將一隻長長的爪子劃過她脖子上的皮膚。她打了個冷戰。「離我遠點兒。」她喃喃地說道,之後意識到她說的聲音太大了。



    在屋子的那一頭,布裡斯微微地朝面前的一張兩個人的桌子弓著身子,不耐煩地看著手錶,手指攪著他杯中剩下的幾塊冰。他要的酒可能還是他以前經常要的,一種很淡的伏特加馬提尼,只是在美國之外的任何地方,馬修·布裡斯都喝不到和他所喜歡的、或者和他以前曾經在查爾斯河畔的小公寓裡兌的那種酒口味一模一樣的酒。正是在這間公寓裡他把這些東西介紹給了她。



    他似乎是在等什麼人,而那個人遲到了。不可能是個女人讓馬修·布裡斯等著,可能嗎?一定是個男人。



    馬吉特靠到椅子背上,從筆直的姿勢鬆弛下來,讓其他人的腦袋擋在她和布裡斯的視線之間。她死死地盯著那杯淡淡的白葡萄酒。沒錯,立在那裡的酒杯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凝結的水汽。沒錯,昨天那封航空信是從哈佛校友會寄來的。沒錯,老天,她要瘋了。



    她看花眼了。他沒在巴塞爾。他不在德萊凱尼根的餐廳。



    馬吉特坐直了,看著他叫來一個侍者,激動地對他說了一會兒,然後把酒杯交給他。「別放這麼多苦艾酒。」她可以想像得到他在說些什麼。



    那個侍者送回來一杯新酒,布裡斯呷了一口,做了個鬼臉,不過決定接受這可疑的東西。他看了一下表,又對傳者說了些什麼,侍者這次是走到站在離馬吉特不遠的領班跟前。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但是是在聽到侍者說布裡斯和另外一個人的名字的時候才靠到椅子背上的。好啊。好極了。那麼說,不是幻覺?但是如果一個人可以幻想看見了屋子那頭的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也可以幻想聽見侍者在說他的名字。



    馬吉特看了看表。十二點四十,艾裡希太晚了。一般來說,他要麼準時,要麼不來。那麼今天也是他消失的日子之一了。



    隱隱約約地,倒不是因為她真的感興趣,僅僅是給腦子找點事想一想,馬吉特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可以絆住艾裡希不讓他來赴午餐約會。這時,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個名字,就看見馬修·布裡斯不耐煩地從桌邊站起身來去了男洗手間。



    她看了一眼她的酒,呷了一口。波爾多,不是皮斯波特。領班想蒙她。好像淡甜滑膩的摩澤爾酒居然會被錯當成小年①法國酒的濃酸味兒。她勾了勾指頭招來領班。①由於氣候的緣故使葡萄減產、質量下降的年份。



    「這不是我要的。」她漫不經心地說道。



    「但是我向你保證小——」



    「好了。布裡斯先生的午餐餐友來了嗎?」



    領班眨了眨眼睛,但是馬上答道:「還沒呢,施蒂利小姐。我正在叫人給胡費爾先生的辦公室打電話。」



    「英格·胡費爾?」



    「UBCO銀行的。」



    馬吉特緩緩地點了點頭。她伸手從手袋裡拿出一本紅色摩洛哥山羊皮筆記本,從本子上取下那支小鉛筆,飛快地寫了個便條,折了兩道。「當你向布裡斯先生報告胡費爾先生的事時,把這個條子給他。」



    「是。」



    「還有,把我要的摩澤爾酒拿來。」



    「萬分抱歉,但是你看——」



    「不是吧台上開封的酒,是不是?那就拿半瓶來。把菜單也拿來。」



    馬吉特坐觀事態的發展。她稍稍感覺到有一點兒成功的興奮,怪罪了領班一通,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把一件她從來就沒指望會發生的事付諸行動。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孩子,小心地上緊了一個複雜而有趣的機械玩具的發條,現在就等著它展示出廣告裡宣傳的那些奇跡。



    不,她從沒指望過再見到馬修·布裡斯。儘管金融曾一度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但是無法指望金融會再讓他們在一起。他們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活動。然而他卻在這裡。他真的在這裡。



    她看著他回到桌旁,皺著眉頭看了一下表,坐了下來。他啜了一口酒,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沓紙讀了起來。



