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怎麼了……」多爾袞不明白,為何一切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轉變。他撐著額起身,直直地注視著她,而她亦毫不膽怯地回望著他。只是那眼底的淡漠，卻讓他覺得心驚。
頭痛地回憶著昨晚的事,似乎最後他酒勁犯了,遂躺倒在她身邊。大約是讓她覺得冒犯了吧。多爾袞歉意一笑，他想要伸手將她拉起來，可是她卻飛快地扭過臉去。
「爺,還請您看清楚了,我不是大玉兒，我甚至……不是小玉兒。」她避開他的目光，只用白嫩的側臉對著他，睫毛微顫，卻看不清那幽幽目光。
多爾袞宿醉未醒，其實並不太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他還以為是她是在意他們同床共枕的事，便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你這是生氣了？」他心裡是將她當做自己的福晉看待的，處事間便也帶了幾分隨性。
秀玉卻將這份隨性當做了漫不經心。他心裡念著的只有那位側福晉，她落得如何下場，全不關他的事。
此刻，秀玉連看他一眼都不願，她飛快地起身，朝外喊道：「姬蘭，進來伺候吧。」
這房間本是多爾袞往日留宿時住的，佈置簡潔，並沒有類似梳妝鏡之類適合女子的物品。
多爾袞看著她背對著他在桌前坐下，長髮齊腰，纖瘦的背影在這略顯清冷的房間裡顯出幾分寂寥來。
她去了一旁洗漱，多爾袞卻依然躺在床上，愣神許久。他似乎想起了一些……
她說，『我不是大玉兒，我甚至……不是小玉兒。』
原來，他方才喚的，是『玉兒』嗎？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多爾袞忍不住苦笑了一聲，他怎麼就喝多了呢！多爾袞閉上了眼，一隻手緊緊地捂住了胸口，眼前一片黑暗，他的思維卻更加清晰。
他方才心中所念，明明是那張秀氣的小臉。
溫婉柔順，素齒朱唇。
因為早上的不愉快，二人直到用完早膳也並未說一句話。
新年伊始，早上免不得去給大汗和大福晉請安。幸好昨夜住在宮裡，今天用不著再跑一趟。
直到出了門，多爾袞才知道昨夜的風雪有多麼大，積雪竟然已經到了小腿肚。
雖然天還沒亮就有太監和宮人們在宮裡各個要道上清掃，但是雪直到現在也未停，怎麼清掃得乾淨？
多爾袞望著已經結成冰的積雪，微微擰起了眉。眼角余光瞟向身邊的女子，她臉上的神情似乎和平日沒什麼不同，但是他卻知道她的變化。
嘴角的那個笑，似乎比今日的冰雪還涼薄些。
這一次，她沒再讓他摟在懷裡，而是挺直著背，在姬蘭的攙扶下慢慢往前走，步子也落後了一步，仿佛連走到他身邊都不願意了。
多爾袞心裡煩悶，卻找不到出氣的口子。他沒法朝她發火，她一個小姑娘，凶上兩句就能掉金豆豆，回頭心疼的還不是他？
「老十四，就等你了！」還未走進大殿，多爾袞就已經聽到幾位兄長的聲音。拳頭一捏，似乎找到洩氣的法子了。
「哥，小玉兒，你們來得可太晚了啊！」多鐸也不耐地大喊，看樣子似乎已經等了許久。
多爾袞腳步一頓，側過身去，就見身旁的女子面色如常。經過這半年的時日，她早已不會像最初那樣流露出失措的神情，也不再時常用求救的目光看他，多爾袞心中竟然有幾分遺憾。
那個時候的她，全心全意地依賴著自己，現在想想，那種感覺，似乎很不錯？
「多爾袞給哥哥們請安了！」多爾袞掩下心中惆悵，調整了臉上表情，大跨步地走了進去。
裡面這些人，是他的兄弟，又是他的仇人。骨肉之間並非只有親情，從額娘死後，他就明白了。
