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央途末雪(二)
手觸到了不二剛剛攙扶過的的位置,依然留著些許溫度,我回頭看過這一條人流湍急的路,嘴角不自覺揚起,腳上的疼痛好像一下子減輕許多,也許這不是心理作用。
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白色讓神社看上去安靜而祥和,高高的木樁上落滿了積雪,傘外側的天空不停飄著細小的冰晶,小時候一直以為那片綿厚的雲端一定住著天使,這皚皚白雪便是它們振翅間飄落的羽毛,長大以後會覺得這樣的想法很幼稚,可卻不能否認,那些年少時觀望世界的目光永遠比現在要溫柔得多,不是麼?
參拜的人仍是絡繹不絕,能聽到不同興奮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然後漸行漸遠。雖然覺得耶誕節去神社許願有那麼一些不倫不類,但寓意畢竟還是分外美好的。
走進去一些,不遠處便可聽到搖動鈴鐺所發出的清脆聲響,叮鈴鈴的煞是好聽。鈴木剛剛在門口接替了不二的位置,一手打著傘,一邊攙著我,同時還狡黠地對我笑笑。
「玖紀。」
「嗯?」
「加油吧!」
「什麼?」
鈴木用手指了指前方不二的背影,湊近了臉,壓低聲說:「你覺得你的心思我會不知道?」
我看著揚揚得意的鈴木,一時間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自以為掩飾得很巧妙,如今這樣被她說穿,還是難以相信。雖然知道再繼續否認也毫無意義,但也不敢大方坦白。若是被人知道的話,大概會笑我癡心妄想吧。
鈴木掐了掐我的胳膊,臉上是強忍笑的神情,幾秒鐘以後終於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捂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哇哈哈,玖紀,你怎麼,啊哈哈,你的臉怎麼紅成這樣哈哈?」
我一臉尷尬的看著不二,他也挑了挑眉表示不解,最後鈴木自己起身以後,意猶未盡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玖紀,你還真是……」想了想似乎一時間仍找不到什麼形容詞,於是便又笑得彎下了腰。
我有些邪惡地想,笑得這麼倡狂,小心吃冷風肚子痛。
雖說是建成不久的神社,可也的確是聲名遠播,人們冒著大雪也要來拜上一拜,青瓦朱牆的正堂前大家有序站成兩排,我一邊等待一邊想著究竟要許什麼願望。
學業有成,家庭和睦,身體健康,天天開心……算來算去,才發現自己還真是貪心。
輪到自己的時候,我將錢投進了木質錢箱,接著動手搖搖鈴鐺,這個過程中一直在抉擇究竟許哪一個願望才好。
啪——啪——
拍過兩次手,本應該閉上眼睛許願,無奈脖子卻搶先一步扭向了不二的方向。他雙手合十,笑容靜掛在薄薄的唇角,狹長的眼睛輕閉著,清秀的側臉有著說不出的乾淨溫柔,雪花一片連著一片飄落在他密長的睫毛上,緩緩拉伸成了一組無比漫長的特寫鏡頭。
恍惚有一道微弱的光從腦海裡閃過,然後一點點照亮了那些昏暗的角落。我正過身子閉上眼,虔誠地許下了心裡最真摯的願望,再睜眼,微微笑了一下,終於釋然了。
因為貪戀著神社寧靜的氣氛,三個人在外面不遠處的小店裡買了杯熱茶之後又重新走了回來,人雖然多,但是像我們這樣賴在這不肯走的卻少之又少,坐在休息用的小木屋裡,三個人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望著窗外的雪景,都是一臉神往。
這麼悠閒的時刻,恐怕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這還真是一個不討喜的詞。
我嘬著茶,一旁的鈴木與不二聊的很開心,不時還會用眼角瞄我,做出一副「你就繼續吧你」的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後來談到了許願的問題,我的確是好奇不二究竟許了什麼願望,所以也加入了討論的行列。鈴木自告奮勇地說了一串,大概數了數,至少有10多個,我揶揄她,「我以為我夠貪心了,沒想到你比我還貪啊。」
鈴木滿不在乎,起身將喝空的茶杯扔進垃圾桶,然後坐定,「這算什麼,去年新年,我許了20多個願望呢。」
「結果呢?都實現了麼?」不二問,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
「沒有,一個都沒實現,真奇怪啊。」她的腦袋耷拉下去,眉毛皺在一起,看上去特別忿忿不平。
「不二,那你許了什麼願?」我問他。
