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負
縱楊蓮有法器在手,楊戩也同樣絲毫不見畏懼之意,袖袍一揮,便硬生生將那蓮花狀的碧綠物事奪在手中,卻又是看也不看,又丟了回去。楊蓮大驚,趕忙伸手去接,孰料那法器卻好像有自我意識,愣是在空中拐了個彎,頹然落在地上。
「寶蓮燈……寶蓮燈,你竟是寧願沾染污泥,也不願為我所用?」楊蓮失聲喃喃,忽又轉向楊戩,激憤地道,「楊戩,一定又是你使了什麼邪術……」
「邪術?」我分明看到楊戩眼神一黯,「也罷……也罷。」說著,慢慢將我從地上扶起,「準備好了,我們駕雲。」
他雖未有表現,我卻知道,楊戩這次是真的心寒至極,也失望至極了。對他而言,或許有沒有兄妹名分,並不重要,因為血緣關係存在於此,是誰也割不斷的;可惜的是在今天以前,他們空有兄妹之名,卻早已無兄妹之情,這般空空如也一個頭銜放在他眼前,卻只能遙望過往種種之項背,顯然更令他難以面對。
這樣一個妹妹,又嫁了如此的一個妹夫,生了這般的一個兒子,還能怎樣呢。掙扎也掙扎過了,付出也付出過了,忍耐更忍耐過了,換來的又是什麼?
楊蓮她,竟從未嘗試過去了解她的二哥。
這天楊戩與我回到昆侖,剛剛落地,第一個撲上來的自然是見了主人歡天喜地的哮天犬。楊戩依然是毫不客氣的一扇子敲在他頭上,然後與瑤姬仙子一同將我扶進屋中去。這時,我確實已經累得支撐不住,身上傷雖好了大半,卻仍然疼痛不已,恨不能昏過去才好。楊戩的元神不能離體太久,便只好把我交給瑤姬仙子療傷,眼中頗有歉意。我忍痛扯他的袖子,又看了看哮天犬,楊戩見狀,了然一笑,側過身子對哮天犬伸出右手,微笑道:「過來。」
哮天犬把自己的右手往衣服上使勁蹭了兩下,才乖乖地覆上了楊戩的:「主人……」
話未說完,卻沒想到楊戩用力將他拉進了懷裡,二人緊緊相擁。
「你是我的好兄弟,」楊戩歎息,卻仍是笑著的,「將來我若有幸康復,楊戩絕不會再去做那司法天神。我們兄弟倆一起回灌江口,過上幾萬年的逍遙日子!」
哮天犬笑得嘴都咧開了,眼淚卻還是不斷落下:「主人……太好了主人!哮天犬以為……以為……」
他如今能這般想得開,我們心裡都是高興的。瑤姬仙子在我身邊坐著,聽了楊戩的話,也是淚水漣漣。
正因為他當時的這番話,我曾經真的一度以為,楊戩做完他該做的事情之後,就會如他所說,歸隱于灌江口。他的身邊會有一個忠心不二的兄弟、有一個慈祥的母親、有一個迷糊的師父,他會平平靜靜地繼續走他漫長的人生路。
生活可以不鹹不淡,楊戩絕對是那種耐得住寂寞的人。他或許身懷逆天之術,胸有顛覆之法,可是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他必定能滿足於岑寂寡淡的人間日月。
直到我送他離家決戰時,我還是這般天真地以為。
決戰前的兩個月,楊戩並未像以前那樣勤於修煉,反而多了些活動手腳的時光。給他的藥早已備好,他進山三日後又讓哮天犬背出來,而後他的身體便開始慢慢恢復知覺。幾乎是一寸寸一分分,因他身體虛弱,又進過一次地府,雖然傷勢已經治好,卻仍免不了被陰氣所侵,數次高燒令他恢復得不快,而他的意志卻總在支撐著他,一次次嘗試依靠自己的雙腿站立。
我永遠忘不了他在地府時,提及自己身體時的那種眼神。我不知道他在地府經歷了什麼,而當我看見他的身體時,他的傷勢已經痊癒,只是蒼白憔悴非常,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
到底是什麼,令他變得如此厭惡自己。或許他以前便已經對自己這副殘破身軀不堪忍受,可到地府之前,他分明是有康復的希望,並且在一天天地好起來啊。