多爾袞先對著大哥代善問安，之後才是和其餘諸位兄弟寒暄，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微笑。
「老十四，昨晚你可沒喝多少，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
秀玉跟在多爾袞身後走進大殿，看到正和多爾袞說話的大鬍子男人，正是多爾袞一母同胞的哥哥阿濟格。
阿濟格一看到秀玉，兩眼一亮，立即對著多爾袞嘿嘿笑了起來，一臉的『老哥我懂了』的賊笑。
周邊幾個男人也都心有靈犀地地哄笑出聲。
秀玉雖然沒有掃視四周，卻也感覺到整個大殿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一想到昨晚和他同塌而眠，面上就忍不住燒了起來。
怎料她這一臉紅，就坐實了眾人心中猜想。果然是年輕啊，*一刻值千金。
多爾袞自然明白眾人目光中的揶揄是為何，眼角餘光看到她滿臉通紅，臉上也就流露出幾分不自在。
「得了，你們別欺負老十四了，老十四臉皮薄著呢。」皇太極走進大殿，見眾人正拿多爾袞和小玉兒打趣，嘴角便流露出幾分只有他自己才能懂的笑意。
為了開疆擴土，他需要出色的將領，多爾袞是他的兄弟，又自小領兵打仗，自然是最出色的人選。
只是，他需要的聽話的獵犬，而不是會反咬一口的惡狼。
多爾袞究竟是獵犬還是惡狼，還有待考究。
真是沒有想到，小玉兒這顆棋子，竟然會有這麼意想不到的收穫。
一個男人若是只顧著風花雪夜，只怕成不了大事。而這點，讓他尤其滿意。
「給大汗請安，給大福晉請安。」在場眾人紛紛給皇太極和哲哲問安。
「大家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禮。」
皇太極攜著哲哲走向上座，他們身後，跟著娜木鐘、大玉兒、海蘭珠以及其他幾位側福晉。
大玉兒在和多爾袞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心中的絕望忽然將她淹沒。
他站在小玉兒的身旁，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昨晚的風雪似乎在她心頭肆虐了一夜，將她整個人都凍結在那漆黑的夜裡。
陸陸續續地行禮問安後，眾人也按照規矩坐下。
大玉兒抬眸，便見小玉兒坐在多爾袞身邊，一雙璧人，端的是男才女貌，一刹那，她的眼波不由自主地泛起波瀾。
對於今日大玉兒的表現，哲哲自然有所察覺，但是即便心中不滿，她也決不能在此刻表現出來。
萬沒想到她一手教養出來的侄女竟然會如此天真。為了一段已經過去的情愛，至今沉溺，簡直丟博爾濟吉特氏的臉！
按捺住心中不滿的哲哲掃過下座眾人，忽的側首對皇太極道：「大汗，您瞧瞧，咱們現在這樣濟濟一堂，多熱鬧呀。」
皇太極聞言，露出幾分滿意來：「是啊，我還記得這幾個小子哭著鬧著的模樣，誰知道一眨眼就這麼大了。」
代善身為兄長，聽到皇太極這麼說，不由欣慰地摸了摸唇邊的鬍子，一臉贊同道：「是啊，看著弟弟們長大，看著咱們愛新覺羅家興盛，我這做哥哥的，以後也有臉面卻見列祖列宗。」
哲哲不動聲色地看了多爾袞和大玉兒一眼，見前者正一臉謙遜地聽哥哥們說話，而後者端著笑臉，思緒卻不知在何處，眉頭一皺又立即鬆開，佯作調侃地著看著在座的幾位福晉、側福晉，接話道：「你們啊，也都聽著些，愛新覺羅家啊，越興盛越好，可全靠你們了。」
這是顯示她身為大福晉的大度呢，後宮雨露均沾，從不拈酸吃醋，難怪大汗敬重她呢。