    領班在去布裡斯的桌子之前到馬吉特身邊停了一下。「胡費爾先生微感不適。今天回家了。」領班的聲音就像是口技演員發出來的一樣,嘴唇不動,結果就好像是一把椅子向馬吉特口授了這個秘密情報。



    她看著他走在兩排桌子之間。機器玩具開始轉了。他恭敬地朝馬修·布裡斯弓子。布裡斯緊鎖的眉頭變成了一副怒容,然後就消失了。他靠在椅子背上點了點頭。然後領班遞給他那張折著的字條。



    布裡斯打開字條一眼就看完了。馬吉特用的是輕鬆的筆調。在這些事情上,輕鬆的筆調是最明智的。「我想我們倆的午餐伴兒都把我們給涮了。這個俚語現在在美國還流行嗎?」



    布裡斯絕對是一臉的茫然。他看了領班一眼,說了些什麼。領班非常謹慎地,用了一個不太顯眼的手勢,把馬吉特指了出來。布裡斯站起身來,就像棵巨大的紅杉樹,曾被砍倒,現在正被吊回到直立的位置。他猶豫了一下,眼睛注視著屋子這邊。



    馬吉特稍稍抬起一隻手,又一個謹慎的手勢。



    這整座城市都是脫頓唐茲,布裡斯想。這整個任務,所有的違法亂紀、知法犯法、有法不依——後面是柯蒂斯這種暗探跟梢,有約不來,被解雇的經理,午餐會面被取消,連帕爾莫也神秘兮兮,難以琢磨——現在又來一個他媽的密碼信,真讓人受不了了。



    他看見馬吉特稍稍抬起了一隻手。



    「就是她。」領班用口技演員的嗓子說道,聲音是從布裡斯的馬提尼酒裡發出來的。



    「當然是。」布裡斯同意道。



    他走到她的桌邊,低頭衝她笑著,冷冷地,只是嘴唇稍微抽了抽,這是要用一種冷淡的方式表示「說說你的來意」的意思。讓布裡斯嚇了一跳的是,他發現他的微笑變成了一個大大的、肥肥的、動了感情的咧嘴笑。



    「嘿,看你。」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話裡充滿了喜悅。



    「歡迎到巴塞爾。」



    他們默默地彼此注視了很長時間。布裡斯看著她的臉。以前她非常合適帶出去約會,漂亮但又不扎眼。現在一切都變了。



    「我的上帝,」她低聲說道,好像是說給她自己聽,「你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別說我還跟以前一個樣,因為我不一樣了。」



    「你是不一樣了。」他同意道,笑口咧得更大了。「你漂亮多了。」



    「怎麼個漂亮多了?」



    「我能坐下來嗎?」



    「我的上帝,當然。」



    布裡斯猛地坐了下來,椅子向後彈出好幾英吋,發出梆的一聲,足以打斷整間屋子裡的午餐談話了。



    「怎麼個漂亮多了?」她窮追不捨。



    「瘦了,更苗條了,更有神采了。」他可以感覺到嘴角的肌肉緊張得他都不習慣。難道就不能鬆弛一下,別咧著大嘴傻乎乎地笑了嗎?不能。



    「接著說。」



    「你以前一直很。」他告訴她。「現在是一種不同的。」



    「更?」



    「聽著,真的有人把你給涮了嗎?」他期期艾艾地往下說道,「因為我的午餐伴兒生病回家了。所以,我的意思,如果你……」



    「我的未婚夫現在已經晚了半個小時了。」她說。「這就意味著他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



    「這是他的規矩。他用這種方式既給我遞了消息,又用不著聽我一句抱怨的話。」



    布裡斯開始大笑了。「這個未婚夫也真夠可以的。」



    「這婚也訂得夠可以的。」她的眼睛剛才一直在盯著布裡斯,現在稍稍垂了下來。「用他們在噱頭節目中的話來說,就是轉速很慢的婚約。我在……哈佛的時候,就和他訂婚了。」



    布裡斯抬起頭看著斟酒侍者拿來一瓶葡萄酒和一個放著冰桶的酒架。「你要的是這個嗎?」



    「先別打開。」她笑著對斟酒侍者說。「讓它冰一下,施涅弗利先生。給我拿杯非常淡的伏特加馬提尼加冰,放一小小點兒苦艾酒。」



    「聽著。」布裡斯對那個人說道,「我告訴你吧台的人該怎麼調這種酒。讓他從瓶子裡倒一小點兒苦艾酒在瓶子蓋裡。明白了嗎?然後,從瓶蓋裡,讓他滴肥肥的一滴到伏特加裡。知道了嗎?」