這些,卻都是不堪猜測的。我便只好督促自己將此事忽略,著眼於那最重要的一環——獨臂人出現的目的。
關於獨臂人之事,又一次在飯桌上,楊戩倒是主動與瑤姬仙子提了。但提歸提,當瑤姬仙子問起前因後果時,他卻根本沒有從實招來的意思。
想必又是與三聖母有關了。而且看那天晚上,獨臂人說到楊蓮時的態度,恐怕他根本是沖著楊蓮來的。而楊戩這個做哥哥的,又要去做她的盾牌,為她的所謂幸福所謂安全,保駕護航。
瑤姬仙子所知道的,甚至還沒有我那麼多。但憑藉她對兒子的瞭解,很快便猜到,那其實是小女兒惹下的禍事,卻又是哥哥要為她承擔後果。然而楊戩既不想說,瑤姬仙子便不點明,只說,知道了,一定會助他一臂之力。
楊戩是想活下去的。他並不想死。
所以他正在謀求生路,正在努力下好這盤棋。
——就我所看到的,理應如此。
理應如此。
我實不該自大到以為,大千世界只有他一個優秀的棋手。卻不知,他正在與誰對陣。
是獨臂人麼?是楊蓮麼?是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麼?
都不是。
他的敵手,是三界之主。
我痛恨我身作凡人的淺薄無知,更恨自己沒有力量。我在他們面前渺小如螻蟻,別說助他,就連做他後盾的資格都不夠。
他離開前半個月的某一天,我正在河邊洗衣,他卻忽然來了。哮天犬半扶著他——他如今已能勉強靠自己行走,只是輕易便會汗濕重衣。我看見他穿了身鵝黃色的外袍,斯斯文文的像個書生,心下發笑,問他來河邊游泳麼。他無奈地看我一眼,在離我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報復性地開始翻我的舊賬:「我記得也不只是哪個女子,年紀輕輕,卻扛了把鋤頭下地,一點形象也無……又不知是誰,在地府被小鬼押著,居然還能盯著我走神。」
前面那些說兩句也就算了,後面那一節卻是令我面紅耳赤。我終於忍不住停了手,抬眼瞪他:「年紀大了,就是囉嗦。」
他哈哈一笑,自我調侃道:「我確實是年紀大了,都三千多歲了。怎麼,莫非你看不起我這老頭子?」
「不敢,」我見他正對著河面坐在那裡,陽光又是正好,便隨手在旁撿了根樹枝丟給他,「楊太公,有興趣垂釣麼?」
他拿過樹枝看了幾眼,搖頭道:「魚竿怎能如此粗鄙……哮天犬。」
哮天犬忙應了一聲,簡直可說是一臉諂笑:「主人,什麼事?」
「去那邊砍根竹子來。不要泛黃,不要太粗,不能生蟲,枝葉和根部砍掉,頭部太細了也砍了,沾了泥的要洗掉,不沾泥的也不乾淨,總之都洗兩遍。」
「……主人,」哮天犬的笑容立刻變成了滿臉的為難,「主人,你再說一遍?」
我歎了口氣。果不其然,一扇子就光顧上哮天犬的額頭。
「我去吧,」我用沒洗過的衣服擦乾了手,起身道,「哮天犬怎麼懂這個。我順便還能幫你把魚線找來,至於魚餌,我看你是不需要的。」
說罷,便很快去為他做了根釣竿來。只是後來有幾次,瑤姬仙子知道楊戩閑來無事在河邊釣過兩次魚,桌上卻從來無魚,便嘲笑了他幾句。他雖然不作解釋,卻也曾在我們獨處時埋怨我不給他找魚餌,強迫他做了一次楊太公,可惜根本沒有上鉤的願者。
後來我總是會夢見這段時光。楊戩此人,心思頗重,又強勢蠻橫、錙銖必較,可在某些方面,尤其是當他面對我們時,卻仍是一顆赤子之心。溫柔細膩,正直可靠,卻偏偏喜翻舊賬,嘴上從來不肯饒人。他的優缺點,其實都只因他從心底願意珍惜你。
而如今,這樣一個簡單純粹的人,卻是踏遍三界,也再找不到了。
第29章 朱顏
那天夜裡,忽然下起雨來。白日裡本也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卻在入了夜之後,涼風陣陣,侵襲不斷。
當時又已邁入了綿長的冬季。眼下這一場漫漫冬雨,恍若隔世,卻反而令我更多地想起我們的初遇。那從屋簷之上泠泠落下的雨水,仿佛正在傾盡其微薄之力,為過往的種種,畫上句號。