娜木鐘用帕子捂著嘴，『哎喲』了一聲，下一刻就拿眼去瞅坐在遠處的秀玉：「大福晉您可別光說我們啊，這十四爺和小玉兒成親也一年多了，您也說說他們啊。」
秀玉聽到話題扯到自己身上，偏偏她最不擅長應付這類問題，也不知為何，宮裡的這幾位福晉總關注著她的肚子，一開始的時候，她甚至臉紅得差點露了馬腳，如今雖說不至於落到那個地步，卻也沒法應對自如，便只能裝作害羞的模樣，垂下頭不說話。
多爾袞側首看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微抿著的唇角，心中一頓，下一刻就揚起適度的笑意，對著上首道：「我和小玉兒還年輕呢，不著急。」
多鐸哈哈笑了兩聲，插話道：「哥你和小玉兒生的崽子，一定夠淘氣，到時候我這個做叔叔的就帶著他騎馬打獵去！」
崽子？秀玉嘴角一抽，知道自己這會兒要是還沒表示，就實在太不像小玉兒的個性，便故作兇狠地瞪了多鐸一眼，氣鼓鼓道：「多鐸，你這嘴裡有好話嗎？我和你哥哥生的是崽子？那你哥哥是什麼？你又是什麼？」
「我……」多鐸被堵得無語，一張俊臉急得通紅。
多爾袞剛抿了口茶，聽到他們兩人的話，差點一口全都噴出來。
周圍也是一陣哄笑。
「就是啊，多鐸你說說，咱們這些哥哥又是什麼啊？」有人起哄。
「七哥，您跟著鬧什麼啊，我不就是隨口這麼一說嗎？」
「多鐸，你這可是把哥哥們得罪慘了啊！」娜木鐘爽朗一笑，滿臉的好笑。
多爾袞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弟弟的腦門，笑駡道：「還不快給哥哥們道歉？再說了，我兒子需要你來教嗎？」
「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哄笑。
秀玉抬起頭，看著這殿內的祥和，看著多爾袞眼神溫和，似是無奈又似是有些期待地看著她，她不知該作何表情，便只能扭過臉去。
她看不透這裡的人，每一個人都帶著虛偽的面具，說的話、做的事，都顯得那樣耐人尋味。
多爾袞，你是不是也忘記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演戲？
第三十五章
「格格,你多少吃一點吧？」蘇茉兒看著已經不知道被熱了多少次的飯菜,嘴角都快急出了泡。
自從大政殿回來後,格格就不吃不喝，這都快一天一夜了,這麼下去，人怎麼受得了啊？
「蘇茉兒,我沒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就好。」
大玉兒從床上坐起來，披散著的長髮柔順地垂在胸前,面色雖然有些憔悴，但是眼神並無絕望。
蘇茉兒見狀,心裡多少松了口氣。
「格格,您還在為十四爺難過嗎？」
「蘇茉兒,我現在終於相信，男人的承諾永遠不能當真。」大玉兒靠在床上，嘴角淺淺地勾著，神態淡然。
「格格……」蘇茉兒擔憂地看著她，想著近來越來越難見到的十四爺，心裡忍不住難過起來。
當初，格格得知自己被指婚給大汗的時候，傷心至極，竟然想要用跳崖自盡來反抗。若是她晚到一步，格格也許早就香消玉殞了！
當十四爺戰敗而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為了給十四爺報仇，格格自願嫁給大汗，但是奈何陰差陽錯，十四爺竟然活著回來了！
在格格嫁給大汗之後，十四爺生不如死，她也以為十四爺這一生都不會忘記格格，所以，即便他後來奉旨娶了小玉兒，蘇茉兒也毫不在意，畢竟小玉兒這種蠢笨的人，根本不足為慮。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小玉兒會學聰明了，不再糾纏，不再吵鬧，甚至學會了隱忍。