「這個要保密呦。」他抿唇笑了笑,對鈴木說:「願望說出來就不會靈了。」
鈴木瞪大眼睛,張著嘴巴愣了一會兒,在反應過來後,跳腳表示不滿:「啊喂!我說不二,你太狡猾了啊!!不可以這樣的好不好?!」
這一次終於輪到我豪邁地笑了回來……
在鈴木的軟磨硬泡下,我只得說出我的願望,陪她「同甘苦共患難」,我說:「我許願身邊的人可以天天開心。」
鈴木疑惑地看著我,問:「真的就這麼簡單?」
「對啊,我真的許了這個願望,在神社裡我怎麼敢說謊?」我喝了一口茶,對不二和鈴木說:「我可先說好,以後你們誰要是不開心,可別怪我。」
「哎……」鈴木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自作孽呐……」
不二笑望著我,水色的眼睛裡是一片汪洋的藍,驚心動魄又美麗紛繁。
被看穿了嗎?我向炭火爐附近靠了靠,盯著腳邊破碎的青瓦,想了良久。
零星的雪片被風吹進了室內,手心裡的茶杯已經空了,新鮮而清冽的空氣侵吞入肺裡,驅散了心中僅剩一點的後悔之情。
既然那場煙火祭已經過去了,我又何必再這樣糾結著不肯忘記?哪怕,彼此終將要分離,我所應當做的,不更是好好把握最後與他相處的時刻麼?
我說過,我也是很貪心的,所以在神社的正堂前,我實際上許了兩個願望,而我只說了其中的一個。
那剩下的一個願望是:不管以後不二周助的生命中有沒有我的位置,我都願他能夠微笑到老,一世安好。
——神明大人,請您一定讓它實現。
第38章 三千世界(一)
世界之大,三千繁華。
今年的櫻花開得格外早,2月剛過,那些孱弱的枝幹就如變魔術一般呼啦啦開出了一大串粉色的花苞。幾天後,我目之所及的地方,用□□彌望來形容似乎再恰當不過了。陽光充足,春風卷著花香撞散了天空飄動的浮雲,向四處優哉遊哉的漾去。
當我得知自己考入了京都大學的時候,那種欣喜幾乎要將我整個人全都淹沒過去,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走著,父親則是用厚實的手掌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額頭的皺紋因為笑容顯得更加深刻突兀。
「爸,輕一點,很疼啊。」我躲閃著父親的手,想要裝出很痛苦的樣子,可是笑容總是輕而易舉的掛上我的臉,從父親的手掌中我也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那份溢於言表的喜悅。
因為是生我養我的人,所以我是有多麼的開心,他們最懂得。
高中最後的畢業典禮。
一如初見時的驚豔。6年前站在同樣的地方,那個少年笑容美好祥和,對所有人說:「一年級6組,不二周助,請多指教。」3年前的黃昏,還是站在同樣的地方,那個少年替我擦乾眼淚,口氣柔軟對我說:「笠原,你畢業了。」此時此刻,那個少年作為畢業生代表,依然站在這裡,用那麼溫柔聲音念到了畢業致辭傷感的最後一句,「青學,再見。」
禮堂裡的氣氛很微妙,有著掙脫了課業枷鎖的輕鬆愉悅,也有分道揚鑣的沉重傷感,而不二站在高高的講臺上,清澈的微笑幾乎讓我落淚。
他用所有的美好為我描摹了曾經明媚的歲月,淺淡精緻的眉眼牢牢刻在我的生命裡,哪怕時光流轉翻覆,我也絕不會忘卻這個自己曾經那麼努力喜歡著的溫柔少年。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們各自回到教室與原班同學舉行小小的道別會,鈴木拉著我的手,笑容乾淨,「我考去了名古屋,有時間一定要去找我。」
「嗯。」第一次主動地去擁抱鈴木,我低聲說:「鈴木,這三年真是謝謝你的照顧了。」
「玖紀,你不要總搶了我的話好不好?」鈴木鬆開手,撅了撅嘴,但很快又換上了晴朗的表情,彼此笑的很安心。
良久,她有些語重心長地問:「最後,你也不打算對他說嗎?」
鈴木口中的他,指的是不二,我知道。
他以絕對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東京大學,是所有人的驕傲。可這意味著,我們也將分隔兩地。
「我也不知道。」我老實回答。
鈴木攏了攏耳後的頭髮,然後抓住我的手,像是給我勇氣一樣,「玖紀,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不二。」
視線望向窗外,暖金色的日光傾瀉而下,如同我一直無聲無息的等待。
「一直沉默,真的不後悔嗎?」鈴木語氣誠懇,眼神真摯,「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了,玖紀,你別放棄。」
「我……」腦袋裡面充斥著各種嘈雜聲音,下定決心了麼?不再猶豫了麼?不會重蹈覆轍了麼?