這一場灑在夜間的淅瀝雨水呵。
自從瑤姬仙子不再回劉府之後,我們這小地方便有些緊張。楊戩與瑤姬仙子二人,在我面前從未把自己當成過神仙,因此我們所過的,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凡間生活。要說仔細了,那便是油鹽醬醋茶,也不過就是這些瑣事。好在我的床鋪也不算小,下麵拼幾張凳子,與瑤姬仙子擠一擠,倒也不算太過勉強。而這樣的情狀,最直接導致的就是無論對方發生什麼事,見過什麼人,我們無一例外,都是知道的。
包括這天晚上,嫦娥的到來。
算起來,我大約已有近三年沒有見過她了;第一次見她,還是在山林之中,我瞄準了一隻山雞,而她誤以為我要殺她的白兔。
她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女人。漂亮溫柔,忠貞不二,知書達禮。楊戩會喜歡她,真的不無道理。
而她此次前來的目的卻令人匪夷所思——她是想來看看楊戩的。
如若這天沒有下雨,我也就出門散步去了,絕不會在此處妨礙他們說話。而看楊戩的意思,他似乎是希望我能留下來聽的。
嫦娥見我們沒有回避的意思,也不好明說,只得向瑤姬仙子打了個招呼,而後便在桌邊坐了下來,問我:「葉姑娘過得可好?」
我點了點頭。
她垂下頭撫摸著她的白兔:「我此次來,只是覺得……我有些地方對不起真君,故而前來道歉,順便也一探真君傷勢如何。」
瑤姬仙子見楊戩不做反應,便牽了個笑容,代他問道:「嫦娥妹妹哪裡話。按輩分算,你是他的姑姑,就算你做了什麼,他要是敢責怪於你,我這就家法伺候。」
「仙子言重了。」嫦娥道,「其實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以前真君私藏嫦娥一枚耳環,嫦娥本不該在玉帝面前提起,最後卻是逼不得已……近來回憶前事……嫦娥在這件事上,確實有失分寸了,還望真君見諒。」
楊戩道:「仙子不必多言。既然當初是逼不得已,如今又何須向楊戩道歉?楊戩自問在此事上從未責怪仙子。若仙子確實問心有愧,楊戩便給仙子原諒二字以示安慰,也是十分簡單的事。」
我覺得奇怪,楊戩說話向來極有分寸,今天卻偏偏在嫦娥面前如此惡毒。這番話與其說是安慰諒解,更像是在挖苦嘲諷。
不過想來也是。嫦娥此次前來,目的並不單純。她說是來探病,那麼探病之後呢?她會去向誰說起,怎樣描述?這實在不好明說。
果然,一聽楊戩說話,嫦娥臉上便似悲似驚,半晌才道:「你……你的傷,現在如何了?」
楊戩道:「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儘管如此,你卻還是要多多小心為上。據我所知,李靖已將你和瑤姬仙子的事上報天庭。到時候,別說是你們,就連葉羽都逃不了。」
「仙子多慮了,」楊戩依然不鹹不淡,仿佛根本不把嫦娥的話放在心上;也或許是他遭遇嫦娥的冷淡已成習慣,此刻送上門來的「關心」,他反而心存拒絕之意,「楊戩自認法力恢復之後,除了西方如來,世上並無第二人能與楊戩一較高下。」
嫦娥聽了,臉色愈加難看,沉默了一陣,忽然站起身來,道:「既然如此,小仙先告辭了。葉姑娘可以送送我麼?」
我意外於她突如其來的要求,卻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是以我撐開一柄油紙傘,與她一同走進暗沉的雨幕中。
她是神仙,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知道她要我送她,必定是有話要說,便索性不開言,等她企口。我們二人一路無言,一直到了河邊,她才止住了腳步,長長歎了一聲。