「蘇茉兒，你上次說的那個宮女，帶來給我看看吧。」
「格格……」蘇茉兒愕然地捂住了嘴。格格最終還是做出了那個決定嗎？
「蘇茉兒，多爾袞，他現在越來越得大汗重用了……」
輕輕地說完這一句，她就合上眼，再不發一語。
她曾經說過，多爾袞將在戰場上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而姑姑透露，此番招撫察哈爾林丹汗之子額哲，多爾袞將任主帥。
她有預感，多爾袞這一次一定會凱旋歸來。
他，從來就不是溫順的家犬，一旦放歸野外，他就會成為叢林之王。
而她，便要做馴服他的那根鞭子。
＊＊＊
「福晉，今天也不等貝勒爺嗎？」看著已經擺好的晚膳，烏納西有些擔心地問。
算了算，貝勒爺起碼有半個月沒有和福晉一起用膳了。不只是這樣，貝勒爺和福晉似乎也有好久沒有見面了吧？
「不用等了，爺有正經事要辦。」秀玉從視窗站起身，卻不想聽到身後烏納西驚喜的聲音。
「爺，您來了啊！」
秀玉錯愕轉身，卻見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男子，夕陽餘暉播撒在他身後，璀璨耀眼，瞬間模糊了她的眼。
秀玉還什麼都來不及說，烏納西和姬蘭已經很有眼色地退下，瞬間，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秀玉沉默著，多爾袞慢慢走近，在她身邊站定。
「秀玉。」這是自那日後，他第一次主動來見她。
看著眼前低眉順眼的女子，多爾袞有一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貝勒爺。」秀玉輕輕福了福身。
「先用膳吧。」
「是。」
食不言寢不語，兩人安靜地用完膳，直到下人們收拾好一切，多爾袞才淡淡開口。
「我明日將出征。」
秀玉猛地抬頭看向他。
多爾袞看到她眼裡的錯愕，卻還是繼續道：「出征前還是跟你說一聲。」
好一個跟你說一聲！想到昨日在宮裡遇到西側福晉時她若有所指的話，當時她不明，此刻卻明瞭！
側福晉早就知道這個消息，而她卻被蒙在鼓裡！
「小女恭祝爺旗開得勝。」掩下心中刺痛，秀玉彎唇，晶亮的眼眸淡淡地回視著他。
多爾袞看著這樣的她，心頭一窒，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眼前的少女依舊恭敬溫順，但是他卻格外懷念那個曾在他面前嬌嗔憨笑的她。
眼神一恍，他張了張嘴，最後卻還是將所有的解釋都咽了下去。
等他回來吧，若是能凱旋歸來，便和她說清楚一切。
＊＊＊
天聰九年二月，多爾袞統兵萬余，深入青海，招撫察哈爾蒙古林丹汗子額哲。
他離開的時候，秀玉記得清清楚楚，府裡的蓮花池尚未解凍，湖面上一片雪白。
一眨眼，滿池的蓮華已經開敗，只餘下一池的殘荷。
多爾袞不在府裡的日子，若非必要，秀玉幾乎足不出戶。
唯有多鐸偶爾會來府裡看看，說一說兵部最近又傳來什麼新消息了，或是他哥又托他轉交信件了。每次也不多待，頂多坐上一盞茶的功夫就離開。
自多爾袞離開後，秀玉就陸陸續續收到他的來信，大約一月一封，如今已是第六封了。
他的信都十分簡單，報平安罷了。
每一封信，秀玉都整整齊齊地收著，存放在梳妝鏡前的小匣子裡。而每次回信，她都寫了撕、撕了寫，既怕太過殷切顯得不那麼矜持，又擔心過於簡潔顯得冷漠，修修改改，不知道要多少次後才會交給多鐸，讓他夾在兵部的信件裡一起寄出去。