是衝動或是什麼都好,最後,我只剩下唯一的念頭,不想後悔。
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鈴木……」
「很感謝我吧,但是現在你還是快點去吧。」鈴木笑眯眯地對我揮了揮手。
從沒覺得從教室到不二班級的路是這麼長,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瘋狂的滋長。意外的看見裕太與不二一起出現在樓梯口。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能讓不二這種波瀾不驚的人也可以露出如此明顯的欣喜的表情。
「嘿。」我叫住他們,算是打了個招呼。
兩人齊齊回過頭,我站在樓梯上,而他們已經要下到最後一級臺階,看樣子步履匆忙。還沒等不二開口,裕太看了看表,率先說了話:「哎呀,來不及了,有事情改天再說。」說完扯著不二就要向下走。
不二拉住裕太,看了看我,問:「很著急的事麼?」
我背過手,手指在身後緊張地絞在一起,全部都是汗,而一旁的裕太則是氣急敗壞地盯著我,仿佛我正在做一件極其罪惡的事情。
呼吸,吐氣,抬頭,低頭,睜眼,垂目。
「要不,你們先去吧,我的事改天再說。」用力扯出一絲僵硬的笑,況且裕太在場的話,我說不出口。改天吧,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那好,」不二點了點頭,「那就改天吧。」
「嗯,再……」不二就被裕太飛快的拉走,那句完整的再見,也沒來得及說出口。
他們的腳步聲逐漸細碎然後直至消失。我忽然羡慕起那些向不二告白的女孩子,至少她們比我勇敢,讓所傾慕少年得知了自己的心意,無論結果如何,生命中少了一樁遺憾那也是好的。
空氣中塵埃灌入鼻翼,那些沉澱了許久的東西猛地將我覆蓋、淹沒。
第39章 三千世界(二)
仿佛虛脫了一樣,回到班級後,鈴木看見我立刻跳起來,問我怎麼事情如何,成功與否。我坐在凳子上,用指甲扣著桌邊稀稀拉拉的木質框框,儘量放輕鬆。
「沒什麼呢,今天不二有事情,改天再說吧。」
鈴木用手直戳我額頭,看上去比我還洩氣,「你……」使勁歎了口氣說:「你就窩囊死吧!」
我癱在桌面上,與鈴木說了一些其他的話,漸漸放鬆起來,可是莫名的不安感仍舊懸在身體裡,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很久以後,我總是不停的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不早一點發覺呢?明明是那麼強烈的不好預感。
因為4月份是大學的入學式,所以從畢業典禮結束後的那段時間,我一直與父母為大學的住宿生活做準備。
直到前幾天,母親突然告訴我,今年京都大學的報導時間提前好多天,於是一切本應當有條不紊循序漸進的計畫全部都兵荒馬亂起來。
包括告白。
日光微醺,早開的櫻花落盡成塚,一堆一堆的靜臥在街道兩側。樹影篩落下一地光斑如同搖擺的手掌,在我頭頂晃晃蕩蕩。仿佛我行向何方也看不盡它們綿連成的巨大陰影,一如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不二溫潤美好的笑容那樣。
我坐在不二家附近的公園裡不停給自己打氣,「加油!笠原玖紀!加油!」反反復複說了幾十遍,終於鼓起勇氣,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門內響起了輕緩的腳步聲,鎖軸轉動發出哢嚓的聲響,我手指摩擦牆壁的響動,所有微小的聲音全部被我敏銳的感知到了,如此緊繃的神經一點點將我拉扯到要頭痛的地步。
「原來是玖紀呐,」開門的是由美子,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柔聲恭喜道:「我聽說了哦,你考入京都大學,很不錯。」
「謝謝。」
「進來坐嗎?」
「沒關係。」我擺擺手,問由美子,「不二,他在嗎?」
「周助和裕太去北海道了。」由美子倚在門邊上,笑容可掬。
「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是畢業典禮當天啊,同國中時網球部裡的隊員一起去的,算起來他們還真是很久都沒碰面了,在一起聚一聚也好。」看我一臉茫然,她又問:「玖紀你都不知道麼?」
我完全不知道。
最後,勉強出聲,問由美子他們多久才能回來。
「至少還要一個星期,有事情的話,等周助回來吧。」
一個星期?!