大約是有什麼話不好直說吧。我便問:「嫦娥仙子為何歎息?」
嫦娥笑了笑,道:「現在看他這麼放得開,我心裡總算是少了份牽掛。以前我聽人說他愛我,可是他的愛,我從來感受不到。從他眼裡,我根本看不到一點愛意,又怎敢相信他是真的愛我?所以我也只好欺騙自己,固執地以為自己愛的仍然是後羿……卻不知,後羿已經死了這麼多年。頑石尚可有情,我這顆心,又怎可能一成不變?」
我只是聽著,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安慰麼?贊同麼?還是責備呢?無論我說什麼,都是不夠資格的吧。
「我明白得太晚了。這番話要是早點說給楊戩聽,也許他就不會誤入歧途。正如瑤姬仙子所說的那樣,」她歎息道,「算算輩分,我是他的姑姑。他從小孤苦,更無人來教他怎樣做人。做了那些事情,我雖怒其不爭,卻也要負些責任。」
原來她說要道歉的,其實並非關乎耳環,而是身為長輩的這件事情。也難怪她會在楊戩面前吞吞吐吐,只因為這番話一說出來,便既是否定了楊戩的千年望月之情,同時又將她心中那份猶豫不定的好感一併抹去了。
「現在說這些話,是不是有點……」她見我依舊不答,有些尷尬地自嘲道,「他如今放下了,這很好。現在我只希望他能珍惜上天賜給他的這一條命,善待葉姑娘你,千萬不要像千年以前那樣,辜負了愛他的妻子。」
我卻從未知道楊戩有妻。聽嫦娥說完,我便道:「仙子無需如此。楊戩既已放下,你不如也將他千年望月的情誼忘了吧。至於他的妻子當年如何,葉羽不曾知曉,但葉羽相信,楊戩絕不會是那種辜負髮妻的始亂終棄之徒。」
嫦娥訝然,搖頭道:「你與寸心的區別真是太大了……」
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不同的。區別是大是小,其實無需驚奇。我點頭道:「其實萬物何來不變之理。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楊戩已非當年的司法天神。他的所作所為無論好壞,皆成過去,不必執著。」
「……你是不會懂的,葉姑娘,你還太年輕,」仿佛陷入了回憶,她低聲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還真是個狠心的女子——這一點,確實與楊戩頗為相似。」她斟酌半晌,又說,「在感情上,確實是該自私一些才好。」
我們便是這樣結束了最後一次交談。她終於敢面對自己對楊戩的感情,卻被我婉轉反駁回去,甚至冷漠地催促她另覓真愛。現在回憶起來,我如今的處境,或許正是因為我的為人實在太過刻薄而得的報應。
于己於他,皆是毒害。
我回去之後便把嫦娥這些話告知了楊戩。楊戩聽完,第一個動作竟然是拿起扇子無比順手地往我頭上敲:「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哮天犬在旁撲哧一笑:「葉姑娘,主人打你也打得很順溜啊。」
我無奈,只好揉著額頭拉上簾子換衣服,聽見外邊瑤姬仙子笑吟吟的聲音:「葉羽這孩子怎麼如此護著你?連嫦娥都不肯放過。」
楊戩半真半假地道:「她那是頑劣不堪,又傲在骨子裡,對誰都是一樣的。」
「畢竟還小啊……不過,你該不會真的愛上你的姑姑了吧?」瑤姬仙子用的分明是開玩笑的口氣,「就算她同意,我也不同意。」
我大約能想像得出楊戩此時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喚了一聲母親,想了想才道:「我現在已經懂了。」
我將濕衣收拾好,卻不想踏出這昏暗窄小的空間。他說他懂了,他是懂得了愛情,還是懂得了放棄?