秀玉為自己這樣的行為感到羞恥，但是內心深處又期盼著能夠收到他的回信。
這種酸酸甜甜的感覺，是她從未感受過的，即使在和金源翀定親那日，她的內心也從未如此波動過。
她大概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可正因為知道，她也更加不願去承認。
多爾袞是她的倚靠，而他，只需要她做一個聽話的『福晉』。
午夜夢回，秀玉總是忍不住想起和他在一起的種種，耳畔響起他那句擲地有聲的承諾。
「秀玉，無論如何，我多爾袞定然保你一世安康。」
這就夠了。
她所求，不過是一世安康罷了。
莫要貪心，莫要貪心。
輕輕一聲歎息，消失在寧靜的黑夜中，誰也不知道，一顆女兒心，只敢在這黑夜中，方偷偷地綻開最美的姿容。
＊＊＊
這年的中秋宴，秀玉是一個人前去的。娜木鐘見她孤身一人，便將她帶在身邊。
秀玉本想拒絕，但是想到姑姑一片好心，她又不想和別府的那些分不清誰是誰的福晉湊堆，便點頭答應了。
爺們在外喝酒，朗聲高笑陣陣傳來，這一次，無論是大汗還是其餘的貝勒們，興致都格外高。
因為捷報已經傳來，多爾袞此次征戰青海，採取懷柔政策，只圍不攻，秋毫未犯，耗時半年，終使察哈爾十萬兵馬投誠，獲元朝傳國玉璽『制誥之寶』，不日就將班師回朝。
這對於大金來說，不啻於天大的好消息，也難怪外面這群人這麼興高采烈的。
女眷處，也有不少人來恭喜秀玉，秀玉面上雖露出驕傲神色，心中卻略覺不安。
多爾袞這樣鋒芒畢露，對於有些人來說，大概難受得很。這年頭，男人都靠軍功過活，就算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也不例外。
多爾袞這麼年輕，卻依舊軍功赫赫，這一次更是不費一兵一卒就大獲全勝，在年長的兄長看來，他這一行為就像是扇了他們一巴掌似的，心裡能有多開心？
但是面上，她卻又不得不做出與有榮焉的模樣，還真是辛苦啊。
其餘人的反應先不說，單就大汗，只怕對此警惕多餘喜悅吧。功高震主，從來都不會有好下場。
哎，秀玉只能在心裡輕歎一聲。幸虧她知道他會活到順治朝，還做上了攝政王。此間就算再多猜忌，也沒有讓他獲罪，這就足夠了。
「小玉兒，發什麼呆呢？大福晉問你話呢。」秀玉一驚，抬起頭卻見姑姑不贊同地看著她。
「實在是困得慌，還大側福晉見諒。」還好秀玉反應快，立馬做出困頓的模樣，給出了解釋。
只是這番，落在有心人眼裡，卻還是刺眼的很。
大玉兒袖中的指甲已經刺入掌心，面上卻還是做出溫婉端莊的模樣：「小玉兒妹妹若是累了，不若到我院裡休息吧。姑姑一定不會怪罪的。咱們姐妹也好久沒見面了，正好聊聊。」
秀玉還未開口，海蘭珠卻已經悠悠然出聲：「妹妹未免管的太多了些吧？十四福晉可沒說自己累得坐不住了啊。」頓了頓，她嘴角扯出一抹諷刺的笑來：「還是說，妹妹此舉，其實另有所圖？」
海蘭珠的話，就像是一粒石子投入到了平靜的湖面中，誰人不知多爾袞即將凱旋歸來？任誰都看得出這位年輕的貝勒日後定然前途無量，側福晉此番言行，莫不是想獨自討好十四福晉吧？以前可沒見她和十四福晉關係有多好！
在場的多為各府的福晉、側福晉，大多也出生蒙古。但是同為蒙古人，彼此之間的差距也是有的。
就像哲哲和大玉兒，她們就是出生蒙古『黃金家族』，從來都是高人一等的。各府的福晉們平日為了自家爺，只能伏低做小。
但是對於性子豪爽的蒙古人來說，既然抓著機會了，那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對於哲哲這位大福晉她們也許不敢這麼肆無忌憚，但是對於這位不得寵的側福晉，她們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這位側福晉嫁給大汗多少年了，至今無子嗣，而如今大汗又獨寵她的姐姐海蘭珠。莫不是急了吧，這才想著找十四爺的路子來增加自己的砝碼？