雙腳像是被粗糲的藤蔓固定在原地,空氣如裂帛般被耳畔吹過的風撕裂開來,發出了嘶啦嘶啦的聲響。
不,不用了,我已經來不及等他回來了。
告別了由美子,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走向哪裡。在家門前徘徊了很久,卻再一次回到了那個公園。一年之前,不二也是和裕太一起坐在這裡,在那個天高雲淡的季節,教會了我騎單車,還有那些溫暖的許多。
可是那裡安放著的無數回憶卻因為離別而喪失了全部的意義。
浮雲交錯在藍天之上,午後的暖光刺得我眼眶澀澀發痛,明亮喧囂的世界依舊鮮活生動。
我再也流不出那麼多的淚水,那個會露出乾淨笑容的少年,那個會在我難過時安慰我說別哭的少年,已經不在了。
不曾想,僅是那一天的放手與退讓竟註定了是我與他匆忙相見的最後一面。
然而怎麼會變成這樣?連親口說一句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了。
一切光芒,只一瞬便可匿於黑夜,那是因為,心暗了。
在那麼多不可扭轉的折點處,錯過,我們被迫選擇了最最悲哀的那一個。可是不二,我多想再一次看看你溫暖的臉,看看你清澈的眼,看看你因笑唇角牽起的淺淡弧度,還有,你藍到洶湧的瞳孔。
讓我再看你一眼吧。
兩天后我坐在列車上,前往那個有著樸拙卻溫柔名字的地方,京都。
人很多,偏偏我對面的座位是空的,真諷刺。
車開起時震耳欲聾的聲響蓋住了父母對我告別的話語,我將手貼在車窗上,向他們用力揮手直到陌生的風景取代了他們的臉,轉瞬即逝。
我看著車窗倒映出的自己,說,別哭。
陽光太過強烈。
我把頭輕輕擱在靠背上,望著窗外的流景時這麼想。眼睛裡升起的水汽在流出眼眶的前一秒被蒸發掉了,只剩下情緒乾澀的湧動著,卻遲遲找不到出口。聽得到身後女孩子嚶嚶的哭泣著,嘶啞的聲音像是一點一點嵌入心臟的芒刺,那麼結實得讓我感受到了不可遏止的疼。
世界總是沿著一定的規律運行著,那麼不二,你也是如此吧?
即使漸起的季風將我的青春吹得單薄而零碎,但你依然是發著光般的耀眼,你的未來沒有了誰都是龐大而完整的,因為你是那樣的優秀。而我離開了東京,也離開了你,就忽然變得殘缺不全了。
可是,當你旅途歸來時,當你得知我已經離開時,你會怎樣呢?會不會感到一絲遺憾呢?因為沒來得及說聲,再見。
我所有年華中最引以為傲的事情便是喜歡過你。
縱使這6年如轉瞬即逝的光景,縱使我還有那麼多來不及說的心事,縱使我們的結尾是這樣一個讓人神傷的故事,但我也可以把它們深深刻鑿在每一寸的記憶裡。
然而我只是怕,我怕不管過去了多少年,每一次想起你,首先湧現的不是你的溫柔,而是痛如切膚的遺憾,那我該怎麼辦才好?
那些成長裡拔節的青春,那些連綿成潮水的回憶,那些遷流般恍惚逝去的年少光景,一幀一幀固定成了黑白默片,在腦海裡迴圈播放著。
沿途樹木灑落的斑駁陰影一如我遇見你的那個春天,可是現在,你在哪裡呀?