終我一生,都找不到這個答案。
第30章 訣別
我從不以為楊戩說了對妹妹失望心寒之後,就能立刻置他們的安危於不顧。我自認十分自私,其實心中有些不甘,卻也不願向楊戩提什麼建議。在這些事上,我相信他必定會處理得比我好。
而今之計,唯有送他離去,等他歸來。
嫦娥說他命中註定孤苦,我卻向來不肯相信這些。我只以為,人生不過一場戲,但這場戲,不應存在固定不更的劇本。
楊戩此去,我心中雖然隱隱不安,卻從未料及,他竟會再也回不來。
他離去前一日,哪吒下界來探,還是那副灰頭土臉的樣子——這回卻是真的哪吒三太子了。他握著火尖槍,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在我們面前抱怨那劉沉香何等不講理,竟然敢為了他父親,與老君搶仙丹。「可憐老君的仙丹也救不了劉彥昌,你哪聽說過,太上老君的仙丹是用來醫治瘋病的呀。」最後,哪吒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總結道。
楊戩含笑搖頭道:「所以你就和他打起來了?」
「唉,還不是因為那瓶仙丹是老君好不容易新煉出來的,還熱著呢,」說著,他將那碧綠的小瓶取出,遞給楊戩,「反正劉彥昌吃了又沒用,我就給搶過來了。」
以前一直知道哪吒討厭劉彥昌,卻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想來他畢竟都活了那麼許多年了,人的善惡,該是能憑直覺分辨的吧。而當年,卻是因為楊戩是他兄弟,他才迷失了判斷力,與楊戩多年為敵。
楊戩將仙丹收進袖中,笑容微斂,眸光中已不覺透出寒意:「也只能先靠這仙丹了。想必老君心中又是氣憤不已,一邊是酸腐書生,一邊是楊戩,哪邊都不看好,這仙丹被奪,恐怕早就鬧翻天了。」
哪吒一愣,道:「二哥,你怎麼能這麼說?老君可是經常問起二哥你。」
「哦?」楊戩問,「有這等事?」
哪吒道:「他關心你可是關心得很呢,畢竟老君與我們也是同門,更是前輩。二哥是三代首座弟子,他不多給點仙丹,也說不過去吧。」哪吒畢竟還是孩子,很快就把楊戩方才口氣中的淩厲給拋之腦後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抬頭撞上我的目光,立刻笑嘻嘻地道:「沒事,沒事,剛才不小心被劉沉香踢了一腳。他現在可真是今非昔比,連打我都打得這麼乾脆。」
楊戩聞言,唯有默然歎息。
「那兄弟我就先走了!」哪吒向我們抱拳道,「我還要去劉府一趟。這次打得太過癮,驚動了父王,父王說劉府得罪不起,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兄弟我去去就回!」
「兄弟請留步!」楊戩忽然起身道,「楊戩有一事,可否拜託哪吒兄弟為楊戩去辦?」
哪吒一聽,頓時喜形於色,高聲應道:「二哥有事,哪吒自然在所不辭!只不過,如果是和劉府有關的就算了,我哪吒平生最討厭阿諛奉承,什麼得罪得起得罪不起的,都快煩死了。」
這些孩子氣的抱怨聽在耳裡,倒是很有些趣味。瑤姬仙子笑道:「那要是你二哥求的就是劉府的事,你是幫,還是不幫?」
哪吒扁了扁嘴,又看一眼楊戩似笑非笑的神色:「那兄弟我就……勉為其難,幫一幫二哥吧。」
所以後來,他便真的「勉為其難」,代替楊戩守護在劉家人身邊,從進陣,到出陣,從未有一刻離開。
可惜楊戩並不知道水鏡的存在。如果他知道,恐怕絕不會讓哪吒以身犯險,更看盡了他三千年的種種酸苦。
哪吒走後,瑤姬仙子雖未在楊戩面前提起,卻暗中對我提及楊蓮,不乏擔憂之色。其實難怪,女兒犯了再大的錯,終歸還是女兒,她心中還是牽掛著她的。而如今,劉彥昌得了瘋病,據哪吒透露,前些日子病情又在惡化,時常對著牆壁亂砸亂撞,說那是楊戩,弄得自己渾身是傷。一次照看不慎,令他從高處跌下,患了偏癱之症。古怪的是,也許是摔的那一下將他摔清醒了,癱瘓在床之後,他的神智反而漸漸清醒,只是時常還會對空自語,見了三聖母之後,卻只會不斷道歉,仿佛恐慌至極。
本來,瘋了就瘋了,他自己絕無所知,折磨的只是身邊的人;而他現在偏偏神志日漸清醒,卻患了偏癱之症,半邊身子不能動彈。雖不至於似楊戩當初那般被人瞧不起,身邊還有妻兒,卻也夠他受的了。
「劉彥昌瘋了,這是好事,卻亦令我心中忐忑,」瑤姬仙子道,「好在劉彥昌一瘋一病,蓮兒與沉香便沒有精力來打擾戩兒;可我畢竟是她的母親,就算我極其厭惡劉彥昌的為人,也對沉香喜歡不起來,但……相信戩兒心裡也不會好受。」
她說的這些,其實我未必沒有想到過。只是,如今還能怎麼做呢?他們若肯相信楊戩抑或瑤姬仙子半分,這個家庭便不會落到如今的尷尬局面,而楊戩,也不會一次次為他的妹妹孤身犯險,到最後,卻只落得個六親不認、壓妹殺甥的罪名。
就算這是命,我們也絕不會任由它擺佈。但有時候命運就如同敵人一樣,敵進我退,我們只能度量局勢,在適當的時候選擇適當的方法應對,否則只會將自己逼上絕路。
而今,便是不得不低頭的時候。楊戩面臨危機,而他法力雖已恢復,身體行動卻仍然不便,瑤姬仙子亦說他元神虛弱,還需調養百年尚能復原。如此情狀,他竟還要做妹妹的盾牌,叫我等如何能分出心來,與所謂的命運對弈?