    斟酒侍者的眉毛在這一會兒的工夫裡上下跳動了好幾次。然後他轉向馬吉特,一句話不說。馬吉特也一句話不說,只是點了點頭,看著他走了。「施涅弗利不高興了。」她說。「這個酒吧服務生討厭別人告訴他該怎麼調馬提尼酒。當然,他已經知道怎麼調馬提尼。」



    「沒錯,他知道。」布裡斯的頭點了起來。



    「一半的一半,」馬吉特附和著點著頭,繼續說道:「伏特加和苦艾。」



    他們倆都大笑起來,整個屋子的目光又一次轉向了他們。「我覺得我們在出洋相。」布早斯低聲說道。「瑞士人吃午飯時不笑嗎?」



    「巴塞爾人笑。不是因為笑。」馬吉特解釋道。「是因為你不是艾裡希。」



    「你遲到的未婚夫。」



    「你會喜歡文裡希的。」馬吉特說。「人人都喜歡他。我也喜歡他。最好是喜歡別人的未婚夫。」馬吉特頓了頓,做了個小鬼臉。「而不是愛上他。不,這不是他們吃驚的原因。」她繼續飛快地說道,「是因為大家都看見是你找了我。或者是我找了你。他們不清楚是誰找的誰,但是這種閒話非常刺激,誰都會注意的。」



    布裡斯靠到椅子背上,看著侍者端來兩杯新馬提尼酒。吧台已經另給他調了一杯,可能是不想再為他的苦艾酒瞎折騰了吧。他朝馬吉特舉起酒杯。「為了又見到你。」



    「為了見到你。」



    他們啜了一口酒。布裡斯發現他很少使用的嘴角肌肉又在朝上扭了。「正合我意。」他又啜了一口。「棒極了。」他看著她。她第一口就喝去了半杯。「怎麼樣?」



    「沒錯,棒極了。」她又把酒舉到唇邊,一口下去,杯子裡只剩下冰塊了。



    「嘿,不錯吧?」



    「我有點兒緊張。」她不敢看他的目光,而是看著她的空酒杯。「當我看見你在屋子那頭的時候,我就想我會發瘋的。」



    「女孩子看見我會這樣的。」



    布裡斯舉起他的馬提尼一口喝乾。他記得曼哈頓有不少酒吧裡的馬提尼酒勁兒很大,沒法像這樣豪飲。但歐洲酒酒勁兒都小。當然,還沒有小到那個程度。



    「你用不著這樣。」馬吉特說,「就讓我隨意吧。」



    「放心,我沒管你。」他抬起頭,發現那個侍者在附近遊蕩。他指了指他們的空酒杯,伸出兩個指頭。



    「我平時頂多就喝點兒葡萄酒。」馬吉特說。「在巴塞爾這不難,但是,比如說在倫敦,他們都把自己灌得傻乎乎的,而且它——」她停住,然後又很慢地接著說道,「不管怎麼說,我一直壓力很大。」



    「你?」布裡斯咯咯地笑了。「不會是錢吧。」



    「就是錢。」



    「我倒想有你這麼拮据。」他對她說。



    「馬特,不是因為缺錢。是誰掌握錢。」



    他點了點頭,想起柯蒂斯為他準備的那沓資料中的一些情況,其中有幾頁現在還放在他的胸袋裡。「那就是你的叔叔迪耶特。」他暗示道。



    她往後靠到椅子背上,懷疑地看著他。「你來巴塞爾幹什麼?」



    「得了。」



    「為什麼,馬特?」



    「沒人告訴你嗎?」



    她搖了搖頭。「沒人告訴我什麼。」



    然後他們倆都不說話了。布裡斯看著她,而且她也不再迴避他的目光,布裡斯知道她已經意識到他在仔細地審視她。



    她看上去活潑而開朗,這是以前所沒有的。她身上有一種光澤,不是頭髮的光澤,而是在她的臉和喉嚨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暈,好像是從體內透出的光。由於臉上的這道光暈,她似乎比周圍的世界輪廓更加分明。清晰地從所有東西中突顯出來。媽的,她太好看了。



    「我想,」她小聲說道,「你確確實實地喜歡你所看到的?」



    侍者又拿來兩杯酒。布裡斯對她舉起自己的酒杯。「閉上嘴,喝你的馬提尼。」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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