列車發出的轟鳴聲被風卷起,漸擴成了倉皇的呐喊,翻滾著奔離四散,花瓣撞碎了塵囂,浮雲刺破了蒼穹,繁盛的季節在眼前忽然間變得支離破碎。我緩緩用手遮住臉,依稀還能看見指縫間拼湊不全的世界。
不二,
天好藍,
像極了,你的眼。
第40章 後知後覺
關於你的回憶,是一條我永遠都無法泅渡的河。河彼岸盛放著的靜默思念,順著沿途之景,一點點暈染了記憶。那些與你有關的支光片影在沉寂了許久之後倏然抽痛了敏感的神經,帶著我複雜的心跳在空洞的軀體裡,嗡嗡轟鳴。
很多時候,我都會不經意的想起你。
大一那年,同一宿舍裡的女孩子一起去看夏日祭,原來京都的夏日祭也很美,也會有穿著漂亮浴衣的女孩子挽著男朋友的手,也會有情侶拜託我幫他們拍照,也會有璀璨的煙火大片大片灑滿了整個夜空,我站在人群裡,望著光景交錯的天幕,那一瞬間就突然很想你。
但是我沒有再穿過那件浴衣,因為我不太敢觸碰那些回憶。
街央半道,隔世煙火,卻終敵不過你彎眉淺笑,目光澄澈如昨。
不二,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我以為我可以忘記你了,可是沒有,你的笑臉總是在每一個充滿了回憶卻又讓我感到陌生的地方出現,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會忍不住想,17歲那年如果我再勇敢一點,那麼我們的結局會不會比現在好一些?而這終歸只能是想,我回不去,你回不去,我們誰都回不去了。
大二那年,我遇到了一個叫做淺倉津一的男孩子,他很好,也很溫柔,他也會像你一樣經常對我眯起眼睛,笑得溫暖真誠。我常常看見了他的背影就會不自覺喊出你的名字,甚至有的時候他對我說過的話仿佛就是你在我面前說出口的一樣。
帶著一絲令我眷戀的語氣。
我們一起去過金閣寺,一起去過神社,一起做過很多我和你曾經做過事情。只是某個恍惚的瞬間,我都會突然很想念你。
可惜你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淺倉知道我喜歡你,很多次他都會嚴肅地問我,這樣的等待是值還是不值。
我知道不值。
你那麼優秀,也許現在已經有了另外一個比我好上千百倍的女孩子陪著你,用同樣溫柔的目光去觀望你的整個世界。
她一定比我成功得多。
淺倉說,我會忘了你,總有一天會忘了你,我不能背著過去生活一輩子。就是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漸漸的,你的臉,還有關於你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那些昏黃如暖光般的笑容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大三那年夏天,京都的花開得異常多,繚繞不斷的香氣像是燃燒在肩膀上,略略頷首就可以迎香一捧,與東京的櫻花不同,京都的花更接近古樸,卻炙烈而馥鬱,風為所有的思念打上了起伏的紋路,寄給那些彼此都銘心不忘的人。我以為自己忘掉了你,無論是悲是喜。
淺倉要畢業了,我們仍是好友,關係很好卻始終無法走到一起。在他畢業的前一天,他去向我道別,玻璃窗外的樹枝拍打著金屬框架,沙沙的碎響好似在招搖著它狹隘的自由。
我的宿舍裡兩個人坐著相對無言,那樣的氣氛著實有些尷尬。我想他只是好意想要打破沉悶,才會故意擺弄我書桌上擺放的那個銀色相框。
那裡面鑲嵌的是我偷拍你的模糊背影。
然而他真的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將它掉到了床板之間的夾縫中,伴著嘩啦一聲。
那一秒我像是瘋子一樣推開了他,拼命地將手探進細小的夾縫中,可是指尖觸到的除了冰涼的金屬和一堆鋒利的玻璃碎片以外,只剩下它們帶給我的冒著鮮血的傷口。尖銳的疼痛順著指尖一直蜿蜒到了心臟,你模糊的臉刹那間清晰,湮滅的回憶宛如海潮帶著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些沉重而眷戀的心情全部復活在我的身體裡,填滿了我的骨髓,遊進了我的血液。
我記起來了,全部都清晰的記起來了。
其實,自己一直都在想念著,想念那些氾濫成河的青春,那些陰雲散盡的安暖,那些細膩如斯的溫柔。這是離開你以後,第一次在人前我哭得如此狼狽不堪。
每一次走過積雪的街道,望著那些洶湧的人潮,我總會感到迷茫,但是無論我怎麼等,也不會再有人從街的另一頭走過來,又在我的掌心上遺失了他心安的溫度。
每一次站在嘈雜的地鐵中,被身邊人擠來擠去,我也會格外懷念曾經有一個少年,用手臂為我圈出的一個人安靜世界。
每一次看見淺倉穿著白襯衣,我都會想,還有一個人穿著白衣,比他還要好看。
那個人,一直都是你,只有你,侵佔著我的世界,不肯離去。
那些隱忍的感情因為太過遺憾而被迫選擇了放棄,因為太過深刻而不得不選擇忘記,
可是到頭來,仍是自欺欺人,忘不了,忘不掉。
放不開那些錯綜複雜的心事,同樣的,也放不過自己。
我喜歡你,不二,我喜歡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喜歡著你,可是哪怕現在我聲嘶力竭地對著遠方呼喊,你也聽不見了。
你聽不見了……
在京都整整三年,彼此杳無音訊的三年,我遇見了那麼多那麼多笑容溫暖的人,卻再沒有一個能像你一樣,微笑的瞬間就可以讓我突然淚流滿面。
淺倉曾問過我,「笠原,你還會不會重新喜歡上一個人?」
我說,我會。
時光那麼漫長,漫長到我已經可以重新喜歡上一個與你完全不同的陌生人,可是,我真可以那麼努力的重新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嗎?我真的可以喜歡他如同我喜歡你一樣嗎?