他臨行當晚,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曾與我說。只是獨自立在視窗的白色身影,和著細細的冬雨寒風,與窸窣響動的竹葉枝椏,顯得格外寂寥。天濛濛亮,他仍是背對著我,卻忽然開口讓我備一壺酒,在爐上溫著。而到了日出時分,獨臂人果然出現。二人在桌邊坐下,把酒對飲,竟是好不暢快。
既是勁敵,又是知己。有朋至此,夫複何求。
飲完了酒,獨臂人先一步出門等他。他看我在鏡前梳頭,忽而走過來,從後面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他取走我手中的木梳,低頭從袖中又取出一把新的來。用的是上好的黃楊木,香味淡雅不膩,做工精緻巧妙,花紋流暢漂亮。雕描刻磨,道道工序,無一缺漏。他說這是他從手臂使得上力的那一天開始,便托哮天犬尋了木材,雕刻而成的。一來可以穩住雙手不再顫抖,二來,則可作為禮物送與我。
「那一把,就扔了吧,」他將黃楊木梳輕柔地塞進我手中,「新的舊的,總是要有個輪回。每樣東西每個人,都只是陪你走上一遭。」
是啊。他只是陪我走一段路而已。不管他對我而言有多重要有多無可替代,誰都說不準,在哪個路口,他就轉身走了。那時候,也無需感懷、無需神傷。主動或者被動,我們總是要與人相訣別。無論生死無論少衰,若真能有一日發枯齒搖,兒女繞膝,卻唯有一同走過的過往,還能等得到老來重溫,含笑相憶。
他是這般細膩,這般靈慧的一個人。他的一字一句,或許無不暗藏玄機,卻是真正以他的方式,在開解我這個與他同樣思慮不輕的人。
「等我三個月。三個月後,我若不歸,哮天犬就要辛苦你了。」他歎息著看了看被施了法術,至今未醒的哮天犬,「我楊戩這一生,自問沒有欠過什麼人。可是唯獨你,楊戩是對不住的。楊戩向你保證,哪怕只存有一線生機,都一定回來見你。如違此誓,必受五雷轟頂之刑。」
「連發誓都不會,」我別過臉去,委實不忍看他離去的背影,只強作平靜,「五雷轟頂,你會怕麼?」
黃楊木梳那細密的齒,恍惚間,卻攥得我掌心生疼。
他說三個月。他清楚地知道,三個月,時光雖短,卻足以讓冷血冷心的葉羽忘記一個人,忘記一份本就不夠熾烈的感情。
楊戩,我愛你,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動了情,但是,動情非罪。我雖然只是一介凡人,卻是狂妄自大,從未看低過自己,亦從不認為自己配不上你。這一路走來,唯有不知道該怎樣走進你的生命。而你,給了我機會,令我因此而不再孤單,甚至得以品嘗難能可貴的溫暖。于我而言,這些,其實已經足夠了。
三個月。我只等你三個月。
三個月後你若不歸,葉羽便還是以前的葉羽。
葉羽生命中,現在抑或過去,都從未有過楊戩的出現。
如此,可好?