眾人的議論聲漸起，大玉兒看著她們交頭接耳的模樣，只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煎熬過，她用得著去討好小玉兒？
多爾袞本就是她的！
第三十六章
縱然眾人的議論絡繹不絕地傳入她的耳中,大玉兒臉上卻還是保持著完美的微笑,她的目光溫和地看向秀玉,見她目無表情、置身事外的模樣，心中的恨更甚,面上卻只能做出毫不在意的端莊模樣。
姑姑說得對，姐姐根本不會顧念到和她的姐妹親情,姐姐心裡只有大汗的寵愛,從未將科爾沁放在心上。她絕對不能失去多爾袞的支持，眼看著多爾袞即將位高權重,若是她鬆手，他只會偏向西大福晉。
眾人眼中的她一向明事理,此時她也決不能丟分。這麼想著,大玉兒眼中的笑意自然是更加溫和純良。
哲哲心中對大玉兒不滿,但是對海蘭珠更不喜，此時只能出聲為大玉兒解圍：「小玉兒，你和玉兒小時候一塊騎馬一塊跳舞，你還記得嗎？人人都說你們倆像是兩姐妹，現在玉兒嫁給大汗，你嫁給老十四，如今可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大玉兒自然察覺到姑姑的不滿，心中委屈，只得勾唇淺笑，面露懷念：「是啊，小時候可真歡快，一眨眼，咱們都這麼大啦。」
她的語氣天真，活似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各府福晉見狀，即使心裡不屑，面上卻不好再議論下去，畢竟這位還是科爾沁的格格，又有大福晉做靠山。
秀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一碼一碼地演戲，以『小玉兒』的性子，只怕得吵得天翻地覆，所以姑姑才那麼擔心地看著她吧，一隻手還牢牢地拉著她，是怕她掀桌而起嗎？
不得不說，此刻秀玉心中也厭煩極了『小玉兒』這個名字。仿佛只要叫這個名字一天，她就只能是大玉兒的影子和替身。
就連她這個無關緊要的外人都受不了了，更不要說當初心高氣傲的小玉兒福晉了。被人處處拿著和大玉兒作比較，永遠低她一頭，多爾袞永遠只看得到大玉兒而看不見小玉兒，這樣的區別對待，哪個人受得了？
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悲涼，蔓延到身體四處，如同墜入冰窖一般，讓人無法動彈。秀玉一怔，等到那股悲涼慢慢散去，她才猛地察覺到，剛剛那是遺留在這具身體裡的意識吧？是小玉兒福晉心中的委屈和不甘嗎？
無論是與不是，她都不會重蹈小玉兒福晉的舊轍！
「小玉兒，你可別嚇姑姑，今兒個可不能隨便翻臉。」娜木鐘小聲地在秀玉耳邊叮囑，她一臉擔心地看著侄女，生怕她一個控制不住直接給大玉兒一個巴掌。
雖然說她心裡巴不得哲哲和大玉兒在今天這樣的好日子出醜，但是她到底知道輕重，小玉兒此時若是衝動的話，不但在大汗面前討不著好，等到多爾袞回來，只怕又要和她大吵一架。
娜木鐘才不希望小玉兒好不容易才和多爾袞恢復的關係再次破裂。
「姑姑，你放心吧，我可不會如她們的意。」秀玉似模似樣地撇了撇嘴角，乍一看只會當她心中不屑，卻察覺不到她嘴角那一絲苦澀。
秀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正在抿茶的海蘭珠，只見她芙蓉秀面，粉黛秀眉，在這一群福晉中，好似遺世獨立，清高孤傲，如一枝寒梅，淩寒獨自開。