我不會。
已經沒有誰可以在我今後的人生中劃下像你那樣深的印記,讓我難過到不敢去遺忘。
也不會有誰可以讓我覺得,去遇見一個人可以是一生中上天給予我的最大的恩賜。
歲月會飄零,年華會老去,青春會黯淡,生命會斑駁,唯獨你,我捨不得。
後來淺倉離開了京都,回到了他的故鄉,大阪。
車站前,他安靜的擁抱了我,我無法拒絕,自己唯一能給他的,也僅此而已了。他茶色的眼睛裡面是微弱的光亮,起起伏伏,最終沉澱了下去。
「我輸給了一個記憶裡的人,真不甘心呐。」他咧嘴笑了笑,寬厚的手掌把我的頭輕輕按下,無法看清他的臉,「很對不起,弄壞了你的相框。」
「如果,還可以做朋友的話,玖紀,聽我的,回去吧。」
當我可以仰頭時,他已經上車,消失在人群中,只剩下我腳邊他留下的一顆潮濕的水漬,兀自的分明著,等待陽光將它帶走。
淺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
如果抉擇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麼一切與你有關的抉擇必定是痛苦萬分。也可以說是冥冥中已經註定好的事情,當我從一點出發,無論要走多遠的路,無論要遇見多少陌生的臉,我終是要回歸,回歸於一切的始點,再一次遇見最初的人。
接起母親電話時是在一個黃昏,那天的夕陽很美,宛如細長的河水流進了房間的牆角,匯成了一地淺紅的光芒,它們輕緩而雀躍地濺上了我的裙裾,慢慢的熱度一點點從某個地方向心臟攀爬,帶著照亮一切的溫柔。
我整整三年沒有回過家,以為自己需要遺忘,需要重生,然而時間和事實都已經好好的證明了,我是錯的,一開始就是錯的。如今,那些遲疑著萌發的氣味順著名為回憶的渠重新綿延開去,漾開一片無波的平光,交匯成了沒有盡頭的凝望。
「玖紀……」
母親叫出了我的名字以後,接著便是突然陷入的沉默,只是我清楚的聽到了電話那頭,斷斷續續的哽咽。
心狠狠抽痛了一下,五味雜陳。我離開了我愛的人,也同樣離開了愛我的人,三年來如鴕鳥般的逃避似乎在刹那間消失了所謂的意義,原來,等待與被等待的人,從一開始就不只是我一個。
如果,我早一點察覺到的話,那就好了。
撂下電話許久,我摩挲著窗櫺都沒有說話。
時隔經年,再一次眺望東京的方向,那樣的複雜心情我難以言表,只是張了張嘴,對著泛熱的空氣動了動口型,沒有聲音。但如果地平線可以看見,那麼它會不會消失的遲一點?如果夕陽可以讀懂,那麼它會不會走得慢一些?我所惦念的光景,我所想念的人全部都在紛繁的彼岸淺淺微笑著,堅定的蘇醒過來。
「玖紀,想什麼這麼入神?」身邊的秋島咬著吸管,問我,她的臉上是一片暈染開的遲暮色澤,瞳色明亮潤和。
一陣風糾纏著吹進來,簷角懸掛的風鈴叮噹作響,窗面反射開一層層起伏的暮光,還有雨後泥土濕潤的芳香。夏日傍晚的安謐如水席捲上了塵世的眉梢,四季緩慢的變遷被唱成了一首寧靜的歌謠。
「我想,我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