海蘭珠已經一宮獨寵，就連哲哲大福晉也要避其鋒芒。而她和大玉兒之間，早已經水火不容。
秀玉心中並不想趟這趟渾水，但是海蘭珠似乎很想將她拉下水。秀玉心中十分不解，據多爾袞所言，他和大玉兒的事，海蘭珠並不知情，那為何她還如此熱衷將她扯進她們的恩怨中來呢？
難不成，她也想找多爾袞做靠山？
這麼一想，秀玉頓時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海蘭珠雖然出生科爾沁，是哲哲的侄女和大玉兒的姐姐，但是她在科爾沁的地位絕對比不上這二人，而科爾沁也絕對不會輕易就放棄多年的謀劃，轉而支持她的。
前朝風雲總是影響著後宮，同樣的，後宮也離不開前朝。
海蘭珠，這次真的是慧眼識珠了，竟然想到尋求多爾袞的支持。
只是……她可知道，多爾袞曾經和大玉兒的生死契約？
秀玉在心中嘲諷一笑，不知道是為海蘭珠，還是為她自己。
＊＊＊
天聰九年九月五日，多爾袞率領的凱旋大師班師回朝，皇太極親率眾福晉、貝勒以及文武群臣出迎數十裡。
秀玉身為多爾袞的福晉，自然也在出迎行列之中。
這距離她收到他上一封信已經超過兩個月了，想來那時候正是察哈爾不戰而降之時，軍中事務繁忙，他大約也抽不出時間來寫信。
秀玉一隻手緊緊地抓著胸口的衣襟，她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只是擔心他的安危而已。秀玉在心裡這樣向自己解釋，可是這樣蹩腳的理由，連說服她自己都困難。
娜木鐘站在她身旁，見她小臉通紅的樣子，忍不住調侃道：「小玉兒，知道你著急見多爾袞，但是也不用這麼急吧，別多爾袞還沒到跟前，你就急暈過去了，這可不好辦了。」
「姑姑……」秀玉被她說中心事，心中更是羞澀，面上兩團紅雲嬌豔似火，襯得她一張小臉愈加秀雅嬌媚。
「嘖嘖。」娜木鐘忍不住上下打量她，臉上盡是揶揄和曖昧，湊到她耳邊輕聲笑道：「都說這軍營裡的連一隻母蚊子都見不著，見到母豬都覺得漂亮，更不要說咱們小玉兒了。這回多爾滾回來，一定得把握機會啊，爭取一舉得男。」
「什麼啊……」這回，秀玉是連脖頸根都紅徹底了，一雙水眸更是不敢去看姑姑調笑的眼神。
「我這說的可是大實話，你和多爾袞成婚這麼久，聚少離多，你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啊？這一次，必須抓緊機會！姑姑回宮就叫人把那大補丸給你送來，你別給我磨磨唧唧！拿出咱們阿巴亥女人的魄力來！」
秀玉羞得恨不得找一條縫鑽進去，哪裡還聽得進她在說什麼，只隨意地『恩』了幾聲應付。
娜木鐘見她答應，也就心滿意足地收回了眼。這海蘭珠和大玉兒都想得美，想要拉攏多爾袞，也不看看多爾袞的福晉是誰的侄女！
又等了一會，還不見大軍的影子，秀玉和姑姑說了一聲，就帶著姬蘭和烏納西往前走了一些。
「格格，十四爺馬上就回來了，您放心吧。」蘇茉兒熟悉的聲音傳來，秀玉猛地站住了腳步。
透過三五樹叢，秀玉隱約可見一粉色身影。大玉兒正一手遮在眉上，期盼地眺望著遠方。此刻的她，一身粉色旗裝，迎風招展，如同仙子一般。
秀玉滿心的期待，忽的就像是被人潑了一盆涼水一般。
她到底在盼些什麼？她不是早就知道多爾袞會平安歸來嗎？為何還那麼忐忑？
不過是想見他而已！你還想怎麼騙自己！
緊緊地咬著唇，秀玉狼狽轉身。多爾袞最想見到的人不是她。她還湊上前去作甚。
想著那個在他懷裡醒來的早晨，他宿醉未醒，將她當做了大玉兒，那般深情凝望，繾綣低喚，是她從未見過的。
原來，平日淩厲的他，在大玉兒面前是這樣溫柔。
這麼一想，秀玉便仿佛當頭棒喝，徹底清醒過來。
她不過是來自未來的一抹幽魂，佔據了他福晉的身子罷了。他留下她，不過是為了少些麻煩。
而她對他的種種關心照顧，也不過是為了日後安然罷了。
何時，這一切在她心裡忽然變了味？
不愛就不會痛，不愛就不會恨。
她要的是一世安然，他既然已經期許了她，不就夠了嗎？
夠了，已經夠了。
莫要貪心。
＊＊＊
「多爾袞拜見大汗！」等待了許久的大軍終於出現在了眾人眼前，一馬當先的多爾袞策馬而來，率先獻上『傳國玉璽』。
皇太極難掩激動地從多爾袞手中接過玉璽，連連高聲說了三個『好』。
「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十四弟，旗開得勝！」
多爾袞微微一笑，恭順地垂下頭，順勢掩去嘴角冷笑，朗聲道：「大汗天命所歸，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瞬間，文武群臣全都下跪高呼，回蕩在天空的滿是這激昂的『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看著跪倒在他面前的眾人，即便心中竭力想要保持住他往日禮賢下士的形象，但是在這樣激動人心的時刻，面對眾人恭敬的叩拜，他面上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幾分驕傲與狂喜。
看著跪倒在他面前的多爾袞，皇太極面上閃過一絲複雜，但是想到剛才他的恭敬，那一絲複雜又被他壓了下去。
多爾袞並不知道當年的事。皇太極這樣說服自己。
「十四弟，這半年辛苦你了，先回府好好休息，等明日四哥就給你好好接風洗塵！」皇太極拍著多爾袞的肩膀，滿臉的和藹。
多爾袞自然卻之不恭。他張望了下，卻並未見到心裡相見的那個人。
這半年，他假公濟私，借著兵部的驛馬往府裡寄了幾封信－－－皇太極自然不會怪罪他的，說不定他還會感覺慶倖，一個在戰場上依然想著府裡福晉的人，能有多少雄心壯志？
她的回信，卻總是多一字不多，少一字不少，恭敬中透著疏離，這讓多爾袞萬分難受。不看吧，心裡煎熬，看吧，又萬分糾結，心中只恨自己當日離去時為何不和她說個清楚。
這半年多來，偶爾空閒下來，他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一道秀麗的身影。
無論是她低眉淺笑那一瞬的清雅，亦或是她莞爾嗔怪那一瞬的嬌俏，甚至是她在月光下款款離去的身影，都在他心頭一遍一遍地重播。
多爾袞並非不知情愛，正是因為曾經愛得深，愛得痛，所以才會那樣狼狽地逃離。
他以為自己這一輩子永遠不會背棄玉兒，所以當他發現自己對另一個女人慢慢上心的時候，才會那樣不知所措。
在那冰天雪地的青海，當帳篷外的寒風肆虐的時候，他想起的不再是和玉兒策馬奔騰的時光，而是和她窩在屋裡執筆共書的場景。
當他望著澈藍的天空時，想起的不再是和玉兒敖包相會那一刻的激動，而是和她在園中垂釣時的平和安然。
當他躺在星空之下，想起的不再是和玉兒圍著篝火載歌載舞的場面，而是她在月光下拎著食盒為他送來宵夜的那一幕。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以為自己會守著和玉兒曾經的回憶孤老一生，卻不想會有一個女子讓他感覺到家的溫暖。
他好想緊緊地抓住，永不放手。
可是……
她願意給他這個機會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